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背后是月光-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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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云让我把她变成女人后,几乎每天都给我讲些有关她妈妈鲜为人知,稀奇古怪,甚至荒诞不经的事情。以此寄托对母亲的绵绵哀思。

    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我母亲离开我走向异域后……我的两个父亲都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也是一个好男人……

    听她讲那些事儿的时候,我正好在构思一篇关于男人与女人如何和衷共济,齐心协力,共同改造生存空间,规范自身行为,完善人格道德,构建真正和谐社会方面的文章。

    实话实说,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琢磨问题,什么问题都琢磨。有时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到最后,脑子乱了,神经乏了,身子瘦了,饭量小了,烟瘾大了,出现的问题也就随之多了起来,像蚂蚁出窝似地把本来就不怎么样的脑子充塞得乱哄哄的,而且像夏日的河水不断膨胀。而在我看来完全够得上是问题的问题,一经极度敏感的脑神经过滤之后,总觉得所有问题好像都出自男人和女人。倘若世上没有男人和女人,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折磨人的问题。正因为如此,我便有了静下心来,提笔撰文,实实在在地琢磨有关男人之于女人或女人之于男人这么一个命题的念头。

    为了完成并没有人硬逼着我去完成的这一课题,我把自己囚禁在没有几本书的书房,昼夜伏案,苦思冥想。然而,几个月过去了,几条香烟烧没了,几大听咖啡喝完了,却连一个值钱的字都没有出现在笨拙而又热情高涨的笔端,倒是神差鬼使般地从脑门渗出一个很有诱惑力的名字——“白云斋”。

    “白云斋”。好听吗?

    白云支持我的想法,举双手赞同我用“白云”二字做我跟我本人的脑子一样空空荡荡的书房名字。格典大爷也觉得挺有韵味,总是乐不可支地夸我,还时不时地念叨着说“白云斋”,太好听了。有文化的就是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嘛。

    我想我的书房应该有个名字,有个好听的名字。因为书房是我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总不会永远空空落落,像废弃的仓库。我矢志成为一名读书人,下定决心把所有我感兴趣的书全部读完、读够,嚼出点名堂来。要读书,就得花钱买书,买了书,书房就给武装起来了。摆满书柜的书房总不能没有名字。

    哦,你是说我在模仿人家大教授、大学者、大作家、大艺术家?对,没错。我是在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地模仿他们。模仿有什么不好?不模仿,西藏电视台能办出像模像样的藏历年联欢晚会吗?你也不想想我这人和我的民族一样具有极强的可塑性。再说了,我总不能像个舞蹈演员,除了发达的四肢啥也没有。更不能像个暴发户,除了数不完的钱要啥没啥吧。

    “白云斋”有意思吗?

    当然有意思咧。白云,在汉语里有着白色云彩的意思。而在藏语中却有着威德、盛誉、祥瑞、喜庆等含义,词义太丰富了,实在是美妙极了。

    白云用纤细的手指头轻轻戳着我的额头说:“你是个自虐狂”。

    “怎么讲?”我希望她每天都用纤纤玉指戳我的鼻尖,谴责我远离现实,一头沉入理想世界。

    “你干嘛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白云向来反对人们自己扼杀自己,强烈抨击这种做法是对生命的无视、浪费和践踏。

    “我并没有发觉自己把自己关起来。”为了改变命运,我不得不把业余时间全部用来思考问题,学着写些东西。我坚信人的一生除了自己的出身,什么都可以选择和改变。为此,我总得做点什么,向命运挑战。

    白云一手搂住我的脖子,一手握成麻雀大点的拳头,轻轻砸向我的脑袋说:“你最大的优点是把脑袋变成监狱,禁锢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我顺势把她抱在怀里,用毛茸茸、坚硬的下巴在她白晰的额头来回蹭着说:“我还是没有发觉这一问题。”

    “等到你发觉的时候就已经晚。到那时啊,你的牙齿全掉完,嘴巴像遍布扎布让地方的洞穴,黑乎乎的;头发也跟沙漠中的刺草不剩几根;脸部跟猴子一样布满皱褶;背驼成一张竹制的弓;手脚变成千年干尸似的;脑细胞如同旱地里的庄稼一样失去活力。那时……”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晃着身子摇了摇头。

    “到那时你就不要我了?”我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了捏她也许永远发亮的漂亮鼻子。

    “那当然,我会改嫁的。”她像雏鸟等待鸟妈妈喂食般地把嘴微微张开,闭上了双眼。

    “嫁给一具八百年前的干尸?”我差点把手指头伸进了她的小嘴。

    “不,要嫁给一位八百年以后才出生的人。”她的表情煞是好看,连嘴角、眼睛和鼻子都放松地堆出我从未见过的温婉可人的笑,那笑容美得远远胜过初绽的蓓蕾。这或许就是我曾听别人说过的纯粹的雪域女性表情。

    “你的心里盛满了雨水,脸上长满了杂草,眼里开满了野花,舌头上写满了错别字。”

    “可怜的男人,永远摆脱不了梦呓。这不能不说是人间悲剧啊。”

    “可爱的女人,永远创造不出激情。”

    透过车窗,我看见一大群野驴浩浩荡荡地从一条狭长的沟谷鱼贯而出,奋蹄狂奔,卷起遮天盖地的红尘,朝一座金灿灿的缓坡开拔,犹如冲锋陷阵的古格战马。

    汽车驶离公路,没命地追赶那群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野驴。我用左手熟练地操纵方向盘,右手忙乱地抓起照相机,把它递给坐在副驾驶室的白云。

    白云尖叫开来,使劲拽着我的胳膊让我停车,那情形活像邪魔附体。她的喊叫声在我的心口爆炸,怪人的,仿佛立马就有天塌地陷的灾难降临于我们头上。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如此惊恐地叫起来。

    她那撕心裂肺的惨叫持续了几分钟,弄得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

    “你知道朗根是谁了吧?”白云从噩梦般的惊骇中醒转过来,一双眼睛平静地在我长满青春疙瘩豆的脸上定格下来,仿佛在此之前她还从来没有仔细地瞧过我这张年轻而略显苍老的脸庞。

    “知道,是一听说野驴这个词就跟人急的你继父格典大爷嘛。”我不知道她突然跟我提起格典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她像爱自己的母亲一样打心底里爱着那位她母亲的丈夫、自己的继父、几十年前曾倾倒过无数女子,让成百上千的男人为之嫉妒的美男子格典大爷。

    “他是个男人,是个难得的好丈夫、好父亲。”她用非常肯定、有力的语气说。

    “对。像他那样的男人五百年不一定出现一个。”我从内心深处承认并敬仰他,并非因为他是我的大恩人、未来的老丈人。

    没错。的确是这样的。我是否说了实话,冈底斯最清楚。

    我把车泊在自北往南流淌的河边。一团团绵羊毛样柔软洁白的云朵一簇簇、一团团地倒映在河水中,变幻着各式各样的形状向坐在我身边的白云撒欢。白云俯下身子,将两片又红又薄犹似花瓣的嘴唇贴向河水,闭上弯月般动人的眼睛喝起。不,确切地说是咂吮起清凉的河水。接着她又掬一捧同样清凉的水打湿有些散乱的秀发,拍了拍细嫩红润的脸蛋。

    天哪,是谁给了我这么楚楚动人的脸蛋?我哪来的胆量直视这张脸,亲近这张脸,并如此真切地拥有了这张脸?!但愿这张脸永远属于我和我的心。

    您可千万不要笑话我傻。老实说我一想起这张脸,就自然而然地闻到一股股醉人的花香。

    我把白云与河流以及河水中的云影叠加而成的一组镜头拍了下来,准备留给我和她的后代们欣赏。我打第一次拥抱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暗下决心,今生今世只让白云为我生出两个或一大群孩子,却绝不麻烦别的女人为我生孩子。

    格典像很久没有闻到肉腥味的狼,带上没脑筋的驾驶员张三瓶(一次喝三瓶白酒都没有多少醉意,故被人送了这一绰号)去打猎。

    打啥不行偏要打那可怜的野驴。我想说,那时在我们这个地方和其它藏区一样到处都有各种野生动物,满山遍野,压根就没人管。那时动物保护主义者还没有出世,没有保持生态平衡这样一个概念,更没人提出树立科学发展观啦,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呀,构建和谐社会啊啥的设想,也就自然不会有森林警察这一行当。更何况野生动物满山遍野,数也数不清。猎杀野生动物,就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一种行为,更何况只有打猎一说,却没有“盗猎”、“偷猎”之类的词。因而,捕猎有价值的野生动物,其严重性跟人们在无意中踩死一只蚂蚁没有什么不同,绝对不会有人瞪大眼睛,纷纷议论或大呼小叫。可想而知,怎么着都不会犯任何天条。

    我说的是他们胃口也太大,一下子打了两头公野驴。看上去都是三岁口的,又肥又壮,一如藏历七八月份的马儿。

    他们剥掉那两头野驴的皮子,把一头肢解后用北京牌吉普车运到驻地,把另一头藏在海拔五千公尺以上的岩洞里,以待日后慢慢享用。

    经商量,格典和张三瓶准备让工作组男男女女所有成员一起享用这一天赐的美味,让大家尝尝鲜,尝个够。更重要的是想以此改善同志们的伙食,让大伙的肚子沾点油水,以便用满腔的热情、百倍的干劲和蓬勃的朝气投身于火热的运动,在世界屋脊上创造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迹来。仅此而已。

    可是,可是遭到了包括几个男人在内的其他成员的极力反对。他们认为宰杀无辜的野生动物有悖于伦常,是大逆不道的,因为它是大自然这位伟大的母亲养育的一种自生自灭的动物,人们并没有为它付出任何劳动和心血,从哪种意义上讲都没有足够的理由褫夺他们的生命。即使遇上可怕的饥荒,抗不住饥馑,也不能碰包括野驴在内的野生动物,人类的灾难并非由没有思维能力的低级动物们制造。再者那动物跟马骡驴没两样,压根就吃不得。祖先留下的好习俗还得精心维护并保持下去,并应想方设法发扬光大。

    张三瓶思量一番后对格典说:“使不得,千万使不得,他们不吃野驴肉也有一定的道理。一来藏族不吃单蹄类动物,就像禁食带爪的食肉动物一样。二来野驴肉可不像牛羊肉男女老少皆宜。这玩意儿太补人了,养人得很。万一一个个都补成身强体壮,红光满面的,不定还会出些什么乱子,到时弄得见不了人,麻烦就大了。”

    格典却没有想到那么多。他只知道野驴比自己在内地上学时偶尔吃到的猪干净得多,更何况曾经跟汉族朋友一起吃过毛驴和狗肉。所以,在吃的方面没有啥禁忌,比没有走出过大山的同胞开化得多。尽管如此,他还是通情达理,尊重张三瓶的意见。

    于是,他们俩想了个辙,在离工作组驻地不远的一个山洞里架起三石灶,用从老乡家借来的铝锅煮野驴肉。他们俩把煮好的野驴肉悄悄地带回宿舍,用来下酒。这两只野狼每天晚上关起门来美滋滋地痛痛快快地将野驴肉与烈性烧酒一道送进肚子。第二天用充血、浮肿的眼睛看着工作组组长女士的嘴巴接受任务。

    他俩一连吃了半个月,吃得格典和张三瓶一下子补成个面色红润,腰圆体胖的肥牛。令工作组几个不吃野驴肉的成员对他俩好生羡慕,却又不敢破戒开洋荤。

    当他们吃到一个月时,这野驴肉还剩下三分之二多一点,仅凭他俩的力量绝对无法在短期内吃完,无疑要造成巨大的浪费。

    “格典,我们得想个办法,赶紧把剩下的野驴肉处理掉。”张三瓶嘴里塞满了野驴肉,左手端着斟得满满荡荡,不断往外溢出酒的搪瓷杯提议。

    “怎么处理?送人人家不吃,扔掉又太可惜。”格典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个像样的法子来。他挠挠脑门儿,伸了伸懒腰,呷一口酒,站起身,走到屋旮旯,像是取什么宝物似地从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内掏出两盒保存了很久的“红雪莲”香烟,把一盒递给张三瓶。

    “你怎么不早点把这好东西拿出来?哪儿弄来的?如实招来。”张三瓶闻了闻那包金贵的香烟。

    “是你出差到新疆时带给我的那条抽剩的。”格典有个特点,别的啥也存不住,但就是藏得住好烟好酒。

    “不对吧?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张三瓶翻弄着那包香烟,想了想说“不对,不对。我是今年藏历新年前夕到新疆拉的货,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你还能存得住这狗日的好东西?”

    “不信拉倒。这次出来时,我把仅剩的两包带来,本想在工作结束时拿出来招待烟友们,不想先犒劳自己啦。”格典深深地吸了几口烟,撩起眼皮子向黑乎乎的屋子顶棚吐起漂亮得让人兴奋不已的烟圈。

    “快,你说说这野驴肉到底该咋处理?要不请示一下工作组组长,用我的车拉到县里给那帮馋肉馋得要死不活、直流口涎的难兄难弟们。”张三瓶的眼睛一亮,鼻头绽开了一丝笑容。

    “你咋这么傻?想用野驴肉买县委书记的训斥?他派我们下乡是要我们搞出个教育成果来。你以为我们是来打猎的不成?”

    “不会的。他是我的老乡。他跟你我一样,也是一只嗜肉的老狼。何况这狗日的野驴也是草原一害,它们的破坏力完全不亚于蝗虫。”

    “那样更麻烦。万一他要驴鞭咋办?把你那根脚趾大点的小弟弟割下来送去?不如趁休息时间把那堆肉拉成条条,撒上盐巴晒干,留着回到县城后下酒用。这叫细水长流。”“我说嘛,咋的,活人是不会让尿憋死的。”

    “对呀。记住啦,记好啦,人是活的,鸡儿是甩的。来,干杯。”

    “干!”

    “干干干。”

    满天的星星望着这对异族兄弟向苍茫的天穹发出一阵阵朗朗的笑声。可爱的男人,好久好久都没有听到你们爽快惬意的笑。

    “这两条草原‘伟哥’可给他们出了难题。”我对像只小羊羔般躺在我身边的白云说。

    她笑了笑,那双会唱歌也会哭泣的眼睛望着我慨叹道:“男人呀男人,咋就喜欢惹出那么些事儿?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是男人搅和出来的。”

    我像父母吻小孩似地吻了吻白云的眼睛,伸出食指对着她的鼻子说:“你也不好好想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男人有时也就这点出息。”

    白云笑微微地眨了眨会说话的眼睛,捏了捏我的下巴:“男人有时就这点出息。不错,说得好。这话真够经典的。”

    “你能想象一下没有男人的日子将会是啥样的?”我想听到客观的评说。

    “你是否想听我说没有男人世界该是多么暗淡无光的啊?”她跟多数女性公民一样,很难顺着男人的思路回答问题。

    男人的心灵与女人的心灵同样都在感受世界、感受世间万事万物。可感受的方式不同,结果亦不尽相同。尽管男人与女人的心脏都在胸膛的同一个位置,其功能也是完全相同的。

    谁能想到野驴肉闹得布梅日乡方圆几百公里的地方出了一则震撼天地的爆炸性新闻。说张三瓶“强奸”了吉普车的后座,把个好端端的坐垫磨出了黄牛嘴巴大的洞。而这事又偏偏被乡妇联主任发现,逮了个正着。

    这种事要是搁在别的地方,也许不会引起人们多大注意,顶多当成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议论两三天,一笑了之。可是,在布梅日这个穷乡僻壤就大不一样。

    这个地方虽说是半农半牧区,对于纯农区的农民和纯牧区的牧民来说,是梦寐以求,炙手可热的产业。但事实上这里却是个靠天吃饭的地方,既种不出像样的庄稼来,又养不出膘肥油亮的牛羊。少量的农田都在山半腰上,要是天公不作美,就不会有好的收成。人们从春忙到秋,也只是白忙活,打不出足够吃一年的粮食。而这里的男人们一个个都好吃懒做,而且嗜酒如命,打出来的那点十分有限的青稞多半酿成藏白酒被他们喝掉了。就算丰收了,也没法把粮食卖出去换成现金。因为,青稞这东西不像大米、小麦、包谷那样世界多数地方都长,稀罕得很咧。青稞这东西好哇,要多好有多好,炒一炒,磨成糌粑吃。只要有一碗清茶,没有佐食品也可以顺顺当当下肚。所谓牧业,不过是每户有几十只山羊和几头黄牛。问当地老百姓为何不养牦牛和绵羊?他们会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这里的山水养不了牦牛,牦牛长到一定时候就要翻山越岭到邻近乡村或者干脆出国,成了别人的美食;养绵羊,没用。除了把肉吃掉,把皮子鞣一鞣,制做些简陋的垫子之类的用具,也就别无用处。因为没有大片的草甸子,满是石头的山上又没有什么草,只长些带刺的灌木,把绵羊身上的毛抓得个只剩下伤痕累累的光皮子。搞副业,没资源,没门路。总之,这个乡要多穷有多穷,穷得很少有人走出山沟到专区等地转一转,开开眼界,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大,是个啥样的,甚至连县城是啥模样都想像不出来。

    物质的贫乏,精神的空虚,使得他们除了聊天、睡觉、搞出点乡野式的男欢女爱,没完没了地生儿育女,就没有多少在外人看来有意义的事情可做。打个比方,跟远离现代化的印地安人相比,好不到哪儿去。

    恰恰在人们守不住清贫,捱不住寂寞,百无聊赖的时候,张三瓶给他们的枯燥无味的生活增添了许多鲜活的乐趣。

    人们像议论天气、庄稼、农田、子女或瘟疫似地纷纷议论开来,七嘴八舌地对他俩品头论足,犹如狂风卷地,洪水蔓延。又似在封闭千年的这片小地方破天荒首次发生了一起儿子与亲身母亲乱伦的丑事。这种脆弱的地方以及生活在这里的脆弱的人们可不像城里人,很难经受得住带有巨大精神剌激的折腾,有时一句再普通不过的玩笑话足可以把整个山村炸响。其威力、杀伤力之大远远超出你的想像。

    “咳,这人真是个饭桶,留着乡里那么多漂亮女人不找,偏偏玩车子坐垫,嘻嘻嘻。”

    “呸,真丢人。那些娘们会怎么想?以为男人都跟他一样,离开了女人就受不了,活不成。”

    “可不是嘛。你们都知道我那个老头打狗(偷女人时先得把女人家门口的看家狗制服)打出了名。睡过的女人不下于一百个。可他还从来不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这才叫男子汉。知道吗?真正的男子汉应该是他那样的。享用到第一百个女人就扔一条裤子,唱支曲儿或者大声吼几声。多好!”

    “太可怜了。他那么喜欢干那事儿,为啥不把自己的女人一起带来?”

    “他还没结婚,哪来的女人?他可能是个色鬼,不干那事儿,就连一天都熬不住咧。”

    “谁说他没结婚?听人家说他老婆在内地,长得还蛮漂亮的。”

    “这儿离县城那么远,他又看不上我们这里的女人,这可苦死他了。真可怜。”

    “你那么同情他,干嘛不把自己的老婆借给他用两天?反正也不会用坏的。到时候还可以收点烟酒什么的酬劳,多好的事儿。”

    “他那么做是为了不犯错误。听说机关里纪律特别严,如果他随便跟一个女的玩上一次,就有丢掉饭碗的可能。机关里可不像我们这里这么自由,谁想‘打狗’就由着他,没人拦,把女人的肚子捅大了都不怕,只要长得不像自己,女人是绝对不会轻意抖搂出来的。”

    “没有那么严重。只要自己小心点,轻易不暴露,谁还管这种烂事儿。县城那么大个地方,谁知道谁在干些啥。反正比我们这里宽松得多呢。”

    “要是我呀,实在受不了,就随便跟工作组里的一个女人来那么一下。她们长得好看,又那么干净。大不了挨一记耳光,三天见不了人。成了,就算被人发现、检举了,受个处分又怎么啦?有啥大不了的?处分总有个取消的时候。”

    “这人真没用。当初要是来找我,我会好好考虑考虑的,总不至于闹出眼下这种叫人难堪的事儿来。”

    “得了吧。人家真要是来找你,你把人家弄成个强奸犯啥的也没准。再说把你的肚子搞大了,他怎么向老婆交待?”

    “废话。如果他一开始就随便找个女的解除那种痛苦,还轮得着我们在这儿磨嘴皮子?真是的,竟扯些不着边际的事儿。”

    我一边带着问题听白云讲这个不定是她自己编造,而我又还没有来得及考证的故事,一边思忖着。我说过白云是学中文的,有的是文学造诣和写作功底。没准她是为检验自己编故事的能力,以讲故事的方式把刚刚构思的小说情节复述给我听,有意识地征求我这个门外汉的意见。那么她干嘛偏偏要用自己的继父格典大爷、母亲和张三瓶之类真实的人作为小说的人物,编织情节?这岂不是在糟蹋自己嘛。不,或许这正是她的精明之所在,那就是为了增加故事的可信度。

    不管怎么样,她的故事已经开始了。开始了的故事一定得讲完,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我呢,必须耐着性子,认认真真地听下去。

    我好像说过,白云跟我同岁,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降生到这个世界的。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她对那个年代非常熟悉,俨然经历过许多只有在那个年代发生的事情。她在对我讲父辈们经历的事情时,显得极其轻松,就像民间说唱艺人讲述格萨尔王故事那么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

    白云的舌头把我的思绪连同目光引到了有可能常常在我父母梦中出现的很有意思的那个年代。

    张三瓶的事儿其实压根就算不得什么事儿。一没有触犯法律,二没有伤害他人,顶多是件面子上说不过去的事儿。况且,这事儿我在全乡妇女大会上彻底平息了。可是,这格典惹出的事儿才叫事儿,和的啥稀泥,让人头痛。

    工作组里有人反映,格典和张三瓶一样,自从吃了野驴肉就显得烦躁不安。通常呆在队部开会或有其它事情出不去时,总是用长褂把下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不是埋着头在队部院子干这干那的,就是整日整宿地呆在房间里瞎折腾;有时一大早就跑到群众中开展工作,天黑了才回到驻地。见了女人,两眼发直,盯得人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变得酥松,直发麻。走起路来,总弯着腰,像是患了严重的肾病。

    我们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只是咧着嘴笑一笑,或摇摇头,啥都不说。但是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他很难受,如同久病卧床的人。

    都怪该死的野驴。我可能要犯事儿。格典老是跟张三瓶说些我们几个女人谁也听不懂的话。

    一天下午,日头很大,火辣辣的。毒毒的光晒得我身上散发出从未有过的汗臭味儿。洗一洗,一定会很清爽,很舒服的。可是上哪儿洗去?连县里都没个澡堂,这儿就更别想。但不能不洗,非洗不可。不洗,会长虱子,咬得你心脏都痒痒的,啥事儿都干不成。

    天然浴场。对,找天然浴场。

    荒山野岭的,只要有水,就不愁洗不成澡。

    在县里的时候还不得到县城后面的沟里去洗,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况且这地方除了天上的白云、空中的飞禽、地上的小虫、山上的野兽和牛羊谁能发现得了我们美丽的身体。人是万能的,人的智慧和能力无穷尽,只要稍稍动动脑筋就找到各种办法。区区洗澡这类事难不倒在伟大领袖毛泽东思想的阳光雨露哺育下成长起来的国家干部。

    于是,我约工作组里惟一的一个女伴到离驻地较远的河里冲凉洗澡。

    一路上,我们唱着歌颂毛主席的革命歌曲,雄赳赳,气昂昂地迈开革命的步伐,显出一副“敢教日月换新天”的革命气概。那精气神,别提有多好。可不像现在的年轻人,蔫唧唧的,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儿。

    走了个把钟头,终于来到一条不知流淌了多少个世纪,也不知潜藏着多少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的小河边。不想一个男人脱得一丝不挂地在河边沙滩上吼叫着满地打滚。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用非常恶毒的语言咒骂自己为何不是个蹲着撒尿的女人。

    他看见我们过来,就赶快跳进河里,像罪犯哀求警察饶恕似地把身子藏入水中,只露出个脑袋。

    都怪这张该死的嘴巴。我可能要犯事儿。他说话语无伦次,仿佛在念诵神秘的咒语。

    我们俨然从来没有接触过男人,掩面而过,背过身子支支吾吾地小跑着朝上游躲去。我没有注意到我那个女伴此时的神情,但是我的干燥得几近冒烟的喉咙告诉我不住地打颤的小腿,说我的心脏跳到用来为说话出声的地方,堵在那里动弹不了。

    等到情绪镇定下来,心脏回到它应该老老实实守护的地方,我发现自己想起了两年前就到另一个世界游荡的丈夫和他留给我的女儿白云。是的。我确实想起了他们,而且在我的男人离开我后第一次读懂了心猿意马这个词。我说呀,这人类也太伟大了,怎么竟造出那么些耐人寻味的词汇来。请你们理解,因为我也是个生理和心理都很健康的女人。况且,那时我还很年轻,长得也和白云现在的模样差不多,挺招人喜欢的。

    晚上,我在房间里点着汽灯准备宣讲稿。突然听到男人可怕的争吵声。我走出去一看,张三瓶正跪在院子里大声吼叫着。格典操着一口带有浓重后藏口音的汉语普通话跟他大叫大嚷起来。吵闹声引来男男女女一大帮人,很快将他俩围拢过来,问这问那的,好不热闹。我准备把他们俩带到我房间,可他们硬是不听。

    “你们不要再问了。我们俩吃了很多野驴肉,身体不舒服。张三瓶想死,准备自杀。我阻止他自杀。其实我也不想活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没有什么好看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好想的。你们有老婆孩子的回家睡觉去,单身的跟我和张三瓶喝酒去。”格典喝醉了,满嘴的酒气,发疯似地胡诌着。

    我的出现,终止了这两个男人的游戏。叽里呱啦的嘈杂声戛然而止。乱哄哄的局面立刻被打破。张三瓶一下子站起身来,弯着腰像一只老猫躲进了他和格典的房间。人们嘀嘀咕咕地走开了,一会儿功夫全都走散了,回到属于各自的小天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爬上村子东面的山冈,一群妇女带着铁锹懒洋洋地去料理横七竖八地斜靠在山坡上的庄稼地时,妇女主任也从自己家里走出来,拨开一小群出工的农民和饿鬼样的畜群,抬起沾满灰尘的双脚急匆匆地跑到我房间谈工作。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跟我兜圈子,绕老半天后,才吞吞吐吐地说起正事儿。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格典和张三瓶吃野驴肉身体反应异常,下身那东西一直坚硬地挺举着,致使他们寝食不安,不可终日。应该想个办法解决一下,否则有可能出事。

    “能出啥事儿?难道会出人命不成?”我关切地问道。

    “你别打岔,听我往下讲。”

    “他们要么有可能糟蹋乡里的女人,要么会发疯的。谁让他们吃那么多野驴肉,还一次就把两根野驴鞭吃得个精光。这野驴肉吃不得,特别是这驴鞭更是吃不得哟。知道这是治啥的吗?是专治那些不管用的男人的,挺管用呢。”

    “怎么办?他们那东西老是像根木头挺得硬棒棒的,不会伤着身体吧?”

    “是呀,怎么办呢?如果他们的老婆在身边,什么事儿都没有,大不了跟他们多睡几天,过上七天八天的,准会恢复正常。”

    “夜间,准确地说是在凌晨三时许。从格典和张三瓶的屋里不时地传来奇怪的叫喊声。这声音又像猫头鹰在唤食(民间传说猫头鹰唤水獭送鱼),又像野狼嚎啕,搅得我实在不能入睡。”

    “万一出了事儿,岂不砸了工作组的牌子?怎么向县里交待?我在床上不停地翻动着身子调整睡姿,心里着急得直犯愁。”

    “吃过早饭,我和工作组另一个女同胞分别找那两个被野驴肉整苦了的人,照妇女主任的提议帮助他们解决燃眉之急。事先,我们俩达成了一致性意见——首先,我们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妇女干部。虽然干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做点好人好事不在话下,仅凭一丁点的觉悟也应该帮助他们,阻止他们犯错误。其次,他们是我们的阶级兄弟,要是在他们遇到困难的时候不伸出友谊之手,看着不管,怎么也说不过去。再说工作组里就我们两个女的,我们不去拉他们一把,谁还能帮他们。只是,只是有些怕怀孕。怀上格典的种毕竟还好说些,他是个单身汉,大不了到时候找民政部门扯张结婚证。可这张师傅就不同,已是个有妻室儿女的人了。要是有避孕药啥的也好说,但上哪儿弄去?”

    我对白云说:“那个年代的人怎么纯得那么可爱?咋就那么叫人感动呢?纯得跟山涧似的。真是不可思议。”

    白云说:“是傻冒。很傻。那个时候人们好像特重感情。”

    我说:“那叫‘阶级感情’。我是从一些资料上读到的。”

    白云说:“说明过去的人感情比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丰富得多,真实得多。”

    她失败了。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就是想怀上孩子也没门。张三瓶坚决不同意背着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婆干那种事。还劝她自重点,千万不要干出伤风败俗的事情来。人在一生中免不了犯这样那样的各种错误,但是两种错误是绝对不能犯的。一是政治上不能出现任何问题,这是涉及一个人一生信念的重大问题;二是男女作风方面不能出差错。一个人只能有一个配偶,多了就没意思,会失去尊严,跟没有思维能力,靠四条腿走路的猫呀狗啊啥的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她带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和少女般清纯的羞涩,大胆地勇敢地谨慎地而又怯生生地向张三瓶讲了许许多多革命道理,费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他。可是到头来,非但没能说服人家,反倒弄得她自己里外不是人。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好说歹说怎么着都无济于事。

    我跟她一样,苦口婆心地开导格典,对他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同志在遇到困难的时候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现在你遇到了困难,这是危及政治生命和前途的一件大事,绝不能掉以轻心。在这个时候我不能坐视不管,应该向你张开友谊的臂膀,伸出革命的援助之手。其实我心里怦怦然跳个不停,手心捏了一把汗。

    他只是一口一个谢谢,根本就不同意照好心的妇女主任说的做。反倒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他有些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说,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

    我愿意成为他的妻子吗?他能成为我女儿的好父亲吗?

    我说不清,说不好。尽管就此问题翻来覆去地想了较长时间,可总是没有找到令我自己和幼小的女儿满意的答案。后来我终于想起了母亲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地告诫我们几个兄弟姊妹的话语——随缘吧。命里有的,就是魔鬼也得认。命里没有的,就是公子闺秀,也不要指望。

    依我参加革命后所接受的教育来看,母亲的说法完全是地地道道的宿命论,不该提倡。但我非常真切地想到假如没有母亲,哪来我的身子。于是,我遵循母亲的教诲,放弃复杂的想法,暗自忖度顺其自然吧,让一切该发生的事情尽早发生。

    过了三个多月,经县“社会主义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验收合格,我们可以撤回县城了。

    临走时,一个老妇人牵着一头少一只耳朵的母黄牛到我们驻地找格典。她直直地走到格典跟前,握了握他的手,一声不吭地把黄牛交给他,头也不回地径直朝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

    格典!原来,为了解除来自身体的困惑,他几次想做对不起那头母黄牛的事儿。没成,就用刀子把牛耳朵割了去。这不,人家嫌牛不干净,就牵来交给他,叫他娶回去做老婆咧。从此,人们管他叫朗根,译成汉语是老公牛的意思。

    “我不信。你讲得太离奇了。格典大爷绝不会干出违背伦常的事情。”我从床上坐起身,点了一根格典大爷不曾抽过的香烟。烟名好听极了,叫做“绿云”。

    “举起棍子会惹恼狗,说实话会叫人不高兴。你要知道我妈妈从来不撒谎。不过很难排除工作组和布梅日的个别人出于好玩编出这类荒唐的故事来。”白云翻弄起我随手扔在方桌上的“绿云”牌香烟盒,嘴里哼哼唧唧地念诵起度母经咒,像是在咀嚼一支古老的歌谣。

    有关朗根强奸母牛的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遍全县,进而奇迹般地传到了邻近县的部分乡村。事实上压根就没有那回事儿。作为工作组组长,我咋就不知道那档子事儿?

    没边没影的事儿,往往被人捣腾出有鼻子有眼的。闹得叫人哭笑不得。

    打那以后我反倒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久而久之,相处时间一长,渐渐地发现自己喜欢上他了。他在我心中占据了和白云的父亲同等重要的位置。

    时隔不久,我的身子就归他支配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得到的是我这么个结过婚、生下女儿、丈夫去世的女人。为了女儿,我多次暗下决心不再组成新家庭,足足熬了七百多天后,第二次委身于男人的女人。然而,世间的很多事情就是那么怪,总是阴差阳错的。他在遇上我之前,有一大群女孩(人)不失时机地追他,但他一直雷打不动。除按当地新习俗常常免不了跟女人握握手,还从来没有带着对异性的渴求碰过她们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第二次婚姻,对于女人来说同样很重要啊。和前一次一样,我百倍珍视我的爱,把爱看作是阳光,让爱照耀两人神圣的心灵,温暖美丽的两人世界,让女儿感受到失去的父爱在她心里重新隐隐燃烧……

    我的第一个男人给我留下一个孩子——白云就走了。是在没有悠远的法号声和喃喃的祷告声的凄然、悲怆的情形下走的。后来,时代刚进入20世纪八十年代不久。听卜卦的喇嘛讲他已经走远了,在县城与拉萨之间游荡一年后往生它处了。叫我每天念经,真诚地朝圣礼佛,潜修来世,祈祷自己哪天脱离父母给予的躯壳后早日往生天界或人间。

    我问卜卦喇嘛,我的丈夫再生于何处,是否轮转为人。他闭上眼睛指了指东南方向。看着他指出的方位,大概应在藏南哪个角落。

    他降生的那个家庭虽不算很富裕,但也挺殷实的。最主要的是那家人个个都心地善良,乐善好施。卜卦的喇嘛说。

    嗯。多谢了。我从内心深处希望他的来世有个好的归宿。

    “不管怎么说,你继父跟你妈妈一样是很难找得到的好人。好人一生平安。那个叫张三瓶的师傅也是个好人。他现在哪儿?”我没有见过他,但愿能在梦中认识他。

    “他早就退休回内地了。现在家里颐养天年。”白云做着怪异的舞蹈动作走进了我没有多少书籍的书房“白云斋”。

    她拿出一沓稿纸摊在我面前,还拿出一支她珍藏了多年,一直舍不得用的老式“英雄”牌钢笔,把它塞进我手里说:“研究你的男人和女人吧。这支笔会帮助你成就一些好文章。”

    我知道这支笔是白云的母亲送给格典大爷,而格典大爷又转赠给白云的。我还知道这支笔曾促成白云圆了大学梦,陪她在内地艰难地度过了几个寒暑。

    我拿起这支沉甸甸的笔,端详起我脑子里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的面孔。所有的面孔都是一部部读不完的书,而每部书所记录的故事都有各自的侧重点。倘若谁能读懂每一部书的全部内容,那么他从此就不需要再次轮转于人世,而往生天界了。

    “你能永远和我在一起吗?我说的是长相厮守。”白云从钱包夹层取出她母亲的照片,让我对着那张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黑白照片回答。

    “除非你哪天离开我远走高飞。”尽管还不敢最终肯定我们究竟能不能白头偕老,走到人生的终点站,但我还是大胆地许下了愿心。

    “你永远不许在我面前提起野驴。”她的表情很严肃,语调有些刻板。

    “是的。永远不提。”我相信我能恪守诺言。

    白云的故事和她要讲的故事很多很多,很有意思,也很动人。她说人生就是重要的故事,听多了就没有啥意思,就像天天吃同样的食物索然无味。

    “你为何不把脑子里的故事全写出来与更多的人共享?”我极为热情地问。

    “写东西光有激情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要有感情。我所缺少的正是感情二字,一种能激起人们企盼、热爱生命和生活的感情的浪花。”白云俨然一个资深的语文老师。

    两根舌头扭结在一起,如同两条蛇缠绕在一块。我的初恋本来就妙不可言,而初恋的成功使人们疯狂的心好似雨季的河流,一刻不停地奔流,流向望不到尽头的某个彼岸。直到目前,我们仿佛仍处于热恋的高峰期,竟然忘记了自己很快就要成为孩子的父母。

    我的有关男人与女人的研究课题终归没能完成。但是我喜爱的“白云斋”里开始散发出浓浓的墨香,我看得懂和看不太懂的书籍也比当初多了许多。更重要的是,悉心听过白云讲的那些个乌七八糟却很有意思的趣闻轶事后,学会了整理故事,而且初步读懂了女人,并强烈地意识到她们同样能够托举生命的太阳。

    当我在白云的指导下把她讲的故事整理出来,用特地托人从杭州买来的锦缎包起来,装入特制的小铁箱藏进无人光顾的岩缝中,准备留给后人,让他们等到世界从眼前这种光怪陆离的荒诞境地醒来后立即印发给像我这样总被好奇心驱使的人们时,我的母亲奇迹般地出现在我和白云面前。事先她连个电话都不曾给我们,这无疑是给我们带来的特大惊喜。是吧?

    妈妈领着我和白云去把格典大爷接过来,又把江孜农民建筑队老板和好斗的矮鬼叫来,欢欢喜喜地玩了一天。妈妈做了很多菜,非常可口,都是我从小喜欢吃的。我吃到了地道的拉萨风味咖哩饭。妈妈喜滋滋地看着我一小会功夫吃掉了一大盘咖哩饭。

    我不知道妈妈使了什么招数,自从她来看我和白云后,格典大爷就不再回他的“家”,连提都不提了。这叫白云乐得总在我面前夸我妈妈“实在是太伟大了。”

    我也高兴得不知该如何向妈妈道声“谢谢”。欣喜之余,我紧紧地抱住格典大爷,像个孩子似地一声接着一声地喊他“爸啦。”自父亲去世后,我还从来没有对别人这么称呼过,此前我喊他叫做“波啦”(大爷)。如今我天天都在使用“爸啦(爸爸)”这一称谓,而且每喊一次,我的眼里就噙满泪水,鼻子一酸,喉头一涩,便哽咽起来。

    打那以后,我们的爸啦不再到外面喝酒。偶尔到“仲仓”茶馆,也只是去看那位拉萨小姑娘,给她带些好吃的或她喜欢吃的东西,每次顶多呆上十几、二十分钟。

    星夜,少女般的月芽偷偷瞅着我搂住白云,用手指头在她滑嫩的脊背上轻轻地比划出一句令多数男人作呕的话:女人的背后掩藏的不光是女人自身的命运。

    白云把嘴紧紧地贴住我的耳朵说:生命的旗帜往往在心中飘扬。

    我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说:只是多数情况下很难被男人感觉得到。

    圣人。在我看来她简直就是个还没有被多数人发现的女圣人。她能永远保持一颗圣洁的心吗?

    玻璃杯,既可以用来盛水,也可以用来斟酒。女人亦如此,没有她们承受不了的事物。

    (作者单位:西藏自治区档案馆)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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