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居住的小区外围,临街的人行道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翻修,前年铺下的绛红色条纹方砖被一块一块撬起来,撂成堆,然后装车,然后走向远方。不知道它们以后还会不会重新聚集在一起,成为这座城市或其他城市另一些道路的装饰,总之,在这里,它们已经被扒拉了下来,据说,取而代之的,将是冷峻光滑的大理石。
在红砖与大理石相互交接的那几天里,泥土终于裸露了出来。当泥土在被混凝土或混凝土之类的坚硬事物所统治的世界里突然出现时,该是多么地亲切与激动人心!虽然,以前它们与我仅仅隔着一层红砖,但是,我看不见它们,感觉不到它们柔软的本质,现在不了。现在它们在夏天傍晚的余晖里向天空打开自己深褐的质地,色泽匀滑,像保存完好的古董,我甚至都能够听见它们顺畅而光洁的呼吸了。
当人类的道路大规模地掘进和拓展时,那些自然的道路,比如河流、山峰、星宿、云朵、花香、鸟语、牛羊的叫唤、猫狗的调情、蝴蝶扇动的翅膀、泥土颤栗的呼吸……就越来越瘦弱、越来越局促了。现在,我如果要找回这些,比如循着喜鹊划过的弧线,找到一棵缀满金黄色果粒的枇杷树,即便是在我的老家,鄂西北的大山里,也一样日益鲜见了。
老家这几年修建了不少的水泥路,这些水泥路闪电般斩除了一些繁密的树根,各种各样的代步工具比赛似地在上面呼啸着来来去去,许多虫子和鸟儿早已仓皇地撤离了这些危险地带,退避到更远一些的树林深处去了。
可我总不能忘记,那些曾为我指引过无数次方向和道路的事物,而且,迄今为止,它们仍然是我生命中最为丰盈和生动的组成部分。迎着蛐蛐的叫声,我拿着小铁铲,刨开泥土,一个一个揪出它们,乐呵呵地看它们打架;顺着蚂蚁们走过的路线,我找到它们的老巢,把白白的蚁蛋掏出来,然后和上黑黑的泥土,在小伙伴们支起的石头灶架上做“蛋炒饭”;初中一个大雪天里,因为公路结冰乘不上车,我曾和六个同学一起,沿着那条不知道名字的小河,白天看着它,晚上听着它,徒步四十多公里从未走过的山间小路,在夜晚十一点钟抵达了学校……
这种对大自然深深的感恩和惦记,肯定与我那些远古的祖先们有关。那时,他们的生存,最大程度地依赖着来自于大自然的声音、色彩、光线、痕迹等等所暗示的猎物和目标,他们的头脑与脚步也因此变得日益机敏与迅捷。只不过,因为受限于当时的自然条件,他们得忙于生存,不能像现在的我一样,试图用文字为自然所赐予人类的这些道路一一赋形。
而眼前,因为一条人行道的封堵,让那些习惯甩开胳膊散步的人们,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以免肉体与肉体产生不必要的摩擦和碰撞。我蹲下来,握一把泥土在手里,然而,它们既没有干爽的热度,也没有湿重的分量,不见蚯蚓,也不见爬虫,看来,失去了养分的泥土,就像失去了灵魂的躯壳,纵有一袭华丽的外衣,也一样对自然界的生灵失去了吸引力。
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地凌乱不堪,东一撮西一堆,像一些失魂落魄的腐叶。供水管网、光缆、电缆正穿过它们的五脏六腑,缔造与支撑着人类缤纷多姿的现世生活。
想想也是,俯仰之间,击破云层的飞机或火箭、翻山越岭的铁轨或桥梁、凿川过海的隧道或钻井、五颜六色几近爆炸的声电或光影……哪一样又不是以自然为载体?无论人类的道路奢华铺张到怎样的地步,我们却不得不承认,道路的空间却仍然只能存在于大自然的怀抱之中。
这一点,人类永远也无法改变,就像无法改变地球的引力一样。
二
道在前,路在后,人类用脚开辟出来的路,实际上,也不过是道的后缀而已。最先分开“道”与“路”的,当属庄子。庄子只言“道”,不说“路”。在《大不列颠简明百科全书》里,对“道”的解释几乎完全依从了庄子的观点:“道,世界本原和规律”,然后特意又附加说,庄子认为,“道”是终极本原,是无所不载、无所不覆、自生自灭的宇宙本体。另一个伟人鲁迅却只谨慎地诠释了他自己所理解的路。他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看来,道果真远远不止是路。难怪,自古至今,在我们传统的文明里,道路始终是一个杂糅的词汇,原来,它所指向的,其实更偏重于对宇宙事物本原和规律的发现与认知,以及构成这种发现与认知漫长而复杂的过程。
这就不难理解了,为什么在汉语的大山里,道路通常被指申为隐喻的意义:一旦触及对本原和规律的探求,必然就具备了物质空间以外的象征,比如知识、信仰、宗教、心灵等等精神范畴的概念。
但是,无论什么时候,物质的空间道路永远都是基础。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有一年的春节前夕,我曾经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滞留。出火车站不远,就是一座立交桥,蓝底白字的各种标志牌在桥的四周摩肩接踵,然而,当我站在立交桥上,却完全失去了方向:车流在我的脚底下洪水一样四散奔流,令人眩晕;在我的身旁,是操着陌生方言的海潮般的人群,我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我甚至忘记了紧紧攥在手心里的、将要抵达的目的地。
道路四通八达,四通八达!我像一片陷身于惊涛骇浪的树叶,不仅所有的感观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心灵更是产生了巨大的恐慌——在那一刻,我完全被道路的广阔与速度所惊慑。
其实,这种体验早已隐匿于日常的生活之中。当成天踩踏着整洁素净的城市大道、看着各种标志和指示牌麦浪一样滚滚而来的时候,我却经常得仄着身子穿过人群,挤上汽车、火车、飞机或轮船。而更多的经验是,在铺天盖地的喧嚣中,我像一只懵头懵脑的甲壳虫,唯一的动作就是伸开脚趾,匆匆奔走,任由各种各样的道路掐断我的思维。
道路越来越开阔,人群越来越拥挤,我的双脚也越来越无所适从。无疑,这种无所适从来源于心灵的荒疏。当道路日渐填满了空间,霸占了视听,最先产生不适的,就是心灵。我想,这是因为在我的血液里,始终流淌着我们的祖先对自然所保持的那种神秘、梦幻、诗意等等柔软和舒缓的成分——毫无办法,我们命定与自然有着天生的亲近感。
道路却以它的坚硬和速度隔绝了这种柔软与舒缓。它在侵占自然空间的同时,更霸气十足地挤占了我们的心灵。在速度面前,我们除了被动地走进一条又一条物质道路的内部,我们再也来不及深呼吸,来不及花前月下,来不及把酒问青天,我们的思想开始逃逸,我们的心灵开始疼痛——一种要与天生的亲近相疏离的撕扯之痛。
因此,深入道路的隐喻和象征,就日渐变得匆忙和奢侈。
心灵诉求的私密性,必然要求道路所导向的另一端不再是已知,然而,在科技无比发达的今天,道路的尽头仍然是道路,已知的尽头依旧是已知。可以想见的是,将来,当无限的道路遮覆了一切未知时,道路就不再是道路了,我们所习惯与坚持的道路的隐喻,终将失去其物质的空间基础,人类也终将被自己所制造的道路所伤害。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