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杰老师停下风琴,望着我,“你要表现的是悲愤而不是悲伤,明白吗?记住,悲愤不能用泪水,要用声音去表现,要有力度,再来一遍好么?”他示范地唱了一句。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像琴声抚过我的每一根神经,唱的声音有一种出自胸腔的共鸣,嗡嗡作响,让我感到震撼。我心里甜滋滋的,因为这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不是讲课。
我突然就找到了感觉。又一个高音“米”后我落在中音“拉”上,结束了演唱,排练厅里一片静默,师杰老师坐在琴前不动,侧着头深思了片刻,然后一扬头说:“好!”他手下的琴键也随即发出强烈的一声轰响。我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眼泪直往外涌,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那种荡气回肠仍然在排练厅里飘荡。
师杰老师像个魔术师,风琴、小提琴、二胡、手风琴、口琴、小号,在他手里如同玩具一样,轻而易举地就把我们这些农村孩子带进了一个美妙的世界,让我们学会了用声音和动作去艺术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潘解放告诉我,师杰老师还有更绝的,有一次带他们男生去采柏树枝搭彩门,路过红旗水库,他把衬衣一扔就从高高的崖上扎进水里去了。他们男生都吓呆了,大声哭叫着救人时,师杰老师从很远的水里露出头来,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冲着他们笑。潘解放说:“你没有见过师老师扎猛子的姿势,真是顶呱呱哇,连脚都是直的。像射出去的箭,又像鱼,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师杰老师让我做每天下午的播音员。我打开广播室的门,盯着墙上写的“先低后高”的纸条,按顺序打开扩音器,把要放的唱片挑出来,当唱片悠扬的声音响起时,我的心里充满喜悦。有时候,我为大家朗诵普希金或者雪莱的诗,听着自己清脆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送出去,在操场和教室间飘荡时,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里都涨满了满足。还有几次,我为大家唱歌,唱歌剧《刘三姐》插曲,唱电影《洪湖赤卫队》和《红珊瑚》插曲,我不用师杰老师的指点就知道怎样把广播员的工作做得花样翻新。那一刻我便忘记了自己不好的家庭出身,忘记了不能参加入团积极分子活动的沮丧,由自卑变得自信。
师杰老师还代我们的美术课,他能几笔就勾出一个夸张变形了的自己或者同学,那些线条在他的笔下随心所欲变幻无穷,仿佛有了生命,非常有趣。但他只画男生从不画女生,不知什么原因。我太想让他画我,可他从不答应。其实我心里很矛盾,让他画我只是想让他专注地盯着我。可我又怕那些线条把我的鼻子画大了,嘴巴画歪了,眼睛画成一条缝,总之一个夸张变形了的我。后来我才懂得了他当初说的话,“女孩子不能用漫画表现,要用素描。”那一次他已经把炭条找出来了,但看了看我又说,“算了吧,以后有时间再画,该上自习了。”我沮丧极了,总认为是自己不够漂亮,才不能引起他的画兴。
我原本不喜欢美术课,就因为是师杰老师的课,所以格外努力,一心想像在音乐课上那样引起他的注意和好感。有一次,他让我们设计花布图案,我费尽心思,缠住妈妈找出过年穿的新棉衣,那是当年从城里带回来的。我用蓝色涂底色,然后用紫颜色填那些用铅笔勾出来的菱形图案,最后用金黄色点缀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小星星。我的设计赢得了师杰老师的赞赏,用红笔为我打了个大大的五分,还在右上角批道:设计新颖用色大胆。这张作业被贴在学校黑板报的美术栏里,使我每一次上课都专门到黑板报前绕过去,心里充满了得意。师杰老师问我,“是你自己要用这样的颜色吗?”我点点头却脸红了。我撒了谎。为了这个谎言不被揭穿,我拒绝再穿那件棉衣去学校。
每晚下自习后,我沿着走廊回宿舍,总忍不住要去看师杰老师窗口,灯光从那一个个白麻纸糊的小方格子透出来,有一种格外亲切的吸引力。他没有睡觉时,中间的玻璃是不遮挡的,远远望去,会看到他坐在桌前写着什么,还会看到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等他把那张报纸放下来时,就是要休息了。第二天早上,我站在门前的廊子上刷牙,耳朵却注意着他关房门的声音,我会在他匆匆的脚步刚好走过我们宿舍门前时把牙缸放回去,拿着俄语课本出来,用俄语对他说:“老师,您好。”用俄语问好是他最初要求我们的,那时我们的俄语老师裴纹还没有来,她在当军官的丈夫那里度假,师杰老师就有了代我们俄语的机会。裴纹长得可真漂亮,纤巧秀丽,皮肤白得像鸡蛋清,就连说话也像唱歌,让人想到电影里那些演员。如果把她比做一盆文竹,师杰老师的妻子就像一株橡皮树,文龙老师的妻子则是一棵向日葵。可如果听过师杰老师的俄语课再来听她的课,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比如说,听裴纹老师的课是听课,听师杰老师的课就像是在与一位苏联友人交谈。
与师杰老师接触的机会还有早晨。我们文工团不上早操,我们练声、扩胸、踢腿、下腰、做深呼吸。这时候,老师会带我们到桑树涧边,排成一路纵队,先做扩胸,后踢腿下腰,然后练深呼吸,然后啊啊啊啊依依依依地喊。一群声音撞到对面的崖壁上又绕回来,在我们耳边萦绕。竹林里的小鸟从梦中醒了,叽叽喳喳绕着林子飞。溪水叮叮咚咚,为我们伴奏。下腰时老师要扶住我们的腰,保护我们并一个一个纠正姿势。第一次他的手挨住我的身体时,我突然地颤抖起来。他轻轻地说,“你冷么?你穿得太薄了,这样会感冒的,明天穿厚点。先起来跳一跳。”他不知道,我哪里是冷,我的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快速地流动,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可我说不出为什么身体却会颤抖。第二天,我仍然没有再加衣服,因为我不属于裴纹老师那样的苗条身材,如果穿着棉衣练功,那就太臃肿了,像个水缸。终于我感冒了,下午排练时,我囔着鼻子唱出与平时不一样的声音,师杰老师马上就发现了,他盯着我看了看说:“没事,这样沙哑反而有了几分磁性,接着唱。”我不懂什么叫磁性,我只知道自己唱不出平时的清脆了,高音上不去了,我的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来,我似乎看到在我背后,阴兰兰得意的笑容。那一刻,若没有师杰老师鼓励的目光,我可能会哭着跑出排练厅。
礼拜六,师杰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县城家里,他让潘解放从后面的木匠房扛来一块木板,帮他支床。下午,一个高个子的女人走进了师杰老师的房间,看到她抱着一个婴儿,在廊子下与我踢毽子的阴兰兰的脸刷地白了,她把毽子一摔说:“不踢了!”头也不回地跑回房,爬在被子上哭起来,弄得我莫名其妙。夜里,我们俩打脚头睡,就是睡一个被窝而头却在相反的方向。我被阴兰兰的辗转反侧弄得没有了瞌睡,我开始默诵《长恨歌》,这是我喜欢的诗。阴兰兰突然爬起来望着窗外:“你说,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他们是谁?”我说。这时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在遮着一方报纸的那个窗户后面叫着,由强而弱,似乎在证明着他的不容忽视。我明白阴兰兰是指谁了。是啊,他们在干什么,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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