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造总和大联指两派零星的枪声中到了邮电局,只见满院子的大字报和几个戴红袖章的人,他们绷着脸对我们理都不理会。我们站在电报房门口等了个把钟头,就是等不到发报人员的到来,偶尔从外面传来几声枪响。
太阳移到了我们的头顶上,说明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被浪费掉了,我心里焦急万分。
“想想办法吧!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对坐在墙角边吸纸烟的达瓦说。他被太阳晒得很舒坦,背靠墙壁,两腿抻直,解开上衣衣扣,鸭舌帽歪在脑门上,眯眼吞吐烟雾。
“办大事得要有耐心!”达瓦说完又把烟屁股塞进了嘴里。
我突然想起了已故群培老人的儿子云登,他就在这邮电局工作。我撇下达瓦上到二楼,在一间大房子里找到正在造土制炸弹的云登。我向他说明了卓嘎大姐的病情,求他帮我们发个电报过去。他把手里的绳子交给另外一个人,他们忙着捆绑装了铁钉、螺丝的麻袋。云登领我去找一个中年女人,她坐在一张有靠背的凳子上,跷个二郎腿,头发剪得很短,乍看还以为是个男的。中年女人听完云登的情况介绍,抓起一顶草绿色的帽子,利索地扣在脑门上出了房门。云登让我跟着她走。
中年女人进入电报房,耳朵上戴上耳机,把几根线插进面前的机器插孔里,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滴滴答答地发电报过去。中年女人的手从发报机上移开,取下耳机,叫我们回去等待。我们问起费用时,她挥挥手一脸的不耐烦。
我和达瓦走在小巷里,阳光向西移去,街道里再照不到黄灿灿的阳光了。我们刚出巷子,就被一群背着枪的人给拦住,问我们是哪一派的。木匠达瓦认识其中的一个人,就用手指着那个人回答我们俩跟他同属一派的。那些人回头盯着那个人看,看得他也不自在起来,把右肩上的枪换到左肩头,嗫嚅道:“他们是立新居委会的,是跟我们同一派。”这些人再把脑袋扭过来,眼光停留在我们的身上,其中带头的那个人恶狠狠地对我们说:“下次把造反派的袖章给我戴起来!”
我们俩点点头,赶紧离开了这些持枪的人。回去的路上达瓦给我说造反派如何地拥护毛主席,拥护文化大革命,他也参加到了造反派的队伍里。我没有兴致听他讲,心里担心的是卓嘎大姐临死前,仓决能否赶到拉萨来。
卓嘎大姐有时候神志不清地胡乱呓语,说护法神在追击她,说她堕入到地狱里;有时候又瞪着大眼直勾勾地盯着屋顶看,我们说什么都不搭理。她人一下消瘦了许多。这种状态维持到第三天的中午,卓嘎大姐身子翻转的同时叹声气,撒手离开了这个尘世。
我们商量让卓嘎大姐的尸体再停留两天,如果这期间仓决还没有赶到的话就送去天葬。
我和美朵央宗把南南接到我们家去住,可一到晚上南南就会哭闹着要回卓嘎大姐的屋子,我们只能轮流哄他入睡。
那两天,卓嘎大姐的尸体就停放在房屋的一角,看到她仰面躺着既不说话也不动弹,既没有供灯照耀她的亡魂,也没有指引中阴道路的诵经声响起,唯有的是冷清和孤独。每次见到这种状况,我的鼻尖头都会一酸,泪水溢满眼眶。
“卓嘎大姐,您死得多么的可怜!现在这个时候,没有活佛给您施予颇瓦法,让你的灵魂与肉体分离;也没有酥[34]来喂养您饥饿的亡魂。您的灵魂注定要孑然彳亍在无数恐怖的险道上。但您不要怨恨,不要嗔怒,是我们共同的业力引来现在的时刻。放下来,把一切放下来,安心地去踏上中阴道路。”我盘腿坐在她的身旁,一手握住她的手无声地这样告诫。但愿我的话语能使卓嘎大姐的亡魂得到些许的慰藉。我还偷偷地为她诵经,等起身回头时,总能看见南南倚在门框上,一脸无助地望着我们。
过了两天仓决还没有回来,我们也没有找到天葬师。人们商讨着该怎样处理卓嘎大姐的尸体,却没有一个人说愿意去天葬台。
黄昏时我对同院的人说:“明天我去天葬卓嘎大姐。”人们呆呆地望着我,过后从人们脸上可以看出,他们仿佛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那夜,我一直合不上眼睛,不知道自己能否把卓嘎大姐天葬好。想着我要亲手把一个曾经关心、爱护自己的人进行天葬,心里不免恐惧和不安。我的脑袋枕在双臂上,祈求诸佛赐给我无限的慈悲情怀,让我像那些佛教史上著名的大成就者,通过到天葬台边修行彻悟四谛[35],让心了知万物最终都要消散的道理,从而对世间的事物不要执著。
美朵央宗在另外一张床上不停地翻身,她无法接受我要去天葬卓嘎大姐的事实。
半夜里我起身,用一张毛毯裹住卓嘎大姐,背在身上出了院门。卓嘎大姐可真沉啊,这也说明了她的罪孽很重。我的脚步声招来了巷子里野狗的吠声,声音从四处沸腾起来。我迈步向大路走去,路上碰不到一个人,只有狗不时地跑出来,尾随在身后叫个不停。
我走出了拉萨城,在月光照耀下继续向色拉天葬台行进。
望过去,前方是一片旷野,可我清楚过会儿还要穿越农田、流沙河,才能到达远处那座黑黢黢山脚下的天葬台。这里空无一人,我才敢为卓嘎大姐轻声念经祈祷。
我累得有些喘气,待会儿得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我在一条干枯的水渠旁坐下,把卓嘎大姐放在了一旁。父亲和哥哥临死前是否也像卓嘎大姐一样,旁边没有一盏供灯来引路?我胡想着心情开始变沉重了。
我又背上卓嘎大姐继续前进,前面是开阔的流沙,走起路来有些费力。这时我想起了《尸语故事》,现在的我多像故事里的主人公,背着尸体在趱赶路。人家背尸是为了救赎,我背尸是因为这个人对我很好,不想让她走得不顺利。
体力不支使我不得不再次停下来,让卓嘎大姐躺在沙滩上。
天空突然落起了小雨,气温骤然间降下去,我重新把卓嘎大姐背到背上,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继续前行。
这时我有种说话的冲动,旁边也空寂无人,不用惧怕不用担心,于是我跟卓嘎大姐说:“您不要埋怨仓决,她肯定因有事才没能赶过来。您也知道我父亲,他可能已经死去了,但我对他没有尽过一点孝心,就让我把这份孝心尽给您,让您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我的脖子口勒得紧,气有些喘不上来。我只得把尸体往上蹭,两手抓住肩头的绳子往前拽。“我会给您偷偷地念经,直到七七结束,您就放心地上路吧!”
背上的毛毯可能被雨淋湿,卓嘎大姐愈发地沉重起来。“大姐,您可越来越重了,想必今生您造的孽可不少吧!”我这样边说话边走路就不觉得累,接着又聊《尸语故事》:“那个弟弟也是个罪孽深重的人。他去看哥哥时,老实巴交的哥哥什么魔法都没有学会。那七个魔法师把他的哥哥当佣人使唤外,根本没有教任何魔法。到了深夜,弟弟潜伏到魔法师的窗户底下,把他们诵的咒语一字不落地记在心头,黎明时带着哥哥出逃到别的地方去。那七个魔法师来使唤人时不见他们的踪影,才知道他们偷学了魔法,急忙前来追杀。弟弟变幻成各种动物与魔法师们斗法,几番撕斗之后魔法师们开始占据上风。那弟弟慌忙中变成一只小鸟,躲进一座岩洞里。岩洞里正好有龙树法师在修行,小鸟赶忙现身求龙树法师护佑。龙树法师让他变成念珠上的一颗珠子。七个魔法师幻成的鹞也振翅进入岩洞里,落地后变回人身。他们威胁龙树法师交出人来,如果不交将要夺其性命。龙树法师不理会这七个魔法师,他们摇身变成毒蝎准备攻击龙树法师。那弟弟立马变成公鸡,迅猛地把七个毒蝎给啄死了。龙树法师大叫罪孽,伤心不已。为了让他洗净罪孽,要他到尸陀林去背死尸欧珠多吉,还赏给他一把斧头和一捆绳子,只是要求他一路上不能跟死尸说话。那弟弟来到尸陀林,看到了檀香树上通体金黄的死尸欧珠多吉,他挥起斧头佯装砍伐檀香树。死尸欧珠多吉一溜烟从树上滚下来,求他不要砍伐檀香树,愿意听从他的处置。那弟弟把死尸欧珠多吉捆绑起来,背在身上往回走。一路上死尸欧珠多吉给他讲动人的故事,每到故事的结尾处他常常不能自禁地发出声来问,到底怎么了?只听‘吐嘘’一声,背上的死尸欧珠多吉不见了踪影。他又跑回尸陀林把死尸欧珠多吉捉住背回来,半路上又被故事给吸引住,免不了总要问结果,这样死尸欧珠多吉又一溜烟地跑掉了。这样周而复始,我们的一生跟这有什么区别。”
等我讲完这故事时,天空中飘落的雨已经停住,东边开始泛白。
我走到天葬台时,旭日正从东边的山脊后跃升上来,几只秃鹫在金光中张开翅膀向下滑行。我把裹在毯子里的卓嘎大姐放在石台上,找来沾着雨珠的斧头、刀子、榔头等工具,再仰头时天空上已经有几十只秃鹫在盘旋。我盘腿坐下来,为卓嘎大姐诵经祈祷,祈求通过给秃鹫施舍她的血肉,让更多的小生灵免遭它们的伤害,以此救度更多的生命来减轻她今生造下的罪孽。
我脱掉淋湿的上衣,把卓嘎大姐从裹着的毯子里弄出来,让她赤条条地卧倒在天葬石台上。
忽然,一种令身体融化的深沉悲伤,像火舌般从脚底蔓延上来,把我体内的水分灼烧到了沸腾,它们滔滔地涌向我的双眼,恣肆地流淌下去,让眼前的一切变成了恍惚。在泪眼迷蒙中,我仿佛又见到了希惟仁波齐,他那慈悲的眼神让我具足了力量。我把眼睛闭上再睁开时,卓嘎大姐的身体上太阳的光波热烈地雀跃,墨绿色的天葬石台好似一个洁白的莲座,那白净的身子仿佛盛开的莲瓣。一只只扑扇翅膀落地的秃鹫,犹如从虚空而降的天神赶来聚餐。
我什么都不惧怕了,弯下身握住牛角把柄的短刀,嘴里祈诵经文,让锐利的刀尖从莲心似的脊背上划过,一刀一刀飞速划过。
“嗡嘛呢呗咪吽——嗡嘛呢呗咪吽——嗡嘛呢呗咪吽——”
花蕊绽放了,红白相间,头顶不断有秃鹫扇动翅膀的风声掠过。我把花蕊一瓣瓣取下来,抛撒给等待就餐的秃鹫。
“我们都会死去,谁都无法预测自己的死亡,生命本来就是与生死共舞。死就是轮回的开始,生就是死亡的起始。”我的嘴里一直这样重复,直到天葬结束。
秃鹫们躁动了起来,一个个振动着翅膀飞离天葬台。天葬台上什么都没有剩,卓嘎大姐的肉体从这尘世上消亡了,而那张掉了色的毯子依然静默地躺在石台下。
刹那间,剩给了我无边无际的孤独和空虚,天葬使我对人生充满忧伤,对死亡心存恐惧。之前,我以为自己已坦然接受死亡,现在却发现我无法做到。
我的一只手搭到石台上,胸口处极度的寒冷,接着感到一阵阵恶心。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山脚边,双膝跪地,抱住胸口想放声大哭,但只有眼泪,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这种伤心是悄然涌来的,不仅是为卓嘎大姐的消亡伤悲,更是为自己将来也会这样无声地消失感到伤感。
我哭得像是个泪人的时候,理智在告诉我这样不会起任何的作用,唯一救度我内心的是向诸佛祈祷。我停止哭泣,盘腿坐在岩石旁,开始祈诵《二十一度母经》。诵读使我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将伤悲和无望一毫一厘地消融,想着从此我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刻时光,让心对所有人充满爱和怜悯。
离开色拉天葬台时已快到午时,一路上头脑里想着的全是自己的死亡、亲人的死亡,那种想法让我痛苦得只想抱住亲人,给他们自己所有的一切。
我走到流沙河边,把身上的衣服全脱下洗干净,赤裸裸地洗了个澡。
当我躺在沙滩上,烈日激吻我肌肤之时,我为自己还活着觉得幸运和感恩。这种喜悦来得是如此的汹涌,以致我在沙滩上像疯子一样滚来滚去。
卓嘎大姐的七七四十九天祭日时,仓决和李贵谁都没有回来,我趁天未亮为她默诵了几遍祈祷经文。天亮后带着南南绕道转了一圈八廓街,祈祷卓嘎大姐的灵魂平安地度过中阴界。
冬去春又来,卓嘎大姐的孙子南南也已经习惯跟我们生活在一起。这期间我听说仁增白姆跟瑟宕府划清了界限,说不再跟瑟宕二少爷和瑟宕夫人有任何的瓜葛;瑟宕二少爷被划成了“牛鬼蛇神”,隔天会被揪出来批斗一次,第二天依旧让他去淘粪,做些苦力活。我见到过几次努白苏管家,每次他都低着头走路,脖子伸得老长,脸上堆满胆怯。每次我都不敢跟努白苏管家打招呼,即使他看到了我也会漠然地走过去。他们的境地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世事的无常,心里为他们现在的境遇难过。
我找不到多少活可干,就替人砌个墙、盖个灶来维持生活,日子过得清苦,但还算平静安宁。
进入夏季美朵央宗告诉我说她有身孕了。听到这句话我怔了片刻,心里不敢相信,瞪大眼睛望着美朵央宗娇羞的脸。也许是我盯得太久了,美朵央宗的颧骨上泛起了红晕,抿紧嘴,脸侧到一旁去。房子里就我和美朵央宗,扎西尼玛带着南南到街上去看热闹了。
“是真的吗?”我问这话时声音激动。
“这么大的事,谁还敢开玩笑。”美朵央宗转头瞅我一眼,赶紧又把头给别过去,不再吱声了。
我有自己的骨肉了!这个念头一闪现,心里暖烘烘的。我走过去一把抱住她的双肩,脸牢牢地贴在一块儿。美朵央宗的脸发烫,身子柔软如泥。我的嘴对着她白净的脖子,声声承诺:“生下来吧,我不会让你受苦受累的。”
“我们有自己的小孩了,求你像以往一样对待扎西尼玛。”美朵央宗的嘴对住了我的嘴。
“都是我们的小孩,我们是一家人。”我这样回答美朵央宗。
她的两只手勾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双手箍住她的腰,让她的身子紧密地贴在我的身上。美朵央宗的发香飘入我的鼻孔里,这香气让我沉醉。
“要是这个小孩生下来的话,你要养活我们四个人。”美朵央宗松开手臂,有些不安地说。
“仓决会来接南南的。要是不来我也能养活你们,用不着担心。”
“晋美旺扎,我不想让你那么辛苦。”
“又在胡说,为了你们我不觉得累。”
美朵央宗掰开我的手,站到了一旁。我望着她婷婷的身子出神。
“还有,今天我碰到了米米,她说前天晚上卫东居委会的造反派开会,把土登年扎给批斗了,罗扎诺桑和他叔叔还上台打了土登年扎。”美朵央宗摇着头说。
这句话把我先前的喜悦给冲散了,罗扎诺桑真不应该打瑟宕二少爷,人家在我们落魄时曾帮助过我们呢。
“罗扎诺桑怎么能这样做!”我无奈地说。
“你没有看到人们的情绪多么的高涨吗?”美朵央宗坐在桌子旁仰头问我。
街上的人们手臂上佩戴袖章,胸前别着毛主席的像章,兜里喜欢装红色的语录。就连不识字的木匠达瓦,也能背诵大段大段的毛主席语录来。像扎西尼玛这样的小孩也佩戴袖章,扛着红缨枪到处跑。确实,人们的身心全投入到了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
我没有回答美朵央宗的话,想起扎西尼玛的一只鞋子烂着,坐到床边去拿针穿线进行缝补。
木匠达瓦领着两个人进入到院子里,他们身上背着枪。等他们从楼上下来时,手里多了牛皮绳子。我从窗户里看着这一切,知道他们马上又要去抓人了。让我料想不到的是,达瓦和那两个人向我的房门口走来,我紧张、害怕了起来。
“晋美旺扎,你快出来。”木匠达瓦从门外喊。
我扔下手里的破鞋,光着脚往门口跑。美朵央宗腾地从桌子旁站起来,见我如此慌张跟随而来。
“达瓦这是怎么了?”我站在他们面前问缘由。
“快到居委会去,他们让你写今晚批斗会的横幅。”达瓦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帽子上也别了个毛主席的像章,“昨晚值了一晚上的班。你快去啊!”
他们没等我回话,已向大门口走去。我慌乱的心这才平静下来,两腿在瑟瑟地发颤。
美朵央宗催促我赶紧去居委会,我跑进房里换上鞋,一路小跑到了居委会。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等标语写完,又跟着他们布置会场。这是一间很多柱子的大房子,左右两边各有三扇窗户,前面是个大台子,下面铺了很多寺院大殿里拿来的垫子。我们找来梯子把这些标语贴在了会场的四周墙壁上。
那天晚上,在灯光朦胧的映照下,这间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不一会儿推上来四个男人和两个女的,他们的脖子上挂着牌子,上面写有他们的罪状。每个人都弯腰低头,双手缚在背后。这些人中有领主、活佛、代理主等,台子上挨批斗的这些人被点名之后,历数他们的罪状,然后我们从下面举着胳膊大声喊口号。接着积极分子们轮流上台进行揭批,有人说到旧社会的悲伤处,倒在台上昏厥过去;有的挥拳猛击、吐口水。下面的人会被这种情绪调动,站立起来举起手,高声喊:“打倒旧社会!”“共产党万岁!”人们发出的声音激越、亢奋,会议室仿佛都在震颤。
看到台上那些被批斗的人,我的脑子里就会想起努白苏管家和瑟宕二少爷,担心他们能否挺得住。
批斗会一结束,人们蜂拥挤向会议室门口,相互被推搡得有人尖叫,有人大声叫骂。我拽住美朵央宗的胳膊不让她去,担心肚子里的小孩被挤压。拥堵逐渐减少后,我们才向大门口走去。
“晋美旺扎。”叫喊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我和美朵央宗停住脚步转头向后看。居委会的旺堆主任和几个背着枪的人,站在不远的地方。
“明天开始我们要挖地道,太阳出来前赶到居委会。”旺堆这样命令我。幽暗的灯光下他那张萝卜似的长脸看得不甚清楚。
“要带午饭吗?”我问他。
“当然要带,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懂吗?”旺堆蛮横地说。
我没有理会,转身挽着美朵央宗的胳膊往外走。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到居委会后面的荒地上挖地道,一天下来他们会记上工分。我们二十几个壮劳力挖了几个月,挖出了两尺多深、犬牙交错的地道。
当时好像说是苏联修正主义的飞机会来轰炸,为了躲避轰炸我们要藏到地道里去。第一次拉响警报时,我们还真以为飞机要来空袭了,把碗和糌粑装入包里没命地逃出房子,外面到处都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声,人们挤轧着拼命往地道那边跑。丢失小孩的大人的声音嘶哑地叫喊,小孩的哭声,大人的骂声沸腾起来。我们一家在地道里挤成一堆,美朵央宗往我身上在盖什么。“这是什么?”我问。
“我怕我们回不了家,抱了一床被子出来。”美朵央宗的声音在发颤。
我把南南和扎西尼玛放在我们中间,把被子盖在了他们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周围静悄悄的,人都不敢出大气。我坐在地道里想象飞机轰炸时的情景,飞机张开双翼呼啸着从头顶掠过,它们扔下无数颗炸弹,在爆裂声中房屋倒塌,四处火光闪耀。这情景我是在电影里看到的。许久之后,又响起了警报,我们更加的恐慌了。这时有人喊:“空袭警报结束,从地道里出来回家去。”
很多人不敢回家,待在地道里不动。居委会的人照着电筒让我们走出来。
回到家我们都不敢脱衣服睡觉,怕夜晚突然响起警报声,担心没逃到地道口就被飞机给炸死。
这样连着搞了几次演练后,人们不再慌里慌张了,年纪较大的干脆就待在家里不动,最后再没有搞这种演习了。
拉萨的第二场秋雨飘落时,仓决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拉萨。她推门进来木然地站在我们面前时,我就觉得仓决是个很可怜的人,她的脸清瘦、黝黑,目光里布满忧戚,头上戴了顶草绿色的军帽。秋雨浇湿了她的全身,雨水顺着她的衣角往下滴落。仓决身上挎着一个包,这就是她所有的行囊。
“美朵央宗,快拿件衣服让仓决换。”我说着向她迎过去。
仓决的泪水长串地落下来,双唇紧紧地抿起来,脸上堆起了痛彻,忽然两手捂住脸哭。美朵央宗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走过去,拉着仓决的手让她坐到一张木凳上,给她倒了一杯热清茶。我把火钵抱过来,放在她的身旁,让她感到一点温暖。她突然抱住美朵央宗号啕大哭起来,随着脑袋的摆动头上的军帽掉落在地,那一头黑黑的长发不见了,贴着头皮的只有一点短发。南南丢下手里的木棍,傻呆呆地看着仓决。
“节哀吧,这样哭会伤了你的身体!”我劝说仓决。
美朵央宗挥手让我去厨房里,在仓决的哭泣声中我悻悻地走了出去。
我站在房门口,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从那里雨珠一串串地砸落下来,笕槽里有浑浊的水像瀑布一样飞落,溅到地上在一阵哗哗声中碎裂。院子里积满了水,脚没处可下。卓嘎大姐天葬的一幕又在我脑海里浮现,心头却悲伤。
夜晚给仓决铺好床铺,让她跟南南一同睡,谁知这小孩哭得像是要被宰杀的猪,挥动握成拳的小手击打我,执意要跟扎西尼玛睡。
仓决倦累地看着,既不悲伤也不恼火,南南好像跟她没有丝毫瓜葛似的。我只能让南南跟扎西尼玛睡。
我在厨房里弄了个地铺,躺在上面听外面那缠绵的雨声,滴滴答答的声音牵着我回到了少年时代:
父亲给我换上了一件黑色的氆氇藏装和半新的牛皮靴,母亲在往牛皮袋里装酥油和糌粑,哥哥站在一旁歪着脑袋看这过程。“呀!我儿子要成为受人尊敬的僧人了!”父亲脸上是满足和喜悦,他的手在我脑袋上摩挲。“儿子如果精进佛法,甘丹赤巴[36]任你去当。”母亲停下手中的活,用这句藏族俗语鼓励我。那一天,他们都很高兴,笑容一直灿烂在脸上,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柔和。他们准备停当后,父亲拿来一盏红铜打造的供灯,搁在我的脑袋上让我祈祷。我祈诵了一遍《皈依经》,父亲点燃这盏供灯献在了佛龛前。
父亲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铺了一张新卡垫的床上,他们依次向我敬献哈达。
哥哥双手捧来了人参果饭,母亲端来一碗白净的酸奶。父亲让我各尝一点,表示吉祥和庆祝。
我们一家人出了拉萨城,跨过多桑桥,走在宽阔的流沙上。父亲和母亲不停地给我讲大成就者的故事,故事结束时免不了补上一句:“凭我们儿子的聪敏才智,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博学的僧人。”
哥哥这天不爱说话了,背着牛皮袋走在我们的身后。我要不时地回头找他,看他是不是离我们很远。
色拉寺院外的那片树林绿得让人兴奋,在广阔的沙滩上,只有那里才有绿意。父亲脱下帽子扣在胸口上,头低了下去,母亲双手合十喃喃祈祷。我站在他们身后,等哥哥赶过来。哥哥汗涔涔地刚一走近,父亲和母亲又催促往前走。
我被带到了希惟仁波齐的寝宫里,父母向仁波齐献上哈达跪拜顶礼。
“呵呵,这么看着很机灵的!过来,过来,到我跟前来。”希惟仁波齐在手心里搓揉着念珠,频频向我点头。那时希惟仁波齐的头发还没有花白,岁月的刻刀也没让那张脸显出太多的老态来。
我看看父母,他们堆着笑,摆动手臂示意我向希惟仁波齐走过去。旁边的僧人也轻声催我向前走。我在他们的鼓励下,抬脚向希惟仁波齐走去。
希惟仁波齐的右手握住念珠,将它放在我的脑袋顶,念诵一阵经文。那浑圆、悠长的声音,刹那间把我包裹住,把先前内心里纷杂的念头给洗刷干净,内心静如一面湖水。诵经刚一结束,希惟仁波齐扭过身去,从后面拿起一把剪刀,从我头上剪下一缕头发来。
“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就叫晋美旺扎吧!”希惟仁波齐给我赐了法名。
我在一名僧人的带领下,来到二楼回廊里,那名僧人让我坐在一张方形矮凳上,用铜盆里的水打湿我的头发,拿把剃刀给我剃头。父亲和母亲站在一旁拿话安慰我,哥哥却离得远远的。
当我换上僧装时,母亲单脚跪在地上脑袋伸过来,投入到我的怀抱里,说:“儿子,你要好好学习,要成为一名对众生有益的僧人!”
母亲的发香在我鼻子里荡漾,我的手摸到了她油腻腻的脑袋。母亲这才低声哭泣,双手勾住了我的身子。
父亲走过来让我和母亲分开,他弓着身子喜悦地说:“你呀,现在就是脱离世俗苦海的人了,今后跟着仁波齐好好学法,定能成大器的。”
我从父母对我的态度,知道了这身袈裟在我们之间造成的距离,以往我可以任性地在父母面前哭泣、撒娇,而今我面对他们这种谦卑和虔诚,不敢再使性子了,一种隔阂在心里慢慢地防筑了起来。
午时的太阳当空悬挂时,父亲他们要离开这里,把我留在这岑寂的寺院里。
“你好好服侍仁波齐,我们会经常来这里看你的。”这是父亲离开时留下的安慰。那时父亲是高兴的,他觉得给我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归宿。母亲也没有那种伤痛欲绝的表情,不时看看我,神情里有些不舍罢了。哥哥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把脸转向别处看。直到最后道别时,他紧紧抱住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走在康村的院子里,泪汪汪地频频回头看我。
我被龙扎老僧按住肩头,他的喉咙里咕噜噜地发着怪声,这声音使我害怕,只能默无声息地流泪,目送父亲他们走远。从那时起我就过上了僧人的生活,也是从孤独的深渊里逐步走出来的一个过程。
雨一直噼噼啪啪地下个不停,南南在说着梦话,大概仓决也累得睡着了,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仓决回来的第二天,那雨还在绵绵不停地下,我和美朵央宗帮着她把卓嘎大姐的房子给收拾干净,土灶里升起了牛粪火。一缕烟子飘荡过来,房子里显出一丝生机来。仓决眼圈红肿,戴着那顶帽子收拾卓嘎大姐的遗物。她在床铺的最下面捡到了一串念珠,用力一拉把线给扯断,珠子蹦跳着在地面上向四处散开。
“赶紧捡起来,把它们藏起来。”我弯下身去捡。美朵央宗两手放在肚子上,弯不下身去。
“我妈为什么要留下这些迷信的东西!”仓决凄然地说。
“自从红卫兵开始砸寺庙起,卓嘎大姐就积郁成病了,从此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美朵央宗解释。
“她怎么能相信迷信呢?这些东西统治了我们几百年,让我们心甘情愿地被人压迫和剥削。”仓决眼睛红肿含着泪花说。
我和美朵央宗听到她这样说,都没有再发声。本来我是准备跟她讲卓嘎大姐临走前的事情,但听她这样说,就把话题转到了李贵的身上。我谈到李贵时,她长长地叹口气,告诉我们李贵被打倒了,现在送到易贡进行政治思想学习。仓决也被人批斗过,还把头发给剃光了。我听到这些就替南南担心,心想把他留在我们的身边,这样他至少不会看到自己的亲人被人揪斗的场景,给他的心灵不会留下更多的伤痕。
我的这个想法仓决能接受吗?
仓决回家连垫子都没有坐热,就冒着细雨到处去找回程的汽车,我们之间根本没有时间讨论南南的事。通过李贵认识的人帮忙,她搭到了一辆军车,决定第二天离开拉萨。我看到南南跟她也不认生,就没有再提留下的事情。
仓决带着南南离开了拉萨,卓嘎大姐的房门又被紧紧地锁上了,不知道过多久他们才会回到这座小院里。
秋季讨人厌的连绵细雨刚止住,在面条加工厂工作的琼吉跑到我们家来,告诉我们昨晚罗扎诺桑被带去了林芝,要在那里待很长一段时间。琼吉担心罗扎诺桑被人揪斗,坐在那里嘤嘤地哭,还不时地撩起帮典擤鼻涕。她的眼角已经爬上了细密的鱼尾纹,头发间露出一两根白发来。
这段时间各地居委会的头头都被带到林芝去,参加在那里的政治学习班,仓决也不是说李贵被弄到那里去学习了嘛。我劝琼吉不要担心罗扎诺桑,有很多人都在那里学习。听我这样说,琼吉脸上的愁容退去了,开始聊罗扎诺桑二叔的腿病,说他已经不能走路,整天躺在床上骂骂咧咧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琼吉还埋怨罗扎诺桑的母亲,对二叔现在不管不顾,一心想当街道里的积极分子。琼吉把内心里积压的怨气都向我们吐了出来,说完人明显精神了许多,不经意间还发出几声笑来。
等琼吉一走,我的心里就想努白苏管家和瑟宕二少爷,他们能熬过人生中的这段磨难吗?我找不到答案,但心里真的祈祷他们能像米拉日巴大师那样把苦难当成精神历练的磨石,让自己变得坚强和超脱。
拉萨两派之间的斗争稍微缓和下来,我们的生活秩序又恢复得正常一些了。这时我和美朵央宗让扎西尼玛去上学,他回来后极不情愿,说在那些同学里他的个子最高,大伙笑话他什么都不会。我只得连哄带骗,通过说好话来让他打消这种想法。
气温又开始急剧下降,树叶发黄坠落后被冷风吹得满街都在跑时,努白苏管家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我家。大概是下午的时候。他见到我后结结巴巴地说:“老太太自杀了!”
听到这话我被惊骇在那里,一时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努白苏管家转过身去,倚在门框上放出声来哭。
他的哭声把我给从惊骇中弄醒,我和美朵央宗想法让努白苏管家镇静下来,让他告诉我们事情的经过。
听完努白苏管家的讲述,我为努白苏老太太选择这样的死法,感到悲痛和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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