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冲赛康的路边端详面前这些熟悉的房屋,心头既激动又伤感,既兴奋也怅惘,一个人久久站在那里,眼里噙满泪水,心儿阵阵揪紧。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从我面前赶头奶牛过去。她让我莫名地改变了主意,决定先回父亲那里暂住几日,再回色拉寺去。
我走在泥泞不堪的冲赛康土路上,看到东头中央那片开阔地上搭建了几顶牛毛帐篷,旁边还停有几辆马车,几只全身泥泞的狗在来回晃荡。墙头垒叠边玛草的驻藏衙门,在前方巍然挺立,警察营门前有几个老人席地而坐晒太阳。我走过牧民和小摊贩的地摊,继续往前走,道路上有淤积的浊水,但没有先前那么泥泞了。再向前是一条幽深的巷子,两旁的商店营业着,摊铺上摆着毛呢、茶叶、奶渣、烟叶等,商贩的脸上挂着笑容。拉萨城里已经跟先前一样,人们闲适且平静。
只是这雨后的道路,走起来极不方便,球鞋里灌进水来,吧唧吧唧地响。
我穿过巷子,走到八廓街南头,朗子辖[15]斜对着我。它的门窗紧闭,石阶上蹲坐着几个人,他们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继续往前走,到了婆罗鼐建造的黄色玛尼堆房,心里期盼能遇到一个熟人。虽然有许多人在转八廓街,我却没有遇到一个认识的人。我从八廓街东头出去,进入那曲里拐弯的幽深小巷,来到父亲居住的那个四合院大门前。
往里望去,我看到几个小孩在院子里踢毽子,他们数数的嗓门很高。
我立在大门口,心突突地跳起来,脑海里想象着跟父亲见面时,他会表现出的那种高兴劲。我一脸喜悦地进入院门,快速穿过中央天井边玩耍的小孩,站到家门口。一把大锁冷冰冰地挂在房门上,它使我的喜悦迅速冷却,心里有些凄楚。
我伸手握那把硕大的藏锁,它嚓啦地发出声响来。我想从门板的裂缝里往里瞧时,感觉身后有人在盯着。一转身,我见到邻居卓嘎大姐已站在院子里惊奇地看我。
卓嘎大姐立马认出了我,惊叫道:“至尊啊!你还好好地活着呢!”
卓嘎大姐边抹泪边疾步走过来,嘴里在说:“至尊明鉴!至尊明鉴!”她牵住我的手,不由分说拉着我到她房子里去。
踢毽子的小孩们瞪着大眼,好奇地看我。
等我落座在窗户旁那张床铺上时,几个邻居也闻讯跑到卓嘎大姐家里来。
“你回来了?!”
“怎么过这么久才回来?”
“上次我去寺庙没有找到你,康村里的那些僧人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邻居们坐在床铺上,七嘴八舌地问开了。
我简短地讲述了这几个月来我的经历,告诉他们今天回来是看父亲的。
人们的脸一下阴沉下去,他们不再言语。我心头掠上一丝不祥的预感。
“我父亲怎么了?”我问他们。
人们相互看看,显出很为难的样子来。
群培老人清了清嗓子,往拇指上倒点鼻烟粉,目光直视着我说:“晋美旺扎,先喝口茶吧,我慢慢讲给你听。”他把鼻烟粉对准鼻孔吸进去,拍拍手接着对我说,“那次你父亲去寺庙看你——我是听卓嘎讲才知道的——从那天起他再没有回来过。平叛结束后,院子里的人从别人那里听说你父亲和哥哥叛乱前都在罗布林卡里。之后,再没有他们的消息了。我们猜想,他们是不是被俘后抓去青海修路了。我们一直都在想办法打听你们一家人的消息呢。孩子,你要相信他们都是些很虔诚的人,佛会护佑的,说不准哪天也会像你一样,突然回到这里来。”
我听得眼眶热乎乎,心里默默祈祷父亲和哥哥吉人天相。
我在邻居们的帮助下,将门上的那把藏锁给卸掉,推门进入外间的厨房里。刺鼻的土腥味飘入我的鼻孔里。土灶口空洞地张开,里面充斥着冷意;灶上的陶罐、铜锅上积了一层灰尘。我掀开门帘进入里屋,木板床上丢弃着父亲和哥哥的衣服,木碗里的茶已经干枯,碗底积蓄一层白。佛像前的供水碗里,水已蒸发干净,里面落了一些米粒般大小的老鼠屎。
卓嘎大姐帮我把窗户打开,窗棂上蜘蛛编织了犬牙交错的一个大网。
在邻居们的帮助下,屋子里拾掇得井然有序,厨房的灶膛里也燃起了牛粪火。
等邻居们离去,屋子里剩下我一人时,望着屋里的东西,脑袋里萦绕的是父亲和哥哥的音容笑貌。
我从藏柜里取出一盏供灯,托举在额头前,向佛龛里的神像祈祷他们平安,并请佛用此供灯给我昭示一些迹象。我点燃供灯灯芯,放在佛龛前,灯柱上的火焰摇曳了起来。
那一晚,我几乎没有睡觉,一直盘腿坐在床铺上,为父亲和哥哥祈祷。
黎明时刻,我看到灯柱上结出了一朵黑色伞盖般的六瓣花朵,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几只老鼠在屋顶钉的承尘布上追逐,弄出声响来。
我拿念珠为他们算卦,结果这一卦只能算是中下等,还有一些内容卦里呈现得不是很清晰。
我把父亲的氆氇上衣披在身上,从它上面散发的气味钻入鼻孔,使我全身感到一阵温暖。我忆起父亲曾经讲过的关于他的那些故事:父亲曾经是尼木地方一座谿卡的朗生,祖父祖母就只有他一个小孩。他出生后,他们给他取了个极其难听的名字其加[16],希望通过起这个名字,保佑这棵独苗能够健康成长。父亲也像谿卡里的所有贫困朗生的小孩一样,在半饥半饱中滚爬在灰尘里,一天天地长大。
后来,谿卡的少爷要去拉萨学习,需要一个伴来伺候他的生活起居,谿卡老爷决定派我父亲跟着过去。
那时父亲只有十一岁。
这道命令一扔进祖母的耳朵里,喷溅起了她的泪水,直至眼睛哭得红肿,脑袋把那间黑暗房屋的柱子撞得砰砰响,屋顶上有灰尘纷纷坠落下来。祖母的额头被撞破,流出了殷红的鲜血。
祖父闷着声,缩起脖子,一脸无奈地看这疯狂的举动。
父亲抱住祖母,满脸都是泪水。祖母额头上淌下的血,染红了父亲的破衬衫。他被血给吓住,跪下双膝央求祖母不要悲伤,试着用小手擦拭祖母额头上流的血。祖母将他揽入怀里又嘤嘤地哭开。
祖父抬起灰蒙蒙的脸,安慰祖母道:“他去拉萨,也许将来会有个好的前途,这未尝不是个机会。”
祖母听后停止哭泣,声音嘶哑地吼道:“我就只有这么个儿子,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要好前途,你就跟着少爷去拉萨,别让我的儿子去。你去啊,去啊!”
祖父把那张灰脸勾下去,快要挨到脏兮兮的光脚上,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祖母还在不停地叫嚷着,那心头的激愤通过言辞在宣泄。她知道父亲这一去十年八载的回不到这里,病弱的她不知道能否熬得过这么长的时间。事实也的确如此,父亲离开后的第三年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即使祖母再怎样疯狂,她绝对不敢违抗谿卡老爷的那一声命令。
父亲就这样跟在谿卡少爷的马匹后,向拉萨进发了。他穿了件黑色的氆氇衣裤,脚上是从邻居那里借来的一双旧藏靴。他那黏了结的头发给剪掉,把一头的虱子也给清理干净。
几年学习下来,父亲跟着谿卡少爷学会了读写一些藏文字。谿卡少爷十八岁那年,入赘到了南补仓府上,父亲也跟着来到这个显赫一时的大家族里,成为少爷最贴心的跟班。三年之后,已成为南补仓老爷的谿卡少爷,又将父亲作为倒插门女婿,“嫁”到了壁画师贡布次旦家,成为画师十六岁女儿的丈夫。
为了养家糊口,父亲每天跟着贡布次旦学习调制颜料、临摹、绘画等技艺。几年的时间里,父亲学会了那些基本要领,与画师贡布次旦一家相处得还算融洽。
画师贡布次旦一直期盼着有个孙子,可是结婚都五年多了,父亲他们却没能给画师家添一个孙子来。这使画师贡布次旦心里很恼怒,他把怨气全部撒到父亲的身上。画师无端地指责,甚至动手打骂,父亲只能隐忍。最不能让父亲承受的是,画师的女儿——他的媳妇——也出来责骂父亲,取笑他是“复活的干尸”。毕竟,画师贡布次旦在社会上有点影响,家境也算殷实,画师觉得给脸上抹了黑。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父亲钻进被窝想抱住妻子时,被她一手挡开。随后,她翻转身子,将屁股对准了他。
从木窗的缝隙里,撒落进一丝带着寒气的月光来。父亲在被窝里坐立起来,终于说出憋了许久的想法:“要不我们领养一个小孩吧!”
妻子还是撅着屁股不搭理。父亲的手搭到她细腻柔滑的脊背上,低下头再次重复了这句话。
妻子一侧身,一巴掌重重地落在父亲的脸上,让他左侧的脸热火朝天了起来。
“乞丐引进家里,只能是这样的结果。”妻子坐了起来,光溜溜的上身白得像是雪峰,让父亲感到不寒而栗。
“你要养乞丐小孩,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你去找一个乞丐婆睡觉。”说完她气哼哼地开始用脚踹父亲。
父亲从被窝里被踢到床下,他屈辱的心都碎了。他坐在地上心想,此生与这么一个尖酸刻薄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肯定是我上辈子欠了她很多,今生她用这样的方式来待我,这是一种报应,我只能忍受。
父亲起身拿起衣服,要到另外一张床上去睡。妻子则不干了,她穿上内裙跳到床下,撞开父亲把房门打开。门楣上垂挂的铃铛,叮叮当当地敲响。妻子夺过父亲抱着的衣服,愤愤地扔到门外。她转身用力将父亲推出门外。
父亲不敢叫,蹲下身先在地上捡衣服,身后的门咣当一声给关掉了。父亲的耳朵里萦绕那脆亮的铃声,他多么希望这声音马上喑哑。他慌张地穿好衣服,却发现鞋子落在了房子里。他站在门口,轻轻拍击着门。房子里没有一点声响。父亲嘴对着房门轻声喊:“鞋子落在里面了!”
过了很久,门再次打开,那串讨厌的铃声又敲响了。妻子把鞋子扔到门外,隔着门槛与黑暗融成一体,往父亲的耳朵里砸出这句话来:“从现在开始,我们俩肉是各自的,刀子也要分开。”
门再次闭紧,父亲仓皇地寻找鞋子,生怕铃声惊动了画师,让他看见自己这样一副狼狈相。
父亲的担心没有实现,所有的门窗紧紧掩蔽。他的心安定了下来,发现那夜的月光皎洁明亮,把小院里牛圈墙壁上的牛粪饼照得花白一片,只是流动的空气冰寒寒的,让心都打颤。父亲坐在廊下,让月光冲刷身子,也把苦恼和伤心全部洗涤干净。
经过整夜的静坐,父亲决定结束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
黎明时刻,父亲走下台阶,经过牛圈旁,把大门的门栓给拔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画师贡布次旦的宅子。父亲身后的门洞开着,银白色的光在院子里面跳荡,但他再也不可能踏入这扇门里了。
有人走到天井旁打水,木桶与井壁上的石头磕碰,发出沉闷的声响来。我不能再耽于回忆之中,如果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我只能通过祈祷、施舍等来改变这种业力,使其尽量随我意愿而发展。
我到水井边打了一桶水,给诸佛献上供水,再次点燃一盏酥油供灯,请求他们保佑世上所有跟我一样,遭受亲人离别苦难的人们。
吃过早饭,我在屋子里找到哥哥的一双褪色松巴鞋,穿在脚上正适合。我把那双还没有干透的草绿色球鞋,搁在窗台上晾干。球鞋让我想起了纳金电厂和瑟宕老爷他们,我打算过会儿就出门,把他们托的口信一一去送达。
我找到瑟宕府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穿军装和中山装的人,也有穿藏装的人进进出出。我不会认错门了吧?心里犯起了嘀咕。我站在大门口的一角,等一个男人出来时赶忙拦住他问:“这是不是瑟宕府?”
“是瑟宕府。”
“瑟宕府里的人在里面吗?”我问。
“现在还住在这里。”那人上下打量着我,心存疑虑。
“我是刚从纳金那边放出来的色拉寺僧人,瑟宕老爷让我给他家人带个口信。”
“什么老爷?这些人就是压迫我们的三大领主。”那人把一只掉落的缝有补丁的袖子甩到肩头上,迈着大步往前走。
进入大院,我看到房子的石阶旁有个女人在纺线,猜测她就是瑟宕府里干活的。我向她走过去。
“大姐,请问瑟宕夫人在府上吗?”我问。
她仰起一张黝黑的脸,那双眼睛在我身上滴溜溜地转。她是吃惊还是好奇,从这张脸上的表情我是无法捕捉到的。
女人放下手中的扯羊毛板子,两只手撑在地上,把身体给托起来。她站定后,也不打招呼,开始上那石阶,又进入一扇大门。
我跟上去,从几个解放军的身边走过,他们看了看我,却并没有阻止。进入门里看到的是个四合院,院子中央有个天井,旁边有些人来回地忙碌着。我随女人上了一层木梯,到了二楼回廊上。我们走过四五间房门,女人停在向南开着大窗的那间房子前。
“太太,有位客人找您!”女人一张口嗓门很大。
“请进来吧。”瑟宕夫人回话。
女人伸手把门帘掀开,身子微弓下去。
我跨过门槛进入到房间里,一溜的藏柜和那上面雕刻精致的佛龛映入我的眼睛里,走过迎门的木制屏风,看到瑟宕夫人正坐在床垫上,一缕阳光将她笼罩住。她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俩看到我这身打扮,稍稍感到了意外。
我向瑟宕夫人说明了来意,这多少让她脸上的表情舒缓了一些。
瑟宕夫人让我坐在对面的垫子上,吩咐一旁的女人去给我倒茶。
我把瑟宕老爷托的口信,尽量按照原话来传达,还告诉她我是希惟仁波齐的弟子。
瑟宕夫人的脸上有了些红润,眼神变得柔和。她问:“希惟仁波齐现在在哪里?”
“他在山南要闭关三年。”我回答。
“这么说希惟仁波齐也离开色拉寺了!”瑟宕夫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女人走进来给我倒了杯茶,白色的热气正从杯口向上升腾。
我照瑟宕老爷的吩咐,把我们去山南逃难时,经过瑟宕庄园的经过又给瑟宕夫人讲述了一遍。
瑟宕夫人右手拨动念珠,双眼微闭,面朝我倾听。瑟宕夫人的这张脸雍容典雅,满头的银发,让我对她肃然起敬。
我快说完时,瑟宕夫人的眼里落下了泪水,脸上的表情却很镇定。
“谢谢你给我带来这么多的信息。请用茶!”瑟宕夫人把念珠绾到手腕上,从藏装的兜里取出一条白色丝绸,点了点眼睛里落下的泪。她把两手搭到双腿上,一脸笑容地说:“不瞒你说,要不了多久,这栋房子就要充公了,我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住。”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望着瑟宕夫人,用惋惜的神情表达我的心情。
“命运既然这样裁决了,你只能接受,不能违抗了天意。”瑟宕夫人再次抬起右手,用白丝绸轻轻触碰眼睛边。
女人给我再次续了一杯茶。
院子里传来有人抬东西的声音,还伴有兴奋的笑声。
女人惊惧地身子抖了一下,扭头往下面的院子中张望。瑟宕夫人却很平静,仿佛外面的一切跟她毫不相干似的。
“我们家的老爷,也跟世上的所有男人一样,要是有人从旁边稍微鼓动,就激动得像个猴子一样,谁的话也听不进耳朵里。这下可好,把自己给赔了进去不说,还把瑟宕家族的一切也给垫了进去。你说他愚不愚?”
“夫人,您就别扯这些事了,只会让您烦心的。”女人劝道。
“少爷好好的,我就放心了!”瑟宕夫人又取下念珠,开始拨动起来。
“夫人,希惟仁波齐要我经常回想米拉日巴大师,我们的苦难跟他比起,还算没有糟糕透顶!我想老爷不久会回来,少爷也会来看您的。”我也规劝瑟宕夫人。
“米拉日巴大师是我精神的寄托。所以,到目前我还没有垮掉。”瑟宕夫人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那张脸变得生动起来。
我喝完茶起身告辞。
瑟宕夫人也没有挽留,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你尽快回寺庙去,看那里还能待得下去吗?如果不行的话尽早回家还俗吧!”
瑟宕夫人的这句话让我暗暗惊讶,难道寺庙已经关门了吗?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经出现,我对未来感到一片茫然,心情极其沮丧。我向瑟宕夫人点点头,向屏风后的房门走去。女人已经站在那里,一手撩着门帘的一角。我向她道了别。
经过瑟宕府天井院落时,这里有十多个人在一个穿中山装的人的指挥下,把各房间里的东西往院子中央搬,那里已经堆了很多藏柜、木床、卡垫等东西。有人正从一间房子里抱出一个铜质的水缸来,他的脸上是灿烂的笑容。穿中山装的人站在那堆东西前,把每件物品都登记在本子上。
我站在一旁看他们忙活。之后,向府邸的门口走去,下石阶时引我去见瑟宕夫人的那个女人还在扯羊毛,从前院的大门口有人陆续走进来,手上拿着各种质地的绳子。我猜测瑟宕府的那些家具和物品,可能是要分发给这些百姓的。看他们各个劲头十足,说话嗓门老高。
我的心里陡然生出一丝伤感来,这次确确实实看到了轮回。以往高高在上的人,如今将有可能成为贫寒者;而曾经双肩抵着地面劳动的人,或许将成为财富的拥有者。我回头再次看阳光照耀下巍峨耸立的瑟宕府,鼻孔里仿佛闻到了它腐朽的气息。
我穿过它宽敞的前院,出了大门。这一路我的脑海里挥不去的是瑟宕夫人的身影,她的将来会怎样?她要承受哪些苦难?她会和瑟宕老爷团聚吗?
这样胡乱地猜想中,我已经来到了赤门府附近,这儿离酒糟鼻让我带口信的地方很近。我走过幽深的巷子,来到黄色房子的嘎玛夏青处。
护法神庙里响起鼓声和铙钹声,我进去朝拜了嘎玛夏青护法神,祈求所有妻离子散的人能够早日得到团聚。老僧人停下手中的活,问我道:“你是哪个寺庙的?”
“我是色拉寺的。”我回答他。
“听说那里的活佛和堪布都被召去学习了,有这回事吗?”老僧的牙齿快要掉光了,前面只剩三颗门牙。
“我刚被放出来,还没有回寺庙,那里的情况不清楚。”我给他解释。
“哈哈哈——”老僧笑出了声。
我们没有再进行交谈,我弓着身子退出了门。老僧又开始击鼓敲钹了,这声音让我内心平静了许多。
我向这里的几个俗家住户走去。有个小孩腰上绑了根绳子,拴在木柱上;旁边一个老头摇着转经筒惬意地晒太阳;一个上身赤裸的女人跪在地上,在一块青岩石板上,用一块圆石磨烟叶;旁边有个戴着咖啡色礼帽的男人,正从衬衣里捉虱子。再远一些,有几个女人在闲聊。
“这里是否有个叫次珠的大姐呢?”我向老头问。
他转过头努努嘴唇,要我去找那个上身赤裸的女人。我有些为难,她的样子实在是有碍观瞻,大庭广众之下,怎能把两个大奶子甩动得像灯笼般。
“您是次珠大姐吗?”我问。
“找我有事吗?”女人抬起头来,仰望着我。她的两个奶子静静地垂落在胸前,它们让我的脸一阵燥热。
“索巴大哥让我给你带个口信过来,他说……”
“让他去死吧!这样的男人我巴不得被打死了呢。别在我面前提这个人的名字,你现在就给我滚开,再不滚我也把你一起骂。”次珠有点歇斯底里,她站立起来挥舞胳膊,简直就是在咆哮。
捉虱子的男人也站了起来,冲我喊:“滚远一点儿,到这儿是来吃屎的吗?”
旁边的人全围了过来,一脸兴奋地看着我们。我觉得无趣又受辱,拔腿就走开。后面次珠还在骂骂咧咧,她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魔刹女附体。我没有兴致继续去送口信,转头向家里走去。
院子里邻居们坐在天井旁边晒太阳。家家窗台上摆放着卓玛、海棠、菊花等,这些花开得鲜艳夺目。
“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吗?”群培老人问我。
“我去给人送口信了。再说我一直在寺庙长大,城里没有几个认识的人。”
“确实是这样。你不要悲观,今后一定会有他们的消息。”群培老人安慰我。
我坐在他们的边上,心里却很想问拉萨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一直等待着机会,等他们谈话中断时,我插进去问:“要是财产充公了,那这家人该怎么办?”
他们对于我提出的问题觉得很唐突,大伙沉默着,然后相互看看。
“听说只要参加叛乱的贵族,他们的财产是要充公;没有参与进去的,政府好像要拿钱赎买他们的财产。”木匠达瓦这么解释道。
“新政府就是好,把老百姓的所有债务全部一笔勾销了!”群培老人说。
“看看现在的百姓,身上再没有一分一厘钱的债务。”
“还让年轻人参加工作,领到一份工资呢!”
“卓嘎姐的大女儿,也从内地学习回来,派到后藏去工作了。”
“……”
他们的话题一打开,就东拉西扯得一直断不了。我也从中知道了拉萨正在发生的各种变化,有些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他们谈论未来时,满怀憧憬。
这夜我躺在父亲的床铺上睡觉,心里幻想这世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院子里的人说这世间再不会有压迫和剥削了!这是在说现在没有了高高在上的瑟宕老爷他们了。那下面的朗生、差巴、堆琼们,靠谁存活?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经过这次的社会动荡,色拉寺成了什么样子?不会像达扎摄政时期一样,派兵围剿寺庙的僧人吧?
这么想着,我决定明早离开拉萨到寺庙去。
你的父亲后来跟那个女的怎么样了?希惟贡嘎尼玛打断了晋美旺扎的讲述。
呵呵,他被赶出来了。晋美旺扎会心地笑,脸上的皱纹快乐地又堆起了很多的沟壑来。他继续说,可怜的父亲在拉萨无依无靠,太阳出来后就去找南补仓的老爷了。他把情况讲述了一遍,南补仓的老爷皱着眉头问,你意下如何?父亲回答说,没法在一起生活了!南补仓老爷答应,这事会有我来做主,从此刻起你不要再回画师贡布次旦的家里。父亲听从南补仓老爷的命令,到拉萨城里去找房子住。要不到两天,南补仓的仆人来唤他去见他们的老爷。南补仓老爷把一张卷叠的纸,层层打开,递给父亲让他阅读。父亲读完,松了口气,画师贡布次旦以父亲身体残疾为由,将要解除这段婚姻。双方没有经济纠葛,从现在起各走各的路。父亲按照南补仓老爷的指示,在这张文书上签字画押了。
后来,您父亲娶的是您母亲吧!
父亲通过南补仓老爷的帮助,重新进入了画画的行列。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一名画师,娶了我母亲。
看来一切都是天意。
娶到我母亲起,父亲才开始过上了有尊严的日子。至于画师贡布次旦的女儿,最后听说归隐到雄思山去当僧尼了。
希惟贡嘎尼玛不再探问什么,他的两手缠绕在一块儿,嘴唇努了起来。
早晨太阳刚出来,我就锁上房门,背着一小袋糌粑去色拉寺。
走过那些幽深的小巷,不时碰到赶着牛羊的居民。我站在一旁,把背部贴住墙壁,让牛羊先走过去。牛脖子上的铃铛,咣当咣当地撞响,给人在山村的印象。
我出巷子到了八廓街,等转完一圈,这里再也寻不到曾经戴着手镣脚镣来乞讨的犯人。尼泊尔人的商店里,货物琳琅满目,老板穿着一身尼泊尔服装,坐在店子门口的凳子上,跷个二郎腿晒太阳。我穿过冲赛康热闹的市场,往小昭寺方向走去,再经过多桑桥走向流沙河边。
我赶到寺庙下面时已经是中午。一旁的寺庙园林里绿油油的,树林间鸟的鸣叫声不止,不时有布谷鸟从树枝间飞跃。通向大门的沙砾道路上,两旁的杨、柳树投下了浓密的树荫。
望到寺庙的大门,我的心情踏实了许多,步伐也变得轻盈起来。
我走在沙砾道上环顾四周,一切依然如故。经过其他康村时,它们的窗户顶上落着红嘴乌鸦,路边的榆树上麻雀叽叽喳喳,迎面走来几个朝圣的人,他们的后面流浪狗摇着尾巴撵随过来。
我爬上路边的石阶,走到康村的大门口。
康村大门上的垂帷,经风雨日照的浸淫,颜色早已褪掉。从开启的大门外往里望去,院子的月季枝干上开出了很多粉红的花朵,岩石板间有青绿的草儿茂长,二楼我住的房间门儿紧闭。想到希惟仁波齐不在了,多吉坚参已死,我心头酸溜溜的,眼眶又被浸湿。
我跨过大院的门槛,院落里静悄悄的。二楼上的所有房门紧闭,见不到一名僧人。我看庙门敞开着,厚重而油腻的门帘挡住了视线。
我从月季花边开始爬石阶,撩开厚重的门帘,进入到庙宇里。里面光线昏暗,几盏酥油供灯在前方映照出观世音菩萨的慈祥面容。我跪在地上磕头,祈祷世间的众生远离疾病、灾荒和战争,祈求观世音菩萨救度苦难中的有情众生。
我往里走去,发现主佛下端的红色垫子上,多桑老僧闭目跏趺,对于我的到来一点儿都没有觉察。
“多桑!”我喊了他一声。
多桑老僧睁开眼睛,瞧了我一眼,又将眼睛闭上。我坐在他的旁边,两人谁都没有开口。
这样静默一阵后,我忍不住张口问他:“多桑,寺庙里的其他僧人呢?”
“很多都回家还俗去了!”多桑说着把腿伸直,理了理僧裙,“你小子是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吗?”
他打量着我,发现了我头上浓密的黑发和背上的糌粑袋子。
“你也要离开寺庙?”不等我回答他接着又问。
“我是回寺庙的。希惟仁波齐要在山南闭关三年呢!”我对他说。
“护佑啊!”多桑双手合十,举到了额际。
“那捣蛋鬼跑哪里去了?”多桑问着,眼睛往庙门口扫去。
“他死了!”我说着下意识地把手搭在怀里的嚓嚓上。
“嗡吗呢呗咪哄!”他念诵起观世音菩萨的六字真言。
“康村里还有多少僧人?”我急于要知道这里的情况,开始把疑问一一抛给了他。
多桑给我讲,拉萨发生叛乱时色拉寺有僧人参与了进去。等叛乱被平息下来后,军管会和工作组入住寺院里,收缴了寺院里的所有枪支弹药,发动贫苦僧人开展了反叛乱、反封建特权、反封建剥削,算政治迫害账、算等级压迫账、算经济剥削账的“三反三算”运动。某个夏天寺院里的所有僧人和拉萨东郊各谿卡的农奴聚在一起,召开了控诉上层反动喇嘛的会。僧俗群众群情激奋,历数上层喇嘛们对贫苦僧人和底层百姓的欺压与剥削。斗争了一名堪布和强左。军管会和工作组对愿意还俗回家的僧人,允许他们回去。对未参与叛乱的寺院活佛和堪布,集中起来进行学习。现在寺院的所有谿卡、牧场被政府收了回去,也不允许寺院经商放高利贷,老弱贫僧政府每月发放粮食和钱,青壮僧人分配土地,要求自食其力。这样一整,又有一大批僧人离开了寺庙。现在我们这康村里只剩下十几个僧人了。
我听完多桑老僧的话,对未来充满了焦虑,不确定自己最终会不会离开寺庙,或者能否坚持到希惟仁波齐回来。
我离开庙宇到我们曾住过的僧房去。推开房门,床铺上的被子乱糟糟的,证实着当时出逃时的仓皇和狼狈。屋子中央的那张木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以致看不到它上面刷的那一层猪肝色的油漆。我看到多吉坚参的一双烂鞋扔在房门后,睹物思人,泪水抑制不住地落下来。我用肩头抵着房柱,尽情地哭了起来。
我把郁积的情感,通过泪水和哭声排解出来后,开始动手收拾房子里的东西。
我从怀兜里掏出嚓嚓,放在多吉坚参的枕头上。
等我把僧房拾掇干净后,上到三楼大殿,再下到廊下,站到了希惟仁波齐的寝宫前。寝宫的门紧锁着,从门缝里我只能看到佛龛里的佛像。我走到廊下希惟仁波齐经常晒太阳的地方,屁股坐到地上,两手抱住脑袋,独自伤心起来。
夕阳落下山后,我一个人到寺院里去转悠。僧院的巷子里空荡荡的,极少遇到僧人,这里死寂得令我觉得凄凉。我再到大门口,这里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僧人,他们的头顶上榆树撑开着巨大的树冠。
我向他们走去,站在一旁看。有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僧盘腿坐在地上,五个老僧以半月牙的形状绕着他。其中一个老僧踉跄身子往前走几步,站到坐着的僧人面前出辩经题:
“有人说,如果看见物质是心性的话,那么心性见到物质是物质的本性。量为有法,物质是能见的,故它是心性的本因。”辩经的那位老喇嘛再往前跨一步,左脚重重地跺在地上同时伸直左胳膊,缠绕念珠的右手臂从脑后迅疾向下落,两个手掌击打发出一声啪的声音。盘腿坐着的老僧聚集精神在思考。“如果出因不成立,量为有法,那么物质是心性,是能见到的。如果接受此观点的话,量为有法,那么物质是识,因为是能看到的。”
“出因成立。”盘腿的老僧仰头接茬。
“出因成立的话,量为有法,……”
老僧们辩论的面红耳赤,他们对一个年轻僧人的到来,根本都不理会。他们的辩经声响彻在榆树下,间或还能听到几声会意的朗朗笑声。
黑暗徐徐降落下来,老僧们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只剩下一些移动的黑影,可是他们的辩经声却清晰地在榆树底下回响。
我感到无趣,又往回走。我进到多桑老僧的房子里,他盘腿坐在草垫上诵经祈祷。我不能中断他的祈祷,又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孑然站在廊下,我发现自己很孤独、无助。我一脚跨过低矮的廊墙,骑在上面,背靠柱子,等待黑暗的到来。
黑色把眼前的一切涂得不见了形状,我犹豫进屋还是待在外面时,雨滴淅沥沥地落下来,有些飘到了我的身上。我把脚收回来,伸手去摸房间的门。
我摸索到床铺,一下扑倒在上面。雨开始下得大了,笕槽里开始有积水洒落下去,传来雨水碎裂的哗啦啦声。我想不能这样萎靡不振,要振作起来。同时,告诫自己,米拉日巴大师为了修道,一个人跑到深山野地里进行苦修。这样一对比,我觉得自己太娇弱了,于是盘腿坐在床上,进行晚祷告。
雨一直在下,听着雨声我失眠了。黑暗中,我想念以前跟我住在一起的多吉坚参和罗扎诺桑,我的眼睛飘向多吉坚参的床铺,心里回忆起最初与他结缘的场景。
那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农田变得一片金黄,穗子垂下沉甸甸的脑袋,空气里飘荡青稞的香气之时,希惟仁波齐带领我和龙扎老僧等人去热振寺。
我们行至察耶巴寺前面的一个村庄,在村头碰到一个头发全黏成结、衣服破烂、光脚的小男孩。他挡在道路中间,双手托举一只木碗,乞求希惟仁波齐给他点施舍。
我按照希惟仁波齐的吩咐,从马背上取下糌粑袋子,往他那木碗里倒了两勺糌粑。
此刻,天色渐趋灰暗,大伙相商后决定投宿在村子里。我们离开乞讨的小男孩,进入到村子里。他站在路边,一直目送我们走入村子。
我们被村子里的一富户人家接待,他们给我们专门腾出了一间屋子。
第二天喝早茶时,富户人家的男主人嗔怪道:“那个小乞丐昨晚就睡在大门旁边,早晨把家里人给吓了一跳。我给他施舍了些糌粑和茶,让他吃完别赖在家门口。”
“他的父母呢?”龙扎老僧问。
“是从别处来朝圣的,他的妈妈走到这儿后病情加重,死在了这里。”男主人顿了顿,又说,“这小孩就靠村里人的施舍来过活的,问他老家还有什么亲戚时他一概摇头。从穿着来看好像是从东部的康区来的。”
我们喝茶吃过早饭,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启程。与这户人家告别后,我们走过民房间狭窄的巷道,上到较为宽敞的官道上。那个乞丐男孩就坐在官道边上,他一直望着我们这群人。
希惟仁波齐想趁着早晨凉爽,尽量多走一些路。我们没有搭理乞丐男孩,从官道上向着东方走去。
“那个乞丐一直跟在我们的后面!”约莫走了个把钟头后一个僧人说。
我们回头,后面的确是那个乞丐男孩,他跟我们隔着几百步远的距离。
他要到哪里去呢?
希惟仁波齐让马停下,命令我把那小孩带到他跟前来。我把马的缰绳交到另一名僧人手里,跑步向乞丐男孩走去。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的恐惧。
我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往前拽,要他去见希惟仁波齐。乞丐男孩被我拖着,他的脚步也开始加快了。
“男孩,你要到哪里去?”希惟仁波齐从马背上下来,友善地问他。
乞丐男孩没有回答,目光盯住希惟仁波齐脖子上的那串念珠。
希惟仁波齐看看念珠,又把目光落在乞丐男孩的脸上,问:“再问你,你愿意跟着我们走吗?”
乞丐男孩点了点头。
这样我们带他去了热振寺,在那里给他剃度,换了一身绛红色的僧装。希惟仁波齐给乞丐男孩赐名为多吉坚参。
现在,多吉坚参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经过这么长时间,他也许已经投胎重回人间了吧!外面的雨还在飘落,这雨水落地的声音,让我的思绪还在飘飞。直到天色微明时,我才进入到梦乡里。
翌日,来了几位穿着中山装的人,他们的敲门声把我从睡梦中拽醒。我打开房门,请他们进入房子里。他们落座后开始向我提问,我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题,还把纳金电厂那边给我开的证明信递给了他们,说我回寺里是想把学业完成。
“我看你还年轻,就还俗回家吧。”一位干部用不太标准的藏语跟我说,他的态度真诚、热情。
“我把身语意都献给了佛,岂能违背誓言。”我回答他。
“想想,现在是新社会了,是劳动人民当家做主的时代,我们要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那位干部对我说。
他们详细地记录完我的情况,就出了我僧房的门。临走时那位干部还说:“欢迎经常到军管会去聊天。”
我点点头,倚在门框上,望着他们从楼梯口嗵嗵地走下去。
寺庙里已经没有了大殿的诵经祈祷,也没有康村举办的法会和园林里的辩经,我待在寺庙里只能给庙宇里的诸佛供水、点供灯、诵经祈祷,要想更深入地学习佛经,已经不可能了。再说我回来已经有两个多月,这期间没有几个给我们布施的施主,我的粮袋已经瘪得快贴到地面上了。
实在无奈,我决定离开寺庙,回到父亲的房屋里去住。
临走前,我把多吉坚参的嚓嚓,送到了色拉乌子山的一个岩洞里,把多吉坚参和我的被褥送给了多桑老僧人。
那天,我到军管会和工作组处去,告诉他们我要离开寺院了。
我的决定没有让他们感到意外,只是赞赏我的这种选择。他们给我开了离开寺庙的证明信,其中的两个人边给我讲解政策边把我送到寺院大门口。
外面的地上结了一层薄冰,空气中已经夹杂丝丝寒意。寺院大门外的那条林荫路上,落满枯黄的树叶,它们金黄的身子在风中翩跹起舞,发出嚓啦啦的乐音来。
唉,冬天的脚步马上就要踏上这片土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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