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8月29日-31日 晴 东南风2-3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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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噩运要来,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出嫁,挡不住。拴钱从看到那传说中带来噩运的江猪开始,到目睹根水的沙雕,在鬼节来临的这段日子,他心里那颗灾难的种子,生根,发芽,终于钻出了地面。

    长江里有专业打捞队,他们有专业潜水员,俗称“水鬼”,配备了氧气瓶蛙鞋等设备,人家消息灵通,第二天就出现在拴钱船上。

    谁是事主?一个领头的人问。

    老三仰天躺在床板上不吭声,拴钱说,我。

    他们的价格高得离谱,捞一个死人一万块,拴钱没说二话,将一万现金交到领头人手中,就是要十万,拴钱也不会还价。

    但是没有捞到人,捞上来了小小的衣服,小小的手机,就是没有小小,小小被水流冲出了房间。打捞队领头的人说,老板您别急,过一两天尸体会浮上来的,我们派船沿岸向下流找,只是得再加一万。

    第二天傍晚,小小在江堤边的柳树根下被人发现了。拴钱打电话给老三,老三说,我正忙着呢,陪保险公司的人办手续。拴钱说,老三,你还是不是人,是人你就赶快去领小小,我正往那里赶。

    拴钱和老三赶到时,小小已经被捞上岸,身上盖着一领凉席。此地离出事地点已经有二十多里,老三说,妈的,她倒跑得比我们还快。拴钱掀开凉席立即又放下,小小衣服都被江水剥光了,赤身裸体,已经肿胀得变了形。拴钱眼一闭,想到根水在船上用沙子雕塑的女人,当时冥冥之中的恐惧变成了事实。

    天热,人已有些气味,拴钱请当地殡葬店的人将小小放进冰棺,拖进殡仪馆火化。入棺时拴钱发现了小小腿上挂着的尼龙绳,拴钱解了拿在手中,想起了小小在手机中说的话,我走不了。小小走不了,肯定是腿上拴了这根绳子。拴钱把老三叫到背人处,将尼龙绳扔在了老三面前,老三脸上变了色。拴钱说,陈三宝,这究竟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老三说,头几回是我捆的,我怕她和沈宏伟搞到一起,后来都是她自己捆的,这次真的不是我,哥,你得相信自己的弟弟。

    拴钱捡起绳子劈头盖脑地抽向老三,一边抽一边说,陈三宝,你是个畜牲,畜牲啊!

    拴钱怎么能不满足小小最后的请求?

    拴钱租了一辆车,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寻找小小要的那款手机。时隔多年,那种款式的手机早已淘汰,所有的手机店柜台里都寻不见。

    拴钱赶在小小火葬前回到殡仪馆,在小小被推进去前把自己的手机放在小小的枕边。用我的手机吧,到那边给我打电话更方便,拴钱说。拴钱把骨灰盒抱在自己的怀里,按道理应该是老三捧着的,但老三早已等不及,去陪保险公司的人了。老三说,死的死了,活着的还得活。这话没错,可不应该是从老三嘴里说出来。

    是老三害死了小小,还是我拴钱害死了小小?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陈拴钱。

    24

    三宝第一个电话打给了陈春花,三宝说,我要见你,现在。

    春花说,想我了?

    三宝说,出事了,我的船沉了,老婆人没了。

    这事可不能开玩笑。春花说,我现在在铜陵,和郑总在登山。

    几天前还在游艇上,怎么一下子就到了铜陵?这白脸带她去深山老林中找什么乐子?三宝现在顾不上去问,三宝说,我得见你,这保险怎么赔,我不懂。

    春花说,保险的业务我也刚代理不久,是郑总和保险公司洽谈的,可能还得请郑总出面打招呼,我请示一下郑总,他要是肯见你,你就赶过来。

    一会儿,春花回电,说,你来吧,郑总同意见你,我把我们的位置用短信发给你。

    三宝带了保险文件,又借了月香的手机,那上面有船沉的镜头。他打了一辆出租,直奔铜陵,心中惴惴不安,白脸会去帮他打交道吗?保险公司会认账吗?

    三宝认识白脸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太阳懒洋洋的,把人也晒得懒洋洋的,三宝在白脸的游艇上逍遥后坐在窗边抽烟,窗口正对着前甲板。前甲板半个篮球场大小,四周插着缤纷的彩旗,船板涂的是浪花白的白漆,中间撑着一柄花色鲜艳的遮阳伞,伞下是一桌一椅,椅上没人,人蹲在甲板上,正侍弄着一台机器。那机器已被开膛破肚,但三宝一眼看去,还能看出是台小型船用柴油机。

    修台柴油机,还用得着把机器弄到甲板上?三宝觉得这人笨得可以。

    三宝走到甲板上,想看看这人怎么摆弄机器。刚靠近,那人头也不抬,就骂了句,没长耳朵吗?叫你们滚得远远的,别影响我。

    这机修工排场大,脾气也大,三宝后退了几步,悄悄站住。

    这师傅不像是在修机器,倒像是小孩子在捣腾玩具,他将拆开的零部件一一摆开,动作很谨慎,拧镙丝时在扳头的虎口还填了塑料皮,拆下来一个零件会用棉纱沾上机油擦拭一遍,举到眼前在太阳光下照一照,倘若有污渍,甚至会孩子气地凑到嘴巴前吹一吹。三宝觉得,他简直是女人绣花,三宝看着都替他着急。三宝迈步要走,那人却喝住,过来,五号扳头。

    他屁股对着三宝,却知道三宝没走远,三宝从他的工具箱里把五号扳递给他。

    中号环垫,他又说。三宝赶紧把中号环垫递上。

    这师傅把三宝当成打下手的徒弟了。三宝也看出这台船用柴油机有些与众不同,是少了什么还是多了什么,一时也说不清,索性等他装完了再打听。三宝眼追着他的手,不等他开口,就将他要的工具递上。有一回,干脆把他下一步要装的机器零件也递上。没想到他一下子翻了脸:放下,放在原来放的位置!

    他转过脸,问,你是谁?

    这人额头和鼻尖上顶着油污,下巴上有黑乎乎的指印,像是挨了谁的耳光留下的青紫,眼光却凶狠,三宝不敢笑,说,我是固城船队的。

    他的眼光柔和了,说,我说呢,怪不得用着这么顺手,我还以为是我手下的人开窍了。做过轮机工?

    三宝点点头,说,您是……

    他用棉纱擦擦手:我是郑守志,就是你们背后喊的白脸。

    三宝慌忙说,啊,您是郑总,我是拴钱的弟弟三宝,我有眼不识泰山,打搅您了。

    白脸说,你是个不错的轮机师,拴钱有个能干的老弟。来,我们继续干。

    接下来,白脸变得亲切了,介绍说,这是一种智能型船用柴油机,它采用了最新的以共轨燃油喷射方式为基础的全电子控制技术,大幅度减少了机械部件,取消了凸轮传动系统和机械换向系统。它的燃油喷射、排气阀启闭、启动换向、气缸润滑及平衡都由计算机通过液-电伺服系统控制,因而具有良好的可靠性和灵活性,一旦有故障,计算机马上能显示故障所在的部位。

    白脸说,机器越造越先进了,光靠听声音、看排气已经落伍了。只是这电子系统难缠呢。

    机器装好,白脸一招手,立即有一帮人走上来。白脸拍拍机器说,进仓库。那帮人立即用绞绳捆绑起来。白脸说,慢。又在捆绳处垫上塑料皮。

    三宝说,郑总,机器修好了?您不去开机试一试?

    白脸说,它本来就没坏,我是拆着玩。凡事得在出问题之前先摸清,否则真出问题了你就只能干瞪眼。

    白脸说,小伙子,谢谢了。我的仓库里有各种船用柴油机,你要是有兴趣,下次可以带你去参观。

    白脸走了。敢情这白脸就是一个把机器当玩具的大小孩,一点也不像人们传说中的凶神恶煞。一个做大事的人热衷于纠缠一堆铁疙瘩,三宝心底里有些小瞧他,这样一个人能在长江里打下这么大的江山,我三宝为什么不能?彼可取而代之也,三宝不禁想起中学课本上这句话。

    他不知道,这句话白脸当年曾对他哥哥拴钱说过,陈拴钱听不懂。

    三宝并不敢真的小瞧白脸,白脸是棵大树,三宝现在只是树下的一只蚂蚁,三宝明白,只有投靠他,依靠他,自己才有出头之日。

    三宝第一个目标,就是要当上船队老大。三宝目睹了大哥陈拴钱披上围巾的那一出戏,发现决定船队老大上或下,都只是白脸一句话的事。三宝必须向白脸证明自己比大哥更有能耐更加忠诚。

    天道酬勤,三宝偷听到了拴钱和罗老大的一次通话,拴钱接听手机,却忘了关对讲机。三宝觉得有必要在白脸面前亮相了。

    只是三宝联系不上白脸,白脸的电话号码不可能给三宝这样的普通船老大,这倒也不难,可以从拴钱那里弄到,但这显然没有当面汇报有效果。三宝想到了春花,如果春花答应带他去见白脸,这说明春花和白脸关系确实非同一般,那么可以借春花这块跳板找到更多接近白脸的机会。如果春花拒绝,也不是坏事,说明春花跟白脸没有那一腿,三宝真的可以打她的主意。

    春花说,你真的有大事要见他?

    三宝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春花说,他现在不在船上,在岸上。

    三宝说,那你带我到岸上找他。

    春花说,没有预约,郑总是不见人的。

    三宝说,那你替我预约一个,求你。

    春花说,就你?预约了也没用,最多接个你的电话。除非……除非我直接带你去。

    看来这婊子真的和白脸有特殊关系了,可现在顾不了许多,三宝好话讲了一大堆,春花答应了。

    乘小艇上了岸,春花领着他上了码头,这是传说中的江口村。谁都知道,白脸允许船户在长江里寻欢作乐胡作非为,却不允许船户上江口村撒野的,春花却一路通行无阻。村中间是条马路,打扫得比城里的大街还干净。到了一家高档宾馆,门牌上挂的却是村招待所。按说白脸这么大的公司,完全可以在岸上盖幢大楼办公,可白脸没盖,只是在这楼上租了几个房间。狡兔三窟,白脸游船上也有办公室。三宝想,八成是因为他这些年在江湖上仇家太多,怕人报复,所以才居无定所,行踪诡秘。刚进大厅,立即有两个着灰衣服的人迎上来,见了春花,打量一眼陈三宝,闪开。电梯到了顶楼,门一开,又有两个人迎了上来,见是春花,也点点头放行。

    白脸住的是一个套间,客厅里摆着沙发电视,白脸蹲在沙发上,旁边放着一个竹匾,匾里盛着钢针和毛线,白脸专心致志地在结毛线。春花和三宝进了门,白脸起了起身,一个线团随即滚到了三宝的脚边,像是赶来迎接他。三宝没想到白脸竟然喜欢做这种女人活计。男人结毛衣,三宝见识过一个人,是他县中同学的父亲,同学身上的毛衣都是他父亲结的,他父亲是个外科医生,据说结毛衣能锻炼手指的灵活性,但这也不能让固城的百姓认同,男人就只能做男人的事,同学的父亲成了固城街头巷尾的笑料。白脸是三宝遇见的第二个结毛衣的男人。

    见三宝跟着,白脸有些意外,朝春花挥挥手,春花退到了门外。

    白脸说,怎么?想看我仓库里的机器了?

    三宝说,不是。我有事向您汇报。

    三宝说,陈老大和罗金宝勾结,在固城湖湖堤上投资一百多万造了一艘加油船,陈老大投了三十万。我亲耳听见罗金宝在电话中跟陈老大借三十万,陈老大答应的。

    白脸手中的钢针不停地穿插,抬头说,究竟是投资还是借款?我听着是借款。

    三宝镇定下来,说,反正是他俩的钱造了加油船,要进长江来经营。到时候固城船队好多人都得到他们那里加油,毕竟是老乡,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白脸停了手,说,你不是陈拴钱的亲弟弟吗?

    三宝说,我首先想到的是您郑总的威严要被侵犯。

    白脸笑了,白脸说,我明白了,你想要得到什么?想得到我手里织的这条围巾吗?

    三宝心中窃喜,这白脸太聪明了,可三宝嘴上说,不敢想。

    白脸的双手又忙活起来,忽然说,春花,进来。

    春花进了门,白脸把三宝撂在一边,说,春花,你帮我插几针。春花接了针线,显然不怎么会,插了几针,错了,毛线打成了一个结。白脸说,放下吧,你看,就是结毛线,该上针就上针,该下针就下针,不能错了章法。我说过,不能随便带人见我,你没听进耳朵?

    春花的脸一下子白了。

    白脸递给她一根银色的钢针,说,我不愿看见你流血,哪怕是一滴血。你到我沙发后面去,我不想看。

    三宝看见春花走到了后墙,把左手掌贴在墙上,右手犹豫着举起了钢针。

    白脸说,速度要快,三宝应该知道,速度就是力量,速度快才能一下子到位。慢了就不是插,是钻,会痛得多,要不,三宝帮一下她?

    春花坚决地说,不要!手起针下,左手就钉在墙上。手臂不停地抖动,墙上掉下很多墙皮粉尘。

    三宝不自觉地捏紧了左手,他觉得自己的左手掌剧痛不已。白脸果然歹毒,无毒不丈夫,他居然连自己的情人也不饶过,莫非他怀疑我和春花有什么私情,这一出是演给我看的?那么,自己也不会被放过,只会更惨。三宝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说,郑总,我先走,我走了。

    白脸抖了抖手里的毛衣,说,陈三宝,你的眼晴有毛病,我织的不是围巾,是一件毛衣。你这身架子倒和这件毛衣相配,我也正发愁这毛衣该送给谁,可惜你白长了这副身坯。

    半个小时后,三宝在大厅里等到了春花,春花捂着掌心走出了电梯。三宝说,他怎么会对自己的女人也这么狠?春花说,放屁,我是他表妹,我娘是他娘的亲妹妹。只要是他公司的人,谁的手背上没被那钢针扎过洞洞?

    陈三宝赶到指定的地点,那真是长江边的一个山脚,一字排着几顶帐篷,春花通报了,白脸从帐篷中走出来,拍拍三宝的肩膀,说,小伙子,节哀顺变。

    三宝心中一暖,掉出了几颗泪。

    白脸说,你放心,我会联系保险公司的。这是我们代理船舶保险后赔偿的第一单,我们肯定会做得让你满意。你和春花先回去办相关手续,我马上跟他们老总打招呼,得开个好头。

    春花上了三宝租的小车后座,开出几里地,三宝喊“停”,从副驾位下来也坐进了后座。车继续前行,三宝一把抓住了春花的手,春花任他握着。

    春花说,我表哥是个“驴友”,喜欢登山野营,他打算这两年把长江边上的山都登一遍,顺便考察长江两岸的环境,表哥说,占山要观水,占水得看山。

    春花,你得帮我,我现在只有你了。三宝握紧春花的手,又说,郑总爬山带着随从就够了,带着你做什么?

    春花顿了顿,凑上三宝的耳朵,呼出的气息弄得三宝耳根痒痒的,春花告诉了三宝一个秘密。春花的表侄儿,也就是白脸的儿子,名叫郑小波,是白脸的命根子,中学读的县中,大学考的是北京的重点大学,以前只要谈到儿子,白脸就满脸光彩。大一没读完,小波中途回江口村,居然偷偷摸摸到游船上去了,自然被抓住,还挨了揍。挨揍他倒没计较,没想到的是他的宝贝儿子读书读傻了,他目睹了白脸的一些作为,与白脸闹翻了,说什么他花的每一分钱都带着血腥,他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耻辱,书也不读了,到大山中去做什么志愿者,说是为他老子赎罪。白脸这几年一直在找这个儿子,前不久刚有了一点线索,说在长江边山里的一个小学教书。这才是白脸登山的真正目的。

    三宝摸着春花手背上的伤疤,说,告诉我这些,你不怕手上再扎几个洞洞?

    春花说,活在这世上,总得有个人说什么话都不需要提防,我选的这个人,就是你。

    25

    必须介绍一下郑小波了。

    郑小波的小学是在江口村村小读完的,据说很多优秀的作家一辈子的写作都源于童年的感受,童年生活就像喂养婴儿的母乳,可以给孩子一生的免疫保障。郑小波尽管没有成为作家,但童年的生活烙印在他的一生中也难以抹去。

    那时候,江口村还没有一幢高楼,村小的教学楼是全村最漂亮的建筑。那个时代时兴在墙上贴一种白色的外墙砖,牙齿一样的白,村小的教学楼就贴了这种白得晃眼的瓷砖。当时还没有塑胶跑道,村小的操场铺的是煤渣,水泥太硬,泥巴路晴天扬尘,雨天泥泞,小学校的操场定期填煤渣当时可以称得上是奢侈,普通百姓家里还烧不起煤球呢。郑总有办法,长江里来来往往有许多运煤的货船,靠上去就挖几筐煤谁都把郑总的面子给足。难的是教师,当时公办教师不多,科班出身的师范生更少,找当地政府人家不给,郑守志开高薪也挖不来人才,守住铁饭碗是当时所有人的共识,可郑守志坚决不肯降低标准,谁都敢糊弄,不敢糊弄孩子。他灵机一动,在各个码头派人招骋教师,工资待遇是水手的两倍。这长江里其实有的是人才,不仅有中小学教师还有大学教师,因为各种原因在岸上呆不住被挤到长江里混日子的,人才济济。郑总亲自面试,录取的村小教师那待遇,用郑小波爷爷的话说,是苏联专家的待遇,一人住一套公寓,食堂的伙食标准是村民食堂的三倍,还每套公寓配了一台彩电。郑小波爷爷说,简直就只差啃列巴跳喀秋莎了。

    郑小波从懂事起就和爷爷生活在一起,没有奶奶,就像他从小没有妈妈一样,妈妈和奶奶都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家里没有女人,好在郑小波是个男孩,并且也不知道有妈妈和奶奶的话是怎样的日子。爷爷在酒后常常给他讲打仗的故事,一会儿是淮海战役,一会儿是抗美援朝,爷爷会脱下上身的衣服,让他抚摸那些子弹和刺刀留下的伤疤,爷爷是英雄,不是每个小朋友都有一个带着光荣伤疤的爷爷。爷爷讲的故事里还有一个叫猴三的英雄,郑小波记住的是这个人靠喝自己伤口的血咽炒面粉一人坚守住了阵地。人血怎么能咽下去的呢?他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就是靠吸母亲的鲜血幸存的。爷爷说,那个叫猴三的人就是你的姥爷,在郑小波的印象中,妈妈和姥爷就是山腰上那两座坟莹。从此清明节上坟的时候,郑小波小小的身子骨里又多了一份骄傲,他是英雄的后代,他的姥爷也是一位英雄,他没有理由不成为一个英雄。

    江口村的村民除了部分是引进的外来人才,大部分是江口集团员工的家属,集团工龄达到规定年限的员工也可以带家属,有点部队军官家属随军的意思。在江口村,真的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村广播里除了播放革命歌曲,就是歌颂村里的好人好事。当然,阶级斗争这根弦也绷得紧紧的,你松一松,阶级敌人就攻一攻。江口村的阶级敌人是谁呢?一切可能破坏江口村安定团结的人都是,他们侵入江口村的必经之途是山脚的路口,任何人进村都被村民们雪亮的眼睛盯得死死的。

    郑小波在村小是一名品学兼优积极向上的好学生,很快,他们就升入初中,那时候江口村没有中学,二十几个孩子一律升入当地县中,县中当然不肯照单全收,但江口集团对县中有求必应的助学姿态让校长无法开口。县城是另一个世界,县中虽说是一个一心只读高考书的封闭角落,但是不同的价值观在老师和同学身上的表现还是给这群孩子带来了惊疑,比如说上老师家补课要交钱,比如说向一个优秀学生请教一道题要付给他饭菜票,这在村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来自江口村的孩子有时也让老师们头痛,他们穿统一的服装,连鞋子也是江口集团统一发放的,他们尊敬老师,远远见到老师就立定行礼,心地善良,乐于帮助别人,学习认真纪律严明,可以说三好学生的评语放在每个人身上都不为过,但是他们过于较真,对校园里的一草一木都瞪着警惕的眼光,任何一个江口村的孩子受到欺负,都能引发所有江口村孩子的同仇敌忾,校园里几起群殴事件都与他们有关。

    最大的一起事件是因为一位女生引起。县中虽说是县中,也有一帮本地的官宦子弟结成了团伙,在学校惹是生非。其中一位县长的儿子看中了来自江口村的一位女生,先是递纸条,女生把纸条撕了,接着是一帮人在女生宿舍前守候。郑小波得到消息,立即率领二十多个孩子赶到女生宿舍。这一仗郑小波他们吃了亏,对方是高年级学生,带着器械,郑小波他们当时才读初二,一个个被揍得鼻青眼肿。第二天晚上,打赢了的那帮小子又来到女生宿舍前等候女生,他们认为郑小波一定被打怕了。没想到他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在小树林遭到了伏击。伏击者为首的就是郑小波,他率领的是全校所有江口村的孩子,江口村在县中各个年级的学生有上百号人。

    县长的儿子被打断了三根肋骨,县长大怒,派出所拘留了初二学生郑小波。警车离开学校,江口村将近一百个孩子离开教室,追到派出所,把小小的派出所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都是孩子,手无寸铁,警察们拿他们没办法。送消息的孩子赶回江口村,集团上下群情激奋,要冲进县城毁了派出所,灭了县长。郑守志说,这是好事,咱江口村的孩子好样的,江口村后继有人。让郑小波接受考验的好机会到了,让他在里面蹲几天是好事。郑守志连一个电话都不肯打,倒是校长的电话打来了,劝郑总出面息事宁人,郑总说,县长公子的医药费我们出,别的由你们该咋办咋办。

    郑小波面对警察的审讯冷静得不像个孩子,他的内心有一种欣喜,做英雄的机会来了,他希望警察能给他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可警察碰也不碰他,县长的公子恶名远扬,他只想吓唬一下这个孩子,别再给父母惹麻烦。

    郑小波在派出所关了三天三夜,江口村在县中的所有学生在派出所门口坐了三天三夜,校长和老师们来做工作无效,警察们强行送走几个学生,只一会儿工夫,他们又重新回到现场。第四天上午,江口村几百位老人妇女包围了县长家的小楼,他们带来了煤炉和粮油,准备打一场持久战。县长有些慌乱,好在该县地处偏僻,那时电话没有普及,也没有现在的网络,县长尚能守住阵脚。但他没想到,纸终究包不住火,中午,省城打来电话,指示立即放人,并要求他马上去省城汇报工作。

    郑小波没想到只关了他三天半,就把他放了。当初警察宣布拘留一个星期的,他有些失望,做警察怎么能言而无信呢?当天晚上,江口集团所有领导进入县城,包下了县城招待所,宴请江口村在县中读书的孩子。宴毕,郑守志把儿子带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就把儿子搂在怀里。小波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哑妹要是活着,心疼得要疯掉。郑小波挣脱父亲的怀抱,没有母亲的孩子不适应这种肌肤相亲。郑守志冷静后,说,儿子,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放你吗?

    小波说,你发动了群众。

    郑守志说,根本原因是我托人找了省里的领导,那人的官比县长大。

    郑守志说,所以,儿子你要记住,要想成大事,必须做官,做大官。

    这次事件过去后,中学生郑小波很快又回到了学习轨道,江口村的孩子在县中再也没有惹是生非,郑小波说,一支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当务之急是学好文化,考上大学。郑小波分析了政府官员的构成成分,一类是像他爷爷那样从枪林弹雨中过来的,坐天下是用生命和鲜血作代价的。另一类是学而优则仕,“文革”结束后有一阶段对提拔干部突然有了严格的学历要求,小县城的大学毕业生主要集中在县中,郑小波目睹了自己的数学和物理老师,今天还在教室上课,明天就被任命做了局长和副县长。在新形势下,做官必须上大学。当然,对于当官,郑小波的目的性比他父亲要高尚和远大得多,那就是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不仅仅是为江口村人民服务。

    一心只读眼前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江口村的学生突然沉寂下来,全员用功。自然,能沉寂下来也得益于上次事件,再也没人敢招惹他们。他们再一次让县城喧哗,是郑小波这一届二十多个江口村学生一个不落地考上了大学。

    郑小波考上了北京某大学的哲学系,本来郑小波认为,县文科状元非他莫属,事实上他只考了个榜眼。事情出在高考之前。高考之前学生都回家自主复习三天,郑小波们都回到了江口村,村民食堂特意为他们开了考生窗口,伙食标准比苏联专家还专家。郑小波的爷爷不失时机地为小波作了考前动员,爷爷说,高考对于你,是人生的第一次大战役,也是搏取军功章最好的机会。

    夜深人静,郑小波难以入睡。郑小波对高考胸有成竹,临时抱佛脚不是郑小波的风格。他悄悄推开爷爷卧室的门,打开柜子,取出一只红漆斑驳的梳妆盒,那是奶奶的遗物。郑小波把梳妆盒抱回自己的房间,打开生锈的搭扣,看到了七八枚爷爷的军功章。这是爷爷的宝物,从来不让郑小波碰,爷爷只有在去村小作英雄事迹报告时才取出戴在胸前,那时郑小波可以摸一摸那些金属质的圣物。郑小波一一取出,摆放在凉席上,按照年代从1947年排列至1952年,有几次大战役的纪念章,有二等功三等功战斗勋章,军功章已有些锈斑,甚至有一块背面的别针已经断裂,这决不是爷爷弄坏的,应该是自然老化。这些或彤红或金色的勋章在郑小波的眼中光茫四射,郑小波觉得,他的房间顿时灿烂起来。

    放进梳妆盒之前,他发现那个小小的梳妆盒还有一个暗格,在盒子的底部。这里面藏着什么呢?郑小波推想,一定是比军功章更重要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格子板,里面藏着一张折叠的有些泛黄的纸,他想,这可能是爷爷当年写给奶奶的情书,但是不对,爷爷说过,他当兵时是文盲,后来认得的字是解放后扫盲班上学的。那么是奶奶写给爷爷的情书,爷爷说奶奶是富家女,战友们都喊她“小白鸽”,那时一定是多情的女兵。郑小波犹豫着要不要偷看爷爷奶奶的秘密,他将纸取在手中,离灯光近了,看出那纸上有隐约的公章印迹,他打开了那张纸。

    那是一张刑满释放证明。

    大荆山监狱刑满释放证明书

    (副本)

    字号1986002461

    兹有郑向前(性别:男,年龄:57,住址:湖北武汉市大中路11号),因犯贪污罪于1981年7月2日被大中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5年,剥夺政治权利自1981年7月2日至1983年7月1日。现因执行期满,予以释放。特此证明。

    大荆山监狱印

    1986年7月1日

    郑小波傻眼了,郑向前,这个在江口村光辉灿烂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刑满释放证明书》上!郑小波无法相信,可这三个字千真万确,监狱的大印赫然醒目,郑小波多么希望这是一张国民党监狱的释放证明,可那日期清清楚楚,郑小波出生的年月就在这期间,而且爷爷居然犯的是贪污罪,是贪官污吏,说都说不出口。郑小波仿佛自己是一个罪犯,他呆坐了很久,把梳妆盒装好,送回了爷爷的房间。月光下爷爷在凉席上睡得很香,郑小波发现这个伟岸的身躯坍塌在床上其实很丑陋,白发纷乱,嘴角淌着口水,皮肤上的皱褶看上去像一段枯木,连那些光荣伤疤看上去都像是树瘤。郑小波的泪水流了下来。

    第二天还没到高考的日子,一早天没亮,爷爷还没起床,他翻过大山,一人回到了学校。

    高考结束的当晚,他直接奔了父亲的办公室,他撞开郑守志办公室沉重高大的原木门,泪水滂沱,郑守志心里一惊,说,考砸了吗?

    郑小波只是盯着他看,脸上布满了悲伤。

    郑守志说,考砸了也没有什么,咱明年再考一回。

    郑小波说,爷爷,爷爷他真的是劳改释放分子?

    郑守志一愣,他没有追问儿子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是能如何?不是又能如何?你的血管里流淌的是他的血脉都不能改变。

    郑小波听明白了,说,可是他隐瞒了事实,欺骗了我,欺骗了整个江口村。

    郑守志说,有几句话你读过的,对立统一规律是宇宙的根本规律。金无赤足,人无完人。你爷爷既是英雄,又曾是劳改犯,这才符合这个根本规律。看一个人,当然是看他的脸,不是看他的屁眼。

    郑守志说,儿子,这就像我们上饭店吃饭,包厢里金碧辉煌,菜肴精美可口,可是有人却非要到饭店的后厨去看看,那里有污秽,有杀戳,有丑恶。看完的结果是那人倒了胃口,把吃下去的东西吐个净光,把包厢里也弄得脏污。

    郑小波说,你这是驼鸟主义。

    郑守志说,不是,对污秽的东西你要心中有数,但是不能影响自己的胃口。没有污浊,哪有洁净?没有杀戳,哪有鱼肉?这就是对立统一,这就是辩证法。

    郑守志意识到,人生的窗户一扇扇就要对儿子打开了,世界的大门就要一扇扇打开了。如果不能教会江口村的孩子客观看待世界,那么当年对他们的教育就会引发逆反。

    郑小波选择了哲学专业,这在别人的眼中是个百无一用的专业,最多只能当个教师、杂志编辑之类,在这个物质经济的时代,只能糊口。但填志愿的时候,郑守志支持儿子,郑守志说,要把握这个世界,首先要认清这个世界的本质。

    郑小波进入大学后就陷入了孤独,几乎所有读大学的江口村学生都陷入了孤独。中国的大学遍布各地,二十多个孩子如一把芝麻撒进了大田,难得有几个人同在一校。江口集团对每个考取大学的孩子都有不菲的奖学金,足够保证衣食无忧,但是他们一时都难以融入校园和城市。郑守志写信给儿子,让他首先把所有的城市生活都参与一遍,郑小波大把出手,邀请全班同学游景点吃大餐,但回到宿舍依然觉得孤独。他终究还是校园的独行侠。

    大学流行同学会,高年级学生热衷于到新生中认老乡。黄卉就是这样认识了郑小波,黄卉是经济系的大二学生,漂亮活泼,从穿戴上看也是上下品牌,应该属于“富二代”。黄卉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位小老乡,他勤奋刻苦,没有校园中富二代的虚荣浮夸,从穿戴上看简单朴素,对同学却慷慨大方。黄卉最喜欢的是他的眼睛,有时像羊羔一般纯净惊疑,有时像湖泊一样深邃悠远,他身材高大,肤色白净,独自一人行走在校园小径上,另类又孤傲。一场姐弟恋就拉开了序幕,黄卉几乎没费什么劲就把郑小波俘虏了,其实郑小波此时正处在孤独和痛苦的阶段,迫切需要一个温暖的港湾。

    郑小波和黄卉在一起的时候,郑小波变得健谈,他太需要倾诉,他很多的想法和念头在黄卉看来几近可笑,他关注人类生存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比如说中东战争非洲难民,他有些羞涩地告诉黄卉,他的理想是拯救民生,不仅是要让部分人先富起来,要让所有的人都富起来。不过他又痛苦地说,穷和富其实是一对矛盾,没有穷就没有富,他的理想几乎不可能实现。这样夸夸其谈的男生在校园实在太多了,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受到黄卉的冷嘲热讽。可是郑小波说话的表情是那样的单纯和真挚,白白的脸上甚至涌上了潮红。黄卉相信,他的言谈真的是发自内心。现在这个时代,这样崇高的理想几乎让人笑掉大牙,但发乎心灵的理想主义者让黄卉尊重。黄卉在大一一年的期间,已经历了三次恋爱。每次恋爱给她带来的都是失望,他们的理想都是发大财,让未来的日子过上上等人的生活。这对大多数女生而言,都是爱的表白,会向往,会憧憬。可是黄卉不需要这样的理想,这理想已经是她的现实,并且已让她厌倦。也有一位是富家子弟,他开着跑车带黄卉出入首都的高档场所,一掷千金万金,结交各种名流。黄卉的好奇心过去之后,也厌倦了这种方式,同时厌倦了这个男生。男生的跑车上很快坐上了别的女生。这让黄卉清醒地认识到,这类追求纸醉金迷的男生是不可靠的。

    都说女儿要富养,富养的女儿眼界高,不会被小恩小惠迷惑。其实,物质生活的富足带给下一代有另外的困惑,物质社会什么都具备了,他们需要的是精神,而放眼四顾,这是一个缺乏精神追求的时代。

    而郑小波恰恰是一个有崇高追求的人,他的崇高不是作秀,不是骗女孩的手段,这个年代崇高也罢伪崇高也罢都一钱不值。但在黄卉这里崇高是一种伟大和美丽。她情不自禁地扑入郑小波的怀里,郑小波本能地推开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郑小波红着脸解释,我自小没有妈妈和奶奶,也没有姐姐妹妹,我对女性的身体有些不习惯。

    黄卉谅解了他,这要是在别的男生那里,求之不得,立马得寸进尺。黄卉早从他嘴里了解了他的家庭情况。郑小波在介绍时对爷爷一笔带过,重点介绍了父亲郑守志,介绍了江口村和谐幸福的小天地。这个男生是一个纯洁的男人,甚至连拉拉手都是黄卉主动,每次黄卉的手指都可以触到他满手心的汗。黄卉已经决定,找一个休息日她要做一个小手术,处女膜修补术,这样纯洁的男人肯定看重贞操,这样尽管是欺骗,但是没办法,她不能伤害她心疼的恋人。

    问题出在寒假中,金荣集团老总要去安庆办事,按说开车比坐船快很多,黄总却选择了坐游船沿江而下,这只能说明当年的黄金荣至今长江情结未了。女儿在家过寒假,闹着要去,女儿学的是经济,带她见识生意场也是实习,黄总就带上了女儿。途经荆州附近的江面,江口集团的挖沙船马达轰鸣,喇叭里欢天喜地,游船从挖沙船侧边驶过,正是“江口一号”,黄总指着挖沙船说,此船本来是属于我的,后来被江匪白脸抢去的。

    黄卉正猜测这“江口”是不是就是郑小波父亲的江口集团,忙问,那它现在不是标的是“江口一号”,属于正规公司经营吗?

    黄金荣感叹一声:在长江里,匪即是商,商即是匪,从来就分不清楚。

    女儿紧追不放,一番撒娇,做父亲的就说出了他当年败走的历史。

    女儿说,那江匪头目白脸是不是姓郑?

    父亲说,是姓郑,现在就是这江口集团的老总。

    女儿心里豁亮了,嘻笑着说,您要不要女儿把这“江口一号”抢回来?

    父亲说,净说傻话,我要是有儿子,说不定还要赌这口气,可惜你是一个女娃子。再说咱金荣集团在陆上也做得风生水起,好马不吃回头草。

    女儿说,我提前告诉您一个秘密,您未来的女婿就是白脸的儿子郑小波。

    父亲大惊,说,还真这么巧?莫非不是冤家不相聚?

    女儿得意地说,你现在相信,做女儿的也同样能为你扬眉吐气了吧,将来我一定让这条船属于金荣集团。

    父亲却更加悲情,说,想不到我黄某人折腾到今天,总算家大业大了,竟最后还是给他郑白脸挣下的,我留给你的家业还是姓了郑。

    自然是玩笑话,女儿才大二,恋爱只是游戏,跟白脸的小子说不定回去就分手了。

    黄卉回到学校,将父亲讲述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讲给郑小波听。听着听着,郑小波的白脸变了紫脸,郑小波说,你父亲是造谣,是污蔑。我父亲怎么可能是江匪?

    黄卉说,江匪怎么了?不是说每个资本家的发家史都沾满了血腥味吗?我父亲也承认他当年做过江匪,你父亲为什么就不是?

    郑小波指着黄卉的鼻子说,你父亲可以是,但我父亲绝不是。

    俩人不欢而散。

    郑小波决定回江口村一趟,他要亲自去江口集团用事实证明父亲和集团的清白。郑小波回到江口村,正是初春季节,阳光灿烂,春暖草长,村道一尘不染。走过村小,村小的校园里正播放着他熟悉的歌曲,《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走过敬老院,从门口看进去,敬老院的老人们正在阳光下做健身操,江口村幸福安详。其实,郑小波跟黄卉翻脸,是因为郑小波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担心,他担心江口集团真的不幸而被黄卉言中。江口村有严格的规定,除了集团员工本人,其他村民不准进入江面作业区,以免影响工作秩序。从小到大,郑小波们都没能到江口集团的作业船上去玩过,江口村离长江近在咫尺,一道铁栅栏像当年的柏林墙隔成两个世界。有几次,他们想随大人的队伍混进码头,还没上船,就被拎了出来,押送回村小,受到老师和家长上纲上线的严厉批评。

    郑小波依然不能从江口村混进作业区,只能迂回,他马不停蹄,离开江口村,翻过大山后租一辆摩托沿江而下,去了下游的另一个小码头。在小码头,他租一只小船,登上了一艘上作业区装沙的运沙船。

    他塞给船老大一沓钞票,说,他想随船去挖沙船上玩。

    船老大笑纳了,说,你小子哪里是想去挖沙船上玩,你是想到游船上玩,以为瞒得过我的眼晴?

    郑小波随船老大见识了游船上的世界,让人血脉偾张的毛片,挂着数字号码牌的卖淫女,不用筹码直接用百元大钞押赌的赌博,郑小波终于明白,这里就是父亲所说的后厨,肮脏不堪,让郑小波痛不忍睹。他沉浸在被欺骗的愤怒中,从楼下登到楼上,又从楼上回到楼下,却没有参与一次消费,当然引起了工作人员的注意。在拐角处,他被俩人按住胳膊,带进了一个黑暗的房间。

    有人在黑暗中说,老实说,你是什么人?

    郑小波说,我是船上的水手。

    那人说,报出船老大的名号,我让他来领人。

    郑小波不知道船老大的姓名,他挨了一巴掌。那人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郑小波本能地想说点什么回击他,可是嘴角的血淌下来提醒他,再伟大的真理在这里都要被践踏。郑小波说,我是新来的,就是想到游船上玩的。

    那人狠狠踹了他一脚,痛得郑小波弯下了腰。那人说,你继续撒谎吧,你一上我们的船,我们就盯住你了,你这张小白脸,怎么可能是水手?你说上船玩的,怎么没见你掏一个子儿?

    郑小波哑了,他的眼睛已适应了房间的黑暗,房间里有三个人,都凶神恶煞地瞪着他,手里拿着棍棒。郑小波干脆说,我是郑守志的儿子。

    那人哈哈大笑:你还敢冒充我们老大的儿子,我们郑总的公子在北京上大学,你以为你脸长得白,就可以做我们郑总的儿子?你要敢说是郑总的儿子,我就敢说我是郑总的老子。动手,给我揍这个孙子。

    郑小波从昏迷中醒来,已在一艘快艇上,有人说,先送到岸上再处理吧。

    郑小波想,岸上就是江口村,到了江口村就有救了。快艇靠了码头,郑小波被他们拖上岸,没有进栅栏门,进了码头上一间靠江的仓库。郑小波被扔进了江水中的一个铁笼中,江水刺骨,郑小波清醒了,这不是仓库,这是水牢。这房子一半盖在岸上,一半盖在水上,水里排着四五个大铁笼。等那几个人走后,郑小波发现,另一个铁笼里也关着一个人,那人像猴子一样悬挂在笼子顶上,他伸出一只手朝上指指,郑小波明白了,是让他也悬挂着,不要让江水浸到身子。

    只一会儿,门就被打开了,是春花姑姑的声音,小波,你是小波吗?

    小波应了一声,随行的几个人立即打开铁笼把小波拉了上来,小波身上的夹克衫还在不停地滴水。春花一把把他搂进了怀里,春花虽说是他的堂姑,年龄实际上比他还小,小波挣脱她,他的脚边已跪了俩人。春花说,瞎了眼的东西,跪有什么用?还不快把棉袄脱下来给小波套上。

    原来那几个人回了游船,就到了春花那里当笑话讲给她听。春花一听说的那模样,就怀疑可能真是小波,带人立即赶了过来。

    郑小波说,我要见我爸。

    郑小波被春花搀扶着进了村招待所的大门,他进了电梯,就坚决不让春花送了。郑守志的门卫认识小波,看见郑小波鼻青眼肿水淋淋的模样,吓坏了,俩人扶住他,他说,让我进去。

    门卫说,郑总在办公,你等一会儿。

    郑小波不理睬,吃力地推门进了,办公桌前没人,郑小波径直朝里走,里面有间卧室,是郑守志休息的地方。他拧开门锁,看见那张宽大的床上躺着两个人。女人把被子拉上肩头,问男人,怎么又上一个?郑小波看也不看他们,他拿起女人搭在椅背上的羊毛衫,那羊毛衫上别着一个带数字的圆牌子,郑小波刚在游船上见过这牌子。

    郑小波在江口村医院躺了三天就回了北京,在大学的宿舍躺了三天就不见了踪影。黄卉找不着,郑守志也没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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