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六你加班啊？”吉丽见我精神百倍穿戴整齐要出门的样子奇怪问我。

    “没有啊？”我一边梳理自己已经白了三分之一的头发，一边顾影自怜。

    镜子中有张名副其实的中年男子的脸，剑眉虽然还保持着原有的锋利，但是眉尾已略显稀疏，天庭饱满依旧，却平添些许细小的抬头纹，地阁愈发显得方圆，还演化出微微的双下颏，鼻堪称直口堪称阔，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并略带风情。对自己见老的容颜，颇为感慨。

    “那你穿戴这么整齐除了见客户还会见谁？”吉丽见我对着镜子端详纳闷问我。

    “去见你婆婆行吗？”我面对她的疑惑问，这可是真话，我计划上午约见薇雨，一起待一个小时就回家见老太太。

    “嗯。代我向奶奶问好。”她笑了有礼貌地说。

    “嗯，行了。我替你婆婆谢谢你啦。”我有点讽刺地说。

    “看你那小样儿。”吉丽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灰色座骑在柏油路上一路稳步奔驰，自那次聚会之后我和薇雨都没有再见面，想想已经有三年余了。其实见面或者不见面有些东西此生可能都无法改变，就像李怡说的，你曾经用过心的人你很难摆脱她对你的影响。

    心情并不激动，只是有些淡淡的怅惘。曾经被你爱过的也曾经深爱过你的女人，你会关心她的现在和未来。你们可以仅仅保留分离那刻之前的感情就已经足够，之后发生的一切，我们都不会过多关注，过去虽是永远不变之历史，并在时光的那一端，可是你仍旧会在意她的阴晴。

    我会用一把锋利的刀直接砍掉她生命中不曾属于我的那部分时光，然后用旧有的情感直接和那切开的断层沾合。看似不伦不类或者狗尾续貂，但是都自然真诚。

    车驶入我熟悉的小城，一切改变的都太多，虽然还能找到旧时痕迹。

    我提前十分钟到了，将车停在一处寂静的车场后下了车，周边安静，偶尔有车辆经过，小城的节奏令人舒适。在一个孤独的简易商店里买了两瓶瓶装水，售货员并没有本土人的热情和亲近，相反倒十分冷漠。我看看时间开始打电话给她，她接了电话，也许这种直接的对话会令她感到不适。我们有太多痛苦悲伤温暖冷漠伤害治疗仇视依存的过往。

    她接电话说立刻就到了，声音有微微的变化，令我想起她母亲，一个苍老善良而瘦弱的女人。我其实内心害怕她变成那样。

    我立在车边等她，远远看见她走来，如二十几年前一般向我大幅度挥舞全部手臂，如做广播体操中的伸展运动。这令我想起我们在那个夏天热风中的频频见面，我们频频的拥抱和亲近。她保留着我的青春，而我也保留着她的青春。我突然心头有些难过。这说明什么，二十几年来她的内心没有变化，还是她对我的情感一直都没变化，她仍旧是过去的她。

    她依然瘦小，甚至比二十几年前更甚，发型保持着原有的发型，没有白发，脸上却有了些许皱纹。时光这种东西将一个少女带走，而给我留下的是一个面带沧桑的女人，我不能想象一贯性格内向不喜言辞的她怎样从事当今时下刀耕火种的教师行业。是那些不成熟不懂事顽皮放养的孩子和洪水猛兽般的家长夺走了她的青春。我们对视了一下之后目光就分开。

    “你胖了很多，头发也都白了。”她静静地对我说，这就是她的表达方式，是一种事实陈述，没有感情成分。

    我想起TVB电视剧《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和小龙女，十六年后断肠崖下，再相见时所说的话。

    杨过：姑姑，你的容颜没变，过儿却老了许多。

    小龙女：我的过儿不是老了，是成熟了。

    十六年后的情侣再次相见自会百感交集。

    我拉开车门，问她我们去哪里。她说不知道。

    我们总不能就在车里待半天吧？我说。

    嗯，去哪里都行。她仍旧是那个没有主意的被动的人，从年轻时候就如此。

    这潜藏的另一种意思可以这么理解：和她喜欢的人一起她愿意陪他到天涯海角，和她可以依靠的人一起她没有了主见。

    难道我仍旧是多少年前那个强大的有引力有主见可依靠的少年？不对，我该是今天的这个更有主见更加强大更具引力更可依靠的成年。一定是这样，缺少的不过是些许轻狂而多出来的是成熟和稳健。

    我不用再为你拉开车门了吧？我说。

    不用了。她善解其意地笑了笑。然后自己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

    “你要让我陪你多久？”薇雨坐在我身边问我。

    “难道你还有别的事情吗？”我正准备开车，侧头不解问她。

    “这里不是你回家的路吗？你不顺便回家看你妈啦？”薇雨问我。

    “好像每次我来找你，我妈都摆在中间。”我笑了，看着她。

    “我已经习惯了，你妈最重要，你还是早点回家看她，我不想背负着罪名。”薇雨低头，也许想起往事。

    “没什么罪名，那时候我们都年幼无知。我妈有一次还提到你，她本身都没有恶意。”我说。

    “我已经无所谓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是垂暮的老人，希望你还是尽量多陪陪她吧。”薇雨抬头看着我，一幅通情达理的样子。

    “好啊，不过今天主要是陪着你，我妈我每个月都会回家看她，今天陪着你，中午吃过饭就去看她。”我说。

    “你还是和你妈一起吃吧。”她仍旧有些担心问我。

    “就这么定了，我们一起吃中午饭，然后吃晚饭就去看我妈。”我说。

    她没再坚持反对。我发动车子。

    2

    我们沿着路不知方向地走着，我知道一直往前开就能到郊外。

    她一直静静地坐着不说话，我们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但是气氛中却不会有尴尬。这种熟悉和默契是多少年之前形成的，因为我们不是陌生人，也不会局促，我砍掉的时光能立刻和她接上。

    路边渐渐出现了树林，灌木，河流。我们来到了郊外。车辆右转开进一条幽静的林荫大道。

    高树整齐的列队在路边似在迎接我们，树冠氤氲有气势，地上有片片黄叶，展示秋的深邃。柏油路干净爽利，小草虽然略显枯黄不过颜色更劲，似我们这进入老秋的两个成年人。

    车缓缓走在路上自有意蕴无限，前面出现岔路口，出现停车场标识。我拐进停车场，周边都是茂林。幽静无比，来这里玩的人很少，车场中仅有两三辆车停着。

    这里太美了。我一边感慨一边把车停好，拉上手刹。我侧头看了她一眼，她也侧头正看我，我们相视一笑，拉开车门下车。

    此处偏僻幽静，我们走进树林，在高树间漫步，脚下是丛丛矮草，不停有草籽脱落在我的鞋上，这种回归自然的感觉已经多年没有了。曾经在农村放养了14年的我终于回归到自然。

    “现在你可以说你要对我说的话了。”薇雨看着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我看着她奇怪。

    “因为我再了解你不过了，世界上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呢？”她停下来扶着一棵树干粗壮的树对我说。

    我笑了，同意她说的话。

    “我喜欢上一个女孩。”我说，“你应该也看了我的日志小说。”我又说。

    “我是看了。”她抬头看我一眼。我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她仍旧像年轻时候一样瘦弱而无力。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我将她揽到胸前，注视她的眼睛，岁月已经将那张充满青春的脸带走，只留下年轻的身形和不变的眼神。

    “你该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她深情注视我的眼睛缓缓地说。

    “可是我那么喜欢她，她就这样离开我。我不甘心。”我放开怀抱，捉住她的手，她的手依旧柔软。我将之放入掌心观看。

    “你的手倒是没什么变化。”我一边看着那只娇小的手，一边想起以前她曾经和我说过，那些指端呈圆形的手都是一些不灵巧的手。她还拿出她的那些圆形的指端给我看。

    “没有，我的手也随着老了。”她说，“怎么和你那三十岁的小情人相比呢。”她又略带醋意。

    我无声地笑笑。

    “老情人更加可靠，虽然不似当年美丽年轻，但是却深情款款，没有代沟。”

    “谁是你的老情人啊？你的老情人太多，我可排不上队。”她一边说一边嘲笑我，怕我抓住她躲到树后。

    “呵呵……她们都和我失散了，不理我了，最后只能找你了。”我见她躲开，伸手一把拉住她。二十年前的情景重现于眼前。

    “忆昔夏日杨柳桥，水流凛冽，漫坡青草，鸣蝉叶间恨秋意，悲声一曲独好。少女灵秀约少年，情意深处，盈盈浅笑。如今白头对皱纹，青山在，人已老。”

    “我认真和你说呢。”我仍旧把她揽于怀中，紧紧搂住她的腰不放。她不再挣扎。看着我的眼睛。

    “我也是认真回答你呢。你别打扰人家小女孩。当心人家老公揍你，你这是勾引人家老婆。”她低声和我说，还给我安上一个罪名。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呢。”我阴险地笑笑，“我现在算不算勾引你啊？”搂紧她近距离看着她的脸。曾经千娇百媚的那张脸已不在，虽然人还是这个人。

    “讨厌。”她在我怀里撒娇。

    “不过我怎么也没弄清楚，一个女人和你发生亲密的关系之后，她怎么还会突然又不理你了呢。你说这是为什么？”我一脸严肃问她。她的腰肢柔软，一如从前。

    “我想有两种可能吧，一种是她开始就喜欢你，情不自禁，后来发现自己这样做有违人伦，会闹出大事，于是就要和你断绝一切往来。”她在我怀里竟然冷静矜持到这么理性。看来她已经不再爱我。

    “另一种呢？”我没有放开她，虽然她不再爱我，可是我仍旧留有一丝温存。

    “另一种，是猜测，我想她可能有一点点喜欢你，但是被你诱惑了，后来发现自己大错，于是坚决和你断绝往来。”她又说。

    “什么啊？明明没有什么区别，还另一种。”我觉得不对叫道。放开怀抱。

    “怎么没有区别，区别是你行动的结果会不一样。第一种因为她喜欢你，所以她现在虽然态度坚定，实际上她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如果你去找她，她还会被你感动，回到你的怀抱也有可能。如果是第二种呢，她也许已经不再喜欢你，你们只是做错了事，特别是她会认为错的很多，再不想理你。”

    薇雨的分析令我毛骨悚然。不过看似很有道理。

    “女人果然厉害。”我再次搂住她的腰，紧紧抱出她。

    “其实你老婆就知道，你不用跑来问我。是个女人都能分析出来。女人了解女人。”她对我说。

    “谢谢。”我搂住她欲亲吻她，被她的手挡住我的嘴巴。

    “亲一下脑背儿总可以吧。”我说。她没有拒绝，脸一下就红了。我的心头一动，她一把推开我。

    “你别诱惑我。”她说，“我不想回到从前。”又补充说。

    我突然明白她仍旧喜欢我。

    “都什么年纪了你，还这么行事毛躁。我建议你别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最后家庭也弄得乱七八糟，你再被人家老公揍一顿，你这是何苦呢。趁着这女孩对你放手，你就自己收拾心情，不要再招惹是非了。”她整理自己的思路又劝我，确是一番金玉良言。

    “好吧，我可以考虑你说的话。”我说。

    “你就听我的话吧，80年代的和咱们那会儿想法不一样，没找你要损失费就不错了，如果人家带着老公来找你，你说你不是没脾气吗？现在什么人都有，证明这女孩是个善良的好人。”薇雨又分析说。

    “靠。能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我叫道。

    “注意语言文明，你以为呢？都像我们似的，白给，最后还弄得伤痕累累，到老了还不放过你，还要来找你诉说他的心事，也不管你爱听不爱听。”薇雨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啊。

    我要抓她，她已经笑着跑远。

    3

    我们在人迹罕至之处漫步，自有一番情趣，其中感受颇有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猎人笔记》所记载文字之味道。屠格涅夫与波林娜的精神恋爱故事令我着迷，正是这种若即不离的精神恋爱成就了一代作家屠格涅夫。爱情是文学之源，爱情长久之法即得不到。

    波林娜出身音乐世家，其父马努耶尔·伽西亚是西班牙男高音歌唱家。她受到良好教育，知识渊博，还师从李斯特，弹得一手好钢琴。并会唱歌，在巴黎意大利歌剧院指挥路易·维阿多的帮助下，她唱红欧洲，并最终嫁给了路易·维阿多。波林娜虽然貌不惊人，但是却又一种独特魅力被男人喜欢，包括屠格涅夫。

    屠格涅夫在波林娜于俄国的演出中认识她，他对她一见钟情，虽然波林娜已经是个结过婚的女人。从此这个女人就改变了他的一生，他一生都沉浸在对她的追求中。

    屠格涅夫爱波林娜达到疯狂的地步，他甚至成为波林娜丈夫路易·维阿多的好朋友。屠格涅夫后来甚至和他们夫妇二人住在一起，以至招来不少非议。

    屠格涅夫常常同他深爱的女人讨论自己的作品，而波林娜也公然称，屠格涅夫的所有作品都是经她过目之后才送去出版的。1883年9月3日，屠格涅夫因癌症在爱人的怀抱中离世，波林娜之后又活了27年。在她死后，人们找到了作家的手稿《屠格涅夫——为了艺术的一生》。据说这部手稿中透露了不少有关两人传奇爱情的细节，只可惜手稿已经失传了。（最后一段摘自百度）这个故事最终又揭示了一个道理：得不到即爱情。

    我和薇雨讲屠格涅夫的故事，她说她能明白我的感受。

    “若不是你很痛苦无所依，你怎么肯突然间来找我。”薇雨坐在司机副上看了我一眼。

    “你很了解我其实。”我看着她，感觉到一种熟知的温暖。

    “其实，我不希望看见你现在的样子，希望你能真正过得幸福。”她说。

    “可是每个人对幸福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你们觉得大众的生活方式是一种幸福，可是我的幸福是在现实以外，在得不到之间，在追求的过程中，在痛苦沉醉之后。”我说。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

    “那你就自讨苦吃吧。”她愤愤然。

    我被她的态度逗得哈哈大笑。

    中午时候我们找了一家幽静的台湾饭馆，说是台湾风味，其实都被北京同化了，无论川鲁湘粤，一离开本土到了北京，都无一例外的要适合北京地方口味。

    恩格斯曾经说过：一个侵略民族最终总是要被被侵略民族的文明所同化。

    在送她回家的路上，我极力要求要去他们家坐坐，但是被她拒绝了，她不愿意我走进她现在的生活，就像很久以前我不能走进她的生活一样。我不能明白这是为什么？是我太具有杀伤力还是她太少抵抗力，可是在我们分手之前，她就曾经对我说过，她不会再为我而哭。也许是那痛苦的过去将她伤的太深，而不再令她再留恋。尽管我还对昔日存着深深眷恋。

    我们告别，她站在寂静的路边向我挥挥手，我开着车远去，我看见她独自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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