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羊:官与民的故事-莫名其妙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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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后回想起来,我真有点害怕,因为从那个时候起我不再是原来的我了,我成了一个(请愿谅我仍然用这个只用来表示高贵的人类所用的专用数量词)公羊,我的头顶上长出了角,那是两只短短的斜着向上长的角,很硬,也很尖锐,颜色成栗色,根部大,尖儿上小。因为不太明显,所以如果不仔细查看,一般人是不会发现的。除过头上长角外,我的脸膛也发生了变化,原先我的脸基本上是方园型的,可是现在却成了枣核型,上面大,下面小,脸成了一条仄绺儿,两只眼睛几乎长在脸的两侧,耳朵向两边斜刺着,就象两把飞刀随时准备着向什么地方飞去。我的下巴更是变化明显,原来我的下巴上只有稀稀落蒎的几支胡须,可是现在却长出了密密的白胡须,那些胡须当然是向下长的,真正是山羊胡子,一小把儿,洁白如玉,就象寒冬腊月下的雪。如果说我的脸还与人的脸有点相象,那就是在我的脸上还没有出现什么白白的硬毛,但我想那可能是迟早的事情,因为我明白既然在我的身上已经有了某种变化,那就说明这种变化还会继续下去的。而且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不是我不想变就不能变的。在我的胸脯和腿上胳膊上,虽然还没有全部长有硬毛,但也已经有了茸茸的细毛,那些细长的白毛使我的皮肤变得有点粗糙和坚硬,用手一摸竟然刷刷作响,就象用纱纸打磨铁件一样。我的手背上原来是光光的皮肤,现在却也在那皮肤上长出了一层细细的白毛,地衣一样铺在我的手背上。这情形让我想起了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我记得他的手背上就长有红黄色的细毛,他在碰到什么难题时常常在那手背上用手搔搔,好象那儿隐藏着什么重大的机密和良方。但是我却没有象他一样用手在那儿乱搔。

    除过这些明显的变化以外,在我的身上还出现了一些变化,那就是我不知为什么竟然一下子对青草生出了某种浓厚的兴趣。如是要是让我出外到野地里去,只要一闻到青草的味儿,我全身的细胞都会被调动起来,我的口水就会直流,我脖项上的喉结就会咕咕地乱动,一会儿上去了一会儿又下去了,就象一个滚珠轴承在运动着。我的鼻子就会喷出一阵一阵的鼻息,我真想爬到地上去啃上几口青草。可是我明白我是不能那样做的,我明白如果那样做的话,我就会一下子从人过渡到羊,从此说不定会失去人形而成为一个真正的羊。从另一方面来说,我现在还是一个真正的国家职工,我还在银行信贷科担任着科长的职务。为了不让人们知道我的变化,我想尽办法尽量保护我自己,例如我穿长袖衫子,手臂尽量不露出来,我在脸上戴了墨镜,又坚持用剃须刀把胡须相隔一两天剃上一次。在头上我更是别出心裁,我用梳子把我的长发梳理得能把那对犄角遮住,尽量不让人看出来。我记得我在戴了眼镜第一次走进办公室时,办公室里的人们都露出了惊奇的眼光,但我尽量装得没事人一般,大概因为我没有把眼镜当作一回事,所以办公室里的人也就没有当一回事,一两天后,办公室里的人们就已经对我的眼镜适应了。从这件事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你不管出现什么变化,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儿,你首先不要惊惶失措,首先要保持镇静。只要你的心静了,那就不会发生多大的事情。

    当然在我的身上的变化还远远不至于这些,有一天清晨我从睡梦中醒转后,忽然又发现自己的腿变细了,脚也变小了,裤子穿在我的腿上宽大的就象麻袋片,随风乱动。鞋子也没办法再在脚上穿了,因为那些鞋子现在穿上去已经没办法再走动了,成了真正的拖鞋,我只得把早先自己穿过的鞋子找出来穿上。妻子见状大吃一惊,眼睛瞪得就象铜铃,她把我的腿和脚看了又看,忽然就呜呜地哭了,边哭边说:“你这样变下去可咋么生活呀!你还倒底是人不是人?如果银行的人发现了,你还能在那儿干下去吗?要不你趁早离开吧,回家我来养活你怎么样。”我用手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声音尖尖地说:“那不行,我必须要工作。我不能不工作。因为现在还没有人对我说什么不让工作的话。我估计人们目前还没有发现我的变化的真相。他们至少还蒙在鼓里。所以我要尽量把自己伪装起来。”但妻子却忧心怔怔地望着我,半天不说话。我知道她目前已经在开始考虑自己的出路了,她明白我现在的样子已经无法再和她生活下去了,但是我知道她又不忍心把我一个人丢下,因为我们毕竟作了好多年的夫妻,夫妻之间的那种感情是无法忘怀的。但是她目前仍然没有什么良策来治我的这种奇怪的病。而我为了保密又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这种变化,更不能上医院去看病。而且我也明白我的这种病是没有办法看的,世上哪有人变成羊这种奇事呢?没有的。如果说有的话那只能存在于文人的文学作品里。

    《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会变化,但那是神化传说。庄生说他变成了蝴蝶,但那是幻觉。卡夫卡写了人变成甲虫的故事,在那个时代把人们吓的不轻,但这只能存在于现代主义的小说里,真正的世间是没有的。也就是说真实的故事中是没有这样的事的。它只能存在于卡夫卡的世界里。在卡夫卡的世界里它是无比真实的。但我现在却在以自己的身体实践着卡夫卡的虚构,我知道我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没有半点虚构和水份。但越是这样我的心里也就越难受,我不明白我今后会是什么结果,因为我不明白我会碰到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但是有一点我明白,那就是我的今后将会是艰难的,危险的,充满了辛酸和悲苦的。我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不公正的,命运对于我来说太苛刻了。但现在我已经走到这一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我对自己说,走到哪儿说那儿话吧。

    我当然想弄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在那几个难熬的夜晚,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我在发生变化之前的一些事情。我隐隐记得,在我变成人羊的前几天,支行突然让我去出纳柜台上顶班,我去了,天天数那些票子,我记得那几天到出纳柜台交款的人特别多,有好些款子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票面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儿,那味儿象地下室的霉味儿,又象臭肉味儿,又象人尸味儿,如果闻得久了,还可以闻到一股女人身上的怪味儿。我记得那些味儿把我弄得晕晕乎乎,昏昏沉沉,脑子里仿佛装了浆糊。有那么几笔业务,我竟然把钱数错了,一次是给顾客多付了钱,一次又是给人家少付了钱,弄得人家顾客对我蛮有意见,如果不是同一个柜台的出纳员给作解释工作,还真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儿。后来会计出纳科的马科长问我是怎么回事儿,我说是那钱上的味儿把我的嗅觉破坏了,还把我的神经搞得有点不对劲。我虽然说了那味儿把我的神经搞得有点不对劲,但我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儿。

    但是过了几天后,我却惊讶地发现,我的身上出现了奇怪的变化,先是我的身上出现了红红的片片子,就象出的疹子,又象出的痱子,奇痒无比,用手在身上乱搔,结果越搔越痒,而我又是越痒越搔,我去医院看医生,结果医生也说不出什么病因,只是给我开了几样水药让我回家去涂抹,我当然得听医生的,十分认真地用药水在身上乱抹,这一下子痒是治住了,但涂抹了药水的地方,却又开始在往出长毛了,那些白白的茸茸的毛发长在我的手臂上,长在我的前胸和后背,长在我的腋下和前后颈窝,长在我的膝盖和脚髁处,就是在我的手心里也长出了短短的毛发,我用力去拔,可是那里拔得下。当那些毛发出现的时候,我开始是害怕的,惶恐的,就象世界末日到来一样,我看人的目光就象那些大街上白天奔跑的老鼠一样。晚上,我不敢在屋里的日光灯下出现,只有等屋里的灯光熄灭了我才回到床上去,就是在上了床我也不敢和妻子在一块儿睡,而是睡在另一边。妻子笑我这几天这么老实,是不是在外边有了外遇,我说你胡说啥呢,没有的事么。那几天妻子好象也为什么事儿在奔忙,顾不上过问我的事情,所以她还没有发现我的变化。但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我的变化妻子迟早要知道,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考虑到妻子在我发生变化后将要离我而去,我的心里就万分难受和悲哀。我当然还明白,在我的生活中以后还会出现许多意想不到的变化,我要在社会上生活,我要和人接触,我要出外办事,我要在社会上闯荡,可是我却失去了人形,尽管我现在仍然有人的思维,人的思想,人的心理特征,我还在操着人类的语言。但是我却觉得我在一点一点离开人的队伍。我心里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

    我现在后悔去当了几天的出纳,我坚信就是那几天的出纳让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是巨大的,它让我忽然之间有了一种巨大的灾难降临的感觉。我因此上对金钱在心里充满了憎恨和厌恶。但有时细想起来,我又有点惶恐,因为在支行数钱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有许多人在从事这个工作,可他们却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奇怪的是我一个人变了。我不明白究竟是外界的环境还是我本身的什么地方出现了什么问题才导致这种变化的发生。如果再细细想的话,我还可以想到在支行工作的这些年中,我每天闻的都是钞票的味儿,那种味儿无孔不入,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就是当我睡着时它也在空气里残留着,如果你不想吸着那味儿那就只有离开地球了。

    我的萎琐和怯惧的神情渐渐引起了妻子的怀疑,她有一天突然对我说,大迪,你干了什么事,怎么老躲着我?你为什么不敢正眼看我一眼?妻子说这话时,是我刚刚下班后回到家里,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离得很近地看着我的眼睛,忽然她大叫一声:“老天!你的眼睛怎么看上去象一只羊眼?你的身上怎么到处是毛……”我知道我隐瞒不过去了,便向妻子说了实话。我说我是在替出纳数了几天票子后发生了这种变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妻子眼睛先是瞪得大大的,后来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的眼神是惊骇的,她看我的目光不再是柔柔的,而是恐惧和害怕。刚刚她还和我坐在一起,我们之间的距离相距不过二十公分,可是现在她却离我有三米多远。她坐在老远的地方上的那只沙发上,目光里的惊恐象江河一样在泛滥,在奔涌,我能听见她心中的波涛的翻滚声。忽然妻子大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老天爷啊,我的命可怎么这么苦啊!你让我以后可怎么做人啊?”

    我望着妻子,觉得自己很无耻,很不地道,也很可怜。是我把这个家庭毁了,是我把妻子的幸福葬送了,也是我让家庭,让我的单位,让我的亲戚朋友,让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以及一切与我有关的人都显出了一种尴尬。我忽然觉得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多余的东西。我在这儿现在已经不敢说我是人了。因为在人类的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象我这样的人形。而如果有的话那只是存在于人们的传说中。

    妻子在哭了很久后,轻声问我:“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说我现在还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我也不知道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更不知道我以后还能不能在银行再干下去。因为那儿干工作的都是人,而没有一个象我一样的说不上是人还是羊的东西。妻子又说:“变了羊后身体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我默默地看着妻子,说:“我现在已经对青草有了一种奇怪的兴趣。我吃饭时时不时地想吃青草。我的鼻子能闻到远处地方的嫩嫩的青草味儿,我想在今后吃饭时你们最好能在我的碗里放上一把青草,不管是什么青草都行。而且我还发现我对气味比较敏感,空气里有什么气味我能老远闻得出来。就是晚上,原来我看东西和人一样看不清,但是现在我能看清了,也就是说我的眼睛有了一种特殊的功能,有了动物的夜眼。”妻子突然跳起来恶狠狠地说:“你他妈今后就住在羊圈里吧。你再也休想能住到我的床上。你给我往出滚!滚到远远的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妻子说完就扑倒床上大声哭了起来。

    我在屋里干站了一会儿,知道我今晚上是没有地方去了。我把屋里四处看了看,走出屋子,在靠近楼梯的拐角处给我收拾了一块儿地方,我在柜子里找出一床烂棉絮,铺在地上,又从阳台上找出几个废弃了的纸箱子,我把纸箱子拆开,把它们挡在四周,用来遮风挡雨(从楼梯上边玻璃破损了的窗户里吹进来的风晚上还是很大的)。因为我们住在顶楼,所以我不怕有人会闯上来发现了我。而且这个顶楼上只住了我家一户,再没有别人。

    这天晚上,是我变成人羊以后过上另外一种生活的开始。我象羊一样蜷卧在羊圈里,我把腿和手蜷缩在一起,身子弯成了一张弓,我的头就搁在我的手臂和腿上。我在晚上睡得很安静,到了半晚上,我还象那些真正的羊一样在口里回草,当我回草的时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不应当回草,因为你还是人而不是羊,可是我的胃却不听我的话,它在那一忽儿忽然就蠕动起来。而我的嘴巴也就慢慢动了起来。并且从口里吐出了白白的口沫样的东西。我闻见那里边有一股青草味儿,我知道那是我晚上出去到外边采摘了几把青草吃了的缘故。后来我还作了几个梦,但是这些梦似乎都与羊有关,一忽儿是我这只羊被屠夫(在我的睡梦里,屠夫竟是我们银行的行长余十口,旁边还有一个是副行长吉二白,人事科长尤大炮,他们的面目全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推到屠桌上正准备屠宰,可是我却挣脱屠夫的手跑了,屠夫在后边追赶,我却回身一头把屠夫打倒了,我用力把屠夫推到屠宰桌上,屠夫连忙大声求饶,说不要开玩笑,羊怎么能把人杀了呢?不可能的事么。我一想可不是这么回事,我怎么能把人杀了呢。于是我赶紧忙把刀子放了下来,但就在我放下刀子的时候,屠夫却一下子把我扳倒在桌子上,手里的刀子哗地一声就刺进了我的脖子,我大叫一声醒了过来,胸中那儿还在扑通扑通乱跳。我用手摸摸脖项,那儿竟湿漉漉的,好象是血一样的东西。虽然没有灯光,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却能在光线暗淡的地方看清周围的景物,我看见我脖项上那湿湿的东西就好象是粘粘的血液,闻起来有一股血腥味儿。

    我记得在凌晨三点多钟的时候,有人站在我的上方看我,朦胧中我看见是妻子,她的目光在暗夜里闪着一粒微弱的光波,我还听见了她轻轻的啜气声,呜咽声,脚步走动时磨擦地面的声音。她站在我住处旁边默默地看着我,好久好久。后来她转身走了。她关门的声音听起来是沉重的。我知道她的心里也是沉重的。但是她却没有提出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治疗,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这样办,按说她应当这样作,但是她却没有这样作,那就说明,我们之间的感情有问题,她与我可能一直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她现在看见我是这个样子,已经失去了人形,没有办法与她在一块儿生活,所以就对我失去了耐心和感情。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人世的感情是多么脆弱和单薄,多么轻漂和无力。要知道我可是与她在一块儿生活了好多年的呀。难道人类的感情就这么不值钱,就这么轻易可以抛弃?

    我忽然对人类感到一阵悲哀。变化还在我的身上继续着,我的眼睛已经完全成了一双蓝汪汪的羊的眼睛,在我的眼睛上方的额头上,那些羊的特征就更加明显:额头鼓凸着,而且成了一个倒三角形。我的声音也越来越象羊的叫声,尖尖的,有时又是沙哑的,有时又象是一种垂死挣扎的声音。而且我的胳膊和腿还在不停地细下去。在内心深处,我越来越喜欢羊而不喜欢人。如果我在大街上行走,对面来了一只羊的话,我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和他面对面地对视一会儿。如果听到什么地方有羊的叫声,我的耳朵就会刷地竖了起来,浑身的肌肉不停地颤动。走过那些卖羊肉的饭馆时,我的心里就有点沉重和难受,人们是那么热衷于吃羊肉,对羊的杀宰可以说是残酷无情的。有一次我在我住的地方不远处看见有几个人在宰杀几只山羊,那些被杀的羊在咩咩地叫着,十分的悲惨,简直令人惨不忍睹,可是旁边围的几个人却在大声叫好,在那几个人中间,就有我们这座楼上的几个孩子,他们曾经是吃那些羊的奶长大的,可是他们却一点儿也不知道疼爱那些为他们作出贡献的奶羊。

    这情形当然令我悲伤,但更令我悲伤的却是,我心中的这种感情却无处向人倾诉,谁会想到一个人会对羊产生这种感情呢?还有,那就是我现在虽然变成了人羊,但是我还在作着有朝一日回归到人的队伍中去的梦想。我不知道我最终能不能回到人的队伍中去。

    我仍然在悄悄地保守着我的秘密,我尽量不想让别人把我的秘密一下子揭破,我把自己打扮得仍然象一个人一样,在天气冷的时候,我会戴上帽子,有时还会戴上口罩,并且还戴着眼镜,这样在我的脸上所剩下的地方也就不多了,人们也就一下子发现不了我。我仍然每天还在信贷科长的岗位上发放贷款,指挥信贷员下乡或者下厂了解资金使用情况,审查报表,审查两大计划执行情况,向行长汇报全行的资金使用情况,并且到兄弟行去拆借资金。但有几次,县政府要求我去参加什么会议,我却没有去,而是打发别人去参加。我害怕我的面目在会上被人看出破绽。我现在尽量的是保护自己,把自己伪装好,我期待着有朝一日我还会重返人类。

    但是情况却在朝着不利于我的方向发展。我渐渐发现,支行的人们在开始窃窃地议论什么,而且他们在议论时还尽量不让我听见,如果我偶尔走过他们身边,他们就会有点惊惶。他们在议论时还不时地偷偷地打量我,而每当他们打量我时,我的全身就会一阵阵地发烧,有时候又会发冷。我知道我将面临着一场尴尬的人生的局面。我等待着这种局面的出现。

    这天,我正在办公室处理一项业务,行长余十口走了进来,他把我前后左右看了看,又把目光对准了我的眼睛,他眼怔怔地看着我,忽然他的脸上就掠过了一种惊恐,颤声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他说这话时神情是惶恐的,好象我是一个怪兽似的。他说完以后就快步走了,他走路的步子快得象飞似的,当我从办公桌后边站起来来到外边走廊时,他已经不见人影了。我来到他位于二楼东边的办公室,他又用一种恐怖的眼光把我看了看,颤声说:“你是怎么了?你的眼睛怎么是……而且你的皮肤,你的脸色,你的手指怎么是那个……你的身上也出现了毛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事情隐瞒不过去了,就说了实话。余十口一听,脸色一下子变成了青灰色,但转眼又发白了,白得象一张纸。他手指抖抖的,身子也抖抖的,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了那一次在出纳柜台上顶班的过程,说了钞票的那种气息对我大脑神经的刺激。他一听竟然生起气来:“你胡说。支行有多少人在和金钱打交道,大家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独独就是你变成了羊,这就说明了变化是内部原因造成的,而不是外部原因。所以,你不要把责任往支行身上推。只能从你本身找原因。不过你现在已经发生了变异,再在支行呆下去可就有点不太妥当,所以你要考虑离开支行,离开支行的人群,因为咱们支行可不能让一个不是人的什么羊在这儿冒称人工作。我的意见是你马上离开支行,到一个什么地方躲起来,再不要在支行出现。而且你这个变化还要保密,不能向社会公布。一公布让全国甚至全世界知道了那还不把咱们支行的门槛踏坏。所以吗,你现在应马上离开支行。”我说:“可我是国家职工呀。怎么能说离开就离开呢?”余十口眼睛瞪了一下说:“你如果不离开,那你现在无论如何是不能再上班了,你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躲得让人看不见你。”我说:“我不躲不行吗?”余十口眼睛鼓了起来:“不行!你现在必须离开支行,从今天起离开。你要是不离开,支行再出现什么问题我可不负责任。你好好考虑一下。”我歪着头,忽然就学着羊叫了一声:“咩!”这一声把余十口吓了一跳。他的脸色都变了,颤颤地说:“你快离开吧,你就是不上班也可以,我让会计上给你把工资发了。你就在家里好好呆着吧。我求求你了,大迪同志。你可千万不敢给我添乱了。”

    我知道余十口有他的难处,这几年,在他的“正确”领导下,支行接二连三地出现怪事,不是库款被盗,就是职工聚众赌博或嫖娼,要不就是出人命案子。还有一些职工贪污受贿,有的手中有权的就利用权力大搞不正之风,整治企业,从企业身上大肆搜刮钱财。还有的在外大搞集体嫖娼活动。更有人把妓女带回家来。在支行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但是余十口却没有把这些问题处理得了,而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容忍职工胡作非为。现在又出现了我这个变形人,他一定是十分恼火和恐惧的。

    我知道再说下去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就离开了行长的办公室,来到外边的走廊上,走廊上站满了支行各科室的人,他们看见我出来了竟呼喇一声跑开了,有几个人在跑时竟然把鞋子也丢了,他们顾不上拣鞋子,光着脚跑进了各自的办公室。把门“咣咣”地关了起来,一时间支行的六层大楼响起了暴风雨般的关门声,此起彼伏。我站在支行信贷科办公室,里边现在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人们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我忽然感到一阵害怕。我知道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异物,成了一个变成羊的所谓的人。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在这儿生活下去了。想到我将要离开生活和工作了十几年的地方,心里就一阵钝痛。我忽然想起了信贷科里的女统计员贾佳,我走过去坐在她的办公桌后边,她的办公桌上有一股香水味儿,那是我熟悉的气味,我常常在那种气味中酣然入睡。但是她现在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是我的情人,是我的崇拜者,也是我在支行的唯一的可以信赖的人,在好多时候,我们在一块儿要么是看电影看戏,要么就是去舞厅跳舞,当我们在一起跳舞时,她总是把我抱得紧紧的,她的柔润的脸颊也把我的脸颊贴得紧紧的,她的毛茸茸的头发在我的脸上轻拂的时候,我浑身的热血就会刷刷地往头上冲。我们在音乐声中跳上一曲又一曲,转上一圈又一圈,直到舞会结束了我们才会回去。我们回去后,贾佳就要睡到我的宿舍,那一晚上我就会和她不厌其烦地做爱,干上一次又一次,直到我们两人都累得呼呼直喘,大汗淋漓,浑身的汗水把身下的床单都溻湿了才会停下来。我们常常会隔上几天约会一次,在约会前,贾佳总会找出许多理由,哄骗她的那位低个儿丈夫,而她的那位丈夫也就会同意她晚上不回家。至今我已记不起我们在一块儿幽会了多少次了,但是支行谁也明白,我们两人是一对铁打的情人,那种关系是海枯石烂也不会变的。但是现在不行了,我成了异类,已经不能再在人群中生活了,在这种情况下,贾佳还会和我来往吗?我决定去找贾佳。

    我走出了信贷科办公室,上了三楼,贾佳就住在三楼上,那儿有她的一间宿舍。那儿常常是我们幽会的极好的地方,如果我们在里边做爱,那么外边任有谁打门,我们就是不开,有好多次,我们就在别人的打门声中一下又一下地干着,我们干得从容不迫,又干得惊天动地,世界在我们的意识里早已消失了,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赤裸着身子的狗男女。贾佳把那里称为我们爱的港湾,我则说那是我的温柔之乡。我明白就是在我和她的相互交往中我才真正了解到支行的真实情况,我才了解到支行几位行长的情史:余十口和方霞是情人关系,副行长吉二白和屠静芳是情人关系,豹眼老尤和史倩倩是情人关系。而那位保镖则是一个采花高手,他把支行的十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先后过了一遍手,把一个玩腻了就换上又一个,听说他现在已经换了十几个姑娘。就是这他还不满意,还在外边勾引女人。当然我知道这是保镖本事大,也是因为他有一个当县长的好爸爸,所以他才会这样有恃无恐,爱怎么干就怎么干。而在支行,不论到了什么时候,有关男人嫖女人的故事总是十分吸引人的,如果一段时间有人讲起了别人偷情的故事,总能把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现在,支行已经成了一个制造爱情故事和偷情奇闻的工作场。每天一上班,人们首先打听的第一件事就是:听到谁和谁搞上了么?怎么样?别人有没有发现的?

    我来到贾佳的住处,她正在里边嘤嘤而泣,看见我,她吃惊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我的嘴巴动了动,冷不防从喉咙里咕地冒出了一声“咩”的羊叫声,贾佳吓了一跳,眼睛都瞪圆了,脸色也变了,全身颤动。我说:“贾佳你别怕,我虽然现在变了形,但是我还是人的思维和意识,我还是和人一样思考问题,我全身的器管还是人的器管。”我忽然叹了一口气,仰起头来望着天花板,声音打着颤儿说:“贾佳,我的灾难来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一下子变成人羊。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事儿。我现在很孤独,家里人已经把我赶出来了,我晚上睡的地方是楼道的角儿,我现在睡觉不叫睡觉,而叫卧圈,我的身下铺的是烂纸箱子和烂棉絮,晚上我也不盖被子,可是奇怪的是我不盖被子又不觉得天气冷。而且我还喜欢闻青草的味儿,吃饭时我还喜欢有人能在我的碗里放上一把青草。我的身上也在开始长毛了,腿和胳膊也开始变细,我现在真正是羊了。老天爷啊,我为什么会变成人羊呢?”

    贾佳慢慢慢走到我身旁,目光紧紧地瞅着我的眼睛,然后她又把我的眼皮翻了翻,用手在我的胳膊上和身上慢慢抚摸着,好久才说:“大迪,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余十口没有说什么吗?”我把余十口的话对她说了,她听了后沉默了好久,说:“大迪,我的意思你离开支行算了,躲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这个地方是一个事非窝窝,当官的一天是吃吃喝喝,日日戳戳,反正是好人少,瞎松多,你又变成了人羊,再呆下去对你来说不合适。”我说:“我不想离开支行,我尤其不想离开支行的职工,我们在一块儿都熟了,离开他们你说我可怎么生活呀?”贾佳转过了身子,把一个脊背给了我,说:“大迪,我估计支行领导对你可能还没有想出什么对策。支行的头儿现在还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对付你,他们还没有明白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的实际意义,如果等他们明白了,那你可能就要遭大殃了。”我吃了一惊:“他们能把我怎么了?”贾佳目光幽幽地说:“你难道不明白你在支行的地位吗?打老早余十口和吉二白以及豹眼老尤等人就对你存心不良,想把你从支行赶出去,他们想不出好办法,所以也就没有动手,现在你身上出了事儿,他们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给你找麻烦的。你过去揭发余十口的问题,余十口一直想对你打击报复,现在可以说是机会来了。”

    正在说着,忽然支行大院一片惊叫声:“抓大迪呀!抓那只人羊呀!可千万不要让他跑了呀!全支行的职工快快动员起来,把那只人羊抓住,不要让它跑了。那是一只妖精……”贾佳身子一震,脸色一下子变了,说:“你看多快,我们还正说着呢,支行的头儿已经动了起来,要把你抓住关了黑房子呢。”贾佳在脚地转着圈儿,忽地眼睛一亮,对我说:“你快躲到我的衣柜里边去。”说着过去把衣柜打开了。我犹豫也没有犹豫就头一低钻了进去。我钻了进去后,就把身子缩成了一个拌笼圈样,那个样子是我所熟悉的羊卧圈时的样子。

    我在贾佳的大衣柜里刚藏好,屋门就“咚咚”地响了,我听见贾佳打开屋门的声音。然后是几个人的脚步声,很响亮,就象日本兵进了村。我的身子在衣柜里打颤,但是我强力忍着不让自己弄出什么声音来。我听见豹眼老尤在外边大声喊道:“贾佳,你看见没看见大迪,不,就是那个变了样的人羊,就是那个披着人皮的山羊。”贾佳轻声说:“你们说啥话,我听不懂。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什么山羊什么披着人皮的羊。”豹眼老尤说:“贾佳你可别装相,支行谁都知道你与人羊关系好,要是以后查出来是你藏了人羊,余十口说他决不轻饶你。”贾佳说:“他能把我吃了不成。”豹眼老尤嘿嘿一笑:“吃你?可不是吃你,到时候他非让你作他的情人不可。你可知道,余十口床上的功夫可了不得,他非让你一晚上不得安宁不可。到时候你可别后悔。”我在里边听得明明白白,贾佳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猛地吐在了豹眼老尤的脸上。然后我听到人们脚步出去的声音,随后又是关门的声音。贾佳在外边叫道:“大迪你现在出来吧。他们走了。”我打开了衣柜的门子,从里边钻了出来。

    贾佳望着我说:“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我点了点心头。贾佳说:“你的厄运来了,你要快躲起来。”我也有点急了。我能到什么地方去躲呢?我把能去的地方一一想了一遍,就是想不出一个可以去躲的地方。我哭了,哭声山羊一样咩咩的,十分刺耳。贾佳有点恼了,大声说你别哭了好不好。我现在都急死了,你却是这样。我就又赶忙止了声。贾佳转着眼珠子考虑着我的事儿,约摸有十多分钟后,她说:“这样吧,支行后院那儿有一座暗道,你可以躲进去,那是文化大革命中打下的,你现在不要到其他地方去,就先到那儿去。不要出声。在里边好好呆着。”我急了,说:“可我得吃饭呀。”贾佳说:“吃饭的事好说,我给你送饭吃,没有我的允许,你哪儿也不能去。听下了没有?”我说听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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