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提笔开始就着这个题目写下去,我想起刚刚结束的2007竟也有了几分模糊的感觉;在柔腻潮湿的春风中,在缓缓飞扬缓缓降落的黄色尘埃中,远去的2007和它遗留的故事在我面前渐次流过,好像看影碟,伸手按下back键,一切从头又回来。
2007年的某一天,我终于听到了灵魂的声音,那是我丢失很久无从寻觅的声音,它遗世绝俗峭拔孤傲,沙哑中的沧桑以及对流年的叹息,在岁月中闪着光芒。我说这些是因为在2005之后,我几乎就没写过点像样的东西,那些桀骜冷艳的午夜灵感,自从24岁以来就在我的手指上死掉了。像诗人伊沙在车过黄河时说的那样:“只一泡尿工夫,黄河就流远了。”我很喜欢这两句诗,有刀一样锋锐的质感,是亵渎,也是真实。然而在2007年的年尾,这些让我疼痛莫名的灵感又重新回到了我身上,它们像午夜的潮汐汹涌地向我的梦境中奔流,让我惊喜不已。
2007年,我最喜欢的网友是兰台令。很诗意的一个名字,他说这个网名的由来是因为他喜欢一句诗:“嗟余听鼓应归去,走马兰台类转蓬。”都说名如其人,我相信此人也必是李商隐一流人物,清雅绝俗,风神潇洒。在失眠的夜里我上网和他聊天,他可以一小时不停地跟我谈文学与艺术、历史与宗教,思维之敏捷见闻之广博令我望尘莫及。他对我说他看过的书、走过的路、写过的诗……但他不说爱过的人。
我跟他讲我小时候的傻事,上音乐课时听流行歌曲,我突然笑场,老师痛骂我扰乱秩序,我忍着笑问:“为什么阿里山的姑娘没有腿?”我说的是真的,我确实把“美如水”听成了“没有腿”。兰台令大笑,他说哎呀阿里山的姑娘就是没有腿。他说他去过台湾,那阿里山姑娘大多腰粗腿短,体态臃肿,走起路来如整体移动一般,确实“没有”腿,我于是大笑。
兰台令擅长摄影,他给我传来自己的作品,那些妙到毫巅的光影在美丽的背景里缓缓流转,所过之处点石成金。我说那幅老头的照片很好,有罗中立的油画《父亲》的神韵。他说不行啊,我这个怎么比得上人家?人家是画的可以艺术再加工,我只能是老头长什么样我拍什么样。
更多的时候我们互相看对方的文字。兰台令很喜欢我的诗文,他口中诸多溢美之辞令我受之有愧,但我又不能怀疑他的真诚。因为我想,没有人会随便恭维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尤其是对于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我想为什么我那些幼稚的文字会引他如此叹赏,也许是其中某些东西让他有心灵的共鸣吧。而诗歌是兰台令的长项,色彩流转而神情自若,隐忍不发而意气纵横,是他的基调;那些句子美而微凉,同时充满了人世的温暖。
能告诉我你从事什么职业吗?
你来猜。
公务员。
为什么?
不是身在官场,怎么会“走马兰台类转蓬”?
你真厉害!
彼此彼此……
很多时候我们就这样聊着,无边无际的天消耗着无边无际的时间,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说到今天的天气哈哈哈,其实我不一定喜欢聊天的内容,但我喜欢这形式。它让我莫名地以为这种日子已经天长地久,并且会无休止地延续在我的生命之中。我坐在凌乱无序的电脑前悠闲地喝着铁观音,看到稳定和从容慢慢在我的生命中生根、发芽,然后像青草和野花一样在似水流年中蔓延。
2007年,我的网友是越来越多了,但与此相应我身边的朋友却越来越少了。我不得不明白宇宙守恒定律是多么正确的真理,我心灵的泊车场就这么大,有一些人进入就必然有一些人离开。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我对环境的失望,榆社实在太小了,其内部的生态太恶劣,这生态包括生存条件的恶化和生活氛围的阴暗;对于我,它们就是北寨以北一落10年的大雪。
我曾经喜欢结交朋友,对别人坦诚相待,但最后潮水般的谣言和辱骂都来自我的某些所谓朋友,我很困惑。我现在走在街上遇到她们,我仍然可以微笑以对,但人家不跟我客气,板着面孔严肃地走过。这些人其实并不了解我。我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即使在今天我已丧失了很多率真与血性,但我横冲直撞的本性依然在;即使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导致千夫所指,我也只求自己心之所安,别人说什么我从来不会放在心上。何况她们说得确实不对,事实不是那样。
2007年,我真切地看到了三个张玉:一个是年少的张玉,她白衣如雪地奔跑在上个世纪的寒风之中。她奔跑是因为她寒冷,她冷得无法立足,她只能飞快地奔跑。那是一个令我心痛令我心碎令我心如刀绞的女孩,她锋芒毕露但质地薄脆,所以她受伤太多,她害怕孤单又害怕热闹所以她矛盾太大,她不喜欢阳光刺眼的白昼又不喜欢暗无天日的永夜,她的毛病真是太多了。所以我说够了,我说够了够了你烦不烦啊!我决然地将她推入那个时间的裂缝,我听不见她的哭泣看不见她的眼泪,可是为什么天上落下那么多的水?
第二个是某些人口中的张玉,她嚣张极端如燃烧的火焰,我行我素像原始人种,在她身上有中国女人一切的劣根性:贪馋懒惰、爱慕虚荣、轻浮自私、天性凉薄。但我不认识她,她生活在众口铄金的世界里,那些想象奇妙构思独特的线条勾勒出她的形象,那是夸张变形堪比梵高的杰作,但她不是我,毫无疑问。
第三个就是现在的张玉,我不知道我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说清现在的我,她也许更具现实意义,但我怎么说呢?还是让我想想,再想想……
2007年,我想我是该做些什么了,我想我必须对自己有个交代。我做的最多的有两件事:一是坐在书桌前回忆,像一个老妪一样缅怀青春,追思以往,想着那些或失而复得或失去永不再来的事或物。我想北寨以北的漠漠寒风埋葬了我多少美丽的流光;想那些纤细修长像水一样流动的句子怎样消逝在我无所事事的晚上;想我曾经遭遇的爱情事故,曾经忍受的黑色暗伤。我看到自己的宿命不断被时间抛弃在暗夜未央。二是坐在书桌前想象,像一个少女一样对未来做漫无边际的猜想,2007及以后的时光像深水中的焰火,光怪陆离地在我脑海中摇荡。我想到某列夜行的火车,某些夜行的人,他们不一定知道下一站在哪里,但他们的孤独和迷茫很快就会被明天的太阳照亮,那金色的太阳闪出万丈光芒,不惜一切地照在我心上,给我勇气和力量。这两件事有时会让我无所适从,前者让我怀疑自己是否在2007年,后者让我羞愧自己那些明亮而奢侈的梦想,我以为我不配拥有它们。
其实这两件事又可以合并为一件事,即:坐在书桌前回忆和想象。
2007年,已经没有什么歌声能够震撼并击穿我的心扉,已经没有什么书能够让我心迷神醉。我再也不会将一首歌循环播放到耳朵起茧了还听个不休;我也再不会为一本书而辗转反侧,因为看它而夜夜忘了睡觉,又因为看不到它而夜夜不能入眠。我忘记了,忘记了自己的背影怎样孤独地涉过茫茫大水穿越北寨以北;我忘记了我曾经看金庸看到迷听崔健听到死,我忘了我曾经是怎样一个飞扬佻脱玩世不恭的轻薄女郎……而这些,我本以为我死也不会忘记。
2007年秋季的某一天我问兰台令:“你听说过任公子吗?”
就是那个钓大鱼的人吗?李白就喜欢他,李白还要学他去钓鱼,说要以虹霓为线,以明月为钩,以天下无义之人为饵。
但李白及不上任公子。
他们是钓鱼,也是钓天下。
我没想钓天下,我只要找到任公子,我要他带我去钓鱼。
那一天我向兰台令说起我的1999,我的2005,我的一无所有和绝不低头,我的梦想带着我的灵魂怎样淹没于流年似水,逝水流年。我说我已经26岁了,我不能再这样过下去,难道我就这样没皮没脸没心没肺地向我的30岁一路高歌吗?可我又该怎么办?
我说兰台令,你告诉我,当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又套上紧箍咒,他是应该选择在极度的疼痛中死去还是屈从于命运,去取那本不知道拿来干什么的破书?
西游记里不是都写了吗?
不,我不要那样,我认为他应该再去大闹天宫。
那是不可能的,即使你以一瞬间十万八千里的速度逃逸,也逃不脱那只手掌的长。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自己做任公子,去钓那条鱼?你的文章就是最好的大钩巨缁,我认为你可以钓到任何你想钓的鱼……你还年轻啊,天空中的烟火总有一日会衣你华裳。
兰台令的话飞快地出现在屏幕上又飞快地消失,像一个迷离的梦境。我在似梦似醒间眨动着眼睛,仿佛有一道雪亮的流星,闪入我黑暗的内心,我暗自想:“是啊,也许只有我才是自己的任公子。”那一天兰台令问我的电话,我说为什么?他说他要离开,也许以后不能再到网上,那么他会打给我电话。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的手机号码。
2007年的初冬我去了一次北京,那是单位组织的观光,也是我第一次去到那个地方。没有人知道,其实北京是我最不愿前往的城市,如果不是大家都去,如果不是怕不去有拂领导的美意,我一辈子也不愿如此深入地进入到北京的核心。我为什么会对一座素昧平生的城市有这样的感觉呢?我看它像看人。
北京总让我想起一句诗:“从此萧郎是路人”。很婉转凄凉的诗,像我的某些梦境。北京又让我想起一首歌:“……我想要死去之后从头再来/那烟盒中的云彩酒杯中的大海/统统装进我空空的胸怀……”但是这些都过去了……我从来没有拥有过过去,我只有当前。
对北京曾经的梦想源于北京大学,而不是紫禁城或中南海。我不是一个崇拜名牌的人,但北大在我心中与众不同,它是五四运动的起点,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我们不能想象一个没有北大的中国,就如同我们不能想象独立战争时期没有费城的美国,或文艺复兴时期没有佛罗伦萨的意大利一样。我认为北大里藏着中国的灵魂。像许多人一样,我学生时代梦想的终点和起点都在北大。
但是我与北大无缘,因为家境贫寒,我初中毕业时只能填报师范,好尽快毕业赚钱养家,事实上我连高中都没有念成。我曾经恨过我的父母,当我在那所中等师范里百无聊赖地打发我学生时代最后时光的时候;当我在1999年的隆冬瑟缩在郜村小学四面漏风的教室里的时候;当我的弟弟和妹妹都无一例外地上了大学的时候……我恨他们入骨。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恨他们了呢?我忘了。好像是一场雪,突然间将所有的一切遮了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的父母至今仍不看好我的人生,在他们眼中我的前途与我弟妹们相比有云泥之别;我的妹妹可以用轻慢的口气和态度对待我和我的家庭;他们都在掩饰,他们又无法掩饰,那种居高临下,写在脸上刻在骨子里。我曾经最在乎这些,可我现在不在乎了。2007年我再也不会计较一些事,再也不会为这些往事流下冰冷的泪水,我忘记了。在学习回忆的时候,我学会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忘记。
2007年12月初,我心平气和地走过北京的街道,买下一件黑色长款大衣。站在初冬和煦的阳光里,我想,也许我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那些事真的不算什么事,充其量是多年以后让我重新打量一下自己的某个梦境,那梦境在12月2日的阳光下,在妹妹神采飞扬的脸上透出命运洞悉一切的眼光。
在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我妹妹请我到她的学校去玩,我说没有时间,不去了。我妹妹现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那也是一所很好的大学,但我不去不是因为没有时间,我是在回避一些东西,对于一些会给我带来伤害的东西我不再轻易触及,我学会了回避。
2007年的年尾,有一个深夜我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号码不认识,声音也很陌生,他说你猜我是谁,我猜不到。话筒的一头笑起来:“哈哈哈……”那声音如金属一样清越,如锦缎一样华美,我大声喊:“兰台令!”
兰台令告诉我他去了国外。越洋电话,信号很差,我听到有一些奇怪的声音在他周围沙沙作响,间或有尖利的东西一响,像燃烧的柴火夹杂着爆裂的声音,兰台令的语声像水一样弥漫在我周围,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人的声音,我从不知道如此好听。
兰台令对我说,他来到一个大洋彼岸的国度,在一座海滨城市,这里风光如画气候宜人,他穿着白色的衬衣躺在海滩晒太阳。他从容的叙述和散淡的口气让我想到他的姿态,想到地球的另一侧明亮的天空。我这么想的时候听到他悦耳的声音,他说他的头顶有海鸟飞过,身边走过婀娜多姿的异域美女,她们身材高大,着装暴露,有我们东方女子不具备的霸气之美。我专心地听着,那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海浪的呜咽和模糊不清的英语。兰台令笑着说:“我写了一首诗,念给你听吧。”我匆匆地找到一支笔将他的句子记在纸上,笔尖的沙沙声让我的书写更快更急。这首诗无疑很好,朴素而大气,有海潮的宽广和深度之美。他说是吗,真的吗?还有呐,你的名字在其中。他的笑声浓缩了那海水中最蓝的物质和天际最明媚的夕阳,而我望着窗外渐渐凝结的霜花不断地向手指呵气,这个午夜的寒气太稠密,我屋外的一株枣树被风吹得呼呼乱响。
手机突然发出电量不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分外刺耳,在我连续问了三句你什么时候回来之后断掉了。也好,地球的高速运转和电波的突然中断削弱了我的热情,冻僵了我最软弱的时分。
后来的日子里我没有找到兰台令,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走了是否还回来?他回来是否还上网?还会不会在孤寂的夜晚陪一个陌生的女孩聊天?有关他的记忆就像那些深不见底的暗夜,我的手指按在键盘上嗒嗒响成一片万马奔腾,它们踏过我灵魂的草原向远方奔去。
再见,北京!再见,兰台令!再见了,我的2007!
2007年的冬天是飞天的霓裳
你唱出一支明亮而没有结尾的歌谣
谁的眼睛,谁的脸庞
谁不愿放手谁永远重复以往
寂寞的泪光流过一段两段三段河床
无穷记忆的来处
面目模糊的村庄
若干年后能否忘掉的时光
我越走越像那只傻到极点的美猴王
用一瞬间十万八千里的速度
奔波于别人
掌心之上
谁在街口一遍遍地唱
心似黄河水茫茫
唱得我
寸断愁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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