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过贵族的生活。贵族生活不仅要求你有贵族的精神世界,还必须有相应的物质条件。贵族生活要改变很多东西,我一点点努力改造着。我变得内向、敏感和细腻,我变得傲视群雄、麻木不仁,我变得礼貌而周到,同时,我也发现我的声音尖细,胡子发软。
这一切云舒有很大的责任,我毫不隐讳。
事实上,云舒并没有告诉我应该成为怎样的人,只是根据我自己的判断,我觉得云舒“喜欢”什么样的人,而我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的结论是从云舒的言行、好恶得到的暗示。和云舒交往的时候,云舒给我看过这样一个手机短信:一个不舍的追求者对女孩说:你不爱我哪里?我改!女孩苦恼地说:你爱我哪里?我改!
当时我们都无辜地笑了。当然,在那一瞬间我也想到了云舒,应该“改”的是我还是云舒?
下午我必须得出去。如果李司不来,我完全可以坚持几天,李司来了就不同了,我必须去买一些食品、洗浴用品以及与女人相关的日用品。
从超市出来,是自己把一种担心和恐惧在心理上放大的结果。我的车已经开到了夏家河的海边,我可以望到那栋白色的建筑了,它矗立在起鼓的山坡上,前面就是耸立的悬崖,再前面就是宽阔的海面,海面上阳光跳跃,波光粼粼——那就是我的房子。那是座德国犹太人留下的房子,典型的欧式建筑。我们习惯将欧式建筑作为类来划分,其实,它们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比如巴洛克和哥特式就是不同的风格。在大连的殖民统治者中,先是沙俄,后是日本,能保留下的德国人房子的确不多。
关于这个小楼有商业方面的传说,也有政治方面的传说,甚至有情杀,可惜没有浪漫和美好爱情的传说,我的到来会不会完成这个?
据说,这样一座——按现在的评判习惯——建筑面积起码有400平方米的小楼,只是一个德国籍的犹太人用一个假钻石胸针换来的。起先他用假胸针在美国军火商那里换来两支手枪,然后用两只手枪在朝鲜换了一船白面,再用这一船白面在夏家河海边盖了这栋小楼。在日本统治大连的时候,白俄著名将军谢苗诺夫就在夏家河当农场主。小的时候,我在很多苏联历史书籍甚至小说中看到谢苗诺夫的名字,苏联革命后,他到了远东与苏联红军作战,后来在哈尔滨建立对抗苏维埃的大本营,日本人占领东北后,谢苗诺夫在夏家河当农场主,同时从事反共活动。而关于情杀的传说是这样的,日本投降后,一位高级军官占了这栋小楼,这位农民出身的军官,35岁了还没结婚,后来想娶一个19岁的女学生,由于学生反抗,他就在小楼里用“蛇”牌手枪将女孩子射杀,据说鲜血染红了乳白色的墙面。……我接手这个房子是六年前,当时我还没听过这些故事,我对小楼进行了整修(我没说装修)。一走进那栋楼里,我的周围立刻弥漫了另一个时代的气息。
回到小楼,我没见到李司。李司本来应该在客厅里等我,即使她不站在窗前硏望,也应该在客厅里等我的。事实上,李司不见了。
我找遍了楼上楼下,还是没有李司的影子。
李司傍晚才回来,她光着脚丫,拎着好几个塑料袋。
“知道我干什么去了?”
没等我说话,她神采飞扬地说:“赶海啊!……真是太过瘾了。”
“过瘾吗?”
“是啊,太好了,我以前从未这样开心过。我知道潮水退了以后……”
我声音严厉地打断她:“你怎么能这样?”
“怎么啦?”
“你应该告诉我一声,你擅自行动,想过后果吗?”
李司明白了,她说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是啊,”我说,“你是不需要我提醒的。”
李司走过来,用她有腥味的手来拍我的头:“我知道了,以后出去要告诉你。你这样关心我,我很感动。”
李司拎着她赶海带回来的“宝贝”去了厨房,将小螃蟹、蚬子什么的放在一个瓷盆里,还注满了水。
我说你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吧,螃蟹见了淡水就会死——亏得还是北大的高才生。
李司说你把我看成孩子啦?我不是想把它们当宠物养,我听渔民说,把蚬子螃蟹放在淡水里可以让它们吐沙子,晚上,我给你做海鲜吃。
我说你吃吧,那么小的东西,除了壳之外,什么也没有。
李司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都不配合。
我说得了,还是希望你配合配合我。
李司说难怪你到现在还找不到太太,你太古板了。……其实我知道,你不光怕我出事,你更怕我出事连累了你。那我告诉你——不会的,海滩上的人关心的是蚬子和螃蟹,没人关心我,况且,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我是流亡人士(李司没说在逃犯)。即便有人抓我,我也会直接跟他们走,不会把你供出去的。
我知道李司误解了我的意思,很不高兴。我这样说:“你知道就好。”
入睡前,我在书房里查找了很多法律方面的书,我想搞清楚,经济犯罪的金额是怎样的量刑的,也就是说,多少钱可以杀头?多少钱应该判无期徒刑?多少钱应该判有期徒刑?其实关心这些的应该是李司而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上心,而李司却在蒙头大睡。
这个时候,窗外又下起了小雨,以我的经验,在雨天里睡觉是最深的。
我起床时,已经是11点了,李司围着赵阿姨用过的围裙出现在卧室的门口,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个银亮的饭勺。李司就用那个饭勺敲我的门框,她说大懒虫,快起床了。
其实我已经起床了。
李司的装束已经证明她下厨了。并且在一瞬间,我觉得她像一个家庭主妇,同时我在想,总是那么精明干练、风风火火的女老板,对几百名白领员工讲话和游戏般“运作”上亿元资金的李司副总经理,工作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状态呢?不管怎么说,她那种神态还是令我的内心里升起一种温暖的亲切感。
“你又想什么坏主意?”李司又敲了敲门框。
“我在想,用什么办法把你哄到我的床上!”
李司知道我在开玩笑,举起手里的饭勺,做出要打的姿势。
“白日做梦!”她这样说。
李司做了四个菜,我知道她一定花费了很多心思。那四个菜分别是:牛肉烧土豆、清蒸桂鱼、西红柿鸡蛋,还有一个蔬菜沙拉。我吃了一口鱼,鱼肉在我的嘴里打了几个滚儿,我还是努力把它咽了下去。
“好吃吗?”李司问。
“嗯。”
“嗯是什么意思,只回答Yes or No?”
“Yes。”我说的有点勉强。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在李司的眼神里看到一种伤感的东西,我的心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李司来了以后,除了见面时我们谈到的那些,我一直不提与逃亡相关的话题,如果李司需要我安慰,她就会跟我讲了。
李司聪明绝顶,她已经揣摩到了我的意思。她率先改变了话题,她说你不在家我非常寂寞。我说你来了之后我没怎么出去啊。
“还说没有,你不是去见你的梦中情人,什么云啊舒的。”
“云舒。云舒是一个人。”
“她真的那么好吗?”
“她很好。”
“你现在还爱她?”
“是暗恋她,我们从没正儿八经地爱过。”
“还暗恋她吗?……这属于必须回答的问题。”
“我不知道,也许吧,但跟以前的内容绝对不一样了。现在好像不那么……”
“什么?”
“不知道,我说不明白。”
李司点头笑一笑,突然一转话题,她说你没注意家里有什么变化吗?
“家里?”
“是啊,你昨天回来的时候没发现?”
我昨天回家时没开灯,当然没注意家里的变化。我四处瞅了瞅,通过饭厅到客厅的走廊,我看见客厅里变得整洁了。
“你打扫了房间?”
“是啊,我可没白住你的房子,我在替你主持家政,你要付我薪水的。”
我说我怕雇不起你,像你这样的高级职业经理人……说到这儿,我停住了。真是麻烦了,什么样的话题都绕不出去。
李司似乎没有在意,她说没关系,你一个月给我五千就好了。
“这个好办。”我认真地说。
李司说到你家才这么两天,我就开始寂寞,从这一点来说,你真是令人敬佩。你是怎么熬过漫长的时光的?
我说我没熬,我在和时光一起变老。
李司说我看你也变老了,再过几年,你会成为一个有着年轻面孔的小老头。
说到这儿,李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说仔细想一想,无论你在哪个位置上,你都不能回避一些问题,住别墅有住别墅的孤寂,住筒子楼有住筒子楼的热闹。在外人看来,不知道你的生活多么的奢华和充实呢,其实,要我看不过是在沉闷、潮湿、泛着霉味的老房子里打发时光。现在,你身上和你的周围缺少有活力的东西。
也许吧,我搪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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