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行-松雪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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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底某个晴朗无云的日子,赵临走出围困自己许久的房间,离开黝黯的门洞来到街上。正午时分,街区不远处那座教堂的圆顶上跳荡着晃眼光斑,有如镜子的碎片。他像刑满释放的犯人一样用手臂遮挡住双眼,在狭窄而不规则阴影的掩映下向那边步去……管风琴的声音在回荡,绵延不绝的通奏低音中浮现唱诗班吟唱的整齐而庄严的旋律,神父低头诵着经文,台下一排排信徒虔敬地默坐着……他仿佛小说里浪子回头的罪人被不可言述的磁石般的宗教力量感召着来到教堂的侧门旁,途中想象着自己作为其中的一员内心岑寂地接受洗礼……接着那些回响骤然消失了,门口平坦的台阶上横卧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子,满身恶臭地啃着不知从哪里得到的骨头向他目光呆滞地磔磔大笑……他不堪睹视地跑到正门外面的广场上,一只沤烂的草鞋从身后追上来,觅食的信鸽被纷纷惊起……开门后他奔进浴室打开水管,然后就无法抑止地开始了惊心动魄的呕吐。他看到自己呕出了全部的午饭、餐前水果尚未消化掉的残渣、上午喝掉的没来得及随尿液排出的水分乃至浑浊的胃液,酸度剧烈腐蚀着口腔黏膜,其中的部分气体甚至从鼻孔里溢出,仿佛停置多日充气膨胀如河豚的尸体……他气力不支地扶着门框,跨进放好的洗澡水里,只有乳白色的蒸汽和沐浴液产生的温和细腻的泡沫令他紧张的神经渐渐松弛……世界的任何角落都存在着未知的风险,还是此处一览无余的封闭的房间令人稍感安慰……

    白天常常无所事事而在夜晚陷入无尽遐想,他的思绪如一条扁舟,时而搁浅在岸边,时而又被水波推送得很远。对于眼下发生的事情,他感到有一团雾障笼罩在前,而自己仿佛就这样在其中跋涉了千年,从遥远丝绸之路上的古国穿越时间的屏障经过沿途战乱、饥荒、瘟疫的重重阻隔,千里迢迢赶至此地,却仿佛早已在路途上丢掉了出发的目的。事物的初衷已经湮灭在烟云之中,半途而废或者始乱终弃将是大多数开始的结束。他感到过去、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这片浓雾里的局部,而它将伴随他的终生。

    入冬前的最后一场秋雨中,他凭窗望,从黄昏绵密不绝的雨声中重温着点点滴滴的快慰。它们落在覆满黄叶的人行道上,落在东正教堂灰绿色的圆顶上,也落在光影摇曳的江面上。雨水将昏聩的夜色冲刷而下,房间里散布着黑暗类似油画颜料的气味。望着凄冷的暮色被缓缓稀释,溶入傍晚黯淡的背景,又从窗外丛生的褐色树枝上荡开,他对这种幽闭的生活仿佛成了瘾。

    弓从弦上如静止般地行走着,丝丝缕缕的暗红色渗入稠密的、没有气孔的黑暗中,潜游,闪烁不定……菌丝乳白的触手从雨后黝黯而黏湿的土壤里隐秘地展开,纠缠,收紧……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第五号——萨拉班德……古二部曲式、单音旋律……主调——降E大调——f小调——主调……c小调的纯黑、降E大调的淡黄、f小调的深红……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中也使用了此曲……涂满红色的房间……病人垂死的喘息……呼喊与细语……

    咽下从心底涌上来的痛苦,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蓦地缩紧了。他捋着胸前,仿佛要把一张揉皱的纸铺平,这时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他注视着她扑朔迷离的形容重返身旁,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沙发靠垫旁那条笔直、光洁、了无生气的小腿上……想起那天上午的遭遇,耻辱和悲愤涌上咽喉……他的手在丘陵与盆地间起伏动荡,探察、摹画着缩张的细腻如融化乳脂般肌肤的曲线……乐句低回了,又爬坡一样上升了,只有意识偶尔的游离才能体会音乐间断与连续中的柔情,灰烬与片段共同进行着衔接和拼贴,如同隔着屏风眺望远景……夜晚的面孔如一把纸扇挡住了光源,群青色的大氅披拂于身体,欲望交错在光影与音画之中,她的头伏在他的肩上,他的脸庞摩挲着她光滑柔嫩的背脊,仿佛两只交颈的天鹅,相互纠缠,相互瓦解……

    深色的雨水已经收止,窗外稀疏的云层里露出淡黄色毛边,低矮的屋顶上一片雪白,冷风敲打着树木峭立的褐色枝干在城市里纵横的道路上布下一片坚实而茂密的晃动的阴影。暗中出现风吹沙子的响声,又像是某种小型动物昼伏夜出时的动静……他在黑暗中默默坐着,眺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静置的沙漏、蒙尘的画像、床榻上平整而熨帖的被枕以及其他毫无温度和生命的事物,就像以往的许多个夜晚从梦中惊醒后那样惘然若失,守枕待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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