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语风中-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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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堆村的丹增扎巴家休整了几天,他把希惟仁波齐的随身物品和写给我们的一封信交给了我,其中包括我留给仁波齐的那个小布袋。我把父亲留给我的金戒指和红珊瑚送给了丹增扎巴,酬谢他近四年对希惟仁波齐的照顾;用长耳坠换了点粮食,请他们方便时送给查拉亘寺的三个老僧。那几颗绿松石我留了下来,准备到拉萨后换成钱,到各寺庙为希惟仁波齐去点供灯。

    临走的那天上午,丹增扎巴一家人坚持要把我送到村口。我们走在满是麦茬的农田里,丹增扎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曾在岩洞里禅定过吗?”

    “没有。只是在房间里打坐过。”我背着被子回答他。

    “告诉你,仁波齐真是位圣人,他有三个月未进一滴水、一口饭。后来仁波齐告诉我,他在舌头下压块小石子度过来的。”丹增扎巴一脸的虔诚与惊奇。

    “这是石子辟谷术。”我说,接着又补充,“听说通过运功,对石子诵咒,石子就可以替代成粮食。”

    丹增扎巴一家人啧啧称叹。

    我们已经走到了村口,我跟他们告别,顺着山谷里的小道继续往前走。我的手臂上缠着希惟仁波齐的念珠,兜里装有他常阅读的几本经书、两粒舍利子和遗骨,向拉萨进发。

    走出山坳,上到公路上时,我的心里已经不再悲伤了。想着希惟仁波齐圆寂后呈现出的预兆,他一定会为众生尽早投胎到人世间的。

    这条公路顺着山脚盘绕延伸过去,山峰上积着白雪,路面上看不到行走的人和马车。我迈开腿向前走,脑子里却在回想希惟仁波齐留给我们的那封信。

    他在信里这样告诫我:晋美旺扎,无论世道怎样变化,你都要具足慈悲的情怀和宽容的心,这是我们学习佛教的终极目的。今后你会遇到很多在寺庙里不曾遇到的问题和难事,不要逃避,这些是你今生必须要面对的。在你经历人世的幸福和痛苦时,把世间当做你修炼的道场,让心观察和体悟世间的善变与无常,这样你无论遭受怎样的苦难,都不会沮丧和灰心。心唯有具足了慈悲,仿佛披上了坚实的铠甲,任何挫折都不能损害到你……

    这样回想当中,我已经走过了好几个山嘴,时间已是下午。我看到前方一条溪水边,树林的掩映下有座村庄,就向那个地方走过去。

    村子的前方有座简易的石木桥,小溪边上结着薄冰,清澈的水淙淙流淌,树木枝干光秃秃地撑开在空际。石块垒砌的民房错落有致,每家屋顶插着一面鲜艳的红旗,它在冬季的冷风中猎猎飘荡。

    我走过桥,下一个陡坡,进入民房中间。走过的几家大门都从外面扣上了门扣,我再拐过一家时,迎面那间的大门敞开着,我便向它走了过去。

    走过低矮的院墙时我往里望去,一个老头背着小孩在院子中间站立,他的眼睛盯着墙角边的一头母猪和它的三头小猪仔。母猪用嘴拱翻泥泞的地,三头小猪在掀翻的地里觅食,不远处有几只鸡,在地上啄个不停。

    我走到了门口,探头往里喊了一声:“喂——”

    老头这才转过身来,脸上吃惊不小。他向门口走过来,那背带把他脖子给勒得又细又长。

    我向他说明自己准备去拉萨,怕天黑前赶不到下一个村子,希望能给我借宿一宿。

    老头抬头望了一眼快挨到山脊上的太阳,目光又落到我的脸上问:“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吧?”

    我回答说去堆村看亲戚的,现在急着赶回拉萨去。这解释显然没有把老头的疑惑打消,他接着又问我亲戚叫什么名字,我报了丹增扎巴的名字。他脸上的疑惑才被打消,准许我进入到院子里。

    那夜,我就住在老头的回廊下,半睡半醒时他的老婆、三个儿子、媳妇回来了。他们待在厨房的油灯底下,谈论成立互助组、修建水塘和道路的事情,一家人的兴致很高,还发出朗朗的笑声来。

    翌日傍晚时分,我赶到了乃东,又从那里搭车回到了拉萨。

    天空布满一层灰色云的早晨,我穿行在幽深的小巷里,走到了八廓街。我想时候还早,跟着人群先绕八廓街转三圈,之后来到师兄罗扎诺桑的房门口。琼吉让我进了房间,床铺上还有几个人依次躺着,我为这么早打扰人家感到歉疚。

    “这么早过来有事吗?”等我落座下来后,罗扎诺桑的二叔从被窝里探出头问。

    “找罗扎诺桑说件事的。”我这样回答。其他几个躺在被窝里的人一动不动。

    “这该死的天气,一冷我的腿就疼。罗扎诺桑到居委会去了,他现在顶替我在那里帮忙。”罗扎诺桑二叔说。

    “希惟仁波齐圆寂了!这里还有仁波齐写给我们的一封信和一本经书,我准备交给罗扎诺桑。”我说明了来意。

    琼吉给我端来茶杯,倒满了茶。

    “什么仁波齐?把这些全带走,我们现在不迷信了。再说,罗扎诺桑马上就要入党,跟这些剥削阶级不会再有任何的关系。”罗扎诺桑的二叔往地上啐口痰,气哼哼的。

    琼吉站在桌边用眼角扫我的脸。

    听到这话我的脸涨红了,还有怨气。

    “你怎么还跟死人有联系呢?真他娘的,这条腿真疼。”

    我没有回答他,起身向房门口走去。

    琼吉喊:“喝了茶再走啊!”

    “真是不吉利的东西,这条腿疼了一晚上。”

    我知道罗扎诺桑二叔说的不吉利的东西指的是我。我没有转身走了出去。

    到了街头我真的有些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我靠墙而站,有些失落地望着从面前赶牛过去的人和背着木箱去摆摊的小商贩。叮铃当啷的声响中,一个农夫赶着几头毛驴过来,一路吆喝:“来买上好的牛粪啰——”他们从我面前慢腾腾地走过去。没有人出来搭理这农夫,他散漫地继续往前。

    这声吆喝使我脑子里一下有了方向,我要去找努白苏管家。我离开罗扎诺桑家的这个巷子,奔向努白苏管家开商店的地方。

    赶到那里时我看到商店门窗紧闭,隔壁那家回族人开的肉店却正在营业。

    肉店的木板台子上躺着一条牛腿,旁边胡乱地丢着斧头、长刀、短刀,旁边还有一只羊头。屋顶垂下来的钩子上挂有半只羊。戴白帽子的肉贩看我站到台子前,急忙问:“您要牛肉还是羊肉?”

    他一脸的黑色胡须,却藏不住脸上那诚挚的笑容。

    “我想问您,隔壁的商店开不开门?”我有些歉疚地问。

    肉贩并没有失望,张嘴露出一嘴的珍珠白牙来回答:“你不急的话等一会儿,说不准尼玛桑珠啦过会儿就到了。”

    “以前那个守店子的次珠呢?”我又问。

    “人家不干了,还多要走了几个月的工钱。”肉贩黑白分明的脸上显出无可奈何来。

    我不敢再多问什么,跟他道了谢,就走到商店门口坐下来。一些转经的老人牵着羊或狗,诵着经走过去。我把缠在手上的希惟仁波齐的念珠取下来,闭目祈祷众生安康、幸福。

    “看来,尼玛桑珠啦不会过来的。瞧瞧,天色都快到中午了。”肉贩出来对我说。

    我从地上站起,把念珠缠到手腕上,拍拍屁股上黏的灰尘,跟肉贩道别。

    路上我在想,努白苏府到底出了什么事?凭努白苏管家的脾性,他绝不会轻易把商店给关门的。我要不要去努白苏府看一看?这么想着的时候,看到努白苏管家正从迎面走过来。我先前的那些疑虑一下给打消掉。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努白苏管家远远地问。他的头发好像剪短了,梳理得却整齐不乱,从脸上的表情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前天回到拉萨的。”我说这话时,努白苏管家已经走到我的身旁。

    “去店子里吧!”努白苏管家提议。

    我们走过去把店门上的门板一一取下,听到响声肉贩子也出来搭讪了几句,然后又忙着去卖肉了。

    我看到货柜里已经没有什么货物,空荡荡的。

    努白苏管家一点都不介意似的,抬起连接两个货柜的那块正方形木板穿过去,又放了下来,它把我阻挡在货柜外面。他从柜台后面递给我一张凳子,蹲下身去边整理那不多的货物边问我支前的情况。我简短地进行介绍时,他已把货柜里的货物整理完毕,拍着手站在柜台后面。我从兜里取出希惟仁波齐写给我们的那封信,越过柜台交给努白苏管家。

    他接过去什么都没有问,展开阅读。读完他把信扣在胸前,泪水夺眶而出。他紧闭双眼,嘴抿得很紧,鼻子里发出一声长气来。

    “圆寂了吗?”问这话时又有一串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

    “圆寂了!”我受到感染眼睛有点灼烧。

    “仁波齐不应该为那些财物自责、道歉,那是最动乱的时候。”

    我没有吭声,把头垂下去。商店的地面有些不整,随处都有些小坑。

    “我也不知道努白苏的这家商店还能维持多久。”努白苏管家把两手搭在柜台边沿,撑住前倾的身子。我看到了他的后脑勺和白净的脖子。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

    一条狗把脑袋从商店门口伸进来,准备进来。当它看到我盯着它时,扭身离开。

    我听到努白苏管家的一声长叹。

    我从怀兜里取出白棉布,将舍利给努白苏管家看。他把布片放在手心里,满脸恭敬地观察,说:“皈依!多么的殊胜!”他把脑袋抵在布片上顶礼。

    本想把希惟仁波齐的一粒舍利和诵读过的经书,交给罗扎诺桑作为念想的。但是听了他二叔的话,这种想法从我脑子里被剔除掉。看努白苏管家这般的虔诚,我突然觉得这是此粒舍利子的最佳归宿地。我说:“您留一粒,我留一粒,作为对仁波齐的一个念想吧!”

    努白苏管家看我一眼,又盯着白棉布里的舍利子。

    我向他详细讲述了希惟仁波齐火葬的过程,以及呈现出来的那些吉祥征兆。努白苏管家闭上双眼默念经文,等他睁开眼睛时问我:“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

    一问到这事我就心烦起来,真的没有任何打算。我说:“先要到各寺庙给希惟仁波齐去点供灯,做完这些事再做后面的打算。”

    “你不回原先的居委会工作了?”努白苏管家一脸的不解。

    “不想回去!”我尽量说得轻巧一点,不能让努白苏管家看到我曾经为感情而受折磨。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好端端的工作都不要。”努白苏管家手里握着白棉布,眼睛在我脸上扫。

    “您这里要帮手吗?”我迎着他的目光问,“给顿饭吃,不给工钱都可以。”

    “我确实特别需要人,但是不会要你的。这商店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努白苏管家说。

    这时商店里进来一个人,他买了一包香烟和几根蜡烛。

    “您不让我来做工,那我只能整天待在屋子里。”我这样威胁努白苏管家。

    “唉,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努白苏管家把希惟仁波齐的信给折叠起来问。

    “就是不想去嘛!”我说这话时声音软绵无力,怕被努白苏管家看穿我的心思。

    “好吧。现在你帮我把另外那家商店里的东西,全部搬到这边来,那一家今后就不营业了。”努白苏管家没有再追问我。

    “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我卖掉这几颗绿松石。”我从衣服兜里取出那些绿松石。

    “你缺钱花?”努白苏管家警惕地问。

    “这是父亲给我留下的,卖掉以后想到各寺院去为希惟仁波齐点供灯和发放布施。”

    “钱我先给你垫着。”努白苏管家建议。

    “不行的。希惟仁波齐对我就像慈父一样,您让我为他做点事吧。”我说。

    努白苏管家没有再吱声,他从柜台里走出来,将希惟仁波齐的信塞到我的手里,把那几颗绿松石拿过去仔细端详。

    “就卖掉两颗吧,剩下的留着应急用。”

    “我听您的。”

    那天下午起风了,呜呜声里裹着灰尘,在大街小巷里奔跑。努白苏管家和我推着一辆木板车,把位于翁堆行卡商店里的剩余货物,全搬到齐米霞开的商店里来。我们绕道去八廓街尼泊尔人开的店子,把两颗绿松石给卖掉。

    我利用三天的时间,到各大寺院去点供灯和发放布施,祈求希惟仁波齐早点转世。这当中我也一直在等待师兄罗扎诺桑过来找我,打听希惟仁波齐圆寂的事情,可他连面都没有露一下。我心里对罗扎诺桑有些怨恨,毕竟希惟仁波齐和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就像一个慈父,教育我们怎样去做个好人。我在佛龛前点上一盏供灯,再把希惟仁波齐的舍利子和尸骨做成的嚓嚓用绸缎包上,供奉在佛龛里。

    早晨转完八廓街,我就向齐米霞走去。努白苏管家还没有到,商店门窗上的木板紧紧依偎着。隔壁肉店的门半开着,从里面传来剁骨头的声音。我想来得太早了,就向冲赛康方向走去。

    开阔的地上搭建了很多顶帐篷,帐篷边拴着马匹或骆驼,旁边还停有马车。靠着桑珠孜府邸的墙角能看到这些人撒的尿和拉的屎,它们结成冰硬邦邦的。一个女人穿着皮袍,上身光溜溜地从帐篷里出来,两个奶子在胸前霸道地摇荡,袖子拖在地上。其他帐篷里有烟雾飘出来,鼻孔里飘进牛粪的味道来。

    我从帐篷间穿过去,摆地摊的只来了些卖饼子和卖酸奶的。

    旭日从东边升上来,阳光把宽阔的冲赛康照得一片灿烂,但没有多少温暖。我坐在一家房屋门前的台阶上,远远地望着冲赛康那些搭得乱糟糟的帐篷。晨光有些刺眼,我把一只手搭在额头上继续观望。

    真不敢相信,这时我看到从旭日中走来的瑟宕二少爷。他穿一套深蓝色的中山装,上衣兜里插着两支钢笔,笔套露在外面,脚上的皮鞋虽落了一层灰,但可以看出它是精心刷过油的。在一片金光中他蹲下身,从摊贩那里买了一张饼子,一边咬着饼子一边从我面前走过,那缕卷发还是很任性地垂在眉骨上。瑟宕二少爷的气色不错,脸上是愉快的笑容,迈开步子时很轻捷。

    我没有勇气喊瑟宕二少爷,因为我盘腿坐在地上,跟一名街头算命讨要钱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我想,仁增白姆现在还好吧?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了。

    之后,我起身向努白苏管家开的商店走去。

    您要是继续在街道居委会工作的话,整个人生可能是另一种面貌。希惟贡嘎尼玛说。

    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我深信一切都是前世注定的。晋美旺扎不以为然地否定。

    前世注定的命运,可以通过今生的努力得到改变的。希惟贡嘎尼玛望着天葬台说。

    阳光的暴晒下,天葬台显得更加的黝黑,更增添了一份庄严与神圣。

    我决意要留在努白苏管家的店子里,除了不想碰到洛桑和尼玛拉姆外,主要是因为努白苏府此刻处在最困难的时期。

    努白苏管家在外面跑,我守在商店里当起了伙计。

    对于我的这个选择卓嘎大姐是满肚子的怨言。有次她把我叫到家里,说我受了剥削阶级的蛊惑,要我断绝跟努白苏府的关系。我向她解释说绝不是她想象的这样,是我要求在那里干的。在她孙子的毫无休止的哭泣声中,我们的谈话很不愉快地结束了。从那天开始,院子里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卓嘎大姐见到我就要噘嘴离去,有时候还要指桑骂槐几句。

    我不怨他们,我的选择超出了他们的预想,但我不会为了迎合他们而改变自己的决定。

    藏历新年快到来时,努白苏管家给我做了一件哔叽呢衣裤,还赠送了他的一块瓦斯针表给我。这段时间商店的生意很红火,白糖、干果、茶叶、食盐、酥油、布料、火柴等卖得很紧俏,努白苏管家和我常常忙到天黑。

    “我们再开个两天,就开不下去了。”努白苏管家在蜡烛的光亮下边数钱边说。

    “没有存货了?”我问。

    “马上就要断货了。听说边境那边,常有出逃的叛乱武装分子渗透进来进行袭扰,索达啦那边也进不到货。 ”

    “我们不能从西藏贸易总公司进货吗?”

    “他们的货物现在主要供应给国营商业和供销社,我们这些私人商店怎么可能进到货呀!”努白苏管家说着把数好的钱,装进衣兜里,然后往外面套上了一件皮大衣。

    黑暗中我们把商店的门板装上去,再关门扣上锁,一同往前走。

    我们在路口分手后,我手提一包白糖,准备送给卓嘎大姐。走过小巷时,每座院子的大门口都有小孩在玩耍,有时还能听到他们吵架后的哭泣声。回到院子里时,整个院子死寂一片,只有楼上的几家窗户还明亮着。一到冬天发电就很不正常了,说是水量不够。我走到卓嘎大姐窗户下,听里面有没有动静。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就往自家走去。

    那夜我盘腿跏趺在床上想:希惟仁波齐已经圆寂,将来我再不能指望有人带领我继续学习佛法。现在我真的要像努白苏管家所说的那样该还俗了吗?唉,本来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对众生有益的僧人,可这个叛乱让我无法实现这一目标。我今后该怎么办?

    我轻声念诵赞美的经文后,从手腕上取下希惟仁波齐的念珠,放在合十的掌心里,举到额头用心祈诵《念珠卦算隐蔽显示明镜》:

    喇嘛本尊及至尊,殊胜空行和五部,诸位守护护法神,俱生以及世间神,年月日生诸神仙,当方神与土地神,念珠卦算求占卜,吉凶预测请明晰。法界空性以明了,预兆实相请显示,祈求占卦无错误,结果如实尽展现……

    然后我把念珠撑直,形成两条平行线,从左右各拨三粒珠子往中间数,结果上行剩了三粒珠子,下行剩了一粒珠子,按照卦算明镜预示:喇嘛护法神保护,虔信医药会具足,姻缘自会找上门。

    卦完算我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我知道下半辈子一定得过世俗的生活,经历俗人所要经历的那些悲欢和离合。我这才恍然大悟,希惟仁波齐圆寂之前就已经知道我的后半辈子将在世俗中生活,所以他要我把世间当成修炼的道场,让心具足慈悲的情怀。尼玛拉姆曾把我的心击碎过,到目前还依然隐隐作痛,在这人世间我还要经历多少这样的情仇恩爱呢?

    这样冥想中,时间已经到了午夜。我听到院子外传来的几声狗吠,还听到有人从厕所里发出的咳嗽声。该睡觉了,明早我还要去转经,再赶到商店去干活呢。

    一切如努白苏管家的预料,商店营业两天后,货柜里已经没有货物。期间,努白苏管家试图通过关系,想从尼泊尔商人那里进些货,但人家那里同样货物紧缺,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离藏历新年还有十天的时候,努白苏商店被迫关门了。

    我拿着努白苏管家给我的十多块钱,待在家里等待藏历新年的到来。

    院子里的邻居们开始擦拭自家的门窗玻璃,天井旁洗衣涮锅的围成一堆,晾衣绳上晒干的被里被面、枕巾枕套和衣服像是五彩的风马旗。院子里从天亮到夜色降临,都是这样的吵吵闹闹,他们把节日的气氛营造得很浓烈。

    我想在藏历二十九号那天搞大扫除,过年需要的东西准备从今天开始慢慢去添置。我肩头挎个布包,走在往冲赛康去的巷子里,我要买些麦片和人参果回来。

    全怪这新年,这里已是人头攒动,吵嚷得乱哄哄的。卖牛杂的摊贩高声叫卖,围住的人用手挑选铜盆里盛放的熟血肠和牛肚,相互间激烈地讨价还价。卖新年花和麦穗的大部分是来自郊区的农民,还有一些商贩在卖垂帷和门帘。紧挨着摆摊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在卖奶渣和麦片,我挤了进去。

    “一牛牌铁罐麦片卖多少钱?”我蹲下身,用手抓一把麦片看。

    “两角钱!”女商贩嗓音很粗,鼻孔边黏着一撮土灰色的烟粉。

    “品质又不是最上乘的,一角五我就买定了。”我试探她。

    “你识不识货呀?你能给我拿来比这品质好的,我全部给你买下来。”女商贩不服气地说。

    “就一角五。”我再次声明。

    “不卖。”女商贩说完目光转到旁边买东西的人身上去。

    我起身往前走去,听到女商贩从后面喊我:“没见过你这么抠门的,但我还是给你卖一牛牌铁罐麦片。”接着她又提高嗓门数落了我一顿,旁边的人嘻嘻地笑着看我们俩。

    我挎着包继续在人群里往前走,看到了曾经在努白苏商店里帮过忙的次珠,他弯下身在买一只羊头。也有人肩上扛个大铝锅,在人堆里拼命往前拱。我向前走过去时,突然被人给拽住。我侧脸一看就认出是罗扎诺桑,后面琼吉背着小孩,手里分别提着茶叶和红糖,一脸的疲惫相。

    “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听说后头你没去居委会工作,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有必要想什么。”我回答的语气硬邦邦的,心里对他一肚子的怨恨。

    罗扎诺桑若无其事地抬起胳膊,重重地拍我的肩头。他嘴唇上的髭须又黑又密,感觉肩膀比以前更宽更结实了。

    我们相互对视时,来来往往的人把我们推搡着,琼吉的头巾歪到了一边。

    “这里太挤了,我们改天再聊吧。”我想赶紧结束这次谈话,就面无表情地对他这样说。

    罗扎诺桑哈哈大笑起来,把满嘴的牙齿暴露在外面,让我看到了他空洞的嘴。他的笑声瞬间被吵嚷声给淹没掉。

    “别跟着努白苏管家,这些剥削阶级不会有好果子吃的。”罗扎诺桑脸上是得意的神情。

    “我记住你说的话了!”我转身往人群里钻,把罗扎诺桑两口子丢在了后面。我的心情乱糟糟的,想着罗扎诺桑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在寺院时没有少吃努白苏府给我们供养的粮食,最气愤的是他连希惟仁波齐怎么圆寂的都不问一下。这样的人,我还能当他是我的师兄吗?

    我气冲冲地挤出这人满为患的地方,气愤使我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干什么。我不想停下脚步,一直往前走,最后又转到了八廓街里。我跟随那些信徒转了几圈后,心里的愤怒和怨气逐渐减弱,脑子里开始回忆出逃的路上师兄罗扎诺桑吃的那些苦,想着一路上他对希惟仁波齐的好,不免为自己刚才的鲁莽举动感到了惭愧。希惟仁波齐要我具有慈悲的情怀,我却这样的暴怒,这样伤害师兄两口子,我确实离仁波齐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多吉坚参在世时,我也欺负过他,等他真的死去后,我就为自己的那些过失深感愧疚和自责,想着他在世时我该对他好一点,对他多迁就一点。一切都是枉然,阴阳两界,我无法弥补,只能让这份遗憾留在心头,让它时刻警醒自己,要对身边的人多些宽容、多些体谅。我对师兄罗扎诺桑应该宽容一些,不要以我的主观感受,要求他做的样样事情跟我一样。我带着内疚的心情,跪伏在大昭寺门前的石板上,不停地忏悔自己的言行和举止。

    天色暗淡下来的时候,我回到了家里。刚把蜡烛点燃,就听到有人推门进来,接着门帘被掀开,站在眼前的是背着孙子的卓嘎大姐。她手里拎着一个布块抱着的东西,她把它搁在方桌上,说:“下午有人过来看你,看到门锁着,将这东西留在了我那里。”

    我赶忙请她坐下来,倒一杯清茶,这才问:“是谁送来的?”

    “反正你接触的都是那些曾经欺压我们的人,这是那个瑟宕家的人送来的。人现在倒是变得谦恭,说话声音软得像只猫。”卓嘎大姐的语气里充满怨气。

    我不能再惹她生气了,没有接过话茬,从藏柜里取出那小袋白糖,说:“这里有点白糖,给小孩喂奶时加一点。”

    卓嘎大姐有些为难,但伸过手接住,声音缓慢地说:“不去居委会干活,真为你感到可惜!你知道这些贵族嘛,他们是‘吃了山还觉饿兮兮,喝掉海还觉渴兮兮’。以前有个贵族夫人,到印度后在人家珠宝店里偷别人的钻石呢。”她为了证明贵族的贪婪把这位夫人都举例了出来,我对她报以微笑,不想加深我们之间的隔阂。

    卓嘎大姐喝了两杯茶后,小孩在背上哇哇地哭开了。她嘴里抱怨着,手上提着那袋白糖出了我的房门。

    蜡烛身上出了个豁口,融化的蜡从上面滴漏下来,在桌面上形成极有层次感的半圆圈。在烛光的摇曳中,我解开了那块布,里面是竹编的圆形盒子,一股香气缕缕地散过来,打开竹盒,里面是千层油炸饼,上面撒了白糖粉。我被感动了,想到瑟宕二少爷快过年时还能想起我来,心底里热乎乎的。我的记忆里又掠过曾经待在瑟宕谿卡时的那些个画面来。如今物是人非了,多吉坚参、希惟仁波齐已不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罗扎诺桑和我早已不是僧人,两人现在又选择了不同的生活方式。

    我坐在床边凝神发呆,想着今后的日子将会是什么样的。

    藏历新年一天天临近,在拉萨城里需要去拜访的只有努白苏管家、瑟宕二少爷,至于师兄罗扎诺桑我还没有确定下来。那天我转完八廓街回到家,在瑟宕二少爷给我送的竹盒里留了两块千层油炸饼,用布把它包好,再装进布兜里往瑟宕府走去。半路上我买了砖茶和奶粉,就去了瑟宕二少爷家。

    门口的铁炉旁有个人跪着,正往铁炉里吹气,带着烧纸味的烟子升了上来。这人脚上穿的鞋子太大,脚后跟从鞋子里翘出来,一件棉大衣把身体给裹住。再凑近些我看到低下去的后脑勺上的两根辫子,她的两手抵在地上。我认出面前蹲着的就是仁增白姆。

    “闪到一旁去,我来点火。”我把包和砖茶搁在地上,身子给蹲了下去。

    仁增白姆脸上淌着泪显出羞涩来,同时露出了笑容。

    “炉子里牛粪丢多了,这样不易燃着。”我说着把炉子里的牛粪全掏出来,把一张废报纸卷成捆扔进去,划燃火柴点着,再把包装茶叶的细竹片塞进去,这才小心地把牛粪饼撂在上面。火舌开始吞噬牛粪饼的边沿,一股牛粪的味道和着青白的烟子飘扬。

    仁增白姆站在一旁显得很委屈,脸上是一道道指印,头发有些凌乱,嘴唇微微噘着。

    我发现她身上的衣服太长太肥了,袖子被卷了上去,那双皮鞋的颜色已经发白,一根红线当了鞋带。我看到这样的场景有些心酸,但我对她露出了笑容。

    炉子里的牛粪燃着了,我再次蹲下身去,往上面加了几块牛粪。我把黑黢黢的铝锅搁在铁炉上,这才问她:“土登年扎啦在家吗?”

    “爸爸上午去报社了,过会儿会回来的。您先请进屋!”仁增白姆说。

    厨房床铺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下露出半截手电筒和几本书,墙壁上贴了一层旧报纸,我猜想这里可能就是瑟宕二少爷的床铺。里屋靠窗的床上瑟宕夫人半坐着,头上裹了一顶浅黄色的毛线织帽,腿上盖了一张暗红色的半月形大氅。

    “你是希惟仁波齐的那个弟子吧!我还认得你。”瑟宕夫人说这话时,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来。她把手从大氅底下抽出来,手里握着一串念珠。

    “瑟宕夫人,感谢上次给我送了那么多千层油炸饼。”我说着把砖茶和奶粉搁到桌子上,又从包里取出竹盒垒在最上面。

    “请坐!那是亲戚炸的,给我们送了一些。”瑟宕夫人把身子坐直,脸上是愉快的表情。

    我坐在床沿。仁增白姆胸前抱着陶罐茶壶,往我的茶杯里倒茶。她的身子前倾时,两根乌黑的辫子顺势从脸颊边掉落下来,轻轻地晃动。她倒完茶安静地依偎在瑟宕夫人身旁。瑟宕夫人看到她的花脸,笑着用手擦拭。仁增白姆娇羞地推搡,跑到外屋去了。

    瑟宕夫人的情绪比上次来时好了很多,也变得健谈了起来。她谈到希惟仁波齐时,我告诉她仁波齐圆寂的消息。瑟宕夫人的泪水一串串地滴落下来,嘴唇剧烈地抖动。

    仁增白姆看到这架势有些惊慌,起身跑出去拿毛巾进来,帮瑟宕夫人擦泪。瑟宕夫人把毛巾接过去,轻轻推了一下仁增白姆。她声音苍凉地说:“仁波齐都圆寂了,我们这些凡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仁增白姆受到感染,将脑袋抵在瑟宕夫人的胸口上轻声哭泣,棉衣里的肩膀微微抖动。

    瑟宕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悲伤情绪得到了抑制,她叹气道:“有生必有死啊!我只能为仁波齐的示寂念些经,至于施舍嘛,现在我倒是跟乞丐差不多了!”

    瑟宕夫人让仁增白姆从藏柜里取出供灯,双手托举在额头上,声泪俱下地念诵祈祷经文。诵完把供灯交给仁增白姆,让她点燃后供在藏柜上的佛龛前。

    为了缓解气氛,我呷了口茶,讲述我去支前的故事。确实,这让屋子里的气氛开始缓解了下来,仁增白姆偶尔也露出一口白牙来。我发现仁增白姆不仅肤色白,那张脸愈发地耐看了。让我预想不到的是,瑟宕夫人曾去过这些地方,她跟锡金王室也有点沾亲带故。在闲聊过程中,瑟宕夫人可爱的一面也呈现了出来,她说话声音柔滑,语速不急不缓。期间,我们会为一些细节会心地笑出声来。瑟宕夫人的笑声很轻,嘴微微张开。而仁增白姆安静地听,不插一句话。

    瑟宕二少爷回来了,我赶忙起身让座。瑟宕二少爷摁住我的肩头,让我坐在原处。他自己搬来一张木凳,坐在桌子旁,说:“我在房门口都能听到你们的笑声,刚才在谈论什么有趣的事?”

    瑟宕夫人把交谈的内容大致说给了瑟宕二少爷,然后谈到了希惟仁波齐圆寂的事情。

    瑟宕二少爷的脸愈加地瘦长了,眼睛里闪出忧戚与惊惶来,手指僵在桌面上不再敲击了。

    “希惟仁波齐圆寂时自然界现出了许多吉祥的征兆,想必他会很快转世的。”我说。

    “就是的。土登年扎啦,我们把晋美旺扎留下来,中午一起吃饭吧!”瑟宕夫人说。

    瑟宕二少爷从失神中缓过来,有些慌乱地问:“刚才说什么来着?吃饭?”

    “我还是告辞的好,过会儿要到努白苏府上去。”我起身推脱。

    “我来求你留下来,别再推脱了。”瑟宕夫人说着,把腿上的大氅掀开掉,伸手在床底摸藏靴。仁增白姆蹲下身,帮她拿那双绣虹赤面靴来。

    这顿饭主食是糌粑,还有一小盘酸萝卜炒肉、咖喱土豆,加一碗泡辣椒水。

    “吃汉地十八样大菜也是填饱肚子,糌粑清茶照样也能撑饱肚子,关键要看吃饭人的心境。”瑟宕夫人帮着收拾碗碟时说。

    她和仁增白姆到外屋去了。

    瑟宕二少爷从兜里掏出一盒飞马牌香烟来,划燃一根火柴,手微微抖动着将它点燃。一缕烟雾在我们的头顶缭绕。我纳闷,瑟宕二少爷以前可是个不抽烟的人,现在倒抽起烟来了。

    “少爷,感谢您给我送了那么多千层油炸饼。”我坐在高处往下跟瑟宕二少爷说。

    “过年了,图个吉祥!以后你别再叫我少爷了!”瑟宕二少爷狠狠地吸一口烟,吐出烟雾的同时说,“晋美旺扎啦,我劝你不要再到努白苏商店去做事,还是找个别的活干。”

    我惊讶瑟宕二少爷也这样规劝我,但我没有追问原因。

    我们聊了一会儿其他的话题,我就告别瑟宕夫人和仁增白姆,跟着瑟宕二少爷出了房门。一路上瑟宕二少爷推着自行车极少开口,他的身上失去了原先的激情、洒脱和优雅,更多地沉湎在忧思当中。这或许是因为他刚听说希惟仁波齐圆寂的消息吧,生死两茫茫,不免让人唏嘘感叹。他的右手指关节习惯性地敲打在车把上,眉骨上垂落的那缕卷发依然是那样地执拗,永远要依着自己的性子这样垂落。

    我跟瑟宕二少爷分手后,又提着东西去了努白苏府,帮着努白苏管家擦窗户玻璃,到了下午才回到了家。

    藏历新年就这样一日一日地接近了,二十九号黎明时我把房间里外都打扫干净,在土灶的墙壁上用白石灰描上了象征永恒的日月和卍字符号。那夜吃完面块,听到院子里的人点燃麦秸火把,放着鞭炮,高声叫喊着:“出来!出来!鬼都出来!”他们通过这一仪式要把房子里的鬼怪驱送到十字路口,以求来年里一切吉祥如意。我也跟着一家点燃的火把后面,把装满剩余面粥的破陶罐,丢弃在十字路口麦秸火把的旁边。我往回走时,又有一家点着火把,放着鞭炮出来驱鬼。

    那夜,面对蜡烛上面飘摇的凄惶光,听着外面热烈的鞭炮声和驱鬼声,不知怎的我深刻地思念起父亲和哥哥来,心口被堵得很难受。当外面的一切喧嚣归于沉寂时,我在佛龛前为他们点上一盏供灯,祈祷我能得到关于他们死去或活着的只言片语的消息。

    藏历初一黎明时,我从窗子里模糊地看到邻居们穿着盛装,从水井里打第一道水,还在井边堆起杜鹃枝叶,上面撒上糌粑点燃火,再往上面用棵草浇上水,烟雾袅袅地升腾起来,我听到他们的祈祷声。

    我虚掩的门被人推开,借着供灯的亮光,看到卓嘎大姐端着碗进来。她对我说:“扎西德勒,晋美旺扎。赶紧把这酒粥喝了。”

    我匍匐在被窝里接过了酒粥。瓷碗里飘散出浓浓的青稞酒香,它顺着鼻孔进去,驻留在脑神经里,我感到有些微醉了。

    卓嘎大姐又赶忙出去了。

    等我喝完酒粥,人有些恍恍惚惚。我起身洗漱完,拿着一盏供灯就向大昭寺走去。

    这个新年我过得非常的孤独,以往没有过的凄凉、无助弥漫在我的心头。我只得每天都到各寺庙去拜佛,以此打发这难挨的漫长节日。

    藏历十六日,我兴冲冲地骑着自行车到努白苏商店去,把店门给打开,往地面上洒上水压住灰尘,再把货柜用湿布擦拭干净。等我做完这些事,努白苏管家还没有来,我就开始整理货柜里剩下的那点商品。把肥皂、香烟、火柴、糖果等分类摆放好。

    “我转了这么大一圈,只有这一家商店才开着门。”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从货柜下起身隔着柜台,看到一个身材窈窕、肤色白净的女人已经站在柜台前。她的身边有个三四岁的男孩,穿一身灯芯绒衣裤,裤子下面开着叉。男孩的眼睛透过玻璃,盯着柜台里的糖果。

    我弯下腰去抓了几颗糖果递给他,女人未阻止,站在一旁看男孩下一步的举动。男孩羞怯地躲到女人身后,偶尔露出头来冲我笑。他的样子惹人怜爱。

    “来呀,过来拿!”我说着把胳膊伸过柜台,身子伏在上面。

    女人看小孩羞怯,伸过手来接住。我们的手触碰在一起,我感到了那双手的柔滑与细绵,赶紧把手缩回来。女人脸上泛起红晕来,眼睛里满是羞涩的光。

    “谢谢您!”说这话时女人有些扭捏,接着她问我,“您能帮我代卖袜子吗?”女人的眼神里充满期待,嘴角边洋溢着笑。

    女人的左手把藏装的怀兜口往外拉,右手伸进去,扯出几双羊毛编织的袜子来。她见我盯着她看,又咧嘴笑,眼光垂下去看着地面。

    男孩再次从女人身后探出头,我尴尬地把目光收回来,慌神中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

    她右手拿着那几双羊毛袜,脸上再次堆上娇媚的笑来,眼光变得温柔如水。

    我站在柜台里心脏跳动加速,嘴里干渴难忍。商店里安静无比,外面行人走动的声音,此刻也化为无声了。

    “求您帮我收下这些袜子吧!”女人再一次张嘴求情。她的眼睫毛长长的,像把齐整的刷子,保护着下面那双灵动的眼睛。“现在我手头拮据,您愿意给多少都行!”

    我的额头上汗涔涔的,哔叽呢衣服把身子包裹得越发地紧了,使我呼吸不顺畅。

    女人的右手伸过来,把那几双羊毛袜子摊放在柜台上。她的动作很轻,那只手也是白白净净的。她想起左掌心里的糖果,赶紧低下身去装入男孩的裤兜里。她的头发黑幽幽的,脖颈白得晃人眼睛。她扭头往柜台上看我,脸上依然是那种恳切的神情。努白苏商店也曾收过别人织的毛袜,但通常价格不会开得太高。

    “有几双袜子?”我问。

    “四双!”她赶忙站直。

    面前这个女人的脸蛋并不是最好看的那种,但那张脸上有让人感到踏实和安心的某种东西。我不忍伤害她就说:“可以收下,但给的价格不会太高!”

    “您看着给吧!我确实急需用钱。”女人的手搭到了男孩的肩头上。

    “每双三毛钱,总共给你一元二角钱。”我说。

    “啊!”女人先是惊叫了一声,然后压低声音说,“真能给这么多?”

    “这次就给这个价。下次不会给这么高了,因为马上要回暖,毛袜就没有人买了。”我说。

    我的心里隐隐地希望这个女人能常来商店寄卖些东西,能帮上她我也觉得心情愉快!

    我把过年剩下的钱拿出来,给她付了羊毛袜的钱。女人得到这些钱显得很激动,她把钱揣进怀兜里,双手合十向我表示感谢。女人牵着男孩的手走出了商店,太阳光也照射进来,商店里一下亮堂起来。

    我坐在柜台后的凳子上,心想这女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您爱上了这个女人!希惟贡嘎尼玛愉快地望着晋美旺扎说。

    确实是!爱情能让一个人重生。晋美旺扎抹了一下干瘦的脸,目光柔和起来。

    您也该还俗了!希惟贡嘎尼玛将盘着的腿伸直,目光越过天葬台,投向谷地里高屋林立的拉萨城。

    棚子背后的坡地上,传来了戴胜鸟和麻雀的争鸣声,那声音混杂着从天葬台上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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