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桑葚,紫桑葚-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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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下午,裴纹老师把她桌上的《中国青年报》递给我说:“这篇《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写得非常好,你好好读读。你还没有写入团申请书吧?为什么不写?看看人家佳宁,不要自卑,我会帮助你的,作为团支部委员,我有这个责任。还有,看完不用给我,还给师杰老师吧,这是他的报纸。”

    那篇文章是北京一位叫佳宁的女工写的,她出身富农家庭,却不自卑,并在工厂搞了一项创造发明,为国家做出了贡献,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我突然明白了裴纹老师的良苦用心,她是希望我不仅仅学习好节目演得好,而是政治上也能要求进步,希望我做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啊。原来团组织并没有对我关上大门啊,我激动得不知该怎样,只是把眼泪擦了又擦。我背熟了那篇文章,然后悄悄写了一封信,写给佳宁大姐姐,说我保证向她学习,做一个像她那样对国家有贡献的共青团员。然后,我向我们班团小组长递上了我的第一份入团申请书。

    星期六下午活动时间,团小组长通知我去参加入团积极分子会议,我早早地去了,一眼就看到潘解放一个人坐在那里,他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就扭头去看别处。阴兰兰来了,她高兴地挨着我坐下,悄悄说:“你来了我当然也要来。你知道么?我上一年级时,政治老师文龙是团支部书记。后来他就被撤下来,换了师杰老师。”“为什么呢?”“谁要他没结婚就有了孩子呢?他妻子六个月就生了,就是说没毕业他们就有了男女关系,他们那时候是师生关系呀,懂不懂?”

    阴兰兰又说:“教导主任说师杰老师曾经是小右派,老校长不同意,谁说老师是右派学生就一定是右派?像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到咱们这学校真是委屈了,要是留在北京,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阴兰兰还学着老校长的口气,惟妙惟肖。

    “我不喜欢老校长,他为什么要给师杰老师当介绍人呀,一个教育局的打字员,他们根本不般配,老校长还说什么:这下师杰老师再不会惦念着大城市了,这里就是他的家。你知道么?师杰老师原来迟迟拖着不想结婚,是老校长逼着并帮他操办了婚事,接着他们就有了孩子。”阴兰兰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奇怪她怎么就会知道学校和老师们之间的事情?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不知道,但我无法想象当团支部书记和代政治课的文龙老师,怎样让他的学生有了孩子。从此我看文龙老师的眼睛里多了一些说不出的东西,总觉得在他严肃的面孔背后还藏着一种表情,我看不到的表情。或者说,我无法看出的表情。这种表情让我对他也有了一种心理的距离,但与对阴兰兰的那种不同,这种心理的距离是表里一致的。

    当了团支部书记的师杰老师更忙了,俄语老师裴纹就主动来帮我们排节目。那天下午,我们排练表演唱《六个饲养员》,我演养鸡姑娘,阴兰兰演养猪姑娘。其他四个女生分别演养鸭、养牛、养羊、养兔姑娘,我们每人一段单独演唱,并用动作和声音表现出动物的类别和饲养员的喜悦。刚刚分配完角色阴兰兰就噘着嘴说:“为什么要我演养猪,我要演养兔子或者养羊。”裴纹老师说:“养猪的动作难度大,你是老演员,其他新演员演不了。”可阴兰兰就是不演,其他女生也不愿意跟她换。阴兰兰把目光转向我时,我赶快低下头,我也不愿意演,猪的叫声太难听了。裴纹老师生气了,说:“是我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谁不想演就换人。”阴兰兰不想被换下来,可她不肯认真演,学猪叫时像嗓子里卡了馒头。裴纹老师说:“你这是猪叫吗?你们家没有养猪吗?你们家养蚊子吗?去,到学校旁边那家农民的猪圈去观察观察,看猪怎样叫。”我们都笑起来,阴兰兰却委屈地哭了。其实裴纹老师并不怎么凶,她怎么就哭了?后来我想,如果师杰老师让她演,她会不会这样挑三拣四呢?也许不会。我庆幸裴纹老师没有把养猪分给我,如果分给我,我也许不会当众与老师顶嘴,但背地里保不准会掉眼泪,虽然我是那么地喜欢裴纹老师。

    那天回家后我坐在院子里等着母鸡下蛋,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鸡下蛋能下出花来?还不快写作业去。”等母鸡跳出窝叫着在院子里转着圈子时,妈呵斥道:“知道了知道了,有啥炫耀的,又没有下双黄蛋。”说着还是端过了米糠拌野菜的鸡食盆放在母鸡面前,并嘱咐我拿棍子守着食盆,不许那只大公鸡抢食。我盯着鸡们,突然感觉到母鸡不是在叫是在唱,那歌词是只有鸡们才能听得懂的,那步子也与不下蛋时是不一样的。妈用了“炫耀”这个词,真是形象之极,因为她念过书,这个词使我茅塞顿开。第二天下午,我学鸡叫时用了母鸡的叫声,包括下蛋后的动作和表情,裴纹老师瞪大了眼睛,大声说:“同学们,这才叫表演,看见了没有,角色就是这样理解的。”我还听到她对后来的师杰老师说,“欧阳惠珠有表演天赋啊,好好培养,说不定将来能搞专业呢。”师杰老师说,“是吗?”并用眼睛看了我一眼,我高兴极了,因为我又感受到了被师杰老师赞许的快乐,而这快乐与裴纹老师是分不开的。

    从此我便格外喜欢裴纹老师,也像她喜欢我一样。我不再觉得她的俄语课不如师杰老师讲得好,我甚至觉得女老师天生就是讲俄语课的,那种卷舌的声音悦耳又动听,唱歌一般在我耳边萦绕。我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迷恋,我认为是她长至腰际的辫子营造出走路的袅娜,我在自己的辫梢系上蝴蝶结,希望也像她的一样垂在腰际左右摆动。可我的辫子只能到肩膀以下一点,使我感到沮丧,还让同学们骂我资产阶级臭美。我还认为她盯着师杰老师时的神态非常迷人,跟阴兰兰的那种妩媚有点相似又不同,不过当着别的老师她从不表现出这样的神态,只有与师杰老师单独在一起时才表现出来。那次我去师杰老师房间取乐谱,就无意间发现了她的秘密。我想用“多情”或是“含情脉脉”这样的词去形容才准确。可这样的形容只能在我心里,不能对任何人讲,对阴兰兰也不能。我已经懂得她这样的表情是只能对那个海军丈夫的。我还喜欢看她挂在墙上的结婚照,穿着海军军官服的男子,英武极了,她倚靠在他的胸前,又美丽又温柔。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啊,那张照片使我们女生想入非非,觉得将来如果能找个军官做丈夫,那该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吧?比找个老师要浪漫得多。那时候我们之所以胸无大志,总想着嫁一个什么丈夫,是因为我们学校毕业的女生从来就没有考上大学的,能上到高中的也寥寥无几。大多数女孩子初中毕业就回了村,没有多久就嫁了人,那么嫁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当然就至关重要了,起码是不应该与村里那些没有读过一天书的女孩子相提并论。我们没有别的奢望,只想靠嫁一个好丈夫从此改变一生的命运。裴纹老师成了我们所有女生的榜样。可隐隐之中我们都明白,要想嫁一个裴纹老师那样的丈夫,首先自己得做一个像裴纹老师这样的女子,比如美貌,比如工作。而我们大多数女生,这两样一样也不具备,美貌是爹妈才能给,由不得自己。工作也离我们很遥远,虚无缥缈地如同一个梦,这就使我们总处于一种向往与沮丧的矛盾之中。但我从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因为我的妈妈不同于别人,就冲她省吃俭用供姐姐读高中,用“炫耀”这个词来形容一只母鸡,我也曾一度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

    我的俄语成绩飞快地上升,成了各门功课的首位。我经常借口到裴纹老师房间里去,看她那张单人小照,就镶嵌在一个圆圆的镜子后面。我看得脸红心跳,因为那一刻我会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我也有这样一张照片,那么那个男子是谁呢?是像师杰老师那样才气横溢的教师?还是像潘解放这样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同学?有一次我们演出,裴纹老师专门把小镜子借给我化妆,那天师杰老师扭头看了我几次,我的心跳起来,他是发现了我内心的秘密吗?我从镜子里偷偷盯着他,后来突然发现他并不是看我,而是在看小镜子背后的照片。这时恰好裴纹老师也抬起头,他们相视一笑,那一笑里意味深长,有着我不能用准确的语言形容的东西在里面。对,应该是默契,或者叫心照不宣。我的心又沉下来,有一种淡淡的失落,甚至莫名其妙的委屈,仿佛一朵云彩遮住了十五的月亮。那一刻,裴纹老师的手指正在我的脸颊上涂腮红,她的动作似乎更轻柔了,她看我的眼神也似乎更亲切了,她比往日更用心地用胭脂和眉笔遮盖了我脸部的缺陷,使我在镜子里发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欧阳惠珠。扫过定妆粉点完口红后她把我推到大镜子前说:“看看,欧阳惠珠多漂亮。”师杰老师立刻回过头仔细打量着我,点点头说:“真该把照相馆的人叫来,拍张照片留纪念。”这样的夸奖从未有过,使我骄傲又让我脸红,从眼睛的余光里我看到男生们故意借故从我面前走过,悄悄地瞟我一眼赶紧转头。女生们却故意装着没听见这一切,只是一次次地照着镜子,仿佛一个人的漂亮是镜子带来似的。潘解放更是连头也没抬,他错过了我最美丽的那一瞬。从此,我觉得裴纹老师不仅仅是我的老师,而像我的姐姐。我想,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一天下午,裴纹老师在我去排练厅经过她门口时叫住了我,把一张《中国青年报》又交给我,让我先去还给师杰老师再去排练厅。裴纹老师信任地望着我,眼睛里又露出姐姐的神情。我懂事地点点头,把报纸夹在我的乐谱里,顺着廊子走向师杰老师房间。可是,阴兰兰却在师杰老师房里。我愣住了。师杰老师说,“到时间了?走吧。”我没有动,也不知该怎么应付这料想不到的局面。如果没有裴纹老师那句“不要对别人讲”的话,我会坦然地把报纸交给师杰老师,可现在有阴兰兰,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办?“你还有什么事吗?”师杰老师问。“她是来叫我的,”阴兰兰自作聪明地一把拉住我。

    我们走进排练厅时裴纹老师已经在风琴前坐着了,她看到我们三人一起走进排练厅,似乎有点惊讶,她又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乐谱,我顿时像手中捧了一块热红薯,放也不是捧也不是。我还感觉到她突然就不一样了,目光不再柔和亲切,而是审视,是疑问,是谴责,仿佛我已经暴露了她的秘密,不就是一张普通的报纸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幸亏我们一下午都是练唱,要是排动作,我真不知道那张报纸会不会从乐谱夹子里掉出来,被同学发现。我虽然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也没有来得及去打开看一看,但我知道那里面肯定有秘密,如果是一张普通的报纸,为什么要叮咛我别对人说呢?她完全可以在排练厅自己交给师杰老师呀。难道她就不怕我偷看吗?不怕,因为她信任我。既然信任我就不能辜负了这种信任,何况她是我最喜欢的老师呢,何况她像我的姐姐那样的亲密呢,何况她在帮助我争取入团呢。那一下午我都心不在焉,老是唱错词,气得阴兰兰一个劲地用白眼翻我。只有师杰老师说:“你别着急,想一想再来唱。”他的态度温和极了,仿佛知道我的失态与他有关系似的。好容易排完了,当着大家的面,师杰老师说,“欧阳惠珠你帮我把乐谱拿到房间去。”看到阴兰兰跟在我身后,他又说,“阴兰兰你留下几分钟,帮潘解放把排练厅里的乐器归一归,明天要彩排。”阴兰兰看了我一眼,噘着嘴去了。师杰老师跟在我身后进了房间,说:“欧阳惠珠,刚才你找我有事吗?”我把抱了一下午的乐谱打开,取出那张报纸递给他,突然委屈极了,冲出房门,眼泪夺眶而出。

    后来,我又帮裴纹老师送过几次报纸,她都说是从学校办公室拿了师杰老师的报纸看完了还的。“先睹为快嘛。”她笑着说。我奇怪一张报纸为什么她能拿却不送,而要通过我呢?是因为她格外喜欢我的缘故么?一次我悄悄把那张《中国青年报》翻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在报纸的右上角用铅笔写着一个“老”字,小小的,不留心真是发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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