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去斯可比之路(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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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楼里不时有人出来,有坐轮椅的老人,有医生,也有普通的人。过不了很久,从里面出来了两个男人,一眼能看出是东南亚的人,脸色黑,颧骨突出。一个有四十来岁,头发理成板寸头。一个年轻一点的耳朵的上方戴了一个银环,手臂上有个蝴蝶的刺青。他们对仪表的修饰都很讲究,胡子茬都细心地修过,和在唐人街大批大批见到的大陆新移民的样子不一样。他们经过马红堡旁边时,年轻的跟年纪大的正说着什么。马红堡听不懂,好像他们说的不是汉语。

    但就在这个时候,叫号的灯亮了,轮到他进里面探视了。他愣了一下,莫非刚才这两个人是来探望周琴的?要不怎么他们一出来就轮到我了呢?他坐电梯到了四楼的病房,一进去看到小桌上有一束鲜红的玫瑰。而昨天杨靖邦送来的花则不见了。周琴靠在床上,闭着眼睛休息,脸色还显得很苍白。看见马红堡进来后,她的神情舒展了开来。

    “昨晚你怎么样?是不是还很疼啊。”马红堡说。

    “还可以啦。早上医生过来说,检查结果显示我的内脏没事,只是有点轻度脑震荡。留院观察一下就可以的。”周琴说。

    “你来加拿大多久了?”马红堡问。

    “我来三年了,十五岁的时候就来了。”周琴说。

    “你干吗来那么早啊?你爸爸妈妈这么狠心啊?”马红堡说。

    “不是这样的!我的父母是想让我到国外有个好的读书环境。我们家在广西的一个小县城里,那里的教育不是很好,很少有人考上名牌大学的。”

    “我也是这样。我从小一直在西北的石油基地城市,那是个很荒凉的地方。我的成绩一直不怎么好,眼看没希望考上大学,所以只好到国外留学了。”

    “我出来后就没回过国,三年多了,真的很想爸爸妈妈。天哪!要是他们知道我出事故躺在医院一定会吓死了。”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很普通啦。我爸是个退休的会计,我妈是个中医师。他们都是工薪阶层的。”周琴说。

    “那你读书的钱哪里来呢?都是家里给的吗?”

    “第一年是的。后来就不够了。得靠自己去挣了。约克大学留学生的学费实在很贵,所以很辛苦哦!”周琴说。

    “你在这里有亲戚吗?刚在有两个人是来看你的吗?”

    “他们是我的朋友。”她说。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自然的表情。

    “他们好像不是大陆人吧?有一个年纪也比较大了。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呢?”马红堡问。

    “你不要问这些好吗?干吗要知道那么多?”周琴看着他,显得不快。

    “没有啦,只是随便问问。”马红堡说,他的脸红了起来。

    “说点别的吧。你今天不去学车了吗?”她说,想让马红堡高兴起来。

    “出了事故,学校要停几天,下个礼拜才会重新开始。”

    “告诉我,你考了车牌后,会去买车吗?你喜欢什么样的车?”周琴说。

    “是的,我已经和我爸说买车的事了。我爸在柴达木盆地工作,常在野外跑,只知道越野吉普车好使,可我不喜欢吉普,我喜欢跑车。我的同学很多人开跑车,都是名牌的。我喜欢美洲虎JAGUAR,也喜欢法拉利。你喜欢什么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女孩开什么车比较好。”周琴说。

    “女孩子开MINI COOPER挺好,BMW当然也是一个选择,我看你开保时捷挺合适,最好是蓝色的。”

    “这真是一个好梦,不过只是个实现不了的梦。我没你那么有钱。我想,什么时候我可以买一辆二手的丰田车我就会很开心了。”周琴说。

    马红堡一个上午都坐在她的身边。他和她其实很少交谈,因为大多数的时间她会迷迷糊糊睡着了,好像她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睡眠,现在完全放松了下来。

    中午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对马红堡说:“真的很感谢你帮助了我。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你去做你要做的事吧,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马红堡听得出来,她并不希望他一直待在她身边,她是要让他走了。

    “那我先走了。需要我时给我打电话好吗?”

    “好的,我会的。”她看着他。她的眼睛深处又出现了那种奇异的波光。

    五

    第二天,他又去医院。门房翻了牌子,说周琴在昨天晚上就出院了。马红堡觉得不可置信,她怎么突然就走了呢,至少也得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才是啊!

    “她就这么走了吗?其实这样挺好,你不要再想她了。”杨靖邦说。

    “我搞不懂她是怎么样一个人。怎么一点感情也没有,冷血动物一样。”马红堡说。

    “我跟你说过,这个女孩嘴唇太薄,没有情义的,她的眼睛是鹅眼,看不起人的。”杨靖邦说。

    “也许你说得对。昨天我看到你送给她的花不见了,摆了另外的花。有两个人去探望过他。其中一个是个四十来岁的人。”

    “我跟你说,你别生气。我们这里有很多女生家境不好的,只好自己挣钱。钱那么好挣吗?去打现金工不到5元一小时,干一个月还挣不到房费呢。好些女孩去当了按摩女郎,还有的给当地的人包养。听说有的女孩为了1000加元就给人包了。我可不是故意说她,你别介意。”

    “我发现今天探望她的人好像不是大陆人,好像是越南人似的。”

    “这里的越南人和华人在一个地盘里混吃饭。唐人街上的越南人都是会说国语的。当心越南人啊,不要踩到他们的脚。那些人可凶了。如果她要是和越南人在一块,那你最好马上忘记她。”

    “没那么严重吧。她的读书成绩很好,已经在约克大学读书了。”

    “我本来就觉得她这个人路子有点不正。你刚才说有四十来岁的男人来看她,所以我越来越觉得不对。算了吧,不要想她了。女孩多得很。我都换了四五个了。”

    “好吧,我听你的。这事过去了。”马红堡说。

    MARCH BREAK结束了,学校又开始了上课。冬天已经到了尽头,可三月底又下起大雪,气象预报说还要下近六十厘米的大雪。马红堡的心情一直低落。他没有办法忘记周琴,半夜里还会想起她。他一直盼望周琴会给他打个电话。他很后悔,自己没有向她要电话号码,要不他会给她打电话的。可是一想到周琴那个手机的铃声,他的周身马上会起一层鸡皮疙瘩。

    杨靖邦这天接到了移民局的一封信。他看了半天没看明白,让马红堡看看。马红堡借助着快译通字典,看出是他的留学签证延长需要面试。

    “面试就面试,谁怕谁啊。”杨靖邦说。他看了看时间,是下周一上午。他对马红堡说,“你得陪我去一下。我的语言不咋样,临时会卡壳,你帮我翻译一下好了。”

    “有没有搞错?我才来几个月啊?你都来一年多了,还我来当翻译。”

    “这有什么?网上有一本小说里不是有一句话吗?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却比眉毛长。”

    “去你的!要不找一个英语好的人陪你去吧?”

    “无所谓了。英语太好的人陪我去,倒显出了我的不行。还是我们自己去走一回吧。”

    面试那天上午,他们早早就到了移民局的大楼,等候着见移民官。杨靖邦说自己的语言课程读了一年多,磕磕碰碰还没过关。当初父母通过留学中介送他出国读书,第一个月,他发现课堂上经常只有他和老师两个人,其他人几乎就不来上课;第二个月里他了解到为什么这个学校没人上课,因为它只有基础课,没有托福培训。事实上,这里的大学要求托福过550就可以升读了,对基础课并没要求。于是他对这个学校不屑一顾,回国玩了两个月。回来的时候,他转校读托福班。可是两个月之后,北美托福考试改制,必须先修好600个小时的ESL课程,他的学习又不了了之了。他读的第三所学校严格说来不能算是学校。一个他之前待过的学院的老师在写字楼租了个教室,他去混了一个月。后来那学院把老师赶走了,跟他的学生也就作鸟兽散。现在的是第四所学校。刚刚结束第一学期的课,他的签证就到期了。于是开始申请延签,移民部认为材料不足,需要面试了解更多的情况再做决定。“这要是被拒了,我还不被我妈骂死!”杨靖邦絮絮叨叨,紧张得有点额头冒汗。“其实也怨不得我啦,我在国内读书就这个样。虽然在什么贵族学校上课,其实一半的课都没上。考试成绩也无所谓啦,反正要出国,国内的成绩国外不承认的。其实我父母也傻,在他们眼皮底下管教着我都读不好书了,他们怎么能相信我一个人到了太平洋对岸就能自己管好自己,就变样成了天才呢?”

    “你这么说我都紧张了。我也和你差不多,混了好几年,没好好读书。最后在出国前才突击学了点英语。我也好怕怕,不知能否进入大学。”

    等了半个钟点,有人出来喊杨靖邦的名字。他们走了进来。

    移民官是个女的,白人,戴着金丝眼镜。她的眼睛在两个年轻人身上转来转去,问:

    “谁是杨靖邦?”

    “是我是我。”杨靖邦低头哈腰。

    “那他是谁?”

    “他是翻译。”杨靖邦继续低头哈腰。

    移民官听着猛一愣:“翻译?你不是在这留学快两年了吗?怎么还需要翻译?”

    尽管问题是对杨靖邦的,可看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马红堡还是窘迫得脸红耳赤:“我们是室友,他大部分都听得懂的,只是担心一旦听不明白,我来解释一下。”

    移民官朝他白了一眼,这一个白眼绝对是个不祥的预兆,马红堡心里“咯噔”了一下。

    移民官开始发问,都是些例行的问题,而且她像是对幼儿园孩子说话一样一字一顿口齿清楚,杨靖邦基本能听懂,吭吭哧哧地能自己回答几个问题。这让马红堡的心放了下来。

    移民官问:“你什么时候高中毕业的?”

    杨靖邦不知怎么卡住了,问马红堡:“哎,三月怎么说来著?”

    “March!”马红堡说。

    “March!”他大声重复着。然后他转头对马红堡说:“这个词太容易了,我只是忘了。”

    “小心,也许移民官懂国语的。”马红堡低声说。

    移民官拿出手里的杨靖邦的出勤资料,“请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上一学期英文语法课30堂课只出勤了9堂?”

    “嗯……”他说,“嗯……你知道我来自地球的另外一边,我们这里的白天正是那里的夜晚。所以我每天起床的时候总是醒来了又睡着了。我真的在努力了,可时差这个东西真是可怕的顽固。我每天都要挣扎着起床又倒了下来,当然,有时晚了一点,上课就来不及了……其实你看,我有进步的,之前那门语法课我只上了5堂。”

    “5堂课到9堂课算是进步的?”移民官的腰背一下子直了起来,瞠目结舌,“那你没上课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嗯……”杨靖邦维持着一贯的慵懒。马红堡已经开始相信他或许是个成大事的人才,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处变不惊,临危不惧?

    “我已经说过了,早晨起不来,睡觉;醒来的时候,上课又晚了,就打打电子游戏了,当然,有时还会听听MP3,看看漫画小书。”

    “EXCELLENT!(太棒了!)”移民官不停地点着头。

    这回轮到马红堡瞠目结舌了。他惊讶于杨靖邦的诚实和坦白,如果是他坐在那张被拷问的椅子上,一定如坐针毡,怎么着也得尽力编出个理由。可转念一想,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看来杨靖邦实在没什么好编的了,干脆以实相告。

    马红堡几乎可以看到移民官眼里的怒火。她站起来,“你在这里等,我已经做了我的决定,只需要做好材料,拿过来你签个字。”

    “暴暴,做好准备吧,估计被拒了。”马红堡对他说。

    “会吗?”杨靖邦还心存侥幸。“幸亏我还没说自己经常喝酒K歌,宿醉不醒呢……”

    15分钟之后,移民官从里面走出来,把一叠材料递给他。移民官的声音很严厉:“加拿大给你的签证叫学习许可,是让你在这里学习的,不是让你在这儿玩的!你被拒签了!”

    “Why?Why?”他还在问移民官。

    “我建议你先把时差倒过来,不在白天睡觉时再来加拿大。”移民官说。

    “再也不回来了,这个鬼地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不想待呢!”杨靖邦嘴里终于蹦出一句真正的英语,让移民官听明白了,他并不在乎!

    移民官的嘴角在颤抖着,一只手支撑着桌子,怕自己会倒下去。马红堡清楚地看到她打开一个小瓶子,倒出一小片白色的阿司匹林迅速吞下去。

    收拾起材料,走出了移民局。

    “你刚才为什么要这么说激怒移民官?她差点心脏病发作了。”马红堡说。

    “这也是一计啊。我的一个同学在澳大利亚使馆被拒签了,他生气之下说你们澳大利亚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多了几头袋鼠吗?我还不想去呢!结果这话激怒了移民官,‘啪’一下盖了签证章,说,让你去看看澳大利亚到底好不好,让你待到觉得澳大利亚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为止。我今天无计可施了,也想试试这一招,可惜这个傻B移民官没有上钩。”

    “那怎么办呢?你要回国了吗?”马红堡问。

    “不知道,这下麻烦有点大了。”杨靖邦说,“算了吧,不想它了。我们去喝酒吧。”

    他们搭了出租车,去了一个酒吧间,这里是他们经常来喝酒的地方。这个时候外边在下着大雪。雪下得一阵紧似一阵,市政府昨天发出了大雪低温警报,并开放了有暖气设施的地方给街头的露宿者庇护。

    “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为什么我们要离开家乡,花了那么多钱想待在这里混日子,人家还不欢迎你?”杨靖邦喝了一杯酒,说。

    “我在这里过得一点也不快活,自己不知道自己整天在干些什么。”马红堡说。

    “那些留学中介当初哄我们说做留学生好比是蜜蜂,飞到远方去采蜜。可我觉得我现在是无头的苍蝇,飞来飞去不知是为什么。前天我看到网上有人说我们是出口的垃圾,说我们这些人是在国内考不上大学的低能儿,国内每年高考名额有三百万也轮不到我们。其实这说得不假,我们真的就是这么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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