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哀歌-作为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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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此,我想找一点诗人和诗之外的东西。然而有趣的是,我从电脑里调出来自己前些年写过的和李杜有关的几个主要片断——除了谈他和妻子刘晓合作的中篇小说《鱼鸟》,竟然,都和诗与诗人有关。尤其是诗人潞潞,那是想绕都绕不开。现在想想也是,从《北国》(1984年)到《少数》(2000年),再到后来我也参与过一把的现已出版20余部的《黑皮诗丛》(2000年-2005年),他俩在一块儿倒真的是有些年头了。人们都好说文人相轻。那是这种人从一开始或者说从一而终就尿不到一个壶里。他们是聚都不往一起聚的。从潞潞、李杜这20多年的交往当中,你反而会发现,诗人间的友好相处以及共同做事的无尽好处:人与事业,都可交相辉映;与此同时,还没人会生活在对方的什么阴影下面。真诗人之间,从来都是有一种极特殊的亲善友爱关系的。要么说,诗人难成世俗之人,诗就成不了世俗之物呢。

    现在,就让我们先来看一看和潞潞有关的几个片断——

    “我熟悉李杜的诗。”诗人潞潞写在《乡村的悲剧》一文中的这句话,对我也同样适应。尽管我认识李杜稍晚一些,第一次见面,都到了80年代的中后期。

    那时我对他的关注,主要还停留在他和潞潞在山西大学学习期间主编的《北国》,以及随后他的第一部诗集《生为弱者》(1990年)上。现在看,我当初也许对他怀念乡土的诗歌更感兴趣:我们都为晋东南人,打小都生活在太行山地区,比如《生为弱者》中的《丑枣树》,就和我个人的故土恋情息息相通;我亦写过有关童年记忆的《三种树》。至于《北国》,由于我当初的文化接受能力太弱,刚开始涉猎上面如江河、北岛那样的诗,反倒觉得“有点怪里怪气的”。后来我能接受他们,那反倒应该感谢一禾。是他首发在《北国》上的《黄昏》和《祖国》把我牢牢抓住,并引导了我。这两首诗,本身就是一座诗的桥梁:从古典到现代,从民歌到前卫……所以这册《北国》,我不只是放在我案头上的,同时也是收藏在我心中的。到海子、一禾、顾城相继离开我们,我手中的这册《北国》,也就愈发珍贵,不可多得了。

    海子、一禾的死,对李杜的影响是至深至大的。尤其是一禾,李杜一开始就读于北京大学,病退之前,是一禾的同班同学。尽管对于死者,李杜已把自己的哀悼和痛苦收入诗篇,从此不再去诉说:

    对于你,一禾

    朝阳夕日有什么区别

    于天于地

    有什么区别

    ——《给一禾》

    夕阳在草尖上滚动

    萧瑟的旷野上空无一人

    ——《歌王·给海子》

    此间可点一笔弦外之音,那是李杜第一部诗集《生为弱者》的书名出典: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李杜和骆一禾就诗歌真理探寻一直有书信往来。其中一次,一禾竟然手写手绘专门为李杜自制了一本28个页码的小书。那扉页上写着:

    生为弱者:

    我不愿我的河流上

    漂满墓碑

    我的心是朴素的

    ……

    李杜收到一禾这册小书后,读这诗句时哭了。

    1983年,潞潞和李杜在山西大学创立了北国诗社;1984年,《北国》于山西大学出炉。虽说这册既没有版权也没有出版登记号的自费民刊,在潞潞、李杜手中仅完成一册,但由于两位风华正茂、干劲十足的青年诗人高规格、高质量、有见识、有眼光的约稿,编辑,使得它完全超越了一所大学,一个大学诗社。在当初那样的环境里,在我们山西这样的地方,竟然编出这样一本令人叹为观止的诗刊。要知道,那时候你如果提一下诸如埃利蒂斯这样的诗人,如我这种自认为已是很开化的诗歌青年,都会十分鲁钝地冲你一句:怎么,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

    ——柴然《我的大学》(1997年)

    《北国》竟那样具原创性,独立性,又那样强烈地震撼了中国诗坛。时至今天,《北国》已经成为现代中国诗歌史上一座屹立不倒的丰碑,也是新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现代诗歌黄金时代到来的标志之一。《北国》首发了当代中国多位重要诗人的重要作品,有的,直接就是他们的代表作:如北岛的《诗选》,江河的《太阳和它的反光》,一禾的《祖国》、《黄昏》,杨炼的《西藏》、《天问》,海子的处女作《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凡高》、《亚洲铜》……这些诗,不管怎样讲,都称得上中国当代诗歌的扛鼎之作。

    ——柴然《响彻西风的提琴》(2002年)

    这是《北国》。接着我们再看《少数》——

    迄今为止,也就出过一期的《少数》,是拥有相当多可供言说的地方的:一、两位主编潞潞、李杜早年在山大也共同主编了影响和流传都甚为深远的《北国》,这是两位诗人又一次成功的合作;二、《少数》和《北国》有着同样的选稿思路,并且同样选用的都是黑封面;三、《少数》封底上那一行饶有意味的献辞:“献给无限的少数人”,耐人琢磨;四、《少数》一出笼,旋即受到诗歌爱好者的欢迎和追捧,他们不约而同,千方百计地想弄到一册,作为珍藏。事实上,在当代中国,它只能被认定为一本包括准印证都没有的民间读本,说它为非法出版物,也未尝不可。

    但是,对于这册我亦是其中作者之一的民间刊本,我对内里第一页刊载埃兹拉·庞德晚年的那张黑白像片更感兴趣:

    “怎么会是他呢?怎么,我们已经原谅了他?原谅了他早年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对,他骨子里怎么可能是一个纳粹分子呢?不,不是这样,绝不是——他只是一个受了蛊惑的容易犯错误的天才诗人罢了;想想他删削的艾略特的《荒原》吧,想想他那首仅有两行的《地铁车站》和对现代诗歌做出不朽贡献的《比萨诗章》,想想他多年来忍受生存痛苦,被疯癫所折磨,还有那漫漫长夜似的悔罪心理历程,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宽容和谅解?”

    我以为,这就是潞潞和李杜选发这张令人瞠目结舌的照片的心理建立过程。

    ——柴然《响彻西风的提琴》(2002年)

    这后一段我们再来看看《黑皮诗丛》——

    由潞潞、李杜主编,赵晓阳责编的《黑皮诗丛》(北岳文艺出版社),从2000年出版以来,已隆重推出“四辑”20多卷:第一辑为“诗丛”,推出多多、潞潞、宋琳等著名诗人五本代表作;第二辑为“诗人手记”,推出李杜、树才等著名诗人三本创作手记;第三辑为“译丛”,由法国驻华使馆提供赞助,由郭宏安、树才等翻译,推出法国当代著名诗人博纳富瓦、勒韦尔迪、勒内·夏尔等三本代表作;第四辑为“我们的高原”,由柴然执行主编,推出山西当代青年诗人雪野、柴然、北方等11人13部诗歌、散文、小说作品。

    ——柴然《黑皮诗丛/我们的高原(序言附录)》(2005年)

    如今,《黑皮诗丛》已成为中国最著名的诗歌品牌之一;在外省,说到山西的文学类书籍的出版,人们几乎就记不起有哪本书,哪家出版社,但你说《黑皮诗丛》或者提北岳文艺出版社,一般喜欢现代诗的朋友,当即便能做出反应,互相印证。

    让我们来看一下由潞潞和李杜共同完成的《总序》的部分内容:

    《黑皮诗丛》是一个标识。黑,既不热烈也不炫目,从来不是一种喧嚣和哗众取宠的色彩;它沉稳、有力,在沉默中等待和积聚,是对耐心和意志的考验;在这个看似五色斑斓花花绿绿的世界,黑色还意味着抗争和坚守,就像黑色的礁石,只有当潮水退去,它才会显露出来。

    20世纪对中国现代诗歌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一个世纪。19世纪末20世纪初,整个西方的哲学和艺术思潮发生了巨变,现代主义诗歌波及到全世界。中国现代诗歌就是在这样的国际背景下发端的,它参与了当时中国的政治、思想、文化革命。尽管引进了西方现代诗歌,但用白话写成的中国现代诗却非常幼稚。那个时代不乏叛逆性诗人,可少有诗学上有太大价值的文本。这是现代诗初创时期不可避免的。中国现代诗经过一百年漫长历程,无数诗人前仆后继,不懈努力,接近世纪末的时候,它似乎进入了第一个成熟期。其标志是:1、多元的诗歌观念、审美意识、诗歌理论的建立;2、一批自觉的、富有使命感的职业化诗人;3、一批坚实有力、有诗学价值的文本(指诗词语言的成熟)。

    促成《黑皮诗丛》的出版看似源于一两个表面契机,实际上述背景是其真正的原因。正因为如此,我们相信《黑皮诗丛》所提供的文本,无论其本身的艺术价值还是在文学史的文献意义,都应该是可信和经得起检验的。

    以上这些,大致可称李杜诗歌创作之外的诗歌活动。显见,工作之余,他很擅长做一名诗歌编辑,并且乐此不疲,不惧来稿三尺,案牍劳形。他这既可说是业余亦可说是最为专业的编辑工作,像他的主业做媒体那样,起码在山西,可以说是卓有成效的。就我本人,除知悉他编订过以上这么些诗歌或和诗歌都有一定关系的著作外,1995年,他和青年诗人张华夏还共同主编了一套《山西诗人研究文库》,那套丛书由全国高校联合出版社出版,推出当代诗人诗集亦达20余种。

    为表彰他这么些年来为山西文学事业做出的贡献,前年,停办了20年的赵树理文学奖,重新启动,在竞争十分激烈的编辑奖评选中,主席团成员竟是全票通过他为此项奖得主之一。不过,这里还有点儿花絮:那首先是,李杜本人根本就没有申请;说诗人性格,那一回李杜还真闹了点儿意气。

    还有两部著作:《游戏:有关情爱的16种吟诵方式》(《黑皮诗丛/诗人手记》2001年)和8万余字的中篇小说《鱼鸟》(《北岳风》1997年第6期),在这儿也应作为李杜诗歌之外的文学创作提起。

    说《游戏:有关情爱的16种吟诵方式》是诗人手记,那倒不如说是一部有关古今中外爱情诗歌的体例研究;其中包括国风小雅,唐诗宋词,民歌童谣,通俗歌曲,现代汉诗,赋格哀歌,诗简雅歌,京戏唱词,双体诗,十四行,不一而足。好的是,李杜在著述中,却不是以一个研究者的面孔出现的;作者之于那些情爱的吟诵,反是一个感受者,一个浸淫者,一个认同者,最多,也只能是一个讨论者,一个鉴赏家。所以,书籍中的主题文字,是自由的,灵动的,飞翔的。

    《游戏:有关情爱的16种吟诵方式》与我们今天探讨的《哀歌五十四章》还有很深的一层承继关系。在作品的后半部,李杜揉进去自己基本作于1996年至1997年为数不少的诗章。诸如《挽歌》,《十四行:走在海上或哀歌六章》,《哀歌十三章》,《雅歌:慈航》,《走进草原》,《热泪黄昏》,等等。这些诗不止从诗名等运用与今日之《哀歌五十四章》相一致,尤为突出的,是诗人当时已在广泛使用后面我们要进行专门章节叙述的“希拉穆仁”了。

    在作品中,所谓的这种情爱是宽泛的:有男欢女爱,自不待言;根本上,是他对这个世界的一厢情愿。此间,他倒真有点儿像莎士比亚,是一个泛爱主义者(真正的情欲却还在其次);包括“希拉穆仁”,都是这样的产物。

    除此之外,李杜在这本书里,已经注意到读者的最大化了。那至少得考虑三个层面:研究层面,亦即学术层面;交流层面,亦即读者接受层面;写作层面,亦即前两者的有机结合。细究之,那还复杂得很呢。

    长达8万余字的中篇小说《鱼鸟》(见《北岳风》1997年第6期),则是李杜和其妻刘晓女士的一部合著。

    借当年《北岳风》杂志主编郭天印老哥的信任,1996年至1997年,我被他聘为“青春园地”栏目主持人,每期推介一位我所喜爱的本土青年作家及他们的一部作品。因此上,关于《鱼鸟》,我在那时就写过一篇文章,现从中摘编一些,如下:

    1993年,李杜作为副总编还在忙他那份《山西晚报》时,我便从友人那儿得到过他和妻子刘晓合作这部《鱼鸟》的消息。后来在另一位朋友那儿见着李杜,我问这部东西,李杜粗略给我讲了个梗概后,还和我说到做这部小说另外的一些事情,例如,一稿、二稿、三稿,他和妻子在写作上是怎样分配的。因为小说写的是同宿舍四名女大学生的在校生活,而我呢,不但没上过大学,而且还抱着一种大学校园生活很难构成现代小说的偏见,这样,我对他们夫妇的合作,也就没太多留意。

    这次拿到稿子后,因为担心文字太多,我用圆珠笔在稿子背后一乘——将近8万字,这对于今天的文学期刊来说,作为一部中篇小说无论如何都是太长了。这年月,我们的文学期刊似乎更喜欢一些两到四万字的东西。就在我琢磨着,如果这样,那还不如干脆把它扩展成一个能卖出去的小长篇时,我注意到小说最后的写作时间:

    1984.11.15第一稿于山西大学

    1985.3.6第二稿

    1991.6.29第三稿改定

    这么说,这部作品也是在时间的汪洋大海中颠簸过的?它没有被时间这头最无情的巨鲸所吞没?它没有被漂白?它是不是已经褪色,像有的旧衣服那样?时间最能把这些求证出来。

    那天夜里,在我完全把这样的疑虑打消,稿子读到中间的展开部分时,外面敲门来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和我一样,同属李杜、刘晓的诗友,李杜的晋东南老乡,还是他们在山大的同届校友。这样一来,话题自然扯到这部《鱼鸟》和他们夫妻的写作生活上。

    诗人总是最令人惊奇的。我对这位朋友说,这哪是一篇处女作啊。小说的语言完全驾轻就熟,根本没有所谓的诗人写小说那种一开始一不留神便会把诸如通感、意象什么夹生地硬塞进去,相反,在那具有一定的控制能力的心理哲理写实的现代叙述中,我们反倒不难发现,作者对于中国古典小说那种纯熟的语言风格的融会贯通。这都不必提李杜在作品中是多么长于思辨,而刘晓女士又是怎样聪颖,对叙事艺术,似乎天然就有一种直觉。

    后来,我们又谈了李杜的诗。最后,这位朋友还深有感触地谈到刘晓前些年发在《山西文学》上的一篇怀念母亲的散文,称感人至深。

    除此之外,可以说,我是一口气把《鱼鸟》这部8万字的中篇读完的。凌晨三点,在我重新盯着结尾处那三行阿拉伯数字,我的心头,已是与阅读前完全相背的感受了。我喜欢这部《鱼鸟》。

    我想到,1984年李杜、刘晓上大四的时候(也许更早)这部小说开始构思,同年冬天,为此激动不已的刘晓拉出第一稿来;1985年,到他们毕业,工作,李杜拿起那管诗人的羽毛笔孜孜以求地写第二稿;这之后,他们又经历了结婚,生孩子,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家庭,一直到了1991年,他们的女儿四岁,已经在幼儿园开始了人之初的小小拼争:背诗,计算,写字,学拼音……而他们夫妇,仍旧在锅碗瓢勺、饮食起居的包围中,仍不失大学时代的纯真,执著,继续讨论着、做着这部稿子——大到整体结构上的调整,人物的取舍,小到某个细节是否失真,哪个词儿用得是不是精当……李杜、刘晓夫妇就这样满怀信心地,爬在这部稿子上,逐字逐句地改写,一段、一节、一行,一字、一词儿地删削。

    是的,1991年—1997年,到这次他们夫妇把这部稿子拿给我,又五六年时间过去,他们的女儿都上了小学四年级,都有了她母亲上大学时候的几分模样,像个小大人了,而这部小说——想一想,字里行间,竟然和他们厮磨了这么些年。

    我想,这大概就是李杜、刘晓夫妇写《鱼鸟》的个人生活背景。

    至于作品本身,在这里,我只想提示两点来和朋友们交流:一、《鱼鸟》的命名;二、几位女大学生总提着马扎去参加学校里的各种活动。《鱼鸟》的命名,只需细读他们用在作品前面的引言即可:

    毕加索的朋友问毕加索:“为什么在你的大壁画《和谐》上,鱼在鸟笼子里,鸟反而在鱼缸里?”

    毕加索答:“在和谐中一切都是可能的。”

    这之后我们说马扎:其中一个,一段时间丢了,后来又找见了:一个失而复得的马扎?这倒真的是女大学生生活中最耐人寻味的一笔。另外,那就该说说关于两个人的合作了。这得像他们夫妇这样,心有灵犀。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方可以说,如若两条河流可以并置,最后流到入海口交汇,这种尝试,就有可能获得成功;反则,一般来讲,不那么容易。他们夫妇合作,超出人们想象的,是作品中时而潜流深深,时而又有一种不经意的浪花翻卷,两者间又是那样相得益彰。总之,我把这部作品当一部心理哲理去解读,当一部对爱、对青春的纪念去解读。那是他们的大学:李杜在思辨中,在“鱼在天上,鸟在水里”的东方式的和谐里,刘晓在纯真,朴实,代表了女大学生具体生活那个失而复得的马扎的故事中。

    ——柴然《我的大学》(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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