事后,好奇的小孩好奇地问大人:那个人被汽车碾轧后鞋子还在脚上吗?
爱凑热闹的大人们郑重地回答:两只鞋一东一西飞得老远。
小孩身子一哆嗦,眉头一蹙,说:那就没救了。
大人们咂起嘴惊叹:啧啧,可怜的人。都断了气,手里还紧紧攥着一袋添神灯用的酥油,看样子是要到布达拉宫礼佛呢。
六月的庄稼地跟六月的赤村一样,由满眼的绿色统治着,美得呀,让人透不过气来。
就在这么个美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庄稼地与村庄之间的沟谷里,阿多让罗罗流干了身上的血。
翌日。太阳刚从村东面的青山背后探出头,村民们就把横在沟里的罗罗抬回了家。几乎于同一时刻,正在逃往外地的阿多也被年轻力壮的村民逮了回来,交给了村干部。
阿多很勇敢地招认自己是杀害罗罗的凶犯,就像他勇敢地给了罗罗数刀,把在他血管里流淌了二十余年的鲜血放得一滴不剩一样。他说,我要是不认罪伏法,我就不是男子汉。可是村干部和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搜肠刮肚地想,也找不出认定凶犯就是阿多的充足理由。直到没有出现第二个主动承认自己是凶犯的人,也没有证据表明凶犯不是阿多后,他们才接受了阿多杀害罗罗的事实,并如梦初醒,恍然想起一件快要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出的事来。
一次阿多把曲西摁倒在水沟里,胡乱地亲她,摸她的身子。可是连人家姑娘的嘴唇还没碰着,他的心就突突地跳起来,全身一颤,像是被恶狗猛地咬了一口似的,连忙从她身上爬起来,红着脸,连声说对不起,赶忙开溜了。为这事,曲西哭了七天七夜,骂了七天七夜。为这事儿,曲西的大哥还狠狠地教训过阿多一次。
村官们从这件事儿认定,阿多早就瞄上了曲西,而曲西却看上了罗罗……因此,阿多醋意大发,出于一时的冲动,把罗罗除掉了。很显然,这是一桩情杀案。
聪明的村官们为自己的智慧而喜出望外的时候,这一杀人案炸开了山村的寂寥、宁谧,炸裂了乡亲们多年未曾震动的耳膜。惊讶之余,所有口齿健全的人都疑惑地感慨、唏嘘着,说,阿多怎么可能杀人呢?杀的又是自己的结拜兄弟。他可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难道他跟罗罗之间发生了什么无法调和的矛盾?
人是绑了回来,也搞了个集体突击审讯。然而对于这桩令人难以置信的杀人案该怎么处理,大家众说纷纭,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村官们一个个板起面孔说,要么把他交给乡里处理,要么把他押送到县公安局。一些长者却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用不着交给政府,把他交给罗罗家人处置得了,过去我们这里发生杀人案,从不报官,任凭被害人家属处置;又有另外一些人说,杀了人,就算跑到天边,早晚也会追回来。当然也有个别脱逃的,比如逃到国外定居,永远不回来。
于是乎,村主任提议抽签儿断案。征得大家同意后,撕下几个大小长短相等的纸条,用歪歪扭扭的字儿,分别写上“交给乡里”、“押送到县公安局”、“交给死者家人”等内容,把它搓成大小相同的纸团,装进烧水壶里交由村支书摸出,大家共同查验。村主任把水壶提起来,摇晃数次后,把一只手伸到里面,摸出一个纸团,把它交给村支书打开。
说来也怪,摸了三次,头两次摸到的是“交给乡里”。嘉永不答应。只得摸第三次。第三次摸到的还是“交给乡里”。嘉永仍旧很不乐意,更不服气。为了满足嘉永的要求,村官们达成一致性意见,决定最后再摸一次,并以最后摸出的结果为准。不料,摸到的仍是“交给乡里”,就是没有摸出写有“押送到县公安局”或“交给死者家人”字样的纸团。最终,村官们根据商议的结果,决定把阿多交给罗罗的父亲嘉永。顺便说明一下,罗罗死后,他家只剩下嘉永一个男人,其余家庭成员全是女的。如果将来要找阿多算账,也就只能指望嘉永或者他的哪个外孙了。
嘉永要求村官们把凶手暂时关押在村委会,等料理完死者后事,再行处理。
阿多眼里汪满泪水,轻声对嘉永说,罗罗死在我手上,你得让我亲自把他的尸体送到天葬台。
呸,魔鬼。我再无能,也不会让你那双脏手碰我的儿子。嘉永往阿多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阿多哭丧着脸央求道,请给我个赎罪的机会,让我把他背到天葬台,不然我死不瞑目。
嘉永忿忿地瞪他一眼,胡说,他死在你的刀下,怎么可以天葬。
村官们也凑起热闹,是呀,没法天葬。我们不能破了从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啊。
嘉永攥紧拳头,使劲朝阿多脸上砸了下去。阿多脑袋一闪,拳头偏了过去,只是轻轻擦到后脑勺,没有砸中目标。倒是把他自己的手指头折了。强烈的疼痛感爬向他的心尖,致使他不禁抬起一条腿,左手撑起右手,闭上眼睛和嘴巴,在地上转起圈来。过了片刻,他像是想起什么事儿,一把抓起破旧的红木椅,朝阿多头部砸了过去。可惜,被村主任一挡,那椅子老半天悬在空中,没落到阿多头上。
嘉永气得跺跺脚,指着阿多的鼻子愤怒地骂了起来。因情绪太激动,他骂得语无伦次,不着边际,最后呜呜地哭起来。
阿多的心怦怦直跳,不敢抬头看嘉永一眼。他转头对村主任小声恳求道,你替我垫上几千元钱给嘉永,用作料理罗罗后事好吗?
嘉永揩着眼角的泪水,挨近阿多,呸呸地啐了几口,说,你想拿钱抵命啊?哼,想得美。
阿多像曝晒的麦苗,腿一软,头一沉,整个人一下子蔫了下去。他忖道,我要了罗罗的命,等于把我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老天开恩,赶快把我交给阎罗王吧,千万别让我死在刀枪棍棒之下。
嘉永走后,村官们唧哩呱啦地对阿多说道了一番,宽慰似地对他说,嘉永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他人又那么善良,是个有名的好心肠。等他气消了,心情恢复平静了,也许不会再纠缠你杀他儿子的事情。
阿多虽也得到了几分慰藉,但他明白自己犯了啥样的罪,压根就不相信天底下居然还有杀了人,却能够安心地、踏实地活下去的人。为了忏悔,也为了罗罗一路走好,尽快投转人世,他托村主任请寺庙僧人为罗罗举行一次隆重的宗教仪轨,超度他的亡灵,顺带地为他自己净除孽障念念经,一切费用由他承担。
村主任冷冷地说,废话。人死了还能不做法事?罗罗家自然要做这些事。你就先别操那份闲心。
阿多想,村主任说得也对。我是死是活还没个准,哪犯得上操这份心。不如多念诵几遍六字真言。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他念着念着,两对铺在会议室里的拉萨地毯厂出产的卡垫映入眼帘。他记起了这两对卡垫是自己在举行村委会用房落成典礼那天捐赠的。接着他又记起自己还曾打算买台18吋彩电摆在这个会议室里。
平时我没有机会到这儿坐坐,今天怎么就以杀人犯的名义被请到这儿,成了座上客?阿多的思绪像浮云任意飘飞着。他想到了亡故的父母,想到了亲友,想到了自己成为村里有钱人的艰辛历程,更想到了来世。他什么都想到了,但觉得什么都没意思透了。他睃巡起房屋的天花板和墙壁。看见画得花花绿绿的栋梁、墙壁,自然想起了罗罗。心想这些杰作出自罗罗之手,假如他还活着,就会画出许许多多更精美的房屋和家具画。他为自己无端地葬送一位优秀的乡村画师、漆匠追悔莫及。由此,他的心思又像长了翅膀飞向了曲西。如果罗罗不死,我还可以跟他竞争曲西,我完全有能力和实力把她弄到手。他睁着眼睛做起美梦来,想像着自己每天坐在小卖部里,听着歌曲,用计算器算算账,不时地跟顾客打打招呼、给他们取东西,收票子,抓起大把大把的糖块分给小孩……美丽、贤惠、大方的曲西给自己送来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和手抓肉,还有面香味十足的饼子、淡甜的酸奶。等到吃饱喝足后,曲西散发着香气的体香,热烈地拥抱自己,把香舌送进自己的嘴里……在不久的将来,她会给我生个跟她一样漂亮、跟我一样聪明、高大的儿子。哈哈,这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
他妈的,都死到临头了,还不要脸地想人家女孩。呸,真没出息。阿多心里咯噔一下,把野马似地恣意驰骋的心收了回来。他不断自责,不禁回想起几年前跟罗罗结拜的事儿。
阿多和罗罗像很多年轻人一样,征得各自家人的同意后,依照古老的习俗,宰了一头牦牛,割下部分肉,煮得七成熟了,便乐呵呵地吃了起来。吃完肉,俩人便把那张带血丝的湿漉漉的牛皮铺在地上,脱掉鞋子,光着脚丫子,庄重地在上面踩踏,郑重地发起毒誓,说,我们已经立下盟誓,从此成为好朋友。今后谁要是食言,做出出卖对方利益的事儿,谁就有权要他的命。
没过两天,他俩立誓结拜的事儿不胫而走,像阵阵轻风刮进了全村人的耳朵里。村里的老年人为这一古老的传统习俗得以在年轻一代人身上延续而竖起大拇指,赞叹不绝。
想到盟誓结拜的事儿,阿多龇着牙,急促地吁气,拔高声音骂起自己,“恶魔,食言的畜生,该挨千刀的杀人犯。杀死自己的兄弟,难道我的脑子进水了,还是中邪了?”他咒着骂着“嗡嗡嗡”地哭了起来,“罗罗,我的好兄弟,你等着,到了异域,我给你当牛做马,把你伺候得比在人间还舒服。”
想把罗罗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阿多哭喊着。假如此时有人给他松绑,他就很有可能把捅死罗罗的刀子刺进自己的心脏,跟罗罗的亡灵一道舒舒服服地飘向舒舒服服的异域。
那天,嘉永带着一把藏刀,气冲冲地来到村委会会议室。看上去,他那把刀很有些年头。他一跨进会议室门槛就骂街,又哭喊,嚷嚷着要提走凶手阿多,把他带到罗罗被杀的那条沟里,一刀砍断他脑袋,用他的鲜血和尸体祭祀神灵,告慰罗罗的冤魂。
在阿多即将挨几刀的刹那间,村官们赶忙上前拦阻,用商量的口气征求嘉永的意见。
“阿多杀了你儿子,理应严惩。但是念他是个致富能手,不仅对我们村,而且对全乡经济发展起到了很好的带头作用,希望你能够宽恕他。”
嘉永没好气地说,“罗罗是我惟一的儿子,如果你们能给我赔,我就可以饶他不死。而且,我还可以跟过去一样,把他当自己的亲生儿子。”
村官们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会儿,达成共识后,你一言,我一句地恳求嘉永。
“你失去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儿子,这是我们全村人的一大不幸。但人死不能复生。你先别急着报仇,杀掉阿多不差这么一两天时间,他又跑不了。不如先问问德典曲廓岭寺的住持。”
嘉永想了想,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把那把寒光凛凛的刀子收起来,插入刀鞘,使出浑身的力气,狠狠地给了阿多一记响亮的耳光,说,听你们的。住持怎么说,就怎么办好了。
阿多一副万分悲痛的样子。他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凄然地插进话来,低声说,我已经找过我的叔叔了。
早晨六时许,阿多气喘吁吁地来到了位于山半腰的修行洞。
“是阿多呀。这么早地到我这儿来,是不是太想我了?”在修行洞里闭关修行的一个六十多岁的僧人朝洞口问。
“叔叔,我把罗罗捅死了。”阿多急促地说。他的脸上渗出汗来,浑身颤栗。
老僧不紧不慢地问,“罗罗是谁?”
阿多弯下腰,低埋着头颈跨进洞内,啪地跪了下来,抱住老僧的膝盖,“他是我的朋友。救救我吧,叔叔。”
“哦。你为什么杀人?”
“他抢了我的曲西。”
“曲西又是谁?”
“一个仙女。”
“啊,仙女。”
“我该怎么办?”
“等着人家来取你的小命吧。”
“不。我不想死。”
“谁愿意死哟!”
“叔叔,您快给我拿个主意。”
“杀人是要偿命的。在劫难逃啊。”
“叔叔,您是我的亲叔叔。我在赤村就您一个亲人,您一定要救救我呀。”
“你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记住从今往后潜心修佛,不要再作孽。”老僧拿出护身符,挂在阿多脖子上,又拿出五百元钱塞给他,让他先到青海躲几年。“哦,你先到卓玛泉沐浴一下,净净身,清除罪孽。”
相传,位于赤村西面山中的卓玛泉是被度母加持过的。如果用此水洗浴,可净除包括轼父杀母在内的所有孽障,甚而获得解脱。
“哎,哎,哎。”阿多没收钱,说他有钱。他把额头抵到叔叔的膝盖,抵得紧紧的,嘴里叽哩咕噜地嘟哝几句,离开了修行洞,很快消失在清晨迷蒙的云雾中。
阿多想,照叔叔的意思,过了几年就没有人来找自己的麻烦,我可以平平静静地生活了。他打心底里崇敬叔叔,坚定地认为听叔叔的话绝没有错。在他心目中,叔叔是佛的真正化身,没有他不知晓的事物。于是,他就按叔叔的意思选择了逃跑。
听到这里,村官们决定找一下寺庙住持,看他怎么说。嘉永表示赞同,并补了一句道,现如今我们的寺庙既没有活佛,又没有堪布,只能找住持。凶犯阿多的叔叔说了不算。他虽然佛学造诣很高,有一颗菩萨心肠,我十分崇敬他。但在关系到人命案的事情上,我不能盲目地听从他。因为他跟阿多是叔侄关系,他免不了偏袒阿多一方。
村官们当场表态说,嘉永讲得有道理,就这么办。虽说阿多的叔叔是位一心念佛,持守戒律的僧人,但是我们还是谨慎点好。
他们找到住持后,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并请他明示。住持慢吞吞地说,多少年了,我们赤村没有出过人命案。怎么现在发生这类骇人听闻的事了呢?这世道变得不像样了。他捻着手里的佛珠,慢吞吞地补充道,你们看啊,已经死了一个人,再搭上一条人命值不值得?
村官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不值得。太不值得。”
村官们从寺庙回来后,马上开了个碰头会,再次就处理阿多杀人的事件进行了认真的商议。他们讨论来讨论去,总也没能超出住持提示的范围,认为他的意见带有权威性。权威性的话就是雷池,不可逾越。逾越了,那就是亵渎神灵。因此,他们最终形成统一意见,决定让阿多给罗罗家一次性赔付两万元现金,并终身无条件地为他们做事。
阿多暗喜,满脸的苦相荡然消散。但嘴上却说,“我愿意伏法,你们还是把我交给县公安局处置吧。”听他说的话,不能不说他的语气十分坚定、态度十分诚恳。
村官们呵斥道,闭嘴。如果要把你交给公安局,还用得着费心商量?
嘉永突然跳了起来,气嘟嘟地吼道,送公安局还不容易?我亲自把他押过去。
阿多从那张木椅上站了起来。他的双腿绑得死死的挪不开步子,便跳着往前腾挪一步说,请给我松绑,我自己到县公安局自首。
嘉永说,也好。不过我得跟着你。他顿了顿,突然抬高嗓门道,阿多要了我儿子的命,我绝不会让他安生。
行。我要是从半道上溜了,那我就不是吃糌粑长大的。阿多说。
村官们一急,忙把个阿多按在木椅上。村主任干咳两声,对着阿多说,你硬要往枪口上撞,就没啥可说的,随你的便吧。接着转对嘉永说,你也别太激动,我们再合计合计。乡里乡亲的,什么都好商量嘛。依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德典曲廓岭寺住持说的那样,把阿多放了。如果你对村里作出的赔付决定不满意,还可以让阿多多赔些就是了。
嘉永沉默片刻后,强迫自己同意村里的决定。同时他留下了自己的意见:人死了,给我赔多少钱财都没有任何意义,我也不想赚死人的钱。
村主任一乐,忙夸起嘉永,咧嘴笑道,嘉永就是嘉永,是个少有的通情达理的人。如果人人都像他那样,村里的所有事情就不怕办不好。
阿多还没有来得及为村官们对自己网开一面,免于一死绽开笑容,就又变得像烂泥巴似地委顿下去了。
阿多终于被放了出来。
他戴罪的身子骨缩作一团,脸色灰白,头发乱蓬蓬的。他神情沮丧地穿过古老而日渐繁荣起来的村庄,朝自己家走去。村庄异常宁静,犹同六月里的太阳。他走到那座白色佛塔边的一排经筒前,疾速地转动经筒,两步跨到佛塔旁,念诵经咒,绕佛塔转起来。当他转到第三圈时,曲西像个幽灵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午后火样的阳光照得满世界白晃晃,把个阿多晒得一脸刺痛。他神情木然,手脚颤动了一下,没有勇气抬头看曲西一眼。曲西面庞冷峻如霜,眼神迷惘似雾。
曲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瞪了他一眼,快步走开了。但阿多仿佛听到她在咒自己。
阿多让邻居家的一个男孩把那把捅过罗罗的刀子送到村主任家,请他转交给在山洞里修行的叔叔。他知道叔叔会把沾了兄弟血的刀子挂在寺庙的护法神殿里的。
家家户户的屋顶升腾起袅袅炊烟的早晨,他把一万元现金、两头牦牛和小卖部连同所有货物亲自交给了罗罗父亲嘉永,算是对罗罗的赔偿。他补充一句说,等以后有了钱,我再做些补偿。
阿多不想死,想早点逃跑,逃得远远的。他想先到拉萨避一避,那儿地盘大、人多,不容易找到。到时找准时机溜出去,到印度投奔舅舅,让他想办法把自己送到更远的地方。
想到这里,他为自己的打算满意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做起了上路的准备。
跟村里的多数人一样,没有把钱存入银行习惯的阿多,从杂物堆里找出藏了有些年头的两万元钱,又从铁皮箱里翻出一条祖传的用三颗九眼猫睛石、五颗三眼猫睛石、九十多颗红珊瑚和二十多颗松耳石串起来的项链,好生瞧了瞧,把传了几代人的项链戴在脖子上,再把一把短刀别在腰间,开始在一张黑乎乎、皱巴巴的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主任,麻烦你把我的房产全部交给嘉永。”的字。
他披着一身晨曦,开始了前途未卜的远行。
平时待在小卖部,极少从事体力劳动的他,好不容易翻过了两座山,感觉累得实在走不动,便沿山脚下一条狭窄的路前行。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程路,他感觉又累又乏又饿,便在一块草地上坐了下来。他吃了几块压缩饼干,喝了一大口瓶装百事可乐,接着又骂起了自己。他骂够了,喊累了,休息得差不多了,便准备起身,继续行进。这时“公安局”三个字像三根针突然扎进了他的脑子。心想,就这么逃走,我还算是个男人吗?
他把手伸进内裤,捏了捏藏在里面的钱袋,发觉装钱的布袋黏糊糊的像是被汗水洇湿了。猛然间,他发现不远处有个黑影朝自己方向移动。他凭着尖利的眼睛,判断出那是个人,而不是跑出原始森林的狗熊或者别的什么动物。随着那个影子的走近,他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看清了即将挨近自己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从他的步态和手的摆动姿势看,那人很像罗罗的父亲嘉永。还没有等到那人走到自己跟前,阿多就急忙起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边走边想,我怎么着也不能落到公安手上。他们要是不把我枪毙,关个十几年再放出来,嘉永也不会放过我,不如赶快跑,跑到哪儿算哪儿,兴许还能保住这条负罪的小命。
傍晚时分,当他来到邻乡公路边,看到几顶帐篷跟前停放着五六辆车,便走了过去。他走进一顶帐篷,环视一下,找个座位坐了下来,趁喝茶吃饭歇脚的工夫找到了一辆去拉萨的车子。
去天堂拉萨吧。
到达拉萨后,阿多睡得很不踏实。他反复梦见罗罗活过来了。他挨的那两刀并没有命中要害,只是把肠子捅了出来,又被人塞回肚子里。他还娶了曲西,气派地举行了婚礼。
他梦见罗罗对曲西说,阿多不该逃走。
曲西说,你真傻。
罗罗说,等我们有了儿子,不能让他像阿多那样无缘无故地给人捅刀子啊。
曲西点点头,搂住罗罗的脖颈,轻声道,放心吧,我不会给你生个恶魔。
阿多走了十几天后,县公安局组织警力,在全县范围内展开追捕行动。同时,通报全区各地、县以及邻省公安机关,请求他们协助缉拿凶犯。可是追捕小组离开县境的第二天,县公安局就得到了阿多在拉萨被一辆进口豪华越野车送上西天的消息。
那天早晨,阿多从浑浑噩噩的梦中醒来后,把一头长发洗干净,梳成一条单辫,系上特地从八廓街买来的黑色发穗,还把从祖上传到他手中的鹿角扳指从拇指上取下来,穿在发辫上,将发辫自左至右绾起来。没过一会儿,想到自己还没有成家,就把扳指取下来,装进衣兜里。然后,将一件用意大利产黑色毛料缝制的袍子裹在身上,左胳膊穿上袖子,右边的袖子耷拉着拖至小腿肚,把自己拾掇成地地道道的藏东汉子模样,挤进朝佛的人群中,为罗罗的亡灵、更为忏悔自己的罪孽添灯、礼佛、祈祷。
转完色拉、哲蚌、甘丹等三大寺和城区内大大小小的各个不同教派的寺庙,他就把脚步挪向布达拉宫。
来到布达拉宫广场,看到几个穿着警服的女孩,分别开着玩具式太阳能小车,英姿飒爽地自西朝东在广场上巡逻,他忽然打消了逃往印度的念头,决定朝拜完拉萨所有寺庙,就找车子回老家投案自首。他加快步伐跟上长龙似的朝佛队伍,朝雪城大门走去。他乐观地寻思着,回到家乡后如果不被公安局枪毙,我就有保全性命的可能。
他为自己勇敢地做出回家的决定感到欣慰,更感到释然。他望着鲜花盛开,庄严宁静的广场粲然而笑的瞬间,一个酷似罗罗的人与他擦肩而过,迈开稳健的步子,融入转经的人流。霎时,他的脑子嗡地一响,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一种如同进入弥留之际的异样状态下,阿多的大脑里隐约出现了一场热闹而欢悦的篝火晚会及其之后发生的一幕令人惊惧的场景。
那天晚上,阿多不到七点钟就关闭了小卖部,急匆匆地卷进了为赤村有史以来第一次通电举办的庆祝晚会。
就像你们已经知道的那样,阿多年方二十出头,身体瘦高瘦高,脸上嵌着一双宝石般黑亮的眼睛和高直的鼻子,脑袋两侧挂着聚敛全世界所有人的福气似的阔耳,留着一头蓬乱的披肩发,手腕上戴一条小念珠,喜欢穿牛仔裤,乍一看极像个艺术家。美中不足的是他是个多数藏族女孩讨厌的络腮胡。
他在晚会上的出现引起了很多女孩的注意。因为他长得帅气,又是村里屈指可数的有钱人。只是他心仪已久的曲西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她似乎容不下这个在偏僻山村算是很前卫的小伙子。而阿多从晚会开始到结束,一直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发现她总是笑微微地盯着罗罗。单凭那火辣辣的眼神,就不难看出她打内心深处喜欢罗罗,至少对他暗恋已久。曲西这姑娘生得蛮可爱,身材高挑,娉娉婷婷,头发漆黑,眼睛明亮,脸颊红润。从外表上看,她跟阿多很般配,完全可以用天造地设这个词加以形容。
晚会八点钟准时开始。
身着盛装的男男女女拉开疏密有致的圆圈,合着毕旺琴(状如胡琴)或舒缓或明快的节奏,十分投入地唱起来,跳起来。架在宽大的打麦场上的三堆篝火在噼噼啪啪作响,熊熊燃烧的火焰直直蹿向深邃的夜空。火光映照着男人和女人红润的、粉扑扑的笑脸,一派喜庆欢快的景象。阿多跟同龄青年男女一样,用牧人般尖细的嗓音演绎起世世代代延续、传承下来的歌谣,摆动起健壮的身子舞之蹈之,一如微醺的汉子。若不细心留意,恐怕谁也不会发现他那双尖刀样的目光直勾勾地、一刻不停地盯视曲西娇艳如花的脸蛋和窈窕似柳的身姿,更不会窥探到隐藏于他内心深处的秘密。他希望曲西关注自己的存在,哪怕朝自己瞟一眼,也就足以使总被她冷落的心得到些许的慰藉。闪开朋友,离曲西远点,再远点。他在心里寄予罗罗殷切的期望。
阿多对着曲西微笑着,流露出倾心于这位小美人的情怀。他暗自在心里嘀咕着说,我一定要娶你。不然我就不是真正的男子汉。
既不善于唱歌,又疏于舞蹈的罗罗,在曲西那双火辣辣、撩拨人心的目光的密切注视下,啊啊呃呃地哼哼着,胡乱地抬抬腿,扬扬手,跟着舞伴们绕火堆转圈。他那如痴如醉的样,宛然醉酒的傻子。
晚会结束,几卡车用于点篝火的木柴化作灰烬后,人们用水把余火浇灭,带着一脸的笑意,三三两两地哼起唱了一晚上的男女对歌,边走边跳起,朝各自的家门走去。阿多与结拜兄弟罗罗有说有笑地结伴回家。半道上,阿多说天色还早,不如到我家坐坐。说着便领着罗罗从一处岔路口朝自家方向走去。
阿多和罗罗勾着肩,搭着背,朝阿多家门口的小卖部走去。
到了小卖部,阿多扯开一箱啤酒,取出一瓶打开,斟满两个玻璃杯,给罗罗敬了个三口一杯。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伸出无名指伸进酒杯,醮一下,往空中弹一下,再醮一下,再往空中弹一下,一共醮三下,弹三下后,一口闷进腹中。说,我们俩很长时间没有聚在一起喝酒啊。罗罗应答着说,是呀,咱俩是有些日子没有在一块喝酒,今晚这酒算是我请你的啊。阿多不干,说,到我这里,就别跟我争了。罗罗端起阿多的酒杯,非常谦恭地给他敬酒,满脸堆笑道,哪能老让你破费?这酒无论如何都得算我的。这样争了几分钟,也没有争出个所以然。喝到十几瓶,天生没啥酒量的罗罗醉得抬不起脑袋。见状,阿多让他睡在自己的家里。可罗罗嚷嚷着要回家,他说他不愿让父亲生气。
留不住罗罗的阿多跟罗罗出了小卖部的门,径直朝罗罗家走去。走到离罗罗家几十米处的一条水沟,阿多说,我还从来没有给人捅过刀子,给人捅刀子的感觉一定很刺激。
罗罗笑了笑,没有吭气。
阿多拍一下罗罗的肩膀问,给人捅刀子时,捅刀子的人舒服呢,还是被捅的人舒服?
罗罗信口回答道,都不舒服。
阿多说,不一定吧。说着便拔出腰刀,麻利地从背后给了罗罗一刀。
罗罗在醉意朦胧中,隐隐感觉到后背凉飕飕的,好像谁把一小瓢冷水从颈部灌了下去。
阿多像魔鬼附身,对准罗罗的心脏接连补几刀,很成功地把还没有来得及体味疼痛感的罗罗送到他并不想去的地方了。
赤村的大人们在议论阿多杀人后畏罪潜逃,死在布达拉宫脚下这一事件外,还严肃地问自家的小孩:你们想不想阿多大哥?
孩子们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想。
大人们又问:为什么?
小孩们回答得干净利索:他给我们饼干和可乐。
大人们像进行心理测试似地问:你们敢不敢杀人?
孩子们抢着说:有啥不敢的!
……
大人们个个瞪圆了眼,又问道:那么你们想不想罗罗?
孩子们毫无顾忌地回复道:哼,谁想他。
大人们紧蹙眉头:咋这么说话?
孩子们怫然离去。走出十来步后甩出一句话:他不是男子汉。
大人们瞪大眼,张大嘴,愕然地看着孩子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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