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谋杀-诊断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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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到家时,妻的晚饭果然还没吃上,八个月的女儿正在哇哇哭闹。

    还没等我换完拖鞋,妻就劈头盖脸地问:“孩子都快饿死了,让你买的奶粉买哪儿去了?”

    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呢?

    女儿生下来身体就弱,加上妻的奶水不足,一直离不开奶粉。说起来也怪呢,一般的奶粉她还吃不消,小家伙吃惯了大批发市场上才有的那种特殊味的“婴儿奶粉”。可是这个时候了,大批发市场也早关门了。再说,预计买十袋奶粉的那二百块钱,从下午到晚上我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妻没像我预想的那样问问我二叔的情况,这很意外。我虽然不很痛快,但我还是很自觉地到楼下食杂店买来一袋普通奶粉。

    我很被动地把奶粉袋剪开,熟练地用小勺取一些奶粉放到杯里,又把开水倒成温水,再将调匀的温奶小心翼翼地倒进奶瓶中……

    “你们家总来人,我算倒老霉了。”妻一边悠着已经睡着了的女儿一边说。

    我想说,我们家就这样,愿过不过!但我还是没说出来。我说:“是我愿意让他们来呀?”我看了看可怜的女儿,强压住心头之火,没有发作。

    女儿一小会儿就醒一次,“啊啊”叫着,小嘴直吮被角,显然是饿的。可妻子把装有普通奶粉的奶瓶子放到她嘴里时,她只是狠狠地吮几口马上吐出来,愤怒地“啊啊”叫着……

    屋子小,又不太通风。看着妻被汗湿透了的后背,我又觉得很对不住她。自从有了女儿,妻起早贪黑,白天上班,晚上回来还要带孩子。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女大学生,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有些娇气的独生女儿了。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也许我们应该满足才是,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有多少年轻人连这样的小房子还没有呢。

    我不知动了哪根恻隐神经,亲自动手给一直不太高兴的妻做了一碗热汤面,还打上两个荷包蛋。

    妻毕竟有文化有修养,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吃了面也就好人一个了。还很热心肠地打听:“二叔住哪儿了?咋不回家来住呢?”她的问话反倒显得我对自己的亲人不够热情了。

    我说:“担心二叔得的是肺结核,怕传染,就不好让他们来家里住。”

    “肺结核?那可得抓紧治呀尸妻显得有些急。

    “再抓紧也得等明天医院大夫上班呀。”这时我感到我和妻真是一家人。

    接着,我和妻唠了一些关于二叔和两个弟弟的事。后来,妻就帮我看下午没看完的校样。妻戴上眼镜,很认真的样子,竟比我看得快,我们一直看到后半夜两点多才看完。大哥很晚才给我来个电话,说:“回来得太晚了,明儿一早去看二叔吧。”

    大哥的电话把女儿吵醒了。女儿再也不肯睡,一直闹到天亮……

    我和大哥都是到单位点个卯就来到二叔的住处。

    看病远不是想像的那么简单。替二叔排了半上午遥遥无期的队之后,我才有些真正认识了医院。中国人确实多,有病的人也多。

    一上午眼看就要过去了,可是没看出有任何进展。我心里急一阵火一阵的,又不能让二叔和两个弟弟看出来。

    后来的事情还多亏了大哥。下午,大哥通过他的一个同学,费了很大劲儿走成了后门儿。那个同学的什么人是第二天的班,让我们回去等着,明天一早再来。

    就这样,我们总算于第三天的上午给我们的二叔做上了CT。

    第四天,我们等到了那个可怕的会诊结果——肺癌晚期。

    这个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我们面面相觑,之后还是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但一时谁也没了主意。怎么治!两个弟弟也没有了主意。

    医院的意思是,患者才五十岁,虽然癌细胞已经开始扩散,但不忍心放弃对患者的治疗,建议家属住院化疗观察一段时间。

    那位姓张的主任医师一遍遍责问我那位老实的大弟:“你为什么不早带病人来?癌细胞扩散前做手术至少能维持五年。当儿子的舍不得花钱给老爹看病,是不是?农村一个老爹能养活一大炕儿子,一大炕儿子最后不管一个老爹。”

    姓张的主任医师嘴挺黑,说得大弟眼泪汪汪的。使本来按原计划不打算继续治疗的大弟迅速有了另一种决定:“哪怕倾家荡产,也要住婉治疗。”

    医院的治疗程序是:先打针吃药控制住癌细胞的进一步扩散,然后视具体情况实施化疗、放疗。我不太了解那些具体的治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知道医院对癌症的医洽恐怖而痛苦、漫长而昂贵。我单位那几位公费医疗的癌症患者治到最后弄得皮包骨头苦不堪官不说,也基本上折腾个倾家荡产,那还是公费呢。

    我们瞒着二叔,说:“这回确诊了,是肺结核,这病好治。”

    二叔微笑着,看不出来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办完了住院手续,把二叔安置在病房后已是十点钟。

    大哥说:“单位脱不开,不行下午再过来吧。”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给单位打个电话,还好,我的那份校对工作已让同志们代劳了。我就和大弟、小弟来到住院部楼下的花坛边坐下来。因为要想知道二叔的真实病情,必须得避开二叔。

    “二叔这病是什么时候得的?”我问。

    “你二叔你还不知道?干活不要命;有病不吃药。三个月前大伙儿就劝他上县里瞧瞧,可他说啥不来,还说一把老骨头了,没那么金贵,省点儿钱给就要出世的大孙于换糖球吃吧。”小弟快言快语地说。

    “那最后是什么时候我二叔又同意上医院了呢?”我问。

    “这才几天的事儿呀,也就是两个礼拜以前吧。”小弟答。

    “才半个月?”我又问。

    “嗯呐。两个礼拜前那天半夜,你二叔疼得直砸炕沿,实在挺不住了才同意我们套车拉他上乡。乡医院说是肺结核,吃药打针二个多礼拜也没见效果。没招了,就坐汽车上县,县医院诊断是癌!当时我们哥俩儿都傻眼啦!这可咋整啊!,珂?咋整啊……后来我们就忽啦一下想起了大哥二哥在省城里,到省城看看吧。”又是说话爽快的小弟抢先说。

    过了半天,大弟说:“我爸原本不同意到省城里看病,他怕麻烦你和大哥。我也不想来,只是……”大弟有些语塞。

    “别着急,我们会尽最大力量的。”见大弟欲言又止,我说。话说完了,我又好像感觉到自己的底气不是很足。

    静了一会儿,大弟声音很低地说:“其实,县里确诊后我对我爸的病就已经绝望了。我们是农民,我们怎么有能力来治疗癌症这种病呢?那时我就想:爸,您只能等着慢慢死去了,您一辈子再要强再倔强也没用了,谁让您是农民、您的儿子同样又是农民啊。后来我又想,爸没来过省城,就带爸去省城走一趟吧。我压根儿就没敢想是来治病,只敢想是走一趟,万一不是癌呢。可是,可是省城的医院再一次宣布我爸是癌……这一点也不意外。可是,可是在那一刻,我渐渐地不敢正视我爸那孤独无助的眼神儿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爸有这样的眼神儿,但是他现在真地在求我呀!我爸瞅我的眼神儿和瞅别人的眼神儿不一样,这一点我时刻都感觉得到,我是他的长子,他一定认为他的命就掌握在他的长子手里,可他可怜的长子也无法为他做呀!二哥,真的,如果我死能换来我爸活我都干。二哥,咱们说他得的是肺结核,你以为他相信了吗?他只是没有勇气相倍他是肺癌,他最了解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拿什么给他治癌呀?我爸的眼神儿只有我能看懂……”大弟声音越来越低,可句句让我撕心裂肺一般。大弟亨向老实厚道,我知道他说的话毫无水分。

    大弟没有直接说他要我们帮他一把,但我似乎感觉得到他那颤抖的双手一直在向我和大哥伸举着。我不知道心中是一种什么滋味,我真能如我说的那样去帮助他们吗?做到什么程度才算“尽最大力量”呢?我好像回避着什么,口头上仍很真诚地说:“别着急,咱们慢慢想办法。”

    “二哥,这几天把你和大哥也折腾够呛,都是当弟弟的无能。走,咱去食堂吃饭吧。”小弟一向机智,这时他尽量轻松地说。

    中午,我们把饭打到二叔的病房里。二叔说他不饿,没吃几口就放下了,一遍遍跟我说:“二呀,你和你哥都有一摊子工作呢,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候,赶快忙去吧,千万别把正事儿耽搁喽。我这不已经住上院了吗,已经把你们折腾够呛了,快回去上班吧。”

    后来我留意观察了二叔,觉得大弟的话很准确。虽然都瞒着二叔说他得的是肺结核,但从二叔间或流露出的表情上看,他像早已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二叔偶尔挂在面部的表情是那种知道自己生命有限的人所特有的表情,是绝对的对生存的渴望。尤其是在我按照他的意思要离开病房、和他告别那一瞬,我看到了二叔那种近于贪婪的目光,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乞求。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我的二叔也是惧怕死的,以前我一直错误地认为二叔冒死救我们很正常,因为二叔给我的印象生来就是那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人。

    回来的路上我一路想,当年二叔冒死救我和大哥的时候,他自己不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候”吗?而那时,他纵缰跃马,义无返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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