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行-夜之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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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拂晓的光影透进房间,他从床上缓缓起身,带着新生的毛躁不稳,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三步,然后重重摔在地毯上。眺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屋顶,平顶、圆顶和尖顶坐落在棋盘式格局的城市各处,被纵横交错的街道分割。近处的两旁还看得到石灰白、米黄与赭红色长方体的部分侧面,透光玻璃高低有序地镶嵌其中,有些被条纹、方格、花草、水果、禽鸟图案的布匹遮挡。对面的住户没有拉上窗帘,他看见窗台上摆着一盆绣球,伞房状花序一半是淡蓝色,另一半是粉红色的。

    怀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他点燃一支烟,坐在沙发上,翻开了扶手上那本上周才读完序言的《精神分析引论》。

    前天夜里,赵临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而且相较以往更为复杂凶险。子时过后,秃头女尼从坟堆旁边的旷地上一座破败的庵里凌空飞出,道袍犹如猛禽的翅膀掠过头顶,向他面前的树桩上抛下一颗革命党人皮肉枯干的头颅。革命党人张开快要烂掉的舌头厉声大笑,那些条蠕动的蛆虫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又纷纷扭结在一起。食腐鸟类从柏树上扑着翅膀盘旋而下,啄食着眼球浑浊的晶体,有恃无恐地等待着蛋清蛋黄相互掺杂交融然后用吸管般的长喙连着肉筋一饮而尽。他屁滚尿流正要逃跑,几处坟穴中的尸骨顿时破土而出,有的一边缓慢爬行一边将墓旁散乱的股骨准确地组装在胫骨上然后站起来健步如飞,有的扒掉藕断丝连的衣衫露出虫涌如泉的破败乳房从容不迫地给怀中没有剪断脐带的婴儿喂奶,有的拂去尸身上的尘土撩起灰烬般的长袍拱手作揖……它们沿着气味从来路上相互推搡着挤过去向他靠拢。他一步步后退到树桩那里,这时那颗头颅跳起来狠狠咬住他的耳朵,脓血、腐液和虫卵滴落到他肩膀上……

    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掠夺他的梦境,将其变为循环往复的梦魇。既然无计可施,赵临从那晚以后索性放弃了夜间的睡眠,点起台灯,将痛苦中虚度的时间投入到无边的构想与创造之中。这种清醒理智与激越亢奋的交替仿佛演奏一首交响曲的不同乐章,令他暂时遗忘了自身的处境,从熟稔专注的操作中获得了某种诗意与畅快。

    如此过了几天,赵临感到自己仿佛一架超负荷运转的失控机器,一旦某个零件飞离出去,则随时面临全部倒塌与报废的后果。长篇写作进入了最终阶段,每天清晨沐浴以后都要喝上杯黑咖啡,接着一阵心悸令他不得不在床上躺几小时,以防止心脏病突然发作趴在书桌上猝死,顺便补充前夜丧失的睡眠。他需要让自己的头部在寂静与黑暗中深深陷入松软的羽毛枕头,但在此之前还要经历一系列漫长而复杂的仪式:把窗帘拉得一丝光都透不进来,花瓶和相框等摆设移到地毯上以防止不慎坠落惊扰到自己,关停墙上的挂钟,在房间里洒上一点天竺葵香水,枕头拍打松软,将枕套的表面展平,躺到上面,爬起来检查缝隙中是否可能存在灰尘与螨虫,拉起窗帘打开窗户用专门的小刷子将其清扫并抖落干净,重新躺上去时发现上面又多了根发丝……如校准一套精密仪器那样一丝不苟,虽然自己也承认纯属多此一举杞人忧天,但这不由自主的行为时常令他精疲力尽。

    根据弗洛伊德在《释梦》中的说法,梦是一系列变态精神构成物的第一个成员。赵临无法确定当自己连日来饱受噩梦困扰的同时,精神是否也悄然发生了某种不可预期的变化。如果说过去因为需要给作品中人物的行为表现和精神活动一个支撑而不置可否地套用这位奥地利精神病医师、心理学家的理论,那么现在他仿佛也成为自己笔下的一个人物并需要藉此替自身发生的那些不可理喻的行为和梦境给出必要的解释了。犹如装腔作势的教师靠着一知半解在讲台上哄骗了多年的学生,现在他却忍不住戳穿了自己。

    他怀着那样一种想法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倘若是心理上的问题,那么往往在刺激消除后自己不正常的表现就会逐渐消退;而假使真的罹患了什么精神疾病,那通过症状学诊断与服药也可以得到有效治疗。但目前为止,赵临对后一种可能还无法情愿接受,他通过将自身表现竭力与书中十九世纪的病案牵强附会,企图使自己相信仅仅是产生了无关紧要的心理问题。

    几天的阅读使赵临十分清楚这些自欺欺人的心理暗示,同时亦对自身有着隐约预感和基本判断,但就像正在接受审判的罪犯或者等待癌症检查结果的病人,仍然挣扎着渴望得到对自己有利的证实。去往诊室的前天晚上,身心无所顾忌地安卧于沙发之上,耳边回荡着肖邦四首晚期玛祖卡的节拍,指尖反复在木质相框的玻璃上勾画着人形轮廓,那是他和女友唯一的合照。融融春日里,一岸垂柳远远地连接着湖上的长桥,近处次第错落的树枝上桃花灼灼盛开。女友慵懒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摄影师准确捕捉到他目光中乍现的柔情与她面庞上绵延的羞涩与隐隐的喜悦。那个时候自己还浑然不觉,如今就当是为了他们的关系再挽救一次,虽然并不抱有多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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