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尹雪敏率先赞同，问我：“万卡，你愿不愿意出去过年？”
我心情很糟糕，出去散散心，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也就点头，表示同意出去过年。
万达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我，“长得比你姨还高了。出去转转，放松放松。等一开学你就没有时间玩了，读书读得也很辛苦。”
我爸爸万达不同于一般的学生家长。一般家长巴不得自己的孩子成天关在房间里啃书本，我爸爸不主张那样，他说学习要讲究效率，必须注意劳逸结合，该玩的时候好好玩一玩，该学的时候一定要认真学。我姨在这方面也附和我爸爸。我比别的孩子似乎要自由一些。
我爸爸主张我们全家去瑞士过春节。他很看好瑞士，他说瑞士有着许多可看的去处，比如巍峨雄壮的阿尔卑斯山，星罗棋布的湖泊，茂密的原始森林，具有浓郁民俗风情的古老城镇等等。
我们这次去瑞士，就慕名参观了瑞士一些有名的城镇。我们印象最深的是当地的文物保护得非常好，就拿巴仑堡民居博物馆来说，那里完好地保存着许多珍贵的文物，比如一世纪前的面包房、钟表作坊、草药作坊、铁炉子、水锯等等。我们参观的那天，还有幸见到身着传统服装的手工匠当场为我们作了表演，他们那带着浓郁的民俗风味的精彩表演，不免引发人的怀古悠情。
瑞士的城镇大都是由古色古香的老城和具有鲜明的现代化气息的新城组成的。爸爸慨叹说，我们那边当年像这里这样就好了，保留原先的老北京城，再在旁边另建一座新城，那不知比现在要强多少倍。
姨对爸爸关于北京城的建筑问题持相同的看法，我却想起了在北京城里的常畅。在旅游期间，我动不动就会想起她，她在干什么呢？待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安静地看着书？跟家里人看电视，聊天，还是穿越充满祥和而又喜庆气氛的大街，进热闹非凡的大商场闲逛？她会像我想念她那样想念我吗？
旅游是令人有些疲乏的，晚上躺在旅馆里的单人床上，我又情不自禁地想念常畅，我实在不明白：常畅为什么突然跟我失联了？要想了解真相，只有等到开学的时候，我要当面问问她。我还要问她，我们还会继续交往吗？我又隐隐觉得，我们之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巨大屏障。念及于此，一股莫名的伤感油然而生。
正月初八，我们坐着空中铁鹰，从瑞士飞回北京。
正月初十，我姑姑万新从南方来了。尽管她曾经历过不少风雨，已人到中年的她，看上去样子还是那么清丽。
我姑姑少女时期的故事很多。照现在流行的说法，是个话题女郎。听说那时她特别喜欢跟一个叫史泰龙的人结伴去看美国电影。
我没见过史泰龙。据说那是一个很酷的家伙，他的头发比我姑姑的头发还要长，他总喜欢穿着花不棱登的衣服，脚上穿的是那种笨笨的大头皮鞋，他的脖子上时常挂着一个金不金银不银的十字架。史泰龙伴我姑姑看电影是醉翁之意不在电影，以致他们看电影看出了很多桃红柳绿的门道来，演绎出比电影还要电影的故事。后来我姑姑又陆续跟别的史泰龙有过不少故事，这些故事同样具有粉红色彩，可惜都有头无尾。
我姑姑的那些陈年旧事是我们家里人谁也不愿意说的，我奶奶曾经咬牙宣布万新不是她的女儿。我奶奶还愤愤地告诫家里人，家丑不可外扬！但我姑姑本人自始至终不认为她所做的那些事是家丑。我母亲秦非可去美国的第二年，姑姑到南方定居了，住在一座面朝大海的房子里，过着单身女贵族那种有花无果的生活。她热衷于用文字编成的箩筐，收罗她少女时期的那些桃红和柳绿。
姑姑写的故事在市面上很容易见到。她的笔名叫梦露。她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也都叫梦露，男主人公一律叫史泰龙。无论她怎样大胆地暴露史泰龙和梦露之间的隐私，史泰龙都不会有意见，涉嫌侵犯隐私权之类的事更不会发生。十多年前史泰龙就已经去参见上帝了，他是被一辆运行失常的跑车送到上帝那儿去的。那一年我姑姑二十岁，跟史泰龙有过整整三年半的看电影史。
也许因为姑姑少女时期的那些事鲜为我知，所以，在我的眼里，姑姑的身上总带有神秘的气息。我很想知道她以前的那些事情，比如，她跟那个叫史泰龙的人之间的故事。当我触及这个话题，姑姑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凝固了，“万卡，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我马上意识到我不应该问这种事，“姑姑，对不起，我，我只是好奇。”
姑姑忧郁的目光久久落在墙上的挂钟上，似乎沉浸在对往事的一些追忆中。她的沉默让我有点坐立不安。我猜想，她和史泰龙之间的那些故事一定是她最不愿意触及的痛。我有些后悔触碰了她的痛。
沉默良久，姑姑终于开口说话了，“万卡，我理解你的好奇心。你这个年纪，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期。我那时也一样。”她捋了捋额前的栗色秀发，“其实，跟你说说我过去的事，也没什么不好。”
姑姑开始讲述她少女时期的情感故事。
“那时史泰龙跟我都念高一，不过我们不同班，我是一班，他是二班。我们是在学校的元旦文艺汇演上认识的。那时我朗诵诗歌，他吉他弹唱。之后，我们来往得逐渐密切。他个子高高的，面相也很好看。我不否认，我非常喜欢他。那种喜欢，真的是你没法想象的。我满脑子里都晃着他的影子，那一段时间，我寝食难安，学习也一落千丈。我想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我就偷偷地给他写信。没想到，他马上就给我回信了，他说他跟我一样，成天想着我，但他不敢来找我，怕我拒绝他。”
我几乎屏住呼吸在听。
“万卡，你能想象得到，我跟史泰龙彼此真心喜欢，我们俩在一起，会怎么样呢？我们那时年纪小，缺乏自制力的。我们恨不能一刻也不离开。我们俩都喜欢看电影，经常逃课一起去看电影，在电影院看，上录像厅看。我们甚至彻夜不归。你想，我这个样子，你奶奶你爷爷会高兴吗？他们将我抓回来，往往就是一顿暴打。我是个犟脾气，他们越打，我越是跟他们逆着。你爷爷被我气得心脏病几次复发。”
“史泰龙念高三时，就弃学了，玩音乐。我也没心思念书，铁着心要退学。那一次，你爷爷因为怄我的气，心脏病再次复发，没来得及送医院急救，就过世了。你奶奶将你爷爷的死归咎于我，她将我赶出家门，说从此不再有我这个女儿。那时我也为你爷爷的死愧疚不安，但你奶奶的绝情断了我悔过的念头，我干脆就跟史泰龙住到一起。我们在郊区租了间小房子。那段日子过得很清苦。他到市里的一些歌厅唱歌。我文字功夫还可以，找了家出版社，帮人家打打杂，我们俩每个月赚得很少，只够吃喝。但是我们很快乐。这种快乐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傍晚，他去歌厅赶场，在路上被一辆车撞倒，从此，他就在我的视线里永远消失了。”
姑姑的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我努力忘掉他，可是我又做不到。我曾经放纵过自己，过了一段极为痛苦的生活。让我伤心的不只是他，还有你爷爷奶奶，他们俩到死都没有原谅我。为了求得心灵的安慰，我开始尝试着写小说。就这么地，一路走了下来。写作是件很好的事情，你可以借它来寻求寄托，你现实生活中很难实现的愿望可以在小说里实现。我这样说，你也许不懂。”
我说：“姑姑，我懂。你说的，我都懂！”
“是吗？”姑姑拿面巾纸拭了拭眼角的泪，“其实有些事情，你未必就完全懂。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姑姑会跟你细说的。姑姑还指望你将来写‘万新传’呢。”说着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分明是装出来的，并不能掩饰她内心的落寞。我原本是想从姑姑以前的故事中汲取一些力量，但姑姑却说我还小，我向她透露自己内心秘密的念头就被打消了。
那天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因为有出版商打电话来，跟姑姑有要事相商。我姑姑此次回京的主要目的，是为她的新书《夏威夷的假日》搞签名销售活动。
我向姑姑索要她的新书。姑姑莞尔一笑，“你也看吗？”
那时，我爸爸刚刚从外面回来，他看我跟姑姑要书，就打岔说：“万卡，姑姑的书以后再看吧。”他是不大乐意我看姑姑的书。
姑姑看我闷了脸，摸摸我的头，安慰说：“你要感兴趣，下次我给你带一本吧。”
正月十二，我爸爸又像一只鱼鹰，一头扎进商海，忙着捞一种叫钞票的特种鱼去了。
我成天陪着姑姑，参加签售会，逛商场书店，郊游。这期间姨回了趟成都娘家。
也许因为姑姑的存在，这之后的假日过得出奇地快。
姑姑是在我寒假结束的头一天离京的。这之前一天，姨从成都赶了回来，我们一起去机场送姑姑。
当姑姑婀娜的身影消失在登机处，我的惆怅感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有些依恋姑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