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多黑少-非逃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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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子出事了,这是早晚的事。

    瞎子其实不瞎,只不过是有严重的近视眼。

    瞎子16岁下乡,他的生平和许多与他同年纪的处级干部一样,充满了艰辛和坎坷。瞎子下乡八年,也算是真正的老知青了。改变他八年命运是恢复了高考,当年与瞎子一起下到武陵山脉腹地三个鸡村的九人中,先后有四人考取大学。他们九人当中如今已有四个处级,一个厅级,另外四个是零级在工厂当工人。

    瞎子出了事,这消崽来源于谁,他们谁也未考证,总之除了瞎子本人,其他八人迅速地知道了。

    先是零级别的四个聚在其中一家,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朝嘴里抛着花生米骂开了瞎子。

    一个说,狗日的瞎子,那年月老老实实的,咋个一当了官,狗日的硬是过不了贪字这一关。这一开了头,几个就扯得远了。从他们自己所在的工厂到各级部门,从电影《生死抉择》到电视连续剧《大雪无痕》,扯得个东南西北,最后找不到北。

    零级们发完牢骚又七说八说地开始同情瞎子。瞎子这人本质不坏,不知是什么勾引得他掉了魂魄,犯下了这种事儿。唉!他可是我们三个鸡村知青点最小而又最先完蛋的家伙。感叹完了又感觉不妥善,说人家瞎子完蛋了,这似乎不像战友之间说的话,这有点贬义,还带有幸灾乐祸的味道。然后他们又自己解释给自己听,说完蛋又不是说瞎子完蛋了,这里说的完蛋是他好好的总经理这回是当不成了。总经理多好呀!出门有车坐,别墅里有二奶。吃烟喝酒都报销,一陪、二陪、三陪、全陪照样收。他好好的多好啊!我们他妈的就没有这个命了。不过我们也过上了当年在农村生活的理想啦。想想也不错了,当时我们不是也想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么,我们现在过得比那时候的理想还富,知足吧,知足吧!说完各自回家。

    其他的四个处级在一家酒店坐了个东南西北,喝了两瓶茅台后,还准备开第三瓶的时候,话题开始了瞎子的事。

    为什么喝了两瓶才开始人正题呢?其实是他们谁都不愿意先说,因为谁先说谁就是召集人,召集人就意味着得出面救一救瞎子。可是谁会出这个面呢?这不是无事找事么。但似乎谁都应该来这儿喝酒,至少每一个人都想表明自己是有情有义的人,免得大家觉得人情薄了,谁还会帮谁呢?每个人可都是有一定权力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大家都还得互相帮助帮助呢?最后还是年纪稍大的东说,瞎子这回犯这事也太大了,咋个办?

    西说:咋个办?凉拌。瞎子这小子就是不听话,非要与那个小女人混在一起,天下何处无芳草,就那个女人是鲜花?

    南说:是嘛,全是为了那女人。你看嘛,原来在他们厅里当得好好的宣传处副处长,非要去什么梅兰实业公司当总经理。其实他再等上三年,那个压着他的老处长就该退休了,他不就升正了么,为了拔半级,现在可拔好了,连根根都拔出土了,他狗日的瞎子就是一棵坚韧的青松,这回也该是一根枯木了。

    北说: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瞎子改行之前是来问过我们几个的,你们想想,我们又有哪一个不支持他了,特别是你高起。北指着西埋怨道。

    高起一下子涨红了脸说,我支持归支持,也没有支持他去乱搞呀!

    北说:现在别说这话了,当初要不是你贼兮兮地问瞎子,你不是法定代表人。瞎子说是,你说是法人代表就去当。说得瞎子兴冲冲地还以为下海能搞到一条大鳖鱼似的。你狗日还趁他高兴时说小兄弟你当了梅兰公司老总,为兄的发票不好处理时,就到你瞎子那儿去报销。这几年你没少拿发票去。这下瞎子倒了,你不但不想办法,还说这些风凉话。还他妈的战友情,狗屁,狗屁。坐在北边的谢红星趁着酒性把坐在西边的高起搞得憋了多大的力气却说不出话来。

    东说:吵,吵,吵个鸟,我看我们还是各尽其能吧!能帮则帮,不能帮也没得办法,我们不过是小小小小的七品芝麻官。

    南一脸青地盯着东司马林,这小子喝酒从来不脸红,醉得半死也不上脸,仍是一脸青,他见司马林推责任脸更青了,说我看还得给那老女人说说去。

    司马林知道南罗志广说这话的意思,因为他与那老女人在知青点的时候多少有那么一点差不离要扎根农村永远在一起的关系。当然他们最后没能扎根农村,当然也没有结合在城市,这其中的原因一言难尽。这些年司马林很害怕提起那老女人,他的害怕是个秘密,在知青点就是天知地知,他司马林知和老女人江菊荣知,瞎子知道。越害怕越心虚就要越显得无所谓。司马林挺了挺腰杆说:说是可以说的,但菊荣是个认死理的主儿,别说瞎子,就是她爹,她也不会故意拖延签发拘捕令的时间。

    话说到这份上了,也该散场了,像这样狗屁的聚会毫无意义,瞎子的命运能有转机?

    慢点,都站起来干什么,想跑单啊!当然是司马林付账,他狗日的吃了人家瞎子多少这样的酒席。一千一百多元,司马林处理起来虽有点困难,但总是有办法的。

    司马林那天散了会,独自去了一家足沐院,那足沐院地处城东桂林路,叫月光足沐院。司马林喝了个头沉沉眼花花的,居然把他那辆旧桑塔纳开到了月光足沐院的停车场,只不过车停得有点儿歪。他还没下车,保安已知道来了醉客,忙跑到车门边来扶他。本来保安是好心,没想钻出来的大个子手一摔把他摔了个差点狗吃屎,幸儿保安还算机灵,一手撑在了车身上。等保安翻身站稳,眼中只剩下司马林高大的背影。

    进了门,一个男服务生把他的鞋脱了,给他换了一双一次性拖鞋。扶他到包间的躺床上躺下,还没来得及问他,他一扬手要男服务生出去,嘴巴还叽里咕噜地冒出几句听不清楚的话。本来男服务生已关门出去了,听到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又推开了门,问先生点哪位小姐。司马林正养神,见门开了伸进一男人脸,才意识到原来不在家里,他眉头一皱很不耐烦地说:十六号,十六号。

    他以为那头因为他点了号会马上消失,他就好趁着十六号小姐还未来的空当养一养神,理一理头绪。谁知那油头粉面的脸还扬起微笑,整个笑脸夹在半开的门缝里说:十六号还未下钟,要不我为您选一位手法好的小姐怎么样,先生?

    司马林正迫不及待地想让那张令人恶心的笑脸消失,可这张令人恶心的笑脸不但没有消失,还一句话说得老长老长,搞得司马林怒从心起。他跳起来狂关那门,像是非要把那张笑得舒坦的脸夹皱在门缝里不可,嘴里还喊道:十六号。十六号不行,十七号。十七号不行,十八号。

    当然那张脸消失得比他的手快。以至门碰在了硬东西上,发出了一声硬碰硬的声响,虽没能惊天动地,却把门碰得一声怪叫。

    司马林终于有了一点空闲静静地休养。其实他本来是想喊三号的,因为他来这儿足沐都是要十六号,十六号没空就喊三号,如这两个小姐都没空,他就等她们下钟,反正一个钟五十分钟也不算长,这两个小姐手法特别适合他,等是值得的。

    他不喜欢其他的按摩师,不是把他捏痛了就是捏得没劲,让他感觉不舒坦。也许今天心情太糟了,不知怎么搞的,十六号小姐没空,本来想喊三号的,嘴吐出来的却是其他的号。也许他心烦得太想顺心了,连数字号码都要喊顺号的。十六、十七、十八,谁知道十七、十八是个什么样的鸟按摩师哟。也只好不想她们了,想一想瞎子吧!

    在三个鸡村知青点的九人中,不算女人,他与瞎子关系最好。瞎子那时候是九人中年纪最小的,他是年纪最大的,瞎子总是最听他的话,他也总是护卫着瞎子。这也是他毫无保留地让瞎子知道了他与江菊荣秘密的原因。当然他没有让江菊荣知道瞎子知道那事。

    说起江菊荣他是羞愧难当的,他三次整得江菊荣不知所措。江菊荣之所以被圈内八人喊成老女人,他是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的。江菊荣最后当然是靠她自己解脱了的,像他司马林这种人,的确不是女人们理想中的那种丈夫。江菊荣最后明白了这一点,她就不遗憾了。

    不过江菊荣得承认,像司马林这种人起初总能吸引一些未成熟的女人。当年司马林像大哥哥一样带领一群小兄弟姐妹们战天斗地,的确让单纯的江菊荣敬佩不已。但司马林就靠着她的这敬佩让江菊荣第一次不知所措。

    那天,是在一个春耕的季节里,知青点九人都在插秧苗,天麻麻黑的时候秧才插完。回住地时他故意找当时号称铁女人的江菊荣说话,其他的人归心似箭哪会注意他们落在后面。他们的水田是在一个山脊的弯弯处,要回知青点得下一个小坦坦坡再上一个小缓缓坡。这时候其他七人都盼望着脚步快一点,再说下坡脚步快,一会儿同伴们早已把他俩抛了一大段路,同伴们都要到了对面缓坡的小道上时,他俩还在这面坡的半路上。

    当时江菊荣17岁,由于老家是东北人,身材比其他同伴高大,就连已满18岁的司马林,也就比她高一根指头,其他人大多16岁,又是南方人,个子小了一大截,特别是瞎子那年16岁还差一个月。似乎还未发育好,又瘦又小,小不丁点一个。因每次江菊荣挑大粪比其他人多,除草插秧等都比这些小不点们干得多,大家就喊她铁女人。这在司马林眼中,铁女人一点也不铁,江菊荣身材极佳,只不过皮肤稍粗一点,但和那村子里多半是黑不溜秋的女人比,江菊荣自然是仙女啦。

    18岁的司马林当然是浅钱地知道一些男女之事的,而他们那些男战友们都还是小公鸡未开叫,啥也不懂。就连快满17岁的江菊荣那时也是个呆子。那年月教育得好呀!电影里一律没有过分刺激少男少女的镜头,书上也没有什么描写男女之间性爱的片段,大人们也不会谈起这种事,只有靠年轻人自己悟了。所以那年月如果有强奸犯被拉出来游街,那肯定是万人空巷地去观看,而因刑事被枪决的那些人,是绝对不会有这么多人去看的,只是一些小孩子兴高采烈地跟着押死犯的汽车跑,也不为什么,热闹呀!

    那时候年轻人谈恋爱就是俩人在一起憧憬革命的未来和大谈理想,这在当时的电影和书上都这么个模式。所以那天司马林和江菊荣落在后面也大谈什么理想。江菊荣很佩服地听着。木来那天他们可以像电影和书上的恋爱一样,恋爱了等于和没恋爱一样,可这一样在司马林唉哟的一声脚扭了的喊声中变了样。脚扭伤了,单纯的江菊荣怎么会去想是真扭伤了还是假扭伤了。江菊荣当然会带着一颗真诚的心去扶起司马林。司马林痛得抱起脚单腿在地上打转转。

    江菊荣根本不会想平地上扭脚也会这么痛么?在那种时候,江菊荣还能有什么表现,当然是一咬牙背起司马林就走。为什么不想点其他办法,其他办法肯定会有,但太浪费时间,因为他们回去晚了,战友们可能只剩点残汤和锅巴留给他们。

    由于是下山,山道不陡但也还崎岖,司马林在江菊荣的背上一上一下的,他那东西渐渐地大了起来,顶在了江菊荣的腰。这硬邦邦的东西让江菊荣有了感觉,江菊荣正一门心思地往回赶,就没有想放下司马林,她只是喊道:司马,你把裤袋里的电筒移一下。江菊荣也想自己动手移开那顶腰的电筒,可她的双手没有空,正搂着司马林的两条大腿,司马林那时候虽然不胖,但个子也是比较高大的,她一只手肯定搂不住。

    这一喊把司马林的那东西吓软了,脸也发红了,那红最后还蔓延到了耳根后,让司马林耳朵热乎乎的。

    这时候已下到了坡底,江菊荣开始爬那一个小缓缓的坡,本来背了二百多米了,该休崽一下再爬眼前这上坡的二百多米山道,但那时候天天都劳动,力气有的是,哪会在乎二百多米,她江菊荣挑一百多斤的大粪来回几次从不休崽。江菊荣见没东西顶腰了,以为电筒移开了,她继续不吭气地往上爬。

    在农村,知青们人人都有一把手电筒,随时放在身上,怕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照路走。像今天这样有月亮升起来是不用电筒的。

    往上爬显然比往下慢一点,但还是一上一下的,司马林那东西渐渐地又大了起来。其实他是想它不要大起来的。可他正是年轻旺盛的精力像风在吼、热情澎湃的生命似水在流的时候。这旺盛和澎湃又不能仅仅是忠字舞和干农活所能解决的,他哪里会忍得住,特别是那充满了青春活力的女人气息,像和丽的风飘柔的雨荡漾着他的心胸,再加上一阵阵香汗直钻他的鼻子。这次他没有顶得让江菊荣再说你的电筒移开点的时间,刚硬起来的时候,他就紧张得不知该怎样收场,他的心狂跳起来,呼吸也重了起来,那呼吸甚至比江菊荣因背他而需要大口喘气的声音还大,不过他只喘了几声就拼命地憋住了,他怕江菊荣发现他的异样,他下意识地双手紧抓住了江菊荣的肩,突然一股热液喷了出去,搞得江菊荣哇地一声惊叫,一松手把他抛在了地上,司马林被抛了个四脚朝天,可并没有痛得像刚才一样在原地打转转,江菊荣当然也不会想到司马林平地自己扭了脚和被她抛了个四脚朝天的痛为什么前者痛得厉害而后者一点事也没有。

    江菊荣傻乎乎地手一摸腰,湿浓流的,起初她以为是汗水,后忍不住举手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又腥又臭,她意识到这味道不是她的,她说:司马,这是什么东西?司马林脸红到了耳根慌张地说:我,我也不知道。幸好那天月亮好像没有平时白亮如银盘,那月亮有一点儿淡黄淡黄的,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司马林的红脸被掩蔽,没有十分的展示在江菊荣面前……

    司马林每每回忆起这事脸就发烧,像他这种年纪如今又是风花雪月的高手,哪儿还会有脸红发烧的时候,可这件事是他惟一感觉难为情的。几十年来一直在他脑海里不时地闪现。

    此时,司马林就深深地想起了那夜,想起了在黄月亮升起来的山乡和那起伏不断的青色山坡坡,以及江菊荣紧搂他的双腿和江菊荣温馨的秀发,还有那一丝丝从背上冒出来的体香。他得承认他直到现在几十年了,再也未闻过如此充满青春活力的气息。

    人就是这样,往往只有失去后才每每想起。他为什么最后放弃了江菊荣,他自己也讲不清楚,其实当时他是可以坚持的,因为这坚持付出的代价也不大,不过就是晚一年上大学而已。当然他那时的选择也不能说错,谁能预知第二年就恢复了高考呢?以他的能力,也一样可以在第二年考起取大学。

    为了惟一的推荐上大学的名额,他又一次地搞得江菊荣不知所措。当时本来是江菊荣被推荐上大学的,他为了自己又是请客又是送礼,结果江菊荣被他顶了下来。古语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道理充分地体现在了他的身上。结果是他早一年上大学,得了一个并不十分硬的工农兵大学文凭,江菊荣后一年上大学,即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谁硬谁软一目了然。还在江菊荣心目中落了个负心汉的形象。

    第三次搞得江菊荣不知所措,他更是错上加错,江菊荣其实并不怪他夺了她的名额,她觉得一个男人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再说江菊荣对他还是有感情的,怎么能不盼望他好呢?江菊荣为了他,第二年报考了他所在的大学,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该校的法律系。正当江菊荣高高兴兴地到学校报到,想给他一个突然的惊喜时,却发现他司马林正喜气洋洋地与同班的一女生,也就是司马林现在的老婆李丽爱得死去活来。

    江菊荣做事的风格成全了李丽。如果江菊荣在司马林上大学后不断写信,如果江菊荣把她考取这所大学的消崽告诉他,也许司马林会等她的。江菊荣错在太看好司马林了。司马林错在他总把好人想得很坏。他认为江菊荣因为他占了她的名额会恨他,和恨你的人保持爱恋和结婚是愚蠢的,司马林的逻辑只适合男人的自私,并不适合一个与他风雨八年的女人真正的情感。爱情之所以伟大就是在于它的无私。司马林像很多自私透顶的男人一样,心灵中不断地寻觅有一段美丽的爱,而往往错失这种伟大的爱,又是他们自己不肯付出这份爱。

    江菊荣就是这么一个好人,她做人的风格就是勤勤恳恳地干,干出了成绩来再说的那种人,这也是她为什么被推举上大学的原因,当然她的勤恳和司马林的糖衣炮弹比起来,公社书记更乐意被后者击中。

    江菊荣的不知所措最后一次最狼狈。她兴冲冲地打听到司马林住的地方,一问同住的同学,得知司马林到学校的一个小山头读书去了。那小山头在学校很出名,江菊荣不用费力就找到了它。江去小山头时一边走还一边想,司马林正在树下看书,她走上去悄悄蒙上他的眼睛,让他猜猜我是谁。其实江菊荣不是那种浪漫的人,可这时心里不免也浪漫起来,看来爱真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风格的。可命运注定江菊荣不可能因爱而改变,因为她的这爱不是她的。

    当她小跑上了小山头,在密密的树林里的一张石椅上,她看到了司马林正与一女生亲嘴。她走上去大喝一声:司马林!这也是她的风格,她不想不明不白。

    司马林被一声断喝吓得撒手放了那女生,那女生哇地一下脸都吓青了。请原谅,在那个年代,他们这种现在看起来很可笑的反应是自然而然的。司马林毕竟是司马林,稍一定神,马上装得大喜过望,说菊荣你怎么来了。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战友江菊荣,他一把拉过也不知所措的李丽皮笑肉不笑地心里发着虚。

    江菊荣是好人终归是好人的秉性又只能是她更不知所措,她脸红心跳地与他们寒暄不已,仿佛是她做了错事一样。

    那天晚上,江菊荣自己躺在宿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从此高高兴兴地与司马林战友相处了。铁女人不愧为铁女人。天道酬勤对事业上来讲天经地义,但对于爱情来讲也许是费力不讨好。再说江菊荣对于感情方面还是比较单纯的那种人,因而爱情方面她一直是个战败者,而事业上都是一帆风顺的。

    司马林眼睛盯着的方向是电视里的晚间新闻,但新闻的内容他一无所知。刚开始电视里放的是月光足沐院自己播放的盗版美国大片,那火暴喧天的场面让他安静不了,他拿起遥控器把它拨到了中央一套,还骂了一句,他妈的是哪个开的电视,让老子不得安宁,骂归骂他也未关掉电视,他是很习惯在中央一套的节目中养神的。

    十八号小姐几分钟前来过,见他养神没有打扰他,帮他开了电视,又去换烟灰缸和湿手巾以及矿泉水杯等不可少的东西。

    其实小姐进来时,司马是知道的。因为那躺椅平坦着他的身躯,他眼皮未抬起来,进来的人一定以为他在睡觉,其实他眼睛正看着门底缝想着那些遥远了的往事。直到那修长的十八号小姐的大腿从门口消失后,他不再想江菊荣了,他妈的,在小姐纤纤的细手中享受一下再说。一会儿,小姐进来了,说先生用保健药水还是治疗药水。

    司马林说:照旧。

    小姐说:我是十八号,初次为先生服务,请问先生您选哪一样。

    司马林这才想起不是十六号小姐也不是三号小姐。他显得很儒雅地说:看看,漂亮的小姐都一样,我总是认不出来。嗯,要保健药水。

    小姐伸出头朝门外的男服务生说:保健药水。然后走到司马林身边帮司马林脱了外衣,挂在了衣架上,又走过来半蹲着帮司马林脱袜子,手指温温柔柔地抚过司马林的脚背,司马林感觉一阵温馨。

    初次来月光足沐院,是瞎子带他来的,那还是瞎子当了老总不久。瞎子说,司马兄,带你洗脚去。司马林说,你狗日瞎子无聊透顶,洗脚还要你带,老子哪天不洗脚嘛。司马林还以为瞎子关心他在农村干农活留下的脚臭。

    瞎子说:司马兄落伍了吧!现在都不兴唱卡拉OK了,在夜总会包间拥着三陪小姐干嚎都嚎烦了,现在时兴足沐,足沐知道么,就是用中药水泡脚,泡脚的时候,按摩师再给你来一个全身按摩,最后来一个足底按摩,真是太舒服了。皇帝也就是这样了啊!

    司马林说:我可不习惯男人在我身上左摸右摸的。

    瞎子说,你放心,大多数按摩师是小姐,又漂亮又手法出众。一次按下来才五十元,又不一定要付小费,不像夜总会小姐,你付她一百元小费,她还不感谢你,在足沐院十块钱小费,小姐就非常高兴了。像日本小姐一样,老是给弯腰道谢的,真过瘾。

    说去就去,司马林从此就爱上了这一行,遇上什么不快乐的事或是出差累了,来按摩一次周身都舒坦了。

    脚泡在茶色的药汤里,一种烫烫的感觉走遍全身。小姐首先为他按摩头部。到按腰部的时候,他照样习惯性哼哼叽叽。十八号小姐说先生手重了是吗?司马林说:不重,不重,你用力按你的,我叫我的。

    瞎子的案子还没有个真相,听说仅仅是反贪局的来公司找人谈话。这事还没有轮到要拘捕,江菊荣已接到四个电话,都是关于瞎子的,四个电话都是零级别的老战友打来的,也没有求情什么的,只是打听瞎子案子的情况。江菊荣都一律答复不知道。然后与他们寒暄问长问短的,都是曾在一个知青点风雨与共近三千个日夜的战友,哪能说不知道就放电话呢?瞎子的案子,她的确不知道,就是知道她也不会说什么,只有这儿个零级的战友们打听瞎子的情况,她不会发脾气,她知道这几个战友都是老老实实做人的。其他人嘛,要是打电话来讲有关案子的事情,她一律不客气,不管他有多大的权力,江菊荣就是这样,她作为本市的第一位女政法委书记,是以铁腕著称的。

    其实她当然只能说不知道,因为瞎子的事只是反贪局人手,而这个消崽可不可靠还是他们四人说的。检察机关还没有拘捕瞎子,说明仅仅是在调查期间,这已经有了四个电话,她想如真的到了提起公诉时,可能知青点的九人中除了她不给自己打电话外,其他八人都会不断打来电话。

    她很理解那四个一辈子当工人老老实实过日子的战友,他们都在工厂的小圈子里,对法律不太熟悉,他们认为政法委书记,什么都可以管,其实她根本不管具体的案子,那是公安部门、检察院、法院的事,她只是对这几个部门的大案子重案子过问一下,一般的小案子她哪里知道。也正是四个老实人不懂才让她知道了瞎子出案子了。像那几个处级的战友,就没有来电话询问,因为他们知道瞎子的事远远比零级和江菊荣多。

    瞎子,小不丁点一个,江菊荣一直对他是这个印象。就是瞎子后来者居上,也长成了在南方还算大个子的身高,但瞎子文弱小不丁点的样子,始终是她印象中的模样。

    那时候,瞎子一张小白脸,一付深达八百度的眼镜架在高高的鼻梁上,一身列宁青年装是他最喜欢的服装,给人初次的印象,有点像“五四”革命青年。

    那时候,江菊荣一直把瞎子当小弟弟看待。干不动的活,她帮他一把,作为知青点惟一的女性,她没有帮任何人洗过衣服,包括和她有点儿那种关系的司马林,她只帮瞎子洗过,她比瞎子大两岁,大两岁在那个大家都不成熟的年月,这两岁就是一种大得很的感觉,所以瞎子把她和司马林都看成是大哥大姐。

    江菊荣自从接了电话,一连几天都想起瞎子,想他那文弱像“五四”革命青年的模样。想累了,就想,人啊人,到了最后为什么总是这样呢?他对瞎子有了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江菊荣是以铁腕著称的,多少有关案子的事情也没有让她这样过。她的确是像司马林形容的那种人,就是她爹犯法,她也毫不手软。但她为什么对瞎子却一连几天都想起呢?其实还谈不上要她关照瞎子的案子的时候。

    瞎子的案子到底怎么样她也不清楚。现在仅仅是反贪局介人,反贪局的定性都还未出来,她操什么心呢?就是真要到那一天检察院提起公诉、法院要判瞎子,她又能起什么作用,法律就是法律,她又能改变什么呢?她是学法律的,是从基层的检察院慢慢凭皿白多名夕工作的成绩一步步爬上政法委书记这个公检法最高位子的。她深深地懂得什么是法律。

    多少大风大浪她都经历过了,这方面她早已熟视无睹、司空见惯了,但她为什么被儿个战友的问询电话搞得几天不得安宁呢?为什么?何况瞎子未必被起诉。但她在这方面是有预感的,她感觉瞎子肯定有问题,而且不小,瞎子被法院起诉是早晚的事,她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其实按道理,按感情,她正巴不得瞎子没有问题,反贪局最后查下来没有问题。

    静下心来一想,她明白她为什么对瞎子的事揪心挂肚,除了瞎子那最初的穿列宁青年装的“五四”青年的样子,让她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以外,还有就是有一件事是她的心病。这心病一直伴随了她几十年,每当她在工作当中为自己的行为自豪时,她总想起那件事。她对不起瞎子,其实不光是她,应该是知青点所有的八个人。

    那是一个有着明媚春光的早上十点钟,他们九人上山围护稻田埂,平时瞎子总是走在九人中间的。因为三个鸡大队(那时候不叫村)地处武陵山脉腹地,在原始森林的边沿,那儿森林密布,植被非常完整,由于这一带森林太多,就是那毁林最厉害的大炼钢铁,也没有能毁到这儿来。

    知青点经常被野物光临是常见的事,他们种的包谷被猴子册掉,种的土豆被野猪拱吃,已是家常便饭了,所以他们对土豆和包谷的收成都不指望过高,虽然他们也学农民们抱着一杆土制的火药枪轮流守在土豆包谷地里,可那猴子和野猪总是在你不在的时候来,他们总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守着,总有空防的时候,当然也有打到野猪的时候,大家一分也没剩下多少,野猪肉虽比土豆好吃,可野猪吃掉的粮食足足够他们吃半年。

    他们最有指望的是那几亩水稻田,水田水汪汪的,猴子不愿去,野猪又不爱吃涩嘴的稻谷,就很少光临水稻田。他们种的水稻田很散,虽只有两亩多,却是由山沟沟里、山弯弯处七零八碎的十多块小水田凑成的,有些田还很远,远到了深沟沟里,那儿的水很凉,树林又多,虽然因小河冲积成的那一块平台不小,但受了大森林的影响,一年只能种一季。不像村口边的水田一年能产二季。能产一季水稻对他们来讲也是非常高兴了。

    由于那儿较远较偏,他们去那儿干活时,瞎子人小就走中间。那天很怪,瞎子偏偏走在了第一个。那天瞎子又没戴眼镜,眼镜片在头一天跌碎了,跌碎了就没得眼镜戴了,配眼镜要走一百五十里山路到县城,正忙农活,瞎子也就没有去县城,再说这么一片绿野,这对近视眼睛来讲要比在城里视线好得多。瞎子八百度的近视在这里勉强能用。

    瞎子走的第一个,大家也未注意,因为头天下了雨所以今天早晨十点钟的太阳别样红地铺满了整个山林,使这个世界显得是那样的美丽和安宁,谁还会想到什么野物。也许瞎子正是被那天特别的太阳照得兴奋,才走了第一个,他一边快步走还一边挥着草帽唱着歌。

    这种太阳一是不用戴草帽的。北方十点钟的太阳,也许开始有点灼人了,但在这武陵山脉的大森林里,由于湿度较大,十点钟的太阳还嫩嫩的水红水红的爱死人了。受了瞎子的感染,他们九人都唱了起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现在看起来,这首歌当然不好听,但当时他们还能唱什么呢?村里惟一的大广播每天早中晚都唱这首歌,这就叫熟听歌曲三百遍,不会唱歌也会唱。当时他们兴奋呀!要抒一下高兴的情,也只能唱当时颇能显示豪迈的这首歌。

    他们就这样高高兴兴地在弧形的弯弯山道上快步行走快声高唱。

    刚开始,歌声整齐而洪亮,吼得山谷回音。渐渐地后面八人的声音没有了,只有瞎子还一边歌唱一边挥着他那顶掉了边的烂草帽。当然瞎子是唱得山也呼来风也吟,唱得豪情万丈,哪里会意识到后面的人没有了声音。直到他瞎着眼睛看到一米远的田埂弯弯处有一个黑乎乎直立起的大东西,他才停止了歌唱。他想这是什么东西?三个鸡大队的汉子不会有这么高大的人吧!他晃头晃脑地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当然脚步还没敢再往前移,以至他的上半身严重向前倾斜,后来实在看不清,他努力地移了一弓字步,伸长脖子再看时,只见那黑糊糊的大脑袋也正摇头晃脑地看他,而且还有两只硕大无比的黑巴掌在那个黑糊糊的脑袋边晃动。他一下明白了是什么东西了,也算他机灵,一个非常熟练的向后转,这得益于平时的民兵军事训练,七亿人民七亿兵嘛,这下派上用场了,只见他原来的前弓字步变成了后弓字步,脚一蹬飞速地沿着半圆形的田埂往回跑。

    跑了六七十米也没看到他的战友们,他更惊恐地狂奔不已,拼命地跑了百十米才看见战友们有的躲在石头洞里,有的早爬上了树权上,还有几个早没有了踪影。

    见到了战友们,他才停下了脚步,停下了脚步才知道腿在打颤。

    第一个跑来扶他的是大姐江菊荣。他一见是个女的,大喊江姐快跑,江姐快跑。还颤悠悠倔强地转身准备迎接什么。

    这时候司马林从树权上跳了下来,说瞎子别怕了,那东西跑了。

    瞎子真的被吓傻了,这一喊,瞎子这才算真正地清醒了,他定眼望去,什么也不见,只见一片绿色森林和红艳艳的太阳依然。他眼睛近视当然看不到那黑熊这时已只剩下一点点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森林里。

    瞎子完全清醒后就大骂起来:你们还他妈的是革命战友,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到关键的时候都他妈的无踪影了。

    司马林一下脸红了,说瞎子别乱怀疑,我们认为你看到了,当时我们都吓坏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狗熊。我们跑过来后见你才往回跑,想你怎么这么反应慢,一想,哦,才想起你的眼镜昨天跌碎了。

    当时这个解释看起来似乎相当合理,瞎子也深信了司马林,因为司马林是他尊敬的大哥哥。从那以后,每个人都对瞎子特别的好,其实他们每个人都在反省自己,觉得的确对不起瞎子。人家最小的一个人,大的一伙人居然先跑了,其实跑的时候喊一句也好,但大家都怕出声,似乎哪个出了声,狗熊就会追哪个似的。平时里个个显得大公无私大义凛然的。真的到了那一刻,咋个会是这样,也是大家未曾想到的。

    这事成了八人的心病,似乎那一刻是他们最真实最丑陋的一面。几十年来他们一次次从心里不承认那一刻的自私,又一次次承认那一刻的自私,这反反复复当中,不承认到承认和承认到不承认,就成了心病。有时候他们甚至想再出现这一情况,他们都肯定会团结一致迎接那狗熊,体现他们的刚强和信任。但他们都很遗憾,没有机会让他们体现刚强与信任。惟一体现刚强和信任的只有瞎子。瞎子虽然当时吓得双脚乱颤,但看到江菊荣后,他还大喊江姐快跑,好像他要留下来阻挡那东西。

    为了这声江姐快跑,江菊荣整整感动了几年。在她以后的风风雨雨几十年里,每当她感到孤独无助之时,她总是想起瞎子的那句“江姐快跑”,然后现实生活中,她江菊荣又只有靠自己,没有人为她挡住什么要来的困难。她在要来的困难中总能咬牙挺过,难道说她真的是铁女人没有女人弱的一面么,她是有的,而在她脆弱的时候,总有瞎子那一声“江姐快跑”来安慰她,不过她不是想逃跑,而是跑步向前,迎刃而解。

    人生几十年,经历了不知多少沧桑岁月,值得记得的和不值得感动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历经过了。年过半百的人又有什么样的伤感没见过呢?然而又有几件是你常常想起的呢?这些年因为这样和那样,渐渐地淡化了所有的伤痛和快乐,惟有一句“江姐快跑”时时在江菊荣脑海里闪现。

    每当她耳畔响起这声音时,她就感叹起来,现在还有谁在危难之时喊你快跑呢?那时候的人真的太单纯了。感叹过后又觉不对,当时我们其他人也是那时候的人呀!不能说不单纯吧!为什么会出现大家都想不到的局面呢?那么瞎子呢?为什么又会出现今天这个样子呢?

    江菊荣当了书记后,这儿年很少见到瞎子了。前几年大家每年还想到一起聚一聚,这几年大家都快老了,该是怀旧的时候了,却又不知为什么见面反而少了。也许还要过几年,大家都退休了,再好好地聚一聚,毕竟大家在农村相处八年呀!

    瞎子这几年虽然很少见,但每年过春节瞎子总会到江菊荣家坐一坐,送上几斤好茶。江菊荣送瞎子几条好烟,总算是没有断了当年的情谊。

    前年,瞎子刚刚当总经理不久,给江菊荣送去一箱茅台酒,说大姐不是外人,前些年送不起大姐什么,我瞎子如今当老总了,就送点茅台给大姐。

    江菊荣说瞎子把你的酒拿走,正因为你不是外人,我才要你拿走,要不然我把它交出去了。瞎子不生气,笑嘻嘻地说:大姐,我可不是来送礼的,你可别把我当成送礼的,想当年大哥大姐们这么关照我,这么多年了,瞎子一直没出崽,报答不了大哥大姐们,这回稍稍出崽了,你就让我表表心意吧!

    瞎子这样说是暗示他给司马林等战友们都送了,意思是说一视同仁,大姐一定得收下。

    不想江菊荣变了笑脸说,瞎子,我可不想让你成为一个贪污犯,战友之间送一瓶就行了,你一箱一箱的成什么话,快拿走,快拿走。说完见瞎子在那儿发呆又说:瞎子,大姐是为了你好,当了总经理,应该珍惜,你工资有多少,这样送东西你不犯错误才怪。我喜欢喝茶你是知道的,以后每年送一斤春茶给大姐,大姐就领情了。

    嗯,茶,茶我带来了,瞎子从包里拿出一包茶来递给了江菊荣。

    江菊荣笑了,说我们的小不点儿怎么也学会了油滑,好好好,这茶我收下。

    瞎子把酒拿走的时候,江菊荣吩咐瞎子说:小不点好好干,不要犯错误哟。

    瞎子说哪能呢?我早就是大不点儿了,哪能随便容易就出问题,大姐放心,大姐放心吧!

    从瞎子远去的背影中,江菊荣感觉不踏实,当然她没有往坏处想,因为瞎子那穿列宁装“五四”青年的样子,总让她觉得瞎子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他还不会沦落到知法犯法吧!她毕竟是了解瞎子的。

    但那天感觉的不踏实,果然应验了,女人的直觉总是这样敏锐。

    她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她想问一问瞎子的情况,当然她不是打电话给反贪局了解情况。她是想打电话给在市花灯剧团当团长的高起问问情况。她不想问司马林,她觉得高起比较实在。

    高起这段时间很忙。他倒不是忙剧团里的事,剧团反正现在死不死活不活的,他早已没有了初当团长时想干一番事业的闯劲了。他也曾努力过,可舞台剧的没落不是他高起所能扭转的事。这样他也就灰心了,反正将就文化局那点拨款,发发工资,时不时下乡演几出花灯剧捞几个小钱发发奖金搞搞福利。市里的剧场是基本上不演出了,辛辛苦苦排一个好戏出来,门票还不够发排戏的误餐费。剧场早成一个冷冷清清的地方,后来合计着租给了别人做放录像和放光碟的小影视厅,剧场马上就热闹起来了,剧场周围到处挂满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影视广告画,一色的祖胸露臂女郎和青春美少女美少男的剧照。只有这些剧照的上面,还有一块当年他上任时花了数千元用铝合金做的招牌,上面“花灯剧场”几个金色的大字还依然耀眼夺目,这才说明了这儿还有一个花灯剧团。

    剧团靠出租还能搞一搞职工福利,排练厅就没敢再出租,那是那些演员的惟一可以安慰的地方。别看是小剧团,一级演员还有几个,这些人还真不好太得罪了,当年也是一个个红了半边天的人物,把排练厅出租了是可以租不少钱,可又怕这些人往上告啊!这些人虽不当红了,可也有些领导旧情难忘呀!这些人工资又高,只晓得发工资发奖金时数钞票,就不想想他高起累得心慌啊!

    戏还是要排一排的,节目还是要演一演的,只不过为了参加每年的汇报演出和送戏下乡。只有这个时候大家才记得还有个花灯剧团呀!

    剧团这段时间是闲的时候,他忙的是瞎子的二奶来找他。瞎子的二奶王丽莎,一会儿没钱了来找他,一会儿又来打听到底瞎子怎么样了。反正瞎子双规后,她一直没见到瞎子,她只有找高起,因为高起和瞎子是一起认识王丽莎的。这也还罢了,可偏偏瞎子的老婆谢莹也来凑热闹。谢莹不去找司马林总是找他,原因只有一个,他高起看起来实在呀!

    高起穿着朴实,一张国字脸方方正正,个子不高不低的,一张厚厚的嘴唇总让人感觉他是一个踏实人的模样。

    谢莹来找他,刚开始他很得意,还打电话调侃司马林,说司马大哥虽然是文人,可一张脸长满了横肉,看起来像汉奸,你这种人嘛,只能讨一些未成熟少女喜欢。我高起可是值得女人信任的那种人,个子不高却相貌堂堂,给女人一种归属感、安全感。

    话才说了几天,他就后悔了,瞎子的二奶追命似的问要钱,给和不给都烦心。瞎子的大奶谢莹倒是没有要钱,却是来找安慰的,总说老高呀!咋个办呀!咋个办呀!咋个得让他头皮发麻,最后没有办法,他把自己的老婆抛了出来,说多陪陪人家谢莹,人家家里有事,我们不能袖手旁观不是。

    高起老婆说,我们能帮什么?高起说,嘴巴总可以吧!多说说安慰话,多带她出去走一走。高起老婆说,安慰的话不用你教,可带她出去走,车费谁出啊!高起说,你这婆娘这时候还谈什么车费,那能花多少钱,瞎子说什么也是我风雨多年的朋友,你花的钱我报销行不行。瞎子的大奶谢莹是处理好了,可二奶王丽莎难办了。

    高起劝瞎子的二奶王丽莎说,你先回家去,等你瞎哥过了这丫关,我再通知你回来。

    高起想把瞎子的二奶劝走,二奶的老家在一个十分边远的县城,反贪局的人想找她调查什么也找不到人。二奶在市里的确不好。可二奶没这么好讲话,这不,几天来高起总在想方设法让她走人。他与司马林哥儿们商量好了,每个忍痛出一子元的血,也有四千元,拿给瞎子二奶先走人,也算是帮瞎子解决了后院的易爆易燃物。

    高起没有接到过江菊荣的电话,看来江菊荣那天是忍住了。罗志广的电话却接了七八个。高起今天刚刚回到剧团办公室坐下,想靠一靠休崽休崽,电话汀玲玲地吵了起来,他拿起电话正想骂罗志广你这个杂种你还有没有完啦。电话里传来的却是:“依尔哟,依尔呀子哟。”高起笑了起来说:“你狗日的谢红星发哪样神经病,老子正烦着呢!”

    那边说:“高起,你小子不要忘记这句话嘛,不管有多么大的困难,一定要保持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嘛。再说了,是人家瞎子出问题,又不是你,你狗日像死了妈似的,没劲。”

    高起说:“别开玩笑了,我们今天聚一聚,我看饭就别吃了,喝茶吧!到红雨茶庄怎么样?”那边说:“你高起就是精,今天轮到你做东,你就喊喝茶。行呀!你通知他们,还是我通知。”高起说:“你通知,你通知。”

    那边说:“行啊!晚上八点红雨见,接头暗号依尔哟,依尔牙子哟,对方答不出牙尔依子哟,依尔牙子牙尔依子哟,就不许进包房。”

    高起说:“你这家伙一天不干好事。”

    高起放下电话,把线头拔了。他不想再听到任何电话。他开始养神。其实他也养不了神,心里老想事,想一想的又想到了瞎子身上。他现在累就是因为瞎子,想养一下神都不行。他想幸而老子没有二奶,这几天是见识了二奶的厉害,时下流传一句话说,进夜总会太贵,养二奶太累,实在不行就搞同学会,同学会同学会拆散一对算一对。想着想着他开始同情瞎子了,又庆幸自己没有二奶,没有二奶对付起人家的二奶都这么累,晓得瞎子平时里咋个办的哟。

    罗志广接到谢红星的电话,已是下午六点差两分。罗志广正在给老婆打电话说要回家,正准备走时,谢红星电话到了。

    罗志广听到电话里传来谢红星的声音,没容那声音说清楚,他就把对方的声音压了下去:“你有事,咋个这时候才打电话来。”

    谢红星说:“你问你自己,别人不了解你,你还能哄得了老子,你上那个班,下午两点报个到,扫间不知去向,六点又回来报到,还不是让你们局长看到你六点才走,老子不六点差两分打给你,上哪儿找你去。”

    罗志广说:“打手机嘛!”

    谢红星说:“打手机,你的手机从来都关机。”

    罗志广说:“老子混了一辈子,就混了个工会主席,还是副的,手机双向收费,你给老子交钱啊!”

    谢红星说:“好,好,闲话少说,八点红雨茶庄喝茶。”

    罗志广说:“不吃饭了?”

    谢红星说:“你做东差不多。”

    罗志广还要说什么,谢红星不容他再说,在电话里吓了他一声:“胆小鬼,门关了没有,小心隔墙有耳哟。”

    罗志广赶紧抬眼看门,见关好的,正想报复几句,那边电话已放下了。他心里憋了气,还想拨电话回去找谢红星,号码拨到一半他放下了,他想起该走出去了,因为六点过两分局长经过局大门口,他也该在那时候走出大门。

    罗志广回家吃了饭,看完了新闻联播,在天气预报声中他要走了。老婆说:你又要出去。罗志广说:人家瞎子出了事,大家老战友聚聚出出主意,不去不好嘛。老婆说:你又不是什么政法系统的人,你帮得了什么忙。罗志广说:你又错了,如果我是政法系统的人,今天还真不能去,这个忙还真帮不得,正因为不是才可以帮忙的。老婆说:你一个工会主席还是副的,拿什么帮。

    罗志广一听老婆说到副的就生气。他这个老婆人倒是关心他的,就是嘴巴臭。罗志广偏偏又是个不喜欢闻嘴臭的角色。他两口子过得是平平安安的,就是为了嘴臭,一天不知要斗多少回。反正他除了与老婆上床睡觉不吵嘴外,其他时间都在你来我往争上下,为嘴臭而战斗。看着他老婆那轻视他的眼神,他说:又错了,副主席咋个了,你们家出的女婿就我大,大小也是个正处级,你呢?混上一辈子一个科长都当不上。说不定哪天老子的副字去掉了,让我们也尝尝副厅级的味道。

    老婆听这话站了起来,说:“你和我比,不要脸,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在我这儿逞什么能。你就是副字去掉又有个屁用,还不是个工会主席,有本事你当副厅长去,别说副厅长,就当一个有实权的处长也行。你看人家,老高、司马哪一个不是正职,你,你,你……”他老婆站着说就激动。以至你、你、你的说不下去了。罗志广见老婆一站起来,就知道如果不先嘴软,今天是出不了门的,马上赔笑着接上老婆的你你你说:好,好,好,好老婆,说玩的,说玩的,你别当真嘛。罗志广个子小人又瘦,在老婆肥胖的身躯旁边,显得更小,他来回地绕着老婆走了两圈,显得还是很听老婆话的样子说:瞎子的事,我是帮不了什么的,但人家说战友有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你看我是钱也没有力也不多,钱都交给你保管着呢!力气嘛还没你大,所以呀!出个人场吧!出张嘴巴行了。

    看着罗志广一副江湖耍她好玩的把戏,罗志广老婆笑了,心里舒坦了,说:快去快回。罗志广应了一声,夺门而出。到了马路上打的往红雨茶庄奔去。坐在车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钱包,心想又多花九块钱,坐大巴才一块钱。不过坐大巴来不及了,他才不愿意因为坐大巴迟到被他们奚落。嗯,就算为瞎子多花点钱,瞎子毕竟是多年的老战友啊。

    红雨茶庄闲趣包房,司马林最先到达,还带着一女文学青年正谈得起劲,见谢红星来了就介绍说:这是文化局副局长谢老师。

    那女文学青年约三十出头,一脸尊敬无比的样子起身喊谢老师。

    谢红星说,老师就别喊了,以后喊谢大哥。说完还对司马林挤眉弄眼的。

    司马林明白谢红星的意思,谢红星在战友们当中是最难缠的那种人,嘴巴第一臭,人长得五官小,人也小,这人特别爱搞笑,动不动就拿人来取笑,要取笑他你也尽管取笑,反正你要他生气呀!那比登天还难。江菊荣总结了他一句,说他人小鬼大,恰如其分,这小子从来都是人精一个。搞笑和侃乐司马林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常常被这小鬼搞得司马林下不了台,下不了台也得下台,几十年都这么过了,谁还真正生得了气。不过司马林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一次让谢红星这人精也差点下不了台。有一次大家与高起剧团的青年演员去郊外踏青,左等右等总不见谢红星开车来。头天大家约好了的,车的座位都分配好了,他不来还真不能成行。一个年轻演员忍不住总问谢老师咋个还没来,司马林被问了多次后,灵机一动说,你看见一辆无人驾驶车过来了,谢老师就来了。那女演员没多少文化,根本搞不清司马林在搞笑,又问怎么回事。司马林见女演员上了圈套便很得意地说:“我先给你讲一故事,有一天我在街上走,忽地看见一辆空车从前面开了过来,吓了我一跳,怪了,没人开车那车咋个动了起来,莫非已发明了无人驾驶车?正惊恐时,车已停在了我旁边,我仔细一看,原来是谢老师正在驾驶座上向我招小手。”

    哈、哈、哈,那女演员傻乎乎地大笑起来,还抹着笑泪说:谢老师有这么小吗?

    正笑着,谢红星开车已到了。司马林故意对那女演员大声说:我可没说谢老师个子小。

    谢红星莫名其妙问笑什么,本来那女演员懂事点,就说没笑什么就完了,可这演员演戏演多了,该演戏的时候反而不会演了,她又傻乎乎地把司马老师的故事重复了一遍。

    谢红星听了脸色虽然还未变,心里却鬼火起,心想,你司马林当面开玩笑也没什么,背后说老子真不够朋友。

    这回该发脾气了吧!司马林正等着谢红星的暴风骤雨,心里还一阵一阵地得意。

    但谢红星就是谢红星,要生气也不能让你司马林看着得意。谢红星一脸不在乎且笑得特别的灿烂说:小姑娘,别被大灰狼哄几句就放轻警惕了,人家说,山大无材,人大无用,我可是浓缩了的精华啊!

    能让谢红星自嘲几句,也算是司马林打了惟一的胜仗。过后司马林再也未战胜过谢红星。现在看谢红星挤眉弄眼的,生怕这小子嘴没遮挡,坏了他司马的好事。他马上解释说:这是我的学生柏红,热爱诗歌,发表了不少作品,很有才气。司马林说这些的意思很明显,介绍是学生,我们当老师的可不能乱说呀!哪知谢红星根本不管这一套,学生不学生都是司马林说的,谁知道是真是假。

    谢红星装得很认真地说:哇,你可找对了,司马老师可是我市的著名作家,又是市文联主席,你找对了,你找对了。说完还嘻嘻地满脸堆笑。

    这马上就让司马林觉得有点儿不对了,特别是那:“你找对了,你找对了。”本来这句话不重复使用也没什么,被谢红星加重语气地一搞,顿时有了点二重性的味道,再加上嘻嘻地一脸堆笑,让司马林顿感不舒畅。心想你狗日的老谢,总有一天老子会找到机会也拆你的台。脸色正要难看时,斜眼看了看那柏红却没有一点难堪的意思,司马林才放下心来,于是脸又多云见晴。他缓过神来,正想调侃老谢时,罗志广敲门而人。进来后不见高起就大叫,做东的都还没来,哥几个先来发呆啊!

    司马林见罗志广来打了个岔,便调侃地说:“离开了老婆就声音大了,他肯定要来的嘛,你急什么。”正准备介绍柏红时,谢红星抢了先说:“这位是柏红小姐,是个诗人,司马主席的学生、学生。”

    罗志广伸出手与柏红握了握说:罗志广,以后叫我罗大哥吧!

    司马林补充说:罗主席。

    罗广志又补充说:工会副主席、副主席。

    高起这会儿正在来的路上,下午的时候,他养好了神才想起应该找瞎子的二奶谈一谈,最后敲定了,晚上才好与大家通气定夺。于是他没有回家吃饭,直接去了瞎子的二奶那儿,本来想在那儿有一小时足够了,可瞎子二奶不让他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半天,最糕糟透顶的是她说怀上了瞎子的孩子,说都三个月了,她身子不好,去打胎怕有危险,要高大哥出出主意咋个办。瞎子二奶请求高起想办法与瞎子联系上。高起说这是双规你懂不懂,双规就是在规定的时间和地方交待问题,我哪里联系得上。那怎么办?瞎子二奶一付可怜兮兮的样子,显得楚楚动人。高起说,你跟你瞎哥都两年了,没有搞到钱?瞎子二奶说,高大哥说笑了,我可是真心的,哪里会要他的钱。高起说,莫非他还有三奶、四奶?那么多钱没有了,不是用在你身上了,用在谁身上了。瞎子二奶说,好多钱没有了?高起说,听人讲几十万对不上账。瞎子二奶哭了起来说:我哪里得什么钱哟,我只是个做小的名分,这回是说也说不清楚了。高起说:说了半天就是要你先回避回避,对你也有好处,你瞎子哥现在只剩下半条人命了,你还给他添什么麻烦,做小的没用钱?还能往做大的身上推呀,你看你瞎哥老婆那朴实的样子,给她钱她也不会花呀!你到底得了多少钱,我不想知道,他给没给你我也无权过问。我说你们夫妻一场,你也该为他留条后路吧!到时候反贪局的找到你,连你一起完蛋,你又何必呢?你也知道高哥穷,可也从老婆那儿偷了四千元给你作路费回家,高哥对你、对你瞎哥也算尽情分了吧!

    高起知道瞎子二奶只不过想多要一点钱,她怀没怀上孩子,也是他妈的她说的。见瞎子二奶被他一番苦口婆心的话打动得不说话了,他明白这回差不多了,县里出来的女孩子是要好处理一点。要是瞎子找的是本市的,那可完了,本市的都是些老油子,还不把瞎子的这套房子给卖了,卷款而逃。这套房子少说也值二十万,房产证又是她的名字,看来瞎子二奶的心还不算太黑,要不然他高起哪里还有机会与她谈躲一躲的事,可能她早已没有了踪迹。

    瞎子二奶王丽莎说:好嘛,我走,但房子不能交给你,我得把房产证带走,如果瞎哥出来了,我又回来与他过日子,出不来了,这房子就交出去吧!也好给瞎哥减一减罪,说完大哭起来。

    这王丽莎说出这番话来,让高起觉得鼻子酸酸的有点感动,本来他今天是打主意想把这套房子从她手中骗回来的,也好让瞎子有东西退赔。看着她主动提出来,他也就不好意思要她把房产证留下来。看着她哭得楚楚动人的样子,高起真的有点感动了,有点感动得赶快走人,免得心一软就不知要干些什么不利于瞎子的事。

    高起说,这就好,这就好,我先走一步,这事我看越快越好,明天我把钱送过来,你也先准备准备收拾收拾。还没等王丽莎答话,高起已夺门而出。出门一看表已二十点四十分。

    到达红雨茶庄闲趣包间,已是二十一点,他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他推门进去,只见烟雾缭绕,笑声不绝于耳。高起透过那浅蓝浅蓝的烟层,睁大了眼睛才看清有四个人,由于他是从大厅推门进包间的,包间里的浅蓝色烟一丝丝刺进了他的眼睛,让他的眼睛发涩,眼睛只能眨呀眨呀的,才能努力地看清屋里的人,见屋里人笑,他也只好笑。

    谢红星说:依尔哟,依尔牙子哟,有什么伤心事,来这儿还演戏呀!到了这儿可不许哭啊!我都这岁数了,难得高兴一次,说实话,我都三月未开笑脸啦,现在正高兴,你来哭,我也想哭呢!

    高起本来早已习惯了谢红星的调侃,平时懒得理他这些话,可今天不一样,因为他眨呀眨呀的眼睛虽然难受,却也看清楚了有一位漂亮的女士在座。如没这女士在座,他一进门,肯定骂一句,狗日的你们放毒气弹呀!想毒死我呀!他从不抽烟,每次大家抽烟他就这么骂。今天有外人在场,这骂的话就会变成了一句正儿八经的话。他说:老谢,别乱开玩笑,你们这里面烟太大,我初进来眼睛不适应。说了这话又后悔,心想我他妈的不骂人,也不能这么说,给他解释,这不是证明我难堪嘛,这还不让谢小鬼心里偷着乐吗。

    司马林见高起难堪,马上接起高起的话说,生怕谢红星又抢先说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高起对柏红说:这是高老师,花灯剧团团长,著名编剧。

    柏红站起来还敬了一个弯腰礼说:“高老师好!”

    高起说:“好好好!”

    谢红星这回抢了先说:“这是柏红,司马大作家的学生、诗人。”

    罗志广见高起来了,大家还没谈瞎子的事有点急,他老婆是喊他早去早回的,心想,这个司马林,明明知道今天大家聚一聚的意思还非要带外人来。罗志广又是个不喜欢在生人面前乱扯乱谈的人,不说话呢,觉得傻坐难过,说话呢又没有这几个人嘴巧嘴臭,他的嘴臭还是有点水平的,可那是对付他老婆管用,在这儿遇见谢红星、司马林他们,他可就不敢斗嘴了,要斗嘴的话,他还不被他们咬死才怪。当然如果他是那种随你怎么说,我根本不当回事的那种人,谢红星他们嘴再巧再臭,拿他也没辙,可他偏偏又是那种怕被咬死的人,你越怕被咬死,他们还偏咬你,而且不咬死你,咬得你不断反抗又无可奈何,他们才开心呢!所以每次大家一斗嘴,罗志广就急得直想走人,不仅仅是老婆要他早去早回这句话,他是怕他们狗咬狗咬完了没咬的了又来咬他。可从现在看来,这会儿要谈瞎子的事也很难,他也不好先提,因为他知道这事不能让外人知道。要走又才二十一点,不好开口,所幸他们几个正互相咬人,还没咬完,还轮不上咬他,他只好看着他们侃乐好玩。

    谢红星才不管什么高兴不高兴,见司马林忙于夹小点心给柏红吃,就开始调侃柏红,他说:柏红小姐呀!我们司马老师可是特别关心女作家、女诗人成长的那种长者,每次到各县去采风,到了县文联,一下车就问,你们这儿有没有女作者。县文联主席很遗憾地说,我们这儿还没有发现女作者,男作者也不多,文化落后啊!司马老师马上就下指示说:经济建设、精神文明一起抓嘛,要多培养一些女作者、女作家。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柏红也笑了起来。

    高起说:“柏红小姐肯定才华出众,以后得我们司马老师教导,更会突飞猛进啊!”

    司马林见高起也开始咬他,他就先动了嘴,说,高老师现在是一级编剧,大剧作家呀!不过小柏红呀!名人成长过程都是一条铺满荆棘铺满坎坷充满艰辛的路啊!你看,像我们高老师,不容易呀!当年起步时,还是一中学老师,没有名气,可人家志气大,想成名啊!柏红你可别小看人家高老师淡泊名利,高老师是个实在人,不假,不像现在有些人,明明拼命地什么手段都用出来想出名,还假惺惺说淡泊名利,我们高老师不是那种人啊!想出名就是想出名,人家伟人说得好呀,不想当将军的不是好士兵,换而言之,就是不想当好作家的作者不是好作者,你说是不是。人家高老师吃得苦,为了出名,天天写,月月写,年年写。可有时候天天写也没用啊!要有机会,现在的好演员多得很,不出名啊!那是没机会遇见张艺谋、陈凯歌,现在有潜力成为大作家的人多的是,那是他机会还没有来,所以抓得住抓不住机会,也是人的才华之一。我们高老师就是这方面比较出众的那一种。你知道他是怎样走上名编的道路的吗?我来给你讲一讲:原来高老师是写诗的,那诗特别臭,想抒情也抒不好,高老师写诗太呆,情不够他就啊来凑,以至他的诗啊!啊啊的,他一念诗,人家就以为乌鸦过天空,你想啊、啊、啊的让人多难受啊!高老师最后也明白了这一点,写诗不成,我写剧本行不行,于是就开始写剧本。当然剧本是写了很多,刚开始排不了戏,怎么办,这时候就体现了高老师的才华。当时,你知道,剧本要排戏,必须经过剧协专家组的审定。专家组重要啊!这关系到他写的剧本能不能投排的问题,如不能投排,今天当然就没有大剧作家高老师了。你知道花灯剧的唱段都有衬词,那衬词就是刚才谢老师喊高老师的那几句,依尔牙子哟,牙尔依子哟。柏红,我可没有编造你高老师,不是刚才谢老师喊起,我还忘记了这是高老师的外号。那天专家组来剧团审戏,轮到高老师念他的剧本,因为作者很多呀!大家都想排戏,所以作者自己念剧本。高老师的是这么一个剧本,我记得很清楚。司马林学着高起摇头晃脑的样子,说是这样念的:

    爬过了一道山哟,依尔哟!依尔呀子哟。呀

    尔依子哟,依尔呀子呀尔

    依子哟,趟过了一道河哟!依尔哟,

    依尔呀子哟,呀尔依子哟,

    依尔牙子牙子依尔哟!

    这家伙词没几句,依尔呀子哟!占了一大半,一早上就听他念这玩意,专家们听歌词没听了多少句,满耳都是依尔哟!依尔呀子哟!依尔呀子呀子一一依尔哟。有的专家的头不由跟着高老师的头摇了起来。高老师年轻啊,摇头算什么,那些老头受了不啦,都说,行啦,行啦,通过通过。

    柏红早在司马林摇头晃脑的模仿中,笑得落花流水,泪汪汪地笑倒在椅子上。

    司马林趁大家笑的间隙还正儿八经地绷着严肃的脸插一句:于是高起老师的第一个剧本得以投排,一颗耀眼的花灯剧大编剧从此登上了历史舞台。

    柏红笑得满脸通红,好半天才捂着笑痛了的肚子坐回椅子。

    谢红星见柏红坐稳了又说:从今以后,我们大家有事打电话,或者见面,第一句就是:依尔哟,对方答:依尔呀子哟,对上暗号才说事情。说定了,说定了,柏小姐别忘了哟,忘了我们就记不住你是谁了。

    柏红又笑了起来,咯咯咯地有点像母鸡下蛋后的歌唱。

    高起说,柏小姐,别笑得这么天真,我好害怕哟。

    柏红说:高老师,我忍不住要笑,对不起,对不起,边说还一边装着努力拉下了脸,可是努力了半天,还是个满脸桃花开。

    高起见柏红渐渐平崽了,大家又忙着讲些目前社会中流传的民谣。高起见十多分钟过去,没有了明显报复司马林的意味时,他突然显得很关心的样子,说:柏红小姐,你收到过司马老师的诗么?

    柏红不明白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眼睛睁得很大,摇摇头。

    高起说:司马老师,也是大诗人呢!特别是爱情诗写得好,上大学的时候,特别喜欢写爱情诗。司马老师在大学可是白马王子,多少女同学喜欢他呀!不过司马老师太多情,起码有十几个女同学得到了司马王子的爱情诗,一些女同学看了司马老师的爱情诗,多好啊!多感动人啊!多自豪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呀!最后是有几个女同学太忍不住因司马王子写给的爱情诗的自豪,拿出来给人炫耀,结果这几个女同学收到的爱情诗的头几句都一样:“你长发飘动,像风帆,啊!你是我的船长。”

    柏红笑了起来,还故作天真地问,那短头发的怎么办?

    高起说:司马老师是受过刺激的人,他的初恋就是一位有着乌黑亮丽的大辫子的姑娘,最后一脚踢开了他,所以他从来不给短头发的人写诗。俗话说: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司马老师能是平常人么,他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别看司马老师夫人今年都48岁了,还留一大辫子呢!

    柏红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披肩辫子说:“真的么,真的么,师母还留有大辫子?”

    司马林见高起扯到了老婆那儿去了,怕收不了场,忙说:闹着玩的,闹着玩的,你当什么真。

    谢红星说:谁闹着玩的,人家高老师可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随便闹着玩呢?是真的,你不信明天去拜访你师母去。

    司马林一听谢红星也添油加醋,急了,眨着眨着眼睛对高起和谢红星说:

    耶,战友们,别开过了玩笑,别开过了玩笑。

    罗志广见他们几个没完没了地胡侃,早已忍不住了,站起来说,我得走了,说完拉起高起往外走。谢红星说,你走就走,拉一个人走干什么。罗志广说没有没有,我找老高说句话说句话。然后朝柏红点点头说:你们玩,你们玩。

    到了门口,罗志广递了一信封给高起,说这是一千块,事情搞定了没有,这钱可是我省吃俭用省下的私房钱。高起说,哪能搞不定,凭我高起的三寸不烂之舌,别说二奶,大奶都搞得定。你别说得这么可怜,什么私房钱不私房钱的,明天我去给嫂子解释,哪能让你把私房钱搞光呢?罗志广一拳打在高起背上说,你还没玩够是不是,我可不是喜欢玩的那种,我老婆那儿你狗日敢哼了一句,老子一巴掌把你右脸打成左脸。

    高起把钱收进口袋说:“别罗唆了,战友有难,帮一千块也不算什么,你老婆舍不得,你舍得就行了嘛,你老婆是不是只准你帮嘴。”

    罗志广说:“你怎么知道。”

    高起说:“老子和她是初中同学,比你认识还早,她么,也只有你和她才配对,要是我早被她气死了。你看我老婆哪敢和我罗唆,我老人家在家说一不二。你以后好好学学,看你小子活得这么累,我就难过,你在乡下还没累够呀!人活轻松一点嘛!”

    罗志广说:“我怎么不轻松啦!”

    高起说:“你说把我右脸打成左脸这句话,是不是你老婆经常说你的。”

    罗志广说:“你咋个知道。”

    高起说:“你一天活得胆小如鼠、小心谨慎的,还能说出这么一句幽默的话吗。算了,回家吧!要不然你老婆又要唠叨你到深夜。”

    罗志广一边走一边说:“你狗日高起,见了小姑娘乐不思蜀。”

    高起见一的士经过罗志广身边,他没有招手,就冲着罗志广喊,你跑步回家呀!高起知道罗志广这种人是不招手的士车就不会主动停的那种人,这些的士司机也绝了,他知道哪种人是打的的,哪种人是不打的的。像他高起自己有时不开车,上街一站,他不招的士,的士车就停在了他身边。

    罗志广远远地抛回一句话:“我去赶末班车。”高起才转身回包间,看了看表已是二十一点三十分,他知道这柏红不走,瞎子的事就没法谈。看着时间晚了,再不谈,今天也就是嘻嘻哈哈算完了。

    坐下后他正儿巴经地说:“同志们,现在也玩够了,我看该谈谈正事了。我先给大家介绍介绍情况,事情是这样的,一个贫困县的贫困乡要建一希望小学,那个乡呀穷得不得了,很多孩子都读不上书,为了祖国的花朵们能在阳光下茁壮成长,同志们啊,我提议,我们每人赞助一千元怎么样。罗志广这个最舍不得钱的人都赞助了。”高起挥动着罗志广刚才交给他的信封说,一边说还从信封里抽出一千元的一半,手指弹着那钱啪啪直响唱道:“舍不得你的是我,最心痛你的也是我。可是为了祖国的花朵,我只好大义凛然,大义灭亲啊!”

    司马林和谢红星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纷纷拿出了早已准备好了的一千元递给了高起。

    柏红说:“老师们,我真的好感动,我没有多少钱。”说着她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稳定情绪,最后眼睛一亮,嘴巴做一个紧闭的动作,这肯定是一咬牙,她说:“我也赞助一百元吧!”

    高起说:“好,好善良的小姑娘。”

    柏红一脸崇高地把一百元给了高起。

    高起按了服务灯,一会儿服务生来了。高起说埋单。服务生说稍等。两分钟后服务生回来说三百二十元。高起说怎么这么多,我们平时里来都喝的是四季春毛尖,包房费五十元,八折下来也就二百元左右嘛,怎么三百二十元?服务生说还有小点呢?高起这才注意桌子上有一些女人爱吃的小点。高起说行行开张发票来。把钱递给了服务生,递过去的钱,其中有一张是柏红刚才给的。柏红说:“高老师,你把我的钱交茶费了?”高起说:“钱又不是衣服,这件是你的,那件是我的,一百元只不过是个数目,你记住你赠了一百元就行了嘛,记这张钱那张钱不是太傻了么,我可爱的柏小姐。”

    结完账,司马林送柏红,走的时候趁大家不注意,用力在高起屁股上拧了一把。这时高起正一脸老师状地与柏红告别,只好忍住这一痛。他妈的,我高起什么痛没见过,几十年来心痛都痛不完,五个手指的拧痛算个屁。

    谢红星和高起等到司马林开着他那辆旧桑塔纳带着柏红缓缓开走才走向谢红星的桑塔纳这个举动,算是在柏红面前给足了司马林的面子。

    上车后谢红星一起步就加大了油门,左脚却不放离合器,车轮便没有得到动力,发动机的转速又达到了3000转左右,那发动机负荷吃力只听噪音刺耳。

    高起皱起眉头说:“老谢你踩起离合器不放,猛加哪样油门嘛,拿油门出气呀!”

    谢红星说:“我有病?生哪样气。”

    高起说:“你就是有病,羡慕人家司马林,自己又没办法骗到文学青年,只好拿油门生气。”

    谢红星说:“狗屁,现在是冷车,我预热一下发动机。”说完一放离合器,车一下蹿了出去。他一边忙打着方向盘一边说:“你高起太毒了,做东请客,还让人家小姑娘出一百块钱盘。”

    高起说:“小姑娘,狗屁,都30岁的人了,还小姑娘。当然比起司马林来是小了一点。才一百块算什么,你以为这一百块是她出呀!司马林这家伙也不看日子,今天带一尾巴来,今天没让他请客都算客气了。”

    谢红星说:“司马林肯定生气了,你看他半天未吭气。”

    高起说:“他还敢吭气呀!吭气,我把他的老底给揭发了。”

    这俩战友,总共就二十多分钟路程就斗嘴了二十分钟,要到高起家的时候,谢红星说:“说句正经的,瞎子有消崽没有。”

    高起说:“没有,狗日的像突然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人接到过他的电话,包括他老婆,他老婆都不知道他在哪儿,我咋个知道。”到了高起家门口,高起下了车。

    谢红星还不忘搞高起一句话:“老高,瞎子你不知在哪儿,他二奶在哪儿你是清楚的哟。你不会这样毒吧!我的车一开走,你马上打的跑到瞎子二奶那儿去,其实你想去就去嘛,我送你去也行,何必演戏让我送你回家呢?”他叽里呱啦地一阵炮放完,没等高起反击,他是肯定不会给高起有反击的时间,他猛一踩油门,车飞奔而去。突然猛加油,旧车的尾气特臭,臭得高起脑袋发昏。桑塔纳档次不高,起步可是在轿车中算最快的一种。

    高起猛吸了几口气,才把臭气吐完,脑袋一清醒,对着远去的车横了几眼,想骂,谢红星又听不见,算是白骂,不骂心里又憋着气。他想,老子好心劝好了瞎子二奶,真是费力不讨好。回到家,老婆说这么晚才回来,吃不吃点夜宵。高起说:“吃、吃,你一天就知道吃。”

    老婆一时惜了,不知丈夫在外面又受了什么气。本想问一问情况,后来一想高起是不喜欢唠叨的人,算了。

    司马林手机响了,显示的是瞎子的电话,司马林吓了一大跳,他赶紧关了手机。

    宣传部一长李林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接嘛。”

    司马林说:“夫人打来的,妇道人家就罗唆,不理她。”

    文联的书记已到退休年纪了,司马林想接书记的位置。他此时正找管他们的宣传部长李林汇报工作,他是打着汇报之名,其实是来探消崽的。

    李林是个聪明人,人家能当上市委常委,哪能不知司马林的意思。

    李林说:“这次征求意见,文联的同志对你评价很好嘛,我的意见书记嘛最好在你们文联选一个,从其他地方调一个,我还不放,心,不过常委会还没定,你要做好准备挑担子。”

    司马林说:“李部长,我是个作家,写点东西是正道,我当主席还好一点,时间多一点,多写点东西,作家靠作品说话。书记还是派一个有威信的同志来,我看目前文联的同志都还未成熟。文联一大堆事正等新书记来定呢?我是不愿当书记的,事务多,少了写作时间。”李部长说:“这就不对了,不该谦虚的时候不要谦虚嘛,组织上怎么决定,你还得服从是不是。好吧!我还有个会要开。”

    司马林说:“李部长,那我先走了。”

    走到门口又回头站在那儿说:“李部长,你答应给刊物的稿子,我什么时候来取,这一期开始编了。”

    李林说:“我寄到编辑部吧,哪能让我们的大作家、主席来回跑呢。”

    司马林说:“行啊,李部长,版面空起的哟,等你的稿子。”说完轻轻关了门走了。

    走出市委大院,他连忙打开手机往回拨电话,电话通了,他心里一阵紧张,不知瞎子是在什么地方接电话,要是在反贪局咋个力。正心慌时,电话里传出了: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拔。司马林赶紧关掉手机。心想这回有说法了,不是我怕接电话,你瞎子打给我,我手机没电了,换了电池,你瞎子电话又正忙。

    他想,现在不能过多与瞎子联系,我正想当党组书记呢?从今天李部长的口气来看,这个书记非我莫属了。嗯,最好是书记主席一肩挑。我不是给李部长讲明了我的观点么,文联的年轻干部还不成熟嘛,再说放眼一看,市文联还有谁有我的名气大呢?像我这种具有全国影响的作家还有谁,后继无人呀!

    司马林回到文联,正遇见副主王朗,王朗见他说:“主席,正找你呢?这一期的稿子都编好了,您看看就发印刷厂了,印刷厂的人正在编辑部等着呢?”

    听了王朗的话,司马林心里很生气,这个王朗每期都是这样,稿子都编好了,印刷厂的人都来取稿子了,才拿来给我看,我还看个屁呀!每次只不过看看目录,我这个主编还是主编吗。

    原来司马林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以前他也不怎么看稿子,也是他安排王朗负责的,设了个常务副主编,本来他当主席也没有必要亲自兼这个杂志的主编,因为这个杂志是作协的刊物,王朗作为文联副主席分管的是作协,本身还兼着作协主席,应该是杂志的主编,但司马林死死抓住杂志主编不放手。当主编又不想看稿子,于是把王朗拿来当枪使。原来王朗定了稿子,就是礼貌上让他过过目,形式上让他签签字。这本来是一贯的,可今天不一样了,他司马林觉得放权太多了,而这王朗又是他的潜在对手,这几年王朗出版了两部长篇,影响不小,像是有超过司马林的气派,这是司马林一直不踏实的地方,像去年市三次作代会,选举主席,本来司马林认为他还会兼着作协主席,想不到这小子票数比他多。想到今年还开四次文代会,这小子还要竞争主席,司马林就很生气。这小子刚来时,天天喊老师,这些年不喊老师了,只喊主席。心想这回先把书记当了,看你这小子咋个办,今天又得了李部长的定心丸,他想好好杀一杀这小子的威风。

    司马林根本不停步,一边走一边说:印刷厂的人先叫回去,我看完稿子,要他们隔一天来取。说完径直朝办公室走去。

    王朗被当头敲了一棒,打得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啦,每次都是这样的,怎么今天就要变了呢!

    王朗见司马林去了办公室,心里气得直发慌。他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坐下休崽了一会儿,才把编辑部主任喊来说:先叫印刷厂的人回去,后天来取,司马主席可能还等一篇上面的稿子。

    主任说,是哪个领导的稿子,能不能二校时加进去嘛!

    王朗一脸微笑地说,我怎么知道,稿子拿来了就知道了嘛,主席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嘛,要不你去给主席说说。

    主任见到副主席微笑地说,害怕了,因为他最怕王副主席微笑,王副主席微笑的时候就是要发怒的前兆,拉下脸皮时反而没事,除非他大笑也没事。

    一小时后,王朗拿着五期的全部稿子去了司马林的办公室。敲门,好一会儿才开,见司马林办公桌上的电话放在桌边,知道司马林在打电话,忙说,主席正忙,我一会儿再来。

    司马林说:来、来、来嘛,没什么事,说着回到桌子边拿起电话说:就这样,就这样。然后回身对王朗喊道,来来来,小王。

    司马林一直喊王朗为小王,小王十年前调到文联时,司马已是副主席了,后来小王渐渐凭实力当了副主席,成了主席团委员,司马林想改一改口,一直改不过来,喊小王吧!人家已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喊副主席吧,又觉得憋憋嘴的,喊他的字吧!又只有一个朗字,有点像喊情人。王朗这小子取名字偷懒,为什么不取两个字,让人喊名字后两个字,又亲热又顺口。

    王朗走到司马林对面坐下,把稿子递给司马林说:主席,稿子都在这儿,您看过了就通知我。说完一脸微笑,一副尊重司马林的样子。司马林当然是不会知道王朗微笑的时候是想发火,因为他早就习惯了王朗这谦虚的微笑。

    司马林说:小王啊!这次要调整班子,我已老了,五十有三了,也该退休了,我是推荐你的一,又年轻又有工作成绩,我还给李部长说我们文联的年轻干部就是你最有实力。

    王朗说:主席,哪能说退休呢!你至少还可以干两届,文联主席干到六十多岁的又不是没有先例。

    司马林说:不行了,这次上面规定处级55岁就退居二线。我也没两年了,早退了好啊!有时间多写点东西。

    王朗说:主席,你可别说这话,您可是我市文学界的一面旗帜,怎么能倒呢!我们还得扛您的旗帜,其他人不够格嘛。55岁说的是处级不再提嘛,你最少还得于一届。就是以后退二线了,你这面旗帜还是要扛的,你们那一批作家比我们后来的作家要强大得多。我是细心读了您的作品,对主席的国文素养佩服不已的,哪像现在的作家,国文功底不行,还想写大作品,浅薄、浅薄。有的年轻作家不知天高地厚,还说几句不好听的话,我是马上就反击他们的,我说年轻人不要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嘛,司马老师是市里的一面旗帜,我是要扛起的,你们不服气,先打倒我嘛,你们不想想,你们看过司马老师的作品么,我看你们还嫩得很哩,你们看过陈忠实的《白鹿原》么,看过阿来的《尘埃落定》么,看过莫言的《丰乳肥臀》么。

    这回该司马林微笑了。虽然他有自知之明,他哪能和这些名满天下的大作家相比,但听起来还是很舒服的。

    转眼已是周末,江菊荣今天开会,听关于严打的汇报,回家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钟。她按了电话录音,第三个留言是瞎子的话,说是要江菊荣打他的手机。

    江菊荣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泡了一包方便面,吃完后,她拨通了瞎子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了瞎子的声音,瞎子说他在他们下乡的三个鸡村修了一座希望小学,乡亲们非要江菊荣、司马林来参加剪彩仪式,并说他打了一天司马林的手机,司马林手机关起的,打他家里也没人。

    江菊荣说你们定在什么时间,我一定来。

    瞎子说:我与高起联系好了就通知你。

    放下电话,江菊荣心里掀起一阵热浪。在三个鸡村下乡的那些日日夜夜又浮上心头。她在三个鸡大队下乡的时候,大队里还没有小学,小孩子们读书要走二十里路到公鹅公社读书。三个鸡大队地处在大峡谷的腹地,公鹅公社在大峡谷的北坡上。孩子们清早起来要爬上二十里山路才能到校上课。后来在20世纪80年代,村里终于有了小学,却是原来三个鸡大队用来开会的一座旧木板房,这旧木板房年代久远,摇摇欲坠,她十年前回过一次三个鸡村,看见学生们在危房里读书,她也曾到县里呼吁过这事,可人家县教育局的人说,像这种村级小学的情况,是普遍的,就是把县财政的钱全给了教育局,也无法改变。我们县是贫困县,发教师的工资尚且困难,哪还有资金改造教学条件。这事一直是她心头的结,不想这结被瞎子解开了。

    前些日子,那些战友们谈的瞎子出事了,这困扰了江菊荣很多天,到底瞎子是怎么回事,情况不明。不明情况下去参加这个剪彩妥不妥,江菊荣其实也是有所顾虑的,但有一条她是想好了的,那就是你瞎子不管出了什么事,会有司法部门来处理,目前他做的是好事,我一定要去,这可是三个鸡村的希望小学。江菊荣的这个思想斗争也就几十秒钟,所以在瞎子声讨司马林的那时间里,她已做出了决定,肯定要去。

    深夜十一点,高起来了电话。江菊荣正在看电影频道,她赶紧用遥控器把声音调小。高起在那边说:大姐你也看电影啊!江菊荣眉头下意识皱了一下,想,这有什么不对么?我不能看电影?当然她没有对此表示什么,只是嗯了一声,她等高起说正事。

    高起今天接到瞎子的电话,忙到了晚上近十一点才把战友们联系好。这不刚回到家,他打开了电视拨到电影频道才打电话给江菊荣,听到电话里传过来的声音和自己家的一样,知道江菊荣在看电影频道。他们这一代人是有电影情结的,也许那年月他们看电影太少,现在除了看新闻,多半是看电影频道。

    高起说:我们大家商量好了,明天早上九点出发。您坐我的车吧,谢红星车上都是些书籍,前排位子不安全,您可是我们的保护对象。三个鸡村那些山的险峻,你是知道的。那条没有级别的毛毛公路一下雨就滑坡呀塌方什么的,幸好这几天天晴,要是下雨,我们进得去,可能回不来。

    江菊荣说:小高,车就不带去了,我看大家坐客车去多好,大家重温一下当年嘛。

    高起说:哟,大姐,下了客车还要走十多里路,您现在还行,其他人恐怕已力不从心了。我们就预料您会这样说,所以我们投票结果都出来了,您只有您自己一票,您少数服从多数吧!当时谢红星还想要您派一辆高级越野车去的,我当时就讲,江大姐不可能派车,她能坐我们的车就算不错了。您看被我说中了吧。

    江菊荣说:你们的车也不带。

    高起说:您放心,大姐,我们决不公车私用,谢红星把单位积压的书都给小学,这叫送书下乡,公事。我这儿一个中巴车带一些剧团的演员演出去,这叫送戏下乡,公事。大姐,您想想这可是大好事,我们三个鸡村的人民群众可从来没有看过专业剧团演出,这回咱也动点手中的权力,让咱乡亲们也过过戏瘾。高起说激动了,居然学着江菊荣老家的话“咱呀咱”的。江菊荣不再说什么,她想他们开车去也好,自己星期一还必须回来,坐客车的确不能保证时间。

    江菊荣一夜未睡好,迷迷糊糊脑海里总出现在三个鸡大队插队的日子。她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睡了,虽然是躺在床上,眼睛也努力地闭着想人睡,但大脑一直活跃着。最后她梦见了当年他们在三个鸡大队的演出,梦见了高起17岁的模样,他正在临时搭起的舞台上唱当时知青中最流行的歌《高高的兴安岭》。高起的声音清脆而僚亮,高起那张年轻而幸福的脸像电影的特写镜头在她的梦里清晰而鲜活,高起是在唱第三首朝鲜影片《一个护士的故事》主题歌时,被迫不及待的司马林拉下台子的,那时候高起正唱到第二段:“蓝蓝的天空飘着白云,我们的心里充满快乐……”

    不知为什么司马林的样子很模糊,像远镜头你想看清却怎么也看不清,不过司马林充满激情的手势和高亢的声音,还是很清楚的,他在唱:“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让那太阳的光辉照耀在台湾岛上。”这时候镜头到了三个鸡大队李队长的脸上,李队长一脸得意一脸语重心长地对江菊荣说:崽哟,台湾岛一天黑糊糊的没得太阳,他们的五谷咋个生得出呢?要是没有毛主席,晓得我们咋个办哟!……

    那是他们与公鹅公社的上海知青联合在三个鸡大队的文艺演出。这是一个三个鸡大队社员值得纪念的日子,这是那里有史以来第一次文艺演出。虽然临时搭就在晒谷坝上的台子,是仅用几根原木支撑,上面铺了十几块木板,但依然结结实实。

    第一个节目是四个上海女知青和三个鸡大队的四个男知青跳的“忠字舞”。他们激烈奔放地表演也仅仅是把那些木板踏得叽叽嘎嘎,但木板承重的声音早被激情和掌声淹没了。

    那天太热闹了,以至演出结束后的几天,大家都还沉浸在那气氛里。特别是高起得到了社员们的一致赞扬说:崽哟,小高的声音硬是高,好听好听。为了这,高起硬是让同伴们那几天满耳朵都是他燎亮的歌声。

    那天的盛况是李队长清晨拿着铜锣在村头一敲一喊:明天知青演戏!结果是一传十、一日专百,相邻的几个大队的社员们几十里山道扶老携幼而来。晒谷场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他们随着知青的激动而激动,随着演出的炽烈而炽烈,根本不需要像现在的演员在五光十色的台子上自作多情煽了半天的情而观众无动于衷,那时社员们的激动根本不需要煽情,没有霓虹缤纷的灯光和扩大声音的话筒,背景是满目青山、一片稻谷飘香、几座小桥、几湾小溪、几家小小吊脚楼,台上台下一样的心潮澎湃,甚至有的社员激动得热泪盈眶,呼吸沉重……江菊荣一夜好梦。

    第二天,他们到达三个鸡村时已是下午两点钟,村长和瞎子早已等在了村口。欢迎的场面很热闹,与当年来这儿下乡落户时一样地敲锣又打鼓。村长兼村支书是个年轻人,一身西装领带穿在身上显得更土气。不过看起来小伙子还是很干练,说起话来起码像上过高中的很有点水平。看看领导们来了,并没有光想自己出风头,还把原大队长李老汉请来了。江菊荣一下车就握住老队长伸过来的双手不停地摇晃,说老领导呀,我们大家来看望您了。李队长一下就热泪盈眶了说:我们这点好啊!出了大领导了。回头对着村长和村民们一往情深地讲:你们看看,点上的知青如今都是县级市级领导了,还记得我们村。说完一缩手抓住衣袖抹着眼泪。老队长这一抹泪让大家都很感动。

    村长说:领导们跑远路来累了,先喝茶休崽休崽。

    敲锣打鼓的停崽下来后,反而更热闹了,村里人都记得起他们的名字,甚至那些他们走后才出生的小伙子大姑娘们也知道。他们都热热闹闹地围上来你喊一句姑他喊一句伯的忙了大半天。

    江菊荣和老队长拉上了家常,江菊荣问老队长这些年过得还好么?老队长说:托党的福啊!现在吃穿都有了,有电灯、电话,还有电视,这辈子能看到这些,我老头子就没白活。当年我们想的共产主义就是屋顶有电灯屋下有电话么,现在还多了电视,天天都有戏看,多好呀!……

    高起趁大家正热乎乎话说都说不完的时候,安排了演员们准备准备演出后,他偷偷把瞎子拉到一边叽里咕噜地说开了。他说:瞎子你搞哪样名堂,电话上你说说不清楚,现在你给老子讲清楚。你是不是被反贪局盯上了。

    瞎子说:高哥,你看我这么聪明的人,会出这种问题?

    高起说:你聪明,聪明个屁,你还不知道吧!你失踪这十多天,你大老婆也不知道,小老婆也不知道。你大老婆急了到你公司去找,你的副总经理说反贪局在调查你,说你被双规了。你老婆吓得要死,天天找我说咋个办。你小老婆找不到你也找我,你小子要躲到这里也应该拿点钱给她,她又不像你大老婆有工作,她可是全靠你,你跑了倒轻松,害得老子天天送钱忙。

    瞎子说:她没钱了?怎么可能。老子回去再收拾她。老子才走十几天,要是老子真的怎么了,他妈的她还不搞出多少对不起老子的事来。看来是不能和这裱子太认真。说完看着高起的眼睛又说:天天送钱忙,你高哥夸张了吧,她贪钱,你一次多给点就行了嘛。

    高起故意一脸装怒气地说:你说得轻松,老子认你是老战友才帮忙对付你的大你的小,老子这不是无事找事干么。以后再有什么事,你自己摆平,你的大你的小再来找我诉说衷肠,我一脚踢她们走。讨好不得好,反而被狗咬,看看你的司马大哥多轻松,老子自找沉重。说着盯着瞎子的眼镜片。高起把司马林卖了,是对他有气,昨天好不容易打电话找到司马林通知他一起来,这家伙推脱硬是不来。

    瞎子见高起这样,装成不好意思一脸歉疚地搂着高起的肩说:高哥,我们兄弟情深是手足,大的小的都是衣服一件,觉得好就多穿几天,我们是手足伤了咋个行。见高起脸色多云转晴又说:司马大哥咋个没来?

    高起这才想起刚才一气之下把司马林卖了,司马林和瞎子的关系可是最好的,回去瞎子被司马老贼几哄几哄的好话一说,说不定把我高起给卖了。虽然是老战友谁也拿谁没辙,我何必让司马老贼念念叨叨呢。见瞎子提起司马林他说:他说他今天有大事来不了。

    瞎子说:他一个清汤寡水的文联主席,有啥子了不起的大事,肯定是推脱,今天总算彻底知道了文人的无情,难怪汉奸文人多。

    高起说:瞎子你别一竿子扫到底,我高起可是在不明白你到底出了多大事来的,还带了剧团来演出,给你撑足了面子。

    瞎子说:高哥够义气。回去一定好好伺候伺候老哥。瞎子拍了拍高起的肩一副感慨万分的样子又说:日久见人心哪,高哥。你看我那小的平时爱得死去活来的,才多久就背叛了老子,老子回去就废了她。

    高起想起瞎子二奶虽然是目光短浅以为瞎子出事了,想贪一点钱,但她一个没工作无依靠的人这样做,也是人之常情,再说她还未黑到处理了房子逃跑,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听了他高起的话,也算不坏了。高起就把瞎子二奶的详情讲了,还劝了瞎子几句。劝完了瞎子,高起才想起讲了这么久,还没清楚瞎子到底出了什么事。高起连忙问。

    瞎子说:高哥,一时半会说不清,其他不多说了,反正商海里太复杂,“围城”效应,外面的想进去,里面的想出来。我给你讲一天你也不明白,简而言之我讲几句,你自己想想去,想得通也罢,想不通也罢,或者你听了根本不想就当没听到最好。瞎子见高起睁大了眼睛一副紧张的样子,笑着说:高哥你别这个样子,你也是活了几十年的人,紧张啥子嘛。我只讲三条,一是我的副总是王副市长的儿子,你说是他大还是我大?我这个总经理法人代表是儿皇帝。二是这回失踪十多天是他要我失踪的。还不准我与任何人联系,我想我还能失踪到国外去呀,他倒是希望我跑到外国去,可我也够聪明吧,老子失踪到这里来了。他给我老婆讲的那些,我不听也知道他会怎么讲,更知道他的用心良苦。三是我瞎子倒不了,别看他似猴精一个,其实他在我这儿还嫩了点,老子走过的桥比他走的路还多,老子吃的盐比他吃的饭还多。想搞倒我,没那么容易。

    高起说:打住、打住。不要再说四五了,我害怕。有你这几句话,我暂时放了放心,我也不想知道更多,我关心你主要是想告诉你,我们点上的九个战友,别丢下一个,到时候退休了,大家还能团聚团聚怀怀旧什么的。

    瞎子听了高起的话一阵激动,一手抓住高起的右肩一手拉住高起的右手感动地说:高哥够义气,等我回去摆平了这些事,我瞎子拼命也要那个副市长的儿子出点血,赞助你们剧团一笔款子。

    高起说:算了、算了,剧团的事你少管。

    瞎子说:不出血也罢,反正赞助到了剧团,你也不好贪污。要不然帮你再上一个台阶,当文化局局长,他爹可是管科教文卫的副市长。

    俩人正侃得起劲,那边喊了起来:演戏了,演戏了……

    一月后。反贪局没反出问题。

    不过由此瞎子与王副市长的儿子换了一下位子,这儿子终于走上了前台,他当了董事长兼总经理,瞎子任副总经理。公司原来是在后台的副总做主,正总经理吃个肚皮圆玩个心儿花闲得乐。现在是正总说了算,副总闲得慌。不久瞎子二奶王丽莎来了,瞎子和她淡了关系。

    司马林继续当他的文联主席,党组成员。他的副手王朗升任党组书记成了一把手,这是司马林想天想地也未曾想到的。

    一年后。高起提拔成了市文化局副局长,谢红星升任正局长。从此俩战友不用相邀斗嘴,办公室相邻没事天天斗嘴玩。

    江菊荣先是大家听说已内定为市长候选人,可不久却调到省高检任副检察长。后面这个任命确实是适合江菊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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