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南郊失地农民的第一次联合抗议运动爆发了,在一个夏日的中午,三千农民打着横幅标语,喊着口号从新城彭村广场出发向市府所在的老城区走去。
群众的激愤和人数的众多,使值勤的公安不敢阻拦。告急电话一级又一级,最终打到了市委书记曹争鸣的电话机上。曹争鸣当机立断,“就地阻拦,组织谈判”。一个连的武警出动了,游行队伍拦在了老城区北门外的薛镇,当游行队伍猛烈攻击拦截的武警,想突开一条通道时,曹争鸣带着市委、市府的五个人赶到了。曹争鸣爬上了一部被拦的十轮大卡,用电喇叭对着游行者喊起了话。“你们是来向市政府提意见的,现在,我和王副市长来了,你们就派代表来向我们提吧!
我们能答复的当场答复,一时不能答复的限日答复,我们将以最大的可能满足大家的要求。”市委书记在这紧急关头的出现,起了很大的作用,冲突停止了。游行的农民安静下来了。不一刻三个人向卡车走来了。武警如临大敌,不仅有三个佩上尉衔的军官爬上了卡车,车下也围了十多位负枪的武警。曹争鸣立即下令,让武警撤离现场,改由警察维持秩序,并决定由市区调来食品和水供应游行者。三个农民代表从一侧爬上了卡车。曹争鸣发现为首的那位又高又黑的汉子竟是他帮了两次忙的丁国正。他低低地说了一声,“是你?”丁国正也回了一声,“为了大伙儿,我不得不这样啊!”这两人低低的对话,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市委书记悬着的心却得到了些许安慰。但他心中感到不解的是,生活怎么这么无情,竟把被他帮助的对象变成对手放在了他的面前。同时,又是这个人的出现,使他心中产生了宽慰,他宽慰的理由是,这丁国正是个讲道理的人,他是会理解政府困境的。现在已容不得书记再细想了,另一个长得又矮又瘦的老农民已在向王副市长提要求了。这次失地农民的游行抗议是有准备的,他们只向政府提了一个很简单的要求。“我们生活不下去了。目前政府又不能安排我们的工作,我们只好要求政府把偏低的不合理的土地补偿金提高一倍,并直接发给我们。”曹书记听了这个意见后,心中叹了一下,这些失地农民是多知情知理啊!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了,生活非常困难,他们应提的要求很多,但他们只提这一点。土地补偿金提高到每亩一千二,虽比他们种田的纯收入略高一点,但这个要求不算高,也不过分,应该接受。
管财政的王副市长也在心中算了一笔账,若土地补偿金增加一倍后,市府每年就要多支出近五亿,更严重的是,土地补偿金增加一倍后,将要使那许多现在已资不抵债的民营农业园(场)破产,这一破将又是一轮灾难。这个要求万万不能答应。
正在市委、市府两个主要负责人在各想各的心思的时候,另外一个代表发表意见了。这个女代表曹争鸣认识,姓李,是原来彭村乡李庄大队的书记。“各位领导,老王已把我们的意见说了,这个要求是我们反复商量过的一个很低的要求,是你们应该做到,也能够做到的,我们相信你们是会接受的——”这时老王代表火暴暴地打断了妇女代表的话,恶狠狠地说道:“我们这三千个人是下了决心的,这个最低要求若你们不答应,我们就只能这样坚持下去了。”这个又瘦又黑的老农民,想了一想后还补了一句,“今天是三千人,明天可能就是六千人,后天再不解决,我们就去把我们的田抢回来了,人急了,什么也不怕了。”老王的话一说完,把两手往腰中一叉,从那两只铜铃大的眼睛中射出了恶狠狠的光。他的这个形容,竟使王副市长害怕了,有目的地向后退了几步。曹争鸣卑视地看了一眼后,走前一步,别无选择面对这个代表了。“我理解你们的困境,本应在现场答应你们的要求。但也要请你们理解,我们是集体领导,对于这么一个重大的问题,不是一个人可以点头的,请你们给我三天时间。三天,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不行。你们这些干部都是骗人的精,我们被你们骗得太多了,分了田,又收了去,‘电灯电话’、‘大跃进’弄得饿了几年肚子,一场又一场运动把农村搞得一团糟。我们现在再也不相信你们了。你这个堂堂的市委书记,市里最大的官,竟说做不了主,还能有谁做主,这不是明明在骗人!”根据官场的规矩,有头把手在场,别的人一般都不会开口的,但也许是这个农民说得太过分了,王副市长忍不住了。“你怎么能这样来说共产党——”“你说我哪一点说错了——”在众人面前发生冲突是最危险的,当这两人正要碰撞起来的时候,曹争鸣来阻止了。“不要扯别的问题,我们谈正题。”“老王,别吵了!”丁国正也出面阻止了,他把那人和那位女代表拉到了汽车的一角和他们商量了起来。这边,王副市长正想把一肚子的气吐一吐时,曹争鸣用眼光阻止了他,他拉着他们到另一角谈了他的意见。不一刻,丁国正走来了。市委市府一班人也统一看法了。“曹书记,我们同意你的意见,三天后听你的答复。”说完,他退后了一步,本来不想再说什么了,但当他见到王副市长那虎视耽耽的样子后,他感到还是要再说上几句。
“各位领导,你们也许会感到困难,因为别的都是假的,这钱是真的。我也知道政府建这个新城花了不少钱,政府的财政也紧,但老百姓更苦啊!现在不少拆迁户都住到新房子中去了,但开支也大了,不仅油盐酱醋米面蔬菜样样要花钱,还得付电、水、物管等一系列的费用,再加上孩子上学,老人看病,这一切从哪里来啊!在目前,不少家庭除了这土地补贴费外,一分钱的收入也没有啊!你说他们——”丁国正说不下去了,待他缓了缓气后,他才接着说了下去,“你们若站在农民的立场上想一想后,你们就会紧紧裤带帮帮农民的这个忙了,农民太苦了啊,有的人实在活不下去了啊!”丁国正说完了这些后,立即拿起了市委书记放在卡车上的电喇叭,转过身,对卡车下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卡车的那些生活无着落的人喊起话来了。丁国正也许在这批人中的影响很大,他呼喊了一阵后,下边开始有人大声呼应他了。“老丁,我们信得过你。”“丁师傅,我们听你的。”但也有反对的声音。“老丁,你别上他们的当啊!”广场上混乱了一阵,议论了一阵后,人群开始动起来了,一支支的队伍偃旗息鼓地向各个方向撤去了。这卡车上的五个市级干部和三个代表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这些农民在疏散,他们虽然都没有说话,但他们的心潮却一律都在汹涌着,都在各想各的心思。曹争鸣想的是,我回去该怎样说服领导班子中的那些人,怎样来凑足这笔资金,怎样来帮助那些农业场园渡过困难。
王仁方副市长想的是,这个市今后不会稳定了,群众总是闻“风”而“动”的,这个例一开,今后他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就会天天没事找事来闹的接他!他又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来想这个问题,一把手是曹争鸣啊!出了问题是他的啊!事出得越大也许还会对他越有利呢!闹吧!闹吧!最好闹出个人命来才好呢!
丁国正此刻心中很痛苦,因为现在他是在叫板他的恩人啊!这个土生土长的农村汉子受到良心的谴责了!但他又不得不如此,若他不带这个头,有不少穷兄弟就真的生活不下去了啊!
……就在他们这一伙人各想各的心思的时候,抗议的农民已撤走了。
正当丁国正想带着两个代表跳下车去的时候,曹争鸣又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丁师傅,带这两位一起到市政府去,让我们好好地谈谈。”在丁国正还没有回应时,那个王代表就跳出来了。
“你们想扣留我们?”
女代表拉了一下那个男的,“老王,你怎么这样想,共产党不会这样做的。”丁国正很理性,他还是以他的原来的思考来对待书记的邀请。
“是应该好好地谈谈了,现在的干部离农民越来越远,和那些发财的靠得越来越近了。”曹争鸣的心一“灵”。忽然,他的思想转了一个向,他想起了他面前的这个被开除党籍的原李庄大队的女大队书记了,她不也就是为农民利益的事和李乡长吵翻了后被开除的嘛!那时他是以镇党委书记的身份在县委扩大会议上听宣布处理决定的,他一想到这事,他感到现在的干部也许真的是离农民越来越远了。
曹书记和这三个失地农民的代表谈了很久很久,到吃晚饭时,他亲自驾车把他们送到新城区的彭村广场,自己花钱请他们在丁国正所经营的“好人饭店”中吃了一顿饭,他们这一去吸引来了许多的失地农民和下岗工人,他们七嘴八舌地谈了许多问题,曹书记耐心地听着,还不时地在一个白簿面的记事本上记上几笔,有时还问上两句,他的这种亲和态度,使那些农民和工人,一下子就和他的距离拉近了,那个在卡车上硬声硬气的王姓老农民,竟张口闭口地喊他老曹了,把个曹争鸣的心都喊热了,他又像二十年前当大队支部书记时一样地随和了。
谈话在亲情中进行着,时钟的指针在运转着,当时钟敲了十下后,丁国正来阻止大家的议论了。
“好了,好了,大家散了吧!曹书记已忙了一天了,要让他休息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后,又想到一问题了。“曹书记,我有个建议,不知好说不好说?”
“好说,好说,怎么不好说呢!”“今后我希望你不管多忙,每个月抽一个晚上的时间到我这里来坐坐,来听听大家的意见。”丁国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从表面看他似乎是在等曹书记答复,但实际上他在思考下边的一句话是不是应该说,所以在曹争鸣刚要开口的时候,他又抢在他前边继续说了下去。“我再说一句实在话,你曹书记若早来听听大家的意见,你就不会有今天的这种尴尬了。”“尴尬”这个词使曹争鸣的心一惊,丁国正真聪明啊!他已预料到他实现这个承诺的困难了。但他随即在心中产生了另一个思考,他既然知道把土地补偿金翻一翻的难度,又为什么逼迫他表态呢!难道这个人也是个两面人?但他很快从这些思考中走了出来,知道现在想这个问题已晚了,已没有意义了,困难再大也只能由他明天在市委、市府的联席会议上去“舌战群儒”了。正在他思考时,丁国正却把这个问题明说了。不过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众人说的。
“大家也得有个思想准备啊!曹书记的心意大家都知道了,但那土地补偿金的事,不是他一个人做得了主的。你们说,若在明天的会议上曹书记的这个提议通不过的话,我们该怎么办?”
丁国正把这个两难问题一下子掼到了众人的面前,这个问题的一边是他们敬爱的市委书记,一边是他们自己,是他们这一大群人的生计问题。这班老实的,一直不能决定自己命运的农民该作何种选择呢?“为什么那许多官就不能和曹书记一样想想老百姓的苦呢?我真想不通。”“他们忙着升官、忙着发财,谁来想老百姓。”“……”几个人说了,都是说的一些感叹的不着边际的话。还是那个“愣头青”的老农民代表把话题拉到主题上来了。“说这一切都是空话,既然靠他们靠不住了,就只能靠自己了,我们这许多穷人也应该活得像个人样的,既把话说出去了,我们就要做到,三天后若他们市政府说个不字,我们就去砸了他们那个不代表人民的‘人民政府’!”“老王,那是违法的。”丁国正急了,竭力想纠正这种情绪。“怕什么!杀了个头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英雄好汉。”还是那个王代表在说,看来他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这是官逼民反。”有人符合了。“……”这群刚才还有说有笑地在反映情况的失地农民,立即又愤怒了。他们的话一句又一句地钻到了市委书记的心中,他必须要有个坚决的态度了。“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曹争鸣那文绉绉的声音没有能把群情压下去,丁国正发脾气了,他把桌子一拍,大声的骂道:“你们这班人讲理不讲理,人家书记有话说,你们还在闹,你们到底是人还是畜牲啊!”他的话奏效了,饭店里鸦雀无声了。市委书记用两句话说出了自己的决心:“哪怕我这个书记不当,我也要维护农民的这一点可怜的利益。”这本来是个可以引来一片掌声的话,但今天却似乎像漂到汪洋中的一片树叶,竟没有一个人来呼应。谁能想到,这却是愤怒醒悟后的沉默和沉思呢!在这沉默和沉思中,这班最普通的,从来没有资格说话的人群中,终究有人焕发出心底里的声音来了。响起了哭泣声,是一个女人带着抽泣的声音。“曹书记,你千万不能那样啊!你在台上还总是能为老百姓做点好事的啊,你一下台——”说着说着,这个女人竟号啕大哭起来了。曹争鸣站了起来,到那个女人身边扶起了她的头,这时,他深思了一个问题,二十年前被开除党藉的这个彭村党支部书记,在面对群众利益和党籍的时候,她是怎样想的。他忽然在心底感到了一种凄凉,接着又产生出了深沉的敬畏。书记在深思的时候,这个女人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经历。“二十年前——我——我——就是为了————为了阻止一个人横蛮的打——打压一个孤老,被——被开除的啊!从此我——我就再也不——不能为大伙办——办事了。你千万——千万——”“曹书记,你千万不要蛮干啊!我们不能没有你啊!”“你只要有了这句话,这片心,我们也就不会怪你了。”“……”一个个的百姓都站到曹争鸣的一边来了。这时,还是只能由丁国正来做结论了,这时的时针已指向半夜子时了。
“大家要相信曹书记,他会用他的威望来说服其他人的,大家散吧!明天各人还要找各人的饭吃呢!”曹书记回到他的那办公兼宿舍的房间中了,他毫无睡意,他的心总不能平静,他坐在车上时只想一个问题,过去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农民的淳朴和通情达理的呢!他们真的是太可爱了啊!但当他一回到这个办公室,往这张大办公桌后边的靠背椅上一坐时,他的身份立即变了,变成了当代的市委书记了。既变成了当代的市委书记,他就要站在当代的大局来考虑问题,不用多考虑,他就知道这个土地补偿金翻一翻的议案是一定不会通过的。
他得出这个结论的理由很充足,一是市财政不能承担这样的重负,二是租赁土地的各个大农业场园,也不堪地租如此之重。若答应了这个要求,市财政会更加困难,许多农业场园也要破产,这样一来就不仅是个经济问题,而是个政治问题了,这是他这个市委书记承担不起的责任。
市委书记的思想总是辩证的,他又想问题的另一面了,失地农民的这个要求既合理,政府就应无原则地接受。若政府不接受他们的这个要求造成了群体对抗,就要付出血的代价,这不仅影响了稳定的局面,还会使党群关系恶化,也会把一个经济问题演变成政治问题!
市委书记拿不定主意了,像这类重要的问题根据他的个性和习惯,本应是边思考边记录的,但他今天连把那黑皮封面的日记本打开的兴趣都没有了,他只能就这样让自己沉静在这两难的矛盾中。
良久良久后,在无奈之中,他只能拿起电话话筒向白若冰请教了。
“争鸣,你发神经了啊!现在已一点多了啊!还没睡,你要注意身体啊!”
“我睡不着啊!我——”
曹争鸣把自己遇到的难题原本原的告诉了他的这个最知己的女友了。
“你别急,别急,我就来。”
对方已把电话挂了。
曹争鸣还抓住话筒,抓了很久很久,等他决心放下的时候,他自语了一声。
“这女人虽非常固执,但却总是充满真情!”
等曹争鸣和白若冰在一个偏辟的广场相见时,上弦月早已隐入了西山,把一片黝黑留在了这郊外的广场上。这深沉的黑夜,给这两个在深夜见面的人,增添了愁客。白若冰见到曹争鸣后的第一句话是“你准备不准备接受失地农民的条件?”曹争鸣立即爽快而坚决地回答了两个字。“接受。”“你想过后果了吗?”“想过了。若上级能允许我犯这样的错误,我将会用我的余生把我们走歪的路纠正过来,若上级容不了我,我将用死来谢罪社会。”曹争鸣的铿锵之言,使这个理性很强的女律师流泪了,她想拥抱他一下,像一个母亲安慰做了错事的儿子那样,在他的脸上亲一亲,再拍一下肩膀,说一声“别急,别急,你会做好的”。但他们所在的区位和他那在风口浪尖的职务,使她只能把这个冲动压了下去,只是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拉着坐到了她身旁的石凳上。
“不说那些泄气的话,我们来讨论一下具体问题。”白若冰开了这个头后,本想再听曹争鸣说说具体情况的,但也许是他仍在激动中,也许他认为他的话已说完了,总之他再也不开口了。白若冰只能自己说了。
“昨天的事,我当时就知道了,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你的观点是对的,应满足这些失地农民的要求,这是不能再拖的了。但土地补偿金提高后,刚创建的那些农业场园肯定承受不了,他们一倒闭,不仅使我们努力追求的集约化农业受到沉重的打击,把我们几年的努力付之汪洋,还会带来更大的灾难——”“这灾难一定比这次的还要大,因那些已改造了的地块再也不适合一家一户耕种了。”曹争鸣的插话,反倒使白若冰悬着的心放下来了,因为她知道了他已把一切都想过了,既已想过了,他在做这一切时就会心中有数了。
但白若冰还想听曹争鸣再说下去,期待他说出解决这个两难问题的具体办法来,但他却又把话打住了。只把那一脸的愁容通过非常微弱的夜光呈现给了白若冰,显示出了他的无能为力。
面对这两难,她也无能啊!这时,远郊的雄鸡啼叫了一声,先是孤单的一声,不久就传来了一片,她的心中的灵感一动,立即站了起来,拉起还在发呆的曹争鸣。“走,找丁国正他们去想办法。”三恽民生昏昏沉沉地离开了市政府的会议室,他像失去了知觉似的跟着参加会议的十几个搞大农业的场长、经理,沿着长长的廊道,进电梯,出电梯,过大堂,走出市府办公大楼的门,来到了停车场上。
这是一个阴霾的夏日下午,停车场上正在遭受沙尘暴的侵袭。他还未站稳,一阵飓风带着沙粒就把他打了一个下马威,他本能地把头侧了过来,眯着眼看了一下那灰朦朦、黄澄澄的世界。这一看他吃了一惊,陪他离开会场的那几个老总,不知在什么时候钻到什么地方去了,让这偌大的笼罩在沙尘中的停车场上仅留下了他一个人和那些都一律成了黄色的小车。
会议上的情景再现在他在眼前了。他们租用的土地增加百分之五十租金的那个致他昏迷的事实又回到了他的脑中。当王副市长把这个决定一宣布后,参加会议的十几个人都惊愕了,惊愕得连话都不能说了,静了两分钟,大家不约而同地说出一句话,“这事再也做不下去了”,然后就是一片诉苦声。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因他是最大的一个生态农业园的场长,王副市长点了他的名,想请他说几句,他像没有听到似的,只是两眼呆呆地看看王副市长,直把王副市长看得发了慌,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时,他才不得不说了一句话。
“既如此,也只能破产了!”
“关门。”
“破产。”
“……”
十几个人呼应他了,会议就在这抗议声中结束了,他也就到了这沙尘暴下来了。
又是一阵狂风刮来了,沙粒使他的眼睛张不开使他的嘴中发涩,还因他“吃”了一口风而打起了“隔”。一个现实的问题,也摆到了他的面前,他该怎么办?找谁去商量?
去找曹争鸣,那个一贯支持他、鼓励他搞农业集约化生产的市委书记。他转过身,又准备回到那座办公大楼中去了,当他跨出了两步后,又停了下来,他想起了王副市长说的一段话。
这个百分之五十的结果,是曹书记花了一夜一天的时间和失地农民谈判所得来的,他们本来要把土地补偿金翻一翻的呢!曹书记为此而病了,他很不放心你们啊!他知道你们的困境啊!
这个一心为农业集约化呼而鼓的市委书记竟为此事而急得病了,自己怎能再去“烦”他呢!况且,他也知道找他也想不出办法来啊!失地农民没有抗议前,他曾多次去向他汇报,要他想办法,但他也不是仙人,他也没有办法想啊!
现在放在他面前的问题有两个,一是失地农民经常来无事找事,影响了生产,分散了他的精力,使园内的几个项目都停了工;二是资金的短缺,市府原计划投放的几笔资金都没有到位,现在补偿金增加,他又得多付出上千万,这更使他雪上加霜。
他想了想后,决定去找他的哥哥想办法了。
他钻进了他的宝马,顶着风沙冲上高速,向省城驶去了。
恽民权一年前,在燕京大学获得了一个新的任命,任社会发展研究中心主任,他辞去了新城开发建设指挥部的职务,一心投入研究中心的事务中去了。
研究中心建立后,恽主任的工作十分繁忙,但不管多忙,他每个星期总得去一两次新城,一来了解一些情况,看看他的这班追梦的弟妹们,第二就是到南郊生态园看看他弟弟的事业,所以他对弟弟所遭到的困境是一清二楚的,他为此曾多次和曹争鸣书记、邱郁香主任商量过,大家一致认为,集约化农业园搞不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政策不配套,产销渠道不畅,科学化程度不高,人员素质太低,而主要的一点是产权的不明晰。
他清楚地记得省发改委主任邱郁香说的一段话,他认为这段话揭示了问题的本质。
“农业企业的主要资产是土地,但这个土地属于谁呢?既不属于生产者,又不属于经营者,因而环绕着这个悬在半空中的土地问题产生了不少矛盾,经营者肆无其恣的掠夺土地资源,更谈不上培植;产权占用者,是个虚拟的法人——生产队,法人代表是那些只想获利不想经营的干部;真正的主人农民却又没有权利支配自己的土地,但他们又内心不服,就做了个‘捣乱者’。你说现在让掠夺者、得利者、捣坏者三者结成的联盟来搞这‘大农业’,能搞得好嘛!”他不太同意邱主任的这番话,他认为,最起码像他弟弟这样的经营者就不是个“掠夺者”,于是他反驳了。“当然,恽为民是个例外,他本人绝不是一个掠夺者,正因为他不是土地的主人,他就不会出于自觉而爱惜土地,在客观上起了个‘掠夺者’的作用,比如……”邱郁香举了许多例子,并把恽民生的许多做法和国外的农场作对比,这一比,使恽民权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弟弟也是个“掠夺者”了。他把这些事和弟弟说了,弟弟眼睛瞪大了,不服气地说道:“我是根据市府的规划布局来搞基建的啊!怎能称得上是掠夺性生产呢!”“因为市府也不是土地的主人。”哥哥反驳弟弟了,反驳后还下了个结论,“不是土地主人的人,都只想到让土地多出利润,而从不注重养护,所以你们这个‘生态农业’,不是真的‘生态’,只是个形象工程。这就是不少政府工程的可悲之处了。”哥哥的话,弟弟接受了,自此后弟弟自觉地抵制市府的那许多“形象工程”了,但已晚了,他已为此投下了不少无生产价值的款项了,反而使生产性投入不足了。当他的弟弟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说了今天会议的情况后,他就不自觉地把以前的这些情况先回忆了一遍,这样他就可以对弟弟的现状作一个比较公正的评价了。“民生啊!我们的步子走得太快了一点啊!”弟弟一时没有领会哥哥的话。哥哥见到了弟弟的疑虑后,又向深处说了下去。“我说的这个‘快’,不仅是指你办的这个生态园的步子快了一点,也是从总体上指我们的这个城市化进程。”恽民权开了这个头后,思想流畅了,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了。“先说这个城市化。城市化不光是让农民进城住上楼房,而是要让农民真正的成为一个市民。要做到这一点,不仅要有许多政策配套,有效的解决进城农民的户籍、教育、医疗、保险等问题,更要使农民具有市民的素质……这一切我们的准备都不足啊!但为了我们心中的那个‘梦’,为了抢速度,就这样一窝蜂的让几十万农民拥到城里来了。现在他们的处境是‘既进不了城,又回不了乡’。这将会造成多少矛盾,产生多少问题啊!失地、进城的农民要吃饭,要工作、要各种社会待遇,你从这个角度一想,就理解失地农民要增加土地补偿金的合理性了。他们现在什么财产都没有了啊!仅剩下那点只有使用权的土地了,他们也只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找点饭吃吃了!”
弟弟虽没有肯定哥哥说话的正确性,但哥哥从弟弟的眼神中知道自己的话被弟弟接受了。
哥哥讲这番话从表面看是说城市化进程快了的危害,但他的本意却是让弟弟理解农民提出增加土地补偿金的合理性,以使弟弟理解农民,同情农民,从而消除对失地农民的敌对心态,使他能以一颗平和的心来面对目前的危机。
恽民权见他第一阶段的话见效后,他要深入的分析了。
“我知道,你建这个生态园是为了我们心中的那个‘梦’,也是为了这个城市化,因为‘城市化’的前提必须是农业的集约化,没有农业的集约化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城市化。农民都进城了,都做市民了,谁来种田,那有粮食和各种副食品。这本是一个很正常的思维,是个应考虑的问题,但我们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却从来没有从战略高度来认识和组织农业的集约化。”“哥哥,你这话说对了,这就是现在这些问题的根源所在,就说我的这个生态园吧,现在虽已办了两三年了,但它从开始到现在都未能占到它应有的位置,也没有受到市府的真正重视,更没有相关的政策和它配套,所以形成了目前的这种结果。”“对,这就是我说的你办这个生态园快了一点的最根本的原因。正因为政府部门对集约化农业的不够重视,也就未能从根本上制定一整套的机制,使它像个私生子一样在夹缝中求生存……”
“我这几年所遇到的问题,所吃的苦的根子就在这里。”“你本人的准备也不足,你仅是凭着一颗赤诚的心,又有了一点钱,就开始去追这个‘梦’了,但生态农业是一项技术性很高的生产经营项目啊!不仅要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还要懂农业技术、管理经验,特别是要有现代化的生态大农业的思想。这一切你都没有啊!再加雇佣的那许多人,不要说是技术了,不少人连个字也不识,他们只能像18世纪的农奴那样从事简单化的劳动,你说,这样能办好一个现代化的大农场吗?所以,就使你的大笔资金投下去后,没有得到应有的收效,你说,这不是我们的步子走得太快了一点吗?”
弟弟完全被哥哥说服了,他不怪天,不怪地,只怪自己了。他又把问题扯回来了,目前他该怎么面对困境呢?
一提到这个具体的问题,哥哥也一筹莫展了,不过他既已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他也有话说了。
“政策不配套的问题,我已拟好了稿子准备送到省委去,有一部分会很快解决,但其中涉及到基本国策的,也许还要拖一个阶段。在上级的政策未明朗之时,我们要协调好和失地农民的关系,千万不要惹出乱子来,现在那许多失地农民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这时若形成了对立,矛盾将会一触即发,那后果就严重了。”“哥哥,这一点我会注意的,最主要的是钱啊!我现在连日常开支都维持不下去了。你是知道的,我连我的房子都卖了,要不是为了工作方便,这部宝马也会卖掉的。我估计今年年内最起码还要有一个亿的开支,而收入最多只能一千万,严重的入不敷出啊!”“若为你解决了一个亿,使你今年放平了,明年能不能翻过来?”
“危险。若不出什么事故明年可以保本,后年才能赢利。若再出几件事,明年连本也保不住。”恽民生虽看不到希望,今年若有了一个亿后,他的困境也就解决了,一来可把土地补偿金付了,避免了农民的闹事,二是他的几个基础项目今年可以完工,明年就可投入使用,明年的日子会好过一点。于是他急切地问道:“哥,你能和我解决一个亿吗?”“等我想想办法吧!市府是靠不住的,你知道他们已负债多少了?已超过三百个亿了啊!
已吃完了今后三年的财政收入了。”“那么你到哪里去想办法?”“我想去找找恽国祥。这几年,他倒真正的发起来了。”“我怎么把这个人忘了,他也是个追‘梦’的人啊!而且还是个本家,看我这记性。”哥哥总算从弟弟的这话中感到了一点生气了,但他却还是高兴不起来,还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四陈国栋又到盛巷村的“新光源灯具厂”来找他的好友盛志华诉苦了。陈国栋在市府召开的新城建设工程会议上被王副市长点名批评了。王副市长为什么会公开点名批评发改委的这个农林处的小科长呢!这自然是因他召开的那生态园场长会议引起的。前几天,经曹争鸣书记连夜和要求增加土地补偿金的代表反复沟通后,代表们同意了市委书记的意见,今年先增百分之五十,后年达到原定的标准。谈判有了结果后,市委书记总算松了一口气了,当他想站起来去握一下谈判代表的手的时候,昏倒了,贯彻和执行这个决定的任务只能落到新城建设副总指挥王副市长的身上了。
王副市长在召开生态农业负责人的会议上了解到了这些农业企业没有一个是成功的,不是入不敷出,就是面临破产。他在会上不好发火,一散会就把负责生态农业的发改委主任叫去臭骂了一顿,发改委主任把责任一起推到了陈国栋的头上。于是王副市长的气就出到这个在发改委内一点权势都没有的小科长头上来了。
陈国栋一见盛志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拉到了他的小办公室中,把这一切一古脑子的都说了出来,最后说道:
“王副市长批评的事实都对,但这不能怪我啊,政策不配套、资金不足、技术人员缺乏,产销渠道不畅,这是我这个小科长能解决的吗?我向发改委主任早写了报告,把一切都说了,他不解决,我又有什么办法可想!我真冤啊!早知道这个狗屁的农村是这个样子,打死我也不下农村了,我当时真傻……”
当过去的这个大学生村官正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的时候,一个女人闯了进来。“哥,这几天我们这一片的房子就要拆了,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闯进来的人是盛志华的妹妹盛芳琴,她虽挺着个大肚子,但说话却是火暴暴的,他认识他哥哥的这个朋友,她知道他是政府里的人,于是她立即转过身来问他了。“陈科长,这最后一片什么时候开始拆啊?”“具体日期我说不清,总之今年要完成所有的拆迁任务,明年初,这新城的中心区就要投入施工了。”陈国栋虽因自己的话让这个女人打断了不高兴,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地回答了朋友妹妹的询问。“拆迁政策有没有什么变化?”盛志华也转到这个话题中来了。“像我们这些小厂的厂房将如何拆迁?”“照原来拆迁的规定是:凡是经过合法手续批准建造的,土地证、房产证上都写明是生产性用房的,另拨土地让你重建,但要交土地增值税。现在的政策怎样我也说不清。”“土地增值税多少?”“那可观呢!现在的土地挂牌价己卖到几十万一亩了啊!”盛志华的头低下来了,再也不说话了。妹妹开始提自己的问题了。
“拆迁户是不是一定都要住到那安置房中去啊?”
“自然要罗!拆迁是为了城市化,不让你住安置房,还让你造一家一户的房子。那还要你拆迁干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大家都去挤那鸽子窝呢!难道老百姓连选择住什么样房子的权利都没有了吗?亏那个曹书记还有脸和我哥讲人的‘尊严’呢!连住什么房子的自由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尊严’。”芳琴越说声音越高,越说速度越快,后面的话简直像开机关枪了。
“这社会上的事,你叫我怎么说呢!‘尊严’,‘尊严’,那是嘴上说说骗骗人的啊!不要说普通老百姓了,就是我们这些干部也没有尊严啊!可——”
陈国栋想到自己来农村这几年的遭遇,看到这兄弟俩面对拆迁表现出的焦虑,他真是悲痛交集啊!他本来是想来和他这个能谈得来的,有共同语言的同类商量一下今后去向的,但他面对这兄妹俩的忧伤,他还怎能开口呢!
正在这时,盛志华懂事的妻子曹志琴跑了进来,把她的妹妹拉走了。
“走,到我那里去,我还有几句我们女人的话和你说说呢!这些话当着这些大男人的面说不出口的。”这个嫂嫂很关心芳琴,芳琴结婚后一直没怀孕,使她的丈夫很有意见,那个男人封建意识挺浓,说他结婚的目的就是为了传个代,留个种,甚至还在外边说了一些狠话,多次要同她到医院里去检查,芳琴由于过去做过“性工作者”,生理卫生知识又不多,不敢去医院检查,这时她只能去找哥哥了,哥哥便叫嫂子向她解释,并同她到医院检查,为她配了不少药进行调理,去冬总算使她怀孕了,她的那个男人见到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的时候,把她当成个皇后了,一天到晚不让她做一点事情,使芳琴长得又白又胖,但她心中却一直有个疙瘩,这个疙瘩就是早晚总得来的拆迁,这拆的可不是一般的房子啊!是拆的她用青春的代价换来代表自己“尊严”的房子啊!现在她虽然因陈国栋的话而使心中的忧虑加剧了,但嫂子叫她走,她不得不走,因嫂子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她有许多不便与哥哥说的话都是对这个嫂子说,嫂子也总是对她解释,劝导和进行具体的帮助。
两个女人走了,两个大男人又接过男人们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了。自然还是陈国栋先开口,他把他想离开这个地方的想法说了。
“想到哪里去?”
盛志华虽是一肚皮的心思,但对朋友的这个去留问题,还是很关心的。
“天下大得很呢,除了这杜陵,还有桂陵,白陵、香棱等许多处呢!”“你忘了我们祖先说的一句老话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啊!”“天下乌鸦一般黑?”
“是啊!”这两个在四年前还那么有闯劲的当代大学生,受过现代教育的七十后,竟相信了这带有封建专制性的古训,还陷到了这古训中爬不出来了。
这是这古训力量的伟大呢?还是他们从现实中得到的教训太沉重了啊?此刻,也许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既说不清,这两个人只能沉默了。
使人心悸的沉默,也是导致这两个年轻人痛苦的沉默。
沉默就这样统治着这个狭小的空间。
主人终于从沉默中走出来了。
“国栋,我们已过了异想天开的年龄了,还是放现实一点吧!你想一想,现在大学生的就业是多么困难,今年我们这个市,有二万三千人报考公务员,可是只收四百六十人啊!是几比几。现在你已是个公务员了,还是个科级干部,不管人家怎么说你,谁也不能把你撵走,你还不是照样每个月拿六七千。六七千是个什么概念,那是普通农民一年的收入啊!”盛志华以劝导的口气说了一大堆话后,最后以决断的、命令式的口吻说出了他的意见。“你一定不能做这个傻事。”陈国栋面对这个老友的坦言,面对他的真诚,他还能说什么呢!他终于把他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用黯淡的眼光看着这个情绪也很低落的朋友,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当这两个年轻人对这件事作了决定后,又感到无话可说了。他们哪是无话可说,他们要说的太多太多了,但他们总感到,他们再说这些话已没有意义了。他们只能让沉默再次来统治这个小房间了。五姑嫂俩在嫂嫂的房间中谈了很久,这个嫂子自然知道夫妹心中的那个痛,虽她也没有能力来解决她的那个痛,但她有办法转移话题,她通过她的怀孕,用她对丈夫和即将出生的儿子的爱来增强她生活的信心,排除她心中的忧虑,使她知道人间最宝贵的是人,是人的生命。她是这样劝她的。
“你有了一个爱你的丈夫,马上又要有一个可爱的胖胖的儿子——”“B超说儿子就肯定是儿子了吗?”说到儿子,妹妹立即打断了嫂嫂的话。“那当然是了,那医院的医生是我高中里的好朋友,她查得可仔细呢!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的,你放心好了。”嫂嫂看到姑娘的脸上有了点笑容了,她把话往深处说了。“芳琴,你要想想今后啊!你们盛家是个聪明的家族,你那儿子一定也很聪明。今后只要有了人,有了有本事的人,在这开放的社会里什么事办不成,还在乎那三楼三底的破楼房,今后就是要到北京、上海、广州去造别墅都可能呢!到那时,你可别忘了我啊——”
嫂子说到这里自己又悲了,她结婚六年了,还没怀孕呢!那是因在结婚前,她和志华拼着命没日没夜地填那个池塘治下的病啊!那时她经常下水去作业,使她受了寒,导致内分泌失调,使她的月经早早地绝了。当她发现了这个情况时,又因经济困难,没能好好地治疗,到后来再去治,已不能根治了。所以,当说到儿子,想到了自己心中的苦,于是她内心中的一句话不自觉地溜出来了。
“都是为了这个厂啊!”芳琴很体贴这个嫂子,她自然知道她的这个嫂子的这些经历,她认为她和她的嫂子都是苦命人,她用卖身得来的钱供哥哥读大学,创工厂,嫂子用牺牲自己的青春,艰苦奋斗来帮哥哥建厂。现在,当她看到因她的问题又引起嫂子的伤心时,她感到惭愧了。她一直认为她帮她哥哥是应该的,因为他俩是一个胎里出来的,是同一个血脉。而这个嫂子是旁人他姓啊!她能那样不顾一切地拼了命去帮哥哥日夜挑土填坑,下水筑坝,现在还在用带病的身体继续帮哥哥创业,这样的女人可算是伟大的了。
此刻,她在这“伟大女人”面前,感到渺小了,她竟想到为保她的房子而去拼命,这似乎是太不应该了。她想对嫂子说点什么了。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这个嫂子已泪流满面了,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一把抱住嫂子,在嫂子怀中哭起来了。
盛芳琴回到家中了,她的丈夫早已站在门口等她了。
“也不说一声到哪里去,害我急得团团转。”
“有什么可急的,我又不会去寻死。”
芳琴本来不准备说这些气话,但心中有气,气话也就自然而然地冒出来了。“看,看你,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什么啊!马上要做妈了。”刘军华说到这里时,走上前去扶住他的妻子,悄悄地在她耳旁问道:“那B超是真的吗!”一提到儿子,芳琴的心中就宽舒一点了,她随手在她丈夫头上打了一下,“你的本事大,这都是你的功劳。”丈夫痴痴地,咧开大嘴“嘿嘿嘿”的笑了。芳琴最喜欢看丈夫这痴笑了,她从他的这个笑中体会到了什么叫幸福,这时她来挖苦他了。“还要离婚吗?”丈夫的脸立刻红了,他松开了扶住芳琴的手,转到芳琴面前,举起手,劈劈朴朴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嘴里还不断地说道:“打你这张臭嘴!打你这张臭嘴。”刘军华说了这两句话后,还要打,妻子要紧拉住了她的手,伏到丈夫的怀中,流下了幸福的眼泪。她喜欢她丈夫的这个憨劲。两人静静地享受了一番夫妻情后,丈夫推开了妻子。“看,我真傻,我为你买的鹅蛋已煮熟了,我怎么忘了。”“鹅蛋?”“鹅蛋。我从小就听人家说,肚子大了的女人要吃鹅蛋,这样养的儿子才聪明,我妈因没钱买鹅蛋吃,才养了我这个大笨蛋。”妻子的心又是一热。但她想到一个问题了。“你哪来的钱?”因她丈夫从不用钱,所以家中的钱都由她保管着。“我,我,我,我去帮人家掏了一个粪池,人家给了我十块钱,我一下子就去买了十个鹅蛋。我去拿给你吃。”这次,妻子的心不是热了,而是溶化了,她又一次把丈夫搂到自己的怀中来了。丈夫小心翼翼地靠在她的身上,还有意识地用手护住她的肚子,但她似乎忘记自己怀了孕,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情;还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丈夫,恨不得一口把丈夫吞到肚子里去才满足。夫妻俩就这样静静地享受着这种亲情。芳琴感到了最大的满足。这时他又感激她的哥哥了,因为这个丈夫是她哥哥完全按她的要求找了几个村才找来的。她记得她和哥哥讨论她的终身大事时,她提出了她要找的丈夫的标准,她说:“只要待我好,不要精明利落,最好要痴呆一点。”哥哥当时问她为什么定这么一个标准。她流着泪说道:“哥,我这个残缺之身,怎能去害一个聪明伶俐的人呢!只能娶一个痴呆的人啊!就是娶了一个痴呆的人我也对不起他啊!”说完,她大哭了,哥哥也哭了,但哥哥把她的话记住了,终于照她的要求为她找了这个丈夫。
自她嫁了这个丈夫后,她把她的心都掏出来了,她不仅把哥哥给她的钱和自己的积蓄全部拿出来砌了房子,还为他添了不少衣服,使他改变了过去那单身汉的落魄相,还精心地照料他的生活,使他的生活逐步地走上了正轨。这个丈夫也把她当做个宝,夫妻俩过得有滋有味的,虽不富裕,但却过得很愉快。
自拆迁开始后,她的心提在手上了,但她在丈夫面前从来不提拆迁的事,这个痴心眼的丈夫也不关心这些事,整个家庭从外表看,还是平和无事的样子。此刻,当她把她的丈夫拥在怀中,把这一切回想了一遍后,她感到她太对不起丈夫了,她感到她是个卑鄙的小人了。丈夫虽痴呆一点,但也是个人啊!自己却一直把自己的那不光彩的历史包包扎扎地藏在心中,这不是对丈夫最大的侵害吗!一个男人应该有自己的尊严,而她却使他失去了“尊严”,让他对她妻子的那段丑恶历史一无所知,让他还自以为得到了一个天仙美女,得到了人生的幸福,这对他是个多大的伤害啊!
她想到这里,心中的酸、心中的痛、心中的恨一下子全部涌上来了。
她在她丈夫的怀中号啕大哭起来了。
“别哭!别哭!”丈夫急了,丈夫又是拍她的背又是为她擦眼泪,还用手托住她的肚子,说道:“别哭,别哭,别哭得把孩子抛下来。”丈夫的这股亲情,更使她伤心了,也使她无地自容了,她真想把她过去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这个被她骗了六年的丈夫后,自己就去死。这样也许比活在这个世上还好一点。
她开始责备自己了,自己过去太聪明了,自以为只要把自己过去的一切瞒得好好的,自己的后半辈子就有了保障,心也就落实了,生活也安定了。哪知,这是自己骗自己的啊!自己过去那丑恶的历史可以包扎起来藏起来,但自己心底的忏悔却永远也藏不住啊!
她又往另一个方面想了,她想,她的“堕落”既是不得已,也是有价值的,她的“堕落”成功了她的哥哥,她的“堕落”也成功了面前的这个丈夫,若没有她的“堕落”,她的哥哥不能成为大学生,也不会创业,而这个丈夫没有她,不仅娶不到老婆,也许还是住在那破仓库内。社会上的事总是有得有失的,她失了,现在得到了这个家,她丈夫少了“尊严”,而使他过得人模人样的。她这样反复一想后,她又走出来了,她伏在她丈夫的肩上似乎睡着了,只是在静静地用心对丈夫不断地说着一句话,“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丈夫对这一切浑然不知,他只是为妻子的身体而着急,为妻子肚子里的孩子而着急,当他怀中的妻子不再哭的时候,她把妻子扶到了桌子旁,让妻子坐下去后,又想起了他买的鹅蛋了。
“我去把鹅蛋热一热,端来给你吃啊。”丈夫走了,妻子一个人坐在这幢她用青春的代价砌的房子里了,忽然听到了一声巨响,她的心猛地一跳,嘴里不由得大声喊道:“不要拆我的房子,不要拆我的房子——”
“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丈夫从厨房里赶来了。
他看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凄凉地一笑。
丈夫看了看她后,也“嘿嘿”地一笑。
他对许多想不透、想不通的事总是就这样“嘿嘿”一笑就让它过去的。
他又去热他的鹅蛋了。
妻子由“鹅蛋”想到了鸽蛋,想到了她又要去住那鸽子笼似的房子时,她心中的酸痛又涌上来了,她的眼泪簌簌簌地淌下来了。
盛志华送走了陈国栋后,闷闷不乐地把自己关在了他的那个小办公室中。
这是他的习惯,不管是在生活中或是生产中有了什么想不通或难解决的问题时,他总是把自己关在他的那个办公室中。他的妻子不仅了解他的这个脾性还习以为常了。她从不去惊动他,最多到了吃饭的时候默默地为他送碗饭去或端盆粥去,好在他们的饮食简单,不管是饭也好,粥也了,菜肴都是放在饭碗上的。她是这样想的,既然他有想不通的问题就让他去慢慢的想吧,何必要去影响他呢!经验也告诉她,丈夫是个开朗的人、聪明的人,问题总是会想通的,根本用不到她去多嘴多舌,今天自然也是如此了。
但她想不到,今天的问题却是盛志华难以想通的,他已从陈国栋的话中推测到在这次拆迁中,他的厂房问题是解决不了的了。这政策上规定的土地增值税他是绝对付不起的。六年前,他建厂土地的获得是靠了曹书记的帮助,十万元就拿到了十亩地,但现在一亩地已涨到几十万元了啊!他哪有钱来交这笔增产税呢!这样一来他的厂就是完蛋了啊!
一想到厂的“完蛋”,他的心就抽紧了,这不是一个厂的完蛋啊!而是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他一家人拼命奋斗所得来的结果的“完蛋”啊!这个结局是他永远也不能接受的。
这时,他上大学时的艰苦,妹妹为他上学所付出的代价,妻子为建厂所留下的疾病,自己这十多年的勤劳,这一切都是以这个“厂”的客观存在而体现出来的,现在这个“厂”即将要被拆除了,这个厂再也设处安生了,他们的所有努力也全部变成“落花”,而随这拆迁的“流水”东流一去不复返了。这个结果,他能接受嘛!
他死也不甘心啊!他的生命已和这个“厂”联在一起了!没有了这个厂,他的这个生命还会有什么意义呢!他不能屈服,他必须要寻找解决的办法。
他首先想到了他的妻子的表哥盛小华。
这个盛小华是拆迁公司的老总,手中握着拆迁大权,他过去曾答应过他,这个小问题他若不能解决的话还能算“老总”嘛!于是,他拿出手机拨了他的电话,机组告知他这是个空号。他又通过朋友到移动和联通公司去查询盛小华的新号码,朋友倒告诉了他几个号码,他一打就没门,那都是同名同姓的人,舅舅已过辈了,他们家再也没有人了,他只好找那个拆迁公司的电话,但一问说那公司也销号了,没人知道盛小华的去向,他的这个靠山就这样消失了。
他又想到曹书记了,六年前砌厂房时若没有曹书记,他的厂房绝对批不到土地,是这个书记帮的忙,后来他又派发改委的人帮他搞批件、找销路,那许多人到来了几次,但后来再也不来了,他感到了奇怪,一个电话一个电话问,一个电话一个电话的请,他们总是以一个“忙”字来推卸,后来他去找已调到发改委的陈国栋,陈国栋告诉了其中的秘密,你不送礼给这班人,又不为他们报销费用,他们怎肯为你服务呢!他问他的这个朋友,要送什么,又问他们发改委的人下单位去,人家送什么。陈国栋告诉他,下边的单位请他们去,一般都要用小车来接,去了后不仅好酒好烟招待,走的时候还总得送礼品,一般是男的一条软中华,女的是几百元的化妆品,否则他们去了一次就没有第二次了。他了解了这个行情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我请不起”后,就再也不请他们了,曹书记支持他的事也就划了一个句号。
他又想到曹书记支持他的第二件事了,那就是在开发区办一个大学生创业园。曹书记的这个倡议就是由他的创业而得到的启示,这个创业园很快就启动了,占地五百亩,砌了许多标准厂房,曹书记表态第一个让他进园,还让他填了张“一号”申请表,他带着激动的心情在等待着,待正式开园时,他等到了一张不批准进园的通知,一说他的注册资金不够标准;二说他的新光源产品没有高科技产品证书,他气呼呼地拿着这个通知去找曹书记,被市委办公室的人挡了驾,说这个事归市府的“高科技开发园”管,叫他去找王副市长,他哪能见到王副市长呢!市长办公室叫他写一个申述,先交到大学生创业园的办公室,再让他们一级一级地转上来,他一气之下,把那个不批准他进园的通知撕了,从此他也不再想这个事了。
但他现在不得不想啊!若是他的“新光源灯具厂”能进那个“大学生创业园”,他就不需要造厂房,也不需要交什么土地增产税了啊!他又想到曹书记了。
但他马上想到了今天陈国栋告诉他有关曹书记为失地农民的抗议而病倒的消息后,他失望了,他怎能为自己的事去麻烦病人呢!
这时,他想到了一个他平时很少想的政治问题了,现在的政治怎么成了“清官政治”了啊!有了个“清官”,一切问题就好解决,少了这个“清官”就是一锅粥,这不又回到了乾隆、康熙时代了嘛!他小时候就听他们盛巷村的老人讲“清官”的故事,一个地方只要出一个清官,这地方的老百姓就活得舒舒畅畅的了,若是一个昏官呢!老百姓就遭殃了。但那是封建社会啊!现在是人民共和国了啊!这共和国怎么也这样了呢!
这个理工科毕业的大学生对这些问题是想不通的,因为现在的大学内的教育都是狭隘的专业教育、实用教育,人文教育早已放弃了,使这些理工科的大学生都变成机器人了,对社会现象不仅不再关心,也不能解释了。既想不通他也就不想了,但他总感到这个社会运转的机制出了问题,这个问题的最主要一点就是人民没有了表达自己意见的平台了,干部再也不关心人,不关心具体的事了,做了“制度”、“规定”的奴隶了。可悲啊!
他不再想这些虚无的问题了,他又想实际问题了,马上就要开始拆迁了,他将如何来应对呢?他的经历和他的年龄,使他对这个问题束手无策。
这时他想到了法律,现在制定了一个“物权法”了,他当时虽没有关心这个“法”,但顾名思义,他想,这个法一定是保护个人物权的法,他何不去找一个律师咨询一下呢!也许可以依法来保住自己的这个厂的。
他来劲了,他立即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对妻子说了声“有事”后,就骑上他的摩托车向西山脚下的高新开发区驶去了,他相信那里一定有律师事务所,他还记得报上曾登过一个叫什么律师事务所的一个姓白的女律师的事迹,他要去找她,向她询问一番。
他很快就进入了开发区,一进入开发区就耳目一新,宽阔的马路,双向六车道,中间有绿化隔离带,两旁还有非机车道与人行道,马路两旁绿叶成荫,在那绿阴中凸显着一排排米黄色或乳白色的厂房,他远远地见到左前方的一块巨石,巨石上刻有“大学生创业园”六个大红字,他让摩托加速后直驶到那块石碑前猛地刹住,他跳下车,抚摸着那块巨石,心中的感情似巨浪在翻滚。
这个园是曹书记在他的“新光源灯具厂”内调研时的即兴之作。他本应是第一个进园的人,但在一不经意间,他竟被那条条框框卡住了,这些“条条框框”卡住的并不是一个个企业,而是一个个想创业的,有志向的大学生啊!试想一下,一个大学生谁有那两千万美元的资产?谁有那成熟的产品?反过来再问一下,既已有了“成熟”的产品还算“创业”吗!曹书记设计这个“创业园”时,想的是如何通过这个园,把那些有志来创业,又有“创意”的大学生吸引过来,对他们提供各种具体的帮助,以使他们把“创意”变成产品,把知识变成财富,让他们成为未来发展工业,攻占新科技产品的主力军。可现在用“两千万美元”,用“成熟的高科技产品”,把应进园对象的具体性质完全挡在了门外,而把进园的对象悄悄地改变了。
他越想越想不通了,规定和制度是人定的,定了是为人服务的,但现在的人却让这规章和制度管死了,管得不能再发挥积极性了,这规定、这制度不就影响了、阻止了社会的进步了嘛!这大学生创业园让这“两千万美元”和“成熟的产品”一管,就不是个大学生创业园了啊!
他恨起来了,他举起拳头狠狠地向那块大石头上的红字砸去了。
他的行为引起“创业园”保安的注意,他本想一走了事的,但他想到了他的任务,再看看这宽广的大马路上又没有其他人,他于是向这个保安询问那个姓白的女律师的住处了。
保安是个热心人,又是个绕舌的人。
“你找白若冰吗?那个女律师可是个好人啊!她放弃了指挥部的高级法律顾问不做,那白花花的一个月一万块大洋不拿,专帮穷人打官司,有时还不收钱……”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不少,忽然打住了,“你这个年轻人也有冤情,也要打官司,看你像个大学生,你有什么冤啊?”
这时的盛志华是一肚子的气,便借此一吐为快了,他把这大学生创意园的事和他自己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逼,他似乎把他当成包青天了。
这个保安是个失地农民,现在每个月拿八百元工资,一天要上十二个小时的班,也是一肚皮的气,他听了盛志华的述说后,心中的气也来了,但他说的话还是很保留的。
“现在的老百姓都是烤热了的干柴,总有一天要烧起来的。我一看你拿拳头砸这个石牌,我就知道你有气,所以就跑来劝你了!动气伤肝,气坏了不上算的,我们还要看那些贪官的下场呢!”他说到这里,想到这小伙子的问题了,“那白律师会帮你的,但这创业园的忙帮不了。”他说到这里看看周围,特别是看了看创业园的大门口,见一个人也没有,便悄悄地说道:“这创业园里一个真正的大学生都没有啊!都是些原来的老板,到什么地方去买了张文凭,再送一笔厚礼——”他说到这里又看看周围,才以更低的声音接着说了下去,“送给那个王副市长,只要他签个字,这个人就可进园了。一进园土地、厂房就解决了。我说,你也得动动这个脑筋啊!这社会——不说了,不说了,那白律师就在前边十字路口向右走一百米就到了,他挂的牌子叫‘尊严律师事务所’。我刚才说的,你就当我放屁,随说随散,千万别传出去啊!不要把我的饭碗砸了”。保安说完后自顾自的走了。
盛志华看着那个保安进了传达室后,才抬起沉重的腿跨上了摩托车,狠狠地一踏油门,车子轰的一声冲了出去。
不一刻,他坐在“尊严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里了,一个女文员让他登了记,验看了他的身份证后,让他明天中午10点再来,她抱歉地说道:“白律师太忙了,本来她明天下午要去苏市的,我把时间压一压,让她在吃饭前和你见个面,抱歉、抱歉。”
七那天,在丁国正的“好人饭店”中,丁国正和其他两个代表在曹争鸣和白若冰苦口婆心的说服下,总算同意土地补偿金总增量不变,但分两年增加,后年起达到他们的要求。
“曹书记、白法官,你们俩都是我的恩人,我本来应该不折不扣地听你们的话,可我现在不是我一个人,也不是我们三个人,我们代表了一万五千多户失地农民,我们这班人实在活不下去了啊!我听了你们的解释后,也知道你们的困难了,我们三人接受你们的这个建议,我们尽力去做说服工作,但能不能让大家都接受,我也没有把握——”
“老丁,困难总是有的,我们就多花一点‘口皮子’吧!你看曹书记的脸色不对啊!别让曹书记急坏了。”那个妇女代表心细,发现了曹争鸣脸色发白坐立不稳的样子,起恻隐之心了。
白若冰被她一提醒,也回过头来看曹争鸣了,一见他那样子,要紧抓住他的一只手,为他搭脉,那低沉无力的脉博,使她一惊,她急急地问道:“争鸣,感觉怎样?”曹争鸣虽自己也感到不舒服,但他没有回答白若冰的话,只是站了起来想和代表们握个手后告别,但就在这时,他的腿一软,身体就瘫了下来。机灵的丁国正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恩人,没有使他跌倒。白若冰急得团团转,还是那个女代表提醒了他,叫她快打120。白若冰清醒了,立即打了两个电话,一个120,一个110。不一刻,警车、救护车都呼啸着驰来了,曹书记被送到市一院的RC病区抢救。这三个代表本想跟着他们去的,被随警车而来的公安局长不明不白地骂了一句。“看你们这副张狂相,总有一天要来和你们算总账的。”警车的呼叫声远去了,这三个被骂的代表才从梦中醒过来。醒过来的这三个人所说出的语却完全不同了。那个“愣头青”的老农民狠狠地骂道:“那个‘老派’,一看就是个土匪,早晚得让老百姓剥了他的皮。”“别怪他,他看书记昏过去了,自然也急了。”这是女代表的知人知心。“曹书记为我们的事累跨了,我们可要把他交办的事办好啊!若再去闹事,我们就真的对不起曹书记了。”丁国正已从刚才的那场惊吓中走出来了,他想到,从这一刻开始他们三人肩上就要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了。“曹书记这样苦口婆心地劝我们,若我们再不听,听谁的?老丁,我们分分工,一人负责几个村,立即就行动,动晚了,让别的什么事一扰又会出事的,现在的人,一个个都‘火拔拔’的,像个干柴烈火,一碰就会炸的,一炸了,就设法收拾了。”“愣头青”的王代表也知情达理了。于是,丁国正把手指头一扳,一、二、三地分了一下,他们三人就离开了他的“好人饭店”,向四乡奔去了。并约好,明天的现在再碰头,因为明天下午3点是市府答复的最后时刻,他们必须在这个时刻前把市府的这个意见告诉大家。
丁国正先去了彭村所住的那几幢安置房内,他没有采用公开宣布的方式,而是一户一户地跑,他认为用个别串联的方式容易沟通,大家不受情绪的影响,都比较理性。彭村的三幢房子内的一百多户人家,他花了三个小时就跑完了,老百姓们大都通情达理,只有很少的人还坚持原来的意见,这时,丁国正把重磅炸弹掼出来了。“一个人要有点良心,也要站在政府的立场上去想想,那曹书记两天一夜没睡,今天上午昏倒了,现在还在医院中抢救,生死不明!你们却——”这话很见效,这些顽固坚持立场的人立即软下来了。“这曹书记是个好人啊!”“要天下的干部都像他就好了。”“算了吧!我们就给曹书记一点面子。不过,老丁,你得保证今年增加的那部分年底要一次付清,否则我们过不了年啊!”晚上丁国正又跑了李庄人集中的那些安置房。结束后,他看看时间还早,又到郭村人那里去了,他一直忙到11点才回到了他那“好人饭店”。第二天的下午3点,这三个人又在“好人饭店”集中了,从三人的脸色看,大家都是顺利的,丁国正随即向白若冰打了电话,先报告了这个好消息,然后再问曹书记的身体。也许,这时白若冰正在曹争鸣的病床房,丁国正听到电话中的一片争执声后,响起了曹书记那低沉而无力的声音了。“老丁,谢谢——”忽然,话筒中传来了一片嘈杂声,这嘈杂中有一句话,使丁国正拿电话的手抖了一下,那句话告诉他,曹书记又昏过去了。丁国正放下电话,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自己骂了自己一句。“你干嘛像个‘小勤王’似的要打那个电话啊!”他哭了,泪水滚滚地淌下来了。另两个代表,还有他的女人也知道是件什么事了,但一个也没有开口。倒像这个饭店内死了人了。但那寂寞无声又不像死了人,而像这个饭店死了似的。忽然,三个代表都活了过来,谁也没有喊谁,三个人一起奔出了门,沿马路向南奔去。丁国正拦下了一部“的士”。他上了车,那两人也上了车。但三人都急得说不出话来了。还时丁国正妻子赶来了,才对司机说了句“一院”后,“的士”就快速地启动了。八省委新上任的曹正福书记面对杜陵市曹争鸣书记病重和市长退休后的空缺,立即任命了王仁方为代市长,并在三天内办完了所有的程序,把王副市长扶正了。追求仕途的王仁方又上了一个台阶。
在组织部门约谈了王仁芳,他接受了这个任命,应有的那些程序还没有启动时,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中默默地想了两个小时,他清醒地认识到,他是在已没有希望“转正”的时刻,在曹争鸣病重这个特殊的政治“真空”中,被任命为代市长的。这个事实本身就说明上边的这个决定是无奈的,也是暂时的。因而摆在他面前最主要的任务是怎样使上边的那“无奈”度再浓一点,使那“暂时”变为“不得不”,早日把市长前的那个“代”字除掉。当他的这个思路一明确,他的行动方案也就出来了。
在市人大常委会通过了他任代市长的任命并见于报端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亲自驾车把恽国祥董事长拉到苏市的香格里拉大饭店,入居在九0八房间。两人坐下后,王市长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要不要淋个浴,再找个地方去消闲一下”。恽国祥本以为王代市长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他商量,但听到这话后他明白了,原来是他心情愉快,约他来放松一下的。“王市长,今天就免了吧!我那行政中心地块拆迁明天就要开始了,盛小华又走了,一切都要我亲自料理呢!等两天,我约几个朋友,到太湖的琴伦岛上去好好地为你庆贺庆贺。”“哈哈哈哈哈。”王市长大笑了,“你啊你,把问题看歪了,我有空来消闲吗?我刚上任,曹书记又病重,新城的那许多问题一下子都压在了我身上,我从今天开始就是日夜工作也应付不了啊!我让你沐个浴去消遥一下,是为了使你放松一点,若不这样,当我和你的正式谈话一开始,你的精神就会崩溃的,我是为你好啊!”“又有什么关于我的事了?”恽国祥坐不住了,“唰”的一声站了起来。“我讲了你能承受吗?”“你也小看我了,跌爬滚打我也在商场上混了三十年了,大风大浪也见得多了——”“我小看你?还是你小看了这事。”王仁方加重语气了,“我问你,你搞了三十年建筑,做过新城这么大的盘子吗?我再问你,你在那个建筑场上赚到过这么许多钱?我还要问你,你在哪个地方,能把一把手甚至省里的许多关键人物都抓在手中?你这样一想后,你就知道你所涉及的这个案件是多大了。”恽国祥一时语塞了,他不仅服了,也更急了,又无奈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了。在那一刹间,他那无力站立的身体形成的压力,把这个高级房间中的高级沙发都压得“叫”了起来。这时,王市长站起来了。他那高高的身材,那狭而长的既白净又斯文的脸,若此刻他不是穿的灰色西装,而换上一套蓝士林布的长衫的话,就像个师塾里的先生了。王市长向恽国祥坐的沙发走来了。他站到坐在沙发中的恽国祥面前了。恽国祥抬起头瞄了一眼这位新市长,那视觉上的差距,使他立即从心底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他感到他在他的俯视下是个侏儒,是他手上的玩物。恽国祥开始时似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但在一瞬间,当他的思维一扩散,他接受了这个现状了,这不是很正常吗!过去、现在、将来,只要目前的政治生态不变,所有的民营企业家都是这些主他们生死官员手中的玩物。过去他怎么没有发现这一点的呢?是自己太自大了?还是因有曹争鸣这个大人物在挡着?或许是未仍有过这个视觉上和心理上的差距?
王市长开始时也想不到会有这种结果出现,他过去在他面前总感到有点心虚,似乎有把柄被他抓在手中。今天怎么变成了这样,他想了一下后明白了,因为他的地位变了,而对方的靠山有可能要倒了。
容不得他多想了,他必须要开口了。“你既能承受,我就说了啊!”王市长还是没有说,还是用那种严肃的姿态站在他的面前,还是用那种审视的眼神看着他,直看到他的头再一次低下去,他才以虽非常低,但却很威严,还一字一顿的语言说出了能把对方击瘫的话。
“你的大哥靠不住了。”他说了这一句话后,停顿了好长的一刻,然后再以审视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这次第一个审查的对象就是你,你经得起这审查吗?”
王市长短短的三句话,就像三个闪电,三个炸雷,真的把恽国祥炸瘫了。
恽国祥两手抱着头,把头埋进了胯间。
王市长离开了恽国祥坐的沙发,端了个茶杯,站到窗前拉开窗帘,像个没事人似的悠闲自得地看起姑苏古城的夜景来了。
求生的本能使恽国祥把埋着的头慢慢地抬了起来,再用两只手撑住单人沙发的扶手,艰难地一点一点的站了起来,停了一刻,观察了一番房间内的动静后,蹒跚地向王市长所站的那个窗户前走去。
他走得很慢,虽只有十步之遥,他似乎走了十年,他知道,当他走到那个站在窗前的那人面前时,他就背叛了他的大哥,背叛了他的人格了。他在把头低在胯下的那几分钟内,他不仅看到了他自己的危机,也看到了王仁方的目的。这时,他想到了他的大哥,他虽然知道他的大哥和他面前的这个人是两类完全不同的人,但因大哥是一把手,是个对“开发”负全责的人,现在开发区的这种无序而混乱的状态,他是要负全责的,就是不贪腐也得下台,从目前失地农民蕴酿的反抗,从多处生态农业园(场)的危机,从入城农民的工(作)医(疗)教(育)行(交通)保(险)的不落实等等征状推导,近来将会铸成一场大乱,这大乱的结果就是曹争鸣的下台。而在此刻省里把这个贪官扶正,也就看出上边的意图了。
他一想到这里,思想上忽然有一个亮点一闪,但他没有能抓住,他又把视点回到王仁方被扶正上,再联系到这个人这次和上次告诉他的消息,他思想上的那个亮点定格了——王仁方是个诬告者,他把曹争鸣的“急躁”扩大为“营私”,从而使上级决定审查曹争鸣,从而使他得利,而且他现在已得到利了,但他还想得更大的利,还想“火中取栗”。
这个人真卑鄙啊!他怎么结识了这么一个人呢!但他的命运现在已掌握在他的手中了啊!当然他也可以反戈一击,把他拉下水,但若那样一来,他的那上百个亿的资产不仅要损失,而且自己的命也保不了。
他就在这慢慢走的十步中,把一切都想通了,想透了,这时他也走到王仁方的背后了。
王仁方自然知道他的这个猎物已到了他的背后,但他还不急于收网,“心急套不住黄鼠狼”,这是小镇西山人打黄鼠狼时的一个俚语,也是曹争鸣培养他时常教导他的一个工作方法,现在他要用他的这个恩人教他的这个方法来挑动他的兄弟去打他了。
他稳操胜券,他悠闲自得。
王市长走了后,恽国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他的堂孙恽民权,把昨天答应借给他弟弟恽民生“南郊生态园”的一个亿取消了。
他的话说得很绝,很坚决,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语气也很硬,使恽民权感到这个小爷爷在这一夜间的剧变。他是个明白人,他没有多说什么,就接受了这个安排,首先因为是你去向他借款,他不借给你,你又有什么理由强迫他借;二是从谈话中已听出这个人一点亲戚情和兄弟情都没有了,既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本想立即把这个变化告诉他弟弟,但当他一想到昨天弟弟得知他借到了钱后的高兴和激动时,他决定不打这个电话,而是要亲自赶到“南郊生态园”去了。
他的车一冲上高速进入平稳行驶状态后,首先想的是怎样把这个变化告诉老弟,这笔钱是他急需的啊!有了这笔钱,他就好把“生态发电厂”建成,完成生态农业中最重要的一个工程;有了这笔钱,他就可在年底付清工人的工资和土地的租金,以抑制可能要发生的工人罢工和失地农民的抗议;有了这笔钱,他明年开春的生产性投入就有了保证,明春的春耕生产就可正常进行,生态园的运转就可从此走上正轨。所以,当他昨天打电话告诉他,恽国祥答应借钱的消息后,他听到弟弟在电话那头哭了,哭了一阵后又笑了,最后说的一句话就更触动这个哥哥的心了,弟弟是这样说的,“哥,告诉你一句实话吧!这钱是救命钱啊,若没有这笔钱,也许我只能去死了。”电话里静了好长一刻,待弟弟的情绪恢复正常后,又补了一句,“这国祥够朋友,不仅是一起‘追梦’的兄弟,还真是一家人啊!”就是这个追梦的兄弟,家族中的爷爷,竟在一夜之间来了这么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将该怎么对弟弟讲呢?因为弟弟的那“我也只能去死”这句话深深的刻在他的脑中了。
他有点怕见到这个弟弟了,现在哪怕能用他的生命去换回一个亿来帮弟弟,他也愿意。但哪能有这样的事呢!
他想了又想后,只能劝弟弟采用“泥萝卜擦一段吃一段”的办法了,他决定把自己的十万存款,再向他的同事借十万,凑二十万给弟弟,他只有这么大的能力,给了他这二十万,他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一点活络钱了。再动员白若冰、邱郁香各想十万的办法,等曹争鸣身体好后再争取一点政府的拨款和银行贷款。可是这样七凑八凑最多也只能弄成二三百万,离他的那天文数字太远了啊!那就只能狠狠心动员他把那“生物发电”工程停了,但若这个工程一停,这个生态园明年的整个运作计划就要全部改变,“生态园”中的“生态”也就不存在了,这个园的骨架和灵魂也就没有了,这是弟弟绝对不愿意的。
该怎么办呢?这时,他的车要下高速道了,他这时真希望这里没有这个道口,那样就会让他在没有想到办法前不要见到他弟弟的那双渴望的眼睛了。
但车还是出道口了,他知道下道口后五分钟就到“南郊园”了。他咬咬牙把车驶进了弟弟的生态园。
一进生态园,他发现气氛不对。他看到了停在那里的几部警车,还有两个警察在门口盘查他的证件。
他被告知,失地农民闹事。警察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劝他最好不要介入,说这班失地农民今天的火气特别大,看见人就辩,看见东西就砸,马上大批的武警就要赶来了。
恽民权不再听警察绕舌了,他以跑步的速度往前冲去了,因为他的弟弟一定在那失地农民的包围圈中,正在受折磨。他还想到那即将进驻的武警有可能要促使矛盾剧化。他的责任性使他不得不立即采取措施阻拦,于是他一边跑,一边掏出了手机,先拨了王市长的电话,因他不能把这些事再去惊扰病中的曹争鸣了,但电话中传来的不是王市长的声音,而是系统告知无人接听的声音,他又拨市长办公室,通了,他通知了,对方说知道了,已派武警去维持秩序了,他还想说不能派武警的话,但对方把电话挂了,他又拨了邱郁香的电话,邱郁香火了。
“这个王仁方,怎好火上浇油!我立即赶来。”他跑得气喘咻咻,他向着那个发出嘈杂声的地方奔去,他终于在“生态发电”工程的工地上看到了一大群人。
现场大约有五百多个农民,农民们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他的弟弟无助地被包围在中央,他的周围立着十几个警察,使他的安全得到了保障,但那些愤怒的农民随时有冲进那圈中央的可能,这十几个徒手的警察绝对不是这几百个群众的对手。
恽民权一进入现场,立即就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以企求把群众吸引到他身上来。
他的目的达到了,农民把这个“新城建设副总指挥兼总策划”围住了,他没有让这班农民多说,先宣布了一个决定。
“我是来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的,南郊园已组织到了一笔资金,土地补偿金在年底可一次付清,不仅付清合同上的那一份,还会把增加的那百分之五十也付清。”“你这是说的真话。”“一定吗?”
“……”“我不说真话,我还会骗你们吗?我的身份和我的地位不允许我骗人。”“建筑工地上的那许多工人怎么都说‘南郊’没有借到钱,马上就要关门了?”
恽民权的心往下一落,这消息传得好快啊!他哪里能想到,这是恽国祥搞的花样呢!但当这个高智商的大学教授把王市长走马上任、恽国祥拒绝借款和今天的这一切一联系,他的疑虑也产生了。
这时,放在他面前的最大任务就是要超在武警赶到前,先把这班群众稳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虽是个从不夸张的人,但他今天不得不摆一次“谱”了,他把他的十几个高级职务一一的报了,最后说道:“我以人格担保,在年底照规定的日期,把原有的土地补偿金和增加的那百分之五十,还有工人的工资一起付清,少哪个一分钱你们来找我好了。”随即,他还拿出了几十张名片,向那前边的十几个农民发了,大家一见那片子上的职务、职称、电话、住址后都相信了。
“这种人我们不相信,我们还相信谁呢!”“我们信得过你。”“我们不应听那许多造房子的人瞎说。”“……”农民们开始散了。武警的警车鸣叫着驶到了现场。在第一时间,这班农民的敌对情绪又表现出来了。最靠近恽民权的一个中年农民愤怒地对恽民权说道:“你们搞什么鬼?”“一定是误会了吧!我去对他们解释。”恽民权坚决地、果断地答道。武警支队长是奉命而来的,他怎能听这个大学教授的指挥呢!他坚决地表示要把一个个闹事者带走,恽民权亮出了自己的“副总指挥”的身份也没用,在相持了三五分钟后,武警开始捉人了,正在这时,邱郁香的小车风驰电掣地冲了进来。她那铁娘子的作风显示出来了。这批武警在这个前省委书记的女儿、省发改委的主任、新城建设指挥部的副总指挥的面前,乖乖地撤了。一场有可能爆发的冲突被这两个人平息了。他们谁又能想到这就是新市长王仁方和他们的“追梦”兄弟恽国祥所策划的第一场戏呢!不过,解决这场闹剧的这两个“燕大”高材生,当这场戏一结束,他们把情况一凑,也就把罪魁祸首锁定了。“这还了得,这个王仁方胆子也太大了。”铁娘子如是说。“这个恽国祥也太不应该了。”恽教授深深地感叹。“你们仅是猜测,都是无凭无据的,上不了‘台盘’的啊!。”恽民生提醒他们了。“让他们再表演表演吧!”铁娘子知道官场的潜规律,对这些高级干部的错误或罪行的认定是个非常严肃和认真的过程。“总有一天,总有一件事会被抓住的。”“今后我们的困难更多了。”恽教授感到事情越来越复杂了。“那我的事怎么办呢?”“生态园”的总经理又把这个最本质的问题提出来了。九当恽国祥董事长调整了立足点,告别了过去并以实际行动向新的主人示忠后,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了一句无奈的话:“商人总是趋利的,我不遵守这个规则,还怎么能称‘商人’。”这是一句自嘲的话,也是一句自我安慰的话,有了这句话,他也就为他做的这一切找到了理论依据,他的心也就安了。但他的思想并没有停留在这个层面上,他又继续往深里想了,他感到他今后的“保险系数”比过去大了,过去他和曹争鸣只是兄弟情,那是靠虚假的道义维持的,早已貌合神离了。现在他和他的新主子却是一个以利益为基础的牢不可破的联盟,是坐在一条船上同存同亡的孪生兄弟,他还怕什么呢!
他心既安了,他就要全心全意地投入最后这个地块的拆迁工程了,盛小华不在了,没有人为他打先锋了,他立即把他的这个困局向新主子作了汇报,新主子一个电话,把已升为县公安局治安大队的大队长李明忠李大麻子派给他做助手,使他更有恃无恐了。
当他正在盛巷村拆迁现场指挥时,执行“一号任务”的干将来汇报了,说“大闹南郊生态园”失败了。
恽董不怒不恼,又把第二套锦囊交给了他的助手,他还是全力投身于拆迁,因王市长又给了他一个优惠,定于两个月完成的首批拆迁任务提前一天奖励五万元,提前五天奖励五十万,提前十天奖励二百万。他虽不在乎这二百万,但他理解主人赶工期的紧迫心情,于是他提出,一个半月完成任务。他有的是办法,他准备把这个奖金分配给各个工程队,让他们去猛打猛冲,不过,他却有言在先,一切责任事故自负,每个拆迁队由五个民警保驾。
就在当天中午12点,推土机、掘土机、铲车全部出动了,盛巷村周边的几个村一片黄尘飞滚了。
恽董的第二号锦囊迅速得到了执行,拆迁户住居区的每户邮箱中,都出现了一份黑贴,这黑贴还以小字报的形式贴到了小区的各个道口上。
黑贴是这个地区传统的一种“民反官”的号召书,传说是在元代反挞子时出现的,这种做法一直延至民国。当地农民,若因某个官员、士绅的恶迹或官府当局的某个决策受到伤害时,这时,就由某个带头人,把这许多“劣迹”或“决策”,写在冥纸上,乘黑夜按村按户的送到每家,这个被称为“黑贴”的贴子上,不仅写了反官府富豪的理由,还提出了具体的办法,要求大家在规定的时间到规定的地点集中,然后集体去打击贪官或劣绅。这种方法的好处是:能在瞬间集中数千人的队伍,打砸完毕后迅速散去,这样不仅维护大众的利益,打击了恶绅劣吏,还可避免带头人遭受官府的拘捕。
此时此刻,这个恽国祥不知怎样也想到使用这种方法了。
谈判小组的妇女代表原来是李庄大队的支部书记,现在支部书记虽撤了,但大家还称她李书记,当李书记看到这个黑贴后吃了一惊,立即就去找老王,哪知老王手中也有那张黑贴,两人急忙奔到“好人饭店”,把黑贴重重往桌了一拍,由那个“愣头青”的老王把话向丁国正挑明了:
“你自己看看吧!让我们怎样向信任我们的那许多人解释!”丁国正木头木脑地拿起黑贴读了起来。
丁国正是失地农民的叛徒,他两次拿了市政府的津贴共十七万五千元,所以他把我们出卖了,我们要擦亮眼睛揭发这个黑心的叛徒,团结一心和市政府去斗争,保护我们的权益,坚持把土地补偿金上调一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兹定于今日下午在南郊生态园集中,再一次举行示威。不参加这个维权活动的人今后不能享受维权得来的好处。
丁国正越念越低,念到最后,似乎只看到他的嘴在动了。
他的手软下来了,那张黑贴飘到了地上。
“你说啊!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是绝对不相信你这个硬汉有这种卑鄙的勾当的!”女代表说的是心里话,她现在已为丁国正急得汗流满脸了,她多么希望丁国正像过去那样把桌子一拍,大声怒斥造谣者啊!
但丁国正两眼发直,头也不敢抬。妇女代表急了,抓住丁国正的身子摇了起来。“你说啊!你说啊!你说这是造谣啊!”“我说,我说。”丁国正毕竟是丁国正,他抬起头面对事实了,他把他得到这两笔钱的经过一一地说了,最后说道:“我是个受害者啊!这是对我的精神赔偿啊!怎算得是‘黑钱’呢?”“这些事你叫我们怎么去解释呢?”老王急了,他知道凭他和他面前的这位女人是阻止不了这帮疯狂了的农民的了,也许他们现在已向南郊集合了。正当他们想赶到现场去的时候,女代表的丈夫急急地赶来了,向他的妻子招了招手,把妻子引到门外,又把另一张传单送到了她的手中。李书记草草地看了内容后,立即走了进来,当机立断地把这张传单传给了丁国正。这张传单已不是那复印在冥纸上的手抄“黑贴”了,而是现代道林纸打印的“小字报”。丁国正无奈地接了过来又看了,这一看,他骂起来了。“奶奶个屄,我上这帮狗日的当了,我要去杀了他们。”说完就去拿了一把菜刀往门外冲。女代表和女代表的丈夫,还有他的老婆三个人紧紧地把他抱住了。那个愣头青的老王急忙拾起地上的传单看了。
杜陵的经政大权被以曹争鸣为首的八兄妹霸占了,他们借开发新城之机大赚黑钱,他们中的一个个的资产都超亿,那个盛小华不仅盘剥到了三十多个亿,还借拆迁之机,把丁国正送进了牢房,占有了他的妻子曹亚芬,而曹争鸣身为市委书记,一人有三个老婆……当这个老农民正在专心的看传单的时候,丁国正忽然悟到了什么,一转身把菜刀架在他身旁的老婆的脖子上。“你说,你是不是跟那个盛小华跑了的?”他的老婆一愣,心中想到,他这个丈夫现在怎么会提到这个问题呢!他老婆的这一愣,使丁国正相信那传单上的话是真的了。他叹了一口气后,飞起一脚把妻子踢得跪了下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你说,是不是,不说我就杀了你——”老婆哭了。丁国正又把话重说了一遍,并把刀用劲压在他的颈上了。老婆不得不说了。老婆承认了。丁国正举起了刀。愣头青的老王一下子冲了上来,把丁国正连刀带人一起推倒了,他也跌了下去。那个女代表,把他的妻子拉到外边去了。等丁国正从地上爬起来后,对那个“愣头青”的老农民拱了一拳。“你为什么要推我啊!我不想活了啊!我活着已一点面子都没有了啊!”“国正,别激动,别激动,债有头冤有主,我们找那个盛小华算账去!”“到哪里去找他啊!他们这几个人结在一起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还在我面前装‘葱’,把我骗得碌碌转,使我把他们当好人,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丁国正,这个钢铁汉子,号啕大哭起来了。这时门里门外已围满人了,他们本来是来责问这个叛徒丁国正的,但听到丁国正的这愤痛、绝望的哭声后,众人不仅原谅了丁国正,还为丁国正打抱不平了。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走,我们找他们算账去!”大家呼地一下都拥到了马路上,但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算账呢?你知道这八个人现在在哪里呢!这时那个愣头青的农民想到了那黑贴上的生态园了,生态园不就是他们八个人中的恽民生开的吗!于是,他大声疾呼道:
“我们先去砸了那‘南郊生态园’,再去砸那个新区的律师事务所,然后到市政府去要个说法!”“去啊!去生态园啊!”“去找那八兄妹,去把我们的土地财产都夺回来。”也许“新城”真正要倒霉了,就在千余人集中在丁国正的“好人饭店”门口热议“八兄妹霸政”的时候,新区的一个羊毛衫厂内又死了一个人。
这个厂因急于赶交一批外贸任务,让工人接连二十四小时连班倒,致使一个四川藉的怀了孕的廖姓女子死亡,再加上这个厂的劳动定额特高,工资特低,平时每天苦干十二个小时,一个月一天不歇也只拿到一千多一点的工资,制度又特别的严,不管有事有病,歇一天罚一百元,那个廖姓女子早已想歇了,但为了不罚钱一直不肯歇,在二十四小时的劳作中,她终于昏倒在女厕中了,待人发现时已晚了。更可恨的是,工人在厕所中发现时还有一点气,工人们找到老板,请老板用车送一下,老板不肯,工人只能打120,七转八转等救护车赶到时,人已死了,老板竟拒付救护车款,还是工人七凑八凑才把救护车打发走的。
工人愤怒了,几条短信一发,全市上班的、不上班的四川藉民工,其他地方的民工都一起拥来了,因他们在各自的厂内都遭到了同样的待遇啊!
这些愤怒的工人,先把这个羊毛衫厂砸了个透,好在老板早逃了,只能把传达室的保安打了一顿,因那几个保安奉厂长的命令,不肯开铁门。他们在厂内闹了一阵后,抬着女工的尸体,到市政府去请愿了。
一支浩浩荡荡的失地农民的队伍向南边拥去,他们信了黑贴的话,要去找“霸政”的八兄妹之一的恽民生算账。
一支愤怒的外来工队伍抬着尸体向西边走去,他们要到市政府去抗议。
这些情况自然在第一时间报到了主持工作的王市长耳中,他责令公安部门立即赶到现场严加监视,但不准他们带武器,用公安的口语说是:“只防不压更不斗。”王市长坐在一个高级宾馆中用四部话机、六个秘书保持着和各个方面的联系,他在以极大的耐心静观事态的发展。
这些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在现场指挥拆迁的恽国祥董事长和市拆迁办主任李天堂的耳中。
这个原来彭村乡的李乡长由于在历次拆迁中立了功,王市长上任后,立即把这个经验丰富,敢说敢当的拆迁健将任命为市拆迁办主任,这最后一块地段的拆迁大权就在他的手中。
这两个人听到这个消息后急了,李主任立即请示了王市长,说这里若碰到了钉子户,该怎么办?王市长下达的指示是“依计划行事,快速推进。”这两个人把“快速推进”四个字咀嚼了一番后,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领会到了领导的苦心,他们已到了成败的关键时刻了。
他们立即进行了部署,因失地农民正在找“八兄妹”算账,恽国祥不得不远离现场,这里的一切工作只能交由李主任全权负责,包括他刚组建的那‘拆迁公司’也交给了李主任指挥。恽董布置好一切后,驾着他的凯迪拉克像箭似的离开了充满嘈杂声的盛巷村。
李主任独掌大权了,王市长早已把公安局的李明忠大队长交由他指挥了,他请李大队长把他的人马调一个中队来,在每个拆迁组内安置五人,执行“随签约,随拆迁”的对策。
拆迁办公室的人员及从下边抽上来的百余人全部投入了,拆迁公司的一百多辆卡车也都调来了,签好一户约,就把一户人家连人带东西全部搬上卡车,送到邻近的机关、学校、工厂内的空房子中,老房子用推土机几推,一户就解决了。
这个格局,这个形势,这种气势,也的确起了作用,再加这次拆迁补贴费比原来增加了一点,老百姓们又早早地有了思想准备,所以拆迁工作还算顺利,李主任估计,照这个速度,这一片区半个月就可完成,他们可拿到一百万元的奖金了,于是李主任坐着他的桑塔纳到各处去以这一百万来鼓励大家了。
拆到盛芳琴的村子五桂墩了,丈夫刘军华急得团团转,不时到外边去探听消息,探到了消息再回到家中来告诉他的老婆,他的老婆端坐堂屋中间,既不动,也不说话。盛芳琴早已打算好了,她准备作最后的一搏了。
前几天,他哥哥把他去找白若冰律师的事告诉了她,白律师的一句话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中。
宪法中规定了人民有居住权,物权法上规定了人民有房产权。
有房产权对她似乎并不重要,而有居住权对她特别重要。为此,她自己又挺着个大肚子去找了白律师。“这居住权,是不是包括我可以选择居住在什么样的房子中啊?”“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白律师警惕了,这个怀孕的妇女怎么会问这个从来没有人问的问题啊?“我不愿住那个鸽子窝似的单元房,我要住单门独户的农家房。”“为什么?”白若冰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后,对她作了解释“现在为了节省土地,推行小区制的单元房!我们国家人多土地少啊,所以——”“你不是说有居住权嘛!我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大家一起去住那个我痛恨的单元房呢!”这个大肚子的女人,急了起来,站起来火暴暴地说了这两句话后又坐了下去,改用乞求的口吻问道:“白律师,请你告诉我,我不住单元房,要求住那农家房,哪怕小一点,哪怕砌到荒山上去,我这样做违法不违法啊!”“那自然不违法啊,不过——”她打断了她的话,又急急地亮明了自己的态度。“我只要你告诉我违法不违法,不要听你的那‘不过’,现在这世道,‘不过’的事太多了,请你肯定地告诉我,我的这个要求违法不违法?”“肯定不违法。”这次白若冰说得很坚决了,一点也不含糊了。这个大肚子女人笑着站了起来,而且笑得很灿烂,不过在这灿烂中,却有很浓的悲情。“谢谢你。白律师,你使我知道我不违法了。”她要走了,在走之前她还像小学生那样毕恭毕敬向她鞠了一个躬,然后,艰难地转过身。这时白若冰心中有什么一闪,她急急地问道。“这位女士,可以问一下你的尊姓大名吗!”她又转过了头,凄凉地一笑。“白律师,姓名并不重要,你只要记住这是一个要维护自己的面子,而又没有做违法的事的女人就好了。”白若冰的心一惊,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浮到了眼前,她正想再问点什么时,台上的电话响了,她刚想拿起电话筒,怀中的手机又响了,在这两个响声的催促下,她面前的这个女人跨出大门后就消失在人流中了。
盛芳琴把这一切又回忆了一遍后,她更有信心了,因她知道了她的这个要求不违法,她是以法律来维护自己的面子的,她想到这里后,她的心似乎宽松一点了。
但人又总是喜欢想了左又想右的,这时,她又想到了已想了几百遍的那个问题了,自己为什么总不能从那单元房对她造成的耻辱中走出来呢!是不是自己太固执,太偏激了呢!
每当她一想到这个问题时,她浑身就发抖了,此刻,这个老毛病又犯了,不仅浑身发抖了,那场恶梦又再现在眼前了。
三个浑身精赤,胸口布满长毛的壮汉把她浑身的衣服剥光了,一个个地轮流着向她扑来,她反抗,她扯他们的头发,她咬他们的手臂,她虽被他们打得满脸鲜血,她坚持着不让他们得逞,他们只能用皮带把她的手捆了起来,把她的两只脚吊在那非常高级的铜床的床柱上,然后他们一个又一个,一次一次地在她的身上发泄,她呼天天不应,呼地地无声,她想死又无处寻,她嗓子叫哑了,但他们一个个地在看着她笑,还不断地用烟头烫她……从此,她一见单元房就发抖,一提到单元房就恶心。
现在,当她把这一幕又重温了一遍后,她感到她一点也不过分了,她还自语了一句:“一个人难道连自己想住什么房子的权利都没有了吗!”但当她一回到现实,想到她要获得这个权利即将进行的斗争和斗争失败后的牺牲,她又从另一个角度去想了,为了这“面子”,为了这“权利”,值得不值得。
一想到“面子”,也就是她和他哥哥两人称之为“尊严”的问题时,她立即反问了自己一句:“你这个做了七年妓女的人,还有资格来谈‘尊严’?”这也是个老问题了,这个问题在她的脑中已想了上千次了,当她现在又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结论依然和过去一样:妓女又怎么样!照一个哲学家的话说,这也是一种工作,叫做“性工作者”,而且自己做这个“性工作者”不是自己堕落,也不是贪图享受,而是用牺牲自己来供哥哥读书,来改变自己和哥哥的地位,使他们兄妹俩能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既是为了这个崇高的目的,这又有什么不光彩的呢!她是为了自己和自己家庭的“尊严”而付出的牺牲,这是光荣的。
她的思想在此基础上又向前扩展了,自己过去能用那种方法挣来“尊严”和“面子”,难道这次就不能再争一次吗!
她这样左右前后都想了一遍后,她的决心更坚定了,她要为她的“尊严”和“权利”作最后的一次斗争了。为了这个“尊严”,她哪怕去死也是值得的。
她早已把一切都想过了,都想好了,而且还做了具体的准备。在这最后的时刻,她仅是把这一切重温一遍而已。为什么要重温,这既是人的一种思维习惯,也许还是为了增强信心,增加勇气。
她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她感到她必须要留下一点什么了。
于是她腆着她的大肚子,爬上了楼梯,坐在她平时梳头的桌子旁,找出了一支笔,拿出了一张纸,她想写点什么了。
也许要写的话太多了,村前那“嘎,哒哒哒”,“嘎,哒哒哒”扒房子的声音,那轰隆隆、轰隆隆推房子的声音提醒她,属于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于是她急急地写下了两行字。并把那张纸放到了她丈夫的一个衬衫的口袋中,她写的那几句话是这样的。
我曾是一个有“尊严”的“性工作者”,是一个用做“性工作者”的代价获得自己“尊严”的女人。这个女人今天又要用死来维持自己的“权利”和“尊严”了。我这样做是为自己,也是为别人,是为了使天下人的“尊严”和“权利”都能得到尊重。
我死而无怨!
这时,楼下响起一片吵闹声了,她知道她最后的时刻到了。
她拿起桌上的木梳,把自己的头梳了一下,又把自己结婚时穿的那件大红花的衣服找出来穿在了身上,然后,她对着镜子照了一照,还笑了一下,就镇定自若地步下楼梯,推开了正在和拆迁组里人争吵的丈夫,让自己面对李天堂主任了。
“南郊生态园”中正在发生一场野蛮、残酷又别开生面的斗争。三四千个失地农民蜂涌着冲进了生态园的大门,口中高喊着恽民生的名字,一路向那办公大楼冲去,他们从一楼冲到三楼,没有找到恽民生,在他们退下来的时候,他们发狂了,他们开始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打砸,那些工作人员开始时想劝阻,但谁阻挡他们就打谁,其他的人都不受阻止了,短短的十几分钟,十七个办公室、化验室、实验室中的用具、仪器都砸光了。
这群人,又往后涌,半途上,听说恽民生在生物发电场内,他们又转向西,向那座绿色的建筑涌去。
恽民生的确是在生物发电场内,他知道他在劫难逃了,他自己死不要紧,但那套从德国进口,价值二千万美元的高级能量转换器千万得保住它。他现在正在同几个工人把那个车间的门用一圈又一圈的粗铁丝绕了起来,以防止这班暴民的冲击。
短兵相接了,这班眼睛已经红了的农民总算找到了他们假想的敌人恽民生了。照常规的设想,这时一定是众人一拥而上,责问恽民生,抽打恽民生,叫他交代贪污了多少黑心钱。可今天在这个场合上演的却是一部“复古”的文明戏。
正当这群人向恽民生拥去时,有一个五十多一点,生得文绉绉,衣着整齐的中等身材的男人,挤到前边,转过身,用双手把大家一拦,用和他的形象不协调的高大、粗壮、带有威胁力的话喊道:
“大家别乱来,让我们代表人民来组织一场公审,使这个恽蛀虫死得明白。”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这个别具风味的喊话不仅使这杂乱无章的群体静了下来,还使大家接受了这个自封的领导人和这个领导人的意见。他见到这个效果后,他把他的主意亮出来了。“我们组成一个‘天地公社’,成立一个审判委员会,通过公审的形式来对这个害人精进行审判。”他的这个主意引起下边人的兴趣了,大家“呵呵呵”地响应了。“国外的群众运动都是这样搞的,我看过法国巴黎公社的电影,听说过罗马尼亚对齐奥什么总统的审判。他们都是这样做的,我们现在要学西方,所以我们也应这样做。我提议我们现在选三个审判官,我自告奋勇算一个,大家再推两个。”“我来!”“我算一个。”“……”这个中年人把先申请的两人拉到前边来了,他们的这场“人民审判”开始了。“你叫恽民生吗?”“你是以曹争鸣为首的八兄妹中的一个吗?”“你交代你的罪行?”“你凭什么把农民的几万亩田用一张纸就全部占来了?”
“你们这八人赚的黑心钱藏到哪里去了?”
“那个盛小华怎么把人家害得吃了官司,还把人家的老婆抢走了?”
“你的哥哥好好的大学教授不做,为什么也来掠夺老百姓?”
恽民生被他们问得无话可说,他们也容不得他说。
最后那个中年人审判了。
“这是我们审问的第一个害人虫,先把他关押起来等八个人都审完了,再一起宣判。”
这时,有一个审判官看到了他们身后的那个门上绕着许多粗铁丝,他突然像发现了重大秘密似的高声责问道。“你后边的这个仓库中藏了多少钱,快打开拿出来分给大家。”他的这句话把这群被“钱”所困惑的农民唤醒了。“钱、钱、钱。”“快把黑心钱拿出来退给群众。”“……”人们开始向那扇仓库门压去了,不一刻,那门被打开了,只看到房子中间放了一个大木箱。那个带头的中年男子推开众人直到箱子旁转了起来,这个木箱足有三间屋那么大,上边钉了许多铁皮,还写了不少英文。他脑筋动了又动,发现其中的秘密了。“这里边一定是放的钱,他们准备把这许多黑心钱运到外国去了。”“打开,打开。”“打开让我们把钱分了。”“不行。”主审又用权威的声音宣布了,“这是全市人民的财产,根据人民公社的原则,应该归全体人民所有。”但这次他的话没有用了,人家开始找各种各样的工具,石块、砖头来砸那个箱子了,箱子在即将要被撬开时,大家都蜂涌上去了,没有一个人肯落后,都摆出了一副急吼吼的抢钱的样子来了。“拍”的一声,箱子打开了,竟是一台机器,一个个失望了,把气出在那个机器身上了,不一刻,几千万的一台设备变成一堆千疮万孔的烂钢废铁了。出完气后,这班人愣了一刻,当他们从失望中走出来后,又有人提出问题来了。
“我们第二个该找谁!”
“那不是说好的吗,找那个女律师啊!”
“那是个地主的女儿啊!”
“这八个人都是乌龟王八啊!有长‘反骨’的,有地主的女儿,有从美国回来的,还有省内一号大贪的女儿……”“走,到新区去,到新区去找那个地主的女儿。”“听说她还是曹书记的姘妇呢!”“腐败了,腐败了,‘老人家’知道了这些后,要气得上吊了!”“要毛主席能活过来,这天下就太平了。”“……”这群人边说边议,拥拥挤挤地从“南郊生态园”退出来了,退到大门口时,把那白底黑字的“新城南郊生态农业发展总公司”的大牌子摘了下来,砸成两段,然后众人就踩着断了的牌子,撤出了已不是生态园的生态园了。这班首获全胜的大军中,绝大部分人都受过初中教育,部分人受过高中教育,他们都能从理论上说点什么了,一路上,他们在谈论着。“过瘾,这次又过了一次瘾了。”“过什么瘾?”“过‘文化大革命’的瘾啊!砸烂这个旧社会,迎来红彤彤的太阳毛泽东。”“你啊你,你这个‘文化大革命’的闯将,那时真该把你捉去吃官司。”另一组人在议论着另一个带点“理论”的问题了。“真有点巴黎公社的味道,一切权利归人民嘛!”“还有点像老人家在湖南搞的那一套!”“嗐!我说啊这是水泊梁山上的造反!这些优秀的传统都让这班修正主义分子抛掉了。”“我们今天不是又拾回来了嘛!”有一些老实巴脚的农民对这些看不惯,他们议的就完全不同了。“这样做有点过分了!”“我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八兄弟中的大多数在社会上的影响蛮好的,怎么一下子把人家说得一无是处了。”“就凭那两张黑贴?”“我们去问问老丁,他是当事人。”丁国正也在这个队伍中,但他一直默默地跟着这批人走,他跟着大家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时一直走在他旁边的那两个谈判代表问他了。先开口的是那个原来的女支书。“老丁,你说这黑贴上说的那八兄妹的事是真是假啊?你对他们到底是恨还是不恨?”“很难说得清,当时我一看那黑贴,就把他们八个人连在一起。在路上,我就感到我不应该这样,所以我一直没有说话。我不想说话,我心中的话也说不清。”“我晓得你。”那个“愣头青”的老王说出了丁国正没有说出的话,“你后来一直跟大家走,并不是表示你对他们八个人的恨,而是表示你和那些人并没有‘私皮夹仗’,是吗?”丁国正转过来,用农民不常用的动作,握住了他的手,发自内心地说道:“老哥,你把我吃透了啊!”“你到底恨不恨他们呢?”女大队书记又问了。“我恨他们干什么?真的要说恨,我也只恨那盛小华,但这也不能怪盛小华一人,我家中那个也不是个东西,我回去要好好地整治她一下。”“老丁,别这样。你进去了,女人也难——”“我总认为我们这样闹下去,不仅没有意思,还是违法的。”老王转移话题了。“去砸那个白律师的事务所为哪桩,那女人可是个好人啊,我是不去的,到了彭村广场我就回去了。”下台的女书记先表了态。“我也不去,那是我的恩人啊!”丁国正就把白若冰帮助他的过程又一一地说了,说得很详细。“照这样说来,这个白律师是个大好人,那么,她又为什么欺骗你,不把盛小华拐走你女人的事告诉你呢?”老王对黑贴的认同主要是在这一点上,这一点也就标志着他们八人是一个窝里的狗,这说明他们是串通一起的。
“你怎么连这个都想不通!这是中国的传统啊!中国不是有句古话‘破一家遗臭万年,和一家千古留名’,那白律师是为了使老丁家不‘破’啊,这女人用心可苦了啊!想不到却让你们这班臭男人想歪了,你们这些男人啊,真是狗屁、狗屁都不如!”女大队书记这几句狠话把这两个男人心中的结解开了。
这时,他们已到了彭村广场了,丁国正他们三人先悄悄地离开了大队人马。到了广场中央后,本来这队人马应向西折的,可是不一刻,那八角广场的八条街上都有了不少人了,坚持去找白若冰算账的人已廖廖无几了。这时挤在人堆中的便衣警察开始行动了,他们盯住了各自捕获的对象,轻轻地在他的肩上一拍,带他走上几步,再悄悄地把他塞进那早已停在路旁的汽车中。毕竟现在已不是巴黎公社时代和土地革命时代了,这场躁动就这样无果而终了。十二市政府门前的抗议还在持续着,这不仅因死了一个人,更因外地民工长期受欺压剥削,在心中形成的痛、在心中形成的苦、在心中形成的恨比失地农民多得多,再加上四川人的性格,使这抗议活动的规模越来越大了。到晚上6点钟,各个工厂下班后,市政府大门口已集中了二三万人了。这时已不仅是四川人,还来了许多其他省份的打工者;不仅是外来工,还来了许多下岗工人、失地农民、无业游民,他们也不管是什么事了,有不少人连死人的事也不知道,就也参加了,因为他们心中有气啊!他们算找到了一个把心中的那口气出一出的机会了。
王市长亲自主持谈判,四川推出了两个大学生代表作主谈,两个四川大学毕业的本科生的参与,再加上他们又是读的法律系,使他们的抗议更策略,也更理性了。四川人组织了纠察队,肩上结了一块手绢,专门维持秩序,让所有的人都坐在广场上,黑压压的一大片,以静坐示威的形式,为两个大学生和一个死者家属组成的谈判代表团作后盾。
谈判是艰巨的,因两个有谋略的大学生想借此机会一举解决外来工受岐视的现状,他们提出了最低工资水平、劳动时间、医疗、保险、劳保、子弟就读等一系列的问题。这些问题虽都是很普通的问题,但却是王仁方市长不能解决,也不能拍板的问题。但他又不能发火,因为广场上有几万示威者啊!瓮安等地的教训使他小心翼翼地在应对着。但他心中也有个底,这种抗议只能让它拖,让它自生自灭,因为这些问题是目前不能解决的,他知道,市财政已到了虚脱的阶段了。
他采取的策略是企图把谈判拉回到死人的具体问题中来,但大学生代表反驳了。
“具体问题要解决,但深层次的问题也要解决,这次累死了人的具体事件就是那些深层次问题的反映,若不解决那些深层次的问题,今天四川死一个,四川人来闹一闹,明天安徽又死一个,安徽人来闹一阵,你难道愿意做一个经常处理死人事件的市长吗!”这个思想敏捷,说话尖利,又借站在市长的立场上来说话的代表,使王市长难以推卸了!这时广场上扰动了,因为已是晚上9点钟了。另一个大学生代表提出要求来了,要求市政府解决示威者的吃饭问题。市长又不得不下令在全市组织盒饭,供应示威者。王市长是清醒的,这个时刻,他们是上帝。但他心中也作好了打算,等你们散了,我就是上帝了,看我一个个地来收拾你们,他不仅已在广场上布置了许多眼线,而且还指示有关部门去调查这两个大学生的具体情况,秋后算账的准备工作已按部就班地开展了。
在五桂墩,在那个拆迁现场,拆迁办李主任和被拆迁户盛芳琴的谈判破裂了。“你的要求是蛮横的,我们坚决不能答应。”李主任用坚决的语气宣布了这个决定。“你们是在侵犯我的财产权!”盛芳琴还在作最后的抗争。“拆、坚决拆!”李主任向他身后的人发出了拆迁的命令。盛芳琴愤怒地把桌上的一叠百元大币往地上一掼,就拉住了正想退出的李主任的衣服。李主任用力一推,盛芳琴摔倒了。盛芳琴的丈夫刘军华拿起了一把菜刀向李天堂砍去。李大队长手一挥,两个警察把刘军华按倒后立即拷上了洋拷。这一行人退出了房屋。门外的推土机响起来了。盛芳琴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她捂着肚子,艰难地爬上了楼梯,不一刻,她从阁楼的汽窗中爬到了屋顶上。
她艰难地站起来了。摇了两摇后终于站稳了。掘土机的巨臂已举起来了。她手中拎了一个塑料筒,拼着命嚎叫道:“你们敢拆我的房子,我立即就自焚!”楼前的广场上惊愕了。盛芳琴把一捅气油从头上往身上浇,一股汽油味在空中漫延了开来,并直接侵入到了广场上每个人的鼻腔中。掘土机的巨臂停在了半空中。拷着洋拷的刘军华向李主任跪了下来。抱住李主任的脚,不断地磕头求饶。李主任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刘军华知道没希望了,绝望地爬了起来,抬起头对屋顶上的妻子喊道:“芳琴,芳琴,你千万不要这样啊!你肚子里有孩子啊!”他见到芳琴那昂着头,傲慢地立着的姿态使他疯狂了,他挣脱了拉住他的两个警察向屋内冲去了。李大队长抬起一脚,把刘军华踢倒了。刘军华艰难地从地上爬了几次总算爬起来后,刚好李主任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头向李天堂撞去。李天堂踉跄一下站稳后,立即向掘土机驾驶员挥了挥手。掘土机的巨臂又动了。巨臂很不愿意地慢慢地向房屋的二楼游去了。这时,不远处响起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妹妹,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啊!”正在众人回过头去看望的时候,“嘎”的一声,掘土机的巨臂砸向房屋了,接着响起了“哒哒哒”、“哒哒哒”的声音。奔来的盛志华,盛芳琴的哥哥似乎听到了妹妹的一句话。“哥,我为了尊严,我走了。”当他还没有能分辨出这声音的真伪时,屋顶上一点火光一闪,立即响起了“啪”的一声巨响,喷出来了一团黄中带红的火焰,哥哥看见着了火的妹妹举着双手在向他飞来,他知道,这是妹妹在向他告别。他冲破了一层层人的阻拦,顾不得纷纷落下的砖块和水泥屑,奋力向房屋内冲去,正在他要进门时,一大块被水泥浇得牢牢的墙塌了下来,正压在盛志华的头上。在同一时刻,盛芳琴也从屋顶上滚了下来。一团火球在地上翻滚着。拆迁被迫停止了。拆迁队的人拼命撬压在盛志华身上的那一块混凝土墙。另一部分人想扑灭盛芳琴身上的火,但又近不了她的身。一团火在地上飞舞,人们在一个个地逃离那团五彩的火。李天堂主任,李明堂大队长,似木头人样的一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似失去了灵性的木乃伊。救护车驶来了。兄妹俩被抬上了车。到医院时,两人的呼吸都停止了。十三就在五桂墩拆迁角力的时候,被捆绑住在农场发电车间内的恽民生让农场工人松了绑,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后开始到各地去察看了,这一看,他彻底失望了,这个生态园被砸烂了,他的“梦”彻底破了。
他无奈无助的坐在他办公室内那些散乱的文件上号啕大哭了,那凄凉的哭声把几个从外地召来的高层工程技术人员召来了,他们劝了他们场长几句话后,就向他告别了。
他拦住了他们,他知道这几个人这几年吃的苦,他知道这几个人心中也有一个和他一样的“梦”,若能把他们留下,他的这个“生态园”也许还能恢复,若他们一走,他一个人就是有再多的钱也不能恢复了。因他们设计的那个生态循环计划是世界一流的啊!是他们独创的啊!
他恳求他们了。他们的脚步停下来了,把已捆绑好的行李放下来了,他们不是决心留下,而是劝他也放弃这个计划。“恽总,今天的这一切你都看到了嘛!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怎能建立一个完全现代化的生态农场呢!”说这话的人是他高薪从美国请回来的农艺师,他主持设计的几个美国农庄都是一流的。这个人很敬业,从不讲报酬,他常放在嘴头上的话是,“任何国家,没有农业的现代化,就不会有社会的现代化。”但这时,他却把这个地方看透了。
但他还想挽留他。“这一切总是会改变的,你就留下来再看一个阶段吧!”“恽总啊!这局面难扭转啊!这里的问题太深刻了,有顽固的农耕文化的影响,有小农经济的观念,有大革命时代留下的流寇思想,还有那强有力的极权统治,这种社会生态不是培养痞子,就是培养钻营者,留下的是一大批愚民。你从今天的这几千人中难道还没有看透这个问题吗?他们闹了半天,砸了半天,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啊!竟是因他们看到了一张他们称之为‘黑贴’的东西,实际上就是一张无中生有的传单啊!我拾到了一张,你看看,你就知道这班民众的素质了。”这个从美国回来的农艺师,从袋中把那张印在冥纸上的“黑贴”拿出来了。恽民生接过那冥纸,看了几行就骂起来了。“这班人真的是愚蠢到极点了啊,就凭这张冥纸就能集中这么许多人,真叫人不可思议啊!”这时另一个从北京农大招来的大学生发表反对意见了,因为他是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人。“这也不能光怪老百姓,从表面看,这些老百姓的确是愚昧,若我们反过来想一想他们的经历和他们的痛苦,就知道他们为什么‘愚’的了,他们受不到教育啊!这里边不少都是初高中毕业生,但他们从学校中除读一点ABC外,谁教给他们分析是非的能力,谁培养他们做一个真正的人,他们一点人文知识也没有——”
“还有,他们平时有了意见没有什么地方可说,他们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他们心中的痛,心中的苦太多太多了,他们只能用这种极端的形式来表示自己的意见了,这就是这些没有民主的地方必然会出现的现象。”“……”这五六个人把一切都说了个透后,恽民生的心也寒了,他心中的希望也破灭了。“走吧!你们都走吧,我也应该走了。”他带着哭腔说了这两句话后,凄凉地一笑,想了一想后又抱歉地说了下去。“我对不起你们啊!我还欠你们的工资呢!这笔债我也许要到下一辈子再还了。”“恽总,别在意,这钱的事,各地都好赚的,我们是奔你的那个‘梦’来的,哪知——”那个从美国请来的农艺师也说不下去了。那一行人走了,也许这一万八千五百二十三亩的土地上此刻只有他一个人了。他也要告别这块他奋斗了三年的地方了。他恋恋不舍啊!
他蹒跚地走到了养牛场,那些奶牛已饿了一天了,见有人来了,都“咕咕咕”地叫了起来,它们似乎都认识他,一个个的都一律把头昂着向着他叫,他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然后他到那青饲料堆上捧了一捧又一捧的青草给它们吃,他看到一个个在慢慢地咀嚼时,他流着泪离开了它们。
他又到了种猪场,还看了看羊群,又到他那最核心的生态园发电场,重新把那个存放那台已被砸得七穿八孔设备的仓库门再锁好。
他感到,他应做的事似乎都已做完了。
他的“梦”破了,他的生命也应终止了。
不终止不行吗?不行,他心中有数,他已拖欠下三千万的债务了。他这一辈子绝对没有这么大的偿还能力的。这还是次要的,更严重的是,这个场破产后,土地已不能按原来的样子复耕,这四乡八村的农民会放过他吗?今天的教训他已接受了,这次他们仅是因那莫须有的和他们自身利益不十分搭界的“黑贴”事件就闹成了这个样子,到了破产的那一天,他们感到他们的租金得不到了,田又不能种了,他们一定会来剥他的皮的。
他决心离开了,他并不是怕承担责任,若有个公理,有个法院,据理据法来对他审判,他是会接受的。他现在想的是如何把自己失败的教训留给后人,使后人从他的失败中总结经验,使这个政府知道自己在哪些方面的失职,使哪些农民知道他们应怎样来安排自己的未来。
他该怎么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呢?
这时他想到了他恽家的祖先了。
他的高祖父在清末变法失败后,本来可以跑到日本去的,但是他把他自己留了下来,把自己送到了菜市口,他留下的遗言就是他不走的原因,那遗言只有一句话:
我以我血谏中华
他又想到了他的曾祖父,他在黄花岗起义中英勇就义了,他们明知起义会失败,但他们坚持起义了,他们虽没有留下什么豪言壮语,但他们的目的是任何人都能理解的,他们是要用自己的血去唤醒民众,告诉民众,只有勇敢的斗争,才能使共和的旗子飘扬在蓝天。
他今天不也是到了这个地步了吗!农业集约化是农业发展的方向,是中国走上小康的必经之道,他为了这个“梦”,走上了这条康庄大道,他尽力了,但他失败了,失败并不是因他个人的原因,失败的也并不是他个人的事业,而是这个走上小康的事业,若这个失败不能引起众人的重视,特别是不能引起领导阶层的重视,这条道路今后还是走不通,小康也就永远不会到达。因此,他也应该“我以我血谏中华”了。
他决定了,他把他那乱七八糟的办公桌整理了一下后,他坐下来开始写遗书了。
他过去是个不大写文章的人,当今天他决定坐下来写的时候,还是不知道该怎样写。但当他一落笔,文字却像流水般地涌到了纸上,因为那流出来的不是水,也不是字,而是他的血啊!所以他写得特别流畅,特别快,不到半个小时,已写下了十张纸了。
这信寄给谁呢?
“上场还是亲兄弟”嘛!最理解他的是他的哥哥,这封信自然是给哥哥了。
他把一切都做好了,他向他奋斗了四年的这个地方看了最后一眼后,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场门。
第二天,恽民生已站在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前了,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墓前。
他先到那墓碑上找到了他曾祖父的名字,他用嘴去吻了吻他,还悄悄地对他说了一句话,然后,他照传统的方式向烈士墓焚香跪拜后,久久地跪地不起。
这一切做完后,他转到了墓的左侧,从跨包中掏出了一个汽水瓶,拧去瓶塞一口气把瓶中的液体全部饮了下去。他又转到墓碑前来了,他又找到他曾祖父的名字,他发现他的曾祖父从石碑上走下来了,曾祖父忽悠忽悠地飘向蓝天了。他叫了一声:“老太爷等等我!”曾祖父回过头,向他招了招手。他的两只脚也离开了地面。——他“扑”的一声倒了下去。
市政府内的谈判还在僵持着,两天两夜下来了,那些以四川的外地工人为主的队伍还聚集在市府大门口,他们也有策略了,他们开始分批“值勤”了,打出的横幅有两条,一条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第二条是“我们同意删去不符合法律的要求”。这第二条是他们的一项杀手锏,这一条使他们获得了许多本地居民的支持,许多当地的老先生,老太太为他们送水送饭了。
王市长知道谈判已不能解决问题了,但也经不起再拖了,他决定用武力来驱散了。但为了慎重,也是程序,更是为了怕负责任,他不得不到医院里去请示正在治疗的市委书记了。曹争鸣了解了外来务工者的要求后,他决定亲自去面对群众。王市长坚决不同意。曹书记心意已定,誓不改变。医院采取了一定的医疗措施后,曹争鸣在公务人员的搀扶下站到了市府门口用几张台子拼起来的台上来了。先由王市长向大家介绍了曹书记后,台下慢慢地静下来了。曹争鸣推开了搀扶他的人,颤颤地向前走了两步。还故意地挺了挺腰,开始了他的讲话,他的第一句话是:“工人兄弟们,你们太苦了,我理解你们。”他的这两句话立即发生了效应,下边的一切杂音都停止了。“你们对这个新城的建设作出的贡献是巨大的!哪一条马路不是你们造的,哪一幢高楼不是你们盖的,哪一座工厂不是你们建的,哪一片草坪不是你们铺的,杜陵市的每一项成绩都有你们的贡献,都是你们汗水的结晶啊!”曹书记似乎摇了一下,周围的人一下子拥了上来,搀住了他。乘机,王市长把曹书记病重,是他从医院中接来的消息告诉了大家。下边发出了一阵轰鸣声。曹争鸣推开了四周的人,又继续说下去了,但声音明显的低哑了。“可是你们却没有享受到改革的成果啊!你们每天还要工作十小时或更多的时间,你们只拿千儿八百的工资,你们没有医保,没有养老,小孩难进学校,更有些黑心的人,还要欺负你们,使你们一点‘尊严’都没有了,我这个市委书记是个罪人啊!我对不起你们——”“曹书记是个好人!”广场上的一个大嗓子呼了起来。那是谁,有人向前找,有人向后看。待台下嘈杂声静下来后,曹书记低哑的声音又通过麦克风传到了广场上的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们建这个新城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使大家从农村走出来成为市民,就是使本地农民,使外来的农民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啊!这是一个梦啊!是我的梦,也是大家的梦啊!谁没有做过这个梦呢!”曹书记的声音又高起来了,他从那嘶哑的声音中可听出这是他拼着命发出的最强音了。“但我们的步子快了点,我们只顾了速度,忘记了我们的目的了,使大家受苦了。”曹争鸣说到这里声音低了哑了,头也埋下去了。台下静极了,这些外地来的工人从没有面对面的见到过书记、市长,他们也从不奢想见到这许多大干部,他们总以为这些大官是不可一世的管人的人,谁能知这个书记是这样的贴己,这样的了解他们的困难呢!谁又能想到他能说出这样贴心的话呢!他们被深深的感动了。人,毕竟是个人啊!人的心毕竟总是相通的啊!曹争鸣也许是无力了,他把手搭在一个办事人员的肩上了。但很快他又凝聚起了力量,推开了那个办事员。继续地说了下去。“你们打出的标语是,你们同意删去不符合法律的要求。我看了你们递给王市长的要求了,其中没有一条是超越法律的——”“万岁!”“万岁!”台下不知是哪个年轻人先这样呼了一声。接着“万岁”声连成了一片。台下爆出了一大片“呵,呵,呵”的声音,因为他们终于从这个市的最高领导的嘴中知道了市里已承认他们诉求的合法性了。既合法了,也一定能解决了。曹争鸣借台下议论的时候,又把自己的身体靠在一个工作人员的身上,工作人员试图让他坐下,但他拒绝了。他又一次把力气聚集起来了。他又独立地站着,开始说下去了。“我先以我个人的身份向你们表示,我完全接受你们的要求!因为你们的这些要求都是你们应该享受到的权利,是国家的法律必须要保证的,只要我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待下去,我保证分期分批地解决这些问题,两年内——”他拼着命想把这最后的一句话说完,但他没有说完,就倒了下去。好在周围的人早已作好了准备,他倒在了工作人员的怀中。
早已停在市府内的救护车发出了鸣叫声,把市府围得水泄不通,围了两天两夜的示威者,自觉地,有序地让出了一条通道,他们一律面向这条通道,没有举手,也没有呼喊,只是静静地让这位已给了他们“尊严”,同时也使他们建立了对他的尊敬之情的书记通过。
救护车呼啸着开走了。
把一个聚集了二三万人的寂静的广场留在了这里。
初稿完于2010年3月8日终稿完于2010年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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