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如愿地考入海淀区有名的R大学附中,我爸爸和姨都很高兴,两人商量着暑假带我去哪里好好玩一玩,他们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想去夏威夷。
我一直想去夏威夷,这其实跟我姑姑有关,是她让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地名。我姑姑万新上次还在电话里对我说,夏威夷是个很好的地方,你要有机会,就去那里看看。
我姑姑万新喜欢旅游,她去过世界不少地方,她说她感到印象最深的还是美国的夏威夷,那里美丽的风景,那里浪漫的情调,让人很难忘。她每一本书中的人物爱情故事的发祥地几乎都是在夏威夷。也许在姑姑那里,夏威夷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理名词,而是一个浪漫情调的代名词。
我姑姑一生都在追求永恒的浪漫,但她又时常被这种浪漫所伤害。
……因为这世间,根本就没有永恒的浪漫,浪漫是具有飞扬特质的,它总是飘忽不定的,它可能停留在阳光下的玫瑰花上,可能停留在渔歌悠唱的黄昏的日月湖上,可能停留在月光下的相思树上,可能停留在灯红酒绿的调笑中,甚至停留在伟哥和春药堆积的床上。……
—这些是我姑姑书中的句子,出自年初我姑姑来京签售的那部小说《夏威夷的假日》。这部小说的里面当然也不乏一些男女生理与性情方面的描写,但是写得很有诗意。文字飞扬,充满诗意,是姑姑小说的特点。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小说家梦露再怎么写男女之事,都不会被人打入“用身体写作”的那一类。
暑假期间,我仔细阅读了《夏威夷的假日》,我是以一种比较安静的心态看的。我的这个安静脱胎于当初的迷乱和癫狂。我长大了,我在十五岁这一年夏季真的长大了。我想我要感谢姨,由衷地感谢。那事如果放在我母亲秦非可那里,绝对是另一番样子,我会被打上“彻底堕落”的标签,我会彻底打碎我母亲秦非可对我的一切希望,因为我在她的眼里是无可救药的。
回想起来,我母亲秦非可大概属于另类的女性,她缺乏传统女性所具有的温柔(我不想因为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就掩饰她的缺点)。她是有着勃勃雄心的女性,一直在追求她自己想要的那种不时充满新鲜和活力的多姿生活—以我爸爸万达曾经指责她的话来说,恨不能每天都要变着花样生活。她对丈夫万达不满意,对年幼的儿子万卡也不满意,她说万达和万卡这两个人都是她的绊脚石,她为他们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心力,结果他们没有让她感到丝毫的快乐。她的坏脾气就是被这两个绊脚石给绊出来的。后来她干脆搬掉这两个绊脚石,只身远涉重洋,去追求她想要的生活去了。
没想到,我在夏威夷居然见到了我母亲。
久违了的母亲穿一身淡粉色的裙子,露着清瘦的锁骨,白金项链是鸡心状的,高跟皮鞋是高山雪莲一般的颜色。她的这身很青春的打扮并不能掩饰她容颜的憔悴。
母亲坐在我的对面,久久地盯着我看,看得我的目光不知落在哪处才好,“妈”那个字卡在喉管里总出不来。咖啡馆里的情调跟北京的咖啡馆是有些不一样的,带有一些淡淡的忧伤。这份忧伤主要来自母亲。
母亲终于开口了,“她对你还好吧?”我知道她指的是姨。我说:“很好。”她指指我面前的杯子,示意我喝点咖啡。我顺从地喝了两口,味道并不怎么好,苦味比较重。
我说:“你也好吧?”
“还行吧。”她两手摩挲着杯子,自从我们见面开始,她就一直摩挲着杯子。
她沉默片刻,又问:“中考怎么样?”
“还凑合。”
“哪所高中?”
“R大学附中。”
“嗯,还不错。”
我们的话总是很简短的,最后简短到没有话说了。她拿出数码相机,问我能不能和她照张相,那语调很客气,如同请求跟一个陌生的路人合影留念。
征得我的同意,母亲用英语跟咖啡馆里的服务生说了几句。我英语听力不赖,母亲跟服务生的谈话我能听出个大概。她在跟这个服务生说,我想跟我儿子到咖啡馆前的沙滩上合影,请你帮我们照一下,好吗?服务生点头说,没问题,乐意为您效劳。她就将照相机递给服务生,拉着我到外面的沙滩上,她选择好了一个位置,手轻轻地揽着我的腰,朝服务生做了个“可以开始”的手势。
服务生朝我咧咧嘴,那意思大概是请我们笑一下。我勉强笑了笑,服务生按动快门,说:“OK!”将相机还给母亲。母亲道了谢,忙不迭地看那相机里的照片,我看见她的眼里似乎有泪。
那时候,夕阳已经在远处的海滩上投下浓重的光影。
母亲递给我一张卡片,“这是我的名片。有空就跟我联系,打打电话。”她的声音有些哑。我想起姨的嘱咐,我说:“我姨希望你和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她苦笑了一下,“饭就不吃了。跟你见面,就足够了。”她开车送我。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
到我们住的旅馆门前,母亲停下车,我们一起下车。我跟她道别,她突然抱住我,哽咽着说:“希望你以后能到美国读书,我可以经常看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放开我,抹抹眼睛,惨淡地笑笑,“好了,你自己上去吧。“她走向她那辆半新半旧的黑色小轿车,头也没回,钻进车里,径直开车走了。
我回到客房。姨朝我身后张望了一下,问:“怎么就你一个人?不是说好大家一起聚一聚的吗?”我幽幽地说:“她不肯。”
我和母亲秦非可见面是我姨安排的。当时我姨只是跟我说有一个人非常想见我。我问是谁。姨卖着关子说,你见了就知道了。
关于姨跟我母亲是怎么联系上的,我就没有再问了。我爸爸在旁一直没有吭声,我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我母亲去美国的那一年,经常来电话,他嫌她骚扰我们,就将家里的电话号码给换了。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我们家换过几次电话。姨对此还有些意见,但我爸爸坚持这样做。
夏威夷之行并不愉快。我老记得我母亲忧虑的样子。回京的那天,我给姑姑打了个电话,姑姑问我对夏威夷有什么感受,我说:“不错的一个地方。”
姑姑说:“你妈妈也在那里。”
“我见到她了。我姨让我见的。”
“你觉得她过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略作停顿,我姑姑说:“有时间多给你妈妈打电话吧。这些年她一直很惦念你。”
我有点奇怪,姑姑怎么知道我妈妈惦念我,她们经常联系吗?在我的印象中,我姑姑跟我妈妈关系并不好。我依稀记得,我妈妈走的那年,还跟我姑姑激烈地吵了一架。我姑姑说我妈妈光顾着自己,太自私。我妈妈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自己是什么货色?!你别忘了,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他是被你活活气死的!我姑姑脸色煞白,愣在那里,说不出话,眼里溢满泪。
带着疑问,我问姑姑:“你怎么知道我妈妈惦念我?”
我姑姑说:“这两年我一直跟你妈保持联系。你也许不知道,两年前,我去夏威夷,就想着要找找你妈妈。我很想知道你妈妈这些年到底生活得怎么样。费尽周折,找到了她。她过得并不如意,她至今还是一个人过日子。她常常想你,想得夜里都睡不着觉。她很想回来,但又总是撂不下那个面子。”姑姑叹了口气,“唉!你妈妈这个人呢,心地并不坏,就是太争强好胜,时刻想着出人头地。她现在有些后悔当年不顾一切地出国留学,丢弃很多宝贵的东西。她最愧疚的就是丢下你。”
我忍不住叹气了。自从我记事以来,我一直觉得我母亲不喜欢我,她很少对我轻声细语地讲话,动辄就对我训斥,后来她丢下我,一个人跑到美国去了。那时我奶奶还说我母亲不要我了,一个人过好日子去了。我也相信我奶奶的话,我以为我母亲真的不要我,为此对她有些怨恨。现在听姑姑这么一说,我才知道我其实是误解母亲了。
搁电话时,姑姑还一再嘱咐说:“万卡,有时间,就多跟你妈妈联系联系。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你的理解。”
我马上应答,“我会的。姑姑。我不但要经常跟我妈妈联系,也会经常给你打电话,或者发邮件。”
姑姑爽爽地笑了,“那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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