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语风中-遣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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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时在丹增扎巴大儿子的领路下,我和罗扎诺桑在一阵狗吠声中,离开了这个叫堆的村子。

    我依稀记得离别的场景。当时希惟仁波齐端坐在床铺上,一直诵经祈祷,声音变得颤颤巍巍。朦胧中罗扎诺桑先给希惟仁波齐磕头道别,接着由我来磕头告别。我从地上起身靠近仁波齐,佯装用脑袋触碰他的腿,轻轻地把父亲留给我的小布袋,放在了希惟仁波齐的僧裙上。想抬头最后看一眼希惟仁波齐时,由于光线昏暗,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谁会想到,这一离别,竟然是在跟希惟仁波齐做最后的诀别。

    我们按照丹增扎巴设计的路线,先要尽量躲开一切部队,这样就得翻越三座大山,走到离乃东最近的公路上,然后顺着公路赶到乃东宗去。这样不仅可以节省时间,一路上还不易碰到四水六岗的护教军。

    丹增扎巴的儿子送了我们半天的路程,最后在一座独木桥上与我们告了别。

    这座桥与之前梦到的竟毫无差别。

    您梦境里的场景,事后都一一出现了!希惟贡嘎尼玛说。

    那梦真神奇。晋美旺扎自己也感叹道。

    那时,四水六岗的势力主要盘踞在山南,要是和他们撞上的话,肯定会强行让你们参与进去的。

    那是肯定的。一路上就担心碰到他们。

    有几只灰色的野兔,机敏地从荆棘丛里出来,四下张望,迅疾又藏匿到荆棘丛后去。

    我和罗扎诺桑昼夜兼程,用两天多的时间走到了公路上。这让我们提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沿路我们能看到零星的村落,为了尽早走出山南地界,我俩不敢贸然进入村子里。

    在一个必经的山隘口,我们被十几个解放军给阻拦了下来。他们荷枪实弹,不远处还搭建了几顶草绿色的帐篷。其中一个脸部皴裂、嘴唇起皮的军人,叽里哇啦地给我们说着些什么,可我们一句都听不懂。

    我们告诉他,我们是来朝圣的,现在回拉萨去。

    他听后也是一脸的茫然。他示范着要我们把两手高举起来,让旁边的军人给我们搜身。他们只搜出了希惟仁波齐写给努白苏老太太的信和《米拉日巴传》、半袋糌粑、两个木碗。

    那个跟我们说话的军人还在叨叨着,最后,让一个士兵把我们押解到帐篷处去。帐篷外面已经有十几个人蹲坐在地上,有四个握枪的士兵在看守。押解我们的士兵让我们跟这些人待在一块儿。我和罗扎诺桑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

    我旁边坐着一个藏兵,他不住地吸鼻烟,神情显得慌张。

    “你也是被抓的吗?”我问他。

    “是的。”他回答,眼睛却没有看我。

    我再看周围,这里除了几个藏兵,还有贵族模样的人和几个普通百姓。

    “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我又问旁边的藏兵。

    “好像在等车,他们要把我们拉到乃东宗去。”他说。我听他的口音,是日喀则一带的。

    “会把我们杀掉吗?”这问题是突然冒出来的,问完我自己被吓了一跳。

    藏兵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突然手一抖,把一撮鼻烟粉撒在地上。

    “我们不会被杀了吧?”我又问旁边的罗扎诺桑。

    “谁能说得准。”罗扎诺桑闭上眼睛,默诵经文。

    我看这些被抓来的人,他们的脸上充斥着惊慌、不安,很多人把脑袋低垂下去,快夹在两条大腿间了。

    旁边看守的那四个解放军,枪口一直对准我们。

    真后悔,我们不该离开那个叫堆的村子,要是还待在那里的话,至少这条命是能保下来的。我这样胡想的时候,又有三个男人被押解到这里。他们挤进了我和那藏兵中间。

    “虱子再怎么翻越大山,还是在鸡蛋壳里转悠。”其中一个嘴唇上留着胡须,头发编成两根辫子的男人呵呵地笑着说。

    我的目光投在了他的脸上,他也给我回了一个笑容。看他轻松的神态,好像对自己的处境一点都不担心似的。

    “你是哪个寺庙的僧人?”留胡须的男人问我。

    “色拉寺的。”我回答他。

    “你跑得也够远的了。”他的眼睛向我眨了眨,做出调皮的样子来。

    “你们是……”我想问,但后面的话不便说出来。

    “拿枪的。后来它连根木棍都不如。今早一睁眼,有十几个嘴上没有毛的汉族小孩,站在我们睡觉的山坡上,枪口指着我们的脑袋。呵呵——”留胡须的男人说完笑了。

    “当时怎么睡得那么死呢?”其中的一个还不解地问留胡须的人。

    “哎呀,没被打死就算我们有福气了!”留胡须的男人回答。

    “他们会杀我们吗?”我问留胡须的人。

    留胡须的人用手托着下巴沉思起来。良久,他瞪着大眼,装作很恐惧的样子说:“一颗子弹就可以要了我们的命。但,共产党说不杀俘虏,这样僧人先生的命,还是会在您的体内。”说完他又放肆地哈哈大笑。在一旁看守我们的士兵,大声冲留胡须的人叫嚷。留胡须的人,马上停止笑,变得安静了。后来,留胡须的人又跟旁边的藏兵搭讪,两个人叽叽咕咕了一阵。

    我没事可做,就学罗扎诺桑打坐,心里默念着经,祈祷诸事能像希惟仁波齐所说的,一切难关能顺利地渡过。

    下午,来了一辆草绿色的大卡车,十几个士兵让我们站起来,往车厢上爬。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车。到了车厢里发现已经有五六个人坐在那里,我们按序排列,坐在车厢地板上。车子开动走了,车厢后面站着几个持枪的解放军。

    我坐在车里,看着车尾卷起的漫天灰尘和从汽车两旁瞬间移逝的山梁,感觉自己在飞翔。后来,道路颠簸,屁股被震得很疼。

    “到乃东宗了!”有人轻声地说。

    从车厢往外望去,能看到一些灰色的民房,道路两边慢腾腾走动的牛、身背柳筐的女人、巷尾进行追逐的狗。

    太阳还没有落下山去,车子开进了一座大院里。押解我们的解放军,把车厢的挡板放下,让我们一个个地从车上跳下去。原来这里是个收容所,里面已经有一百多号人,屋顶和院墙上都有持枪的解放军在守卫。

    解放军让我们排成队,带到一间房子前,开始点人数。其他先来的那些人,三五成堆地望着我们,有人还往这边指指点点。

    数完人数,有个解放军军官用康巴藏语说:“今晚你们就睡在这间房子里,明天开始要清查。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有人回答,然后是一阵笑声。

    那个军官跟随另一个军官走开了。我的心这才踏实了。

    我叫罗扎诺桑到靠门的墙角边去蹲着,那里还有夕阳的余晖。

    我俩看到有人向我们这边走来,他们与留胡须的人打招呼,看来相互认识。他们之间说说笑笑,全然没有被抓住后的恐惧。看到这一幕,我的心情开始好了起来。

    “你看!”罗扎诺桑用肩膀顶我一下。

    我把眼睛转向他指的方向,这一看差点让我叫出了声。我们见到了在瑟宕庄园里认识的那个藏兵代本,他穿着一身白色氆氇藏装,脸上没有了先前的那股蛮劲。一个人手剪在背后,来回不停地走动。

    “他也被抓了!”我高兴地说。想到从瑟宕庄园出来,一路上他那种傲慢的神情和说话时的蛮横,心里只觉得该是这种下场。

    代本注意到我俩在指指点点他,往这边看了看。他可能也认出了我们,急忙钻入到人堆里。

    “我希望杀死多吉坚参的那个人也被抓了。”我说。

    “被抓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说已被打死了好。”罗扎诺桑说。

    “就是。”我为这句话叫好。

    罗扎诺桑脸上现出了得意的表情,被太阳暴晒后鼻子上起的皮,差不多已经掉完了。

    晚饭时,让我们在院子中央排队,按照顺序往前走。然后,厨师给我们一勺糌粑和一杯茶。这样的领饭方式,我觉得特别新奇。

    这一晚,人们挤在一间房子里,就近的人扎成一堆,相互打探对方的情况。最后在解放军的喊叫声中,人们不再说话,睁着眼睛躺在地上,不久进入到梦乡里。

    我睡得很死,也不曾做任何的梦。

    第二天,这里来了很多会讲藏语的人,他们分成好几个组,然后对抓到这里来的人,一一进行询问登记。

    这一天我和罗扎诺桑没有被叫到,但通过别人知道了大致会问些什么问题,心里也有了数。一整天,我们就在院子里晒太阳,听别人谈论被抓的过程。

    我是先被叫到那间房子里的——时间是到这个收容所的第三天——里面只有一张桌子,桌子背后坐着两个军人,旁边还坐了一个未穿军装的男人,桌子前面给我留了一张方形木板凳。

    “坐下。”未穿军装的那个人用藏语命令我。

    我按照他的话坐下来,心里没有一点担心。只是屁股下的这张凳子,有些不结实,身子稍微动弹,就发出吱嘎的声音来。

    桌子后面的军人先给我讲了一遍政策,要求不要说谎、不要隐瞒、不要包庇。这些话是通过旁边那个人的翻译,我才知道意思的。

    我按罗扎诺桑我们商量好的,向他们把过程讲述了一遍,只是把从拉萨出来的时间提早了好几天。他们把希惟仁波齐写给努白苏老太太的信仔细看了一遍,然后问了些关于仁波齐的事。问话的时间很短,就让我出去了。

    罗扎诺桑被叫进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只片刻的工夫他也出来了。

    我们又在这大院里待了两天,整天无所事事,在院子里来回走动,要不坐在墙角晒太阳,听那些人相互交谈,还能看到每天被抓后新送到这里来的人。

    我与藏兵代本相遇了几次,每次他都装作不认识。

    在这个收容所里,我通过听他们的交谈,知道山南全境现在已被解放军占领,四水六岗的护教军和藏兵被击溃后,越过边境线逃亡到了印度。现在有些小股武装,还躲藏在山里,解放军正在清剿中。

    那天,收容所大院外停了五辆军车,他们通知我们在院子里排队,点了名的都要离开队列,在一旁去站队。我和罗扎诺桑等待着被点名,可是一半多的人被点完名时,还没有叫到我们。我心里开始着急起来,怕还要继续待在这个收容所里,祈祷着赶紧能离开这里。剩下四十多人的时候,才叫到了我们俩。

    他们按照点名的先后顺序,把我们装进罩了篷布的汽车货箱里,再把车尾的篷布给拉下来,从外面拴死,里面马上变得黑压压一片。

    有人念诵起了《怙主经》,其他人跟着一起诵读。

    车子的马达运转了起来,我们知道车子将要离开这里。我的心里在想,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车上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往哪里,大伙脸上的惊恐与忧心,被车厢里的黑暗给掩藏掉。

    隆隆的发动机声中,车子驶离了乃东宗。

    藏王赤松德赞时期,就在山南,佛、苯斗争达到了白热化,最终苯教溃败,赞普下令将苯教书籍投入水中,从此失去了“国教”的地位。可是苯教在民间依然流传,很多仪轨最后融入到了佛教里。

    山南这地方可是藏文化的发源地啊!乃东就是象鼻尖山前的意思。晋美旺扎补充道。

    “我们会不会被拉去杀掉?”有个人突然问。

    所有人都沉默,唯有汽车马达发出的轰鸣声。这个人的叫喊声,把整车人的心境弄得很糟,大伙都不得不想会被拉到哪里去,拉到那里后又会被怎样处置。

    车子开始颠簸,把我们晃荡得左右摇晃。好在这种路不是很长,过一会儿,车子不颠了。车里有人试图找个缝隙,向外窥探到底在往哪里走,但他们的行动失败了,车子被罩得很严实,没有一点儿缝隙可以往外窥探。

    车子里的人不再说话,闷着,各自想自己的心思去了。车子一直在往前走去,车厢里弥漫一股刺鼻的脚臭和汗臭味,它们刺痛我的眼睛。

    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喊叫道:“汽车停下来了!”我睁眼看,还是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车子不再晃荡。车厢外有人在叫喊,但一句都听不懂,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拉动枪栓的咔哒声。

    “他们在往枪里装子弹!”有人又嚷道。

    车尾的篷布门在抖动,有几滴光漏进来,随着掀开一角,一缕阳光泼进来,让我的眼睛一下盲瞎了,外面一片花白。我赶忙闭上眼睛。

    车子下面的解放军在喊话。

    我睁开眼睛,看到车尾的人起身在往下跳。我回头寻找罗扎诺桑,他挤在车厢前头的角落里,出神地看着车尾。轮到我起身下车了,站到车尾,看见不远的路边站着六七个持枪的解放军,下车的人在路旁依次站定,撅着屁股在撒尿。路边的坡顶上分开站着两个解放军。

    还没有到目的地,这只是一次短暂的休息和方便时间。

    我跳下车,走到路边开始解手。道路另外一侧是个陡峭的坡地,坡地尽头则是雅鲁藏布江,它正平静地向东流去。

    几分钟后,我们又待在了黑暗的车厢里,车子摇荡着继续行驶。

    “在往拉萨走!”黑暗中有人说。

    “早知道了!这条道上我经常来回跑,一眼就能看清是在哪里。”另一个人自负地回答。

    “那离拉萨有多远?”

    “这不好说。以前我们是骑马,再渡船,接着又骑马过去,那样得要两天半的时间。现在坐车的话,可能会快些吧。”

    这是一个好的兆头,不久我们可以回到拉萨了。我的手摸到了多吉坚参遗骨做的那个嚓嚓,就闭目为他祈祷。

    我醒来时,车厢里静悄悄的,只听到呼噜声。现在可能是午夜时候吧,我又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

    “已经是凌晨五点了。”

    我听到有人轻声地说。这样的话,车子一晚上都是在路上跑,此刻,已经离拉萨不远了吧。这么想着,我心里莫名地激动起来,思念又飞到了父亲和哥哥的身上,想到我又能同他们见面。一激动,我的睡意全部被驱走了。

    让我们第四次下车的时候,已经到了拉萨的东头。我跳下车环顾的时候,布达拉宫在我们的西面耸立着,我站在车旁眼泪一串串地落下来。

    “到拉萨了!”

    “看布达拉宫,在我们的西面。”

    “又回来了!”

    “……”

    下了车的人抑制不住地激动,纷纷面向布达拉宫,有祈祷的,也有哭泣的、跪地磕头的。

    我们被送进了一座简易的监狱里,狱墙上拉着铁丝网,两端各设有一个哨所,这里由解放军在管理。

    过了几天之后,来了个穿草绿色衣服的汉族干部,他把我们二十多个人从监狱里提出去,坐上一辆汽车往纳金方向走。我们从车厢里,可以尽情地看周围的景色。当时我的心里这么想,只要不离开这片土地,无论遭受多大的苦难,我都能忍受。

    车子经过正在翻耕的农田,走过白石灰粉刷的房子,驶过荒郊野岭,我们到了纳金水电厂的工地。左侧是纳金山,右侧是宽阔的拉萨河床。我们下车后站在空地上,被要求排成两行的队列。那名穿草绿色衣服的人,带着一名穿军装的人过来,站在我们的面前。

    “你们到这里来是要进行劳动改造的,通过劳动你们要改造好思想,认清西藏上层集团的反动本质,用自己的双手为建设新西藏贡献出一份力量来。这期间,一定要遵守各项规定,听从我们的指挥,争取成为对人民有用的人……”

    那个穿草绿色衣服的人,把这些话翻译成了藏语。当时,我确实不懂他说这些话的意思,只知道要待在这里干体力活。

    你们那时是犯人,但在那里只是劳动改造。可旧西藏的犯人被投进监狱里,白天脚上、手上上镣铐,让他们沿街去乞讨,自己解决吃饭问题。晚上太阳落山前,走回监狱住在黑暗潮湿的牢房里。要是监狱里容不下犯人,那就要被分派到大户人家,要求他们看管和严防这些罪犯逃走。希惟贡嘎尼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地笑出了声音。

    晋美旺扎瞟了他一眼。

    我们被分成了几个组,按组分配住宿的帐篷,还要跑到一间房子里去,取自己的被子、衣服、洗脸盆、饭碗等东西。

    这天下午没有让我们上工地,而是待在那里让自己洗脸洗头、洗衣服。

    我和罗扎诺桑坐在拉萨河边,把袈裟、坎肩、僧裙全部洗了。我们身上穿着发放的土黄色棉衣棉裤,虽然暖和,但一点都不习惯。

    “回来了!”我如释重负地跟罗扎诺桑说。我俩并排坐在拉萨河边,看着彼此身上的衣服感觉别扭得很。

    “能待在家乡,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罗扎诺桑一脸喜悦地说。

    “我们不知何时能回寺院去?”我问他。

    “人的欲望永远都无法满足。”他望着我说,嘴角边挂着讥笑。

    我避开他的目光,眼睛望着河对面的树林子,为自己辩解道:“我们的家就在寺院里啊!”

    罗扎诺桑没有说话,眼睛四处扫巡,仿佛要把这些熟悉的景色深深地印刻在脑海里。

    “希惟仁波齐现在在闭关吧?”我望着拉萨河对面裸露的山问。

    “应该闭关了!”罗扎诺桑吸了一下鼻子,继续说,“我们就不该逃跑,待在寺庙里肯定什么事都没有。”

    “这就是命吧!”我说着想起了调皮捣蛋的多吉坚参,他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映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起身把铺在鹅卵石上的袈裟给翻了个身,水分差不多已经蒸发完。这才想起,今天是几月几日了?一路的出逃,把时间都给忘记掉了。罗扎诺桑也跟我一样记不得日子。

    落日把云朵染成金色的彩霞时,我和罗扎诺桑收拾起衣服,回我们的营地去。

    外面响起了哨声,旁边的人开始叫喊:“起床了——”人们开始往身上套衣服。我瞪着迷糊的眼,开始穿衣服和裤子,跟着同帐篷的人出去。

    其他帐篷里的人,已经排成了队列,在“一二一”的喊叫声中开始跑步,脚步声震天响。看天色,这才刚天亮。我们在一名军人的带领下,绕帐篷跑了几圈,跑回自己的帐篷边停下来解散。回到帐篷,我们赶紧洗脸,接着去领糌粑和茶吃早饭。

    又一声哨响,我们拿着工具到工地上去劳动。

    这群劳动者队伍中有僧人,也有贵族、藏兵、居民,大伙都穿着统一发放的土黄色旧军服,很难分清各自的阶级和职业。

    我们的任务是要加深加宽一条水渠。

    我要拿着铁锹进入一坑道里,把里面的土石铲掉后,扔到上面去,再由其他人把那些土石移到别处去。

    这里的地底下全是沙子和鹅卵石,铁锹吱吱嘎嘎地与石块触碰。最初听到这声音,让我磕牙,全身发麻,后来慢慢习惯了。挖了一阵后,地底下有水渗出来,鞋子全被打湿。离我们劳动的地方不远处,有解放军士兵背着枪在站岗。

    “喂,我们两个一起轮流干吧!”有个个子矮小、扎着辫子的男人对我说。他把身上的棉衣袖子给脱掉,在腰间打了个结,赤裸的胳膊呈暗黑色。

    “你说怎么干?”我问他。

    “我叫罗布顿珠。看你这样子还不会使铁锹,你来拉绳子,我用铁锹铲土。”罗布顿珠说完,从裤子兜里拿出一根绳子来,绑在铁锹木杆上。他把绳子的一头交给我,让我站在前方。罗布顿珠每次把铁锹插进土石里,我要用力把绳子往上拽,他借助这股力,把铁锹里的土石铲出来。几次试验之后,我和他达成了默契,干活没有刚开始那么累。干了一会儿,罗布顿珠吼开嗓子唱起了歌:

    喝头道甘露的是人,

    吃风干羊肉也是人,

    轮回圈里的轮回者,

    你可要经受住苦难。

    ……

    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听歌上,忘记了这是在劳动,也就不觉得辛苦。

    旁边也有人哼唱起了歌,水渠里飘荡旋律悠扬且带着一丝幽婉的歌声。

    你的马儿有没有背疮?

    没有背疮就将我放到马背上。

    你家乡有没有人阻挡?

    没人阻挡请把我带回你家乡!

    我的马虽然没有背疮,

    瘦弱的身架难撑两人的重量。

    家乡虽然没有人阻挡,

    穷苦的生活却逼我四处流浪。

    ……

    中间休息时,我和罗布顿珠坐在一起。

    “你是哪个寺庙的?”他问我。

    “色拉寺的。我叫晋美旺扎。”

    “我是在罗布林卡被抓的。以前在拉萨替人打短工过日子,家里还有个老婆和小孩。”罗布顿珠给我介绍道。

    “我也有个哥哥,是绘画的。后来跟你一样被弄到罗布林卡去了,我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我说。我的心里却有了盼头,想着也许能在这里碰到哥哥。

    “要是被抓住了的话,人肯定会在这里。”罗布顿珠说。

    “我哥哥叫罗追维色,瘦高,长脸,头发有点卷。”我急忙介绍。

    “不认识。罗布林卡那么大,人又很多,当时把我们分成了好几拨,昼夜去守护各扇大门。你要耐心一点儿,在这里的话你们一定会碰面的。”罗布顿珠把土黄色的棉衣从腰间取下来,黝黑的脸上,被汗水淌出了一道道黑渍来。

    罗布顿珠的话,让我心里充满了期待。听说这工地上有很多的人,怎么也得耐着性子去找。我身上汗淋淋的,把棉衣给脱掉,从水渠底爬到岸堤上去,往水渠的前方望去。水渠里人密密匝匝的,心想那些人里肯定有我哥哥。兄弟相见的希望在我心头升了上来。

    一天劳动下来,我手心里的水泡磨破,虎口开裂,身子倦累得一丝力气都没有。可是,一想到哥哥就在这群人里,我又强打起精神,在返回驻地的队伍里寻找哥哥。直到最后收尾的解放军过来,我都没有找见哥哥的影子。

    我安慰自己也许在这人群里错过了,明天一定能找到。

    我走到住宿的帐篷跟前,盘腿坐在帐绳边,看着人们来来往往,心里盼望哥哥一下子冒出来。

    直到夜幕降下,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我被罗布顿珠叫进帐篷里,让我早点休息。罗扎诺桑早已躺进被窝里,发出均匀的鼾声。钻入被窝,我发现全身的肌肉酸疼,手上的伤口钻心地疼,担心明天还能不能握得住铁锹。月光从帐篷的门缝里渗进来,我望着月光心里默默祈祷。在祈祷进行中,我滑向了梦的深渊。

    二十几天的劳动之后,我们把那段水渠挖掘好了。我从原先的挖掘水渠队里被抽出来,派往修筑水坝的队伍里去。

    那天,夕阳还在西山顶上,我背上被子,手里提着脸盆,跟罗扎诺桑和罗布顿珠他们告别。在两名解放军的带领下,我们十几个人穿过很多顶草绿色的帐篷,再经过一排铁皮屋顶的平房,然后走在一段被汽车轮子碾出的道路上。领我们的这两名解放军,在队伍的一前一后走着。

    走在前面的解放军偶尔回头,看我们是不是在跟紧。这一路上他们俩没有说一句话。

    快到纳金山脚下,我看到前面有很多顶帐篷,想着那里就是我们的驻地。我从先前没有寻找到哥哥的失望中又解脱出来,想着兴许在这里能找到哥哥。

    前面领我们的解放军,用手给我们指了指前方,语速极快地说了几句话。我猜想他给我们说的是:“前面就是我们的驻地。”

    我冲他笑,他也愉快地笑出了声。这是一路上他第一次笑,颧骨上暴晒出来的那两坨红乱颤颤地跳。他这可爱的样子,打动了我的心。我莫名地对这名军人有了一丝亲近感。

    他收住笑转头向前走去,我们跟了过去。我们走过两边干枯的狗尾巴草,道路上全是鹅卵石,脚下嚓啦啦地响。

    进入到营地,天快要黑下来。我看到每顶帐篷门前,都有人盘腿坐着,在那里闲聊。看见陌生人到来,目光集中到新来人的身上,眼睛里充满好奇。

    我只能匆匆地跟着领我的解放军向前,他把我带到一顶用红油漆刷写着七号的帐篷里,给我指了个最里边的床位。我把被子和脸盆放在上面。他又说了几句话,脸上的表情此刻变得硬邦邦的,我大致能猜想到他在说什么。他转身向帐篷门口走去,领上其他人向别的帐篷去了。

    帐篷里有十几个人,大伙都在盯着我看。这里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

    “你是哪里人?”一个上了年纪、酒糟鼻子的人问我。

    “我是拉萨的。”我回答完,转身弄被子。

    “你参加叛乱了吗?”他又问我。

    “没有。我是僧人,去山南朝佛回来的路上被抓的。”我扭头回答他。

    “哦!”酒糟鼻子应了一声,再没有继续问什么。

    帐篷里已经黑下来,我脱掉到处开裂的鞋子,脚臭烘烘地钻进被窝里。我用手摸着衬衣下的嚓嚓,头脑里全是希惟仁波齐和死去的多吉坚参。

    同帐篷的人陆续躺进被窝里,谈论自己的亲人或相互认识的某个人,到最后觉得很无趣,谈话突然之间中断,留下一阵让人难挨的寂静。

    我知道修纳金电厂时,人数最多时达到了六千多人。希惟贡嘎尼玛说着起身,往晋美旺扎的茶碗里倒茶。

    我同这些人干过繁重的体力活,那是我此生干活干得最多的一次。话又说回来,经过这样的艰辛劳作,我知道了劳动者的辛苦!

    到这个地方后,我的任务就是从高处把石匠切割好的石头,背到堤坝上去。再由其他人把这些石头垒砌成墙,形成坚固的水坝来。

    我背了几天的石头,棉衣上被割出几个洞来,白色的棉花在我背上开出了花。收工后,我借来针线,蹲坐在帐篷外缝补棉衣。有几个人交谈着从我面前走过。我停下手中的活,看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个回头驻足问道:“衣服破了?”

    “背石头弄破的!”我仰着头回答。其中有个老者,他的面容映入我的眼里,觉得这张脸很熟悉。我努力在记忆里找寻。啊,是瑟宕老爷!我手里的衣服和针线掉在了地上,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们看到我的反应,都觉得奇怪,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

    “您是瑟宕老爷?”我小心翼翼地问其中的老者。

    “你是谁呀?”瑟宕老爷那双三角眼眨巴个不停,他也有些措手不及。

    “我是服侍希惟仁波齐的僧人,从山南回来的途中被抓的。”我向他解释。

    “希惟仁波齐现在在哪里?”瑟宕老爷问完,一下蹲了下来。

    “仁波齐待在了山南一个叫堆的村子里,他说要闭关三年。”

    “他没有逃出去!”瑟宕老爷嘴唇上稀疏的几根白胡须,越过嘴皮,快进入到嘴里,身上穿件土黄色的衣服,人显得卑微且邋遢。

    “瑟宕老爷,仁波齐和我们曾在瑟宕谿卡驻留了几天,瑟宕二少爷给了我们很多的关照。”

    “嘘。别再喊我瑟宕老爷了,你就喊我衮巴甲吧。土登年扎他怎么样?”

    “在谿卡里过得很好。当时还劝我们别去逃亡,让我们待在瑟宕谿卡里!”

    “他没有介入进去。至尊,保佑啊!”瑟宕老爷说着泪流满面,用嘴咬着棉衣的袖子,呜呜地哭。

    瑟宕老爷已经失去了以往留给我的那种威严与傲气,像是历经了无数苦难的一个糟老头,弓着背,白着头,脏兮兮地蹲在我的前面。我没法把瑟宕老爷同瑟宕二少爷联系到一块儿,瑟宕二少爷举止优雅,微笑时嘴边能荡漾出一对迷人的酒窝。他双手绞在一块儿,两只眼睛专注地倾听别人说话时的样子最让我难忘。

    瑟宕老爷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眼泪鼻涕一个劲地滴出来。其他人在一旁,用手拍着瑟宕老爷的背部,劝他不要再哭。他用两根手指夹住鼻头,用劲地把鼻涕甩在一旁,手指头在棉裤上擦拭,再用棉衣袖子拭去眼泪,抬头对我说:“谢谢您!您给我带来了最好的消息。”尔后,面色苍黄、眼圈泡肿的瑟宕老爷,用干瘪的手摁住胸口又呜呜地哭。

    “听到儿子的消息,应该感到高兴啊!”一个稍显胖的人安慰道。

    “衮巴甲啦,心里一直放不下的就是他的儿子。现在他知道情况了,是在高兴地哭呢!”另外一个这样解释。

    等过了一些时候,瑟宕老爷的情绪恢复到正常,他急切地要我给他详细叙述一遍,我们在瑟宕谿卡那几天的情形。

    我在向他们讲述时,其中有一个年纪较轻的人,帮我穿针引线,把衣服给缝补好了。

    瑟宕老爷听完我的叙述,长长地舒了口气,目光越过帐篷的顶端,望向西南方向。

    “您可好,现在可以把心踏实地装到肚子里了。我却不知道,我那个弟弟是战死还是逃出去了,或压根都没有离开过谿卡。”那个稍显胖的人情绪低落地说。

    “这位是玉罗仁波齐!这位是康吉霞老爷,这位是……”瑟宕老爷给我一一进行了介绍。

    他们离开我这里时,望着他们土黄色的背影,我隐隐地感到这世道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

    我们每天的劳动都很单调,但也从中能找到一些乐趣来。每次我从山脚背着石头,经过长长的堤坝时,能看到瑟宕老爷挽着裤腿,双脚浸在冰水中,抱块石头在垒石墙;玉罗仁波齐背上背着石块,健步地走在堤坝上;康吉霞老爷赤着胳膊,挥镐平整土地……

    看到这些景象我就信服了因果报应。想以往,老爷们谁会干这样的活,只有底层的穷苦人才会去干。看现在,他们都干得有板有眼,身上那种傲慢的派头也被铲掉了。

    休息时,我有时也会跟瑟宕老爷他们待在一起。他们在闲聊时,会聊到自己被抓的过程。

    听瑟宕老爷讲,拉萨叛乱前,他到布达拉宫印经院参加了“西藏独立国人民会议”,还在一份文件上签上了名字。回到家后,把家里的枪支弹药全部拿出来,武装自家的佣人。发生叛乱的那天,他指挥佣人还跟解放军有过短暂的枪战。他说:“到处都是枪声,我怕家里人遭殃,只要有人挨近房子,就命令仆人向外面开火。唉,我们所有人的枪法都太差劲了,只能是白白浪费子弹。最后,听到解放军用喇叭劝降,看子弹也消耗得差不多,不得已只能在一根木棍上拴上哈达,打开院门投降。我们的武器全部被没收走,他们还留些士兵看守我们。第四天上午,把我和管家一并押出了家,女人尾随在后面嘤嘤地哭泣。我们被带到了西迪大院里。那时院子里已经拥满了人,人们坐在大院的空地上。我在那里见到了康吉霞老爷,在那里就像过节聚会一般,遇到了很多认识的人。

    “院墙上露出一些女人和小孩的脑袋来,他们隔着墙,用那种兴高采烈的嗓门往院子里的人堆里喊:‘喂——朵苏扎巴。’‘看,快看,瑟宕老爷也被抓了进来!’‘拉巴大哥——’‘……’后来,有一些小孩干脆骑到院墙头上,一脸兴奋地看我们。周围全是警戒的解放军,院子里被叫到的人,只能对喊叫的人挥挥手……”

    我听他们的聊天,知道了一些拉萨当时发生的事情。我也通过在这里认识的人,请他们帮我打听我哥哥的消息。可是,我一直都没有得到关于哥哥的只言片语。

    我在纳金电厂劳动改造的第五个月,管理我们的那名解放军宣布我可以回去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晚上,我把土黄色的衣服给脱下来,穿上了绛红色的僧装,可是我的藏靴因开裂、磨破,早就丢弃了。我只能脚上穿着草绿色的球鞋,以不伦不类的装扮去跟瑟宕老爷他们告别。

    我进入帐篷里,大伙都惊讶地抬头望着我。这么多目光齐聚在我身上,让我不自在,脸烧炭一般燃了起来。我只得把脑袋低下,盯着那双球鞋看。

    “像喜鹊一样到来,肯定是来给我们送好消息的!”玉罗仁波齐说。

    “让你回寺庙了?”

    “要离开纳金电厂啊!”

    人们纷纷在说。

    我扬起头来,激动得声音有些发抖,说:“刚才有个解放军来通知我,说明天早上可以回去。”

    “就你一个人吗?”瑟宕老爷伸出细瘦的脖子,一脸羡慕地问。

    “还有别的人吧!说是明天一起坐车走。”我回答。

    我心里对那双绿色的球鞋一直耿耿于怀,总觉得有些不搭配,但也无奈只能这么穿着。可令我惊讶的是,他们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那双鞋,没有一个人给我指出来。

    我在瑟宕老爷他们住的帐篷里待到快天黑,他们让我带去的口信一一记在了心头。出乎我意料的是将要告别时,瑟宕老爷唱了一段藏戏《卓瓦桑姆》的片段:

    此生犹如园中花,

    时令不长已凋谢。

    昼时方便修智慧,

    夜时明空悟无别。

    慈悲怜爱万众生,

    聚财无意请施舍。

    时刻忆念大悲佛,

    教法精义六子言。

    ……

    他的唱腔圆润,声音洪亮,让所有人都击掌喝彩。

    我带着喜悦的心情,回到七号帐篷里。天已经黑了,帐篷里的绝大部分人已睡觉。酒糟鼻坐在床头边,晃荡着两条腿。

    “你明天就回拉萨了!”他用手指头挠着平整的胸脯,接着又问,“你知道嘎玛夏青院子吗?”

    “我知道。”我回答。

    我和酒糟鼻已经面对面了,我能听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你帮我给那婆娘带个口信。”他说着咽了一口唾沫,喉头蠕动了一下。

    我凝息静听,等他把口信说出来。

    “今天好像是藏历十五号,看外面的月色。”他停顿一下,头朝向掀开着门帘的帐篷外边。一片银光皎洁地流淌在那里。“唉!你到嘎玛夏青院子里,帮我找到那个叫次珠的女人,她就是我婆娘。告诉她,我被抓起来了,现在她可以跟那个男人随心所欲地过好日子。”

    我对他的这个口信,感到有些愕然,这样的口信送达与不送达都无关紧要。

    “我给你带到。”说完我走向床铺边,开始解鞋带。

    明天我就能回到拉萨,回到我离别多时的色拉寺了!

    躺在床上,我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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