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的大铁门紧闭,只留一扇小侧们开着。他把车子推进去,收发室老头正在院里闭目叩齿、意守丹田做着气功,做完一套动作后才冲着阿明的背影打招呼。
阿明推着车子没理他,却无意间瞥见路边新的一期黑板报。一行巴掌大的美术字在路灯的映射下赫然入目:“市场经济大潮中的一代英模”。标题下画着一个表情严肃的装运工,背景是火红火红的窑炉。显然,板报宣传员希望画得尽量维妙维肖,竟把阿明腮帮上的那颗黑痣也画上了。
当他转上三车间的土路时,就看见质检室里灯火通明。突然,一股奇怪的力量注入阿明因饥饿而变得无力的肌体,他身不由己地向这边大步走来。到了质检室门口,他收住脚,转到一个窗户前,踮起脚扒着窗棂往里窥望。
他首先看到了珍姐。这个病体刚愈的小寡妇正站在何工身旁,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在不停地翻阅,啊,原来她是在帮何工查找资料哩!虽然在灯光下她的面貌轮廓更加分明,但却具有一种宁静的、柔和的、从容的神情,她的脸燃烧着蓬勃的生气,看起来要比以往更加楚楚动人。
何工埋头在用电烙铁焊着仪器的元件,嘴里不时吹着气以使焊锡尽快冷却凝结。汗水从他的脸颊流下来,珍姐在用手帕给他擦拭。
阿明痴痴地看着,觉得他们是那样的自如和自海。他们用不着为提成奖而闹心,也用不着为副厂长这个官衔而畅快,更用不着落到今天这样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境地。在这儿,他们就凭默默无闻的工作,就会获得人们尊重和自身的愉快。也许这样,他们就不觉得自己是平凡的或者卑微的;他们就能长久地保持内心平衡和满足,不至于为那艰难的生活感到委屈和不幸,不至于为别人的富有而感到抱怨和焦臊。那是一种默默的希望在支撑着他们。
阿明这时开始觉得,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都各有其位。如果位置颠倒了,这个世界也该乱套了。副厂长绝不是他的位置,他的位置应该在迸射火焰、热浪滚滚的窑炉旁。
他轻轻推开门,朝他们走去。
何工告诉阿明:他已经快研制出一种新型的陶瓷建材,非常适合当前市场需求,若试验成功,将来形成规模生产,就可一举扭转陶瓷厂的亏损局面……
“……他们真不管。”何工猛吸了一口烟,问阿明,“你打算怎么办?”
“左右为难,我想把事情说清楚,又怕厂子人骂我砸了陶瓷厂的饭碗。”
“砸了饭碗?给厂里卖了几百万块钱货,赚几十万就算救陶瓷厂啦?”何工说着猛烈地咳嗽起来。
“这还不算救陶瓷厂,什么才算?阿明愕然地看着何工瘦削的脸。
“阿明,如果这样不合格的产品蒙混过关,毁的可是咱陶瓷厂三十几年的金字招牌啊!”何工狠狠地扔掉烟头,用脚跺了跺。
“老何说得是理。阿明,几十万块钱和陶瓷厂将来的生死存亡,哪头轻,哪头重,可能连小学生都会算。不错,假如你告诉货主真相招致退货,厂里会有不少人驾你。可眼光放远看,给客户竖起来的是信誉和质量的牌子,做的是挽救陶瓷厂声誉的大好事哩!”珍姐情绪激动,但说起来还是那么慢条斯理、尖声细气的。
“给人驾几句有什么关系,骂完也就过去了。阿明,眼一闭,牙一咬,不就挺过来了?人们将来会理解的。”何工说完朝阿明的肩膀猛地一捶。这是一种友好、鼓励的表达方式。
好吧,我阿明就是个装运工,一个蹬神牛的,本来就没有升官发财的打算,没什么得失值得可惜的。人生在世,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朋友,还叫人吗?”
当晚,阿明,何工就带着有关资料到于善堂家去了……
由于陶瓷厂生产的压电陶瓷部分技术指标没有达到要求,使五百万购货合同被DD公司宣告终止。在于善堂的百般斡旋下,陶瓷厂避免了因违约赔款而蒙受的巨额损失。
现在,阿明已不再是主管供销的副厂长了。他向厂部递交了辞呈。迟厂长也认为他的才干还是在装运方面,而不在供销。于是,在厂里一片咒骂、挖苦、疑问、同情、同时也有赞扬声中,阿明默默地回到三车间。
他又开始过上了穷日子。他把五千块钱一文不少地退回厂部,那套西服和领带也原物奉还。
阿明在供销领域摸索着行进,兜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他没得到什么,也没失去什么,欢喜和烦恼犹如过眼烟云随风而去。不过有一点还是值得庆幸的:主管工业的副市长,以前对陶瓷厂的贷款求援不大理睬,这回却给予高度重视,不惜采取行政干预的措施,为陶瓷厂筹措了技改项目资金,并组建了新兴陶瓷研究所。何工有幸担任该研究所的副所长。
陶瓷厂决定减人增效。于是,阿明成了下岗职工,每月领取一百三十元的生活费。
他又干起了老本行。早出晚归,虽然辛苦,也有回报,一家人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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