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迟暮,乃是人间最为悲壮的凄凉。
也许你会跟我说,有些女人却在岁月的锤炼里,活出了一生的精致。是的,我在此大方承认,有些女人会越老越精神,她年轻时活得健康轻盈,老了也可以优雅从容。但这些女人,大概只是些很普通的“选手”吧。她们又不曾真正为命运所垂青。
真正的美人,老去了是很令人惋惜的。特别像陆小曼这种,活在孤独的尘埃里,只等着生命的最后一刻被榨干耗尽,去往另一个世界找寻她的精神。
小曼一生高傲,却命运多舛。早年的她,对政治不感兴趣,尤其厌恶军阀、政客。为此,在抗战期间,她始终没有离开上海,也没有同任何伪敌的组织来往,做了一个正直、爱国的中国人。
1932年,徐志摩去世后不久,一次张慰慈前来拜访陆小曼,对她说:“你一个人过生活也很困难,像你这样身份的女士,其实可以出去走走,为社会做点工作,那么,在生活上也可以有所改善,你有兴趣吗?”
小曼当时正为生计发愁,她心里是很想出去找份工作贴补家用,但在听到对方说是替国民党政府办事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但对方并没死心,几天后又再次打来邀请电话,说宋子安(宋子文、宋美龄之胞弟)想请她赏光吃饭,再次被小曼拒绝了——虽然她知道,如果应下这门差事,和宋子安搞好关系,日后便有大把的荣华富贵。但她最终还是拒绝了。
随着新中国的成立,小曼看到中国共产党卓越的领导力、建设力,她才觉得中国又有了希望。虽然那个时候,她已年近半百,却还是打起精神,决定走下病榻,离开卧室,去为自己的国家和人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值得欣慰的是,此时党和政府领导人也关注到了小曼的生活,安排她为上海文史馆馆员,每个月可以领到几十块钱。有了最低的生活保障,小曼便能全心全意地为工作而努力。《上海文史馆馆员录》收录着对她的介绍:“陆小曼,别名小眉,女,江苏常州人,一九五六年四月入馆,擅长国画。专业绘画和翻译。”
那一年,她还做了农工民主党徐汇区支部委员,后来上海画院又吸收她当了画师。1959年,她当上了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
1960年左右,一个阳光遍洒的温暖下午,小曼偶然遇到在善钟路上闲逛的王映霞,她们早年曾是非常要好的姐妹。只是人海浮沉人事变迁,各自结婚成家以后就少了许多来往,大概人生就是如此地无奈吧。
相遇的地方正是闹市中央,乌泱泱的人群攒动,小曼生怕好友一个转眼就消失不见,连忙用尽全力朝着她的方向大喊一声:“映霞!”只见王映霞呆了一会儿,连忙朝着四处望去,这才看到小曼。两位好友不曾想过时隔多年,还可有这样一场充满惊喜的偶遇,连忙兴奋地将彼此的双手搭在一起。善钟路距离小曼的住所不远,她就邀请王映霞去她家小坐。
小曼几十年没碰到老友了,非常高兴,像个孩子似的激动地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告诉对方听:“过去的一切好像做了一场噩梦,甜酸苦辣,样样味道都尝遍了。如今我已经戒掉了鸦片,不过母亲谢世了,我又没有生儿育女,孤苦伶仃,形单影只……像你这样有儿有女有丈夫,多么幸福!如果志摩活到现在,该有多么美啊!”隔了一会儿,她又说,“幸而生活还安定,陈毅市长聘我为上海文史馆馆员,后调为市人民政府参事,上海画院又聘我为画师。我还能将绘画作为我的终身伴侣了。”
王映霞听了,也是颇为感慨,看着形销骨立的小曼,听着她这些凄苦的诉求,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此时的她,也经历过了几场情海浮沉,与郁达夫的一世情爱闹了个满城风雨,一对有情人最终落到“相互登报揭短”的残酷下场。如今她早已是第二任丈夫钟贤道的夫人,或许是此前感情上经受了太多的重创,老天爷不忍她一个女子继续辛苦,这位夫君竟是出奇温暖与良善,对她亦是照顾有加,是一位难得的好丈夫。他们婚后共同生育了一双儿女,如今业已长大成人。
同样是民国时期有名的美人、才人,对于这样两个人,时光却给出了完全不同的答复。人生究竟有何解义,荣华富贵也好,清贫寡淡也好,也许到头来终究只是一场空。因为我总觉得,不管是伤痕还是幸福,对于漫长的人类历史来说,都只是大海里的一朵浪花,一颗小小的石子。
1964年春,陆小曼开始用正楷笔录《矛盾论》全书。她的书法功底深厚,笔法也相当清秀,有恽南田之味。由于这是预备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五周年的节日献礼,所以她很是认真,但凡身体条件允许,每日定要下床赶工。可就在夏天来临的时候,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以至此事成为终身遗憾。
1964年秋,为了更好地开展“杜甫生平展览”的活动,小曼接受了画院的邀请,为草堂画四张子美(杜甫的字)诗意的山水条幅。经过一个夏季的“折腾”,她的身体并没有朝好的方向发展,已然十分虚弱,但对于答应别人的事,小曼向来守信用。画好之后,她还特意请好友前来一看,她用虚弱微小的声音问:“你看我的画是不是比解放前进步了些?”
赵清阁仔仔细细地将画作全部打量一通,对小曼回答道:“你画出了杜诗的朴实意境、神韵,你算得是子美的知音!我衷心祝贺你的成功!”
陆小曼听了,不由拉起赵清阁的手,语气激动:“你可谓我的知音!”
到了10月,陆小曼因肺气肿和哮喘不得不住进医院。适逢中秋佳节,赵清阁想到孤身一人躺在医院的小曼,于是特意买了几只月饼赶去探望。来到病床前,小曼的状况令她感到担忧,只见小曼的鼻孔内插着氧气管,整个人也憔悴不堪。见到好友的到来,小曼费劲地作出挣扎的姿势,气喘吁吁地对她说:“难为你想到我,今年我还能吃上月饼,恐怕明年就……”说着,她用手指轻轻地指了指月饼,赵清阁心领神会,连忙拿了一块比较松软的豆沙馅的给她,她吃得津津有味。
过一会儿,她又低声说:“我的日子不会多了!我是一个无牵无挂,家徒四壁的孤老,是解放救了我,否则我早死了,我感激共产党。”
赵清阁望着此时憔悴的小曼,轻声地安慰了几句,两个人便静默在当晚的月色里。为了使她保存体力,赵清阁示意小曼不要再说话,只等以后身体好了,她们再聊个痛快。不知道,她在那种诡异的寂静里感受到了什么,或许有对人生以及美人迟暮的一些感慨吧。岁月终究是不饶人的。谁也逃不离。
或许是从赵清阁那里得到小曼病重的消息,这天,赵家璧也来看陆小曼。陆小曼对他说:“如果不解放,我肯定活不到今天;如果志摩生前知道,我们的共产党是这样好,他也会和我一样相信的,可惜他死得太早了。如果不死,我相信他不会跟着走胡适的道路,他可能会走闻一多的道路。”她又说,“唉,志摩要是不坐那架小飞机就好了。”
赵家璧感慨地说:“是啊,他要是不坐那架飞机就好了,不过……至于他会走什么路,还是茅盾说得对,‘我们不便乱猜’。”随后不忘安慰小曼,“但他留下的文学作品,将永远成为新中国文学宝库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说到这里,像是提到了小曼最在意的事,于是小曼也紧着嘱咐赵家璧说:“有机会的话,请你帮着出版那套《志摩全集》。”
赵家璧连连点头,向她保证:“你放心吧,志摩的书将来肯定会出,而且会越出越多。一定会出版一种以上的全集本的。”听完赵家璧的话,小曼露出欣慰的笑容。
拖着病体一天天苦挨日子,吃药打针都不管用,小曼有些心灰意冷。果然,入冬之后,她的病更严重了。勉勉强强支撑到来年暮春时节,她终日咳嗽,人也愈发清瘦。
赵清阁又来探望她,还带了另外的一位好友应野平。小曼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朋友们说:“我不会好了,人家说六十三岁是一个关口……最近我常常梦见志摩,我们就快……快要重逢了!”应野平安慰她说:“别迷信!你太爱胡思乱想了。”但她似乎并没听到,仍继续断断续续地絮叨着:“我还看到了王赓,他和志摩在那个世界里似乎还没有和解。唉,让他们去闹吧!反正我也要去了。”话刚说完,小曼就要伸手扯掉氧气管,吓得一旁的赵清阁赶忙上前制止,替她掖好被子,或许是真被惊吓到了,她的声音有些怒气:“你这是干什么?别乱想了,好好养病才是正理。”
虽然我并未到残暮之年,却也能略微想象出小曼当时的心境。她一生好强,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都不肯贬低人格来做不中意之事,何况现在整天只能躺在病床上胡思乱想,什么都做不好。她是闲不住的人。以前爱玩,爱笑,爱跳舞;后来爱写,爱画,爱回忆。
听到好友的安慰,小曼不无凄楚地叹了口气,就再不言语了。
临终前几天,小曼的家人都来探望她。小曼趁此机会,将梁启超为徐志摩写的一幅长联以及她自己的那幅山水画长卷交到堂侄女陆宗麟的手上,嘱托她交给徐志摩的表妹夫陈从周先生;《徐志摩全集》纸样则交给徐志摩的堂嫂保管——关于《徐志摩全集》的纸样,后续还有不少故事。陈从周曾在一篇名为《含泪中的微笑——记陆小曼山水画卷》的文章中提到过:“可惜的是那《全集》的纸版,我归还了徐家,已在抄家中丢失了其中一册。虽然事前我已与何其芳同志联系好,要寄北京文学研究所保存,但徐家在时间上拖了一拖,遂遭劫运。”
1965年4月3日,一代才女、旷世美人陆小曼在上海华东医院过世,享年六十三岁。
在陆小曼灵堂上,只有一副挽联,是她的学生王亦令撰、乐宜写的。
倒不是小曼人缘太差,无人留字纪念。只因为当时正值“文革”前夕,许多文人怕一不留神给自己招致牢狱之灾,才只是出席葬礼,并无着墨写字。
因为徐家后代始终不同意,小曼的骨灰未能与徐志摩同葬,所以赵清阁也未能完成小曼的临终嘱托,这也成了她最大的心事,为此曾专门写一篇《陆小曼幽怨难眠》,抒发自己对徐家人的不满:“一九六五年的四月二日(注:应为三日),陆小曼默默地带着幽怨长眠了。她没有留下什么遗嘱,她最后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与志摩合葬。而这一心愿我也未能办到。我和她生前的老友张奚若、海粟商量,张奚若还向志摩的故乡浙江硖石文化局提出申请,据说徐志摩的家属——他与前妻张幼仪生的儿子——不同意。换言之,亦即中国半封建的社会意识不允许!”
为此,她的骨灰一直未安葬,暂寄在某处。当时只有陆小曼的表妹吴锦等人一起去骨灰盒寄存处凭吊过。不久“文革”开始了,小曼骨灰安葬的事情也便搁置下来。直到1988年,由小曼的堂侄、在中国台湾的陆宗出资,和陆小曼的另一个堂侄陆宗麒以及与陆小曼晚年密切来往的堂侄女陆宗麟一起,在苏州东山华侨公墓建造了纪念墓,墓碑上书“先姑母陆小曼纪念墓”,墓上放有一张陆小曼年轻时的相片,才算真正地入土为安。在小曼的墓旁,就是其父陆定、其母吴曼华的纪念墓。
至此,悔恨与忧伤,藏在了岁月深处。相见不如怀念。而一代美人的过往,终于画上一个不太完满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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