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一道河又一道河
河上凫来一对鹅
公鹅展翅飞过河……
一一民歌
时代背景:
第二个五年计划与国民经济调整期
(1958—1965年,共八年)
1958—1962年,五年,第二个五年计划时期。基本上建成一个完整的工业体系,能够生产各种主要的机器设备和原材料,能够生产各种消费品。
1963—1965年,三年,国民经济调整时期。调整生产关系,縮短基本建设战线,精减职工,稳定市场,纠正"左"倾错误。
1958年春
1
诸遂文调走的同时,局里又派一队的党支部书记陆华夏来到第二工程队,担任党支部书记。而接替陆华夏一队党支部书记的则是一队队长毕宽福。有人说,这是当时王汉成挽留毕宽福时给许下的愿。毕竟毕宽福从岭北铸造厂带来了三四百人,成为江河局制造启闭机、水车、闸门的主要力量,如果真的把这位过去岭北铸造厂的鸡头变成了江河局一队的凤尾,将他逼上梁山,去了禨管局,那江河局机械制造厂的人肯定会认为这是江河局排挤他们领导,势必会影响水利机械的制造业务。
尽管这只是小道消息,但想来也不无道理。那就只能让从省苍岭采石场场长位置上过来的于富贵受点委屈了。不论怎说,采石工作除了爆破作业,其他工作都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只是苦力活。而采石、爆破对江河局来说,那不过是些常规性的技术,没有什么可神秘的。
看着于富贵的脸色,陆华夏感到自己非常的孤立和无奈。毕竟于富贵早他三年到来,占据了相当的先入为主优势,有些二队职工明里暗里对江河局没有起用于富贵鸣不平,这就更加剧了两个人内心的隔阂。
自然,在组织谈话时,两个人都斩钉截铁地表示:坚决服从组织分配——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或许组织谈话的魅力就在这里,让你有话说不出,不得不违心地表态;或者说也白说。
陆华夏给于富贵的多次示好似乎没有什么效果,心情沉重是难免的。但是,只有每每看到张琪源,陆华夏才感到格外的欣慰。一次,陆华夏对张琪源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婚姻的问题,说不定在杜成武提拔的时候,你也就提拔了。”
说得张琪源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可是心里仍然感到非常贴心。这一来二去,他俩的感情就渐渐地恢复到五年前的程度了,而且还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喜出望外,惹得于富贵心里更加不快。
张琪源对领导之间这些微妙感觉基本是木然的。就张琪源而言,于富贵尽管是自己三年来的队长,共事时间长一点,但关系一般。再加上过去队上的事情基本都是诸遂文说了算,而诸遂文对张琪源是工作上信任、感情上贴近,就显得于富贵和张琪源的关系仅仅停留在简单的上下级关系上,总是不冷不热。
而陆华夏跟张琪源合作共事虽然只不过半年多,但张琪源的踏实苦干,给陆华夏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言语之间非常赏识,在日常工作中对张琪源也是支持有加,张琪源从内心深处能够准确地领会到这一切。所以,在张琪源的情感天平上,对他们二人从来就没有分过伯仲。
同时还有个原因,这些曲曲弯弯的变化,毕竟是领导们之间的事情,这对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张琪源来说,是不会介入其中的,更何况张琪源自知自己只是个普通的技术干部,犯不着搅和进去。这也是多少年来张琪源的为人精髓所在,在脑海里自始至终都没有站队的概念。
这天,张琪源正在起草整个南干渠的竣工报告:“……输水干渠长37.2千公尺,支渠3条总长17.6千公尺,斗渠82条总长224千公尺,排水渠27条,大小建筑物1053座。
从1952年10月开工,至1957年10月完工,历时5年零1个月;动用地方和专业队伍劳动力1.2万人,合计用工5357万个工日,消耗粮食7140石。
灌区通水后,新增土地灌溉面积22万亩,基本解决了禨河南岸武乡、河阴、平邑三县人民的吃粮问题。充分展示了人民战争的巨大威力和劳动人民当家做主的主人翁热情……”
当写到这里时,办公纸用完了,张琪源去找队上的文书毛月梅领纸。
常年在工地施工的人,很少有机会到队部去办公。所以,对一般工人来说,往往以认识队部机关的某个并不十分拿事的人为荣。
张琪源由于业务关系,经常上上下下来回跑,虽然不至于对队部机关的一般人员顶礼膜拜,但是也并非不熟悉,相互见面总是不苟言笑、客客气气。尤其经过瞒婚事件后,总觉得时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使他变得更加低调。
对这个毛月梅来说,张琪源自知她手中捏着自己的把柄,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的一切处理决定尽管是诸遂文、于富贵口授面命,可上报材料都应该是出自毛月梅的手笔,其中斟字酌句、推敲润色肯定是少不了的。所以张琪源在她面前自觉就矮了三分。
张琪源找到毛月梅,谦恭地道:“给我领十张十六开粉连纸,我写竣工报告要用。”毛月梅面带坏笑地看了看张琪源,停了那么三四秒才说:“张琪源,你怎么常来领纸?咱们不停地反贪污、反浪费,敢情没有你什么事?只给领麻纸!”说着随手抓了十几张麻纸,撂在了张琪源面前。
毛月梅这么一说,臊得张琪源满脸涨红,说道:“这个报告是要给省水利局和禨管局交的,用麻纸写不太正规。”毛月梅嘲笑着说道:“嫌难看?嫌难看为什么不节约着用呢?是不是给老婆写信也用公家纸?”
张琪源急忙辩解道:“哪里呀,我给家里写信从来都用我儿子写过的作业本背面,绝对没有用过人家公家的纸!”毛月梅道:“反正我不管,办公纸最近用量超过计划了,领用十张以上要经过于队长批准呢。”
张琪源一看不行,只能妥协。就央求说:“好,好,那就给我领上八九张吧。”毛月梅一听站了起来,两眼圆睁道:“呵,张琪源,你了不起啊,想用这种办法对付领导,拐弯抹角破坏单位制度?不行,你就是领一张也要叫于队长批准。”说完,将以前撂给张琪源的十几张麻纸也收了回去。
唉,县官不如现管。张琪源一看无奈,只得回到办公室,生起了闷气。想来想去,找于富贵吧,又不是什么大事,等于在领导面前告毛月梅的状,常言道,告人一状如狗咬——入骨三分,只得忍气吞声,另想办法。
突然,他灵机一动:干脆很快把这个报告结束了,不要再往下写了。然后,在已写好的这份背面也写上文字——在原来第一页的背面抄上第二页的内容,在原来第二页的背面抄上第一页的内容,这样依此类推,一份报告就变成了两份,而且刚好总页码是双数,不多不少。
想到这里,张琪源在原来最后面的一句话下面又添上了两句:“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值得我们世世代代发扬下去!阳历1958年2月3号。”总算顺利完成了任务。
吃饭的时候,毛月梅偷偷地观察张琪源的表情,又有意跟于富贵说了几句话,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张琪源是不是到于队长跟前告过她的状?结果一看,于队长好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张琪源从午饭到晚饭,情绪并没有什么不对,反倒在脸上无意中流露出一点淡淡的愉悦,这使她心里十分纳闷。
2
今年的春节要比往年来得晚许多,2月17日才是年三十。眼看要过年了,大家都在盼着队上早点放假。
南干渠移交后,水利局还没有下达新的大型任务。根据以往的惯例,下达任务一般都在春节前后。按照国务院的动员令,今冬明春全国都要大搞农田水利建设,而二队这时候除了正在施工的四五个项目,从南干渠下来的大批施工力量反倒没有了施工任务。所以,这部分人员是一边整理竣工资料,搞竣工统计和决算,一边集中搞冬训,准备随时加入到轰轰烈烈的农田水利建设热潮当中。
这天晚上,河西街村第二工程队驻地的院子里,忽然响起哨声。文书毛月梅通知全体人员开会,大家高高兴兴地来到了会议室,想着准是要开会安排放假了。
等大家安静下来,陆华夏朗声说道:“同志们,在党的八届一中全会精神鼓舞下,全国上下掀起了今冬明春农田水利建设新高潮,形势十分令人振奋,我们队领导也和大家一样,实在是按捺不住了!”
陆华夏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一圈,然后道:“经过主动请缨,两级局领导终于交给了我们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要我们在童家湾的泞河上修一座中型桥梁,为当地人民解决多年来夏天渡船、冬天踏冰的过河问题。同时局里要求我们:春节前进点,争取后年五月一日通车、向国际劳动节献礼!大家看有没有决心?”
陆华夏铿锵有力的话音落后,下边一二百名干部、工人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件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与大家内心的愿望反差太大了!前一段时间,大家看到全国性的今冬明春大会战,确实心里痒痒过,但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冷却后,大家只等着放假过年了,有的甚至已经提前请假回去了。
尤其是年轻人,想趁这个机会回去说个媳妇或者结婚,这种乱糟糟的情形,感染得大家心里都有些思乡情结。怎么会突然又不让回家过年,要去修桥呢!
这是个一提起建设社会主义就令人心潮澎湃、充满豪情的年代。但是,和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形成的对春节的渴望相比,这种突发性的豪情似乎也难以和这根深蒂固的团圆情结相匹敌。
陆华夏明显地感到了大家的抵触情绪。他在分析:这里头自然有春节临近、大家思乡心切的因素,还可能与二队队风,或者自己来了以后还没有得到大家普遍认可有关系。于是,他就想出了一个以先进带后进的办法,就说:“要不这样吧,大家举举手,我看看大家愿意春节放弃过年的人有多少?”
他说完之后,等待着下边的反应。他想:怎么也有几个举手的吧!可没有想到的是,下边竟然无一人举手!于是,他把目光自然而然落到了张琪源的身上,似笑非笑,其含义十分明显:今天这个场子你要救。
张琪源感到如芒刺背,有不少人的眼光已经随着陆华夏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从本意讲,张琪源也是不愿意春节期间放弃过年的,他家有老少七口人,其中有一个病孩子、两个老人。今年过年,他有一系列的计划:准备给家里砍些柴火,给蛋蛋看看病,看望一下舅舅和岳父岳母,为开春把肥料提前给担到山上,村里还给自家按人头分了不少农田基本建设任务——挖水壕、平地、垫墙、打坝等等,要回去帮助干……
想到这里,张琪源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浇,硬着头皮硬是没有举手。他心想:哪怕全队人都愿意留下,只要允许,他自己都要回去!所以,他两手抱着膝盖,目视前边同志的后背,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
冷不丁,张琪源眼睛的余光扫到了于富贵的脸上,看到那么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这使张琪源大吃一惊,意识到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而不是一般的征求意见,于是他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
说实在话,当张琪源要站起的那一刹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要干什么、会干什么!在他的潜意识里,只是觉得自己内心有一种承担责任的冲动。但是他确实知道:自己是不能举手的,即使是举手,也不会有人响应,反倒成了众人的笑柄,还会得罪一大批想回家的人,把自己孤立起来,或者会把他和陆华夏无缘无故地卷在一起,被人称为搞小团伙什么的。
可是,当张琪源真正站起来的时候,他的思路突然变得清晰了。张琪源说道:“陆书记,凡事都要领导带头嘛,你先让你们领导班子举一下手,看你们领导班子成员是不是愿意放弃春节回家过年?”
陆华夏一下就找到了灵感。按说,在开会之前陆华夏和于富贵是详细合计过的,但是,到了正式场合他却觉察到于富贵无动于衷,似乎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所以,张琪源的这句话正好点在了要害上,就笑眯眯地对着于富贵道:“富贵,琪源说得对,看来咱们班子成员应该带头表决一下,给大家做个示范。”说完,陆华夏满面笑容地自己率先举起了右手。
于富贵一看,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作为一队之长不举手显然不合适。无奈之下,只见他稍一愣神,但很快就举起了右手,并且满面笑容地说:“琪源说得对,琪源说得对,领导班子先表态。”但是,他心里对张琪源的这个馊主意充满了敌意,只是不好发作。
副队长祁玉民一看,两个正职都举手了,自己也就自然而然地举起了右手。紧接着,几个骨干左长富、陈晓峰、奚大宝、马三全、魏奎社等也都十分踊跃地举起了右手。随之,下边的职工也稀里哗啦纷纷地举起了手。
正当陆华夏想说“全体通过时”,他突然愣住了。他发现唯独张琪源没有举手。于是就问道:“琪源,大家都举手,怎么你不举?”张琪源说道:“我家里有事,我得回去。”
陆华夏道:“哦,原来是你想回家过年,却煽呼着我们去修桥?不行,谁都可以回家过年,就你不行!一会儿于队长还要给你分配任务呢。”然后陆华夏面对大家说:“全体通过,大家把手放下。下面就请于队长对这次修桥做具体安排,大家鼓掌!”
一阵掌声过后,于富贵开始逐一宣读具体的人员分工和出发时间。张琪源被分在首批人员里,任技术总负责,并先带队出发,安排吃住,测量放线,与童家湾当地乡村接洽;第二批、第三批人员陆续进点,另外还有一小部分人员放假回家过年。并不是凡是举手的人都不放假。直听得张琪源一头雾水,半天回不过神儿来。“又是我?我怎么这么倒霉!”
3
郭北辰驾驶着一辆崭新的解放牌汽车,秦八和田喜子怀揣着马车执照,分别赶着自己负责的一辆马车,装得满满当当。第一批人员整装出发了:风箱灶具,被卷箱子,桌椅板凳,皮尺线锤,大锤石夯,扁担竹筐,铁匠工具,石匠工具,木匠工具……应有尽有。一行二十多人站到汽车后厢,篷一块大帆布,顶着严冬凌厉的西北风,朝着禨城古渡而来。
这是二分队以及二队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迁徙。以前在南干渠、禨惠渠的渠系工程施工,除了首次进点外,以后无论是从渠首燕家峡到队部河西街村,或从河西街到沿线各施工所,由于主要任务是控制大线、技术指导和大中建筑物施工,小搬小迁是常有的事,但是,还从没有如此兴师动众过。
禨城古渡是古都禨城乃至中原腹地通往整个大西北的咽喉要道。千百年来,各类商贾、公差、旅人络绎不绝,成为比草滩古渡更容易被路人选择的一个交通枢纽,其热闹繁忙景象,形成了禨河平原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今天的禨城古渡,尽管因几座跨河桥梁的建成,客货集中程度有所疏散,但是,由于配套公路偏少的局限,其枢纽作用仍然无可代替。
张琪源一行到达渡口时,太阳已经偏西。三辆汽车、马车先后排在大队人马的后面,准备登船。
司务长左长富联系了一条最大的木船,付了顺水船资;郭北辰将汽车先开了上去,秦八和田喜子分别在大伙的帮助下,连拽带吆喝将两辆马车赶了上去。艄公拿来几块蒙眼布,让大家把所有的骡马眼睛都蒙上,防止骡马见水受惊,然后船工解绳、掌舵、撑槁、启航。趁着行船摆渡的时间间隙,左长富将带来的发糕、窝头分发给大家,大家就着水壶里的凉开水,把肚子填饱……
路过同乐镇,秦八受左长富委托,给每人花了四毛钱,住了一晚大车店通铺。第二天,又是一整天的匆忙赶路,翻山越岭,锳河过坎。等两辆马车到达童家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二更天气了。张琪源等坐汽车提前到达的同志,已经和当地农业合作社的干部接上了头,并且做好了饭。提前吃过饭的同志,被当地的村干部分散安排到村子里各家各户去休息了,只留张琪源、左长富、魏奎社三人等待后续人员。
秦八、田喜子和几个押车人员吃过饭后,张琪源和左长富陪同村干部童俊杰,把大伙深夜领到各户村民家里休息,这才一同回到童俊杰家睡觉,这时间已经过了午夜。
次日一大早,根据头一天张琪源和童俊杰他们商量的初步意见,大家先到施工现场踏勘了一番,把整个施工现场、生活区域和附企做了一番规划,把具体的位置、形式、标准都确定了下来,然后大家分头行动,人手不足的地方,由农业合作社将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上的劳力抽调出来,全力支持。
张琪源带陈晓峰到工地现场接受技术交底,研究制订施工方案,编制材料和劳力计划;方新月带领一名有经验的石工负责寻找石场,联系食宿;左长富负责临时用房和工棚的搭建,魏奎社带着三名炊事员负责盘灶、安锅和打菜窖;奚大宝负责寻找干净水源或准备打井,马三全负责盘红炉、安风箱;郭北辰开车、秦八赶马车再一次返回河西街,去搬第二批家;田喜子的马车配合临建运输材料,并抽空修一个简易厕所。
张琪源还亲自确定了晚上守夜值班人员,要求加强巡逻,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注意自身取暖烤火和国家财产安全。
队上的公章临时交由左长富管理。本来按照陆华夏的安排,公章是要交给张琪源暂管的。但是因为上次和张琪源领纸时闹得有点不愉快,毛月梅扭捏了半天,说:“左司务长是我的领导,交给他不是更方便嘛!”话中还带着火药味,呛得大家谁也不好再说什么。于富贵趁机说:“月梅说得有道理,那就交给左长富得了。”
连日来,左长富既要带人盖房,丈量、画线、计算材料用量、安排劳力、指挥干活,忙得不亦乐乎,又要不停地给各路出门办事的人员开介绍信,木料、铁锭、水泥、白灰、砖瓦、五金,联系石场、土地、树木、图纸,实在忙不过来,把人搞得狼狈不堪,就来问张琪源:“公章怎么办?”
张琪源自知不便接收,只好说:“咱识字多的人没几个,那就只能交给陈晓峰了。”陈晓峰亦叫苦不迭,张琪源心里也清楚,又只好说:“工具用具材料计划我来做,你光做建筑物材料计划和技术方案就行了。”陈晓峰道:“好我的哥耶,你看兄弟能干得完吗?还是我做技术方案和工具用具材料计划,你给咱做建筑物材料计划。”张琪源无奈,只得点头。
在一旁观看的童俊杰也苦笑,问道:“你俩是表弟兄?”陈晓峰做了个鬼脸道:“是,五千年前是一家,都是猴变的,要不我哥那么关心我!”
童俊杰看看张琪源已经开始看图,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就说:“你们计算工作量这么大,不如让我家英子来给你们帮忙,她是高小毕业,算盘打得可利洒了,从‘二规’到‘九规’都会。”张琪源想了想说:“那行,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就按我们的雇工对待。”童俊杰笑道:“那倒无所谓。”
童俊英果然干活十分利索,张琪源和陈晓峰将各种数据逐一列成表格,或写成算式,交给童俊英计算。张琪源与陈晓峰不停地商量技术方案,又来来回回跑到现场比画丈量,童俊英也跟前跟后,似乎对一些施工现场的事情也比较清楚,有时他俩还没交代完,童俊英就明白了。
后来,大家慢慢地熟悉了。一问才知道,童俊英和丈夫四年前都曾在南干渠会战,是以各县抽调的基干民兵身份去的,参加了三年多的干渠建设。其间在一次塌方事故中,其丈夫汪德厚不幸身亡。童俊英无奈,只能把两个孩子汪大顺、汪二顺暂时留给婆家,自己只身回到娘家,趁着年轻准备改嫁。所以,她对工程上的事情比较熟悉。
听了这些情况,张琪源、陈晓峰既感到十分亲切,又万分地感慨——真是没承想,在这么远的地方,竟然还能遇到过去南干渠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但是,他们又非常难过,为了建造南干渠这样一个造福万民的工程,让多少年轻的生命过早地画上了句号,汪德厚只是其中的一位。而张琪源对其中的一些数据更加清楚,因为整个干渠的总结材料,都是由他集中汇总后形成竣工报告,最后再由江河局上报到水利局。
所以,在他的脑子里,经常萦绕着这样一些数据:在整个南干渠灌区建设的五年当中,共发生大大小小事故141起,死亡人数达367人,不同程度致残人数在700人以上,可以说,禨河南岸武乡、河阴、平邑三县人民的未来幸福,是参加建设的两万多名建设者用汗水甚至生命换来的!
随着第二批人员毛月梅等人的到来,陈晓峰把文书这一块工作都交了出去。再加上童俊英的帮忙,张琪源这才从技术文案上的琐细工作中走了出来。
张琪源先来到左长富负责的临建房现场,他看见由于冻土层太厚,挖土打墙和打土坯的进度十分缓慢,不由得心情急躁起来。他把左长富叫过来说:“老左,咱这样盖房是不是太慢了?眼看着要过年了,咱们这百十号人都住在老乡家里,互相之间都很不方便。”左长富沉重地点点头:“是呀,把我都能急死。毛月梅也在吵吵,说去她那里办事的人太多,她那家房东的媳妇刚刚生了小孩,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张琪源说:“我看咱这种遍地开花的盖房办法不行,咱们是不是拿麦草编一批草袋子,里面装上干土,摞起来当隔墙,集中力量先临时盖出几间来,其余房子等年后再说。”左长富道:“这种办法当然可以,关键是编草袋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呀,同样也需要好长的时间。”
张琪源道:“那不要紧,让童俊杰帮咱们发动一下全村的妇幼老人,连夜编织,青壮劳力负责运土、装袋、砌墙、上盖……”左长富插话道:“那盘炕还不得十天半月……”张琪源连忙打断道:“不盘炕,直接用木料架两三层通铺,能睡人就行,关键是容纳的人要多,让老百姓也过个安稳年。”
两个人商量了一阵,觉得事情基本可以实施了,就去找到童俊杰。童俊杰一边听,一边思考,最后道:“大家住到老乡家,确实是有些互相影响。但是,我觉得没关系,村里有怨言的也是个别人,可能主要是‘地富反坏右’和咱们贫下中农没有阶级感情,必要时召开个批斗大会,狠狠批判一顿他就学乖了。你们的办法没有问题,编草袋子也不是个复杂的活计,妇女老幼完全可以。我的意思是,寒冬腊月,又是大过年的,你们大老远来为我们修桥,我们却给你们提供不了最起码的生活条件,太说不过去了。”
张琪源道:“俊杰,你是个痛快人,我也不会绕弯子。你就不用客气了,这段时间我们既给老乡添了麻烦,又影响了工程进展,我们心里非常着急。只要你觉得编草袋子没问题,一切就都妥了。”童俊杰又客气了半天,一看张琪源和左长富决心已定,也只得同意,然后就去发动群众编织草袋子去了。
这个办法果然奏效,没用几天工夫,两座临时用房如愿建了起来,一大间住人,一小间做灶房。大间是将来的库房的位置,属于五间一堂空,室内用木料架了三层大床铺,布置成一个“凹”字形,中间盘了一个土炉子,烧得暖暖和和的,透出了一种特有的温馨和新鲜的泥土味儿。
4
根据张琪源和左长富商量的意见,大家尽量住挤一点。依照工作性质,炊事员和需要上夜班的工地骨干住下层,其余人员住中上层;不允许打地铺,免得寒冬腊月给大家带下病。
按照这个安排,人员很快就搬了进来,大家高高兴兴,一边收拾床铺,一边议论:“没想到今年要过这样一个大团圆年,肯定比在家热闹。”可见在这段时间里,大家在老乡家里,确实憋屈得够呛!
就在大家还没有完全安顿好的时候,毛月梅来找张琪源了,她气呼呼地嚷道:“张琪源,凭什么不让我往新房搬?你们就凭什么都搬进去了?”张琪源一看到这个毛月梅,心里就犯怵,于是小心翼翼道:“实在没有办法,眼看到年底了,只能盖一大间男同志凑合凑合,女同志还是等到年后吧。你也看到了,大家挤得满满当当的,就这,还有不少男同志也搬不进来。”
毛月梅道:“那不行,我非搬不行。我们房东家有个小娃娃,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哭,他们说是咱们人进进出出的带进邪气了,成天找保健员看病,还在十字路口贴符……”张琪源道:“那给你重新换一家房东,就住到童俊英家,她和咱们工人也比较熟悉,人也挺爽朗的,家里条件还不错。”
毛月梅来了个嗤之以鼻,道:“挺爽朗的?一看就知道是个狐狸精,只有你们这些臭男人才喜欢,我最见不得那种人了,我去谁家都不会去她家的。”张琪源一看这是个头疼事情,好男不和女斗,只得进一步妥协,道:“那你想住哪家?我找童俊杰尽量给你联系。”
毛月梅想了想道:“我哪家都不去,让我住到灶房吧!你们男人住大房子,我们女人住小房子。”张琪源大瞪着两眼道:“那怎么行?这又不是你自己家!”毛月梅抢白道:“那也不是你家,有什么不行的?我去搬去了!”张琪源还准备再劝说,结果毛月梅绕过张琪源,自己扬长而去,并且甩下一句话:“张琪源,你要给自己留后路,将来有你好果子吃的!”
听说毛月梅非要往灶房搬,大家伙都反对。有的说那是大家的灶房,住个人算怎么回事?有的说人住到灶房那卫生怎么保证?有的说一个女人家,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有的说她凭什么这么横?就凭她是个……
张琪源坐在那里,只是一声不吭。他知道,大家的怨言都有道理,可是领导不在,司务长左长富有时也拿她没有办法。领导走的时候,明确说是由张琪源总负责,但是张琪源无职无权,就是遇见有谁不听、实在阻止不了的,也只能听之任之——自己难道要去和一个女职工去吵架、打架不成?想到这里,张琪源心里十分烦乱,索性跑到工地,看看其他工作面的进展情况,省得在这里闹心。
毛月梅并没有真的往灶房搬,而是搬到了大房子里面。在最下层的靠边上,给自己腾出了一个狭窄的床位,将自己的被褥给铺下,并在她和众人之间隔了一块一鳰宽的木板,又挂了一个布帘子,形成了一个狭小的独立空间。
然后,毛月梅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开始办公,一下子由原来快人快语的刀子嘴,变成了个哑巴。按照工作性质,她人走到哪里,她的办公地点就应该在哪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到了,大家为难了,谁也没办法说什么,一个个就那样干坐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煤油灯烧得啪啪地响,大家就是不好意思睡觉。毛月梅一看,明白大家都累了一天了,肯定是由于自己的原因,才迟迟不肯睡觉。
本来她计划是等大家睡了以后自己才睡的,一看这种情况,她首先自己把棉袄棉裤脱了,就面向墙躺倒睡下了,并且说了句:“大家也都睡吧;真是不好意思,实在是没有办法,先就这样凑合着住吧,等把这个年过了再说。”
大家一看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就只好收拾地睡觉。先是中上层的人各自睡了,后来是下层的由远及近各自睡下,只剩最后一个人时,却怎么也不肯睡,硬要往别人的被窝里钻。
毛月梅虽然在自己的独立空间里,面向墙睡了,但是她并没有很快入睡。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感觉到气氛不对。毛月梅探身一看才明白了,就说:“这儿原来是谁?过来睡嘛!这有什么关系?我一个女人家都不忌讳,你们大男人矫情什么!”
可是就是没有人过来。她问原来是谁,大家说是田喜子,毛月梅就叫田喜子过来,睡到姐这儿来,田喜子说:“不了,我在这儿刚把被窝暖热。”她叫别人,别人也不愿意过来。后来毛月梅问怎么不见张琪源呢,有人说张琪源和马三全还在红炉上忙活呢。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大家正说着,张琪源就进门了。毛月梅热情道:“琪源,你才回来呀?”张琪源心里咯噔一下,可还是“嗯”地答应了一声。
毛月梅热情地问道:“外面挺冷的吧?”张琪源小心翼翼道:“冷么,把我的耳朵都快冻掉了。”
张琪源一边烤火一边搓手,正在纳闷:毛月梅怎么跟自己说话这么温和?难道明天太阳从西边出来?
毛月梅没管张琪源心里瞎想什么,只管道:“琪源,你就在我旁边睡。”张琪源道:“我的被褥在那边呢,我就在那边睡。”
毛月梅道:“你的被子我让他们给抱过来了,你就在这儿睡。”张琪源有些扭扭捏捏,问道:“那原来谁在这里?”
田喜子吓得一声不敢吭,别人也悄无声息等待着事情的发展。
毛月梅道:“管他呢,你睡你的。”张琪源犹豫来,犹豫去,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来毛月梅是个惹不起的人,拒绝她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二来她是个女的,怎么好挨着睡?
空气凝固了。其他人还是静悄悄地,大气都不敢出,等着看张琪源怎么办?就在这时,魏奎社说道:“琪源就在那儿睡吧,没有关系。月梅不是也不介意嘛?咱这也是没办法,咱要谁都不往那儿睡,反倒让月梅一个女同志感到难堪了。”
张琪源看来看去,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时间,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琪源,就那儿睡吧,那有什么关系?等年后房子盖起来了,不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有了大家的撑腰壮胆,张琪源这才上铺和衣而卧。毛月梅轻声说:“把棉袄棉裤都脱了。我也脱了。我这人平时说话不注意,你不要往心里去。”张琪源道:“我就穿着睡,一会儿还要到红炉上去呢。”
毛月梅嗔怪道:“那就更要脱了,不然非感冒不可!”张琪源这才窸窸窣窣,依照毛月梅的说法把棉袄棉裤脱掉。
这一宿,张琪源睡得很不踏实。开始怎么也睡不着,直把后背和臀部都给压酸了,就是不敢动一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刚感觉有点迷迷糊糊,结果有人起夜,摇得上下床铺“咯吱咯吱”地响,把他给摇醒了,他趁机让自己翻了个身,好让身体舒服舒服。
毛月梅也睡不实在。这种一个女人和众多男人同住一室的情况她是第一次经历,以前只是听说过,有的工地住宿紧张时这样应急,心里还挺不屑一顾呢。这次轮到自己了,尽管她是横了一条心,但也很不自在。就这样,两个人都是心里疙疙瘩瘩,似睡非睡。
“稴稴鸣,上草垛,不给二小娶老婆,急得二小一宿一宿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远远地从外面传了这样一首山歌,同一个曲调,同样的内容,不断地反复吟唱。张琪源和毛月梅各自蜷缩在自己的被窝,反复地倾听着这首山歌酸曲,渐渐地静下心来,觉得非常有趣,心里在不断品味着其中的滋味。直到天色麻麻亮,才都深沉地睡去。
第二天,每当张琪源和毛月梅打照面的时候,眼光都不敢互相对视,心里觉得挺不自在。即使之间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也总是通过魏奎社或者左长富他们代办。
5
这天是腊月二十八,不论城里乡下,年味越来越浓。
陆华夏、于富贵陪着王汉成来到工地,慰问生产一线的同志,声称把他们各自负责的工地都放了假,要在童家湾大桥工地和大家一块过年。随行的还有二队的副队长祁玉民、局团委书记杜成武等。
张琪源和左长富带着领导们到工地现场和临建项目的各个角角落落整个转了一遍,包括大宿舍和灶房,对张琪源等战天斗地、以苦为乐的精神给予了充分肯定,并且从禨城市带来几袋麦子面粉、半扇子猪肉、一坛子烧酒,给大家过年改善生活。
后来,考虑到这边住宿条件不允许,只是陆华夏和于富贵两个人留了下来,和大家一块过年。他们就住在童俊杰家。王汉成等局里一行领导返回了禨城。临行前,王汉成拉着张琪源的手,对陆华夏和于富贵说:“琪源身上的担子很重,你们要多支持。”两个人频频点头,于富贵的脸上微微显现出那么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
张琪源赶忙说:“陆书记和于队长对这里的工作挺支持的,把队上仅有的一辆汽车给了我们,再加两驾马车。还有各个工种的技术骨干,也全都抽调来了,工地现在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困难,请王局长放心。”王汉成点点头道:“那行,组织上把你千方百计挽留下来,就是让你挑重担的,但是也不能把人给压垮了呀!要多动员大家,齐心协力。”
这些情景使随行的杜成武心里挺不自在,故意装作没看见,有话没话找左长富说说这、说说那。左长富一方面要关注局领导的动向,随时准备应酬,另一方面还要礼节性地和杜成武说话,应接不暇时,只能盲目地点点头,这让杜成武心里更加的不快。
过年,是国人极其重要的节日。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是那个年代比较时髦的说法。童家湾的乡亲们,把筹备过年的事,全都交给了家里上不了工地的老弱妇幼,来工地帮工干活的民工照样一个没有减少。
此时,全国上下都在利用冬季农闲季节,大搞农田基本建设。而童家湾村则将主要劳动力放到了修桥上,江河局的职工什么时间上下班,他们也什么时间上下班,江河局的职工夜以继日,他们也是夜以继日,两家人的心拧成一股绳,一门心思想利用冬春枯水季节,多干一些活,以减轻夏季汛期来临、河水上涨时的工作压力。
大年三十这天,根据陆华夏和于富贵商量的意见,张琪源安排:大家上午继续工作,下午放假,晚上也不用加班。
从一大早开始,秦八和马三全两人,就各拿一把剃头刀子,给大家剃头刮胡子,嘻嘻哈哈不停地给大家说:“有钱没钱、不连毛过年。”而有人却不答应这种说法,田喜子竟然嬉皮笑脸地摸摸秦八的头说:“你这才是毛,我这是头发。”秦八狡诈地笑笑说:“对,我老汉这是毛,人家田喜子的叫头发!”
等秦八给田喜子剃完头后,惹得大家哄然大笑。田喜子一摸自己的头,才知道秦八给自己的后脑勺留了一撮“气死毛”。按照民间的传说,给哭鼻子容易背过气的小孩后脑勺留一撮长头发,每次背过气时,只要一缒就能缓过气来。
田喜子红着脸,赶忙央求马三全给他剃掉,马三全则漫不经心地摇摇头说:“我不敢,我的这点手艺还是秦师傅教的,你连我师傅都不服,我不惩罚你已经算是宽大了。”田喜子实在没办法,只能再央求秦八。秦八得意扬扬道:“嗯,田喜子还算是条汉子,能屈能伸。是这样吧,你给师傅我把床单和枕巾一洗,我就给你剃了。”田喜子无奈,只能照办,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大家抽空各自打扫卫生。洗衣服鞋帽,洗床单枕巾,有的还把被褥一大早起来就给拆洗了,趁着暖暖的太阳晒干,赶晚上缝了起来。田喜子也不甘落后,心想:能给别人洗,就能给自己洗,也把被褥拆洗了。
午饭后,田喜子壮着胆子想请毛月梅给缝一下,毛月梅说:“你呀?哪儿凉快到哪儿玩去吧。”田喜子好说道:“毛姐,我可没得罪你呀?”毛月梅道:“你没得罪?数你得罪的厉害,你把你毛姐当成毒蛇猛兽了,吓得躲得远远的!”
田喜子委屈道:“哪呀,毛姐?我什么时间躲你了?”毛月梅道:“装吧,那晚你看你那个劲儿!”田喜子恍然大悟道:“哎呀,毛姐,实在冤枉,人家不是不好意思么。”
毛月梅还是冷着个脸道:“我好意思,我一个女人我好意思?”田喜子一看没辙,佯装哭腔,转身走了,说了句:“啊呀,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呢!”
田喜子刚走出几步,突然又转回身来,故意挑衅地问毛月梅:“哎,我说毛姐,那张琪源没躲你,你是不就给他缝了?”毛月梅一听愣了一下,道:“那当然!”
田喜子咧咧嘴道:“可惜他没拆洗,你没这个机会!”说完就要得意扬扬地离开,可是毛月梅比他走得更快,很快回到房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张琪源的被褥给拆洗了。因为太阳已经不高了,害怕干不了,毛月梅就拿到红炉棚里,搭了起来,来来回回不断地翻转,赶吃晚饭的时候就全部缝起来了,只是被褥的里、面还干得不透,毛月梅心想:就这样凑合着盖吧,大男人家,冻不死!
很快,张琪源就得到了田喜子的报告:“啊呀,张哥,你看你多有福气?睡到我毛姐旁边不说,我毛姐还给你拆洗被褥,早知道这样,我睡到那儿了,那儿本来就是我的地方。”张琪源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田喜子道:“你瞎说什么呀?”田喜子认真道:“真的,毛姐给你拆洗被褥呢,她给我连缝都不缝,你看我的点儿背不?”然后,田喜子又是一阵子渲染,张琪源终于相信了。
张琪源寻着毛月梅的身影过去,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太谢谢你了,给你添麻烦了。”毛月梅一本正经道:“这有什么呢,只要你不生我的气就行了!”
张琪源道:“我生你什么气呀!你又没有得罪我。”毛月梅道:“说这些干什么!你刚才干嘛去了?”张琪源就势蹲了下来道:“我到前面找到了一个泉眼,准备找人把它圈起来,以后咱们就不用雇人到老远用毛驴驼水了。”毛月梅问道:“离得远不远?冬天也没冻住吗?”张琪源道:“离得不远。上边冻住了,旁边还在流,水挺干净的。”
毛月梅欣喜道:“那好,我以后可以到那里洗衣服了。”张琪源赶忙阻止道:“你就在家里洗吧,那里的风挺利的,以后驼水路程近了,也就花不了多少钱了。”毛月梅道:“我也不一定去,再说我也不知道在哪个方向。”
张琪源就给毛月梅指,说从那里过去,从那里下坡,再向那里拐,再走不远,等等。两个人又说了一阵子闲话,毛月梅说:“行了,你忙去吧,我这儿不用你帮忙。”
离开了毛月梅,张琪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了,这是他和毛月梅说话最多的一次。以前,张琪源在项目上,毛月梅在队部,偶尔见面最多也是打个招呼而已,有时甚至连招呼也懒得打,彼此几乎是形同路人。自从灌区完工后,张琪源回到了队部,整天埋头整理资料,虽然接触的机会好像多了,但是往往是言和语不顺,最近还给自己来了几次干的,使张琪源心里总有一种防范的潜意识。所以,今天能和毛月梅这么心平气和地说那么多的话,使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等张琪源回到院落,左长富他们已经把驻地的前前后后,装扮得年味儿已经很浓了。大宿舍、灶房、红炉等所有的门窗、横梁、风箱、砧子和汽车箱、马车辕等等地方,都张贴上对联,一切都按照传统的方式操办。
门前栽了根很高的木杆,杆上斜撑一根横杆,杆头悬挂一盏灯笼,四个棱柱上各写一句话:“关云长派出四路总兵,穆桂英把住八道天门,赵公明洒下万两黄金,老百姓年年财源滚滚。”立杆上贴着四个字:“平安富贵。”
张琪源道:“太土气了,你怎么想出来的?”左长富道:“跟我爷爷学的,我家每年都写这个,图个吉利。要说洋气,还是部队上比较讲究。”
那辆新解放牌汽车左右车厢上分别写着:“车轮滚滚奔向共产主义,铁甲森森满载胜利果实。”红炉的左右山墙上分别写着:“铁打的江山万万年,火红的岁月常常在。”横批是“百炼成钢”。张琪源又问:“这两副怎么写得这么新潮?”左长富道:“是毛文书帮我编的,你看怎样?”
张琪源道:“好是好,就是和你爷爷完全是两种风格。”左长富道:“用我爷爷的联那叫‘古为今用’,毛主席都提倡,对不?用毛文书的那叫洋为中用,五百年前,毛文书和毛主席不是一家人嘛,反正我们都是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没错。”张琪源笑着指了指左长富道:“瞎说。”
6
晚上,魏奎社给大家准备的是猪肉大烩菜、白面馒头,还把王汉成带来的一坛子烧酒搬出来让大家畅饮。陆华夏扯开嗓子给大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新年贺词,然后和于富贵与大家一一碰杯,有的年轻人还划起了拳,整个气氛慢慢地被烘托了起来。
田喜子过来要和张琪源划拳,张琪源执意不肯。说他不怎么会,田喜子却坚决不答应,说不会我给你教,就这样你来我往正僵持着,坐在一旁默默吃饭的毛月梅轻轻地瞟了一眼张琪源,张琪源这才觉察到,再不答应就要伤着田喜子的面子了,为这些玩耍的小事得罪人划不着。
田喜子说:“咱俩划山名拳,就是每一个数字都说咱们国家的名山,比如‘五’可以说五台山,也可以说五指山,‘二’可以说二郎山,也可以说二龙山。”张琪源道:“那其他的数字呢?”田喜子道:“那要你自己想了,我只能给你举两个例子。”张琪源道:“这么复杂呀?”田喜子道:“所以我非要和你划,其他人不一定知道那么多山名。”
这样两个人拉开了架势,就开始划了。什么四平山、武夷山、六盘山、祁连山、八宝山、九华山、十万大山,凡是能想到的都挖空心思说了出来,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竟然连三座大山、四面环山也都用上了。
当张琪源说“平顶山”时,田喜子不答应,说:“平顶山算什么山呀?”张琪源道:“山是平顶的,就意思是没山,也就是划拳中的宝拳一对的意思。”田喜子道:“不算,不算。”张琪源道:“那你说宝拳一对用什么山说?”田喜子一时回答不上来,但强词夺理道:“要算也行,那我的奶头山也要算!”
众人哈哈大笑,齐声质问道:“哪有奶头山这座山呀?那算是几呀?”田喜子理直气壮道:“我家那里就有一对奶头山,奶头只是比喻,当然是两个呀!至于比喻什么,你们自己想去吧!”
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纷纷嘲笑田喜子没有结婚还知道比喻的奶头是两个!田喜子红着脸道:“那还谁不知道?你不相信问我毛姐。”说得毛月梅“哧”地一笑,赶忙躲了出去。
张琪源和田喜子两人就这样吵吵闹闹,玩得十分开心,不断地引来了更多的人过来围观起哄。有人还别出心裁地挖掘出了蛤蟆拳、日本拳等等。
除夕之夜——大年三十晚上,一年就这么一次。不管是一年过得多么清苦和不易,也不管是一年活得多么富贵和显赫;不管是身在异乡为异客,还是身在家中老婆娃娃热炕头,都要图个热闹、祥和、喜庆,怎么玩儿都不过分。尽管如此,癫狂难解乡愁,酒醉难泯童心,每个人的心中都在隐隐地牵挂着一个地方,那就是——家!
夜深了,大家都纷纷上床睡觉,不大一会儿,鼾声就此起彼伏。出门人,总还是要能拿得起、放得下,不然,这日子没法过。男人要这样,女人也得这样,要善于排解乡愁,善于解放心灵。
张琪源躺在床上,感觉到毛月梅给自己拆洗过的被褥,清清爽爽,有一股很温馨的味道。他想:这是洋碱(肥皂)的味道,还是红炉里炭火的味道,抑或是毛月梅的味道?不,都不是,洋碱和炭火不是这种味道,毛月梅身上没有味道——他从来没闻到过……
喝了不少酒,张琪源的大脑异常兴奋。别人酒后嗜睡,而他酒后头脑异常清醒,胡思乱想,怎么也睡不着。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到单位这么些年了,这是他放得最开的一次,他不知道自己在划拳喝酒方面还有这么好的天赋,还没咋学就会了,使田喜子那么聪明的人输得一败涂地,喝得烂醉如泥……
隐约中,张琪源感到自己右侧的被子有一点动静,而且持续不断。他一动不动,仔细感觉着,他心里明白,右边睡的是毛月梅,中间挂着帘子,还隔着一块木板,她的动静怎么会传到自己的被窝?慢慢地,他感觉到是一只手伸进了自己的被窝!他开始猜想可能是一只老鼠?还是一个别的什么东西?
不对,就是一只手,软软的、绒绒的、小小的,在张琪源的侧腹部游走。后来,渐渐地靠近了张琪源的大腿根部——见张琪源还是没有动静,就进一步下移,开始在大腿上滑动……
是毛月梅?不可能是她。她对自己心存芥蒂已久,就算这两天好了一点,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唉,按说他没有得罪过她呀……慢慢地这只手开始往下缒自己的裤衩,张琪源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这只手,想使劲推出去,但又有些不舍,他想知道她想干什么?
张琪源感觉到这是一只滚烫的手,手心里有汗。并且在自己抓住她的时候,还没有抽走的意思,而是反过来把张琪源的手抓住,向外缒。张琪源没有挣扎,任自己的手跟着往出走。一会儿,这只手到达了一个更加滚烫的地方,这是女人丰满的前胸极顶——就是田喜子所说的奶头山!
是毛月梅,她就睡在自己的身边,不会是别人!张琪源一直以为这是个冷酷的女人,势力的女人,或者是披着女人外衣的男人,今天竟然变得这样……
慢慢地,张琪源大起胆子来,继续向下搜寻摸索,寻找一个男人需要的地方,对方没有躲避,甚至轻轻地迎合了过来……慢慢地,刚才的那只手又过来了。她很准确,一下子就伸进了张琪源的裤衩里面,张琪源也没有反抗,也微微地迎合了一下,只感觉那只手一下子就紧紧地抓住了自己。啊!张琪源有一种触电的感觉,感到浑身麻酥、燥热,那里还胀痛、胀痛……
7
大年初一的早上,毛月梅起得特别早。她没有回屋子,而是在院子里捡拾昨晚漏爆的鞭炮,一个一个,乐此不疲。尽管天气仍然是十分的寒冷,但是,她的脸上依然荡漾着青春的红晕,她的生命从此有了新的希冀。
初一上午,大家基本都没有上班。陆华夏、于富贵、张琪源和大伙围在一块,也不说是放假,也不说是上班,基本是座谈形式。一方面讨论张琪源、陈晓峰他们拿出的技术方案,另一方面对照各项工作内容,讨论劳动组合和人员分工。
同时,对原来设想不够周全的地方做了调整,对工具用具、建筑材料逐一进行了复核,并逐个和各业务班组负责人交换意见,分析其中有没有不合理的地方。
毛月梅的两个胳膊抱着膝盖,只是听,一句话不说。女人,在心里装满爱情的时候是很温柔的,在心里装满护犊之情的时候,则是很强悍的。
毛月梅属于前者。她偶尔拿眼角瞟一眼张琪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欣慰。张琪源凭着第六感觉,就能接收到这一信息。但是,他的思想不敢抛锚,因为,今天所探讨的这些内容,实际上都是对自己工作的一次再完善,里面不乏好的见解。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和自己如此详细地讨论这些问题,常让自己心里很不踏实。有这样的一次讨论,他的心里感到稳当多了。
同时,张琪源也怕自己一旦走神,在一些具体问题上,会被大家问得张口结舌,闹出笑话。所以,他在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思绪,千万次地告诫自己:不要想毛月梅,不要想昨天晚上的事!
午饭后,陆华夏、于富贵、张琪源、陈晓峰几个人又来到工地现场,对上午讨论的事情又一一复议了一番。而左长富在驻地组织大家学习文件,通报了松花江洪水、哈尔滨市水位超过1932年受淹水位0.58米,全流域受淹农田93万平方公里,受灾人口370万人等情况;学习了八届一中全会精神以及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发布了关于大规模地兴修农田水利和积肥运动的决定。
另外还通报反右斗争取得的成就、农村高级社推进动态、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概要等等,只要是局里下发下来,还没有来得及组织集体学习的文件,都逐一在会上通读一遍。
有时,左长富让毛月梅读一篇。毛月梅总是推让,即就是答应读,也念得结结巴巴,全然不像她平时那样清脆和顺畅。很明显,作为个女人,她已经超脱于这一切,在她的生命当中,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东西,荣誉、面子这些虚无的东西,此时已经显得是那么的渺小!自然,因为其他人文化水平有限,这场学习,只好由左长富一个人唱独角戏。
初一晚上,大家都先后进入了梦乡,唯独张琪源和毛月梅久久不能入睡。张琪源在想:自己是不是误入了歧途?继续发展下去肯定会犯错误的;自己已经是一名预备党员了,这样做是不符合一个共产党员标准的。几年来,自己能赢得组织在政治上的再次信任是多么地不易!
但是,毛月梅给自己的那种心驰神往,怎么那么无法抗拒?这是喜欢?是爱?还是别的什么?如果是欲念,是贪婪,那么,它和信任比起来,哪个更重要?如果今晚她再有什么动作,自己该怎么办……
毛月梅在想:张琪源这个小子有什么好?自己原来确实是从未注意过?倒是于富贵明里暗里暗示过她两次:“张琪源这人不咋地,死心塌地地跟着老陆跑,全然不顾咱们一个队老同志之间的情分。”
可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只是个女人,常年流浪在外,说白了也是个活守寡!从昨晚看:张琪源并不是柳下惠,更不是圣贤,几乎谈不上有什么防线、底线,也可以说是不堪一击!要是他今晚主动出击该怎么办……
两个人就这样想着,想着,便都沉沉地睡去了。
毛月梅是江河局的少数派。丈夫包凯南是个高级干部,在西北局工作,按说完全有权力把妻子毛月梅重新安排到禨城的固定单位工作。可是,他这个人对儿女私情不是很热衷,当时只是要求将毛月梅随便安排在哪个单位做个文书就行了,可是没想到这个江河局的二队队部还是得搬家流动,他也就懒得再向组织张嘴。
再说,从毛月梅来说,也不愿意常年守着一个比自己大二十二岁的男人生儿育女。当初嫁给包凯南完全是服从组织安排、工作需要,懵懵懂懂,可是几年以后,随着阅历的增长、对生活理解的加深,她的思想也慢慢地变得复杂起来了,她觉得女人仍然被放在一个从属地位,受社会和男人的支配。
再加上夫妻之间一些必不可少的内容和包凯南的前妻子女,两口子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若即若离,使她不愿意围着家庭转。子女也索性让保姆和奶妈去带,反正公家安排勤杂人员也是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需要,自己何不到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大革命实践的一线去添砖加瓦呢?于是,毛月梅只要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就借机离开,不愿意回到她那个独门独院的家去相夫教子。
初二一早,张琪源便根据事前和两位领导商量的结果,给大伙逐一安排工作。方新月带领四五十名石工,进驻小山疙瘩石场,凿制36个碌碡做桥墩。今天就由田喜子的马车送过去,住在那里,走时把该带的行李、帐篷都带上。
马三全和几个小工,在红炉打造48副抱箍,用于碌碡的对接箍扎;陈晓峰带领七十多个人,分三组两班,开始破冰,搭临时桥和三个桥墩起吊排架的基础木桩……
一切安排妥当后,去小山疙瘩石场的工人开始搬家、装行李。有住农户的,也有住大房子的,大房子里这一拨一走,另一拨很快就从村民住户家搬了进来,其中有两名女职工和另外一对夫妻,两名女职工紧挨毛月梅住下,另外一对夫妻隔在男女职工之间,男的挨着张琪源,女的挨着其他三名女职工。
这样,在大房中间就多加了两道布帘子,生生把张琪源和毛月梅分隔了开来,这让张琪源和毛月梅心里非常不快,但又没有办法阻止。
晚饭前,毛月梅看见张琪源过来了,望了望四周没有别人,就假装没好气地把张琪源叫过来:“张琪源,赶快另盖房子,我不在那个大房子住了,男女混杂!算干什么嘛!?”张琪源非常纳闷,不知道这个女人又是哪根筋错了位?便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这次再盖房就不能那么凑合了,怎么也要保证夏天不漏雨吧?需要好一段时间呢。”
毛月梅吊着个脸道:“那我不管,反正我住那里面没有一点安全感,我害怕有人对我图谋不轨。”张琪源大概明白了些,大着胆子道:“那他谁敢?俗话说,母狗不摇尾巴,公狗它敢上!”毛月梅狠狠地瞪了一眼张琪源道:“你才是狗呢!”
然后毛月梅神秘地说:“哎,琪源,你过来,再走近点儿。”张琪源不知道毛月梅又要干什么,只得又靠近了一点儿。毛月梅猛然把自己的右手伸给张琪源道:“你闻闻,看有什么味道?”张琪源认真地抓过毛月梅的手,仔细地闻了又闻,疑惑道:“没什么味道呀?”
毛月梅强绷着脸道:“你再闻!”张琪源又闻,十分肯定地说:“确实没有什么味道!”毛月梅轻轻地问道:“没有你的体液味儿?”张琪源一下子恍然大悟,道:“来,让我再亲你一下。”毛月梅佯装怒道:“滚!”然后,洒下一串嘿嘿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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