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根水找到拴钱船上时,拴钱的船正要启航。拴钱说,回来了。语气淡然,像是根水回了趟固城。直到根水看到了拴钱为小小设的灵堂,才知道老三的船出事了。
江匪一上艇,就用黑布把根水的眼睛蒙上了,根水说,黑灯瞎火的,我睁着眼也看不见。没人理他。小艇约开了半个小时,根水被领上岸,走了好长一段山路,有人把他送进了一个房间,房是破房,听得见有风“呜呜”从墙洞钻进来,地面高低不平,差点绊了根水一跤。有人给他解开了眼上的黑布,小白脸说,条件差,委屈你了,在这床上过一夜吧。
根水第二天早晨醒来,满耳都是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童音,不时夹杂欢乐的笑声。根水擦了擦眼睛,走到门前,门在外面锁住了,从门缝里往外看,外面是一块平地,像是学校操场的样子,操场上陆续走过来背着书包的孩子,根水想起来,今天是8月28日,是中小学开学报到的日子。这么说,根水是被关在一所小学校里。
门开了,进门的是小白脸,小白脸把根水的银行卡还给他,说,谢了,兄弟,你仁义,我也不能做小人,没有透支一分钱。一个女人端来洗脸水,说,校长早,领导早,领导请用水。小白脸从口袋里摸出一副眼镜,戴上,说,不好意思,自我介绍一下,本人是这所小学的校长,其实我也只是个老师,家长喊着喊着把我喊成了校长。我们把来学校的外地人都称为领导,何况你是为学校真正作出贡献的人。领导,请允许我领着您参观一下本校。
根水如坠云雾中,小白脸分明就是昨夜的小白脸,戴上一副眼镜怎么就成了校长?
学校很寒酸,一共五间平房,乱石垒的墙,茅草盖的屋顶,三间做了一个教室,根水住的这一间算是教师宿舍,再向东一间就是厨房。这小学校建在一个断崖上,三面皆山,断崖的下面就是长江,往下看,那长江窄成了一根带子。小白脸领着根水参观操场,操场上竖着两只摇摇摇欲坠的自制木头篮球架,篮板裂开了缝,看得见篮板后蓝蓝的天,操场一角摆着两张土垒的乒乓桌,几个家长正带着孩子在上面用旧报纸包书皮,见了小白脸,齐声说,校长好。小白脸应了,面对根水竟有几分羞涩,介绍说,这位是王叔叔。孩子们一齐说,王叔叔好。
根水闹不明白自己怎么变成了王叔叔,也只能顺水推舟,说你们好。看过去,那两位家长似曾相识,想起来,正是昨晚在三宝船上见过的。可看俩人现在憨厚木讷的样子,又似乎不是。
校长说,同学们,王叔叔这次来,是专门为了解决你们新学期困难的,你们的新书包新课本新文具就是王叔叔给你们的,大家鼓掌!几个孩子都欢呼起来,朝这位王叔叔拼命鼓掌。
校长把脑袋凑到根水耳边,悄悄说,其实还差一点。根水说,那我好事做到底,还是我来。校长连连摆手,笑着说,不用不用,毛主席说过,人民的权利属于人民。我还有办法。
一个山村女人鸭子一般摇摆着跑过来,说请领导过去用早餐。校长说,你先领领导去,我一会儿就来。
根水的早餐是一碗面条,上面卧着三只鸡蛋。
女人说,我是学校的炊事员,校长说您是贵客,让我照顾好您吃喝。这里没店没铺,买不到早点,您多担待。
既然说我是贵客,我就做一回贵客。既然说我是领导,我就索性像个领导。根水问,这学校有多少老师?
女人说,就一个老师,教了这个年级教那个年级。老师也是校长,校长也是老师。也只有一个教室,三个年级的学生全挤在一起。校长是好人,是山里的活菩萨,没有一个老师肯来这里教书,就他一个人留在这几年了。
根水问,你们这是哪个省哪个县呢?
这问题问得不像个领导,根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可人家对领导尊重,百问不厌。
女人说,我们也弄不清是属哪个管,一会儿说属这边,一会儿说属那边,一个村二十几户撒在大山里,舅舅不亲,姥姥不疼。人家的小学校都有上面拨款,房子造得比庙堂还炫眼,可我们这得靠校长和村长领大伙自建。
校长也来吃早饭,校长吃的也是一碗面,只是面条上没卧鸡蛋。校长说,学校条件差,招待不周,下回来我们生活就改善了。
根水没想过还有下回,埋头吃面。
校长说,不好意思,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您贵姓,自作主张让您姓了王。根水说,我姓罗,不过,在这里姓王姓罗都一样。
校长说,得罪得罪,我姓郑,你喊我郑哥就是。说着,用手指托了托眼镜。根水发现,他的手指是穿过镜片往上托的,细一看,那眼镜原来没装镜片。校长也不尴尬,说,没办法,家长们要求戴的,说不戴眼镜不像老师。
扮领导很累,还是做绑客真实。根水没忘记上岸的目的,说,跟你打听个人,你们村里有没有一个外号叫爬虾的人?
校长想了想说,没有,你别看这悬崖下就是长江,可要是走到江边得老半天,山民们起外号都是山里物件,比如豹子,比如穿山甲,比如灯笼草茅柴桩之类。这爬虾是你什么人?
根水说,我老爹一年前和我娘在这一带江面上失踪了,至今生死不明,我怀疑与一个叫爬虾的水手有关。
校长沉吟半晌,说,兄弟,我比你大几岁,听哥一句话。你就别指望你爹娘回来了,也别去打听了,更别想着报仇什么的。你也不是不知道,江上有江上的规矩,岸上靠人,水上有天。你是个好小伙子,乘年轻在水上发点财,别把自己赔进去。
校长把瘦胳膊搭住根水,说,哥从来不起誓,但今天给你起个誓,哥死了是得下地狱的,但哥手上没害一条命。
根水信了他的话。校长又说,照理说,不能再麻烦你了,可是你也知道,这里没有别的老师,我只读过一年大学,学的是理科。尤其美术,我怎么也画不像。你说你学的是美术,能不能教孩子们几节美术课?
根水答应了,校长很高兴,小白脸上有了由衷的笑容。根水忍不住好奇心,说,郑哥,我一直没想明白,你为什么能在这穷山恶水中呆这么多年,我的同学也有做志愿者的,但一两年也就离开了。
校长说,你也看出来了,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到了这里,我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生活的孩子,一天只能吃一顿饭,冬天只有一条单裤穿。众生平等,用时髦话说,他们也是祖国的花朵,凭什么他们要过这样的苦日子?毛主席说,教育者必须先受教育。这话说的就是我。想想我的童年生活,我觉得我那种所谓的富二代生活是一种罪孽。你一定还想问,我为什么不惜以身试法,有着另外一个身份?
根水点点头。
怎么说呢?校长说,其实我也想不通,我这样做是以罪赎罪。我没有别的法子让我的学生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可我是他们的老师,每天都要面对他们纯净的眼睛,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话有点假,也许是我的血管里流的就是那样的血,命中注定我只能选择那种方式。我说不清,你也听不明白,不说也罢。
根水想不到此番不仅做了一回领导,还做了一回老师。第三天半夜,根水在睡梦中被蒙上了眼睛,女人的声音说,您想去哪里我们送您到哪里。根水说,老河口,我家的船泊在那里。根水说,郑哥,我知道你在,谢谢你,我这次来得值。半晌,校长终于还是开了口,说,莫说谢,要谢是我们要谢你。根水被塞上一辆摩托车后座,骑手嘱他抱紧,一路风驰电掣。
到了老河口,根水以为拴钱的船队早走了,打算等着他们返航时再上船,不想站码头上一看,一眼就看到了拴钱的船。
根水问拴钱,叔,就是船出事,三婶子也应该来得及逃生的呵。
拴钱漠然道,你三婶子腿上捆着绳子。
根水讶然无语,可以想见那绳子是谁捆的,只有三叔,陈三宝。
罗根水在灵堂里默哀了许久,那么美丽那么泼辣的三婶就这样去了,变成了一盒骨灰无声无息地放着。让根水惊讶的是,拴钱叔居然在船上设了灵堂,这彻底坏了船上的规矩,江上的迷信,你信则有,不信则无,看来,他是拿定主意,想弃船上岸了。
罗根水想起爹娘,这长江能给你多少欢乐,就能带给你多少痛。它能给你带来哗哗响的钞票,也能随时收了你的小命。
27
船到上海龙华码头,这里沙堆如山,岸边排列着长长的输沙传动带,扒沙的翻斗在钢铁长臂上高悬。码头主见了拴钱,发烟,出价,等待着拴钱每吨抬个一块半块的,拴钱却挥挥手:卸。
卸完沙,结了账,拴钱要驾驶着空船退出船位,左边是船,右边也是船,也是快卸完沙的空船,三个钢铁巨人平行挨着,船边都立着水手,手里拿着汽车轮胎,以备两船相撞时塞下去缓冲。
拴钱船上的人们都还没有从老三家沉船的惊恐中拔出来,别的船上都有结账后的喜悦,欢声笑语,拴钱的船上却有些沉闷。月香、根水、沈宏伟和水手手上都是一人一只轮胎,站着,没人说话。
老三顾不上这些,老三坐在船头打成捆的油布上,一只手拿着月香的手机,一只手拿着一只计算器。手机上的照片,老三已经看了多少遍,百看不厌,它能变成钱,变成一捆捆的百元大票。计算器上的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三位数,老三读书时数学好,不用计算器也能算出这次能有多少赔偿款,但老三还是不放心自己,人不仅会骗别人,也会骗自己,老三宁愿相信这个小机器,机器总是诚实的。船和小小的赔款,加上这几年运沙的盈利,除去债务,老三的手上还有七十三万四千五百四十元,就是说老三距百万富翁已经不远,这些钱加上银行一倍的贷款,再向地下钱庄借一些高利贷,老三能造一艘两千吨的大船,不能比老大的船小,哪怕只多出一个吨位也必须多。
梦想即将成真,老三惬意地仰倒在油布上,老三还有一个美好的计划,他已打电话让春花来上海,一是协助他索赔,二呢,他得找个机会把她睡了。是处女,老三就娶了她。不是处女,给她个一万两万打发走路。
拴钱向驾驶舱走去时,让老三的腿绊了一下,老三缩腿让了一下,又伸展开腿脚,自顾摆弄手中的计算器。老三长成一个张牙舞爪的大汉了,再也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尾巴,从小这个做弟弟的就喜欢捉弄哥哥,拴钱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个少年的老三。
老三打小就喜欢捉弄当哥的。那一回夏天渔业大队歇业,湖上没人,拴钱想干点私活,摇了“鸭蛋壳”去网鱼。正好是星期天,老三要去,拴钱带上了他。正颇有收获时,下起了暴雨。夏天的暴雨像是来自冬天,冰凉冰凉,往热身子上一浇,人就容易生病。渔民的办法就是翻身钻入水中,湖水还蓄着太阳晒了大半天的热度。兄弟俩躲在船尾的湖水中避雨,老三突然说,哥,我腿抽筋!手一松,人沉了下去。拴钱一把没抓住,慌了,潜水往湖底捞,湖水深,拴钱一遍遍往下潜都扎不到底,耳鼓被水压压得“嗡嗡”地痛,当他又一次浮出水面时,老三正双手扒在船帮上露出半个脸朝他笑,老三说,哥,我逗你呢。
什么时候开始老三的脸上再也见不到笑容,拴钱记不清楚。反正一个人心里存了恨,也就丢了快乐。老三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敬鬼神,不相信这长江容不得罪过,只想着发财,只想着出人头地。他在白脸面前出卖亲哥哥,他对自己的老婆下得了那种毒手。拴钱恨自己把他带进了长江。
拴钱站在驾驶舱外,等着码头上的人打信号通知让位。已是黄昏,暮色四起,远处繁华的都市灯火辉煌,霓虹灯将水面照得溢光流彩,掩盖了这江面上的种种污浊。只有在这江水中行船的人知道,这江面上是何等的肮脏,油污中白的是塑料一次性饭盒,黑的是枯枝败叶,看不出色彩的是垃圾袋废纸盒,细看,还能看到用过的避孕套。甚至连钓上的鱼也有一股机油味,没人敢吃。可是这一切在华丽的灯光下都熠熠生辉,所有的丑恶都在波浪中载歌载舞。
船头的跳板已经撤下,拴钱走进驾驶舱准备撤位,他开亮大灯,告诫自己集中精力。船老大都知道,在码头上驾船换位,是一件看似容易实际危险的活。驾驶一条“鸭蛋壳”容易,船小好掉头,驾驶一条千吨的大船,等于驾驭一头钢铁巨兽,它骨骼粗壮,脚步笨重,尾大不掉,一旦撒野,根本勒不住缰绳。如果你仔细看码头上的大船,船头船尾凹了坑变了形,那大多是在码头上撤位时彼此厮咬的伤口。伤船事小,伤人的事也屡有发生,拴钱亲眼见过,船头上站着的小孩在两船碰撞时掉进缝隙,瞬间轧成了肉饼。拴钱这时候绝不敢大意,他的船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疤痕,拴钱宁愿扯掉自己身上的肉,也不愿意船身留下一块伤,那不仅是伤,还是一个船老大的耻辱。
可拴钱今天的心思有点乱,舵盘握在手中竟有些僵涩,刚启动,船头突然向右歪了一下,眼看就要撞上那一艘空船,几个人冲上去塞轮胎,可是来不及了,两艘船的船头轰然撞在一起。沈宏伟惊叫一声“老三”,三宝慌忙站起来,船身一震,身子飞了出去。三宝身手敏捷,双手悬空抓住了船帮,船头反弹回来撞向左边的重船,又是一声巨响,三宝紧紧抓着船帮居然没掉下去。可船头眼看着再撞向了右边,月香惨叫一声,转舵,拴钱转舵!可拴钱握舵的双手不听使唤,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钢铁身躯靠拢,轰的一声,三宝像一只被扯掉了尾巴的蜻蜒,上半身还拽在船帮上,下半身没了,掉进了江水中。
拴钱站在驾驶室里,看见三宝的脸在朝他笑,夜色已起,大灯的灯光中三宝的脸是触目的白,拴钱惊奇自己的眼睛居然一下子好使了,相距少说也有一百米,居然连老三脸上的汗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都说男人过了四十五岁,撒尿越撒越近,读报越拿越远,拴钱早是老花眼了,可是老三现在离他那么远,老三那满脸的调皮劲儿却仿佛就浮在窗玻璃上。
月香哭喊着扑过去,老三,老三!三宝不松手,月香说,你放心走,孩子我替你养大,保险款我也一定帮你留给孩子。老三手一松,上半身也掉进了江中。
老三的笑脸一下子没了,老三没了。老三其实是死在自己手上,月香伏在船帮上朝江水哭喊时,拴钱明白,老三真的没了。
那颗灾难的种子,它不仅生了根,发了芽,还抽出了枝叶,开出了又一朵死亡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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