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语风中-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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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被冻得睡不着,围住火堆往里不断扔柴火,借火势取得一点温暖。我默诵祈祷经文,拨动手里的念珠。

    天微明时我们开始熬茶,吃早饭。等到天色大亮,看到满山坡上坐满了人,白色的烟雾从坡地的各处升腾,笑声说话声沸腾起来。洛桑要求我们把被子折叠好,随时准备出发。他自己慢腾腾地往坡地上走去。这个地方不仅冷还有点潮湿,植被上全结着露珠。

    “先生,给我们算个卦,看我们能否活着回去。”索朗盘腿吸鼻烟,嬉皮笑脸地对我说。

    “我可不会卦算,但我可以祈祷。”我站起来回答。

    坡地上走动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也有人在弯腰收拾东西。不远处搭建的几顶帐篷边,有解放军持枪站岗,在稍后一点的地方有一排房屋,有人站在门口洗漱。房子左侧一百多米之外,层层叠叠地盖有几十座木屋,几头牛在木屋旁游荡。一条灰白色的小道从那里一直延伸下来,与我们下方的那条窄路衔接上。

    “我脖子上还挂着防枪弹的护身符呢!”一名年轻的支前民工说。

    “最好要金刚杵,那才能真正避刀枪。”一个中年人用根木棍倒腾燃烧的木柴说。

    他们开始议论关于防弹的事情,我离开火堆向上走去。这是个缓坡,走路不费劲,经过上面坐着的那些人身旁时,他们各个铆足了劲,有说有笑,仿佛是来郊游一般。我的心被这种轻松的气氛感染,不再感到担心。我快到帐篷边时又折了回来,没有找到洛桑,却意外地在人群中看到了麻子的女儿。她穿了身黑色氆氇藏装,头上缠个天蓝色的头巾,跟三个女的坐在一起交谈。

    她那张黝黑的脸,那张小嘴,那双眼睛,还有那对迷人的酒窝,让我的胸口扑腾扑腾地跳动,全身烧得灼疼难忍。我急忙往下跑,旁边的人和景物什么都看不见,等我站定下来的时候,却发现我跑错了地方。转头往上望,麻子的女儿还坐在那里,只能看到一个背影。她刚才没有发现我,这么一想我有些失望。过会儿,想到我们是在同一个队伍里,随时都能见到她,心里又高兴了起来。

    默念的喇嘛尊容,心识里无法呈现;未忆的情人娇容,脑海里时时闪现。希惟贡嘎尼玛动情地吟诵。

    野鸭恋上芦苇,心想栖息片刻,无奈湖面冰封,令我心灰意冷。晋美旺扎也从一旁念诵,之后呵呵地笑出声来,两个肩膀在颤动。

    您也会背仓央嘉措的道歌?希惟贡嘎尼玛吃惊不小。

    这么优美的道歌,谁不会吟诵几首呢!晋美旺扎的眼光柔和、安详,脸上是满足的表情。

    您恋爱了!

    既甜蜜又痛苦!晋美旺扎还是一脸的笑容。

    太阳出来前,我们排队去领弹药,队伍歪歪扭扭地排成了一串。

    我们领到弹药箱后按分队出发,每个队之间距离不远。这是一条丛林小路,路面上落满了松针,宽度刚够两个人并排走。选择这条路能节省半天多的路程,但一直都是之字形的坡路,这增加了行进的难度。我们背着弹药箱一路往上走,脊背上汗涔涔的。有时,突然前面的松林里有松鸡笨拙地逃走,也能看到机警的野猪和岩羊倏忽间隐没到松柏丛中。长满桦树和松柏的山头,落下长串的瀑布来,它们溅到巨大岩石上,碎裂成白花花的珍珠,向四处散落开。瀑布滑落的声音响彻在山谷间,平添了一份幽静。

    我们边走边歇息,太阳快当头的时候,已经跃到了雪线附近,越过峰顶我们就要直插到谷地里去。这里的雪很松软,它溶化后把道路弄出了泥浆,走起来很易打滑。这样耽误了我们的行进速度。走到峰顶时我们看到四周是一片茂密的林海,碧绿的江河在谷底宛如一块被镶嵌上去的碧玉。

    我们跟随队伍开始下山,到了半山腰,能看到路边的岩石上被人雕凿出的“嗡哞呢呗咪吽”和“嗡班杂古如白玫苏底吽”等咒语。再往下走松柏就逐渐减少,代替它们的是青冈树。我看到了山谷里的营地,那里停有几十辆汽车,搭建了很多顶帐篷,也有几座木头建造的房屋。快到营地时,首先遇到了水渠边建的磨糌粑房,它的背后是棵巨大的核桃树,有些树根跃出地面,苍劲地向周围延伸过去。

    “我们这就到了!”索朗最先叫出声来,用手把鼻涕给擤掉。

    我听到人们的喘气声和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声。有人吹了一声尖利的唿哨,转眼间被消散掉。队伍像一条歪扭的蛇身,不停地从树林里钻出来,向营地这头奔涌过来。让我惊奇的是这里虽然是前线,此刻却安静得令人不敢相信。

    我们把弹药背进一座木房,然后被带到营地的一间帐篷里,给我们供应茶水。这里驻扎着很多解放军,他们在营地外走来走去,显得轻松自然。

    我从碗里浇湿一点糌粑,搓掉手心里的污垢,再拍净手挼糌粑吃。

    “前线怎么听不到枪炮声呢?”洛桑问给我们供应茶水的人。

    “你们来晚了,前几天刚把占据这地方的印度人给打跑了,解放军一路追到达旺去了,现在那里才是前线。”供应茶水的是个中年男人,他说着揭开锅盖用铜勺舀茶。

    “这是什么地方?”索朗问。

    “克节朗。你们还要往前走。在这里你们能看到被炸掉和摧毁的许多印军碉堡。”中年人回答。

    “那场战斗打得很惨烈吧?”索朗接着问。他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后,有几根贴在额头上。

    “枪声手榴弹爆炸声把耳朵都震聋了,我们趁解放军不断地往前推进,在后面打扫战场,把伤病员送回后方,收拾被打死的印度兵尸体。”

    我闷声不响地吃糌粑喝茶,之后溜到外面去。我想麻子的女儿该到了吧,这次一定要跟她说上几句话。站在营地的帐篷边,我翘首远望,从茂密的青冈树里不停地有人走出来。

    “嘿——,我们抓到了两个印度兵。”有人走到营地时喊。

    先到的人乱糟糟地跑过去看。确实,他们押着两个印度兵,一个戴顶布制礼帽,毛衣外套了个坎肩,另一个没有帽子,外套的领子竖立,走路有些踉跄。他们身上既没有枪,也没有被子什么的,挥动着双臂跟支前民工一起走过来。

    “他们是怎么被抓住的?”

    “没有向你们开枪吗?”

    这些支前民工没有回答问题,到了营地直接去解放军那里,把俘虏交给了部队。

    在这些人群里我没有发现麻子的女儿。我坐在一棵青冈树下,遥望着磨糌粑房的方向。

    唉,那时心怎么收也收不住,可能是太年轻的缘故吧。

    洛桑后来走到我待的地方,坐在我的旁边。我冲他看一眼,没有吭声。他也望着远端,打开背着的水壶盖,咕咕地喝几口水。

    “运输弹药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到来!”我说。

    “明天又得回去背弹药。”洛桑望着我们爬过来的这座山峰说。

    “这里的景色可真美呀!”我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急切地渴盼麻子的女儿到来。

    “听说刚才那两个印度兵,被解放军打得仓皇逃到了树林里,他们没吃没喝地躲了几天。最后饿得实在招不住,就向支前民工投降了。”洛桑开心地笑着说。

    “赶走这些印度人,我们就能继续过现在这样的生活了?”我问。

    “那是当然的。叛逃到印度的三大领主就没有机会再回来,他们也就不能再欺压我们了。”

    我们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看到麻子的女儿,这让我心里空落落的。我在心里一直告诫自己:麻子的女儿跟你的姐妹差不多,千万不能有任何的想法。这一招此刻真的不灵验,她那黑黢黢的脸仿佛凿刻在了我的头脑里,无论如何我都忘不掉。但是,一旦想起希惟仁波齐,我又羞愧难当,自责不已。

    落日从山脊上不无留恋地跟大地挥别时,各分队的负责人被召去开会了。我走到营地上方的那座白塔旁诵经转圈。白塔旁边的树枝上挂满了经幡,它们在晚风中轻轻飘荡。一圈圈的转动中,我的心渐渐复归于平静。我往坡地下方的营地走去。

    我走过一顶帐篷的帐绳边时,与背着水桶的麻子女儿相遇。我紧张得手中的念珠滑落到地上,人僵硬在那里。麻子的女儿也是吃惊不小,低下头站在我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不知过了多久,麻子的女儿问我。她的声音悦耳得令我全身发颤。

    “晋美旺扎。”我的声音有些发抖,蹲下身赶忙捡念珠。

    “你没有还俗吗?”她脸上的羞怯已经褪去,小鹿一般灵动的眼睛往我脸上扫。

    “早就不在寺庙了。”我急忙这样回答,同时问起了我最想问的一句话,“你叫什么?”

    她咯咯地笑了,那张薄薄的两片嘴唇里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来,故意为难我道:“你认为我该叫什么名字?”

    我胸口胀痛,血直往脑门上涌。

    “爸爸,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路上也见过你几次,我们早认识了。我叫尼玛拉姆。”

    她背上的水桶肯定很重,说话时能听到喘气声。

    我又哑语了。

    “我们在这里的时候,我帮你洗衣服。”尼玛拉姆说完又笑出声来,从我身旁走过去。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转身站在帐篷边目送她走远,最后眼睛里只剩下那些帐篷时,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那晚我和索朗被分到了运输弹药的队伍里,洛桑他们要修路和装卸物资。就这样我和索朗跟着大队人马翻山背运弹药和物资。这几天我的心情愉快,一路都吹着口哨,干起活来也不觉得辛苦。索朗看到我的变化,跟我开玩笑说:“先生,你是不是快要成仙了?要不怎么跟先前判若两人了。”我没有回答,这句话又让我忆起了尼玛拉姆。她在山峰的那一头,我只要翻越过去就能见到她,这就是我感到开心的原因。这段时间我借着去营地里散步的机会,专门走到她们住的帐篷边,从外面瞧上她一眼,看到那张脸,一整晚我就会睡得踏实。

    没有几天,印度人组织部队从达旺河南岸,向解放军阵地重炮轰击。我们赶去前线送弹药和物资,炮弹爆炸时地动山摇,烟雾扬起的尘土悬浮在半空,到处都腾起烟雾。我们趁着间歇,背负受伤的解放军到后方治疗。随后,双方在门达旺相互对峙着。为了赶走这些印度兵我们一点都没有闲着,来回地运输物资,保证部队弹药和粮食充足。

    有天晚上通知我们要跟着部队运送弹药,谁都没有想到这是最后的决战,我们背着弹药走在高山峡谷里。有些地方森林密得只能看到前面的人,更多的地方根本都没有路,在乱石山冈中自己要开辟出一条新路来。我们尾随部队走了四天四夜,终于来到了预定的地方。

    解放军掩藏在山冈后面,我们却躲在后面的山林里。

    早晨太阳刚照到对面的山上,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炮声,山坳里烟雾四起,汽车被炸到半空中,又狠狠地砸落下去,整个山谷飘摇震颤。炮声渐稀时,山冈上的解放军冲向谷地里的印度军队,枪声哒哒哒地作响。我们背着弹药跟在后面,子弹呼呼地从耳旁呼啸飞过,前面有人倒下去都顾不到。当我们跑到下面的公路上时,路面上到处丢弃着大车小车和大炮,旁边还有搭建的帐篷。路面上躺着被打死的印度兵,还有丢弃的枪支、头盔、衣服等。解放军一路追击过去,我们却接到命令打扫战场。前方枪声不断,烟雾飘扬,还能听到“冲啊”的声音。我们把躺在路中间的尸体搬到路边,血把死者的衣服都给浸透了。

    “先生,你快过来!”几个人从山脚扶着一个人下来。

    我匆忙往他们那里跑过去。出人意料的是,被他们扶下来的是马车夫索朗,他的胸口被子弹给击中,鲜血正汩汩地冒出来。我们把索朗平放在地面上,用上衣摁住伤口。索朗张口慌忙地喘气,眼神变得呆滞起来,轻咳一声后嘴里吐出血来,全身直挺挺地躺在了那里。我用手把他那双惊恐的眼睛给合上,嘴里诵起了祈祷经。

    索朗齐耳的头发乱蓬蓬的,沾染烟灰的脸上难掩死亡的恐惧。我们只能把索朗的尸体停放在路边,继续去打扫战场。

    唉,战争的代价就是生命,是亲人分离。晋美旺扎凄然地说,眼角边的皱纹干旱大地般绽裂开。

    要是没有这场战争,就不会有西藏边境几十年的安宁。希惟贡嘎尼玛右手搭在他的肩头说。

    我不想看到战争,不想看到纷乱,只希望社会安定。

    我们都这么希望的,可是这世界并不会按照我们所憧憬的那样运转。

    解放军乘胜追击,印度兵四下溃散。我们从高山谷地,追到了辽阔的平原边缘,这地方好像叫提斯浦尔。一路上尽是印度兵丢弃的各种汽车、大炮、枪支、弹药,坡地上搭建着帐篷,帐篷里外随处可见他们扔掉的大衣、水缸、饭盒等,也有很多印度兵当场缴械成了解放军的俘虏。我在一顶帐篷边捡到了一双皮靴,就把破烂的球鞋给扔掉,穿上了这双柔软的皮靴。

    让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打完这场战役自卫反击战就结束了。我们在战场上帮助部队,把收缴的枪支弹药排放好,还进行注册登记,随后带着伤病员回后方。回来的路上我计划到了乃东后,马上去堆村找希惟仁波齐。

    我刚回到乃东,碰到了正准备回拉萨的洛桑他们几个。他们提着一陶罐青稞酒,准备到兵站的墙角边去喝,把我也拉了过去。

    时间虽然是冬天,一切却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的。我们一同过来支前的马车队里,只有索朗牺牲了。大伙心里都有些悲伤,却喝着酒再不提及他的名字了。我喝着清茶听他们谈论在克节朗的那些个经历。

    大伙说得正兴头上时,尼玛拉姆突然出现在这里。令我惊讶的是,她两手提藏装的下摆,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洛桑的身旁,还撒娇地把脑袋抵在他的肩头,一只手搭到他盘着的大腿上。

    我的脑袋轰然炸响,眼前漆黑一片,当场昏厥了过去。

    我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帐篷里,烟雾缭绕,鼻子里嗅到了桑烟的香气。隔着几步远的地方坐着扎多老人,他在缝补鞋子。

    垫成枕头的衣服边放着一个碎陶片,里面燃着牛粪,上面垒了一堆香草,烟雾是从这里升腾出的。伤悲的眼泪滴落下来,我感到心口胀痛难忍,把身子给侧向另一边去。

    “你醒过来了,先生?”扎多老人问我。

    我听到他扔掉鞋子的声响,接着是起身时的窸窣声。

    “我没有事的。”这讨人厌的眼泪还在流,把当枕头的衣服给打湿了。

    扎多老人的手搭到我的脊背上,轻轻拍打两下,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啊?平时有这种昏厥的病吗?”

    “我太累了。”我这样搪塞过去。

    “先生,你可把我们给吓坏了。”说着他坐在我的身旁,又补充道:“洛桑背你回到帐篷里的,尼玛拉姆拿来酥油涂在你的太阳穴和脑门上,还给你煨了桑。”

    尼玛拉姆——就是她,让我如此的悲痛,仿佛要被溺亡。同时,我又感到羞愧,怕他们知道我内心掩藏的这份感情。

    “他们呢?”我带着哭腔问,脑袋里还是尼玛拉姆把头枕在洛桑肩头的画面。

    “看你熟睡了,他们去准备明天回去的事了。”

    我幻想洛桑牵住尼玛拉姆的手,两人紧紧依靠,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幸福地走在乃东的大街上。伤悲从心底里无法抑制地涌出来,真想号啕大哭一次。

    “你再躺一会儿,让身体休息好。”

    我没有回答,嘴里咬着衣角,睁着空洞的眼睛,躺在地铺上。我从来没有这样伤透过心,它让我像是大病了一场,身体虚弱不说,整天感到恍恍惚惚的。我的精神即将要垮掉的时候,黎明的梦境里出现了希惟仁波齐,他拨动念珠慈祥地注视着我,张嘴对我讲述着什么。我一下从睡梦中醒过来,看到帐篷外天色发白,帐篷里的支前民工已走得差不多了。

    这天早晨,我背上被子和一点糌粑,就去寻找希惟仁波齐。希望希惟仁波齐能将我从这种世俗的感情中解救出来。

    一路上的景色跟以前出逃时差不多,但由于现在情绪低落,反倒觉得更加的凄凉和萧条。路上我搭到了一辆马车,车夫载着我一路谈论他家现在粮食满仓,拥有农田房屋,村子里还准备建立合作社……我坐在木板车厢上,佯装倾听他的话,心却被尼玛拉姆给占据着。马车使我的行程缩短了,第二天太阳从山脊探出头时,这名车夫把马车停在一个山坳口,说:“你从这里进去,个把钟头后就能到堆村。”

    我跟车夫道别后,背着被子和糌粑袋走入一条山谷里。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过去,透出一股荒凉与死寂。希惟仁波齐的模样开始在我头脑里显现,我一路祈诵《皈依经》:向喇嘛皈依,向佛陀皈依,向佛法皈依,向僧人皈依,向喇嘛、本尊、佛法僧皈依……

    我赶到堆村时已是午时,堆村的农田里麦茬凄惶惶的,柳树枝干蔫头耷脑,水渠里结着一层冰,几头毛驴正在农田边咀嚼枯草。看上去堆村一点变化都没有,它依然那样的宁静、闲适,改变太多的却是我的这颗心。

    我脚上的皮靴踩碎农田里的麦茬,直奔丹增扎巴的房子。心里在想,我要跟希惟仁波齐谈论我的这段感情遭遇吗?不能啊,作为僧人怎么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走到丹增扎巴的院门口,调整一下情绪,脸上尽量不要表现出失魂落魄来。我叹口气,举起右胳膊敲击这扇沉重的大门。不久,里面传来脚步声,还听到了吐痰声。院门吱吱地打开,站在我面前的是丹增扎巴的大儿子。他的脸上蒙着一层灰,头上的辫子被剪掉,额头上浅显地有了几道皱纹。他盯住我的脸愣了片刻,尔后僵硬的表情慢慢舒展,眼睛里闪现出惊喜来。他对我说:“你的变化可真大,我还想着你会穿着袈裟来呢。”

    他把我让进院子里,门给掩上,一字一顿地说:“唉,你来晚了!”

    听到这句话,我就知道这一生再也见不到希惟仁波齐了。失去希惟仁波齐的伤悲冲淡了先前的感情痛苦,我用双手捂住脸嘤嘤地哭泣。

    丹增扎巴的大儿子扶着我走过院落,带我来到楼上的天井回廊下。午时的阳光从上面直射下来,地上一片灿烂。

    “仁波齐曾告诉我父亲,说过几天你就会赶到这里的。仁波齐在查拉亘寺通过禅定延长他的生命,可过了几天你还没有赶到。那天仁波齐突然睁开双眼,告诉我父亲他等不到你了,那天晚上星光布满天空时仁波齐就圆寂了。”丹增扎巴的大儿子告诉我。

    “仁波齐的法体还在查拉亘寺吗?”我问。

    “父亲要我在这里等你,然后让我俩赶紧到查拉亘寺去。”丹增扎巴的大儿子说着起身,进入一间房子里。

    我真是个罪人,作为僧人怎能把感情投入到儿女情长上去,要是没有爱恋上尼玛拉姆,我就能赶到这里来,与希惟仁波齐就能见上最后一面的。想到这里,我用手使劲撕扯头发,泪水将脸淋湿。

    丹增扎巴的大儿子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我这般的痛苦就劝道:“按理说你是个僧人,我不该这样对你说。但你这样糟践自己,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为了仁波齐你还是多念点经吧!”

    听到这句话我羞愧不已,揪住头发的手慢慢松开,用衣袖把眼泪擦拭干净。

    我和丹增扎巴的大儿子赶着一头骡子,骡背上驮的牛皮袋里装了酥油、糌粑、白布等东西。丹增扎巴的大儿子说:“现在临近几个村子的人全跑到查拉亘寺来,拜谒希惟仁波齐的法体,他们待在那里准备火化的事宜。”他还告诉我希惟仁波齐已经圆寂四天了,到目前依然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双手持禅定印,一脸的慈祥。我一路听他的讲述,心里倍觉世间的一切都是幻象,转瞬间都会消失。

    我们已经走过了那两座山嘴,查拉亘寺就矗立在半山腰上,红墙金碧,在这空寂的山坳里显得很夺目。我无法释怀我的罪恶感,悔恨牢牢占据我的心灵。我跟在骡子后面一路祈祷。我们顺着逼仄的山路往上攀登。丹增扎巴的大儿子边训斥骡子边诵经祈祷。我们相互之间不再说话,只顾着往上爬行。

    希惟仁波齐法体停放的房屋外,有三十多个人围拢着。他们看到丹增扎巴的大儿子和我到来,赶忙跑过来帮着卸骡背上的牛皮袋。我被领进了那间房屋里。

    希惟仁波齐端坐在一张木床上,身上裹着的袈裟已经褪色、破烂,白色的胡须长及胸口,双目微睁,望过去他像是在端详着什么。一盏陶瓷供灯在希惟仁波齐右侧的木桌上燃烧,灯芯上结出了莲花瓣似的黑色花朵,香柱的气息飘满房屋,给了我希惟仁波齐依然健在的幻象。

    “仁波齐——”我叫唤一声,悲伤地跪下身来,向希惟仁波齐磕头顶礼,最后匍匐在地上忏悔地落泪。

    “不要哭!”有人这样劝导。

    我被人扶起来,拉到房屋外。阳光刺得我双眼看不清,外面一片白色。我听到隔壁房屋传来的诵经声,间隙还有急促的扎马如鼓和铃声。我视力逐渐恢复过来,看清身边站着丹增扎巴和他的弟弟。

    “仁波齐的圆寂,预示我们这些俗人的福分只有这么一点。你不要哭了,让仁波齐毫无牵挂地去转世吧。后天是个吉日,我们准备那天把仁波齐给火化了!”丹增扎巴挽着我的胳膊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向他道谢,只能一味地点头。

    丹增扎巴领着我去后山看,那里有村民搭建的焚化炉。从远处望去有点像桑炉,上端的口子却没有收窄,近看里外都均匀地铺了一层泥巴。桑炉的中间交叉横放停放法体的青冈木,下面留有三个添柴的口子。

    站在这焚烧炉边,我的心里对这些村民心怀感激,也为希惟仁波齐的圆寂感到伤心。丹增扎巴的黑发里掺杂了许多的白丝,眼神灰苍苍的,背微弓下去,时间把他雕琢得有些苍老了。我面向焚烧炉念诵《天聚经》,希望仁波齐能尽早投胎转世。

    有个村民急匆匆地跑过来,喊:“丹增扎巴啦,赶紧过去看,仁波齐鼻孔里出血了!”

    丹增扎巴和我跟随那个人往回跑,屋外的人双手合十,弯腰在念诵经文。旁边房屋里的诵经师把尾音拉得极长,低沉而缓慢,还带着一点回声。

    丹增扎巴和我跨过门槛时,扎马如鼓敲打得如雨点般紧凑。希惟仁波齐依旧端坐着,从一只鼻孔里淌出精子液,另外一只鼻孔里流出了月经血。

    丹增扎巴双手合十,边磕头顶礼边诵《皈依经》。

    我也从一旁跪下来向希惟仁波齐磕头顶礼。

    “这是大成就者的征兆啊,皈依!”丹增扎巴起身后流着喜悦的泪对我说。

    “多么殊胜的征兆!”

    看到如此奇异的征象,我内心的伤悲也减轻了不少。

    这夜我坐在房门口的一张垫子上,面向希惟仁波齐祈诵《普贤行愿品》、《三聚经》、《往生极乐世界祈祷经》。面对希惟仁波齐时,我内心里的贪念和愚痴暂时全部被涤荡,心明净得似剔透的溪水。破晓时,我努力让自己的心识与希惟仁波齐的心识交融,接受他传给我的电波。那电波是如此的艳丽和明亮,闪闪烁烁的光斑,纷纷坠洒下来,穿透我的肉体和骨骼,聚驻在心头,让我与空茫融为一体。我明了肉体只是一座房舍,灵魂才是生生不灭的,她向空气一样轻盈、飘忽。

    天亮后我再次向希惟仁波齐磕头顶礼,然后出门去找丹增扎巴。

    隔壁房屋里依旧传来僧人们的诵经声:

    何故此者名菩萨,能断贪求尽诸贪,无贪获证佛菩提,是故此得菩萨名。何故彼名大菩萨,堪为有情众之最,断众生界诸重见,是故得名大菩萨。大施大慧及大力。趋入诸佛胜大乘,披上铠甲降魔幻,是故得名大菩萨……

    一些村民站在房门外向希惟仁波齐磕头顶礼。

    我找到丹增扎巴,要了白色的石灰和牛奶,把它们背到焚烧炉旁。丹增扎巴的大儿子背着一木桶水过来。我往一个铝锅里倒进石灰,加上水用铜瓢搅和,后头倒进牛奶继续搅拌。阳光照耀在焚烧炉上时,我念诵一遍祈祷经文,开始往焚烧炉上泼洒石灰水。泼了几遍之后,经阳光的晾晒,焚烧炉变成一片雪白,刺人双目。

    我让丹增扎巴的大儿子先回去,自己面对焚烧炉盘腿坐下,用心祈求希惟仁波齐:您用圆寂告诉我们这些凡人,世间没有永恒的物质,一切会在时间的轮回中消亡。让我们活着的时刻去珍惜这肉体,心灵满怀慈悲地去爱众生。明天您的肉身将在这焚炉里化成灰烬,灵魂却要去投胎,为有情众生来做引导,指出我们的贪念、嗔念、痴念,教会我们塑造心灵,降服内心的蠢蠢欲动。希惟仁波齐,这是一项多么伟大的事业啊,可我却沉湎在儿女情长里,深陷得不能自拔,我看到了我的自私和膨胀的欲望,为了它们把自己的肉身和灵魂糟蹋得像个饿鬼。希惟仁波齐请您慈悲地给我加持吧,让我做个对所有人有益的人。我这样不停地祈求忏悔,直到那些背着柴火的村民到来。

    这天中午,我们找来一个铜质大缸,里面灌满温水,上面架一条木板,给希惟仁波齐的法体进行搓洗洒净仪式。

    当我剥去希惟仁波齐的僧服时,一股体香潜入我的鼻孔里。这是长久禅修的人身上才固有的,是那种淡淡的清香,它持久而芬芳。仁波齐的法体身高缩小了不少,皮肤上的褶皱开始消失,肤色呈现出奶白色来。法体搓洗干净后,我们把铜缸里的水倒净,用泡了一晚上的藏红花水,涂抹希惟仁波齐的法体。我手握布片,在查拉亘寺老僧的指导下,从希惟仁波齐的喉管开始一直涂到手关节处,晾干后通体呈现金黄色来。查拉亘寺的另两个老僧坐在墙角边祈祷和发愿。

    “晋美旺扎,你来扶着仁波齐,我去拿棉布。”丹增扎巴说。

    我从后面抱住希惟仁波齐的法体,白色的脑袋抵在我胸口,那里有股电流流遍我全身,身心震颤得令我难忘。

    我接过丹增扎巴大儿子递过来的一个带柄铜瓢,里面盛满融化的金黄酥油,用布醮着将其涂在希惟仁波齐的法体上。接着,我把撕成布条的白色棉布,密实地缠在希惟仁波齐的法体上,只露出脸和双手来。做完这些查拉亘寺的老僧又让我往布条上涂酥油,涂过几层后,我们开始给希惟仁波齐的法体穿僧服,请他在床上跏趺入定,以大圆满的手印端坐在那里。

    三位老僧给希惟仁波齐顶礼,坐回墙角边继续祈诵经文。村民拿着哈达前来叩拜祈愿。

    到了晚上天气一下变了,天空布满乌云,星星和月亮全被掩藏在里面,只有风在呼呼地吹。

    “这鬼天气明天还能火化吗?”丹增扎巴的弟弟坐在火塘边忧心地问。

    房子里很多村民斜躺在地上,他们都是自愿来参加希惟仁波齐葬礼的。

    “天都在为仁波齐悲伤呢,听这风哀鸣得有多凄惨。”

    “明天是个吉日,加上仁波齐是个大成就者,我们这些凡人就不用胡乱担心天气了。”丹增扎巴说。

    人们不再议论,房子里一下变得寂静。三位老僧的诵经已经结束,他们捂紧袈裟走进房屋里来。

    “我去希惟仁波齐那里!”我从火塘边起身。

    “这样也好,我跟他们商量明天的一些具体事情。”丹增扎巴对我说。

    我向他点点头出了房门。

    外面漆黑一片,风吹得我的衣服鼓起来,冷风让我的骨头吱嘎地响。我跑向有供灯亮光的房子,推开门看到了希惟仁波齐。我关上门,凑近希惟仁波齐的跟前,双手合十祈求他早日转世。

    我把陶瓷供灯举起来,凑近希惟仁波齐,以便让这张脸永远铭刻在我心里:瘦削的脸,满含慈祥的眼睛,微翘的下巴,细密的白胡须。我端详许久,泪水簌簌地从脸颊上淌落。我把供灯放回原处,给希惟仁波齐再次磕头顶礼。

    外面风静止了,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声。我打开房门向外望去,地面一片洁白,不远的几间僧房屋顶披上了一层白色,雪花还从空际旋转飘落。黑暗的天空中央撕裂出一个口子来,从那里能看到亮闪闪的星光。

    我再次掩上门,盘腿坐在墙角边的一张破垫子上,念诵《金刚萨埵百字陀罗尼》。

    黎明时丹增扎巴带着三个老僧推开房门,他们仔细地检查整理希惟仁波齐的僧服,然后献上了哈达。不久,丹增扎巴的弟弟和另外几个村民又进来了,他们抬进来一个四方形的木台,下面拴着绳子。

    “快跪拜吧,过会儿我们就要请仁波齐到焚炉那里去!”丹增扎巴说。

    人们依次磕头跪拜,有人还轻声啜泣。

    房子里的光线亮了很多,我担心今天的天气阴着,就走到门口去查看。三宝啊,这是多么吉祥的征兆。天蓝得透明,地上一层晶莹的白雪。这样的吉祥预兆让我心里产生出欣慰来。

    希惟仁波齐的法体被移到木板上,我们四个年轻人从两边把拽绳套到肩头上,尾随在摇着铃杵和扎马如鼓的三个老僧和手握一把燃香的丹增扎巴后面。

    我的皮靴踩着洁白的雪,随着引路人往焚炉走去。铃声、鼓声、香的气息、祈祷声弥漫在僧院的巷子里。走出巷子,上到寺院后面的坡地上时,手捧哈达的村民站在道路两边。他们围过来跪在雪地上,将手里的哈达献给希惟仁波齐,哭声、祈祷声弥漫在坡地上。这几十步远的路,我们走得很慢。有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跪在路中间磕头不让我们前行。丹增扎巴的弟弟跑过来,边拖拽边训斥她,将她推到一旁的雪地里。老太婆倒在地上双手合十,面向我们跪拜。

    我们走到焚炉边时,一旁点燃的桑烟浓浓地向天际升去,三个老僧沉实、低缓、雄浑的诵经声湮没了其他的声音。人们围成一圈,双手合十为希惟仁波齐祈祷。我们站到木头上,在很多男人的帮助下,把希惟仁波齐抬到焚炉上端,拽着四边的绳子将希惟仁波齐和木台,徐徐放入焚烧炉里。

    我望着端正地坐在焚炉里的希惟仁波齐,眼眶湿润了。从上面我看不到他花白的脑袋,肩膀上堆砌的哈达将他的脸和脑袋全部给遮盖住。

    在三个老僧的引领下,人们虔诚地微弓身子,跟着念诵经文。也有一些人向焚炉里的希惟仁波齐磕头顶礼。

    太阳跃出山脊,金色的光洒满白皑皑的山坡。

    丹增扎巴让几个村民点燃了火。一缕青烟从焚炉里升腾,随后金黄色的火舌蹿出来,它们在炉子上空摇曳,打出各种吉祥的连结来。

    丹增扎巴的大儿子嘴上缠块布,手里抱着一个铜锅走到焚炉旁,用金黄的铜勺往仁波齐法体上浇酥油。每浇一次火舌猛地往上蹿,火舌腾到半空中,耀眼出奇异的虹光来。

    在人们的诵经声中,这样不停地往焚炉里添柴浇酥油。

    地上的雪消融了,寺院的屋顶上落下各种鸟雀来,它们喜庆地鸣叫着。

    “看,快看!太阳边出现了日晕。”有人叫喊起来。

    “往西边看,那两个山峰间也出现了彩虹!”又有人叫喊。

    确实,太阳周围出现了几圈紫红的光环,它们在我们的头顶出现,久久不肯消散。那道彩虹比以往见过的任何一道都艳丽,它在两座山峰上搭起了一座天桥。加上昨晚下的那场雪,我深信希惟仁波齐圆满地踏上了去往生的道路。我的心里没有了悲伤,只有欣慰和喜悦。

    “这是最后一堆柴火了!”添柴的村民给我们说。

    “全部丢进去,然后把添柴的口子给堵上!”丹增扎巴这样命令。

    那三个村民抱着柴火,从炉口往里添柴,还抱来石头把下面的三个口子堵死,焚炉上面也用岩板盖得严实。

    第二天早晨,丹增扎巴、三个老僧和我来到焚炉前,还能感到炉子里的热气。焚炉上的白石灰变成了焦黄色,有些地方已经整块地掉落。我按丹增扎巴的命令,把堵住炉口的石块搬开,热气扑面而来。我用木棍往外扒拉灰烬,有些木炭还燃着火,我看到几根烧剩的遗骨和一块烧卷成一团的黑色东西。

    “这可是稀有物啊!是仁波齐的心和舌头、耳朵,象征着身语意!”一个老僧推开我捡起了那团东西。

    “小心烫手。”我跟那个老僧说。

    “仁波齐的身语意是烧不化的,它怎么会烫手!”老僧把它举在头上顶礼,接着转向我谦卑地求道,“请您把这圣物留给我们查拉亘寺吧!”

    丹增扎巴也满心期待地望着我。希惟仁波齐跟这块地方这样有缘,这里的信徒对他又是如此的笃信,我岂能不尊重他们的要求呢。再说,带回到色拉寺我又不能很好地供养,就随了他们的心愿吧!

    “请你们好好供养!”我说。

    被卷成一团的希惟仁波齐的耳朵、眼睛、舌头,仔细查看仿佛能看到眼珠子的纹路。我们寻到了芥子般大小的珠状舍利子十多粒和三根遗骨。我把十粒舍利子和希惟仁波齐生前脖子上戴的绳结留在了查拉亘寺,几粒赠给丹增扎巴和他弟弟,剩下的两粒舍利和遗骨我要带回拉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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