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1:好人歌-红尘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杜疤瘌气得狠狠一拍自己的大腿,厉声质问。女儿对姓程的心有所属,他一直看在眼里。自己虽然没明确表示过支持,却希望女儿能牢牢抓住近在咫尺的幸福。

    没有回应,他看到的是一张疲惫且绝望的脸。从小到大,女儿从来没这样让他心疼过。那种痛,如刀子般扎着他的心,扎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无法站立。他知道,女儿没有阻拦程名振的离开,甚至送别时还会在脸上写着满不在乎。

    这就是他的女儿,从小挨了欺负也不肯当着人哭。宁愿摔得头破血流,也要维护身上最后一点微薄自尊的女儿。

    “你这蠢货,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到底要什么?”黄河老龙拂袖而起,露出满口染血的尖牙。

    “别吃我,别吃我!”程名振大声惨叫,手脚不停地在身前乱舞。这黄河老龙也忒不仗义,自己好歹是他孙子的救命恩人,不就是少喝了口酒么,怎地说翻脸就翻脸?早知道如此,自己喝就是了,“我喝,喝,别吃,别吃我……”

    蚌女、佳肴、美酒统统消失不见。眼前却晃过一个略显憔悴的面孔,“你醒了!”她大声惊叫,脸上的欣喜不带半分做作。

    “啊……”程名振木然地回应。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他分明记得,自己刚才被黄河老龙邀请到水晶宫里边赴宴,期间老泥鳅又是赠金子,又是赠美人,还承诺一场大富贵给自己。结果一睁开眼睛,居然跑到了一所茅草棚中,头顶上的房梁还泛着白茬,分明是刚刚修好没几天的……

    “醒了就好,不然孙驼子又说我浪费药材了!”无论笑容如何发自内心,眼前的少女都与温柔两个字扯不上关系。“我说过你福大命大,他偏偏不信。这回,我一定拿鞭子抽他的嘴!”

    “药材?”程名振感到晕晕乎乎地,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这个女人是谁?好像跟自己关系很近一般,那蜡黄的脸色?不是因为照顾自己累的吧!猛然,他眼前晃过另外一个熟悉的面孔,动不动就拔刀相向,比母豹子还要彪悍。他终于记得对方是谁了,在张金称的大营中,自己欠了此女一大笔人情。自己当时是奉程县令去下书,然后……,然后土匪准备夜袭馆陶却被官军夜袭,然后自己被官军当成土匪,不得不跟着这个女人一道跑路……

    他双腿一用力,挣扎着向起站。眼前却猛然一黑,又软软地倒了下去。少女见状大惊,三步并做两步扑到榻前,“作死啊你!昏了四、五天了,刚刚醒来就想动!你不要命,我还心疼药钱呢!”

    程名振被骂得面红耳赤,讪讪地用手挠头,“七当家说得是,说得是,我忘了我受伤了。我是怎么受伤的?怎么会在这里!”

    二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彼此已经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呼吸。七当家杜鹃发现程名振没事儿,立刻跳开几步,愤怒地竖起了眼睛,“你被人用刀劈掉了脑袋,变成了无头野鬼。我又把你的脑袋给安了回来!”

    “哦!”程名振被骂得呲牙咧嘴。想从玉面罗刹嘴里套消息实在太困难了,她好像根本就不会好好说话。可自己的确有些稀里糊涂,只记得为了逃命帮张金称找路,然官军好像就追了上来……

    不对!他又记起了些事情,整个身体骤然绷紧。伏击官军的主意,好像也是自己出的。杜鹃还为此跟别人大吵了一场,然后张金称决定跟自己赌一次,然后郝老刀和杜鹃带骑兵到对岸埋伏,然后官军上当,自己与伏击者一道杀出,杀了好多人……

    “你杀脱了力,掉水里了!”看到程名振脸色变得惨白,杜鹃以为他真相信了自己的话,赶紧出言解释。“是王当家亲自把你给捞了上来。哪知道你这身子骨看着好像挺结实,却受不得罪。一昏就是三、四天,把孙驼子和我存的草药都给吃光了,还是赖着不肯醒。”

    “哦!”程名振又低低了应了一声,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看样子自己是被土匪们带回巨鹿泽的老巢了。有了那场伏击战,自己等同于交上了投名状。可为了换取这个活命机会,至少有几百人直接或间接死在自己之手,其中很多人可以算是无辜。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心,这么卑鄙?可不这样做,自己怎可能活到现在?

    黄河老龙,如山财宝,几世享受不完的富贵?呵呵,不过是一场好梦而已。能活着,已经是老天垂怜,至少脑袋没被割下来,挂在馆陶县那青黑色的城墙上。

    “你怎么啦?”见程名振脸色越来越难看,杜鹃有些担心地问。榻上这个少年救了弟兄们所有人的命,可不能再出半分差错!这几天,张二伯、郝五叔和阿爷都来看望过他,每个人言语中对他都非常推崇。王四叔甚至还开玩笑说,只要他肯留下,就给自己跟他……

    想到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杜鹃脸上飞起一片红云,慢慢后退了几步,低头去看自己的裙子脚。

    “没,没什么?”程名振非常不合时宜地从沉思中缓过心神,忙不及待地回应。“我只是有些头晕脑涨的,可能睡得时间太长了!”说罢,他又挣扎着准备起身,一阵又痛又痒的感觉却从四肢上传了过来,刺激得人龇牙咧嘴。

    “别动,你身上的伤还没收口!”杜鹃被他的呻吟声吓了一跳,第三次窜到了床榻前。“有三处刀伤,一处箭伤,还好都没碰到要害。孙驼子的药方很灵,以前咱们的人受了伤,都是从他那里拿药!”

    后半句话里边的语病可是不小,不管别人是否注意到,她自己又羞得满脸通红。正尴尬地想找个借口逃走,耳畔却又听见程名振低声说道:“谢谢七当家找人帮我医治。今后若有用得着程某效力的地方,七当家尽管吩咐!”

    “哪个有功夫帮你找大夫。”杜鹃狠狠地横了程名振一眼,脸烫得几乎冒出火来,“是张二伯安排的人手。要谢你谢他去,我今天不过是顺路来看看你。莲子,莲子,程小九醒了,进来给他弄口水喝!”

    “唉,来了,来了!”门外有人大声答应,人没露脸,笑声先至,“我就说过么,程公子怎么看都是个长命百岁的,用不找你日日守着他……”

    这下,杜鹃一刻也呆不得了,掀开门帘便向外走。奉命进门来服侍伤号的女人被她撞了个趔趄,愣愣地驻足,“七当家……”旋即,她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挑开门帘,笑着走向程名振。

    “杜……,七……”程名振也被弄得好生尴尬,讪讪地在床上傻笑。被唤作莲子的中年女人却没半分眼色,一边放下手里的瓦罐儿,一边没完没了地卖弄道:“这是百年老蔘熬的汤,喝下去最补不过了。咱们七当家为了你可是倾尽的家底儿,程公子将来……”

    “莲嫂,我渴得厉害!”着实怕了这个嘴快的女人,程名振逃命般提醒道。

    “你看,你看,我光顾提蔘汤了。居然没有拿碗!”莲子这才想起自己分内之事,急得直在围裙上直搓手。“你等等啊,我这就给你找碗去。别急着喝,刚熬好的东西,烫!”

    话音未落,她的人已经不知飘到了何处。只抛下程名振一个人歪在病榻上,起也不是,卧也不是,额头上冷汗直冒。

    再这样下去,恐怕杜鹃有一百个口也说不清楚了。自己毕竟是有婚约的人,不能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况且自己与绿林好汉们走到一路,原本是不得已而为之。待风波过后,还得回馆陶城过日子呢,可不能惹了太多不该惹的麻烦。如是想着,程名振的心神慢慢清醒起来,慢慢地用手掌支撑起上半身,慢慢地向榻沿挪动。

    毕竟是练过武的身子,即便比平时虚弱了些,也能不至于软成一团烂泥。强忍着身上的不适,他慢慢将腿探到地上,慢慢坐直。然后伸手扶住墙壁,一点点站了起来。

    头顶的房梁和脚下的泥土都在旋转,但力量也一点一滴向丹田聚拢。歇息了片刻,他试探着挪动脚步,慢慢地挪向屋门。

    “哎呀我的程少爷,您这是要干什么?”随着一声惊呼,快嘴莲嫂带着风窜进屋子。手里的碗向桌案上一丢,毫不犹豫地用肩膀顶住了程名振的腋窝。“快躺下,躺下。抻了伤口可不是闹着玩的。七当家这些天为你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你不心疼自己,也得为她多想想!”

    这都是哪跟哪啊!程名振哭笑不得。心里却隐隐涌起几分感动。她为我流泪?一个不相干的女匪首为我流泪!可能么?不可能么?如果我真的醒不来,除了娘亲,还有人替我流泪么?

    他知道二毛肯定会大哭一场,林县令也许会说几句惋惜的话。至于馆陶县的其他同僚,恐怕幸灾乐祸者居多吧。而小杏花呢?刹那间,程名振眼前闪过一道娇俏色的身影。自己上了城墙后,自己好像就没见过她。

    她还好么?没为自己担惊受怕吧?少年人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呆滞,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钻心地疼了起来。

    莲嫂是一个非常淳朴的女人,如果能改掉多嘴的毛病,估计给人的印象会更好。但对于程名振而言,对方多嘴并不完全是一个坏事。至少从她嘴里探听些消息要比从杜鹃那容易得多,甚至不用拐弯抹角,就能探听得十分详尽。

    待得两碗蔘汤抿完,程名振对营地的情况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此地叫做红花洼子,位于巨鹿泽深处。自从大业初年,就陆续有人因为不堪官府的横征暴敛逃到此地谋生。张金称等大当家扯旗造反后,看中了泽里边复杂的地形,便将不能一道随军带走的老弱妇孺安置在了此处。随着张家军规模增大,泽中安置的人数也越来越多,渐渐的已经形成了一个大集镇,自种自收,无捐无税,俨然有种室外桃源的味道。

    从莲嫂的角度看,张金称等人对部属的家眷还是很照顾的。众人无论打渔还是种田,都不需要向张大当家纳贡。每次出去“征集”物资回来,张家军还会把一些粗重之物低价发卖给百姓,满足一部分人越来越不像话的“贪心”。

    当然,人与人相处总会发生些鸡毛蒜皮的争执,这个时候,张家军的几位头领就充当起官老爷的角色。由于彼此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头领们处事还算得上公正。即便偶尔发生一些偏差,过后通过熟人递话儿,也能变着法子纠正过来。

    “几位大当家轮流断案?”程名振听得好奇,瞪着茫然的大眼睛追问。

    “哪能呢。家有千口,主是一人!”一边收拾桌上的陶碗,莲嫂一边笑着回应,“无论什么事情,最后自然得听大当家的。但一般小事儿也烦不到他,往往四当家、六当家或者八当家出面,就把事情全摆平了!”

    四当家姓王,好像与张金称合伙做过买卖。从莲嫂断断续续的述说中,程名振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六当家出身公门,好像是个官府的差役,对刑名律法很是熟悉。除了这两个得力属下外,张金称麾下还有二当家薛颂,三当家杜疤瘌、五当家郝老刀和七当家杜鹃,后边这几个人平素的精力主要放在带兵打仗上,很少管巨鹿泽里边的杂事。

    不过如果有人对老营里的女人动手动脚,一般就会被交给杜鹃修理。而七当家杜鹃对姐妹们极为看护,抓到肇事者,轻则当众皮鞭狠抽,重则断指切耳。因此被喽啰们送了个玉面罗刹的绰号。杜鹃听了,也不生气。

    一说到杜鹃,莲嫂的话匣子就再控制不住。放下收好的碗筷,将七当家平素如何替大伙仗义出头惩治喽啰中的无赖恶汉。如何好心扶危济困,帮助弱小。如何帮泽地里的女人人捎带葛布衣服,针头线脑,仿佛对方就是个菩萨面前的玉女,天下第一大善人般。

    程名振年龄已经不小了,岂能听不出莲嫂话里话外的意思。赶紧笑着将话题向自己需要的地方岔,“您刚才说还有一位八当家,他入伙前是做什么的?我这次在馆陶城外,怎么没看到他?”

    话音刚落,莲嫂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先探头探脑地向外望了望,才低声回应道:“八当家是春天刚来入伙的。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他一个月中,倒有半个月不会在泽里。你不用管他,七当家这边他轻易不敢过来!”

    “那是为何?”见莲嫂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掩饰厌恶,程名振反倒被勾起的几分好奇。

    “他那人根本就跟大伙不是一路!”莲嫂重新拿起碗筷,快步向外走。“反正他轻易不来这边,你不用担心就是!若是敢过来,自有人去告诉七当家!”

    说罢,莲嫂用脚尖钩开门帘,飞也般走掉了。屋子中又只剩下程名振一个,对着满窗的绿荫发呆。莲嫂口中的土匪窝和他预想中的差异实在太大,大到几乎让人难以接受。他事先的预想中,流寇们巢穴根本不该是这个样子,他们既然能四处打劫,就根本没必要再种田打渔,织葛纺纱。他们懒惰、粗野、甚至不知廉耻。他们当中无论男人女人都应该是无法无天,一言不合即拔刀相向。可得刚刚探到的消息却恰恰相反,土匪们有着自己的秩序和生活。有着和外边人一样的喜怒哀乐。如果不仔细区分,你甚至无法找出莲嫂和驴屎胡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之间的差别,同样喜欢给别人做媒,同样喜欢在人背后嚼舌头根子……

    “既来之,则姑且安之。”对着窗外的树叶发了一会楞,程名振笑着自我安慰。无论土匪们是茹毛饮血的禽兽,还是世外桃源的遗民,在伤好之前,他都必须留在这里了。那个逃走的武将两次见过他的面,如果在城里被此人遇到,恐怕天底下无人能帮得了他。

    一天之中的第二餐还是由莲嫂送来的,同来的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驼子。看到程名振已经可以扶着墙慢慢走动,驼子的眼睛立刻冒出了两股亮光。“你居然没死?”他惊诧地问,仿佛自己看到的是只孤魂野鬼。“快坐下让我摸摸,看看你是什么做的!”

    “是孙大夫吧?”程名振从对方满身的药草味道上猜出了其身份,笑着跟他打招呼。“这些天给您老人家了添麻烦了,程某不胜感激!”

    “啰嗦!”驼子冲他连连翻白眼,“坐好,别动!我不会吃了你!”

    一双大手紧跟着伸过来,像挑牲口一样将程名振浑身上下捏了遍。中间几次捏得不过瘾,干脆把少年人的衣衫掀开来,将眼睛凑过去仔细检视。

    长这么大,程名振还没在母亲之外的女人面前露过这么长时间身体,不由被窘得满脑袋是汗。莲嫂在一旁看到了,也不肯躲避,只是抿着嘴似笑非笑。他们到底还是土匪!程名振心里刚刚建立起的好印象荡然无存。只盼着自己尽快好起来,尽快离开这个混乱之地。

    “不错!三岁牦牛十八汉,你长得够瓷实!”就在少年人即将崩溃之际,驼子终于完成了他的“检查”。用手捶打着对方的脊背,大声夸赞,“这么瓷实的男人,我还第一次见。随便套上络头,都能趟八十亩地!”

    “晚辈从小练武,十几年没间断过!”实在不想被驼子继续当牲口来夸,程名振大声解释。虽然对方曾经用药保住了他的小命儿,但那也不意味着可以随随便便出言侮辱他的人格。

    “那就对了,否则即便不死,也得瘫上个把月!”丝毫感觉不到程名振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不快,驼背郎中继续道。“鹃子是个有眼光的丫头,挑人挑得就是准!她拿人参给你吊命,我还觉得可惜了。现在看来,那几根老蔘用得值!”

    又是恼怒,又是羞愧,程名振连脖子都开始发红。偏偏跟土匪们没法讲理,只好坐到桌案旁,拿饭碗里的老米发泄。饭菜已经摆到了桌子上,却不留访客一道用餐,无论在哪里都不是礼貌行为。孙姓驼子却也不着恼,笑着观赏了片刻程名振吃饭的姿势,又自言自语般说道:“你小时候是个使奴唤婢的吧?这个吃相很好,容易调养。不要吃得太饱,外边还有一罐子药,饭后慢慢喝了。晚上记得多喝水,少翻身……”

    “您老也一块吃点儿!”见对方始终不愠不火,程名振反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指了指装饭的木桶,低声邀请。

    “那是病号饭,你一个人享用吧,老驼子可没那个福气!”孙姓郎中笑着摇头,又慢吞吞地从怀中掏出几个已经被汗水沤臭了的小木盒,“这里边是我刚刚配的油膏,临睡觉前将裹伤的布解开,把药膏抹上。半个月后,即便有疤留下,也不会太大!”

    “让您老费心了!”程名振赶紧放下碗筷,双手去接药盒。无论对方如何粗鄙,毕竟是在真心真意为自己诊治。其中人情好歹,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分辨得出来。

    “嗯!”有感于年青人的礼貌,驼子微笑着点头。无论从任何角度,程名振都比营地里的同龄人耐看得多。他谈吐大方,举止彬彬有礼,身架结实,人长得也英俊。与杜鹃配起来,那简直是……想着想着,孙驼子的平和的目光突然闪了闪,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药有问题么?”程名振会错了意,手停在半空中,讪笑着追问。如果驼子讨要诊金,自己一时半会儿可拿不出来。上次在周记药铺随便一幅药就是几百个钱,这回吃了人家好多人参鹿茸之类的大补特补之物,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还得上!

    “药没问题!”驼子继续摇头,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晚上临睡前,让莲嫂帮你抹吧。背上的伤,你自己够不到。”

    “晚辈,晚辈自己想办法!”程名振没料到老不正经犹豫了半天,居然就为了这样一个馊主意,尴尬得几乎无地自容。

    “怕什么!这几天你昏迷中,哪里她没看到过。”孙驼子突然抖起了威风,拂袖而起,“莲子,你照顾好他,别让他一个人瞎对付!”

    “嗯!哎!”素来大方利落的莲嫂楞了楞,神情突然变得十分古怪。不敢与驼子的目光相接,她低下头,默默地看向自己的鞋子尖儿。

    “多,多谢莲嫂仗义相救!”程名振脸红得像个熟虾米一样,长揖及地。这份人情可是欠大了,莲嫂年龄虽长,毕竟也是个女人。恐怕今后自己只能认她当了姐姐,才能报答这份救命之恩!

    “别,别这样!程爷,程爷你别客气!您,您救了那么多弟兄,伺候您,伺候您是应该的……””莲嫂依旧不敢抬头,满是茧子的手掌在身前来回摆动。

    她不敢面对程名振的感激,更不敢违背孙驼子的吩咐。这些天来,的确有人每天为昏迷中的少年擦背裹伤。但那个人根本不是她,驼子叔为什么偏要安在自己头上,其中原因,善良的女人理解不了,才猜度不到!

    尽管心里藏着无数困惑,傍晚时分,善良的莲嫂还是趁着天亮,早早地替程名振擦洗了伤口,重新换上了药膏。两个人都很尴尬,相互之间的配合难免生疏了些,偶尔用力不匀,程名振身上的伤口便流出股股脓血。把个莲嫂吓得脸色煞白,唯恐少年人责骂自己。程名振却很大度,没事人一般说道:“嗨!不疼!那些脓血早晚要淌出来的。淌干净了,说不定伤口能好得快些!”

    “是我笨,不会伺候人!”莲嫂眼圈一红,讪讪地道歉。

    见到他流泪,程名振心里更慌,赶紧扭过头来笑着安慰“你又不是郎中,会绑这些布带子才奇怪!这些天我昏迷时,你不是也将我照顾得挺好么。这样,我闭上眼睛,直着腰不动,你就当我还昏着就是了。”

    “程少爷是个好人!”莲嫂抽了抽鼻涕,低声回了一句。按照对方说的话去处理,涂药和缠布带的进度果然快了许多。即便如此,几道大大小小的伤口处理完毕,也足足耗去了小半个时辰。把程名振疼得脸色雪白,豆大的汗珠子沿着鬓角一粒接一粒向下滚。

    莲嫂见状,顾不上再胡思乱想,赶紧跑出去找蔘汤。两大碗蔘汤落肚,程名振的脸上终于返回了一丝血色,歪在榻上,虚弱地喘气!

    “少爷,程少爷?程少爷,您可不能走啊!”莲嫂心里害怕,小声替程名振喊魂儿。

    “我,我没事儿。这个该死的孙驼子,今天的药怎么这般煞人。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昏迷着!”程名振喘息了一会儿,闭着眼睛回应。

    “那可不行。少爷如果还不醒过来,肯定把七当家给急死了!”莲嫂见程名振终于能开口说话,破涕为笑。话音落后,猛然发现子又犯了口无遮拦地毛病,赶紧低下头去,唯恐与少年人的目光相对。

    程名振根本没力气睁眼睛看她,浑身上下的伤口无一处不疼得钻心。为了避免莲嫂过于着急,他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七当家,你说得是杜鹃么?这些天,我恐怕让她费了不少心思!”

    “少爷知道啊?”莲嫂惊诧地抬头,然后又迅速将头低了回去,“少爷知道,知道七当家每天,每天都,都来看你么?为了这事儿,三当家跟七当家闹得很不痛快。可七当家……”

    话刚刚开了个头,旋即被程名振没头没脑地打断,“三当家,是疤瘌叔么?他已经回到老营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只比你们晚回来一天。这些日子,陆陆续续有弟兄们从外边回来。听说大当家反败为胜,打得那个叫王世充家伙抱头鼠窜,周围还有些小绺子主动前来商量入伙。但那些人看上去都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七当家正劝着大当家不要收留他们!”

    “哦!”程名振昏昏沉沉地答应。伤口上的药开始发挥作用了,热乎乎的感觉开始取代疼痛,整个人的身体也开始变得软软的,费好大力气才能集中起精神。

    “六当家说大伙能活着回来,多亏了你的计策好!那个姓王的好像很有名,绰号叫做什么碧眼狐狸,两淮一带不少当家人都败在了他手上”唯恐程名振就此睡过去,莲嫂不断地给二人找话题。

    “哦!”程名振迷迷糊糊地点头。到现在,他终于探听出了自己当天在跟谁拼命了。王世充,这员将领很厉害么?名头好像不怎么响亮啊!程名振最近只听说过来护儿、张须陀、李旭和宇文士及,比起这些当世豪杰来,王世充可谓名不见经传。但那个人用兵却很果断,居然打了流寇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果不是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自己那个简单的埋伏,未必能见得了什么效果。

    “在运河边吃了一败,姓王的便缩进了馆陶县!周围几个县城和堡寨俱不敢出头惹事儿,这样,被打散的弟兄们才找到机会渡过运河,陆续回到泽里。开始的时候,听说张大王战败,泽里边几乎家家挂黑,都以为出去的人回不来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莲嫂轻笑,瞥向程名振的目光中充满了赞赏,“结果纸钱和香烛正冒着烟,人却囫囵个回来了。弄得一家大小又哭又笑,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怪不得土匪们肯花本钱救我!”程名振心中暗道。他也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好生亏心,却强迫自己不去寻找其他被救的理由。土匪就是土匪,即便他们中间出现几个莲嫂这样的善良人物,也无补于他们的名声。而平恩程家却是世代忠良,绝不应该于土匪扯上太多瓜葛。

    这样想着,他对莲嫂的态度也慢慢淡了起来。善良的妇人看不见程名振内心里的挣扎,只是以为少年人是因为伤势过重,所以才精神萎靡。反倒愈发仔细地照顾他,不停地拿湿布替他抹汗。

    湿布醶上传来的凉意让程名振的灵台一阵阵变得清明,但药力和本能的逃避又让他的心神一阵阵陷入模糊。迷迷糊糊间,他听见莲嫂给自己讲巨鹿泽里边的趣事,讲野鸭子如何在芦苇丛中孵蛋,讲狐狸如何钻进篱笆中偷鸡却被狗捉,讲夏天时的荷花,还有冬天时的落雪。迷迷糊糊间,他说自己当年如何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看长安灯火,如何走丢了路,站在卖糖人儿的车旁大声哭泣……

    那些快乐和忧伤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偶尔提起来是如此地亲切。程名振记得自己好些年没跟人提起过了,不敢对娘亲说,唯恐看到娘亲的泪眼。也不敢跟王二毛等人说,否则必会被当做炫耀。只有躺在巨鹿泽芦苇编织的草席子跟不相干的人说,才不必有任何顾忌。反正自己终归要离开,离开后就跟此地没任何瓜葛。

    “那你没哥哥么?”一只略显粗大的女性之手抹去少年人额头的汗水,手的主人柔声追问。

    “没!我家里就我一个!本来该有个弟弟,但阿爷出了事儿,没保住。”程名振吐了口气,苦笑着答道。

    “我以为你们家会有很多婢女,很多仆人。每次你出门时都是前呼后拥的,威风百倍!”女人用一只小勺舀了些蔘汤替程名振润唇,然后笑着说道。

    “京师那边米贵,阿爷是个好官,没太多钱拿。并且我当时小,还不到单独配婢女的时候。”程名振闭着眼睛将蔘汤咽下,继续又一句没一句地跟对方闲扯。

    蔘汤是重新温过的,隐隐地还透着股子蜂蜜味儿。应该是野蜂产的蜜,家蜂产的蜜没有这么浓郁的花香。不对,那股花香应该不是来自蜂蜜中,而是女人的手上,淡淡的,甜甜的,若隐若现。

    “莲嫂,大哥平素做什么?也在张大王帐下行走么?”突然想到这样的问题,程名振鬼使神差地问。

    “你大哥?”莲嫂楞了一下,没想到程名振回这样称呼自己的男人,“他是个没福气的,早在前年就被抓差去了辽东,到现在也没回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跟张大当家入了巨鹿泽!”

    “哦!”程名振轻轻点头,故意装傻。去辽东的人,十有八九是回不来的。莲嫂可真够坚强,平素总是一副笑脸,从不让别人看到她心里的苦楚。既然她不肯承认丈夫已经战死的事实,自己又何必戳破。就这样糊涂着,反而让生活里边有点儿盼头。

    “狗皇帝,笨得像头猪!”捧着蔘汤的女人小声咒骂。

    这好像不是莲嫂的声音。程名振轻轻皱起眉头。他记得自己换过药后一直被莲嫂照顾,一直被莲嫂逗着说话,却不记得什么时候屋子里又多了个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轻轻推开送到嘴边的蔘汤,他大声问,然后用力睁开干涩的眼皮。昏黄的火把下,他看到了一张清秀且疲倦的脸。

    外边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很多小虫子围着火把在盘旋。为了对付这些吸血的家伙,屋子里边点了无数根艾草挫成的土香。但再浓烈的艾草香气也遮不住另外一种味道,轻轻地,幽幽地,柔柔地向人心底钻。

    “大概是戌时一刻!天已经黑了!”浑身散发着野蜜香气的杜鹃笑了笑,低声道。额头上有几处明显的红肿,涂过药,却未必能起到什么效果。

    “刚才是你?是你一直陪着我说话?”程名振又是惊诧,又是感动,用胳膊努力支撑起半边身体。

    “躺下!哪个有那闲工夫搭理你!”杜鹃用力推了他一把,毫不客气地将他按倒于塌。“我是看莲嫂太辛苦了,才过来帮帮她。刚刚到没多大一会儿!你既然醒了,就赶紧喝掉蔘汤,别让莲嫂再去热!”

    “那我也得坐着喝啊!躺着喝,不都喝到鼻子里边去了么?”程名振苦笑着回应。野丫头就是野丫头,从来就不会讲道理。即便是在伺候人的时,也是粗枝大叶。好在自己昏迷时有莲嫂,否则非得被她给折腾死了不可。

    被程名振眼睛里的笑意看得发虚,杜鹃生气地丢下陶碗。“还有本事了你。前几天,你不也躺着喝了汤?!别动,借着我的劲儿慢慢起!”

    说话间,她已经转到程名振头顶,把手臂向少年腋下一塞,缓缓用力。马上抡刀的胳膊远比莲嫂的手臂有劲儿,稍稍一托,已经让程名振可以借势将身体坐直。待后背靠着土墙慢慢停稳当了,目光无意间又轻轻地扫过了眼前的额头,被野蜂留下的痕迹刺得一柔,顷刻间又恢复了平和。

    可能是被蛰得太痛了吧,杜鹃哭过。程名振在那匆匆一瞥中,明显于其眼角看到了泪痕。而莲嫂好像也哭过,上眼皮红红的,肿胀尚没来得及褪去。可自己刚才明明是醒着的,怎么没听见她的噎涕声?这该死的驼子,到底用得是什么鬼药?!

    “喝吧!”杜鹃生硬地将陶碗端到程名振的嘴边,大声命令。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不敢消受这蛇蝎美人的恩惠,程名振慌得连连摇头。

    “谁稀罕伺候你!”耳畔又传来一声冷笑,随着药碗挪开,杜鹃又恢复了她那副七当家的模样。向莲嫂点了点头,淡淡地命令道:“还是你来吧,他怕我吃了他!”

    “程少爷是个嫩脸的人,不是故意不喝!”莲嫂的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像是在替程名振辩护,又像是在替自己解释。一边笑着,她一边接过药碗,手却轻轻抖了抖,不小心,将小半碗药汤洒到了程名振身上。

    “你!”杜鹃横眉怒目。

    “怪我,怪我!”莲嫂赶紧放下药碗,低头去用衣襟擦药。忙碌之中,几滴汗水似的东西簌簌落下来,落在药渍旁,留下一小片殷湿。

    “莲嫂,你又不是故意的。没事儿,我一点儿也没烫到!”程名振心里过意不去,低声安抚。

    “不是!”莲嫂摇着头揉眼睛,“我想起了我家那杀千刀的,他真狠心,居然两年了也没个信儿!”说罢,再也抑制不住,捂着脸走了出去。

    屋子里的气氛登时变得更加尴尬了,两个年青人互相低着头,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好一会儿,程名振才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把药汤端给我吧,我真的自己能喝!”

    “那你早不说明白了!”看到程名振那副无辜的模样,杜鹃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闭着眼睛睡你的觉就是了,提什么莲嫂的当家人?!”

    程名振无言以对,只好低头猛灌药汤。杜鹃又狠狠地剜了他两眼,猛地觉得一阵心虚,冷哼一声,快步走出了屋子。

    她知道刚才自己为什么生气。也知道将怒火冲着莲嫂发,纯属殃及无辜。可知道是一回事情,能否控制得住是另外一回事情。该死的孙驼子,凭什么要说程名振不是能安心留在巨鹿泽中的命儿,凭什么认定了他与大伙做不了一堆儿?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说话文绉绉的,虚伪得很么?

    “七当家,我……”莲嫂并没有走远,看到杜鹃追了出来,赶紧收起眼泪,主动上前打招呼。

    “我知道,不怪你!”回头看了看亮着火把的窗口,杜鹃压低了声音安慰。“驼子叔让你这么做,肯定有这么做的理由。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你伺候好了他,他将来肯定会报答你!”

    “我也不想要他什么报答。”善良的女人红着眼睛摇头。“想着把这些天七当家做的事情都冒充在自己头上,我就不敢看他!程少爷是个有大造化的,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命儿。只盼着他有朝一日能理解七当家对他这份心思……”

    “胡说!”杜鹃轻轻耸肩,“我不过是报答他对大伙的救命之恩罢了!对他能有什么心思!他不是咱们一路人。就像路过的大雁和留在泽里过冬的鲤鱼。彼此也就能互相看一眼罢了!”

    这话,根本骗不了任何人,包括她自己。那文绉绉拒人千里之外的程名振,那对着满堂寨主侃侃而谈的程名振,那情急拼命,一刀削去敌将首级的程名振,那昏迷中满脸恐慌,像个迷路的孩子般的程名振,不知不觉间已经印在了她的心上,挥,挥不掉,抹,抹不去。

    即便,能互相看上一眼,也会开心好久。轻轻咬着下唇,素有玉面罗刹之名的杜鹃默默地想。

    不远处,两只野鸟落入湖心,荡起一圈圈水波。

    程名振在这里的身份是客,所以无论杜鹃和莲嫂两个之间起了什么冲突,他都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半分话也插不得。好在两个女人之间的误会并不算大,只过了很短一段时间,窗口外便又传来了她们吱吱咯咯的笑声。对于猜测六月天气般的女人心思,程名振素来不太擅长,见二人已经化干戈为玉帛,索性闭上眼睛,卧床假寐。

    杜鹃和莲嫂两个起先怕他昏迷不醒,所以拼着命地逗他说话。现在看到他的脸色已经慢慢恢复正常,心里面便踏实下来,笑了笑,各自去寻房间睡了。

    从此之后,莲嫂便奉七当家杜鹃和郎中孙驼子的双重命令,每日衣不解带地伺候在程名振的病榻旁。而杜鹃则在每天晚上几乎在固定时间出现,随便问候几句病情,再找碴跟程名振斗几句嘴,然后飘然而去。时间一久,程名振也摸透了她的脾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每次都令杜鹃铩羽而归。几度气得想从腰间解下皮鞭来给少年以教训,看到对方那黄蜡蜡的面孔,心中一软,也就作罢。

    通过两个女人之口,外边的消息源源不断传进程名振耳朵中。那天官军大败,死了一个五品鹰扬郎将,姓虞名仲谋。此人乃当今皇帝陛下的宠臣虞世基的族侄。本来是安插到陈棱帐下捞取功名的,却没料到金边没镀上,先把性命丢在了运河畔。据谣传说朝廷闻讯大怒,下令给陈棱老将军,命其严查官军战败的原因。而陈棱此刻刚刚与宇文述、李旭等人一道在虎牢关外大败叛军,声望既著,手中又握着重兵,所以根本不买虞家的帐。非但没有将当日被绿林好汉们打得落荒而逃的王世充拉出来斩首,反而根据其先时能给主将出谋划策,果断向流寇发起进攻,解除了馆陶县被攻破的危机;遇伏后又能带领大部分弟兄果断后撤,凭馆陶城墙据守,多次击溃流寇的反扑等“镇定”表现,保举他当了从五品的别将。

    “当天大当家带人反攻馆陶了?”被流言吓了一跳,程名振皱着眉头问道。

    “哼!”杜鹃气得直撇嘴,“朝廷的官员,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情么?所谓欺上瞒下呗!咱们当天怕王世充整顿兵马后继续来追,连索桥都没顾得上拆就匆匆忙忙地撤了,怎可能再派兵去找林县令算账?分明是姓王的为了保住脑袋,虚报了很多战功上去。他的顶头上司正发愁无法给朝廷交代,所以无论王世充的战报有多少破绽,也只能充当睁眼瞎子!”

    这话听起来实在刺耳,偏偏程名振根本无从反驳。当初馆陶县的衙役们为了向林县令交差,不也是把杜鹃父女吹得像能御剑千里的侠客般么?结果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从县太老爷到几位捕头,就偏偏没人看出破绽来。反而一传十,十传百,比着赛为衙役们奋勇“追敌”的战绩涂脂抹粉。根本无视对方因何而鼻青脸肿!

    “不过这样也好!”发现程名振脸上有些异样,杜鹃吐了下舌头,继续说道:“姓王的既然不敢承认战败,自然不敢细查到底是谁两次将他打得落荒而逃。所以你也不用担心家里人的安危,我已经派人打听过了,馆陶县上下到现在还把你当救星呢!城里边的那些米铺肉铺的掌柜们没事儿就派伙计给你家送吃食,老太太一个人吃不完,左邻右舍都跟着沾光!”

    “俺娘她还好吧!”程名振假装听不出杜鹃话中的调侃意味,忧心忡忡地打听。

    “还好!”杜鹃笑着回答。难得把对方说得还不了嘴一次,她觉得非常有成就感。“咱们的探子扮作货郎到你家门口卖针线布头,老太太出来买过好几回。看来是以为你真奉命到外州公干了,所以正忙着给你做被子!”

    外出公干,是当日王二毛回城时,程名振交代给对方的口信。杜鹃那时满脸歉意地跟了出来,恰恰听了个一字不落。想想自己曾经答应过程名振的事情,她心里不觉有些歉疚。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放心,我已经跟探子交代过了。决不让任何人惊扰了老太太。如果发现情况不对,即便拼了命,也护着老太太杀出城来!”

    “只要你们自己不说,馆陶县上下没人知道我在这里。并且我只能算被你们挟持来的,县令大人不能平白牵连我娘!”对于杜鹃的殷勤,程名振一点儿也不感激。叹了口气,淡淡地回应。

    “哼!”杜鹃失望得直翻白眼,“当日也不是谁急着给张大当家出谋划策!”

    “免得玉石俱焚而已!”程名振熟知杜鹃的脾性,半点也不容让。

    “我们都是顽石,你是美玉,这总行了吧!”七当家杜鹃顺手一扒拉,将带给程名振的吃食全部收了起来。“没有我们这些顽石,看饿不饿得死你!”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程名振翻着白眼掉了一句书包,拎起拐棍,慢慢走出了屋门。日日被杜鹃用老蔘、蜂蜜和湖里边的鲫鱼喂着,他的体力恢复得很快。伤口处偶尔还渗血,但慢慢地在晚霞底下走上几圈却已经没大妨碍了。

    “少爷,你到哪去?”莲嫂怕程名振摔倒,赶紧从后边追了过来。

    “我去湖边钓鱼,明天咱们用我钓的鱼做汤!”程名振用不拄拐杖的手从院墙上取下鱼竿和饵料,笑着回答。

    泽地的傍晚很美,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湖泊在落日的余晖中潋滟跳荡。连绵不尽的柳丝则在晚风的吹拂下,婆娑摇摆,如情人之间的眼神一样柔媚。坐在这样的风光里,即便一无所得,也会令人心神变得愉悦。更何况摆弄鱼线饵料是程名振的谋生手段之一,以前在馆陶县,只要鱼钩甩出去,便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要在杜鹃面前证明自己不需任何人的帮忙也能生存,所以鱼竿抖得极有水准。小半个时辰过后,莲嫂拎来的鱼篓中已经泡上了两条黑鲤,一条花鲢。还有几条看不出品种的野鱼咬了钩,程名振嫌其个头太小,从钩子取下来,顺手又丢回了湖中。

    “那是河鲈,用来熬汤最好不过!”杜鹃见程名振总是干买椟还珠的勾当,忍不住出言提醒。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忙着处理营中杂事,但泽地里的女人在收集食物的方面都有一手。程名振手里的钓竿和鱼饵都是她的,最近对方滋补身体的河鱼也多为其亲手所钓。

    “还没有半两肉呢,让它们再长长也不迟!”程名振露了怯却不肯认账,笑嘻嘻地狡辩。

    三人之间的气氛又恢复了日常的欢快,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正聊到高兴的时候,身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几个喽啰疾驰而来,一边带马,一边大声喊道:“七当家,七当家——”

    “这呢!”杜鹃不高兴地站起身,低声回应。“什么事情,看你们慌慌张张地?”

    “八,八爷他,他回来了。奔,奔咱们的营地来了!”喽啰们一边喘粗气,一边大声汇报。

    “谁放他过来的,怎么不拦住他!”湖畔瞬间吹过一丝凉风,半边绿苇顺风而倒。无数不知名的野鸟扑扑啦啦地飞向了蓝天。

    “我,我们拦,拦了。没,没拦住!”喽啰兵歉意地看了一眼程名振,结结巴巴地回应。

    还没等程名振弄清楚所谓的八爷跟自己有什么瓜葛,小湖畔又传来一阵剧烈的马蹄声响。伴着一阵爽朗的大笑,有个锦衣白袍的年青汉子快速向这边冲来。“鹃子,鹃子,我都回来好几天了,你怎么总是躲着我。我这回特意给你买了胭脂水粉,都是专供皇帝老儿的贡品呢。你来看看,保证喜欢!”

    “请八当家不要在我的宿营地纵马!”杜鹃大咧咧地冲着远处拱手,瞬间又从爱斗嘴的小女孩儿形象变回了冷酷无情的女土匪。“若是碰了我的人,可别怪我到大当家那边告你的状。要是你自己认不得路跌进陷阱里,更别怪我事先没打好招呼!”

    “怎么会呢。看你说的,好像我是个外人一般!”锦衣壮汉吃了一个瘪,却不着恼,笑呵呵地跳下坐骑。“我以前不是常来你这么?怎么从没见过什么陷阱。这几天要不是奉大当家的命去联络其他江湖豪杰,我……”

    话音未落,路边忽然“腾”地一声,弹起了两个布满尖刺的木排。被唤作八当家的人赶紧将战马松开,整个人来了个凌空后翻。两个木排先后砸在了空处,溅起的泥浆却如同雨点一般,将白马白袍砸了个斑斑点点。

    “八爷小心!”杜鹃麾下的兵卒们一边说着安慰话,一边幸灾乐祸。把乘兴而来的八当家气得两眼发黑,脸皮几乎已经垂到了地面上。

    程名振这几天日日被莲嫂陪着在湖边散步,对一些明显的暗记已经分辨得出。知道那是一个带绊锁的钉排,如果不是八当家和他的坐骑都躲得快,少不得要被钉个透心凉。如此歹毒的陷阱,却没让他觉得八当家可怜。反而心里无端涌起了一种快感,好像乐得见到对方血流五步一般。

    “哼!”被唤作八当家的汉子冷冷地扫了一眼杜鹃麾下的喽啰,吓得众人赶紧收敛笑容。打狗也得看主人,虽然职位远在这些不识趣的家伙之上,他却没胆子拿喽啰兵们发作。只好将刀一般的目光扫来扫去,最后落到了继续钓鱼的程名振身上。

    “这厮是谁,怎么会在你的营地里出入!”伸手向湖畔一指,八当家怒气冲冲地向杜鹃质问。

    “怎么?八当家奉了大当家的命,前来查验我的营地了!”杜鹃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此人这般自以为是,脸色越发冷淡,说出的话也越发不客气。

    “我既然是这里的八当家,总有资格问问陌生人的来历吧!”满身泥点的八当家撇着嘴,将“外人”两个字咬得非常清晰。

    莲嫂是个过来人,一眼就看出了八当家的用心所在。没等杜鹃开口,抢着走上前笑呵呵地说道:“吆!原来是八爷外出回来了。我当是谁呢,连咱们营的标记都不知道,就敢没头没脑的乱闯!这位程少爷可不是外人,他在运河旁救了张大当家和所有弟兄的命。八爷您经常不在,估计大当家也没顾得上跟您说。看您这身泥水,白瞎了一身好衣裳。赶快,我带您找地方换换去。万一着了凉,可就误了您的大事!”

    “你给我滚一边去!”八当家怒目横眉,冲着莲嫂大声呵斥。早就听说有个新来的家伙被七当家接进了锦字营,每日好吃好喝供养得白白胖胖。所以他才冒着被杜鹃责骂的风险硬闯了过来。没想到才短短几天,对方已经不算外人,自己反而成了势力眼莲嫂的奚落目标。

    是可忍孰不可忍!即便是为了让姓程的明白先来后到,今天的事情也不能善罢甘休。想到此节,八当家又沿着别人留下的脚印向前走了几步,笑着冲杜鹃咧了咧嘴,柔声道:“鹃子,这个人来历清楚么?别是官府玩的什么苦肉计!咱们都是江湖人,得对这些吃官饭的多留几个心眼。要我说,他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先挪到四当家那边为妙。免得日日在锦字营这边混着,平白惹出很多是非来!”

    “只有是非之人,才喜欢搬弄是非之事!”连日跟程名振斗嘴,杜鹃的咬文嚼字功夫明显见涨。不动声色挪开几步,与程名振的距离靠到无法再近,“他是我的客人,外边的无赖嚼什么舌头,我没心思听。有本事当面说出来,姑奶奶的刀最近刚刚磨过,正需要找人试试快不快呢!”

    “看你这话说的。我不是替你担心么?你可千万别看错了人,躲在女人身后的,从来不能算做好汉!”

    “那我就谢谢八当家!”杜鹃冷笑着耸肩,丝毫不在乎别人的挑拨,“天色不早了,八当家还是请回吧。锦字营女眷多,倘若八当家不小心又招惹了谁,我可不好处置!”

    她表现得漫不在乎,程名振可是再也沉不住气。从开始这个所谓的八当家出现,到后来二人唇枪舌剑,几乎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程名振都了然于心。凭借直觉,他推断出八当家对杜鹃有好逑之意,记得在几天前,莲嫂也有意无意之间点拨过自己。这本来都不关程名振的事,杜鹃和他不是一路人,短时间聊天斗嘴会找到很多乐趣,却根本不可能厮守终生。况且家中小杏花正眼巴巴地等着,若是把杜鹃接纳了,程名振心里会非常愧疚。

    但是,即便泥人也有个土性。所谓的八当家一上来就对自己冷嘲热讽。程名振又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来?忍无可忍,便没必要再忍。想到这儿,他把鱼竿向肩膀上一甩,拄着拐棍站起来,懒洋洋的问道,“躲在女人身后的,说谁?哪个躲在女人身后的在乱咬?”

    “躲在女人身后的,当然是在说你!”八当家见程名振终于接招,迫不及待地回应。话音未落,周围已经响起了一片笑声。喽啰们本来就看他不顺眼,这回终于找到了机会,一个个肆无忌惮,直笑得前仰后合。

    “直娘贼!休要卖嘴!”八当家也不是笨人,一眨巴眼睛,已经发觉自己上当。气得大叫一声,挥拳便打。

    身子没等靠近,杜鹃手中的皮鞭已经横了过来,一托一带,登时将他的重心带偏,蹬蹬蹬向芦苇丛中冲了十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八爷小心,芦苇丛中有机关!”喽啰兵们落井下石,争先恐后地提醒。

    被称作八当家的人本来还想继续纠缠,被此言一吓,立刻收住了脚步,站在水里边退也不是,进亦不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玉面罗刹杜鹃冲着他冷冷一笑,回转头,板着脸向喽啰们命令道,“吹角通知锦字营全营,将所有机关全部打开。加强戒备,以防外人渗入。你们几个,送八爷出去,别让他不小心踩了陷阱!”

    说罢,也不理睬八当家的反应。当着众人的面儿将手伸到程名振腋下,搀扶着对方,慢慢走向湖边小路。

    程名振最近一直由莲嫂照顾,本不该由杜鹃来搀扶。楞了一下,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任由对方扶着,像一对晚归的小夫妻般挪动了脚步。直把个八当家气得火冒三丈,站在泥滩上,跳着脚挑衅:“姓程的,有本事别走,跟八爷手下见个真章!”

    “八爷可是姓王?”程名振回头看了对方一眼,笑着问道。

    八当家虽然在绿林道上打滚多年,市井中的阅历却远不及程名振丰富,楞了楞,大声回应:“谁说老子姓王了。老子姓刘,名肇安,正经的淮南刘氏之后!”

    “哦!”程名振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不姓王的!”说罢又扫了一眼对方脚下的泥滩,不住地摇头。

    众喽啰们又是放声大笑,一个个弯下腰去,不停地揉肚子。八当家楞了好半天,才明白程名振是骂自己是个老王八,最喜欢钻泥坑。怒火从脚底板登时直冲脑门顶。“姓程的,别走,八爷要跟你分个死活。这巨鹿泽,从今天起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别管他。你越理睬他,他越踩着鼻子上脸!”杜鹃唯恐程名振上当,手指紧了紧,牢牢抓住对方的胳膊。

    如此明显的提醒动作却没收到应有的效果,语出机锋,处处都在讨别人便宜的程名振突然按捺不住火气,冷了脸,回头答应道:“程某现在有伤在身,恐怕八当家即便赢了,也会被人笑话胜之不武。你若真的想跟我分个高下,不妨耐心等上一半个月,待程某身上的伤势稍缓,自然舍命奉陪!”

    “你,有种!”八当家刘肇安没想到程名振敢答应自己,瞪圆了眼睛,大声说道。

    “还不快送他走!”玉面罗刹杜鹃突然发作,将程名振推给莲嫂,用皮鞭指点着众喽啰们呵斥。“下次他再敢过来,直接放箭便是。如果你们不敢动手,就别在我锦字营里边待!”

    这种狠话落地,喽啰们吓得脸色大变。赶紧走近芦苇丛拉住八当家,半扯半劝,将其推离锦字营驻地。

    众人很快便走远了,杜鹃眼里的怒火却愈发剧烈。看了看注视着自己的程名振,大声呵斥:“发什么傻。姓刘自幼练武,杀过的人足有一打。你想找死也挑个地方,别让我看着闹心。”

    骂完了,心里没来由一软,叹了口气,扭头到一旁抹泪。

    “我,我不是想替你出口气么?”程名振突然温柔起来,讪讪地回应。“再说了,我也是自幼练武的,未必就输给了他!”

    “你这呆子!”杜鹃气得推了程名振一把,转身大步走开,逃也般不敢回头。

    巨鹿泽人多嘴杂,不到一天功夫,新来的外人程名振和八当家刘肇安即将一决生死的消息就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传遍了所有营寨。这年头,难得有场热闹看。是以大多数喽啰们都抱旁观者的心态对此事津津乐道。也有个别与杜鹃交好的士卒暗地里替程名振的安全担心,虽然后者的勇武很多人都曾亲眼目睹过,但巨鹿泽八当家刘老虎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可以说,整个泽地中,也就是五当家郝老刀勉强能与其一战外,其他人根本就不是此子的对手。至于八当家刘肇安总是被七当家杜鹃拿鞭子抽得鼻青脸肿的过往,那属于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与二人的武艺高低毫无关系。

    私下里,莲嫂也劝过程名振好几次,建议他借着伤重体虚的由头取消掉这场根本没有希望的决斗。但程名振却以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为理由,将莲嫂的好心全都了耳旁风。气得杜鹃一个劲儿地骂他自寻死路,骂了几天没效果,也只好赌气由着他去拼死一搏了。

    两个女人只是关心程名振的安危,根本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可以说,当日答应与八当家刘肇安一决生死,程名振的确是为了维系自己的颜面。男人的这东西,越是在年青的女人面前,越受不得激,程名振血气方刚,不可能逃脱这个规律。但一觉过后,他继续坚持自己当初的选择,便不是因为冲动了。

    在养伤的这些天里,少年人已经慢慢对巨鹿泽的形势有了初步的了解。他知道大当家张金称虽然位高权重,在泽中却做不到一言九鼎。事实上,此人连政令的统一都做不到。其他几位寨主各自有各自的部曲,营地也不扎在一处。大伙根据各自实力的大小和人脉的宽窄,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某种表面上的秩序。如果有某位当家准备拉自己麾下的弟兄自立山头,张金称除了联合其他六位当家将其围困剿灭外,几乎没有别的权力交接选择。同理,如果张金称决定任免某位当家,恐怕也只能斥诸于武力,妄想着一道手令下去就让对方叫出兵权,那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

    对流寇们的详细情况了解得越多,程名振越想着早日离开。他认为,这些一盘散沙般的绿林豪杰之所以能够生存的确是个异数!如果不是朝廷没完没了的东征,地方官员昏庸无能的话,巨鹿泽营地的存在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月。虽然有感于莲嫂的恩情,跟小野丫头杜鹃也颇能合得来,如此没前途的地方程名振可是不想久留。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身上的伤势好得越明显,他心中的去意越是坚决。

    而张金称的拉拢意图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也不会倾全寨的药材积蓄供自己疗伤。不但如此,程名振有时甚至怀疑由杜鹃来照料自己,也是张金称的刻意安排。虽然小野丫头对此一无所知,但把一个外来的男人藏在女寨主营中这么久却不闻不问,这种行为按常理怎么说也说不过去。

    既不想留在巨鹿泽,又不想过于明显地得罪张金称等恶贼,以免遭其毒手。唯一的办法就是逼对方不得不放自己离开。而八当家刘肇安愣头愣脑的吃干醋行为,刚好给了程名振这个契机。为了大局着想,张金称肯定不允许二人之间的比试真的危及到性命。而点到即止的比武,无论最后谁输谁赢,程名振相信届时自己在巨鹿泽都再无容身之地。

    一个略通兵法的少年再重要,在张金称眼里不会超过拥众近万的老兄弟。如果分不清这份里外厚薄,此人就不配做山寨的大当家!如果自己赢了,张大当家为了服众,必须站出来替老兄弟说话。如果自己输了,张大当家那边不再进退两难,而八当家刘肇安作为比武的胜利者,却肯定不允许情敌在留在泽中。

    这是一盘非常惊险的棋,几乎步步透着玄妙。为了好好地活着,程名振必须小心翼翼地走,一步不能走错。

    直到目前为止,事态的发展都一直在他的预料之内。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失去的体力也在人参河鱼的滋补下一点一滴的恢复。傍晚去湖边散步的时候,再不需要人照顾,偶尔伸胳膊踢腿活动活动筋骨,亦不会再感到头晕目眩。

    出于对自身实力的过于相信抑或对顾全颜面等诸多原因,自从与程名振有了比武约定后,八当家刘肇安便再没来湖畔寻衅。这种光明磊落的举止令他在程名振的眼中形象大增,偶尔提及起来,莲嫂却满脸不屑。“他?要不是仗着背后的靠山,大当家身边哪有他的交椅。您可别太高估了他,那个人又阴损又厚脸皮,七当家从来就没拿正眼看过他,他却总像狗皮膏药般腻上来!”

    有心替杜鹃撇清,在莲嫂嘴里,八当家刘肇安无异于一个想吃天鹅肉的赖蛤蟆。并且这个赖蛤蟆自身极不检点,一边想着求杜三当家作主许配女儿,一边还对泽地里的寡妇、村姑勾勾搭搭。害得本来想替女儿做主的杜三当家都敬而远之,最后干脆当众宣布女儿终身由女儿自己先挑顺了眼再说,如果过不了杜鹃那一关,自己这个当阿爷的绝不乱点鸳鸯。

    “哪有这般做阿爷的!”程名振对三当家杜疤瘌的作为很是不屑。经历了北魏、北周、大隋等数朝统治,河北各地虽然胡风甚重,但父母之命在儿女婚姻中也占很大份量的。并且越是传统的大户,越是注重礼法。否则民歌中也不会出现《孔雀东南飞》的悲调了。而像杜疤瘌这样一推三五六做闭眼父亲的,在民间极为罕见。轻一点说是胆小懦弱,往重的一点说,简直是辜负了父亲之责。

    “这事儿不能全怪杜三当家!”作为泽地里的女人,莲嫂对杜疤瘌的做法别有一番理解。“当年为了扶七当家上位,三当家把自己部曲分了一大半出去。他年纪大了,武艺不行,也不太会算计,麾下实力比八当家差得很远。如果惹急了姓刘的这酸脸子狗,害得两帮人马发生火并。届时大当家无法出面说和,三当家非吃哑巴亏不可。把七当家推到前面来,姓刘的脸皮再厚,也不能带着麾下弟兄跟咱们锦字营的老弱妇孺为难吧。一则他丢不起那个人,二来,恼了七当家,他更不可能遂了心思!”

    土匪就是土匪!程名振在心里冷笑。没有半点秩序,也没有半点温情,一切都靠实力说话。上回也就是碰到了王世充这个愣头青,换个有经验的老将来袭,估计张家军早就不存在了。

    瞧不起归瞧不起,对于即将比武较量的对手,他还是愿意仔细了解一下情况。莲嫂对八当家刘肇安所知极为有限,翻来覆去,也就是此人扒寡妇窗户,偷看女人洗澡这些无良丑行而已。至于对方的武艺高低程度,压箱绝活,一概不知。被程名振用言语逼问急了,顶多也是顿着脚支应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可能知道那么多。反正他武艺很高便是,整个营地谁也打不过他!那厮是豆子岗高爷的亲外甥,打小就是当贼出身的,杀起人来不眨眼睛。你要是没把握,就多养几天病。那厮的心不在泽里,用不了三两个月就得跑豆子岗那边一趟!”

    所谓的豆子岗高爷,据程名振这些日子打听来的消息,指得是河北绿林第一大贼高士达。据说此人是河北省绿林道的总瓢把子,令旗一发,从黄河到燕山的土匪山贼都可以调动。但以自身的阅历来推断,程名振觉得此人的影响力也非常有限。连张金称这个近在咫尺的大当家都约束不了整个巨鹿泽的人,更何况高士达这个山高水远的自命土皇帝。

    不过这土皇帝对巨鹿泽最大的影响就是,曾经成功调停了一次非常严重的内部争端。那次危机的影响颇深,即便像莲嫂这样口无遮拦的人,每次被程名振拐弯抹角地问及,眼神中都会闪过一丝发自本能的恐惧。

    “别问了,孙当家和张当家都是好人!”偷眼四下观望之后,她叹息着总结道。“这年头,不是好人都能活下去的世道。”

    随着体力的渐渐恢复,程名振用来养伤的湖畔小屋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安宁。五当家郝老刀、二当家薛颂等先前就有过一面之缘的寨主们经常前来探望他,顺便查探一下他的实力,看他是否真的有与八当家刘肇安一较短长的本领。同样客居与此的贼头王当仁和杨公卿两个也经常结伴而致,送酒送肉以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

    八当家刘肇安显然在泽地里非常不得人心。郝老刀和薛颂两个虽然没有明着表示要给程名振撑腰,暗地里却借着闲聊天的机会将八当家平素出手的习惯以及武艺路数没少透漏。而王当仁和杨公卿两个,更是把刘肇安恨到了骨子里。非但在背后大骂此人心黑,并且隐隐暗示程名振,如果他能打得姓刘的一个月下不了地儿,二人必有一笔厚礼相赠。

    “我那天也是被八当家挤兑得实在下不来台,哪有本事真的赢过他。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缩是不成了,尽最大努力争取不输得太难看而已!”程名振笑着搔头皮,满脸尴尬。

    他这里未战先怯,可是令大伙失望透顶。郝老刀和薛颂等人闻听此言后,当即冷了脸,随便应付了几句后甩袖而去。王当仁则大声反驳,认为程名振越是忍让,今后在巨鹿泽越没有立足之地。况且大当家张金称既然没有开口制止,就是默认了这场比武的正当性。有道是沙场无父子,该赢的仗都不敢不去赢,那才是怂蛋龟孙子。

    对于王当仁的责骂,程名振也有一番准备好的说辞,“况且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巨鹿泽中跟八爷动手,张大当家没开口申斥,已经是给了小可颜面。小可哪能不知道好歹,非得踩着鼻子往脸上攀!”

    “我,我可是……”王当仁气得浑身哆嗦,若不是看在程名振重伤方愈的状态上,恨不能一把拎着对方的脖领子,将对方活活勒死。

    与王当仁暴躁的脾气相反,杨公卿倒是多少能理解程名振的顾虑。“程兄弟的话有道理,毕竟咱们在此是客!”他拉住火冒三丈的王当仁,低声劝解,“若是以客欺主,未免连张大当家的脸一起打了。不过程兄弟若是在比武场上处处留手的话,被人看出来也会认为是对此间主人的侮辱。即便没人能看得出来……”

    说到这儿,他抬起眼皮,向外边忙碌着的喂鸡莲嫂看了一眼,“事后杜当家想必也会对程兄弟失望!”

    “嘿嘿,嘿嘿。鹃子,杜当家那边,我私下里跟她慢慢解释!”程名振又搔了几下头皮,脸上透出几分羞惭与幸福交替的神色。“想必她也不希望我初来乍到都惹上一堆麻烦,至于些许虚名么,只要我们两个看得淡些,管他别人怎么说!”

    “你……”王当仁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差点破旧的木桌当场拍散架。杨公卿见状,赶紧拉住了他的衣袖,笑着继续开解,“程兄弟说得也对,他们两个,只要彼此明白对方的心思,又何必怕外人闲话。咱们的确多事了!真的如此也好,至少免得大伙都尴尬!”

    哼!王当仁撇嘴冷笑。非常看不惯程名振这种只顾着讨女人开心,没半分男人担当的行为方式。可人家小两口愿意,他一个外人的确没资格管这份闲事儿。狠狠地又瞪了程名振两眼,摇摇头,长叹而去。

    “王兄弟就是这直性子!”杨公卿赶紧向程名振抱拳致歉,“你别跟他计较。我追上跟他说一说,他应该明白你的苦衷。”

    说罢,会心地向程名振眨眨眼睛,转身追赶王当仁的脚步!

    明知道被人家鄙夷了,程名振也不多加解释,拎着鱼竿出门继续过自己的悠闲生活。走到院子口,一直关注着屋内动静的莲嫂快步追了上来,扯住程名振的衣角,低声提醒道:“你别被姓杨的给骗了,他和姓王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八成是替姓刘的探你口风来的!”

    “这个我心里有数!”程名振笑着点头。只有对着心直口快的莲嫂,他才能暂时放下心中的戒备。“我刚才是骗他们,不过他们也挺精明的,根本没上当!”

    “你这机灵鬼!”莲嫂笑着松开手指,“鹃子那边,你真的也会像刚才那样跟她说?”

    “这不是为了气那姓刘的么!”这回,程名振的脸好像真的红了起来,“跟您说过好多回了,我已经订了亲。鹃子这么好的姑娘,总不能给我做小吧。况且我一个穷人家,哪有本事养得起两个婆娘!”

    “那倒也是!”莲嫂惋惜地摇头。经历了近两月接触,她对少年人的品性和家世背景已经有了非常深入的了解。彼此之间的神秘感与隔阂感一去,她便能设身处地的替程名振考虑起来。放了她自己站在对方的角度,也决不敢接受杜鹃的热情。尽管那份热情柔得像水,连千年老井中的寒冰都能融化掉。

    穷苦人家,上面还有一个老娘。媳妇是自小说下的,从两三岁起一块玩到大。即便是在少年人最落魄的时候,人家也没打算攀什么高枝儿。如果程名振为了杜鹃就抛弃前盟的话,那才是真正的乌龟王八蛋!莲嫂不但不愿意伺候他,还非得找机会给他的饭菜里边下药,将他毒得无法人道才解恨!

    可这样一来,杜鹃的心思便全落了空。好歹她也是巨鹿泽的七当家,河北绿林道有名的玉面罗刹。总不能上赶着给人做小妾吧?即便她自己不觉得委屈,这巨鹿泽中大小寨主,和七大姑、八大姨们也受不了自己人被如此辱没。

    对于这种小男孩儿和小女孩之间的事,作为过来人的莲嫂也有一番高见。谁还没年青过!石头缝的野杏树偶尔还能开几朵小花呢!春天总是短暂的,慢慢熬着,慢慢也就过去了。花瓣总有落地的时候,日子还是要过,杏子是甜是酸,只有尝到的人才清楚。

    “那你自己注意,天已经转凉了,尽量别淌水!”替少年人整了整衣服和帻巾,莲嫂关切地叮嘱。虽然是在养伤,但程名振还是在不断地长高。两个月前她的肩膀可以顶在对方的腋下,现在,却要微微掂脚才能理顺对方的头发。

    “刚才的话别让杜鹃知道!”程名振低下头,小声叮嘱莲嫂保密。“昨天她送来的藕根还有一些,我如果能钓到大一点儿的鱼,咱们今晚刚好烧汤!”

    “嗯!”莲嫂答应一声,转身继续去照顾自己的小鸡。这个院子,因为程名振的到来已经平添了不少生气。内心深处,她已经渐渐对少年人产生了一点点依赖,一点点留恋。就像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对待自己的亲弟弟,虽然明知道双方已经不再是一姓,却有一种隐约的联系割舍不断。

    “如果他们两个真的是我的弟弟妹妹就好了!”一个人时,善良的女人忍不住偷偷地想。旋即,她又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从梦境中回归现实。杜鹃是巨鹿泽的七当家,高高地开放于山顶,不是她这种苦命人能高攀得起的。而渐渐远去的程名振,莲嫂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背影,却看不清少年人的方向。也许,孙驼子根据面相得出的结论有道理。莲嫂不止一次听到过这句话,开始很不以为然,现在却越来越认为其贴切。

    “他是个天生有大造化的,恐怕巨鹿泽里根本留他不下!”这也是当日孙驼子重新给少年人诊过脉后,不准莲嫂透漏是谁在少年人昏迷时为他换药擦身的真正原因。后面还有几句话是专门对杜鹃说的,每次想起来都令人心中发苦。

    “孩子,你收手吧。你福气不到。真的跟上他,你这辈子都要受尽委屈,最后也未必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当晚,对着怒气冲冲的杜鹃,巨野泽算卦最灵的孙驼子如是道。

    可是,收手怎会那么容易?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明白其中滋味。如果彼此之间一转身便可以成为陌路,古人也不会写下“山无棱,天地合”这种孤独绝望的诗句了。

    像一个赌气的小孩子,大人越禁止做什么,自己越想做什么。为了跟程名振走动过密这件事,杜鹃最近没少被父亲杜疤瘌唠叨。但她一点儿也听不进去,被逼得急了,反而瞪着眼睛向父亲吼道,“你倒是在巨野泽找一个强过他的人来!除了他,谁敢硬顶那个姓刘的?!怕我受苦,你倒是帮我找个不受苦的办法?没见过你这么当阿爷的,看着我要守望门寡还无动于衷!”

    “你!”杜疤瘌被气得两眼发绿,扒下鞋子来既要对女儿执行家法。看到女儿垂泫欲泣的模样,心里又是一软。叹了口气,推开门,趿拉着鞋子去找大当家张金称诉苦去了。

    说起来,这大当家张金称和三当家杜疤瘌还真有过命的交情。二人曾经一道出塞贩过货,之后又因为货物被官府无故扣押而一道扯旗造了反。当年河北的另外一支大绺子孙安祖与张金称发生龌龊,也是杜疤瘌带着几个老兄弟断然站在了张金称这边。

    当年孙安祖在酒席宴上被张金称灌个烂醉,然后一刀砍去了脑袋。孙家军在窦建德的带领下反攻张金称的老营,张家军眼看支撑不住。危机关头,又是杜疤瘌带人迂回到窦建德身后,凭借芦苇丛中的一把大火吓退了窦建德和其所部哀兵。可以说,张金称能坐稳巨鹿泽的大当家位置,有一半是靠杜疤瘌、薛颂等老兄弟硬推上去的。所以老兄弟们再不成器,再临战拖后撤退抢先,看在曾经患难与共的分上,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张金称也不能不拉老兄弟们一把。

    隔着很远,杜疤瘌就听到了中军帐内的女人嬉闹声。自从馆陶县外战败后,张金称变得非常颓废。这几个月从来没提过如何对馆陶县进行报复,也很少理睬泽中的事情。终日就知道跟几个抢来的女人喝酒宣淫!若不是营地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务有四当家王麻子五当家郝老刀和六当家韩建紘鼎力维持着,巨野泽营地非出大乱子不可。

    在自己家里已经受了一肚子气,见到老兄弟如此颓废,杜疤瘌更是怒火万丈。也不用当值的喽啰通报,用脚一踢门帘,直接就闯了进去。大咧咧往酒桌旁一站,看张金称怎么有脸面对自己。

    此间主人已经喝得眼花耳热,瞪着通红的眼睛看了看杜疤瘌,笑着道:“我当谁呢,居然敢在张大爷门口撒野。老三啊,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赶快坐下陪我喝一壶。这还有半盘子干肉,你趁热来两块!”

    说罢,用筷子跳起两大条肉干,笑嘻嘻地向桌前递。

    “不了,不了,我刚吃完!”杜疤瘌最怕的就是张金称这一手,退后一步,唯恐拒绝得太晚。这巨野泽里哪个不知道,张大当家口味特殊。那桌子上东一盘,西一盘,看着虽然让人流口水,万一是人肉做的,杜疤瘌这半个月就甭想再吃东西了。

    “吃过了?”张金称将干肉利落地丢进嘴里,顺手拎起酒壶,嘴对嘴灌了几口,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那你就干喝点酒把。要不就整点茶!王八蛋郭县令给的茶叶还不错,咱们当年贩货,可从没敢买过这般档次的!”

    “不用,我命贱,享不得福!”杜疤瘌被憋得没脾气,自己找了距离酒桌远的胡床坐下,耷拉着脑袋回应。

    “哧!”张金称从鼻孔里喷了股酒气,“看你这德行,还跟我客气。怎么了,谁踩你尾巴了?说给我听听,我,我帮你找场子去!”

    “没人,我自己倒霉成了不!”杜疤瘌气得直摇头,“喝吧你就,喝死了就啥也看不到了。一了百了!”

    他本想用言语刺激一下张金称,谁料张大当家根本不上这个当,又从鼻孔里喷了股酒气,涅斜着醉眼道:“哧,哪那么容易死。我吃了这么多人肉,阎王爷见了我,恐怕也得哆嗦!倒是你,再这么下去,就可以出家当和尚了。天天念叨阿弥陀佛,可惜佛祖还是不敢渡你!”

    “还不都是你害的!”杜疤瘌一听这话,立刻又跳了起来,“我说咱们出塞躲一躲吧,你非说留在中原也未必捱不过!结果呢,终日憋在这泥塘子里,这辈子都甭想再出头!”

    “怎么了?老三,后悔了!”张金称终于有了点儿正常人感觉,抬起眼皮扫了扫,冷笑着反问。

    “小娘养的才后悔!”杜疤瘌用手一拍桌子,拍得酒菜汤汁四溅。几个伺候张金称吃酒的女人被吓了一跳,受惊的小鸟般跳起来,站在桌边不敢抬头。“自从走上了这条道,俺什么时候后过悔。可当土匪也有当土匪的样子,像你这般,恐怕不用官府来剿,睡觉时咱们就被自己人割了脑袋!”

    “那也算一报还一报!报应,谁让咱们当初这样对付老孙呢!嘻嘻!”张金称笑着接茬,手向两边一挥,冲着姬妾们喝令,“都滚回寝帐去,好好洗干净了等着老子安慰你们!哪个不听话,老子就把她交给厨子!”

    几个抢来的女人吓得面色如土,飞也般地逃出中军帐。张金称用屠夫欣赏肥肉般的眼光看了看她们高高耸起的臀部,咽了下口水,笑着问道:“老三看上了哪个?我不吃她,给你做续弦儿。省得你天天憋得火大,四处找茬子发泄!”

    “我没那个福气!”杜疤瘌悻然摇头,“我说老张,你到底要干什么啊?咱们兄弟虽然输了一仗,本钱不还是在么?何必就像赔掉了裤子似的,整天没什么精神头?”

    张金称在酒桌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咋没精神头了!我这不是该吃就吃,该喝继续喝么?哪像你,整天被烧了眉毛般!”

    这种滚刀肉般的态度令杜疤瘌气不得恼不得,直想拿头去撞墙。“我说的是泽地里边的事情,你到底还管不管?”

    “管啊!”张金称闭上嘴巴,不停用舌头舔自己的牙齿上的余味,“我不是一直关注着呢么,最近没发生了什么大事么?!没吧?既然没有,我又何必管得太多?你不是因为杜鹃那妮子不听话的事情来找我吧?那我可管不了,谁的孩子谁负责。我管多了,你们父女肯定联手跟我过不去!”

    “得得得!”杜疤瘌被说中的心事,老脸登时开始发红,“你别闲扯,我没功夫搭理你。老八要跟姓程的决斗,谁赢了鹃子跟谁。这事儿你听说了没,你到底什么意思?”

    “好事啊!”张金称的眉头向上扬了扬,满脸幸灾乐祸,“有后生崽为了你女儿打破了脑袋,还不是好事儿啊!至少你不用再担心鹃子嫁不出去。自古美人爱英雄,姓程的把老八打趴下,就说明他是个英雄。老八打趴下了姓程的,也说明他是个人物!过去是你杜疤瘌对他有偏见,所以才一直不想让鹃子跟他交往!”

    “你有完没完!”杜疤瘌被人戳到痛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姓刘的是什么鸟你也不是不知道。鹃子跟了他,这辈子还有活路么?”

    “那你想办法让姓程的赢了不就行了。泽地里向来谁拳头大谁有本事,这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出面,岂不是让想看热闹的人失望?”张金称拿醉眼看着杜疤瘌,似笑非笑。

    杜疤瘌被他看得心虚,皱了皱眉头,小声嘀咕,“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八的武艺在泽地里边数一数二。姓程的虽然也有两把刷子,毕竟汗毛刚刚长齐,没经历过任何大场面。你把他安排到鹃子的营地里疗伤,拿鹃子替你拉他入伙,这我都没有怪你。可你总不能做事只做一半,让鹃子对他动了心,又眼睁睁地看着姓刘的横插一杠子!”

    “老三啊,记得老孙跟咱们说过的话么?莫欺负少年穷!当年李旭跟咱们一道出塞,咱们不也是怕他没本事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么?最后结果呢?”张金称收起脸上的疲懒神态,轻轻口气,“自从翻过了燕山,人家就像长了翅膀般。咱们不能指望年青人个个都是李旭,但这个坎儿,咱们无论如何得让鹃子和姓程的自己过!”

    提到眼下在官军中风头正盛的李旭,杜疤瘌烦躁的心情稍稍平缓了些。那个人和程名振几乎是差不多年龄,当年的生涩程度也差不多。但只过了三年时间,此人便由不名一文的穷小子,变成了朝廷的雄武郎将。据派出的探子汇报,前些日子朝廷能迅速扑灭杨玄感的叛乱,又是这个小子从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如果论功行赏的话,恐怕再过几个月,此人被封侯也不足为奇。

    可程名振有人家李旭那本事么?杜疤瘌怎么看也看不出来。老实说,他对少年人很不放心,虽然对方一直待杜鹃彬彬有礼,可谁知道其一幅好皮囊下包藏者什么祸心?自己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如果上了无辜小白脸的当,自己可是看在眼里,疼在心头。

    “鹃子年龄不小了!”张金称的话又从耳边传来,不带半点酒意,“说实话,我一直拿她当自己的女儿看。放眼咱们整个巨鹿泽,真找不出一个比姓程的更好的年青人来。这些日子,我一直琢磨着,如果姓程的前途真的像驼子说的,不在巨鹿泽里边,让鹃子跟他走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咱们当这辈子当贼,总不能让孩子也当一辈子贼吧!”

    有股暖暖的感觉从杜疤瘌心里涌起来,一丝丝向鼻子里边钻。他抬起头,仔仔细细打量好朋友张金称,“你怎么不早说!你!”忽然,他瞪大了眼睛,不顾泪水还向外淌,诧异地惊叫道,“你,你不是喝高了么?怎么……”

    “小声,我不喝高,能有热闹看么?”张金称用筷子夹住一块肉,直接塞住了杜疤瘌的嘴。“我得一直喝,一直喝,喝个天混地暗,才能看清楚哪里有火星儿。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啊,整天就知道为女儿操心!”

    呃,呃,杜疤瘌被噎得只打咯。想想自己可能吃了块人肉,脸色立刻开始发绿,“姓张的,你,你他妈的不是人,连老伙计都坑。呃,呃,我白跟你混了半辈子……”

    “狗肉!”张金称幸灾乐祸地耸肩。“喝口酒,往下顺顺,不是人肉。最近没抓到官府的爪牙,人肉早断供了!”

    听到对方如此解释,杜疤瘌多少好受了些。喝了几口酒,然后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问道,“你,你莫非怀疑……”

    “这巨鹿泽呢,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是官兵也很难攻进来。所以有人就总想跟我换换位置!”张金称也压低了声音,以只有两个人可以听见的动静耳语,“他们这些日子串联,煽动,想借着老八和姓程的比武这机会浑水摸鱼。我就干脆让水更浑一些。你放心,姓程的绝不会输给老八。即便他不小心输了,老八也甭想沾鹃子半根手指头!”

    “你,你这老杀材!”杜疤瘌又惊又囍,狠狠捶了张金称一拳。“我说你这些日子怎么由着老八胡作呢,原来就等着这一天。说吧,我怎么帮你!”

    “该干什么干什么,别让人看出来!”张金称冷笑着点头。“咱们这是个死水塘,你那女婿是头黑鱼。让他去搅,把咱们这边的搅翻了个儿,那些藏在水底下的也就露出来了。到时候,咱们老哥几个一伸手……”他做了一个收网的动作,“甭管他是泥鳅还是蛤蟆,一锅全端!”

    当日,老哥俩推杯换盏喝了个痛快,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醉熏熏散席。玉面罗刹杜鹃在父亲的驻地等到半夜,本以为杜疤瘌能仗着老脸从张金称那边求得些许帮助,最后却只等到了一只不省人事的醉猫,不由气得暗自垂泪。对着老父麻木的面孔哭了小半个时辰,扯了张毯子给对方盖好,叹了口气,径自去了。

    得不到后援支持,又不愿意嫁给八当家刘肇安,她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程名振的武艺上了。因此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连营中日常事务也不处理,径直打马赶赴湖畔小屋。

    离着湖畔还很远,便听见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喝彩声。杜鹃心里纳闷,用马鞭拦住一个匆匆赶路的小喽啰,低声问道:“谁在那边喧哗,拿咱们锦字营当集市么?是不是“豹”字营那边有人过来捣乱,你们怎么不拦住他?”

    “七,七当家!”那喽啰被问得一愣,抬起头,才发现问话的是顶头上司,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小,小的也不太,不太清楚。好像,好像是程爷在那边练枪。弟兄们没见过那么好的枪法,所以,所以都赶去开眼!”

    听人夸程名振枪法好,杜鹃比被人直接拍马屁还要开心。顾不上女人家的矜持,笑了笑,低声叮嘱,“头前给我带路,别惊动其他人。让我也顺便开开眼!”

    “好,好咧!”见七当家非但不怪自己胡闹,反而肯于大伙一块开心,小喽啰脸上登时绽满了献媚的笑容。撒开双腿一溜小跑,很快就把杜鹃带到了芦苇丛中的一块新开出来的空地上。

    时令已是中秋,湖水只剩下往日的三分之二多。湖畔上,有大量的芦苇等待收割。摇摇曳曳,风景甚为可人。但杜鹃没心思看风景,一到湖畔,她的目光便被人群中那个矫健的身影吸引了过去,很久很久难以移开。

    经历了两个多月静养,程名振身上的外伤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长时间不为生活而奔忙,导致他的脸色愈发白净。再配上莲嫂巧手缝制的葛裤麻靴,软靠胡袖,整个人看上去犹如玉树临风。而手中长枪上那一大团红缨就像春天的山花般,热辣辣地牵扯着人的视线。

    “好,程爷好功夫!”喽啰们平时很少有热闹看,不断扯着嗓子为程名振喝彩。在他们眼里,对方手中的长枪简直使得出神入化。什么迎门一探,什么金鸡三点头,什么梅花七蕊,传说中的绝世枪术几乎都被程名振一个不落的使了出来。耍到兴头处,少年人的身影几乎和抢影融为一体,只见得一团团白雪包着一朵朵红梅,要多花哨有多花哨,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同样的一团枪花,看在杜鹃眼里却别有滋味。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她师父郝老刀虽然不是艺出名门,但论起跟人交手的经验和对武学见识,整个巨鹿泽却无人能及。杜鹃曾经清楚地听师父讲过,真正的将门之后必然用槊,使刀的和使斧子的十有八九是野路子,至于白蜡杆子缨枪,那玩意只是走江湖卖艺才用。真正在战场上,没有一个将领会拿缨枪跟人拼命。

    其中道理很简单,正所谓穷文富武,丈八长槊制造不易,造价奇高,小户人家根本用不起。而练武之人消耗的饭量、肉食都是远超常人,请师父的开销更不是普通人家所能承受。所以买不起槊的人家,基本上也没实力请到什么名师。久而久之,几百年传承发展下来,看一个武艺是否高超,看看兵器也就估计个差不多了。

    而现在,程名振手里拿的正是一杆卖艺人常用白蜡杆花枪。虽然抖得枪缨乱颤,但枪技中的稳、准、疾、狠四个要素却一个不沾。拿出来糊弄糊弄小喽啰们还凑合,真的与八当家刘肇安交手,恐怕三个回合都过不了,就得被人放翻在地上。

    没料到自己一直当做宝般的男人居然是个外强中干的大草包,杜鹃的眼泪禁不住又在眶中打转。但当众拆穿程名振的骗局,无异于自己抽自己耳光。她鼓不起那个勇气,只好偷偷地拨转马头,慢慢向营地外边走。

    莲嫂也一直在人群外看热闹,女人家心细,发现杜鹃刚来了片刻就转身离开,觉得有几分不妙,赶紧悄悄地追了过来。“七当家,你怎么不多看一会儿。程兄弟身子骨恢复得不错,估计再有一个月,便可以像从前一样结实了!”

    “那有什么用?”杜鹃唯恐被莲嫂看出自己刚刚哭过,头也不回地答应。“他先前受了那么重的伤,没半年时间怎可能完全养好。姓刘的又素来不知道容让,一旦伤了他,叫我,叫我……”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连连摇头。所有希望都几乎幻灭了,程名振根本不可能是刘肇安的对手。整个巨鹿泽的人都知道二人的赌注是什么,到时候让自己一个女孩子家如何下得了台?

    “七当家认为程兄弟一定会输?”莲嫂楞了一下,低声惊呼。她不懂武艺,但从杜鹃的表现上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程兄弟的枪法那么,那么好看。刘当家可,可是从来使不出如此好看的花枪!”

    杜鹃抽了抽鼻子,没有做更多的解释。沙场相博,讲究的是招式实用有效,好看起不到任何作用。想到自己就要不得不嫁给刘肇安,她就觉得头上的天几乎都塌了下来。那个人是标准的登徒浪子,这两年泽中的女人不知道被他骗了多少。哪个不是到手后几天就扔,对谁曾经有始有终过?

    “那,那怎么办?”知道了事实真相,莲嫂也一下子傻了眼。本来,随着程名振的身体康复,她对少年人的信心越来越浓,没想到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时,竟是如此的干脆利落。“他,他怎能这样不知道轻重?他,他不是那样的人啊!”

    “不管怎样,反正我不会让姓刘的顺了心!”杜鹃咬着牙抹了抹眼睛,恨恨地说道。如果嫁给姓刘的,还不如战死杀场。反正程名振从开始就没把自己当回事儿,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想跟着他厮守到天荒地老。而他跟刘肇安比试只为了争一口闲气,压根儿没把输赢放在心里头!

    又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热闹着的人群,莲嫂气得两眼直冒烟。这个程小九,白瞎了自己这么多天伺候他的精力。可他真的如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堪一击么?联想到程名振近日来跟几位探视者虚与委蛇的情景,莲嫂心中无端又涌起一股信心,上前追了几步,低声向杜鹃说道:“他,他会不会是故意装出来的。咱们这人多嘴杂,肯定有人替姓刘的探听他的虚实!程兄弟心眼子多,八成是故意向姓刘的示弱!”

    话音落下,杜鹃的目光登时便是一亮。但很快,她的眼神又暗淡了下去,摇摇头,低声道:“他出招时脚步虚浮,下盘一点儿都不稳。招式可以装,步伐却是装不了的。要是底子打得好,怎么会一步三晃?”

    “可他分明阵斩了很多官军!”莲嫂依旧不甘心,小声替程名振分辨。

    “乱军之中,杀几个人很容易!”杜鹃叹了口气,摇着头评价。她万分希望程名振是在故意示弱,借以迷惑八当家刘肇安。但她实在无法掩饰内心的忧虑和虚弱。毕竟,她的终身就寄托在这场比试上,不像某些人,输赢都是无所谓。

    “那,那……”莲嫂又是一阵子语塞。“那你自己走了吧,比武之后,立刻趁乱离开!”心中猛然灵光一闪,她设身处地的替杜鹃谋划道,“让姓刘的找不到你,他自然不能逼你成亲。况且当初比武,你又没答应谁赢就嫁给谁,他们两个是你什么人啊?凭什么拿你当彩头!”

    正所谓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听莲嫂说完,杜鹃的心情陡然变得轻松,“对啊,他们是我什么人啊,凭什么拿我当彩头!”她皱着眉,低声轻笑,却有两行清泪再憋不住,顺着腮边滚滚而落。

    “看你,这几月哭得次数比前边两年加起来都多!”莲嫂从怀中掏出手帕,递给杜鹃擦眼睛,“难受什么?他如果心里真的有你,你不见了,他自然会到处找你。如果他心里真的没有你……”轻轻叹了口气,她幽然道,“你就当自己做了个梦吧。人总得活着向前看,不能总沉在梦里边!”

    “嗯!”杜鹃轻轻点头,脸上的笑容愈发凄凉。如果他真的是个表面光鲜的牛粪团儿,自己就当做了个梦吧。虽然,人这辈子,同样的梦可能只有一次。

    唯一的一次!

    想好了届时一走了之,杜鹃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些。从此之后,再不为程名振而难过。无奈决心好下,情丝难解,过了才三五日,又偷偷地派人探查起对方的情况来。

    心腹们知道七当家放不下程名振,所以每次都拣好听的汇报。但杜鹃自己却心里越来越清楚,程名振非但武艺不精熟,连练武之人所要求的恒心和耐心都不具备。伤疤脱落的头半个月,他一直在耍长枪。渐渐的喽啰们都对枪花熟悉了,喝彩声日益稀落,于是,他兴趣索然地将长枪交回武库里,重新捡了把陌刀来炼。

    通体为钢铁所制造的陌刀,分量几乎是白蜡杆子长枪的五倍。好在程名振武艺虽然稀松,力气着实不小,舞起来照样虎虎生风,硬是懵住了不少看客。大伙都纷纷传言,当日就是他兜头一刀阵斩了隋军大将虞仲谋。少不得留心多看几眼。可看了三五日,有心人便又悄悄得出了结论,程公子力气奇大,招数方面却很不精熟。头三招也许还能把别人逼得手忙脚乱,三招过后,基本上他就剩下挨打的资格了。

    泽地的各种流言对程名振越来越不利,少年人自己却毫无察觉。炼了十几日陌刀,又失去了兴趣。从武库里选了把胡人用的钉头锤子,咋咋呼呼地玩得不亦乐乎。这回持续的时间更短,三天后就改成了开山斧。然后是叉,然后是槊,再然后是画戟,短短一个月,几乎把知名的武器玩了个遍。好在巨鹿泽里虽然物资匮乏,各种兵器却都存着十几把。程名振挨个练过去,一时班会儿倒也练不完。

    不但杜鹃一个人听着丧气,所有事先看好程名振的人,到了此时对他都不再报什么希望了。没有希望,当然也不再给予过多的关注。只有八当家刘肇安,自从程名振身体恢复后,便天天急着敲定比武日期。结果被对方以各种理由一拖再拖,直到拖得已经额头冒烟,程名振那边才懒洋洋地回了个信儿,答应比武在十天之后的任何时刻都可以进行。

    虽然大部分人已经猜到了比试的结果,但在八当家刘肇安的坚持下,巨鹿泽还是把它当做一件大事儿来办。张金称特地在自己的主营腾出了空场,林字营主将,五当家郝老刀则出钱出力在空场外搭了一个大大的看台。四当家王麻子提供了当日的酒水,二当家薛颂也不甘落于人后,从自己营中搬出了大批吃食,免费提供给有资格看热闹的各营头目。就连兵败后一直客居于泽地中的杨公卿和王当仁两个,亦抱着凑热闹的心态开了个赌局,押程名振胜的比率是一赔三,押八当家获胜的比率是一赔一。可惜很少人上他们的当,有数的几个赌棍加入,买得也是八当家这边,根本不对程名振抱任何侥幸。

    比武真正开始的那天,节气已经是初冬。泽地里的风又湿又冷,吹得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尽管天公如此不作美,看热闹的人依旧将空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各营队正以上的头目,只要不当值的几乎都来了。个别不自觉者还拖家带口,存心想把提供吃食的薛当家生生吃穷。

    大伙呼朋引伴地热闹了一会儿,几位当家人正式入座。四当家王麻子先命人敲了一通响锣,压下所有嘈杂的声音。然后浑身酒气的大当家张金称站起来,四下拱了拱手,向老少爷们打招呼。待众人欢呼回应过后,他清清嗓子,再次强调:“比武招亲么,主要就是给年青人们图个热闹。无论谁输谁赢,都要拿得起放得下。我先说好了,点到为止,不得故意伤人性命。否则即便赢了这局,本寨主也只好按寨子中规矩治你残害兄弟之罪。到时候三刀六洞,谁也别喊冤枉!”

    “那是自然,程兄弟跟我惺惺相惜以久。”接过张金称的话头,八当家抢先表态。说罢将得意的目光看向程名振,期待着对方在众人面前退缩。

    好像终于知道了大伙都不看好自己,程名振今天的表现多少有些萎靡。犹豫了一下,脸上勉强挤出了几分笑意,“愿意多向八当家讨教。都是自家人么,肯定不会下死手!”

    “那就好,那样我这个大当家也不至于太难做!”张金称长长出了口气,好像放下了什么心事一般总结。“比赛规矩,一场定输赢。大冷天的,都是爷们儿,咱们干脆着点儿。赢的人可以向杜疤瘌求亲,输得人,以后见了鹃子就躲得远远的,别再继续纠缠!”

    “好!”看热闹的人替两个当事者大声答应,唯恐二人反悔。大伙穷,很少有人穿着丝绵衣服。要是翻来覆去打个没完,热闹是热闹,看热闹的人过后非冻出毛病来不可。

    见程名振和刘肇安都没有否认,张金称大手一挥,就准备宣布比试开始。谁料几个月来一直在下边嘀嘀咕咕地三当家杜疤瘌这当口突然有了胆子,腾地一下站起身,大声喊道,“慢着,这不公平!”

    “老三,怎么不公平了!”正在兴头上突然被泼了冷水,张金称非常不满地反问。

    非但他一个人觉得杜疤瘌无聊,看热闹的大小喽啰们也都觉得老家伙多事儿。你要是反对,早干什么去了,临阵变卦,不是耍着大伙玩么?

    不理睬周围愤怒的议论声,杜疤瘌咽了口吐沫,梗着脖颈说道:“他,他们两个比武,凭啥要拿鹃子当赌注。鹃子是我女儿,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她拉扯大,很容易么?要把她嫁给谁,也得我说得算!不能他们两个不相干的人比划比划就完了,却把我这当阿爷的扔到一边上!”

    这话说得也在理儿,看热闹的人无可奈何地叹气。谁都知道八当家一直想逼着三当家将女儿嫁给自己,而三当家却看着八当家处处不顺眼。两个当家人不对付,害得“豹”字和“木”字两个营的兄弟也是势同水火,只是耐着大当家的颜面,才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来。此番八当家问都没问三当家的意思,直接提出跟程名振比武夺美。摆明了就是没把未来的岳父当一回事情,吃定了杜疤瘌这人胆小的毛病!

    人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同情弱者,想到自己家中也有儿有女,大伙看向杜疤瘌的眼神中便充满了怜悯。大当家张金称也感受到了这种气氛,犹豫了一下,偏过头问道:“三爷,那您说怎么办。他们两个无论谁赢了,还不都得叫您一声岳父么?你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再刁难他们,让大伙都跟着感觉别扭!”

    “我倒不是想扫大伙的兴!”杜疤瘌扁扁嘴巴,嘟囔着说道,“我只是觉得,我年纪一大把了,也没个儿子。如果女婿再不把我当回事儿,哪天我动不了了,还不是一个人等死的命儿么?”

    这话说得更令人同情,众寨主们纷纷点头。张大当家听得叹了口气,拍打着胸脯说道:“那你说怎么办吧?我替你做主。总之比武的事情不能推翻,其他都可以商量!”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杜疤瘌继续嘀咕,惹得杜鹃都好生下不来台。“我没儿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他像白痴一样反复强调,一连说了好几遍,终于想出了个折衷办法,“他们比武就比了,赢了的做我女婿。输了的也不能赖,得输给我老头子些东西当补偿!”

    “噗!”看热闹的人闻听此言,笑得把嘴里的酒都给喷了出来。本以为老家伙心疼女儿,闹了半天,却是为了给自己讨额外的彩头。“爹!”杜鹃再也挂不住劲儿,跺了跺脚,逃也般离开了看台。其他几个当家人则面面相觑,彼此之间看了好半天才终于回过神来,满脸鄙夷。

    “这话也有道理!”张金称最近喝酒喝得昏天暗地,明显有些神智不清。知道杜疤瘌在无理取闹,还是决定替老兄弟出头。“这样吧,让他们两个都拿一样最值钱的东西给你。无论谁输谁赢,你都不会吃亏!”

    “嗯,我看这主意中!”杜疤瘌想了想,闷声点头。

    两个蓄势待发的年青人也被气得不轻,但耐着张金称的颜面,发作不得。只好重新走到杜疤瘌身边,依次问道:“您老希望我们拿什么做赌注,您老说吧!”

    “你要什么,直接说,别绕来绕去的!”

    “我要……”杜疤瘌露出满口大黄牙,笑呵呵地看着程名振,“你小子生就了一副好皮囊,我看着欢喜。如果你输了,就给我当干儿子吧。省得杜鹃嫁给了别人,我身边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程名振呵呵一笑,淡然道:“也行,但我得先问问我亲生父母的意思。如果我亲生父母不答应,请恕我不敢擅自做主!”

    他父亲被发配到塞上充军,已经多年没有音信了。所以这话根本就是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承诺。但是杜疤瘌却不知道底细,高兴得眉开眼笑,手捋着胡须道,“中,中。咋也不让你亲生父母吃亏。我倒时候推一车礼物给他们,包他们说不出话来!”

    这简直把抢人儿子当成做买卖了!众人听得直皱眉,杜疤瘌却洋洋得意。搞定了程名振这边,他又把头转向另外一个比武参与者。八当家刘肇安怕了这个无耻的老不死,唯恐他当众提出什么自己难以接受的条件来,抢先一步,大声喊道:“如果我输了,就把麾下弟兄分给你女婿一半。反正女婿是你的,女儿也是你的,你怎么着也没吃亏!”

    “那关我什么……”反驳的话几乎冲口而出,说到了一半儿,杜疤瘌才意识到周围众目睽睽。伸手撮了撮脖子后的老泥,乐呵呵地道,“也行,大不了我让女婿将部曲再赠给我。反正他没什么经验,肯定带不了那么多人!”

    “好了,好了,老三,就这么定了吧!”实在不忍心看老兄弟如此出乖露丑,二当家薛颂大声劝告。伸手拉走了杜疤瘌,示意比武可以正式开始。张金称刚要命人敲锣,程名振却又来了事,摆了摆手,大声道,“能,能不能等等。我有话说!”

    “有屁快放!”刘肇安已经被杜疤瘌惹得七窍生烟了,瞪着程名振,恶狠狠地说道。

    “我没马,咱们只能步下比试。你不能骑马,却让我徒步接战!”程名振也不生气,讪笑着提出。

    “那是自然!”刘肇安非常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大声答应。

    见二人已经达成协议,张金称笑着点头。看台上又是一通锣响,几百名喽啰兵跑到台下,再次清理场地。待众人把足够交手的地方空出来,两个当事人也做足了准备。一东一西,相对着抱拳。

    看到双方的兵器,场地外又是一片混乱。八当家是绿林大豪之后,身边插的自然是一根丈八长槊。号称是将门后人的程名振却没拿任何他在湖畔卖弄过的把式,仅仅拎了口横刀,便傻呼呼地走上了场。

    “你到底想不想比试?!”刘肇安被弄得头大如斗,瞪着眼睛问。他曾经仔细研究过程名振的武艺路数,认为对方即便在湖畔的表现是伪装,真正本领也非常有限。无论是花枪还是陌刀,遇到自己的长槊,保证十招之内,可以解决战斗。可偏偏程名振选了横刀,这种短家伙跟长槊根本不是一个档次,自己即便痛快地赢了他,也会被人笑胜之不武。

    “换长家伙,换长家伙!”虽然明知少年人没希望,大伙还是高声提醒他别在兵器上吃亏。否则三招两式就结束了,让人如何过得了瘾?

    “八当家尽管过来!”程名振这时候却犯了倔强,轻摆横刀,傲然回应。

    如此态度,让人怎生忍受得了。刘肇安气得大喝一声,“找死!”,提步挺槊,径自向程名振的右胸突刺。这一下如果扎实了,虽然没有违背不伤性命的规矩,程名振下半辈子也成了个废人。眼看着少年要血溅当场,个别看客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好半天,场中却没有惨叫声传来。反倒是响起了一阵山崩海啸般的叫好声。错过了机会的看客赶紧睁眼细看,但见本该挂在槊锋上的程名振如同穿花蝴蝶般,围着刘肇安的槊尖打转。丈八长槊威力虽然大,左一槊右一槊却都落在了空处,根本无法伤害到年青人的分毫。

    这回,大伙终于看明白了。程名振武艺未必见得高,逃命的本领却着实不差。他穿的是短打,长裤、快靴,手里的横刀又轻飘飘没什么分量,端地是怎么逃怎么利索。而反观持了长兵器,刻意穿了护甲的八当家刘肇安,举动则笨了许多,一槊全力刺出,下一槊却要隔上数息才能重新发力。好在槊杆比横刀长得实在太多,所以他伤不了程名振,一时半会儿对方也无法近得了他的身。

    七当家杜鹃早已做好了比武结束时便趁乱溜走的准备,只是放心不下程名振的安危,才站在人群外围偷偷向内观望。眼看着程名振光是跳来跳去却不能还手,一颗心揪得像面团,随时都可能从喉咙里边喷出来。

    “程兄弟好像腿脚利落了许多!”赶来给杜鹃送行的莲嫂不懂武艺,却看得比谁都细心。她惊诧地发现,往日那个浑身充满疲懒的程名振不见了,在重重槊影下,少年人的动作干净利落得如池中游鱼。倒是武艺精熟的八当家,越来越沉不住气,越来越没风度,槊招已经由刺、挑变成了横扫,简直就是仗着兵器长在欺负人。

    “老八做得过了!”看台上的当家们都是明眼人,很快就发现了事态已经失控。槊锋长达三尺,双侧开刃,如果改刺为扫的话,只要有一招落在程名振身上,少年人便得尸横就地。可比到这个时候,谁也无法在插手,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张金称,期望他来做个决断。

    张金称的眼睛却丝毫不向周围看,双目紧紧盯着正在比武的二人,大声喝彩,“好,好小子。来人,给我擂鼓助威,让他们再加把劲儿!”

    话音落下,鼓声立刻响了起来。“轰隆隆”“轰隆隆”如雷鸣般催得人热血沸腾。杨公卿和王当仁互相看了看,心中暗叫不妙。有意提醒场中的刘肇安注意控制形势,哪里还来得及。

    但见场中二人听到鼓声后立刻变成了两头豹子,出手再不留任何情面。刘肇安一槊刺空,中途陡然推肘,槊刃横扫,带着风声直奔程名振软肋。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槊刃即将砍到身上的刹那,程名振突然加速向前跑了几步,避开槊刃范围,右手用力斜向下推了一把槊杆,整个人凌空而起。

    “他用的是左手刀!”众看客这才发现场中的怪异,不知道什么时候,程名振的横刀已经交到左手之上。矫健的身躯在空中就像一头猎鹰,从八当家刘肇安的头顶急掠而过。

    人落,刀收,所有人愣在当场,鼓声噶然而止。

    八当家刘肇安愕然转身,楞了楞,手中长槊落在了地上,“当啷”一声响得寂寥而清脆。

    这几下兔起鹘落,几乎超出了所有人预料。谁也没想到,已经被当做煮熟咸鱼的程名振突然翻身,凭着一口横刀就击败了巨鹿泽第一好手刘肇安!

    还没等大伙儿从惊诧回过神,八当家刘肇安突然向前跑了几步,捡起长槊,一招白蛇吐信,回刺程名振的小腹。“小心!”七当家杜鹃和莲嫂两个大声尖叫。但她们的叫声瞬间被嘈杂声吞没。“保护八当家!”看客当中,无数人齐声高喊。撩起外衣,从腰间抽出已经被汗水润湿了的短刀。

    场上场下登时一片大乱。却没有人顾得上痛斥八当家刘肇安的无耻。杨公卿和王当仁双双跳起,挥刀扑向张金称。而张金称身边的二当家薛颂和王麻子也从胡床底下掏出朴刀,紧紧护在张金称身前。

    与此同时,七当家郝老刀、三当家杜疤瘌、六当家韩建弘也动了起来,各自都带着三五十名亲卫加入战团。他们却不全都上前给张金称帮忙,而是分作了两波,一波扑向杨公卿和王当仁两贼,另外一波,则拼命阻拦他们。双方挥刀动枪打成一片,也不知道是为何而厮杀,不知道是谁想杀死谁。

    相比之下,程名振身边的形势反而更清楚一些。他先前之所以能用横刀击败刘肇安,仅有三分凭的是真本事,另外七分完全是占了对方轻敌大意并且心不在焉的便宜。待刘肇安持槊来拼命,他立刻落尽了下风。好在程名振根本没心思管土匪们内讧的事情,挡了几下见势头不妙,撒腿便向看客堆中逃。八当家刘肇安虽然恨其入骨,却也知道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草草追了几步,发现少年人轻易难以拿下,立刻点了二十几名心腹对他进行围追堵截,自己提着长槊,带领其余喽啰去诛杀张金称。

    “保护大当家!”

    “为孙大当家报仇!”

    张家军主营内,各种吵嚷声乱成一团。夹杂着兵器的碰撞声,伤者的哀嚎声,无辜者的哭喊声,把整个营地搅成了沸腾的粥锅。听到里边的响动,“粥锅”之外也立刻发生了变故,几个临近的营地烟尘滚滚,喊杀震天。

    大部分看客是无辜的,他们彻底被突然的变故吓懵了,抱着脑袋四散奔逃。看见一个提着刀的,无论对方隶属于那个营,转身便朝相反方向跑。如此动一波,西一波的乱窜,倒给程名振创造了逃命机会。超过三个喽啰前来围攻,他立刻撒腿混进逃命的人堆儿。遇到落单持兵器者靠近自己,也不管他是恶意还是善意,统统挥刀砍过去,先下手为强。

    别把旁人都当傻子!到了这一刻,程名振终于又想起了张金称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一直以为自己做了一个精妙的局,让巨鹿泽中几乎所有人围绕着自己的部署运转。没想到,这场比武从一开始,便已经是另外一盘棋。自己在算计刘肇安,刘肇安在算计张金称,而大当家张金称,何尝又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他的棋子!

    一盘无数人同时在下,无数人不知不觉间变成棋子的珍珑局。看不清输赢,也看无法破解。茫然中,程名振本能地挥刀,砍倒冲向自己一名喽啰。然后本能地挥刀,将另外一名背对着自己的喽啰翻在地。两个嘴里含着糖糕的孩子在他身边大声哭泣,孩子的父亲被一支乱箭射中,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藏着两个孩子身后,还有一名四十多岁,胡子拉碴的老家伙,双手抱着脑袋,屁股后湿了一大片。

    “保护张大当家!”一队壮汉冲向程名振所在位置,手中拎着明晃晃的朴刀。凡是挡在他们面前者,无论男女老幼,一概用刀砍倒。“我不是叛贼!”程名振大声替自己辩解,推开两个孩子,边战边退。没有人听他的解释,另外一波胳膊上缠着白葛布的喽啰很快冲了过来,迎住先前那波,一边打,一边大声喊道:“为孙大当家报仇!为孙大当家……”

    “娘——”“娘——”两个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双腿半天难以挪动一步。程名振不忍看到他们死在自己眼前,把刀衔在口中,一手拉住一个,拖着他们向人多的地方跑。跑了几步,他又被另外一人抱住了大腿,“帮,帮……”求救者背后开了一条两尺长的口子,血流如注。

    “松手!”程名振用力拔腿,却无法摆脱对方纠缠。正在着急时,被他牵在左手里的那个孩子突然恢复了力气,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求救者脑门上。“啊——”求救者惨叫一声,昏了过去。孩子甩开程名振的胳膊,一手拎着滴血的石块,一手扯过自己的弟弟,跌跌撞撞逃向营外。

    他比程名振聪明。没有人会追杀两个小孩,而跟在大人身边,他们更容易成为攻击的目标。下一个瞬间,程名振也想清楚了其中关窍。苦笑着咬了自己手背一口,远远地跟上。

    眼前一切不是在做梦,却比梦境还荒诞。追杀自己的人已经不知道落在了何处,每向前走几步,却能看见不同的人在捉对厮杀。双方穿着同样的衣服,长着同样的面孔,甚至出手的招数都一样生疏,却仿佛彼此间有着几世都化不开的仇恨般,非要至对方于死地。

    这就是匪窝!他一边苦笑,一边想办法逃命。对哭喊求救的弱者,无论老幼都不再搭理。活着是第一位的,什么仁慈、什么怜悯之心都必须方在身后。阻挡了自己逃命道路的人必须死,无论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砍倒一名喽啰兵,又砍倒一名,横刀很快砍出了豁口。他从死尸手中抢过一把木矛。很快,木矛便滑得无法把握。在一具尸体身边,他将兵器换成了一把铁锏。铁锏又笨又重,抡起来却威力巨大。有意和无意的挡路者都避了开去,轻易不敢再招惹他这个煞星。程名振大声狂笑,抹了把脸上的血和碎肉,冲向另外几个正撕扯女人衣服的喽啰。

    那个女人他认识,是莲嫂。整个巨鹿泽中,莲嫂也许是唯一值得他舍命相救的人。几个喽啰兵措手不及,被程名振抡起铁锏从背后砸断脊梁。他伸出血淋淋的手掌,莲嫂被吓了一跳。然后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大声嚎哭,“七当家,七当家被他们抓住了。在那边,在那边!”

    “七当家?”已经被血腥味儿迷昏了心智的程名振茫然地回应。目光顺着莲嫂所指看去,发现几十几个喽啰抬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快速地向西方与自己人汇合。

    “你躺在地上装死!”终于意识到七当家是谁,程名振丢下一句话,拔腿追了过去。喽啰们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分出两个人前来阻截,被他一锏一个,直接拍飞。第三名拦路者割破了他的衣服,同时付出生命为代价。第四名拦路者楞了一下,被他用铁锏直接将脑袋拍进了胸口中。没有第五人,剩下的喽啰惨叫一声,丢下杜鹃,四散奔逃。

    倒在地上的杜鹃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转身将捆在背后的胳膊伸向程名振。双手被解开后,她迅速捡了把刀,割断腿上的绳子。“莲嫂被他们……”

    “莲嫂在那边!”几乎在同时,程名振大声提醒。“我让她躺在地上装死!”

    两人相对苦笑,第一次能猜到对方的心思。可没等他们来得及庆幸,逃散的喽啰找到帮手后又杀了过来,将二人直接冲散。

    “靠向我!”程名振连施辣手,将涌向自己的人无论是提着刀的,还是持矛的全部打倒。另外几名胳膊上扎了白布的喽啰抵挡杜鹃不住,被二人合力一冲,登时人仰马翻。

    “你受伤了么!”再度冲到一起的二人不约而同地询问。然后笑了笑,背靠着背开始旋转。无论是谁想冲上前,混乱中,都被他们合力击杀。

    喽啰们本来战意就不旺盛,接连受到打击,立刻躲瘟疫般躲开二人所在之处。程名振四下望了望,带着几分诧异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你阿爷没告诉你么?”

    “我,我不知道!”在这种时候,杜鹃身上终于有了几分女人气,向程名振紧紧靠了靠,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我本来以为你会输,所以这几天一直在准备逃走……”

    说到这,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不了解程名振,声音不觉变低。程名振却没有丝毫责怪她的意思,沉吟了一下,低声回应,“对不住,为了骗他们,只好先把你也骗了。我一直觉得此事不对劲儿,张大当家不该不闻不问,谁料到非但是张大当家不对劲儿,整个巨鹿泽中,除了你和莲嫂,几乎没一个对劲儿的!”

    这话听在杜鹃耳朵里,又是甜蜜,又是沮丧。甜蜜的是,程名振的话里话外明显不再把她当外人,处处透着信任和亲近。可沮丧的是,巨鹿泽中涌起如此大的暗流,自己作为七当家却一无所知。而平素一直把自己当做掌上明珠的父亲、师父和大当家张金称,都故意向自己隐瞒了真相。

    两个人一边快似交换着彼此掌握的信息,一边快步跑向莲嫂。躺在血泊中涂了满脸泥浆的莲嫂发现来的人是程名振和杜鹃,一翻身跳了起来。“快走,回咱们锦字营。锦字营的弟兄没几个来看热闹的……”

    已经失去主意的杜鹃被她一语惊醒,扯住程名振的胳膊飞跑,“去我那,我那人多,聚集了弟兄们再杀过来!”

    “你那?”程名振莫名奇妙。发动判断者很会选择时机,前来看热闹者多是各营头目。打翻了他们,各营中的喽啰兵便成了一盘散沙。张金称的支持者再多,一时半会也集中不起反击的力量来。

    “我给锦字营下了命令,除了伺候你的那几个外,其他任何人不准出门。”杜鹃懊悔得直想哭,以极低的声音回应。

    如果程名振输了,她也会觉得颜面无光。所以她不能让自己的弟兄看到自己丢脸!宁愿背地里遭他们抱怨。反正程名振输了,她也就逃了,今后谁也找不到她,谁也无法看她的笑话。

    “嗨!”程名振用力拍打自己的大腿。到了这个时候,再埋怨杜鹃也于事无补了。想了想,小声建议,“咱们三个结伴向外冲,遇到无辜的人就救下来。肯定不是所有看热闹的人都想跟着八当家造反,咱们救一个算一个,身边的人越多,也越安全。”

    “嗯!”杜鹃温柔得像个小猫,身体紧紧贴住程名振的肩膀上。二人武艺都过得去,又不在造反者诛杀的主要目标范围之内,彼此掩护着冲杀,没耗费太多力气,便于乱军中救下几十号弟兄。

    “不想造反的,跟着七当家和我走!边走边在死人手里捡家伙”程名振知道这个时候最怕缺少主心骨,扯开嗓子,大声喊道。

    事发突然,大部分看热闹的头目们都没有准备。迷茫间突然听到七当家的名号,立刻捡起所有能伤人的家伙,包括木棍石头,跑步向杜鹃周围靠拢。

    有程名振在背后撑腰,杜鹃心里也不再像先前一样六神无主了。跳到众人面前,大声命令,“整队,有兵器的在外,没兵器的在内。救上沿路的弟兄,先去我的锦字营避难!”

    说罢,与程名振二人做了两个前锋,奋不顾身向外闯去。“跟上,跟上,跟着七当家才有活路!”莲嫂虽然是个女流,危急时刻也被吓出了几分胆量来,拎着把破刀,大声动员。

    获救的喽啰们胆子即便再小,也不愿意落在一个女人身后。乱哄哄地答应一声,先后冲上。有道是人多力量大,反复冲了几回,大伙人倒也颇有建树。有乱军头目看到这伙人雪球般越滚越厚,赶紧带领弟兄冲过来阻拦。临阵交锋,他又哪是程名振和杜鹃的敌手,不到一个照面,便被程名振一锏打碎了脑袋。杜鹃带着人趁势猛攻,杀得敌军哭爹喊娘。

    “别追,先救咱们自己人脱身!”程名振见状,赶紧大声喝止。众喽啰们此刻唯他马首是瞻,立刻收拢队伍,并肩向外。一团混乱中,这伙突然出现的力量极其醒目。可交战双方谁也无法当他们是自己人,谁也无法相信他们。好在杜鹃和程名振只求自保,不求立功,救下数百人之后,立即转身而去。无论是张金称麾下的喽啰,还是刘肇安麾下的弟兄,这个时候,也无暇去追。

    此刻,张金称的主营外更是一片混乱!泽地里几乎到处都在着火,又黑又浓的烟尘夹着血腥味儿熏得整个天空都失去了颜色。“山”“林”“泽”“风”……几乎每一处营地外都堵着一大堆喽啰,挥舞着兵器乱打。有的喽啰分明隶属于同一位寨主,也稀里糊涂地相对着举起了刀。巨鹿泽在燃烧,在流血,仿佛地狱搬到了人间,仿佛要把积累下来的罪业一天之内偿还干净。

    看到程名振等人跑过来,营寨门前交战的双方动作立刻开始放慢。他们分不清新来者是敌人还是朋友,他们都等着新来的人表明态度!当程名振和杜鹃带着弟兄毫不停留地去远后,他们也不问为什么,又大吼着举起刀,“叮叮当当”打成了一团。

    “令尊大人到底站在那一边!”无暇关心几个营地人到底谁在跟谁拼命,程名振直奔自己最需要的主题。

    “他跟张二伯是多年的老兄弟!”杜鹃竖起眉毛,低声强调。但躲躲闪闪的目光却暴露出了她内心的恐慌。父亲是张金称的老兄弟不假,可当年孙安祖和张金称也是老兄弟!不过一场酒宴后,孙安祖就成了勾结朝廷的恶棍,叛贼。而从此整个巨鹿泽以张金称为尊,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孙安祖曾经在此安营扎寨。

    “令尊最近跟张大当家走动多么?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孙大当家!”程名振知道这样问下去,不可能从杜鹃嘴中得到准确的答案,只好皱着眉头换了种说法。

    “他们经常一起喝得烂醉!”杜鹃犹豫了一下,再度低声回应。“没说过,我阿爷从不提孙大当家!”后一半疑问,她可以给出确切的答案。她知道程名振为何有此一问。今天的造反者,打的就是替孙大当家报仇的旗号。如果父亲不提孙大当家,几乎可以证明他与张金称之间没有起隔阂。

    “杜老当家肯定没造反!”没等程名振说话,跟在杜鹃身后,有一名满脸是血的小头目抢着得出结论。“我刚才看见杜老当家跟张大当家两个站在一起,被好多弟兄们护着向营地深处去了……”

    “你在哪看见的,还有谁?!”程名振喜出望外,一把拉过小头目,大声追问。

    “还,还有小的就不清楚了,当时乱乱的,小的只能跟着大伙逃。”小头目搜肠刮肚,能提供的情报却非常有限。看到程名振脸上露出了失望,他咬咬牙,大声建议,“反正看当时的样子,张大当家肯定有所准备。造反的人声势虽然大,却未必能成气候!即便他们能成气候,您和七当家只要掌握住锦字营,也能换杜老当家一条活命出来!当年张当家火并孙当家,不也是这样么,之后活着的人握手言和,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的话说得虽然直接,却也不无道理。程名振和杜鹃听罢,无奈地点头。二人继续带领大伙向“锦”字营驻地赶。猛然间,杜鹃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拉住给自己出主意的小头目,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在哪个当家麾下效力?”

    “小的叫韩世旺,本来跟着六当家的,可六当家今天所做之事,小的的确毫不知情!”喽啰头目被杜鹃突然表现出来的热情吓了一大跳,赶紧大声替自己表白。“小的真不知道,我今天只是看热闹来的,连兵器都没带!”

    不分辨还好,一分辨,更是暴露出了他刚才所说的话不尽属实。七当家杜鹃左手一扣,叼住韩世旺的手腕,右手中横刀直接架在了此人的脖子上,“你姓韩,六当家韩建纮是你什么人?六当家做了什么,你到底看没看清楚刚才都有谁在作乱!”

    “哎呀,哎呀,小的,小的说。七当家,七当家放手!”韩世旺又疼又怕,鼻涕眼泪一块流了出来。

    “边走边说,别指望有人救你!”杜鹃松开左手,刀刃却依旧压在韩世旺的脖子上,一边推着他小步快跑,一边厉声质问。

    “小的,小的!”韩世旺被逼不过,只好实话实说,“小的真的没参与造反,否则小的再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在七当家一块跑出来。小的,小的虽然姓韩,却不受六当家待见。他嫌,嫌小的没胆子,给姓韩的丢人!小的,小的刚才看到六当家与五当家打起来了,六当家的亲信还护着杨公卿那王八蛋!”

    “不可能!六叔不是那种人!”杜鹃狠狠推了韩世旺一把,将其推了一个趔趄。她相信对方没有参与叛乱,否则肯定也不至于被造反者追杀。但六当家带头造反,与杨公卿里应外合的消息却让她一时难以接受。记忆中,六当家韩建紘虽然平素待人冷冰冰的,却是个非常正派的寨主。不贪财,不好色,对属下弟兄也非常和善。如此难得的一个好人,怎么可能却跟杨公卿和刘肇安两个禽兽混在一起?他们根本不是一路货色,根本不可能合得来!

    “韩当家当年是不是也跟孙当家熟悉?!”作为局外人,程名振此刻的心智远比杜鹃清醒。“如果他也跟孙当家熟悉,此事就不难理解了。张大当家做了初一,就怪不得别人做十五!”

    杜鹃轻轻摇头,眼中瞬间涌满了泪水。当年,张大当家火并掉了孙大当家,一举夺得巨鹿泽主导地位。所以,韩六当家和刘八当家就想趁着这次出击失败,张大当家威信大落的时候重演当年的故事。这就是土匪,不怪程名振总是瞧不起大伙。大伙做的这些事情,的确无法让外人瞧得起!

    “没事,不管谁造反,咱们一定能救你爹出来!”程名振猜不到杜鹃为什么流泪,以为她是为杜疤瘌担心,压低了声音,温柔地安慰。

    第一次被他这样温柔地相待,杜鹃的眼泪更是止不住。一边跑,一边哽咽着回应,“阿爷,阿爷……。”

    猛然间,她伸出胳膊,自己狠狠咬了自己一口。心中的悲伤立刻被疼痛所取代,所有委屈也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瞪圆泪眼,玉面罗刹杜鹃大声发誓,“我一会儿就带人杀回去,无论谁造反,我一定不放过他!”

    “这才是平时的七当家!”程名振伸出胳膊,在杜鹃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女人的后背明显僵硬了一下,然后又软了下去,柔若春柳。二人又相对着笑罢,扬起头来,一道直面泽地中的烟尘和火光。

    一片混乱当中,锦字营的驻地显得极为另类。虽然也有一伙不明身份的人试图冲进里边制造混乱,守营的堂主却遵照杜鹃的命令,紧闭寨门不出。这种凭险据守的策略刚好歪打正着,虽然不能给张金称所在主营那边提供什么支援,却也没给敌人可趁之机。

    “杀光他们!”看到有人敢在自己的营寨门口撒野,杜鹃满腔的怒火立刻找到了发泄口。不顾程名振拦阻,抡着横刀,疯子般冲进了攻击者队伍。

    一名旅率楞了下,居然犹豫着是否下令将杜鹃砍倒。正是这片刻的犹豫要了他的命,玉面罗刹手起刀落,将他的脖颈砍成了两端。血“呼”地一下窜上天空,将杜鹃的眼睛也染得通红。瞪着通红的眼睛,杜鹃扑向了下一名喽啰。刀如闪电,先砍中对方肩膀,然后沿着肩窝一路下去,劈开锁骨,胸腔,肋骨,“嘎碴”一声断为两截。

    “拿下她!”乱军当中,终于有人叫嚷了起来。举着兵器蜂拥而上,却明显有所忌讳,不敢真的向杜鹃要害处招呼。一瞬间竟被杜鹃打得缚手缚脚,混乱不堪。当他们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程名振已经带领大队弟兄冲到了杜鹃身边。双方各展身手舍命厮杀,很快便分出了高低胜负。

    程名振和杜鹃救出来的人都是各营的小头目,武艺和体质本来就强于普通喽啰。这支队伍人数虽然没乱军多,但指挥和配合方面却又强出对方不少。种种因素叠加起来,形势开始向一边倒的局面发展。很快,锦字营内部的弟兄也发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在被人围攻,打开寨门,呐喊着杀了出来。两股队伍里应外合,半柱香功夫不到,已经将来犯之敌杀了个干干净净。

    “周凡,里边的情况怎么样?”浑身是血的杜鹃伸手扯过麾下的一名堂主,大声询问。

    那名堂主也很精干,立刻抱了抱拳,大声回应道:“禀七当家,刚才有几名王八蛋趁机在营地里边煽动闹事,都被属下带人抓起来了。咱们“锦”字营现在非常安静,大伙都等着您回来主持大局!”

    “传令,锦林、锦云、锦山三堂的弟兄出营列队。”在自己的弟兄面前,杜鹃心里再苦,也必须装出一副钢筋铁骨模样。“传令,锦风堂的弟兄,还有锦霞唐的女兵,留守主寨。打开所有机关,别放任何外人进入。”

    “是!”被唤作周凡的堂主答应一声,立刻派亲兵跑入寨中传令。不一会儿,锦云堂堂主王飞和锦山堂堂主张瑾两个都带着各自的麾下跑了出来。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杜鹃安然无恙,众喽啰们士气大振,纷纷挥舞着兵器嚷嚷,请杜鹃给他们指明攻击方向。

    “盐山来的贼人杨公卿和内黄来的白眼狼王当仁两个,想谋害咱们大当家!”杜鹃也不含糊,整理了一下衣衫,站在众人面前大声宣布。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喽啰们一听是外人作乱,精神头更加足,呐喊声响彻湖面。

    “有黑心贼跟外人勾结,试图把整个巨野泽交给姓杨的和姓王的!”杜鹃故意不提六当家韩建紘与八当家刘肇安的名字,继续向麾下煽动。

    煽动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巨鹿泽虽然只是个匪窝,但土匪们在不出门打劫时,也曾开垦了不少荒地,加盖了不少茅草屋。可以说,他们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新家。如果造反者只是想谋夺张金称的位置,大伙还未必能同仇敌忾。可既然造反者已经与杨公卿、王当仁这两个吃了大伙半年粮食的白眼狼勾结起来了,就别怪大伙对他不客气了。

    小心翼翼地朝程名振方向看了一眼,杜鹃没从对方脸上看到任何不快。这使得她的信心更足了一些,用刀尖向距离锦字营最近的一个营地指了指,大声道,“那是五当家的营地,叛贼正勾结外人,堵住门口不让五当家麾下的弟兄们出来救火。跟我去把叛贼杀光,别让他们继续在咱们这里糟蹋”。

    “得令!”众喽啰答应一声,成群结队向“林”字营跑去。杜鹃点手叫过几个骑着马的心腹,命令他们给自己和程名振各让出一匹坐骑,然后又命人爬上寨门,将“锦”字大旗拔下来,亲手举高高地举起。

    三千名临时拉起来的弟兄人数虽然不算多,却已经是此刻建制最完整的一支队伍。一边走,杜鹃根据程名振的建议一边传令调整队形和兵种排列,待走到了林字营附近,攻击次序已经排列完毕。

    围堵“林”字营的喽啰本来人数就不多,完全靠里边的人缺乏组织才占据了上风。被杜鹃督军从侧翼一冲,转眼间便溃了下去。清理完了“林”字营外围的叛贼后,一边摇动着手中大旗,杜鹃一边冲着营内惶惶不安的喽啰们喊道:“郝当家是我的师父,他被杨公卿和王当仁困在张大当家的主营里了,我这个当徒弟的没什么本事,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师父被人追杀。你们中间是男人的,就拎着兵器跟上。不是男人的就躲进被窝里去,别出来丢人现眼,也别想着给我碍手碍脚!否则,我认得你,我手中的刀可不认得你!”

    “愿意跟着七当家!”“林”字营的弟兄正找不到主心骨,听杜鹃如此一说,哪个还肯退后。况且五当家郝老刀收七当家杜鹃为徒弟这事儿,大伙都曾经亲眼所见。师徒如父子,七当家即便再蛮再恶,相信她也不会对自己的师父下毒手。

    如是一来,杜鹃麾下便又多了千余喽啰,并且其中还有三百多名骑兵。按照程名振的建议,她将骑兵单独编成一个旅,由“林”字营的悍将张猪皮带领,放在身边当做后备队。其他三千多喽啰则分为左翼、中军和右翼三部分,排好队形,大张旗鼓向下一个营盘移动。

    三千五百余人的阵列,规模已经十分惊人。紧挨“林”字营驻地的是六当家韩建纮的“方”字营,营门紧闭。里边的弟兄大部分都被六当家韩建紘拉出去攻打张金称的主营去了,留守的仅仅是一些老弱病残。杜鹃一皱眉头,便想绕寨而过。程名振却低声建议道,“攻进去,把里边所有能点着的东西全点着了,乱韩老六的军心!”

    对于他的谋划水准,杜鹃素来佩服。连犹豫都没犹豫,立刻将命令传了下去。到了此刻,“锦”字和“林”字两营的弟兄即便后悔,也已经没了退路。只好硬起头皮冲上前,抬着临时拆来的木头撞击寨门。

    里边的喽啰兵士气本来就不高,被杜鹃挥军一逼,更是手忙脚乱。不到半柱香时间,寨门便被硬生生撞毁。熟门熟路的韩世旺亲自带领一队勇士冲入,举着火把将“方”字营的房屋和芦苇尽数点着。刹那间,“方”字营内火光冲天而起,将附近所有烟尘的势头都给压了下去。

    这回,不待杜鹃继续挥师转向下一个营盘,一伙带着“豹”字旗号的喽啰就主动冲了过来。双方交手,杜鹃先命中军后退,两翼按兵不动,然后又突然吹响号角,将蓄势待发的三百骑兵尽数放出。仓促前来的“豹”字营喽啰们猝不及防,被张猪皮带领弟兄们直接杀了个对穿。留守两翼的“风”“林”二营喽啰趁机杀上,三下五除二,将敢于抵抗的“豹”字营同行砍了个干净。

    再不用程名振指点,杜鹃带领着弟兄们追着残兵的脚步冲进了“豹”字营,于营里边放点起无数个火头。她恨八当家刘肇安,不但是因为此人总是对她纠缠不休。她还恨此人贪婪,此人无耻。是此人为了一己私利将宁静的巨鹿泽推入了深渊。是此人,让她花费数月时间辛辛苦苦在程名振眼里建立起来的形象彻底破碎。

    火光把营地内的池塘湖泊映的通红,她的眼睛也被烟熏成了一片血色。一边流着泪,她一边大声命令,“调转队伍,去四当家的“金”字寨平乱!敢于不奉号令者,杀!”

    “杀!”接连获胜的喽啰们士气高涨,举着血淋淋的刀锋回应。

    “方”字营和“豹”字营先后涌起的火光让张金称所的主营所承受的压力大减,土匪们的家眷都在泽地里,“方”字营和“豹”字营起火也就意味着八当家和六当家丢了老巢。胜利者会毫不犹豫地点燃他们的房子,拉走他们的牲口,当众凌辱他们的妻子女儿……。别指望昔日的袍泽们会秋毫无犯,大伙都是土匪,记忆中没有“怜悯”两个字。攻下大户人家的堡寨后会做的事情,得手者会在“方”字和“豹”字两营重复一个遍!

    有个小头目第一个反应过来,放弃了面前的敌人,掉头便向大营外跑。“我儿子在里边!”一边跑,他一边解释自己这样做的理由。他的顶头上司从背后追过去,挥刀狠狠砍下。血一瞬间喷泉般溅起老高,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却继续不停飞奔。须臾之后,血泉落下,散开。更多的人踩着死者的血迹,四散而逃。

    “我的牛!”“我家刚收的苇子啊!”理由似乎都非常充分,八当家刘肇安指挥着亲信砍倒多少人也制止不住。正手忙脚乱的时间,前方忽然又传来一声沉闷惊雷,“哄!”宛若山崩,“倒了,倒了!”尚未发现自己后路被抄的喽啰们大声欢呼。然后,他们的欢呼被噎在了喉咙里。就在大伙费劲体力撞到的木门后,一排排等待以久的弓箭手齐齐地松开弦。

    “嗖!”“嗖!”“嗖!”“嗖!”数以千计的雕翎飞上半空,令眼前的景色猛然一暗。紧接着,那些白色或灰色的羽毛擦着斜线落下,上面溅满了血珠,一串串,四下喷射……“狼牙箭,天杀的居然使了狼牙箭!”识货者大声哀号。一支从官军手中流出来的狼牙箭卖价至少是三个肉好,素来被绿林豪杰们当做保命利器,即便在攻打馆陶县时,张金称也没舍得把库房里边的狼牙箭搬出来给大伙使用。而现在,他却将其射到了昔日的兄弟们身上。

    “大当家早有准备,咱们上当了!”这句话,比前一句对军心的打击更严重。即便是最忠勇的喽啰,也纷纷将目光投向刘肇安,期待着他能给大伙一个确切的说法。“冲上去,张金称是什么人,你们还不知道!被他活捉,大伙都得做了口粮!”刘肇安被看得心慌意乱,挥舞着长槊叫喊。张金称最喜欢将跟他作对者的心肝挖出来吃掉,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仿佛突然想起了此节般,喽啰们脸色更青,目光不断四处张望。

    一望之下,众喽啰心中更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大伙一道举事的杨公卿已经带着他的弟兄脱离了战场。现在,众人只能望见他们逃走时脚步带起的烟尘。而信誓旦旦与“豹”字营同生共死的王当仁发觉攻击不利后,也在迅速收拢队伍。他们在巨野泽中没有任何牵挂,撤退时的动作和放火时的动作一样干脆利落。

    恐慌,是战场上最大的敌人。从古至今,概不能外。没等观望的喽啰们做出最后决定,寨墙后形势又发生了变化。完成了三次齐射之后的弓箭手们从容地让开,数百名轻甲骑兵挥舞着雪亮的横刀杀了出来。

    郝老刀一马当先,在乱军中砍出了一道缝隙,两名亲信侍卫紧紧跟上。三匹骏马从这个缝隙硬挤了进去,带领着后继者将缝隙越撕越大,越撕越大,渐渐变成了一条血河。作乱的喽啰们纷纷闪避,将毫无防护的脊背让给了战马。战马的主人毫不犹豫,提着横刀顺势一抹。一道道醒目的血口子在人群中出现,受伤者躺在血泊中,翻滚呻吟。

    “顶住,顶住,否则大伙都不得好死!”一片哀鸣声中,八当家刘肇安的动员显得那样的苍白。腹背受敌的情况下还指望有人主动向前硬顶敌人的骑兵,即便吴起重生也不可能做到。喽啰们快步向后退,向后退,转身,由退缩变成溃逃,狼奔豚突,毫无方向。个别忠心的头目还妄图行使职责,被乱军一挤,立刻倒在了地上。无数双穿着草鞋的和没穿草鞋的大脚毫不客气地从他们身上踩过,然后是马蹄,然后,是彻底的轻松与解脱。

    “顶住,顶住!”刘肇安越喊越绝望。他无法相信自己仔细准备了小半年的叛乱居然这么快就宣告了失败。他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几名效忠于张金称的骑兵很快发现了他,策动战马冲了过来。刘肇安挥舞着长槊迎上前,让开马蹄,挑翻第一名骑手。然后又迅速用槊刃扫倒第二个。没等第三名骑手靠近,他跳上了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双腿一夹马腹,落荒而走。

    后面的骑兵紧追不舍,素有巨鹿泽身手第一的刘肇安头也不回,双方在其他人的脊背和后脑勺上展开的竞逐,“豹”字营的喽啰们被踩得哭爹喊娘。如此一来,没被踩到的溃兵反而得到了更多活命机会。他们避开战马经过的路线,避开顶头上司八当家刘肇安和自己曾经的袍泽,撒开双腿向人少的地方逃。冒着青烟的芦苇丛,倒塌的帐篷,积聚了半池淤泥的水塘,此刻都成了理想的避难所。只要躲开交战双方的锋芒,丢下兵器,就不会立刻送命。这是巨鹿泽的规则,胜利和失败双方都肯承认。反攻出来的“山”字营和“火”字营喽啰鄙夷地看了放弃抵抗者一眼,大踏步从泥塘、苇丛和各种避难所旁跑了过去。

    “八当家完了!”泥塘中,等待处置的喽啰们默默地想。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资格为留在营地里的家人和财产而担心,那是获胜者的权利,无论对方给他留不留一口余粮,强暴了他的女人还是杀死了他的孩子,他都只有接受的份儿。并且,永远不要想着报复!两年前,巨鹿泽中上演过同样的一幕。那回,他们跟在张大当家身后将孙安祖的财产、女人和部众分光杀尽。这回,不过是将两年前的事情重复了一次。他们不幸站错了队而已!

    忐忑不安的等待不需要太长时间,如何应付叛乱和稳定大局,巨鹿泽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当喊杀声渐渐移向营外后,几百名彪形大汉簇拥着今天的胜利者走了过来。“把他们集中到一块儿,仔细甄别!”那是张金称的声音,半个时辰前叛乱者们还试图拿着此人的脑袋向八当家领功。现在,他们的命运全掌握在了此人手上,即便身边就有兵器,也兴不起半点反抗的念头。

    “老规矩!把兵器丢到他们脚边!”张金称的声音再度传来,不愠不火。话音落下,营地中立刻响起了一片抽泣之声。失败者们抽泣着,任由同伙被从自己身边挑出来,拉走,抽泣着任由挑出来的同伴被获胜者捆成棕子。然后抽泣着捡起胜利者丢过来的刀,抽泣着举起……

    十里抽一,剩下的九个人杀死被抽出来的那个倒霉蛋,算作重新向胜利方效忠的见证。这是绿林道的规矩,对获胜和失利双方而言,都没有什么“不公平”。

    不过今天张大当家的作为却远不像以前那样干脆,正当俘虏们准备动手的时候,他突然又犹豫了起来,“慢着!我再想想!”沙哑的声音中除了喜悦之外,还带着无尽的疲惫。“老三,你来说该怎么处置他们!”

    “三当家饶命!”“三当家饶命!”没等被问的人给出答案,被绑成一团的“投名状”们齐声哭喊。“三当家,我们都是被胁迫的。没想着造反啊!”“三当家,我们做牛做马也报答您!”

    “三当家,我们已经被八当家输给您的女婿了!我们是您的,我们的命都是您的!”这一句最为聪明,惹得张金称和他身边的人开怀大笑。

    “老三,听他们说什么没有。你来决定!”笑够了,张金称看了看三当家杜疤瘌,大声宣布。

    乱哄哄的哭喊声让三当家杜疤瘌很是为难。整个圈套设定过程,他都曾经参与。外边那两把烧了叛乱者老巢的大火,如无意外的话,恐怕也跟他的女儿杜鹃脱不了干系。今日之后,他们父女所在巨鹿泽中所掌控的力量已经仅仅低于大当家张金称一个人。他今天的所有决定,都涉及女儿和准女婿的根本利益。

    “鹃子,鹃子和小九他们两个……?”刹那间,素以精明著称的三当家杜疤瘌居然看不透自己的老兄弟到底打得什么主意,颤抖着嘴唇,反复强调。张金称让他悄悄做准备,他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张金称让把亲生女儿也瞒住,他毫不犹豫地去做了。张金称要他别担心女儿的安危,因为八当家一直把杜鹃当宝,决不会伤害杜鹃一根汗毛,他依旧没有反驳!但现在……

    “老三,你放心。刘肇安当众下的赌注,谁也赖不掉!”仿佛看穿了杜疤瘌心底的想法,张金称再度重复。

    “那,那!”杜疤瘌的嘴唇继续颤抖着,目光不敢向哀哭者们这边看。“老规矩!”终于,三个字从他的喉咙里滚了出来,无比沉重!

    刀光闪处,血珠飞溅。被逼着向昔日袍泽举刀的俘虏们放声大哭,一边嘶叫,一边用怨毒地目光看向杜疤瘌。他们眼里的仇恨令杜疤瘌脊背发凉,不由自主地连退几步。但很快,他又大步俘虏们逼近,一边走,一边厉声怒吼道:“哭什么哭,这都是绿林规矩!既然走了这步,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呜呜……”俘虏们不敢顶嘴,只敢拼命向死尸上挥刀。有些尸体已经被砍成了数段,但没有命令,他们不能停手。停下手来的人便会被视为仍怀着二心,怀着二人的人,极有可能成为下一轮投名状。

    这是绿林道规矩。杜疤瘌说得对,谁也挑不出理来。

    “好了!挖坑,将尸体埋掉!”见俘虏们已经被自己镇住,杜疤瘌悄悄松了口气,大声命令。这个恶人不好当,屠杀曾经的兄弟会使自己本来就不多的名誉受到更大的损失。即便在事态平息之后,也不会再得到喽啰们的尊敬。但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张金称的要求。这位老兄弟很聪明,但聪明和心胸宽广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情。今后在泽地中,自己和自己的女儿、女婿三个人的势力加在一处已经能撑得起来半边天,不由得张金称不小心提防。

    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理由,杜疤瘌心里很清楚,但无法向任何人解释。根据张金称的暗示,这些俘虏今后将被划分到程名振的麾下。如果自己不执行营地的规矩,过后张大当家也会假程名振的手完成这次屠戮。与其让年青人去做这个自残手足的恶人,还不如自己这个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家伙来做。反正自己死后肯定是要下地狱的,不在乎再下得深上一层半层。

    “咱们如果被老八捉了,能痛快地给一刀已经不错!”张金称对杜疤瘌的表现很是满意,伸出手来,轻轻拍打对方的肩膀。

    一拍之下,杜疤瘌居然激凌凌打了个哆嗦。回头警觉地看了好几眼,才讪笑着回应:“那倒也是!好歹咱们没输掉!”

    张金称摇了摇头,凝神去看自己手掌。在这只手上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如果硬要找出些不同的话,只能说几个月来自己一直喝酒睡觉,很少出门练武,掌心的茧子已经消失了不少。手中没有茧子,便不再适合握刀。若是心中没有茧子的话,今天死的人就是自己了。

    他不想过多跟杜疤瘌解释自己一再逼迫他的原因。巨鹿泽的头把交椅上面长满了尖刺,别人都看不见,只有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自己才知道到底痛不痛。现在让杜家的势力受一些限制,总好过将来有人再起什么歪心。虽然杜老三多年来一直对自己很忠诚,但人的心是会变的,没被掏出来之前,谁也说不清其上面生了几个孔。半年前的刘肇安又何曾对大当家位置起过窥探念头?即便是自己当年,自己又何曾想过火并掉孙安祖?

    想起已经死去多年的孙安祖,张金称心里又是一阵冷笑。今天闹事的那群王八蛋,居然打出了为孙安祖讨还公道的旗号。什么叫公道?所谓公道,向来是在刀刃之下的才存在的。死人不会讲公道,如果当年自己动手稍晚半步,死的人就可能是自己!

    “报,大当家。我等抓了一条大鱼!”十余名喽啰押着两位“豹”字营的堂主过来,笑嘻嘻地向张金称献媚。危机时刻生擒叛军重要人物,他们本以为会受到赏赐。谁料突然间变化陡生,正笑咪咪观看战场形势的张大当家迅速抽出腰间横刀,一刀一个将俘虏劈成了四半。

    血登时溅了他满脸,他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愉悦。在众人的注视下,弯下要去,将手探进了死者的胸口。

    “大当家!”邀功领赏的喽啰吓得后退数步,大声惊叫道。他们猛然想起了张大当家的一个习惯,背后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别吵!”张金称厉声命令。在死者的胸腔中小心地摸索了两下,用力一扯,将一颗完整的人心扯了出来。死者的心脏还冒着热气,被他握在手里,红得扎眼。刹那间,张金称的目光中竟然流露出几分痴迷,喉结也不停地上下蠕动。

    再没胆大包天者想邀功领赏了。见到此景,几乎所有人,包括杜疤瘌在内,都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他们听见了清脆的咀嚼声,就像鬼怪在噩梦中磨牙。当他们重新拾起勇气睁开双眼时,张金称已经吃完了一份零食,正拍打着肚皮,舒服地喘息。

    “唔!”粉红色的雾气从张大当家口中呼出,于寒风中久久不散。

    “唔!”所有人如释重负。再不敢直接与张大当家的目光相对。包括那些被逼着砍死自己同伙做投名状的俘虏,心中亦不敢存有半分怨念。要怪,只能怪自己眼神差,站错了队。明知道张大当家是恶鬼转生,还非要招惹他,难道不是自己找死么?

    “张大当家生吃了齐堂主的心!”流言迅速在“山”字营和“火”字营喽啰们中间传播,令他们在恐惧之余,信心百倍。

    “张大当家生吃了齐堂主的心!”同样的消息,听在叛乱者耳朵里却如同惊雷。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熟知的事实,越来越提不起抵抗的勇气。很快,主营周围的形势便完全被张金称和杜疤瘌二人事先埋伏下来的嫡系所控制,叛乱者俯首待戮,沮丧得如走上屠场的绵羊。

    “十抽一!”还是老规矩,无论张金称指定任何人去完成,任何人都没有质疑的勇气。人血肆意地在营地内流淌,地面上很快便结满了红色的冰碴。就在一层层冰碴之间,无数尸体肩膀相连,手足相抵。

    不光是被张金称下令杀死的投名状,层叠交错的尸体中间,有“豹“字营的“叛贼”,有“山”字和“义”字营的“忠臣”,更多的却是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无辜者。他们第一批成为了冤魂,死的时候,手中拿的不是刀,而是在看热闹时刚咬了几口,一直没舍不得丢下的糕饼。

    一队骑兵踩着冰碴冲了过来,在距离张金称二十步之外带住战马。五当家郝老刀的浑身上下冒着热气,板门大刀依旧在不停地滴血。“没追上老八!”一边擦额头上的汗水和血水,他一边大声向张金称汇报。“他又聚集了一伙人,乱哄哄地向苦菜洼那边去了。杨公卿和王当仁两个混蛋也退向了那边……”

    “没事儿!老二和老四已经去各自营寨调人了。等人到齐,咱们追上去问问老八他到底想干个啥!”仿佛早就预料到郝老刀会如此汇报,张金称裂开通红的嘴巴,笑着回应。“你也赶紧回你的本寨看看吧。乱了这么长时间,你的‘林’字营估计损失不会太小!”

    “如果你早点儿告诉我……”郝老刀向外拨了拨马头,浓眉倒竖。下半句话他无需说得太明,张金称既然提前做了准备,就不会对八当家刘肇安等人的举动毫无察觉。有了察觉却不通知自己,除了不信任自己外,还能代表着什么?

    “我没有确凿证据。另外,我更没想到老六也会他们掺和在一块!”张金称叹了口气,轻轻抹去挂在嘴角边上的血丝。这个理由很不充分,却也令郝老刀无话可说。谁都知道,平素刘当家韩建紘与五当家郝老刀最合得来,即便打到一只兔子,也是每人各分两条腿儿。如果张金称事先就对郝老刀推心置腹,恐怕今天的最后结局就不是大伙出其不意反戈一击了!

    看到郝老刀的脸色已经窘得发黑,杜疤瘌赶紧替他找台阶下,“老六估计也是一时糊涂,被杨公卿给迷惑了。姓杨的就会瞎忽悠!对了,谁看到老六去了哪?自从反击开始后,就再没见他的人影?”

    “他带着剩余的几百心腹撤向自己的营地了!”郝老刀扭过头,叹息声听起来无比沉重,“‘方’字营最先起的大火,我估计,眼下老六已经跟放火的人碰上了。”

    刚才几个男性当家人都在张金称的主营内站在不同的立场拼命,有机会攻入六当家韩建纮营地并点起一把大火的,除了杜鹃还能有谁?“那你怎么不去追?!”杜疤瘌大声叫嚷,唯恐女儿遇到什么意外。韩建纮的武艺虽然不像郝老刀那般高,但一头野狼发了疯,也能让老虎退避三舍。更何况这还是一头被人掏了崽子的老狼!

    五当家郝老刀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只是冷冷用目光向他凝视。杜鹃的武艺是不如韩建纮,但韩建紘身边是一群残兵,杜鹃身边刚放完火的喽啰们却士气正旺。更何况,杜鹃肯定跟程名振在一起,如果没救下姓程的,以杜鹃的性格,她才不会一个人回营召集人手。

    韩建纮和烧了他老营的人必有一战。但此战的结果,从一开始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所以,郝老刀才没有去追杀,也没有去拦阻。让老六死在杜鹃和程小九手里,总比死在张大当家手里好一些,至少,看在昔日情分上,他们不会侮辱老六的尸骨。

    “唉!”在郝老刀逼视下回过神来的杜疤瘌用力跺脚。一半是出于担心女儿的安危,另一半是可怜韩老六的归宿。当年大伙一道起事时,曾经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结果……。福没见得享到,互相却对着举起了刀。

    见到他那副为难的模样,张金称淡然而笑,“这边事情不多了,你要是不放心,就带着自己的弟兄去接应一下鹃子他们小两口儿!”

    “那我跟老五一块儿。刚好借助他的身手!”杜疤瘌早就想从张金称身边离开,立刻接过话头。

    “也好!”张金称点头答应。转过身,调遣嫡系喽啰分头清理战场。是五当家郝老刀故意放走了韩建纮,对于这一点他心里非常清楚。但做大当家的,有时就要装一装糊涂。至于韩老六的死活,他已经不是非常在乎。一个失去了弟兄,又失去了老巢的家伙,再折腾能折腾到哪里去?

    出了尸横遍地的老营,杜疤瘌和郝老刀两个寨主都甚觉无趣。想当年,兄弟几个往来塞上贩货,虽然过得是食不果腹穷日子,却也没像现在这般天天提心掉胆。而自从进了这巨鹿泽,晚上就没睡过囫囵觉。今天被官兵追杀,明天去攻打城市堡寨,不小心挨上一记流矢,能否在缺医少药饿条件下活下来,就得全靠人品。好不容易安生了几天,不是这个偷了那个的苇子,就是那个拐走了这个的弟兄,大大小小的龌龊事没完没了。再不就像今天一样,稀里糊涂来一场火并。谁忠谁奸,谁将死掉谁能活下来,不到最后一刻只有老天爷才能整清楚。

    眼下唯一能让人感到欣慰的是。老哥俩个都从劫难中活下来了,没被别人稀里糊涂地割去脑袋。虽然这个胜利代价极其巨大,站在主营门向泽地深处放眼望去,几乎没一个寨子不冒烟,没一处水塘不泛红。疯狂的杀戮却依然没到停止的时候,张金称嫡系的“山”字、“火”字两营喽啰成群结队,来来回回地在附近的芦苇丛中拉网搜索。偶尔有战败者被他们捉了出来,或者被当做“投名状”,或者被手中塞了刀。惨叫声和哭号声此起彼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平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日子才能熬到尽头。

    郝老刀对未来已经不报任何幻想。这都是业,大伙四处劫掠时种下了业根,就注定要收获业果。刘老八不是第一个在巨鹿泽中掀起血雨腥风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即便张大当家的地位从此在巨鹿泽中无人可以撼动,河北大地上还有高士达、王须拔、花鹞子……大伙都是一群红了眼睛的野兽,要么从外边寻找肉吃,要么互相之间咬断彼此的喉咙解渴。

    几名浑身泥水的喽啰骑马从远方跑来,狼狈不堪,却始终保持着互相照应的队形。郝老刀看出来人是自己苦心训练出来的心腹,迎上前去,大声问道:“傅易书,你带我的人往哪里去?!”

    “五,五当家!”打头的小头目赶紧翻身下马,身上的血淅淅沥沥与地上的血混成一片,“营地,营地……”

    “营地怎么了?”郝老刀眼前一黑,双脚用力踩住马镫才勉强将心神稳定下来。刚才为了救张金称,他一直没顾得上管自己的“林”字营安危,如果老巢不幸被乱军捣毁了,自己今后在巨鹿泽也就失去了直着腰说话的资本。

    “是,是杜,杜七当家!”小头目傅易书偷偷看了一眼紧跟郝老刀身边的杜疤瘌,尽量把话说得委婉,“有人围攻咱们的老营,是杜七当家驱散了贼人。然后杜七当家就把能上马的弟兄们都带走了,先破了‘方’字营,然后又端掉了‘豹’字营!,现在她跟姓程的两个带着弟兄们去端‘金’字营了,张堂主怕出麻烦,特意派小的来打探主营的情况。”

    “知道了!”郝老刀长出了一口气。虽然关门弟子杜鹃问都不问就将自己麾下的弟兄胁迫带走,但好歹她替自己保住了老窝。歪头看了一眼杜疤瘌,郝老刀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的话有几分是真:“七当家是我的弟子,她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走,带我去‘金’字营,说不定能给小丫头帮上忙!”

    “唉!”傅易书狐疑地看了自家寨主一眼,重新跳上坐骑。他能看出来,郝五当家并没有因为杜七当家越俎代庖而生气。但这不符合巨鹿泽的规矩,按规矩,除了张大当家本人,其他任何头领没有资格调动本部以外的一兵一卒。

    “鹃子,鹃子也是真着了急!”杜疤瘌脸上觉得讪讪的,低声向郝老刀解释。

    “你养了个好女儿!”郝老刀耸了耸肩膀,笑着回应。不待对方说话,又快速补充,“女婿也不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儿,比武场上却能轻松打败刘老八!”

    “他,他那是凑巧。”杜疤瘌虽然脸上感觉到有些别扭,心里却非常高兴。先保住自己的本钱,然后再趁乱抢了郝老刀的兵马,接着一鼓作气连毁两家大寨。即便在主营之中的战斗最后以刘老八的胜利而告终,女儿也稳稳地站据了不败之地。这种聪明且果断的举措,换了自己,当时肯定做不出来!

    “什么凑巧?三个多月来他炼了不下十种兵器,其中没一件是横刀!”郝五当家嘴上愤愤不平,脸上却写满了无法掩饰的赞赏,“比武场上,他把兵器一亮,我就知道老八要吃亏。不说别的,就是这份隐忍本事,十个老八都比不上一个程名振!”

    “那倒也是!”杜疤瘌低声回应。四当家王麻子的‘金’字营所处方位与他的‘义’字营盘紧挨着,既然女儿带人奔‘金’字营去了,自己就没必要再为‘义’字营的安危担心。索性好好跟五当家唠唠,也省得他过后找年青人的麻烦。

    “从一开始,他就存心让所有人轻视他。把老八耍得团团转!”郝老刀滔滔不绝,一边分析一边不住摇头,“这小子,心机之深,我这么多年没见过第二个。行事之果断,也是我平生仅见。三哥你记得没有,当时在运河上,他给大当家出主意打王世充埋伏时,居然犹豫都没犹豫。仿佛他早就是咱们的人,根本与后边的追兵没一点联系般!”

    这句话,杜疤瘌可就不爱听了。程名振做事的确有些过于干脆,干脆得让自己这个老江湖有时候都直犯傻。但他也是被逼到那一步的,若是当初他不给张大当家出谋划策,弟兄们还不把一肚子怨气全发泄到他身上?

    想到这,杜疤瘌笑了笑,大声解释道,“他不是说过么,他那个兵曹,是临时赶鸭子上架。根本做不得真!说不定程县令让他一个没根没基的人当兵曹,就是为了应付咱们。要我看,这小子从一开始就跟咱们巨鹿泽有缘……”

    “我倒更相信驼子的话!”没等杜疤瘌说完,郝老刀大声打断。“紧跑进步,别让鹃子和四哥之间起了误会。真打起来,四哥肯定吃亏!”

    “鹃子才不会仗着人多欺负老四呢!”杜疤瘌用力夹了夹马肚子,在泽地上扬起一串泥水。他依旧在为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而感到自豪。这样的年青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至于孙驼子算得那个命格,要卦象真是准,他还用整天佝偻着腰么?

    由于距离主营稍远,道路两边的景象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凄惨。间或还有尸体躺在污水中,但因为数量不足,已经无法再将冰冷的湖水染成红色。几名被打散了的残兵听到人喊马嘶,吓得一溜烟钻进芦苇丛,更多的散兵游勇却是笑呵呵地迎上来,连声向杜疤瘌打招呼。

    “三当家!”“见过三当家!”他们不是杜疤瘌的嫡系属下,脸上的尊敬却丝毫不像作伪。郝老刀看得有些嫉妒,带住马头,用刀尖指着其中一人的鼻子问道:“你们是哪个营的,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刚才跟在七当家身后平叛,都受了些伤。”被问到的人毫无畏惧,笑着指了指还在流血的大腿,“七当家说让我们先去她的营地门口集结,今后就可以跟着她,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

    这一手,可被张大当家逼迫众人缴纳“投名状”的办法高明多了。无论原来跟着谁,只要参与了“平叛”,就有功无过。郝老刀可以想象,刘肇安等人麾下的喽啰们在走投无路时听到这句承诺会做什么选择。可以说,仅凭着这一句命令,杜鹃已经彻底瓦解掉了叛乱者的军心。

    这种高明的手段,显然也不是杜鹃自己能想出来的。郝老刀又看了一眼杜疤瘌,却被对方脸上毫无掩饰的得意憋得气结。“看到韩六爷了么?”他存心给杜疤瘌添堵,大声向散兵游勇们追问。得出的答案却更令他沮丧,喽啰们想了想,七嘴八舌地回应道:“姓韩的贼人跟杜当家打了一场,没占到便宜,向苦菜洼子那边下去了。”

    “姓韩的自不量力,想跟程爷伸手。被程爷一箭射瞎了马眼。若不是程爷不熟悉泽中的道路,肯定能把姓韩的生擒活捉!”喽啰们尊重强者,对接连打败两位当家人的程名振深感佩服。

    得不到想要的回应,郝老刀只好憋着气继续赶路。杜疤瘌紧随其后,高兴得直想唱歌。二人又向前走了片刻,眼前视野骤然开朗。一块相对整齐的河州之上,四当家王麻子带着两千多号人,气势汹汹地迎了过来。

    “四哥。你看到鹃子没有?大当家正在主营等你去合兵,鹃子在哪?怎么没见他跟你一块儿!”唯恐彼此之间发生误会,郝老刀跃马上前,大声表明身份。

    “两个小王八蛋……”提及两个年青人,王四当家脸上的麻子全给气成了青黑色,不顾自己的长辈身份,破口大骂。猛然间,他在郝老刀身后看到了杜疤瘌,已经说出的话却再无法收回,顿了顿,气哼哼地补充道:“两个小混蛋急着立功,带着‘锦’字、‘林’字和‘义’字三营弟兄杀奔苦菜洼子去了。我劝他们先跟大当家汇合了再去,他们根本不听!哼,如果吃了亏,可不能怪我这当长辈的没提醒他!”

    “两边儿都差不多是三个营的弟兄,鹃子还能吃什么亏?”杜疤瘌知道王麻子肯定是想从杜鹃手里争夺队伍的主导权未果,所以才站在这里赌气。上前几步,笑呵呵地回应。

    老实说,杜鹃麾下只有‘锦’字营还算完整,‘林’字营和‘义’字营只能各算小半个。特别是‘义’字营,其中精锐都被杜疤瘌事先埋伏在主营中帮张金称设陷阱,留守老巢的都是些老弱病残。但现在杜鹃乘大胜之威,而刘肇安、韩建纮、杨公卿、王当仁四个手中士卒虽然多,却已经是丧家之犬,所以双方交手的结果几乎是明摆着的,任是刚出道的新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哼!”见杜疤瘌如此护短,王麻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当家可是说了,让咱们聚齐了弟兄,再一块找老八算账!鹃子和姓程的却自己冲上前去,这算什么?把大当家的话放在了哪里?”

    此话颇为恶毒,令杜疤瘌不得不担心。正恼怒间,郝老刀却不愿意再起什么龌龊,插在两个人之间,大声说道:“嗨。大当家说这话时,鹃子又不在场,怎能怪得了她?自古将在外,还有个军令有所不受呢。更何况鹃子她也是怕耽误战机!以咱们大当家的心胸,肯定不会跟她计较!”

    “哼,你们父女师徒……”王麻子满嘴酸味,却不得不顺着郝老刀给的台阶向下爬。此战之后,杜氏父女已经隐隐成了巨鹿泽中除张金称之外的第二大势力,旁边又有一个鬼精鬼精的程名振帮忙出谋划策。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得罪了他们,实在是得不偿失。

    “四哥!要不你先派几个人给大当家送个信儿,就说情况有变,战机耽误不得。然后跟我们一道去赶鹃子,说不定还能给她帮一下忙!”见王麻子脸上依旧写满了不甘,郝老刀笑着解劝,“鹃子是咱们大伙的晚辈,她立了头功,咱们几个的脸上还不都有光么?总不能跟个孩子计较没完,让人笑话咱们没有当长辈的模样!”

    听了这话,王麻子即便心头再窝火,也无法再端着个脸子。向地上啐了一口,悻悻骂道:“谁想跟他们争功来着?我是觉得此风不可涨!不过鹃子也是年纪青,锐气十足。走,咱们跟上瞧瞧去,未必能帮上什么忙,给她助助威,摇摇旗子也好!”

    说罢,命麾下喽啰与郝、杜两个的部属合并于一处,迤逦向苦菜洼附近赶。这一路走得顺风顺水,沿途没有遭遇任何阻拦。每每经过岔道口,总有几名打着“锦”字旗号的喽啰从芦苇后钻出来,主动给众人指明正确的去向。

    郝老刀看得稀奇,忍不住又带住坐骑,低声向指路人询问,“谁安排你们这样做的,是姓程的么?”

    “是程爷给杜当家出了主意,然后杜当家安排下来的。”喽啰们回话的语气中,对程名振极为推崇。“程爷说待会儿肯定有援军追过来,而杨公卿必然会边战边逃。所以七当家特意安排了我们给诸位老当家引路!”

    “这个机灵鬼!”郝老刀现在只后悔自己怎么没本事养个漂亮女儿,看着杜疤瘌满脸羡慕。杜疤瘌心里却愈发受用,不停地催促道,“快去,快去,去得晚了,可能连战事的尾巴都赶不上了!”

    王麻子闻听此言,不住地撇嘴。心里却唯恐此话当了真,让自己连半点功劳都得不到。不断催促麾下的弟兄们加快脚步。好不容易杀到了苦菜洼,除了一地的尸体外,却连半个叛匪都没看见。

    大伙这回有了经验,赶紧从岔道口找来杜鹃留下来的向导。一番催问过后,只听锦字营的喽啰们得意洋洋地说道:“七当家和程爷两个,连破杨公卿三垒,然后追着贼人的脚步向黄莲荡那边去了。您没看见咱们押俘虏的弟兄么,咱们死伤不到一百,却生擒了敌军足足一千三百多人!”

    “估计押俘虏的人是抄了近路!”到了这个时候,王麻子再也没功夫计较喽啰们的嚣张了。他本以为两个少年愣头愣脑去追杀叛军,即便获胜,也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万万没想到杜鹃今天走了狗屎运,居然怎么打怎么顺。早知道这样,自己又何必坚持带人去与大当家汇合!弄得现在只有跟在别人身后吃屁的份儿,半点功劳星儿都难看得见。

    顺着‘锦’子营喽啰们所指明的方向,三位当家人率众继续紧追。赶到了黄莲荡,却又扑了一个空。战斗早已结束,只有零星的尸体,说明叛军曾经在这里与杜鹃等人交过手。

    大队人马继续前行,从黄莲荡追到野鸭湖,又从野鸭湖追到响沙滩,依旧没能赶上叛军溃败的脚步。沿途倒是遇到了几波押着俘虏的‘锦’字营弟兄,个个胸脯挺得笔直,唯恐别人看不到自己的脸一般。

    冬天的太阳落山得早,转瞬夜至,杜、王、郝三位当家怕夜间举火赶路点燃了整个泽地中的干枯芦苇,只好找了个宽阔的河洲,先扎营休息。一整夜却谁也没能睡好。有人担心自己没油水可捞,有人担心女儿女婿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儿。第二天早晨起来,个个眼睛黑得如熊猫一般。

    上午行军时又遇到了几伙负责指路的喽啰,从他们口中,杜疤瘌得知女儿和女婿昨夜顶住了叛军一次反击,并且颇有斩获。然后又陆续得知叛军在接连失败之下,已经鼓不起转身迎战的勇气,每见‘锦’字,望风而逃。剩下的仗,即便换个傻子来指挥,也不会再输掉了。杜疤瘌心中好生得意,连冬天的残荷看在眼里都成了风景。零零落落,每一片都可以入诗。当然,前提是他先学会写字。

    到了傍晚的时候,王麻子心里虽然嫉妒,也不得不跟着郝老刀一道佩服杜疤瘌养了个争气女儿。“我早就看出来姓程的小子不简单!当时鹃子收留他,那些没见识的家伙乱嚼舌头根子,被我一通好骂。看见没,这才是懂得带兵打仗的人做的事儿,咱们以前打的那些仗,比起来简直都是小孩子过家家!”

    “嗯,已经追了两天,再追就追出巨鹿泽了。老八和老六他们两个,唉……”郝老刀叹息着摇头。虎落平阳被犬欺,失去了地盘,又失去部众,韩建纮与刘肇安两个纵使能逃得性命,也只剩下了在别人麾下当喽啰的资格。绿林是个狼群,每一头年青公狼的崛起,都踩在前一代老狼的尸骨之上。今后,巨鹿泽中最引人瞩目的公狼必然是程名振,无论张大当家愿意不愿意,结果都必然如此。

    如果张大当家……一个念头猛然涌入心中,令郝老刀不寒而栗。据他所知,张大当家并不是个有肚量的人物。程名振崛起的太快,根基又实在太单薄……

    刹那间,干枯的芦苇丛在夕阳下摇曳如火海。血光、火焰,周而复始,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他咧开嘴巴,难过地叹气。猛然,又看见一匹战马远远地从“火海”之间快速冲了过来。

    “鹃子!”郝老刀心里一紧,大声惊叫。紧跟着,身边刮起一阵风,杜疤瘌已经策马迎了上去。

    是杜鹃,这孩子一个人先回来了。马背上挂着几颗人头,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委屈。“爹!”看见父亲关切的目光,七当家哽咽一声,如同一个寻常小女儿般跳下坐骑,抱着马脖子抽泣了起来。

    “怎么了,你打败仗了!”杜疤瘌吓得汗毛倒竖,拉着女儿的胳膊问道。

    “没有!”杜鹃一边流泪,一边摇头。“我,我把老八砍了,其他人都撵出了巨鹿泽!”

    “那你哭什么!”杜疤瘌长出一口气,笑着抚摸女儿的头发,“累了?担心阿爷了?还是受伤了?损失些弟兄无所谓,打仗么,哪有不死人的!”

    “闪边上去,你这老杀才!”虽然心里有一点儿不满,但对于徒弟的关心,郝老刀一点儿都不比杜疤瘌少,“你没看见老八的脑袋挂在马鞍子后么?怎么可能是败仗!鹃子,其他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他们走丢了?还是走得慢?”

    “后边!”杜鹃向来处指了指,双肩抽搐,看上去要多软弱有多软弱。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隐隐看到旌旗在苇丛后招展。那是一支得胜之师,脚步轻快,精神抖擞。

    “姓程的欺负你了?”王麻子的想法最下流,却与现实贴得最近。大伙这才发现程名振没有跟杜鹃走在一起,而往日,即便他想走开,杜鹃也会紧紧缀在其身边。

    “姓程的受伤了!”郝老刀惊呼。“快,快派人送信给孙驼子。他有本事给人救命。缺什么药,都可以我营里边找?”

    “不是!”杜鹃依旧在抽泣,哭声却一点点变小。压抑的悲伤令几位老土匪愈发着急,七嘴八舌地问道,“那是什么?那小子呢,让他过来,我们亲自审问他!”

    一边说,老不羞们一边互相使眼色。既然没打败仗,没人受伤,杜鹃也没受轻薄,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小两口么,勺子何时不碰锅沿呢。上一代人磕磕绊绊,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他走了!”杜鹃收起眼泪,以极低的声音回应。话音却如同一道炸雷,令所有听到的人愣在当场。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杜疤瘌气得狠狠一拍自己的大腿,厉声质问。女儿对姓程的心有所属,他一直看在眼里。自己虽然没明确表示过支持,却希望女儿能牢牢抓住近在咫尺的幸福。

    没有回应,他看到的是一张疲惫且绝望的脸。从小到大,女儿从来没这样让他心疼过。那种痛,如刀子般扎着他的心,扎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无法站立。他知道,女儿没有阻拦程名振的离开,甚至送别时还会在脸上写着满不在乎。

    这就是他的女儿,从小挨了欺负也不肯当着人哭。宁愿摔得头破血流,也要维护身上最后一点微薄自尊的女儿。

    第一卷《好人歌》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