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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红云还没有听完父亲告诉她关于张琪源的消息,就摔门而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这一摔,是摔给谁看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在生谁的气?
此时的上官红云,内心十分矛盾、十分复杂,充满了愤懑与羞耻,真是怎一个“恨”字了得。一恨自己瞎了眼,两年来,一直沉浸在一个虚幻的情感当中,不能自拔,最终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二恨张琪源太阴鸷,你既是有妇之夫,就该早一点把事情说清楚,怎能一直那样黏黏糊糊,既不杀、也不放,一拖就是两年,让一个老姑娘的情感久久地拴在这棵歪脖子树上,最终无果而终。三恨这样的窝心事,竟然偏不偏就让自己的爸爸最先知道,她是宁愿全天下人都知道,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爸妈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难堪呀!四恨老天爷不长眼,满工地的小伙子,什么人不能爱?却偏偏爱上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这不是让别人把自己耍了,而是自己把自己耍了!
下来的事情该怎办?上官红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她知道:自己的主意还得自己拿。找爸妈吧,他们只有一招,就是再一次发动亲朋好友,为自己招贤纳婿,今天给自己介绍个张三、明天介绍个李四,再好的动机,都会被这表面的不堪所玷污,真是能把人怄死!找队上领导或同事谝谝吧,怎么能说得出口呢?再说两年来,自己把所有的情感都放在了张琪源的身上,几乎和周围的同志没多说过一句贴心话,纯粹是公事公办,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次出了这样的岔子,别人内心还不一定怎么个笑话呢!找张琪源拿主意吧,那就更不靠谱了,人家压根儿就没说过要和自己建立恋爱关系这样的话!这个无耻的张琪源,你就是说过一次也好呀,可你偏偏就是没有提过一个字,真是阴险、毒辣、卑鄙、无耻集于一身,难怪人人都夸你是好样的,只有太会伪装的人才能如此深得人心!
妈妈是最了解女儿心情的。她知道这一次次的打击对女儿意味着什么?所以,自从红云摔门离去以后,她就一直暗中跟随着女儿,生怕出什么意外。
上官红云信步在街上走着,身边不断有行人、骡马、马车经过,她都视而不见。偶尔有一辆当时还比较罕见的汽车经过,扬起一阵阵尘土,她似乎也无所察觉。就这样信步走着走着,就出了城,来到一片空地。麦子已经收割完毕,秋玉米刚刚种上,还没有出苗;红红的太阳照得地气热烘烘的,直逼人的鼻腔,使得上官红云的心情,更加多了几分烦躁。
忽然,上官红云看见老远处竟然是西关砖厂。这个地方她来过,尽管只有一次,而且还是晚上,但是给她留下的印象是终生难忘的。当时张琪源为自己还挨了打、受了辱,也就是从那一次事件开始,自己和张琪源的关系,就一下子打破了客客气气的男女同志关系,变得随意、融洽、亲昵,还外带一种暖暖的依赖。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成了过眼云烟,成了市井笑柄。
慢慢地,上官红云不由自主地就来到了这个砖厂的跟前,寻找当时拉扯打架的地方。但是,已经找不到了,现在砖厂的规模,比过去明显扩大了许多,当初打架的地方好像早已变成了取土坑的中心。她想去找找看当初给她赔礼道歉的厂长令狐旺还在不在?但是,她又担心再遇见那个可恶的赵三。
紧接着,她又突发奇想:就是等见了那个赖皮赵三又能怎么样?要是他再请自己看电影那就看呗,现在都这样了,谁还怕什么?赵三是令人讨厌,但他起码是敢爱敢恨,心里不藏污垢,不像张琪源一样,纯粹是个感情大骗子,是个玩弄女性的伪君子!
可是,非常失望,她所见到的厂长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令狐旺了,而是一个更加老实巴交的老农。没有办法,她只好佯装打问行情,和这个新厂长闲聊了起来,把各种砖、瓦、坯的价格、尺寸齐齐地往过问。厂长一看来的虽然是个大姑娘,但问价论质都很在行,所以回答得也十分认真,并且领着她到土场、坯场、砖窑、瓦窑转了一遍,耐心地介绍各种生产情况和产供销计划审批程序。上官红云就是管材料的,这些程序自然是十分清楚,所以两个人是越谈越投机。
当上官红云问起原来的厂长令狐旺时,这位新厂长说:在这次“三反”“五反”时,厂子里偏偏把一窑砖烧坏了,组织上说他犯了官僚主义错误,现在已经不当了;当问到赵三时,这位新厂长摇头,说他来了以后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个人。这让上官红云的心里,多多少少留下些许恶毒的遗憾——这种恶毒来源于对张琪源的报复心理。
通过这么一阵子的闲聊,上官红云的心情开朗了许多。同时,也提醒了她一个问题:那就是在这次“三反”“五反”的政治运动中,张琪源会被怎样处理?会不会也像令狐旺一样被单位开除?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不能不管!如此看来,张琪源当初把自己的婚姻状况隐藏得那么深,也是出于无奈,并无恶意!那么,要解开这个谜,并且要把这个问题圆满解决,还得真正仰仗爸爸。爸爸是水利局的政治部主任,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方便解决这个问题。想到这里,上官红云告别了砖厂厂长,急匆匆地往回赶。
本来,上官红云打算到郊外瞎转一气就回单位,或者是抹脖子上吊——她是一分钟都不想在那个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家里待了。可是现在,她改变了主意,回家变成了她的一种迫切需要:她打算回去好好和爸爸谈谈,请他出面帮帮张琪源平安过关——这时间,张琪源又成了她脑子里的全部,什么令狐旺、赵三等在她的心里,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上官鸿儒看见女儿回来了,心里也就放心了,便和颜悦色地和女儿闲聊了起来,什么单位的伙食怎样啦,一个星期能不能吃到一顿肉?工作忙不忙、除了文秘材料调拨还忙些什么?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题,尽量回避与婚姻或者张琪源有关的内容,这倒让上官红云一时不好开口。说着说着,妈妈也回来了,红云一看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三等两等爸爸有事走了怎么办?也许这是最好的机会,说不定妈妈还可以给自己帮腔,所以就硬着头皮主动跟爸妈摊牌。
上官红云问爸爸:“那你们打算对张琪源怎么处理?”
“那还能怎么处理?只能是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上官鸿儒说完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自己的老伴。
红云的脑门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述自己的意思,也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说出自己的想法,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红云妈妈完全能够理解女儿此刻的心情。只是觉得为了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操心,似乎没有必要,这使她感到有些左右为难,不得不把话题往开绕了一绕,又看着自己的丈夫道:“那是不是跟开除一样?”
上官鸿儒道:“差不多,只是叫法不一样,叫政审复查不合格,退回原籍。”
红云已经开始抽泣了,哽咽道:“那不就是开除么?还不是猫叫个咪!琪源他到底犯了什么王法,你们非要赶尽杀绝?贪污了?浪费了?还是犯官僚主义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结婚生孩子有什么错?”
上官鸿儒本来就是个很有涵养的人,他自然知道这时间只能顺着女儿,免得她走极端。就和颜悦色地说:“不是咱们水电局要处理,而是他们莽原县组织上来人要咱们配合。再说他和咱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爸爸和他也是远日无冤、近日无仇……”
红云气呼呼地质问:“什么组织上!组织上就非得把人一棍子打死不成?”
红云妈妈轻声细语地对着自己的丈夫说:“你能帮上忙,就帮一帮吧,这两年他一直对咱云云挺好、挺关心的。”
上官鸿儒瞪了一眼老婆道:“他要对得不好还好了,好得现在还甩不利了!得连屎盆子都替他往自己头上扣!”
“不管就不管,还有什么甩不利、屎盆子的?你当你是谁呀!我找杨局长去,我就说张琪源要离婚跟我结婚!”上官红云说完就撤身回了自己的屋里,把门“啪”的一声关上了。不一会儿,就传出了哭泣声……
上官鸿儒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好像这事是我惹下的?爱找谁找谁去!真是女大不中留。”
过了好一会儿,红云妈妈看着丈夫的气消了些,就头向里间屋子示意了一下说道:“你跟她生什么气呀!你不看她这两年一门心思都在那小子身上,哪儿学会替别人着想啦?”
又过了一会儿,红云妈妈看丈夫还没有什么表示,就又说道:“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要不你们给个处分就行了,公职还是给保留下?”
上官鸿儒沉默了半天,才说:“就是不知道劳动局那边是什么意思?截至目前,他们还不知道这事呢。我也是尽量把这事往下压着呢。”
红云妈妈好像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也像是陡然看到了希望似的,两眼放光道:“那不刚好?你们就给张琪源一个处分得了,也不用给劳动局说了。万一谁过问起这事,你们都已经处理过了,也不算失职;如果没人问,这事不就过去了?”
上官鸿儒忍俊不禁道:“原来你娘俩是合伙起来算计我的!那我怎么都得跟杨局长汇报一下,也不知道人家杨局长是什么想法?还有给莽原县如何回复,都得好好地斟酌一番。”红云妈妈笑了笑,也顺着说:“是得给杨局长好好汇报汇报,娶媳妇生孩子也算不上是什么大错误,要错也是当地政府把关不严,跟本人关系不大。一个山沟沟里的年轻人,哪能懂得那么多利害关系和文件政策?”
上官鸿儒沉默片刻道:“总的来说,这小伙子在工作上还确实是一把好手,值得一留。”说到最后时,声音轻得竟然连红云妈妈也听不清了。但是,红云妈妈还是完全意会了丈夫的意思,就道:“可不是,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培养一个人才多不容易呀!”说完就回到里屋,翻前倒后地给上官红云开导了一番,直至女儿情绪平静为止。
次日一上班,上官鸿儒就给杨虎声局长汇报了这件事情,杨局长觉得上官鸿儒说得有些道理,但是,还是担心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就指示:“先不要急于做决定,观察观察再说,调查落实工作正常进行。”
2
就在收麦动镰的前半个月,招弟来信了。这封信明显不再是胡长安代写的了,字迹歪歪斜斜。张琪源估计:不是招弟参加了扫盲班,识了不少字,就是让大哥二哥家的哪个孩子代写的,但信的大致内容还是能看明白的,大概意思是这样的:
蛋娃他爸:你好。
你走以后,家里一切情况都很好,你就放心吧。爸妈只是惦记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好出门不如歹在家。
蛋娃现在上了跟读班,就在前张村初级小学上,每天跟大哥二哥家的娃娃一块去,一块回来,现在已经识了不少字了。我又怀上了,大概坐八月十五以后的。
舅舅不当乡长了,爸去看过两回,他说无官一身轻,挺好的。
地里的庄稼跟往年差不多,苗出得挺齐,就是天旱,收成不会太好。马上就要收油菜、收麦子了,你能不能回来?爸妈不让我拖你的后腿,可是咱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要不是我又有了,家里这点活根本不用你操心。如果你忙得回不来就算了,我就请柱子来相帮几天忙。你过年回家时给柱子买上一件新衣服,表示一下咱们的心意。自从舅舅不当乡长以来,咱们请人帮忙就不像以前那么方便了。
你走之前,我惹你生气了,是我不好,你不要计较。爸妈的身体也很好,你不要挂念。
蛋娃妈 招弟
看完这封信后,张琪源的心情变得非常沉重。这是今年收到招弟的第一封来信,没想到在这短短的半年时间,家里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这一段时间,张琪源确实太忙。家里的事情基本没有考虑过,也没有抽空给家里写一封信回去。整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就连吃饭、睡觉都在考虑着工地上的事情。现在想来,着实有些惭愧,愧对家里的老老少少。但是,不论怎说,收到家信都是一件非常令人高兴的事情:蛋娃开始念书了,那个坏小子肯定长进不小;招弟马上又要生孩子了,自己就要成为三个孩子的爸爸了。毛主席说过:人多力量大,再大的困难也不怕……想到这里,张琪源情不自禁地笑了。
可是,高兴归高兴,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张琪源心里没底。最让张琪源难以抉择的是:现在工程如此紧张,自己是请假回去?还是不回?如果请假,诸队长也未必能同意。尽管现在工程基本摆顺了,大问题没有了,可小问题层出不穷:今天断桩,明天涌桩;今天跑偏,明天位移;要么突沉,要么不沉;要么排泥回流,要么围堰渗流过大。就算是诸队长同意自己回去,自己也放心不下呀!毕竟工程能达到现在这样的进度,自己付出的心血确实是太多太多!
要是不回吧,家里尽是老弱妇孺。夏天,正是龙口夺食的季节,麦熟一晌,有时哪怕就是迟回去一天半天,都有可能绝收,就有可能使全家人一年半载食不果腹。按照招弟的性格,如果不是十分作难,是不会专门写信叫自己回去的。自从上次春节回去了一趟,张琪源其实就已经看出了家里出现的一些问题:单位供给制的优越性把自己和两个哥哥家以及原来的那些哥儿弟兄距离拉大了,不再像战争年代一样,一家有难全村帮忙,邻里之间有一种唇齿相依的感觉;现在就连大哥二哥都不太愿意给爸妈帮忙了,嫌爸妈偏心眼,没让他们参加工作,两个嫂子更是话里话外夹枪带棒挤兑招弟,让招弟既替他们尽了孝、吃了苦,还要受他们的气。张琪源想到妻子的善良和坚强,再想想自己曾经反复考虑过的离婚问题,心里倍感自责。
上次回去,张琪源还深切地感觉到,土地及其干旱仍然是困扰老百姓吃饭的大问题。自己尽管干的就是水利工程,但是,这边的渠道根本就不是通往家乡那边的,所以,三五年以内,家乡老百姓的吃饭问题还是解决不了。过年时舅舅曾几次谈到他对全乡水利灌溉工程的设想,现在他不当乡长了,新任的乡长会不会像舅舅那样一门心思去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而且,舅舅怎么就不当乡长了呢?招弟信中也没说舅舅现在干什么工作?解甲归田了?怎么春节期间就没有一点预兆呢?想到这里,张琪源的心情跌宕起伏,舅舅那坚毅的身形总在他眼前晃悠,令他久久不能入睡。
干脆,睡不着就不睡吧。张琪源穿上衣服,提着马灯又到工地上跑了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要解决……
第二天,张琪源仍然起得最早。这是他这两年形成的习惯,六点一过,自动醒来,用不着定闹钟,听铃响,七点钟准时站在工地现场,监督夜班、白班的工人交班。回家的问题他想先放一放,等自己把工程好好筹划一下,再看到底能不能离开?或者,如果诸队长来了,能代自己在这里盯上一段时间,自己就可以回去了!
都说燕家峡这个地方邪乎,说曹操,曹操就到,一点不假。正当张琪源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望见到诸遂文的时候,诸遂文果然就到了。但是给他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而是张琪源舅舅袁宇光不当乡长的真实原因,这使得张琪源回家的计划不得不搁置起来。
诸遂文首先问了些闲话。其实都是些诸遂文本来就知道的情况——他是在慢慢切入:诸如琪源家是哪个县的?家里有些什么人?你们家在当地亲戚多不多?你有个舅当过乡长?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张琪源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就感到诸遂文并不是在和自己闲聊天,而是逐渐深入、贴近张琪源的核心软肋,就敏感地问道:“诸队长,是不是有什么事了?”
诸队长开诚布公地说:“可能是你舅舅得罪人了,人家把他给告了。说你都已经结婚了,你舅舅还把你招到咱们单位来。”诸遂文尽量不用违反政策、隐瞒真相、弄虚作假、欺骗组织等敏感词语。但是,仍然在张琪源的思想上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不知不觉,张琪源就满头大汗,怎么擦也擦不干。诸遂文看出了张琪源的思想波动,赶忙给张琪源宽心说:“其实,在咱们单位,这事你也没说过,大家也都不知道;关键是你们县上来人要了解这些情况,咱们总得做个姿态吧?你也不要为此背什么思想包袱。你的工作一直很努力,能力也很强,这方面大家有目共睹。”说到这里,诸遂文就不再吭声,等着张琪源说话。
张琪源明白了:是自己县上的人来调查,江河水电工程队不得不配合。就实事求是说:“我在参加工作前,确实已经结婚了,而且有了孩子。当时,我也掂量不来轻重,也没敢给单位说。今年春节回来,我说我这次回家结了婚,实际上是想把这个谎圆了。那诸队长,事已至此,你说该怎办?不会开除我吧?”
诸遂文说:“鉴于你两年多来对单位所做出的贡献,单位不想做过重的处理,但愿你们县上再不要抓住不放。但是,你得在职工大会上做个检讨,进行深刻的自我批评,保证以后实事求是,对党忠诚老实,继续努力工作,然后大家讨论个对你的处理意见,就既往不咎了。”
一席话说得张琪源频频点头,但是心里并不轻松。有一连串的问题:一是面对大家做检讨这个身份转换幅度太大,多少次都是自己给大家开会,今天该他们给自己开会了;二是大家对自己的处分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真是难以预料——开除不也是一种处理方式吗!以前似乎听别人议论过自己专横跋扈。说实在的,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由于自己在单位受到领导的重视,确实把工人没怎么当一回事,主人归主人,但主人得听干部的指挥。这次该不会有人借机报复?三是家乡那边连舅舅的乡长都当不成了,可见事情非同小可,他们到底会不会抓住不放?万一抓住不放难道真得退回原籍吗?四是到底是什么人和舅舅或者自己过不去,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
张琪源还在沉思,就见诸遂文说:“你也不要想得太多,事情已经这样了,要正确对待,虚心接受大家的批评。你看明天开会行不行?一定要把检查写好、写深刻,要让大家看到你确实打算痛改前非,才会原谅你,从轻发落。”张琪源忐忑地点头称行。
第二天,诸遂文没有让张琪源上班,让他专心致志在宿舍写检查。晚上,燕家峡渠首工地召开职工大会,专门批判张琪源。开始的时候,张琪源还觉得比较乐观,因为诸遂文把几个刺儿头都安排上夜班去了。大家普遍认为:张琪源隐瞒婚姻状况不应该,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反过来,职工找不下对象、迟迟不能结婚,组织上应该关心才是,还能把已经结了婚的拉出来批判?大家说得非常诚恳,认为没有必要给处分。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大家对张琪源在工作方面提出了不少批评意见,主要表现在作风不够民主、有官僚主义倾向两个方面。
秦八说:琪源同志平时吃苦耐劳,身先士卒,这是优点。但缺点是不注意发挥工人阶级的主人翁作用和广大职工的积极性、创造性,对工人同志提出的意见和建议,不能正确对待,有大而化之倾向。我建议在今后的工作中,尤其是在工作紧张时,应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要伤害大家的感情和积极性。
韩俊才说:琪源同志为人处世没问题,没有坏心眼,我赞成。但是在工作中动不动就说“这事听我的”,我认为这是主观主义在作祟。而且实际上,你说的也不见得就都是正确的,比如上次因为听不进去大家的劝说,在搭设脚手架时,少打一道剪刀撑,导致脚手架倾斜,摔伤了三名工人。
牛树宽说:琪源同志平时肯钻研,主意多,我佩服。但在下游围堰培土时不听大家的反复建议,盲目追求进度,围堰宽度不够,导致围堰垮塌基坑进水,耽误了两天的工程。
诸遂文看会议有点跑题,让大家主要针对隐瞒结婚这一件事实发表处理意见。大部分职工认为,如果一定要给处分,给个记过或记大过就行了,倒是经过诸遂文提前做工作的几个骨干奚大宝、马三全、陈晓峰等提出的处理意见更严一些,这使得诸队长不得不选择少数人提出的较重的处理意见:严重警告,以便给上边交差。大家的意见感动得张琪源热泪盈眶,一次次站起来给大家鞠躬,希望大家在今后的工作中,多批评帮助自己,自己一定和大家打成一片,齐心协力,把工作搞好。
事情是这样过去了,但是张琪源却不敢再向诸队长提回家夏收的事情了。一方面,工程确实紧张,有的家里确实没人手的工人,都已经回去夏收去了,自己作为技术员,的确是再不能离开了;另一方面他担心,一旦自己回去,单位对自己的处分发生了变化怎么办?会不会人走茶凉,有的人趁机落井下石,重提旧事,单位顺水推舟?所以只好给家里写信说:工程实在忙得不能回来,家里的活只能雇麦客干了。
工地确实很忙。农民在龙口夺食,渠首的水利工人在龙口抢进度,只要把最后一仓闸室底板混凝土浇筑完了,人们就可以稍微放心一点。进入汛期以来,张琪源在抓紧工地施工的同时,已经安排了十多个身体差、工伤休养的工人24小时专门进行防汛巡逻,对河流水位和天气变化进行仔细地观测、记录、分析,并且按照古代烽火接力传讯的方法,制订了防汛传讯方案,准备好了各种防汛材料物资和人员撤离措施。
3
这天,天气异常地沤热。从一早上起来,灶房的大黄狗阿"就已经热得不停地张着大嘴,伸长舌头,喘着粗气,人们热得不停地流汗,就是在树荫下面也是闷得喘不过气来,更不用说工地现场寸草不生,只有砂石,工地的工人个个热得心里燥烘烘的,再加上知了不停地在外围树上鸣叫,搞得人情绪异常的烦躁。
还有昨晚,天空不停有乌鸦在燕家峡峡口两岸盘旋,发出凄惨的尖叫,叫得人心里毛骨悚然。张琪源把负责混凝土施工的韩俊才叫到跟前,叫抓紧时间把仓号准备好。无论怎样,今天晚上一定要开盘!韩俊才不耐烦地嚷道:“知道,知道,都说了有八十遍了!”说完就气呼呼地向工地走了。
最近一段时间,张琪源把工地现场的大部分事情,基本上都交给了韩俊才管理。经过这一两年的锻炼,韩俊才已经是一个很硬棒的施工员了,只是工作方法上不太讲究,动不动就和人吵架,张琪源偶尔也给他提醒一下,诸遂文还专门批评过他。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话多性急的韩俊才老毛病总是改不了。
中午,天气晴朗,烈日炎炎。忽然,上游锣声大作,张琪源一听这是原先预定好的汛情锣声,说明上游有洪水下来,就赶忙让韩俊才带领大伙撤出闸底板施工现场。其实这时间,闸底板施工现场的材料物资已经很少了,为了防汛,原来就把一些不是当下急用的设备都撤了出来,现场用的设备物资,用完一样就撤出一样,现在施工现场的设备都是些正在使用的必需品。
韩俊才看了看晴朗的天气,怎么都不相信上游会有什么洪水下来。认为这是巡逻队在闹着玩呢,或者是在搞演习呢,并且还骂了一句:大中午天,吃饱撑的!张琪源也心中没数,也就没再督促。
也是,自从上次职工大会后,大家给张琪源提了不少批评意见,尤其是官僚主义是目前能挂上号的错误,随便列举几件事情背个处分没有任何问题。更何况在处分问题上,大家给自己说了不少好话,始终坚持批评教育从严、组织处理从宽,把张琪源感动得自觉比别人矮半截,总是特别注意听取大家的意见,有时,甚至都到了委曲求全的地步。所以,当他撤离的指令韩俊才拒不执行时,就抱着忐忑、观望的心情,一边把施工现场没用的东西往上来拾掇,一边站在岸边来回焦急地巡视。
不一会儿,远远听见一种从来没有听过的奇怪声音:“溯——溯——”分不清声源的来向,但是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抖动……
张琪源感到头皮有些发麻。凭着直觉,他意识到大事不好,可能与洪水有关,但是这种声音他从来没有听过,也说不清楚。所以,他懵懵懂懂地大踏步向仓位二次跑来,其速度之快给人感觉不知道是在跑还是在飞,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闸底板施工现场的旁边,大声喊叫:“赶快出来,赶快出来……”
仓位里还有不少人。有的在仓位里对钢筋做最后调整绑扎,有的对模板做最后就位加固,有的则在打扫仓位,一切都在为今晚开盘做准备。
可能是张琪源的表情很难看,或者是他的举止很怪异。经他这么口不择言地一喊,这些人不知所以地就从底板仓位里往出来走。
韩俊才戴着柳条编织的安全帽,站在那里一边擦汗,一边骂人:“脑子有病呢!好好的上班时间把人往回叫!那边的模板整个还都没加固呢!还说是晚上要浇混凝土呢,浇锤子呢浇!”
大家面面相觑,一边是张琪源火急火燎往上叫,一边是韩俊才恶声恶气地不让走。犹豫的人们看有不少人都已经出了基坑围堰,也就随大流往上走。韩俊才没办法,仓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只得也往过来走。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正当韩俊才准备翻过模板也往上来走时,“溯——”的声音已经到了跟前。这时间人们已经看清了,这“溯”的声音来自于河流上的第一波洪峰。当洪峰一触到上游围堰时,挑起的浪头一下子涌起有一二十米高,铺天盖地地扑向了底板仓位,瞬间,原来闸室底板挺大的施工场面一下就不见了。
开始,在一片汪洋中还能看见几根直立的杉木杆,高高的纵向围堰像刚刚刷洗过的马背一样,湿漉漉地,把宽宽的河面一分为二。又过了不到五分钟,整个施工现场位置的水面,就和上下游连成了一片,再也看不到任何有过人工施工的迹象:杉木杆不见了,上下游围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纵向围堰还顽强地发挥着它的分流作用。而纵向围堰两侧,则连个漩涡都没有,滔滔河水只顾一浪推着一浪、不停地向东流去。
张琪源一边顺河向下游奔跑,寻找被洪水卷走的韩俊才,一边让身边的同志再清点一下人数,看有没有其他没有上岸的人员。张琪源一里、两里、三里、五里……不论是杂草丛生,还是农田石隙,他都义无反顾。最后,终于累倒在地上,脚上的解放鞋也不知道什么时间跑丢了一只。其实,韩俊才自从洪峰扑来的那一瞬间以后,就再也没有露出过水面!
突然,一声炸雷在人们头顶炸响,伴随着闪电,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这时,人们才惊异地发现,不知是从什么时间开始,阴云早已布满了天空。大家愣愣地站在雨地里,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该做什么?也没有人去避雨,任凭暴雨在身上抽打——这是老天对这几天来闷热的报复!真解恨!这是对刚刚发生过的无知行为的惩罚——每个人都想减轻自己心头的罪恶感,去寻找心理上的轻松!
韩俊才死了。尸身在下游十几里的沙滩上被人发现,浑身上下碰撞得几乎体无完肤,身上的衣服几乎被水流剥光,尸体肿胀,胳膊腿明显是断的,泥泞的死尸周围,被水流掏了个小小的漩涡!
工友们傻了。这是和平年代的战友!昨天中午,他还活生生地站在大家的面前,瞪着他那铜铃般的大眼睛,唯恐大家干得不卖力。现在,他已经永远地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只把回忆和心酸留给了同志,把悲痛和泪水留给了家人。
张琪源明白了,江河水电工程队也明白了:和平年代也会死人!以前的几起工伤事故,只是缺胳膊断腿而已,仅仅是死亡的前奏。
韩俊才曾经对上官红云动过不少心思,但是,最终没有结果。主要是因为上官红云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张琪源的温柔之乡,其次是,韩俊才到了工地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上官红云。他也曾想到过写封书信表白一下,可是自己又不会写字,表弟方新月和自己的文化水平也是半斤八两,请别人吧又不太方便,只能就那样白白地浪费了大好的时光。
有关上官红云和杜成武、张琪源的感情纠葛,韩俊才也曾听说过,也曾把这三个人都一一地怨恨过。但是,因为他对上官红云是暗恋,对这三个人也只能是暗恨。有时,他幻想着上官红云也能到二分队来扫盲,以便于使自己有机会接近她,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没有盼到。
后来,当韩俊才知道张琪源早已经结婚,上官红云只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时,这让他又同情起上官红云来。觉得张琪源是暴殄天物,缺乏男人的正气,晃荡了人家上官红云的感情,这使他更加憎恨起张琪源来。
可是,在处理张琪源的职工批判大会上,韩俊才却一反常态,提出对张琪源免予处分的意见。原因是:“农村人嘛,早结婚,早生子,这是普遍现象,算不了什么大问题。大家试想一想:周围人都结婚了,你让琪源不结婚能行吗?而且,谁知道将来单位要招工?招工还不要结过婚的?噢,为了等招工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连老婆都不娶了?”这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使张琪源心里倍感热乎。后来,韩俊才悄悄对张琪源道:“咱们再怎么也是一个房子住过的‘开国四杰’嘛,这一点忙咱们不帮谁帮?”
韩俊才这种左摇右摆、复杂多变的心情,很难让人理解。以致在日常工作中,他对张琪源的态度,也是反反复复。如果没有这些恩恩怨怨,也许在出事的当天,他能听张琪源的劝导,早从事发现场离开一半分钟,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可是,冥冥之中,一只无形的大手,让他对张琪源的指令,带搭不理,白白地送了一条性命。
而韩俊才的这一切心理活动,张琪源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他只知道韩俊才喜欢上官红云,却没想到自己妨碍了韩俊才。
有了这些反反复复的感情铺垫,张琪源在和韩俊才打交道时,对他的喜怒无常也就习以为常了,该批评的时候照样批评,该关心的时候照样关心。
不论怎说,韩俊才是死了。死在了他个性的桀骜不驯上,死在了工友们懵懵懂懂的不解时。
春节期间,韩俊才总算是在农村老家说成了一门亲事。这次,在收尸的人群当中,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寡妇,她叫李彩凤,次年生下一个儿子叫韩墓生,大名韩水利。十八年后,在表叔方新月的斡旋下,时任江河局革委会副主任张琪源督促把他按照政策招进了江河局,开始也是当了一名工人,成为江河局的第二代水利人。
二分队要将韩俊才作为烈士申报,但是有几个基本要件不达标。王汉成指示: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宣传,干革命、搞建设要的就是这种只争朝夕的紧迫感,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从中未能吸取到建设社会主义的精神动力,从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工人阶级主人翁责任感的巨大威力。
韩俊才的形象得到了升华,由一个风风火火的工人上升为一个勇于献身的社会主义建设者的光辉榜样。省报、省广播电台还专门报道了韩俊才勇于献身的动人事迹。韩俊才出名了,他的死给人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燕家峡出名了,它对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给予的伟大贡献远远超出了它作为水利工程兴利除害的本质意义;江河水电工程队出名了,它不光移山填海,还培养锻造英雄人物。
随着中秋节的到来,张琪源心里越来越着急。前年,第二个孩子蛋蛋出生时张琪源没在家,招弟没有一声埋怨,这反倒使他的心里一直挺不得劲儿,现在第三个孩子就要出生了,张琪源真是归心似箭。可是怎么给领导说呢?最近几件大事,让他的锐气大减,个人的事情怎么都张不开嘴,这使得他在几个难眠的夜晚,竟然偷偷地洒过一枕枕眼泪。
最近一段时间,诸遂文一直在渠首蹲着。自从洪水冲了仓号后,工地损失挺大,职工情绪低落,需要尽快恢复生产,恢复人气。诸遂文叫人把毛主席画像矗在工地的高处,让“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更大的胜利”的大幅标语横插在燕家峡北岸的悬崖边,给人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大家把悲痛的情绪淡忘了,河水也下降了,工人们又开始夜以继日地恢复生产,将围堰重新围了起来,还是车拉、肩扛、夯打,大家一心一意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
下来是清理淤泥,调直钢筋,除锈,重新制作安装模板。开仓之日,诸遂文、张琪源一人拉着一辆架子车,分别装上满满一车车石子、沙子,运送到仓号跟前的铁皮上,担水的工人一担担把水担来,扛水泥的人满面尘灰,拌灰的工人一锨锨搅拌着混凝土,仓号内人工铁锨平仓,钢钎人工振捣……
工人们一个个汗流浃背,可号子声仍然震天价响:“同志们加油干呀,引水再发电呀!”“学习韩俊才,献身燕家崖!明年要通水,禨河要进渠。”“一二、加油、三四、苦干。”“为了拿下燕家峡,愿做社会主义大厦的一片瓦。”好一幅活生生的蚂蚁搬泰山画卷,终于把最后一块底板浇了起来。
晚饭后,张琪源来到诸遂文的宿舍,鼓足了勇气将自己请假的想法提了出来,诸队长沉思了片刻,诚恳地说:“最近这几件事情,我知道对你影响不小,爱人又要生孩子了,也是个大事,是应该回去看看,尽尽责任,换换环境,缓解一下工作压力,调整一下情绪。只是经过这次洪灾,咱们的工期就更紧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现在回了,那么,今年过年的时候你就不要再回了,给咱坚守工地;如果你想回家过年,那么最近就坚持一下,让我到其他几个工地看看,其他几个工地尽管可能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我还是不放心。这次在这边住的时间有点长了,你考虑吧。”
张琪源一听,稍微考虑了一下,感觉到一来自己在单位受处分的事情可能正在乡亲们的热议当中,另一方面感到妻子生孩子,还得妈妈来伺候,自己确实帮不上什么忙,要说收秋吧,时间还有点早,就说:“既然队长其他工点有事,我就过年回吧,我最近就是回去,实际上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不回了。”诸遂文非常高兴,就说:“那好,还是琪源能识大体!”
打这以后,张琪源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好像悬着的石头落地了,也算是把心尽到了。
4
八月十五是中秋节,这个节日在国人的眼里可非同小可。所谓月圆人不圆,是人们在这个节日最不愿意面对的情景。从古到今,就有许多吟咏中秋圆月的诗句,给远离家乡的游子平添了更多的伤感。
张琪源安排灶上改善一下生活,让大家乐呵乐呵,尽量淡化人们思念亲人的惆怅。可是,越是这样,越无形中提醒了人们:今天就是与往日不同。就连张琪源自己也不例外,心里总有一块沉甸甸的东西,堵在胸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知道,这时间老父亲张大山、老母亲张袁氏、大儿子蛋娃、二儿子蛋蛋,都远在家乡,也许还在抱着一丝幻想,说不定自己真就突然回到了他们的面前!还有那个已经为自己生了两个孩子的妻子招弟,她现在是挺着大肚子等待着另一个生命的到来呢?还是这个孩子已经来到了人间?要是前者,一家人该多提心吊胆呀!要是后者,全家人该多忙呀?
张琪源的心呀,自从早上一睁眼,就揪得生疼生疼,简直是坐卧不宁,魂不守舍……
午后,上官红云突然来到了渠首工地。她没有和别的熟人多寒暄,而是直接就来到张琪源的宿舍,一下子惊得张琪源把所有的思乡情结,都抛得无影无踪。
毫无疑问,张琪源是隐婚一族的老前辈,和数十年后形形色色的隐婚族如出一辙,都有着自己非常无奈的苦衷。张琪源脸上的表情有多么尴尬,可想而知,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知道,自己隐瞒结婚的事情,上官红云肯定也已经知道了。可到底该怎样开口解释这件事情呢?张琪源为难了。
没想到,上官红云却非常轻松,爽朗地说:“琪源,你可隐藏得真深!放在战争年代,你如果打入敌人内部,十年都不会有人发现。”
张琪源心里明白,只能不好意思地说:“没办法,我几次都想给你说,只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为什么?”上官红云故意逼视着张琪源,看他怎么回答,脸上不无得意的神情。见张琪源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就调侃地说:“是想脚踩两只船?还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张琪源茫然地摇摇头,半天不语。沉默片刻,就见上官红云“吧嗒吧嗒”抹眼泪,张琪源轻轻地说:“实在没办法,本想让你等我,一来害怕你不等,二来害怕离不了婚,耽误了你……可是我又舍不得你。”
上官红云擤了一把鼻涕,泪眼汪汪地说:“那你为什么不问一下我?万一我愿意等呢?”张琪源说:“我不敢奢望,害怕万一美梦破灭,我承受不了。”
上官红云破涕为笑:“我万一,你也万一。害怕,害怕,像不像个男人?”然后含情脉脉地盯着张琪源:“现在还害怕吗?”张琪源无奈地摇摇头:“唉,现在还怕什么?什么也不怕了,这事情早已经人人皆知了。提起一串子,放下一吊子,爱咋咋地。”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上官红云道:“只要你不怕,我什么都不在乎。”说着就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张琪源,眼泪再一次默默地流了下来。张琪源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这“不在乎”意味着什么?
猛然,上官红云一头扑到张琪源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
张琪源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再一次惊住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只听见怀里的上官红云喃喃地说道:“抱住我吧,把你欠我的全部还给我。”张琪源的心情再也不能平静了,是啊,他欠眼前这个心爱的人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爱情,拥抱,未来,还有这两年白白流失的青春年华……
慢慢地,张琪源不由自主地也将上官红云抱得紧紧的。他嗅到红云发梢上、脖颈上悠悠的体香,胸膛里感觉到有另一颗心在怦怦狂跳,不断地撞击着自己;他的脑子里异常空白,浑身的血液在喷涌,浑身的肌肉在颤抖,隐隐地,他感觉到自己的某个部位在突围、突围!
突然,受本能的驱使,他一把将怀中的尤物抱起放到床上,三下两下就把衣服给脱了个精光。慌乱中,他不知道她是在叫,还是在哭?是在反抗,还是在迎合?只听见在他突破她身体的那一刹那,她“啊”地叫了一声,指尖深深地掐进了他背部的肌肉。
不知道是过了多长时间,是一天还是一个世纪,反正时间很长、很长……张琪源感到山崩地裂,大地瓦解……自己像一片云一样,轻飘飘地、轻飘飘地走了……
又不知是过了多长时间,张琪源醒了。看着裸赤在身边的上官红云,平展展地躺在那里,简单而富有质感,皮肤白皙得没有一点瑕疵,她两眼紧闭,头发凌乱。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和招弟不同,和他平时见到的上官红云也不同。他觉得自己侵犯了她、冒犯了她,想给她做点补偿,试图找她的衣服,给她穿上,被她阻止了,她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只是眼角再次流下了泪水。又过了许久,她软软地说了一句话:“我把我给了你!”
晚饭,他们俩都没有起来吃。夜晚,也没有点灯,也没有人来打扰过他们,他们的感觉是:四周永远都静悄悄地,月亮照得窗户上雪白、雪白——中秋月夜,就是与往日不同。
他们反反复复做着一件事情,也不知道是三回还是五回、十回还是八回,也不知道是谁在呼喊、挣扎……张琪源试图说几句话,表达他对索取的歉意,但是被上官红云制止了,她说:“什么也别说,你拿你该拿的,我给我该给的。”
这一宿,他们几乎很少语言上的交流,他们把千言万语都倾注到了对方的身体之上,乐此不疲。
除夕将近的空中,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飞来在丹穴山上……
琪源知道,红云念的还是那首他还没有完全搞明白的《凤凰涅?》,只见她轻轻地、慢慢地、一句一顿,体会着其中的深意,浑身赤条条地,两眼继续流着泪……
天亮以后,上官红云默默地独自穿上了衣服,把头发理了理,说了句:“我走了!”张琪源赶忙穿衣服,说:“等我给你打水洗把脸。”上官红云一声没响,下地把鞋穿上,拉开门就往外走,在回头关门时又说了句:“床单上的血渍要拿凉水洗。”然后“哗啦”一下,就把门带上,走了。
等到张琪源把衣服穿好,恢复原形出门,再找上官红云时,却再也寻找不到她的身影。他向她来的方向找了一段路程,始终没有找到,这给张琪源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从此,上官红云长久地从张琪源的生活中消失了,却在他的心目中永远地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在以后的岁月中,张琪源偶尔也曾听到过一星半点儿关于上官红云的消息,但是真正见面,则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间的他们,所要共同面对的,则是另外一些更加棘手的事情。此是后话。
中国,是一个拥有1200万平方公里版图的泱泱大国,有着五千年的文明史,所谓幅员辽阔,历史悠久。尽管东南西北风情各异,五十六个民族文化有别,可是,在历史的长河里,基本都处于同样的命运:即大部分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处于战乱和饥饿状态;每一次诸侯割据、建国兴邦,都意味着生灵涂炭,衣食堪忧;每一个太平盛世的建立,无论他存在了多长时间,都是战争的产物,此为人祸;更不用说天灾了。所以中华民族传统的各种节日,无论是什么来由,大都与团圆和美食为最高形式。
八月十五,是国人看重的仅次于春节的一个大节,要吃月饼、水果等象征团团圆圆的食品。张琪源虽然没能按照最初的设想,回家迎接另一名家庭新成员的到来,但却有了意外的收获,使他的中秋佳节过得充实而甜蜜,如梦又如幻。虽不乏懵懂和遗憾——债权债务双方清偿完毕后,没有刻意地说上几句安抚人心的客套话,没有吃最后一顿晚餐,没有互相留下以后新的玫瑰之约!按说这样的结果不是他预备好的,在他的内心肯定早已有过一系列的美好憧憬,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更始料不及的是,他在懵懵懂懂中就情不自禁地接受了这一切,这说明在他的潜意识里,有索取她的愿望或本能。
就在张琪源和上官红云如醉如痴的时候,一个人为制造的危险正在逼近他们——方新月看见上官红云进了张琪源的宿舍一直没有出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实方新月倒不是对上官红云有其他意思,而是觉得张琪源明知道自己的表兄韩俊才对上官红云爱慕有加,却偏偏和上官红云藕断丝连,横刀夺爱。更可气的是,张琪源作为项目上的负责人,对表兄韩俊才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只是因为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政治口号冲淡了这次洪水事故的本质。
方新月找到奚大宝,道:“大宝,我见上官红云到张琪源的宿舍去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出来。该不会有什么事吧?”奚大宝不解道:“事?会有什么事?”
方新月道:“我看张琪源这人不地道,弄不好和上官红云勾搭成奸。”奚大宝道:“不会吧?年轻人正常交往,怎么可能乱来?”
方新月道:“正常个屁!他们这分明是搞破鞋,严重的不正当男女关系,道德败坏,是封建社会的流毒。”奚大宝道:“你是说他们乱搞两性关系,生活作风有问题?”
方新月道:“就是呀,要不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出来?三更半夜的。”奚大宝:“这还真是,那你说怎办?”
方新月道:“咱们抓去,来他个捉奸在床。”奚大宝疑惑道:“那万一不是呢?大好的中秋月夜,万一扫兴而归怎么办?”
方新月道:“肯定是,他早就对上官红云垂涎三尺。你难道没有听说?”奚大宝:“听是听说了,只不过当时人家说他们两个谈恋爱,可现在不存在这种可能性了呀。”
方新月道:“对呀,既然已不可能结婚了,就更不能乱来了呀!”奚大宝道:“那倒是。咱们两个那就去捉?咱们两个对他们两个,二比二,他们万一拼起命来,我估计咱们两个不是对手,起码拿不到证据。”
方新月道:“咱们肯定要多带些人。到时间把门踏开,来个突然袭击,就不给他们穿衣服的时间,光身子把他们绑在一起,看他们还能抵赖!”奚大宝打了个冷战道:“我觉得这不太好吧。你们是‘开国四杰’,咱们还是‘建队十三条好汉’呢!”
方新月道:“什么好汉不好汉!再说了,好汉就应该打击歪风邪气!好汉就应该弘扬正气。”奚大宝道:“那行,你怎说我怎干。”
紧接着方新月又说服了一大帮人,足有二十多个,趁着明亮的月光,向张琪源的宿舍跟前摸索。方新月道:“陈晓峰、牛树宽,你两个先去探听,看他们在干嘛?只要他们一开始乱搞,你们就招手,我们就立刻过来。”
陈晓峰连连后缩道:“不不不,我不敢,还是你和小牛去。”牛树宽立刻反对道:“胡说,你凭什么把我拉上,要去也是你和方哥去。”方新月瞪眼道:“就你俩去,谁不去就算同案犯。”
陈晓峰嗤之以鼻道:“狗屁同案犯,人家说不定就没有乱搞,革命同志之间谈谈心,抒发一下远大理想,不行?”牛树宽说:“就是呀,那我也不去。”
方新月瞪眼道:“谁不去下一次出去就不给谁捎买东西,好像我成了你们私人的采购员似的。”陈晓峰一看生气道:“不捎就不捎,离了张屠夫还吃连毛猪耶!”
方新月一看没辙,就道:“那就田喜子和牛树宽两个给咱打前站。”田喜子道:“凭什么?别人不去就我去?”
方新月上去就把田喜子踢了两脚,道:“你小子逞能是不是,信不信我把你个碎怂扔到禨河里?”田喜子一看没辙,只得低头不语。
牛树宽道:“看人家陈晓峰回去了,我也想回。”方新月道:“那是个窝囊废,你跟他学干什么?”
奚大宝一看僵持不下,就道:“喜子、小牛,你俩听老哥我的话不?”两个人点点头。奚大宝道:“你两个悄悄地先过去,听一听有什么动静?然后回来告诉我们。你们看怎样?”
牛树宽央求道:“要不大宝哥,咱两个去。你看我不是推辞的人吧?我跟田喜子觉得心里不踏实。”奚大宝道:“小牛,喜子比我灵活,脚步轻,不容易被发现。”七七八八说了一阵子,田喜子和牛树宽才颤颤巍巍、蹑手蹑脚地顺着墙根向前摸索。
快到跟前了,田喜子悄悄在牛树宽的耳根说了一句:“这是日弄瞎子跳崖呢,我脚步轻!万一叫张琪源知道了,说咱俩是坏种。”牛树宽在田喜子耳朵上说:“张琪源不要紧,你知道上官红云是谁?咱们诸遂文书记的小姨子,省水电局政治部主任的二女儿!”
田喜子吓得差一点“啊”了一声,牛树宽赶忙给把嘴捂上,说:“一会儿捉奸打死我也不来,他们爱咋咋地。”说完拉着田喜子继续前行。
到了窗台跟前,两个人支棱着耳朵,心怦怦直跳,感觉里面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似的。过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上官红云道:“除夕将近(春节期间)的空中,飞来(你来)飞去(提亲)的一对凤凰,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衔着(现在)枝枝的香木(可不)飞来(胡来),飞来在丹穴山上……”
田喜子、牛树宽凯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田喜子说:“我听见上官红云说‘春节时间,你来我家提亲’。”牛树宽补充:“上官红云还说‘现在可不能胡来’。”
方新月、奚大宝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只见一直未言语的魏奎社道:“看来两个年轻人还能把持住自己。那就好,我们也不希望他们做出出格的事来。”
马三全道:“唉,折腾大半夜,耽误我的瞌睡!下半夜我还要上班呢。”说完转身回去了。其他人一看,也三三两两都要离开。
方新月不甘心这样的结果,道:“不可能,三更半夜,孤男寡女,难道真的就那么干净?田喜子、牛树宽!你两个老实说,他们到底说什么?你们听清了没有?难道张琪源就没有说话?”
田喜子、牛树宽一看方新月怀疑自己,一个个都有些生气。田喜子道:“爱信不信,吓得跟龟孙子一样还不落好。”说完转身也要走,方新月一把拉住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你们听错了。”
田喜子嘟囔道:“就算是我耳朵不好,那你问小牛。”牛树宽灵机一动道:“方哥,还是你自己去最好,要不我陪你去?”听得方新月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大家一看主帅走了,也一哄而散,各自回宿舍睡觉去了。
奚大宝一看方新月满腔热情换来个劳而无功,赶忙跟上去半是安慰、半是玩笑道:“不要气馁,咱们下一次捉别人,总能等见一个倒霉蛋。”方新月气呼呼没有吭气,径直回了宿舍,倒头就睡。
这一切,张琪源都无从知晓。他只知道自己和上官红云之间的事情无可挽回地发生了,是福是祸都在所难免。
事情过后,张琪源显得异常平静,心境格外的恬淡。是不是此生别无他求?他没有去理会别人无论是出于什么含义的玩笑,也没有认真地去读懂来自周围的各种目光,更没有去思索未来将会是什么样子?只是细细地品味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5
年怕中秋月怕半,一星期就怕礼拜三,时间的车轮是异常神速地飞转。张琪源默默地做着他应该做的每一件事情:上班,在工地上不停地放线、测量、操平、检查质量、协调劳力,有时还要收方、出具票据等等,忙得晕头转向;到了晚上,往往是工人们都休息了,张琪源还要研究图纸、计算备料、统计各种数据。不放心时,还要跑到工地上看看大家加夜班的情形,和工人们一块吃个夜班饭,唠扯唠扯工地上的事情,等心中对一切都有底儿了,才回去睡觉。
这天夜里,天还不亮,其实张琪源也没睡下多长时间,有人来敲张琪源的门。说是1号闸墩跑模了,看是浇完拆模后再处理,还是处理完了以后再继续浇?张琪源点亮罩子灯,把来报信的陈晓峰让进屋里,他浑身上下溅得都是灰浆。
陈晓峰是工地上的施工员。他高小文化程度,在这些学徒工当中,算是文化水平比较高的,最关键的是人比较机灵,张琪源特意把他抽出来,平时帮自己管理工地上的日常事务,承担了韩俊才原来的部分工作。
所以,张琪源也不用客气,浑身上下光穿个大裤衩子,听陈晓峰说闸墩跑模的情况:原来0号闸墩已经浇成,浇1号闸墩时靠近0号闸墩的一侧立模全部依靠0号闸墩做依托,平撑斜撑打好后就没有一点退路。而2号闸墩没有浇成,这边的撑子全部依靠斜撑来支撑,相对比较薄弱,当混凝土浇到一定高度后,一边撑子过硬,相对于另一边撑子较软,使整个闸墩向未来的2号闸墩偏移。
等陈晓峰他们发现后,将0号闸墩的撑子解除掉,已经为时太晚。
从质量角度看,仅仅是不美观或多少影响一点水流形态,倒没有什么要紧的,问题在于:1号闸墩左右两个门槽倾斜变形,将来闸门安装不上或者即使是安装上了,也有可能启闭不灵或止水不严。也是由于当时全社会技术水平所限和张琪源经验不足,对二次混凝土没有概念,导致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
张琪源一听三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根据现在这模糊的描述也拿不出个好主意来,就立刻三下两下把衣服穿上,抓了个安全帽跟着陈晓峰就往工地跑。工地上干活的人都已经停下来了,等待着处理办法,一个个东倒西歪地找个地方随便靠着什么物件就睡着了。
陈晓峰带着张琪源各爬上一个闸墩,用尺子一拉,果然门槽上部向2号闸墩偏了5厘米,这意味着0-1号闸门门槽宽了5厘米,而1-2闸门门槽则窄了5厘米。当时为了保证俩门槽间的相对位置准确,提前在制作时就把两个门槽连在了一起。闸门与门槽基本是钢结构对钢结构,是两个互不相让的个体,这么大的误差单靠止水是根本没办法调整的。张琪源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湿透了,不知是黎明前的炙热又袭来了,还是焦急的心情使然。
张琪源下到仓位里面,拿手压了压,又拿钢筋棍儿捅了捅,感觉混凝土还没有初凝——还好,再不能拖延了。他把大家立即叫醒来,说明了意思,在门槽上端拴上钢丝绳,然后让大家齐心协力连拉带推将闸墩向0号闸墩方向缀,再加上其他一些措施,好歹将门槽顶部缒回了10厘米。张琪源叫大家稳住,让人将铁丝的另一头拴在0号闸墩上,然后让大家松手,再重新量了一下尺寸,刚好反弹到5厘米,然后让大家检查模板、钢筋,看有没有冷缝要处理等等。这才站在那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着大家继续工作。
一会儿,模板工奚大宝过来了,给张琪源说:“其实当初立模时,门槽不用直接安装就位,我在朝鲜见过军火库门口门槽的安装方法,是在第一次浇墙时,将钢筋预埋上,拆模后再慢慢将门槽就位焊好,二次再浇混凝土。”“哦!”张琪源这才明白了,原来二次混凝土是在这时候用的,以前他好像在哪里听人说过。真是:技术实际上就是那么一点点窍道,并不深奥,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张琪源奇怪地问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奚大宝说:“我当时对这个作用也不是很清楚,你让我们这样做,我们就这样做了。”张琪源点了点头,让奚大宝忙自己的去了。
从此,二次混凝土的概念在张琪源的脑海里永远地扎了根。同时,他也切实地感到毛主席的那句话说得好:“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无知和可笑的。”而且他自己又得出了一个结论:“群众的作用发挥不好,是干部的思想方法出了问题。”
这时间,峡口外遥远的东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大地上被一层淡淡的炊烟笼罩着,河面上闪烁着粼粼金光,把整个大好河山点缀得空灵璀璨。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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