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1:好人歌-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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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足够了,一跃之后,他便永远不再是驴屎胡同的半大小子程小九。他是程名振,敢效仿古人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地的程名振。可惜这里不是易水,没有人击缶,也没有人为自己拍剑而歌。

    “小九哥,等我一步!”背后突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叫喊,猛然回头,程名振看见王二毛愣头愣脑地坐在残墙下。屁股上沾满了漆黑的血迹,脸上却带着坦诚的笑容。

    “我跟你一起去!”王二毛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嘻嘻地说道。

    王二毛靠在院子里边的老树下,身体不住地颤抖。程小九死了!曾经被他视作无所不能的程小九死了!被人眼睁睁地刺死在自己面前。而作为程小九的好兄弟,没用的王二毛却被书房内的刀光剑影吓麻了爪儿,既没想到去外边搬救兵,也不敢阻拦凶手逃走!

    他忽然希望被张姓狗贼刺死的是自己,这样,他就不用背着一个懦夫的骂名活下去。平时自己吹了那么多的牛,胸脯拍得那么响,最关键时刻却被吓瘫在老树下,连一点忙都没帮上!

    没人理会王二毛的表现。

    衙门里此刻已经乱成了一团糟,县令夫妇互相抱着蹲在墙根儿下,根本不敢抬头。武艺最好的程教头胸前殷红一片,看样子已经被刺客开膛破肚!至于平素威风凛凛的捕头和衙役们,黑灯瞎火的,天知道他们躲到了哪里。而城南传来的求救号角却“呜---呜--呜-呜”没完没了,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苍凉。

    “大人!是战是走,您得拿主意啊!”刘子光满脸鼻涕眼泪,哀哀地向林县令祈求。

    “张金称!张金称!”衙门外,被号角声从睡梦中惊醒的百姓们抱着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哭喊着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跑去。谁都不知道哪里安全,但谁都不敢再留在家中。张金称是个生吃活人心肝的恶鬼,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明天会不会成为他桌上美味!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伴着凄厉的号角声,无数飞鸟从半空中掠过去,叫得人毛骨悚然。它们是最幸运的,因为它们有翅膀,想飞到哪里便是哪里。

    就在这个混乱不堪的时刻,王二毛突然发现自己的好朋友的尸体动了动。“小九——!”他扯着嗓子狂喊了一声,飞也般向前奔去。撞开挡在面前的乡勇,踩过刘子光的小腿,顺势推了林县令一把,双手将程小九的“遗体”抱了起来。“你带我一起走吧,我也不活了。我对不起你啊,我是个只会吹牛的废物!”

    仿佛听见了他的话,程小九的尸体又挣扎了几下,竟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目光呆滞,手指庭院众人,口中“呃呃!”有声。

    诈尸!已经被城南传来的号角声吓破了胆子的乡勇们愈发慌张,零星几个人拔腿就向衙门外跑,更多的人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叩头如捣蒜。“程教头,你放心去吧。弟兄们亏不了你的后事,逢年过节,必有祭奠!”

    “呃,呃,呃,呃”程小九的尸体越动越有力,居然摆脱了王二毛的手臂,直接站了起来。鲜血依旧顺着他的胸口向外冒,湿淋淋的已经染红了半边布袍。他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一步一步慢慢向前挪,一步步接近蹲在墙根处发抖的林县尊。

    “程——”先前还死活不肯抬头的县令大人快速向后挪了挪,伶俐得就像一只肥猫。“程,程教头!”一边颤抖着躲闪,他一边大声祈求,“我,我,我不会亏待你。你别过来,别过来,过来我就喊人了!”

    “程教头,你死得冤啊!大伙都知道!但冤有头债有主,你别乱拉人走啊!”刘子光最为机灵,刚劝完已经吓傻了的林县令,转眼充当起僵尸交涉者的角色。“你放心去吧,家里老小有我们,只要我们有口饭吃,就不会让他们饿着!”

    “对,对!”眼看着程小九的尸体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林县令终于被吓出了几分胆气,高举右手,大声允诺:“本县决不会慢待了你的家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尸体”仿佛根本没听见众人在说什么,又向前走了几步,距离林县令已经只有半尺之遥。“本县给你家里每月送米五斗,钱三吊,月月不缺,决不反悔!”林县令已经无路可退,背贴着墙角喊道。

    每月五斗米,三吊钱,已经接近一个在职兵曹的所有明面和暗地收入。林县令知道程小九生前是因为穷怕了,所以才应征乡勇的。急中生智,居然想到了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死尸”。而这招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他的话音刚落,“死尸”迷茫的双眼中突然冒起了几丝亮光。不再向前走,也不肯倒下,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在拼命回忆着什么!

    衙门外的状况愈发混乱,但比起近在咫尺的“僵尸”来,张金称的威胁已经无关痛痒了。林县令见收买的办法有效,壮了壮胆子,继续许诺道:“每季度该你得的,一文不会少你。弟兄们有肉吃,决不让你喝汤。”

    “什么?”程小九吐出了块黑呼呼的东西,哑着嗓子问道。

    “你若不放心,本县可以立字据为证。这院子里的弟兄,都可以做保人!”看到“僵尸”开始说话,林县令尖叫着保证。

    “大人在说什么啊!”程小九的“尸体”皱了下眉头,继续道。他迷茫地转身,四下张望。然后突然明白了过来,抱着拳头躬下身去,“程某救援来迟,请大人恕罪。大敌当前,还请县尊立刻移驾城南,为弟兄们壮胆!”

    “是,是,那是当然!”林县令不敢违背“僵尸”的要求,身体向门口挪了数寸,又颤颤巍巍地停了下来。“尸体”没说让其他人走,所以刘子光等人不敢有任何动作。而他们不动,林县令就无法走出书房门口。

    “二毛,你在干什么?还不快去军营召集弟兄们。就说县尊大人有令,全体赶向城南防御。”程小九的尸体又挥了挥手,冲着满脸迷惑的王二毛喝令。

    “唉!唉!”王二毛像平时一样,没口子答应。转身窜出三、四步,然后又蓦然回头,“小九哥,你死了还是活着?你带不带我走?”

    “你才死了呢!”程小九被气得哭笑不得。他胸口上的剑伤并不重,顶多只刺到肋骨。而张姓狗贼剑上的残余力道却将他憋晕了过去。在醒来的瞬间,他只觉得眼前一抹黑,浑浑噩噩不知道身在何处。所以才凭着晕倒之前的一点记忆,准备扶着林县令逃走。谁料一番好心却被大伙当做了僵尸还魂,吓得林县令外袍处湿淋淋黑了一大片。

    “你,你真还活着?”王二毛用力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大声问道。

    “滚,别耽误事!”程小九狠狠踹了王二毛一脚,将其直接踢出了书房。

    “刘司库,请你带人速回军营,给弟兄们发放兵器!”处置完了王二毛,程小九转身对刘子光命令。

    “唉,唉,我知道了!”刘子光还没从恐慌中缓过神来,连声答应。他在衙门中的人望和资历远比程小九要高,平素根本不必听对方的指使。可此刻,他心中却升不起半点儿抗拒的勇气,答应完了,立刻转身去执行。

    “周队正,你带今晚在衙门执勤的弟兄速速赶往四个城门,通知守门的弟兄,没有大人的命令,四面的城门皆不得开启,以免贼人趁虚而入!”程小九又扫了一眼傻站在门口的周礼虎,大声吩咐。

    他现在已经记起了自己与王二毛为什么而来。而一旦被林县令察觉到救命恩人最初其实也打得和张姓狗贼一个主意,恐怕日后自己和二毛都没好果子吃!

    好在大伙刚才都被吓得不轻,能不被“僵尸”咬死,已经暗自庆幸。哪个还会记起程小九到底什么时候来到的县衙?听到有人肯出头组织防御,立刻如找到了头领的蚁群般,盲目地追随下去。谁也不想计较下令者到底有没有指挥大伙的资格。

    把可能暴露自己来县衙目的的人都指派走了,程小九又抹了一把胸口的血,然后抱着拳头,再次向林县令施礼。“还请县尊大人主持全局!贼人仓促而来,不可能立刻破了馆陶!弟兄们的家都在城内,如果调配得当,未必不堪一战!”

    “那,那是自然,自然!”林县令到了现在还没弄清楚眼前的程小九到底是人,还是具僵尸,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茫然回应。

    李密麾下的哨探大总管张亮为什么突然收手而去,林县令非常清楚。如果因为自己被杀的缘故,导致张金称破了馆陶,恐怕在楚公杨玄感面前,李密难逃一个“与流寇勾结,破坏自家后路”的罪名。但光凭着手中这一千弟兄能否将馆陶守住?他心里却没有半点儿把握。毕竟当初为了有充足的理由左右逢迎,他故意将乡勇们的装备和兵器都限制在了最简单的程度,甚至连一件皮甲都没舍得给大伙配。

    守,未必守得住。逃呢?看着半边袍子被血染红的程小九,林县令嘴唇嚅嗫半晌,却发不出那个“弃城逃走”的命令来。即便对方已经成了“僵尸”,那明澈的目光依旧让林县令不敢直视。那瞳仁里边清晰地映着一个人的影子!林县令清楚,只有在这个少年眼里,那个身影才是端端正正的,一如若干年前刚刚踏入官场的自己。

    他,不敢也不愿面对这份简单的崇拜与尊敬。

    “大人,请移驾城南!”程小九凑近了一些,继续劝告。

    “城南?!”梦呓般的话从林县令口中说出,却不代表任何意义。是战是走,他依旧在反复权衡。真的是进亦艰难,退亦艰难,即便手中有一杆药戳子在,一时间也称不出到底怎样做才会失去得更少。

    “天这么黑,张金称不可能连夜爬城!”小九用非常肯定的语气替林县令壮胆儿,心中却暗暗发出了一声叹息。

    “张金称不可能连夜爬城!不可能……”听完程小九的话,林县令机械地重复。“万一乡勇们抵挡不住……”

    “如果张金称真的连夜猛攻的话,折腾了这么久,贼人早就入城了。您听,南城的求救号角还在响!”仿佛猜到了林县令在想什么,程小九指了指南方的夜空,继续解释。“号角还在响,就说明南城的栅栏墙还在弟兄们手里。蒋百龄只带了一旅弟兄在栅栏墙附近值夜,众寡如此悬殊,如果敌人真的连夜攻城的话,他根本不可能守得这么久!”

    “不可能,不可能!”林县令继续机械地点头,仿佛程小九是他的顶头上司,他才是刚入官场没多长时间的小跟班儿。“蒋百龄的胆子小得很,我知道的,若不是看了蒋烨那厮多年辛苦的份上,我根本不会让他做旅率!”

    话说完了,他的眼神突然恢复了几分生机。惊诧万分地瞪着程小九,带着几分期盼询问道:“你意思是说这是一场虚惊。张金称根本没有来?”

    程小九被问得满肚子苦笑,使劲将打人的冲动压了下去,摆出一副忠心耿耿地样子回答道:“县尊大人明鉴。贼人肯定来了,否则蒋旅率不可能求救求得如此着急。但贼人肯定没有强行攻城。天黑,我们知道南城的栅栏墙后没几个守军,但张金称未必知道。况且流寇居无定所,缺乏训练。贸然展开夜战,会大幅度增加他们自己的伤亡!”

    关于贼人没有攻城的论断,他也是凭空推测,心中只有七分把握。但此刻必须先让县令大人镇定下来。否则全县乡勇群龙无首,天亮后不用贼人攻打,自己就先崩溃了。

    别人家底厚,跑到其他地方去还能继续活命。而自己却好不容易才混了个兵曹的差事,一旦失去了,不知道哪天就得活活饿死。

    “教头说没事,可能就真没事?他练过武,老爷还是听他的吧!”县令夫人也缓过了一点神,闻声劝道。

    刚才张亮最后几剑,明显都是冲着她来的。杀鸡儆猴,反正她不是林县令的原配,杀掉后再娶一个,也不算得罪林县令。亏了程名振武艺好……想到这儿,柳氏抬起双眼再度看了看浑身被汗水湿透的少年,心里猛然涌起一股难以遏制住的感觉。很轻,很柔,但令人感觉坚定、厚实。

    “呜呜—呜呜—呜呜!”求救的号角依旧在吹,依旧是凄厉而惶急。听在林县令的耳朵里,却不再像先前一般恐怖了。他闭着眼睛想了想,觉得程小九分析得非常有道理。求救的号角已经响了小半个时辰,而倒塌的南城墙遗址上只有一道木栅栏。如果贼人真的全力进攻,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将木栅栏反复推平三回了。

    见林县令脸上阴晴不定,程小九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已经说动了他。赶紧悄悄地后退了半步,非常诚恳地建议道:“大人是一县之胆。只要您出去走一走,全县的百姓都会安定下来!”

    “那是!”恢复了镇定的林县令硬着头皮地回应。随后又狠狠地挥了一下手臂,“蒋百龄这胆小鬼,天亮后老夫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属下建议大人命令弟兄们全力防守南墙!”程小九不敢接林县令的话头,顾左右而言他,“流贼没有攻城器械,肯定要拣南墙发起进攻。咱们只要能力保南墙不失,全县父老就能平安渡过此劫!”

    “嗯!”林县令非常欣赏地看了程小九一眼。闻乱不惊,有功不骄,还不喜欢落井下石打击同僚。这少年人的确是个好苗子。狗贼张亮别的好事没干,给自己推荐的……猛然间,他又意识到是张亮向自己推荐了程小九,心中又是一凛。但他好像与张亮根本不相识的样子?刚才还曾经舍命保护自己……

    校场演武、堂前进谏、书房搏命,几件旧事同时涌入林县令的心头,令他看向程小九的目光充满了迷惑。“可他毕竟救了我的命!”一个声音在他左耳边低低地提醒。与此同时,他的右耳边却又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他刚才是不是跟张亮一起做戏给我看!不然他已经被刺了一剑,怎地现在还没有死?”

    到了这时候,县尊大人才注意到程小九胸口上的血迹,嘴角抽搐了一下,非常心痛地问道:“程教头,你的伤势如何?要不要喊郎中来看看,以免日后有什么变化!”

    “谢大人厚爱。狗贼忙着逃命,剑刺得很浅!”程小九苦笑着摇了摇头,“大人快些去南城督战吧。时间拖得太久了,恐怕军心不稳!天亮后,晚辈自己寻些药粉涂上,估计不会有什么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林县令开心地抚额,“程教头乃老夫之膀臂。这全县乡勇还依仗你来训导,关键时刻,你可万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说罢,他又用力一甩衣袖,也不管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多么肮脏,“与老夫一道上城巡视!老夫倒是要看看,张金称到底生了几个脑袋!”

    “大人请先换上正式官袍!”程小九又后退了几步,半弓着身体提醒。他自幼受尽别人的白眼,对人情冷暖的感觉极其敏锐。林县令后面的几句话虽然听上去情真意切,小九却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了其中的防范意味。他不知道为什么县令大人待自己的态度突然急转之下,只好规规矩矩地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惹得麻烦上身。

    林县令快速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外表,发现程小九是出于一番好意。“嗯!”他威严地点头,随即冲着紧锁着的内堂门喝道,“出来一个喘气的,给我拿件干净官袍来。老夫要上城督战!”

    林县令走出衙门亮相后,果然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抱着仅有的家底四处乱窜的百姓们看到本县父母官大人依旧不疾不徐地迈着四方步,立刻自惭形秽。人家父母官大人都没跑呢,自己贱民一个,怕个什么怕啊!论家产,谁人有县令大人多?论前程,谁有县令大人远?况且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撑着,狗日的张金称再没品味,也不会放着白白胖胖的县令大人不烹,净指望啃穷棒子们的骨头下酒吧?除非闲得想磨牙!

    “嗯!”林县令发觉自己的威望在民间居然如此之高,非常满意地发出了一声呻吟。四下挥了挥手,他从容不迫地喊道:“尔等莫慌,有本县在,贼人定然进不了城!”

    “大伙别怕,都回家去,都回家去。县令大人亲自上城墙杀贼了。张金称肯定冲不进来!”擅长察言观色的衙役们立刻将林县令文绉绉的呼喊转换成百姓们能听懂的俗语,扯着嗓子喊了出去。

    “县尊大人来了!县尊大人来了!”街道上唧唧喳喳,响起了无数议论声。很快,议论声就变成了欢呼,一波接一波响彻夜空。

    随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越来越多的百姓停住了逃命的脚步。林县令点头微笑,在衙役们簇拥下,慢慢迈着方步,一条街一条街巡视过去,让一条又一条街道恢复了安静。跟在他身边的护卫越聚越多,不仅仅是躲在家中的衙役闻讯赶来,连同一些木匠铺的伙计,铁匠铺的学徒,也拎着斧头和铁锤尾随在了衙役们队伍之后。大伙的家都在城里,谁也不愿意把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送给张金称。刚才之所以陷入混乱是因为没人带头抵抗,如今,官老爷们已经都站出来了,大伙刚好借机给土匪们点颜色看看。

    待队伍走到了南城墙根儿,跟在衙役们身后的百姓已经超过了五百人。发觉民心可用,林县令的胆气愈发壮大。分开团团簇拥过来的众乡勇,找了个相对完整的土堆儿,快步走了上去。

    “县令大人小心!”报了近一个时辰警讯却始终没看到敌人刀光的蒋百龄唯恐受到斥责,眼巴巴地跑上前护驾。

    没等他跑上土堆,林县令抬起右脚,一脚将他踢了个狗啃屎。“没用的东西,不就是一伙流贼么?看你慌成了什么样子!”

    “大人!”挨了窝心脚的蒋百龄不敢还嘴,趴在土堆下连连叩头。

    “既然当兵,就得对得起这份口粮!站起来,给老夫站到栅栏后边去!”林县令轻蔑地看了蒋百龄一眼,厉声命令。“老夫今天就站在你等身后,你等战死了,老夫便冲上去!老夫战死了,贼人才有机会害我馆陶百姓!”

    他的喝令旋即被一片欢呼声给淹没。“县令大人!”“林大人好样的!”“林大人威武!”此起彼伏,一时间居然压过了城内城外的所有嘈杂。

    林县令微笑着四下抱拳,然后清了清嗓子,向面前的百姓大声问道,“尔等可愿意随本县一道杀贼?”

    “愿意!”“我愿意!”数百人齐声回应,一时间居然彻底忘记了心中的恐慌。

    眼看着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又募得了一支生力军,林县令更加高兴。目光四下看了看,就准备给这支临时组建的队伍安排一个合适的将领。无疑,程小九是最佳人选,他笑着用目光跟对方沟通,却在程小九眼中看到了一缕急切地暗示。

    “我等愿意听从县令大人调遣!”“你尽管下令,谁后退谁是大姑娘养的!”见到林县令突然又开始犹豫,民壮们迫不及待地保证。

    程小九阻止我,必有缘故!尽管不清楚其中道理,在军事方面,林德恩还是宁愿相信程小九的判断。但底下民心不可轻拂,他微微沉吟了一下,又冲着百姓们拱了拱手,大声命令道:“既然如此,你等听我号令!带上趁手的家伙,站在此处督战。待会儿看到我麾下哪个不争气的兔崽子逃下来,就乱棍打死他!”

    “是!”“我等遵命!”众百姓又是感动,又是叹服。挥舞着兵器,大声回应。

    林县令的头又朝四下转了转,从另一伙人中发现了匆匆赶过来的捕头郭进,冲着对方招了招手,当众吩咐道:“郭捕头,这些壮士就交给你统带。算作本县的督战队和最后一支劲旅,随时准备上城支援!”

    “属下遵命——!”捕头郭进拉着长声回应。

    “贾捕头,你带领一旅乡勇四下巡视。有趁机作奸犯科者,当场诛杀。有试图与张金称里应外合者,当场诛杀。有聚众闹事冲击城门者,当场诛杀,绝不姑息!”林县令又从人群中挑出另一位自己信得过的捕头,厉声命令。

    刚刚见识完县尊大人仁慈爱民的一面,猛然间听到一连串的“杀”字,百姓们都被吓得一哆嗦。可在这种关头,谁也不会认为县令大人残忍。‘张金称如果入了城,还不知道多少人要死于非命。干掉那些不安分者,是为了更多人的平安。’想通了这一节,欢呼声便又在四下涌了起来,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亢奋。

    贾捕头用目光快速与郭捕头交流了一下,大声答应着领命而去。刚才他们两个捕头已经收拾好了家中细软准备到乡下躲灾,临出家门前,却猛然听见了一阵欢呼声。二人赶紧叫徒弟出去打探风向,得知县令大人居然发了狠,准备跟张金称死磕到底。凭着对顶头上司禀性的了解,两位捕头相信形势肯定还没发展到非得抛家舍业的地步。所以赶紧带着徒子徒孙们赶到城南,刚好接到了两个安全又能博得声望的美差。

    给两位心腹布置完了任务,林县令的目光再度看向了程小九。他发现程小九的士气不高,笑了笑,压低了声问道:“程教头,你的伤要紧么?若是撑不住也不要勉强,流贼的确没有攻城,你随时可以回去上药!”

    “谢,谢县令大人关爱。”程小九先是楞了一下,然后非常感激地回答,“我的伤不妨事,愿和大人一道杀贼!”

    “那好,本县就委任你为这支乡勇的行军长史。所有谋划,皆可以不顾虑的提出来,只要有道理,本县一定采纳!”

    “程某决不敢辜负大人的信任!”在一片羡慕与嫉妒交织的目光中,程小九躬身施礼。他发觉林县令对自己的欣赏和关爱又回来了,似乎比以前还要多了一些。但现在这份知遇之情却让他感到心头有些沉甸甸的,再不复数日前那种纯粹的感动。

    行军长史的职责是帮助主帅谋划军务,并且有权力在经过主帅许可的情况下,调动三团乡勇中的任何一团。这个临时官职比程小九先前所担任的练兵总教头和天枢旅旅率两个职位实际得多,也安全得多。换句话说,他现在可以指挥除了县令之外的任何人到城墙上去与流寇搏杀,而自己只需要端坐在后方轻摇羽扇,运筹帷幄。如果战事不利,他甚至可以与林县令一道提前撤离,而不用堵在木栅栏前为同僚和袍泽们断后。

    但程小九却不敢站在后方指手画脚。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一切都是自己血战张亮及替东主出谋划策所换回来的报酬。而为了回报这种知遇之恩,他只有付出更大的努力。只有付出了努力,证明了自己对得起这种恩典,他才能继续于衙门里占据一席之地。只有在衙门里占据一席之地,才能让每月五斗米三吊钱的待遇继续下去。也只有保住了这五斗米和三吊钱,才能让所有的梦想有个实现的希望!

    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和伤口的火辣辣的疼痛,他爬上南城墙的残骸了解敌情。在目光落向城外的刹那,心里面立刻打了个突,所有杂七杂八的思绪于瞬间烟消云散。

    他终于明白蒋百龄为什么被吓得屁滚尿流了。只有站在同样的位置,他才能感觉到同样的恐惧。黑漆漆的旷野中,也不知道来了多少流寇。络绎不绝的灯球火把已经在城外汇成了一个明亮的湖泊。而无数支打着火把的队伍依旧在不断地涌来,将这个“湖泊”扩得更大,也愈发喧闹。

    “程大人,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您尽管吩咐!”忐忑不安的蒋百龄陪着笑脸凑上前,低声下气地向长史大人求教。

    “你能不能看清楚,外面到底有多少流寇?”程小九皱了皱眉头,不抱任何希望地追问。

    “这,这……”蒋百龄瞠目结舌,弓着身子不断后退。从一个多时辰前敌军就开始在城外集结,到现在还没集结完毕。到底来了多少人,怎可能数得清楚?但他不敢如实回答长史大人的询问,这个少年在林县尊眼中红得发紫。万一自己得罪了他,估计下一次挨到的就不再是窝心脚了。

    好在程小九不是真的想为难他。问了一句后,便又开始望着城外的灯火发愣。谁也数不清城外到底来了多少劫匪。一万?两万?也许是更多。反正远远地超过了守军人数的十倍。在下一个瞬间,程小九突然开始佩服蒋百龄的约束部众能力了。此人麾下的一百名乡勇居然大部分还蹲在栅栏后,虽然脸色一个比一个苍白,却紧紧握着手中的缨枪。

    “你很好!”半晌之后,程小九又看了蒋百龄一眼,低声称赞。

    蒋旅率没想到会被程小九夸赞,被惊得连连后退。“长史大人,卑职已经竭尽全力了!”他大声解释,目光里边充满了祈求与不安。

    那是程小九非常熟悉的目光。在很多时候,他知道自己的心情和蒋百龄一模一样。轻轻叹了口气,年少的长史笑着安慰道:“你做得真的很好。若不是你,估计流寇已经入城了。你知道那会是什么后果。”

    “长史大人!多谢长史大人!”蒋百龄眼圈微微发红,哑着嗓子回应。

    “别婆婆妈妈的,让弟兄们放松些!敌人……”程小九继续好言安慰,声音却被一阵哄笑给打断。几队打着火把的流寇大摇大摆地从木栅栏外走过,距离如此之近,乡勇们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他们被火把照亮的面孔。

    那是几个与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笑声中充满了兴奋与期盼。的确,他们在笑,肆无忌惮地笑。仿佛根本没将栅栏后的守军放在眼里。甚至包括即将到来的杀戮和毁灭也可以被视作笑料的一部分。夜色太阴沉了,不是么?火焰的颜色很暖和,不是么?看着敌人的血在自己面前流出,看着自己的血像火焰般染红天空,这一切都很快意,不是么?这世上的不公平太多,因此毁掉它也不值得惋惜,不是么?

    程小九被笑声吵得心里发毛,回头兜了半圈,从身边一名匆匆赶来的乡勇手中抢了一把弓,搭上羽箭,狠狠地射向笑声最热闹处。“嘭!”竹子做的轻质箭杆擦过火把,带起一连串耀眼的火星。“啊!”毫无防备的流寇们被吓了一跳,丢下手中火把,撒腿便向远方逃去。

    “射,用羽箭招呼他们!”刚刚赶到城头的董主簿急于在县令大人面前有所表现,迅速将程小九的试探行为转化成一次大规模反击。跟着他同时赶到的还有大约一百多名弓箭手,同时松开弓弦,瞬间将距离城墙最近的十几只火把罩在了箭雨下。“啊——”“啊——”“我的娘咧——”黑夜中,无数人厉声惨叫。落在地上的火把冒出滚滚黑烟,将刺鼻的焦糊味道送进每名乡勇的鼻孔内。

    “再射!”突袭得手,董主簿喜出望外。又一批弓箭飞上夜空,带着风声落向城外的火把。猝不及防得流寇们被射了个晕头转向,火星一般散开,快速向黑暗中远遁。与此同时,明亮的“火焰之湖”中也涌起了一股激流,厉声咆哮着卷向馆陶县残破的南墙。

    战斗在攻守双方都没预料到的时间,以攻守双方都没预料到的方式爆发了。当然,任何一方都谈不上章法。吼叫声和喊杀声响彻云天,让人充分感觉到自己的脆弱与渺小。站在木栅栏后,程小九后悔得只想抽自己的嘴巴。早知道那一箭会引发这样的后果,他肯定不会如此冲动。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很快,便有零星的白羽落在了他的身边,几点鲜血飞溅出来,染红了他的眼睛。

    受了伤的乡勇很快被人拖了下去,另外有乡勇顶替了他的位置。新上来的乡勇本能地从地上捡起伤者留下来的竹弓,拼命向城下发射着流矢。羽箭在城上城下乱飞,但给双方造成的损失都不大。张金称部属中的羽箭配备很少,弓箭手们彼此之间也缺乏有效的协调组织。城头上的弓箭手占据了局部上的数量优势,但射出的雕翎却十有八九落在了空处。偶尔命中一两支,因为质量低劣,也仅仅能让对方受伤,根本不可能立即致命。

    羽箭对射只持续了半柱香时间。攻守双方迅速进入短兵相接阶段。南城墙的残骸曾经被董主簿带人用铁锹修整过,但与地面的高度落差已经不足以挡住攻城者的脚步。几十名衣衫破烂的壮汉单手在土堆边缘一撑,双腿猛然用力。整个人瞬间从黑沉沉的城墙残骸下冒了出来,直扑向简陋的木栅栏。

    从没正面杀过人的乡勇们立刻手忙脚乱,持弓攒射者匆匆射出最后一支羽箭,仓皇后退。手持缨枪的乡勇吓得魂飞魄散,双臂哆哆嗦嗦,就是不敢将枪尖向前递。张金称麾下的流寇们却不管这些,抓住机会,挥刀顺着木栅栏缝隙捅入。“噗!”血光飞溅,二十几名躲避不及的乡勇立刻捂着肚子倒在了栅栏后。

    “老子跟你们拼了!”看到自己麾下的弟兄被敌人活活捅死,旅率蒋百龄立刻红了眼。端起缨枪,没头没脑地向栅栏外刺去。枪尖处传来一股沉涩的柔软,他看见正对着自己的流寇弯下了腰,手捂肚子,双目之中充满了惊异和绝望。

    “是你,是你先动手的!”蒋百龄哭喊着解释。用尽全身力气拔出长枪,浑身上下被人血喷了个通红。瞪着血红血红的眼睛,他又朝另外一个流寇刺去。手臂上又感觉到了同样的沉涩与柔软,刚冲上来的流寇喷出一股赤红的鲜血,仰面而倒。

    第三名流寇在用刀猛剁木栅栏,蒋百龄提枪刺去,却被第四名流寇用刀砍断了枪头。他撤回半截枪身,手足无措。正慌乱间,耳畔猛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喝令:“向前突刺!”凭着十几天集中训练出来的习惯,他挺起断枪,用力向外捅去。被削尖了的白蜡杆子快速完成了一个弧,栅栏外的流寇张牙舞爪地惨叫了两声,被活活推到了残墙之下。

    “端枪,前刺!”又是一声熟悉的号令传来。蒋百龄再度端平半截白蜡杆子,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猛捅。倒霉的流寇喽啰被他捅得跌倒在地,抱着肚子大声惨嚎。身边的同伴迅速补上了一枪,惨嚎声戛然而止。

    “端枪,前刺!”

    “收枪,后退!”

    “向前半步,刺!”

    “平枪,上挑!”命令声接连不断传来,带着些颤抖,却丝毫不容质疑。众乡勇们机械地执行命令,粉红的枪缨渐渐变成赤红色,渐渐发黑,发暗。然后又被染上新一轮殷红。

    遭到迎头痛击的流寇们很快就败退了下去,火把兵器丢了满墙。身背后的命令猛然停滞,回过神来的乡勇们如梦初醒,拎起长枪,对着栅栏旁的尸体没完没了地乱捅。“我日你娘咧!”“你个直娘贼!”一边捅,他们一边哭喊,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将自己从杀人的内疚中解脱出来,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内心中的恐惧。

    “全体收枪!”熟悉的声音很快又在大伙背后响了起来,压住所有哭喊声。众乡勇们猛地打了个寒颤,本能地将手中缨枪竖直,身体站正。“后退三步!走!”众乡勇们按照平时训练的节奏,脱离木栅栏,快速退入残墙上的阴影中。

    “各队队正,整顿本队弟兄,统计伤亡!”程小九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大声补充。

    那曾经是一张稚嫩且带着点儿迷茫的面孔,转瞬之间,已经涂满了鲜血,变得残忍而又坚强。

    战损结果很快便统计完毕。在刚才接触中总共有两个半旅的乡勇投入了战斗,当场阵亡了三十人,伤十七人。而流寇们在试图翻越木栅栏时吃了兵器太短的亏,被捅死四十九人,带伤撤下者不计其数。

    单纯从敌我人数损失对比上看,乡勇们首战的结果非常优秀。只是他们的人数仅有一千,而敌人的数量却无法估量!这个鲜明的数字对比让任何人乐观不起来,包括故作镇定状的程小九。但他却没有任何办法来扭转这种被动局面,只能尽量找一些己方的优势来鼓舞军心。

    “他们没有弩车!也没有攻城锤和云梯!”指着远处的火光,程小九大声叫嚷。他说的这三样都是兵书上记载的破城利器,没有这些重型装备,馆陶县的城墙便能多挺很长时间。可惜乡勇们对弩车和云梯没有半点儿概念,只是蹲在同伴尸体旁低声哭泣。这些老实巴交的力棒现在终于想起了害怕,终于明白,原来那三斗米的军粮,并不是可以轻松吃到肚子中的。

    “哭什么,敌人不是退了么?他们连铠甲都没有穿,根本打不过咱们!”董主簿扯开嗓子,大声咆哮。这是另一件可以令人感到安慰的消息,流寇们的训练程度和装备情况与乡勇一样糟糕至极。馆陶县临时赶制的竹片弓和竹杆箭在五十步外根本穿不透单层猪皮,却也给流寇们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横在栅栏外的尸体中,有十几个便是先被羽箭射伤了的。慌乱之下,伤者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乡勇们活活戳死。

    乡勇们依旧默默流泪,手中却始终不肯再放下已经被血水润滑了的长枪。‘他们已经不再是群力棒!’程小九心中灵光一闪,突然记起了当年父亲对自己讲过的话:只有见过血的士卒才是真正的士卒。再次定睛观看,细心地他果然于乡勇们身上发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气质。那是一种若隐若现的杀气,就像一把刀开刃之前和开刃之后的差别。虽然都可以称作刀,砍出去后的效果却判若云泥。

    “韩葛生、段清、蒋百龄,你们三个带着弟兄们先退下去休息,换其他旅的人上来!”这个时候,继续软弱下去就是对所有人不负责任。程小九又扫了身边的乡勇一眼,点着几个队正的名字命令。

    “是!”韩葛生和段清两个大声领命。蒋百龄却小心地向身后看了看,低声建议道:“长史大人,您是不是去县尊那里知会一声!大人他一直在看着咱们,估计等战果早已等得心焦!”

    “这只是流寇的第一波试探!”程小九皱着眉头回应。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如果事事都要退到后边请示一遭的话,这仗打起来就更困难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接受对方的建议,想了想,低声补充道:“不过让大人知道一下也好。至少弟兄们的功劳会被仔细记录在案。你们先带队在这戒备着,我去给大伙请功!”

    众乡勇闻听此言,抽泣声立刻就小了下去。林县令在征召乡勇时曾经答应过大伙,战时另外有赏钱。杀了敌人,赏钱按人头计算。栅栏外边尸横枕籍,若是县令大人肯遵守前诺的话,估计大伙又能分到一笔额外的财富。

    程小九看得叹气,犹豫了一下,又事先声明道:“若有赏金,战死的兄弟们拿大头。活着的兄弟们分小头。大伙家里都有老有小,谁也别亏了谁。”

    “那是,那是,长史大人尽管放心!”蒋百龄连连点头,催着程小九赶紧去向林县令讨赏。

    “你等千万小心!”程小九又婆婆妈妈地叮嘱了一句,转身跑下残墙。

    刚才残城上战斗打得激烈时,林县令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心中没有半点把握凭借千余乡勇守住馆陶,但如果一箭不发便带头逃走的话,日后无论杨玄感造反成功,还是当朝皇帝陛下从辽东返回,都不会给他好果子吃。所以,初次交手的结果对他极为重要,将直接左右着他的后续决策!

    看到满脸是血程小九向自己跑来,林德恩的心里立刻就“咯噔”了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敢失了身份,只好强作镇定地迎上去,低声询问道:“贼人退了?弟兄们损失如何?你自己呢?没再受伤吧?”

    “禀告大人!”程小九站稳身形,大声回应,“我军阵亡三十,轻伤十九,无人重伤。当场杀敌近五十,伤其数百。贼人气力不济,已经暂时退避!”

    “好,好,弟兄们好样的!”林县令连连点头,心中一块石头砰然落地。程小九能带人打退敌军第一次进攻,就能打退敌人第二次。流寇们素来没长性,万一不堪损失而退走,自己跟任何人就都好交差了。

    周围请战的百姓同样听得兴奋,举起手中的兵器来,再度请求上城杀贼。程小九四下扫了一眼,抢在林县令做决定之前建议道:“启禀县尊大人!夜色太浓,张金称只是在小规模试探。卑职建议让第一波参战的弟兄先撤下来休整,其他几队轮番上去。明早日出之后,也许我军会面临一场真正的恶战!”

    “好,好,就按你所说布置。”林德恩现在是怎么看程小九怎么顺眼,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对方的要求。从衣袖中拿出一根事先准备好的令牌,他先向众人晃了晃,然后大声吩咐道:“本县就把三团加一旅乡勇的调度权都交给你。若有不服从者,你尽管自行处置,不必禀告本县知晓!”

    “谢大人信任!”程小九感激地躬身。“属下还有一个请求,望大人成全!”

    林县令捋须而笑,“说吧,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出来,本县一概照准!”

    “弟兄们舍命杀敌。请大人传令抚恤战死者,以励士气!”程小九双手抱拳,大声请求。

    “那是自然!”林县令本来就不是个很吝啬的人,况且这笔钱又不用他自己从口袋里边掏。“本县早有准备。你去告诉弟兄们,活着的每人每天赏钱五十,战死的抚恤家眷肉好两吊。杀敌一人,奖钱半吊。当天兑现,决不拖欠!”

    话音落下,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欢呼。特别是那些刚才没轮到上去参战的乡勇,心中对鲜血和死亡还没有任何概念,兴奋的叫声中透着惋惜,好像刚刚错过了场难得的发财机会般。

    “我等也要参战,我等赏钱减半,也愿上城杀敌!”挥舞着砍刀铁锤的民壮们第三度大声请战。

    “感谢乡亲们的厚爱!”程小九四下抱拳,“今夜请你等为众乡勇呐喊助威。明日天亮,定有大伙施展身手的机会!”

    说罢,他举起林县令所交给的令牌。将蒋帮闲、李老酒、董主簿三人麾下还没参战的几旅乡勇分成两个班次,每个班次放了两百长枪手和一百弓箭手。依序和城上的守军轮换。又叫过站在一边畏缩不前的王二毛,当众命令道:“你和周队正带领天枢旅上墙巡视,以防张贼派人从其他几个方向爬城。若是其他城门有了闪失,你也别回来见林大人了,自己找地方抹脖子去!”

    “小九哥!”王二毛感动得直想掉眼泪。刚才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对不住程小九,本以为小九吃了一次亏后,肯定不会再像先前一样拿自己当兄弟。却没料到程小九根本没将他被张亮吓瘫了的丑态当回事情。依旧给他安排了个既安全又能赚到钱的差事做。

    程小九伸出手去,轻拍二毛的肩膀,“去吧,别耽误了县尊大人的事儿。阖县父老的安危,就担在我等肩上!”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听者无不动容。百姓们争先恐后让出一条通道来,目送着王二毛与周礼虎两人远去。待天枢旅的弟兄去得远了,程小九又毅然转过身,冲着林县令深施一礼:“请大人在此掌控全局,以挫敌人威风!”

    如此风光且安全的安排,林县令当然万分满意。当即轻轻点点头,笑着吩咐道:“你尽管去吧,注意自身安全。其他诸事全交给本官,本官定然保你无后顾之忧!”

    ‘只要大人满意就好!’程小九嘴上不说,心中却把很多事情看了个通透。刚才蒋百龄一再催促他向县令大人汇报战果,无非就是为了提醒他切莫将行军长史的身份当真。这里是馆陶县衙,不是什么大总管行辕。长史这东西,听起来威风八面,在衙门里却没有相应的编制。所以,该请示,该汇报之处一样不能少,免得上下起了误会,害得将来大伙都跟着难做。

    “怎么,你还有不放心之处么?一块儿说出来,本县为你做主!”林县令看见程小九脸色凝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询问。

    程小九摇摇头,努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没有!卑职上城准备去了,贼人或许顷刻便来!”

    说罢,他转过身,再度走向今夜的战场。该交代的场面话都交代了,能注意到的地方都注意了。如果这样做还会被人挑毛病的话,自己也只好认命了。凭心而论,对付这些官场上的东西远远难于对付城外的流寇。应付城外流寇的进攻时,他虽然也惊慌害怕,但心里却没有那样空。而面对着恩公林县尊和几位似笑非笑的同僚时,他总觉得脚下不踏实,就像走在一根独木桥上般惶恐。

    芒刺在背的感觉很快就被另外一种紧张所取代,当他刚刚回到栅栏墙附近,张金称的人便开始了第二轮进攻。这回,流寇们调集了大量的弓箭手,摸着黑对乡勇们进行远程打击,将木栅栏上下射得全是白羽。

    有了刚才的经验,程小九应对起来从容得多。在张逊、臧大朋、孙继等几个得力队正的帮助下,乡勇们迅速隐藏到了流寇们看不见的角落。待敌军的火把一靠近,弓箭手们立刻瞄着光亮处展开还击,将流寇们射得抱头鼠窜。

    攻城的序列没等靠近城墙便已经濒临瓦解,气得流寇头目大声咆哮。通过各种手段,此人终于将麾下喽啰驱赶到了城墙根儿下。还没等将胳膊搭上残墙,无数碎砖乱瓦又兜头砸了下来。

    “啊——”被砸伤者发出凄厉的呼喊,听到乡勇们耳朵里却如同仙乐。万一那人死在城墙下,就意味着大伙又多了半吊钱的收入可分。这样盘算着,更多大小不等,轻重不一的石块瓦块从阴暗处飞落,激起更剧烈的惨叫和更恼怒的喝骂。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无数鼻青脸肿的喽啰兵从残城边缘探出头,没等交手,气势已经输了三分。

    “端枪,第一队端枪,顺着栅栏缝隙平刺!”程小九的命令声比上一轮战斗清楚了许多,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一点儿慌乱。百余名新上来的弟兄快步上前,闭着眼睛将手里的缨枪向外一捅,鼻孔中登时就闻到了血腥气。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一些胆小的乡勇惊慌失措地大叫。不待程小九出言呵斥,立刻有各队队正大声提醒道:“一个半吊,快拔枪,别耽误功夫!”

    殷红色的枪缨快速回收,中途不知道溅上了敌人的血还是袍泽的血,在昏暗的火光照耀下,看上去娇艳如花。第二队长枪手迅速上前补位,贴着第一排弟兄留下的缝隙将缨枪向栅栏外捅去。“半吊钱,半吊钱!”他们恶狠狠地念叨着,无师自通地安慰着自己。肚子里边翻江倒海,下手却毫不犹豫。

    第二波敌军以比第一波敌军更快的速度退了下去,至少在栅栏前留下了三十具尸体。那意味着十五吊钱。分在每名参战者头上,可以分到五十个足色肉好。乡勇们默默念叨自己应该分到的赏金,强迫自己忘记对死亡的恐惧和丧失同伴的悲痛。这一轮不幸死在喽啰们刀下的乡勇只有六个,但他们已经可以瞑目。两吊钱的抚恤,够家中老小至少生活一整年。再算上杀贼的提成,总和已经超过了他们在码头上扛几个夏天大包的全部收入。

    发财的机会源源不断!第三波流寇转眼就杀到了残城下。紧跟着,是第四波,第五波和第六波。乡勇们转眼就轮过了两轮,每个人算下来都增加了百余文的收入。但新的发财机会依旧没完没了的出现,累得他们气喘如牛。

    一个时辰过后,乡勇们便没心思再统计自己今夜能赚到多少钱了。枪缨黏黏地贴到了枪杆上,手中的白蜡杆子滑得几乎掌握不住。“一百五十,一百七十,一百八,再杀一轮,明天上酒楼吃肉!”只有各队的队正和伙长们,还机械地报着本队弟兄平均分到的铜钱总数。以此激励大伙越来越消沉的士气。

    只有活着坚持过今夜,才能有机会亲手将高额的赏钱带回家,才能再次看到妻儿老小脸上久违了的微笑。对家人的挂念和对财富的本能追求,牢牢地拴住了乡勇们的脚步。他们被潮水般涌上来的流寇们打得几度面临崩溃,却又几度在程小九的组织下将敌人打得先一步逃走。“贼人支持不住了,打完这一轮,就能回军营拿钱!”旅率,队正们哑着嗓子,一遍遍散布胜利就在眼前的消息。最终的胜利却迟迟不肯到来,反而是阳光在东南方向率先射穿了夜幕。

    天是在激战中亮起来的,城内城外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火把什么时候开始变暗。当第一缕阳光冲破早晨的乌云洒向大地的时候,所有参战者都楞了一下。他们都是第一次看见与自己拼杀了半夜的仇敌,被对方的面孔和战场上的惨象吓得汗毛直竖。只用了半个晚上,残城外就躺下了三百多具尸体,鲜血溅满了整段残城,润得每一寸泥土都殷红如火。

    阳光的照射下,火红的泥土跳跃着,刺得人眼睛生疼。乡勇们几乎无法相信那些传说中吃人心肝的强盗,居然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一样满是老茧的双手,一样愁苦的面孔,一样被岁月压得微微发驼的脊背。如果不是被一道栅栏将他们彼此隔开,他们几乎以为,那倒在栅栏外的尸体就是自己。

    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任何乡勇主动放下长枪。他们已经无法再将兵器放下了,在那条指向城墙的血路尽头,可以看见张金称军匆匆搭建起来的大营。打了一整夜,营中的人数依旧多得无法数清楚。其中不乏已经两鬓斑白的老汉和刚刚长到四尺高的孩子,一个个举着刀,在营门口慢慢整理队形。他们没有吃早饭,他们的早餐在馆陶城里。

    要么自己家的老人和孩子被这些人杀掉,要么将这些老人和孩子杀死。现在,乡勇们已经没有了其他选择。

    而这场杀戮,不过刚刚开了个头。

    白天比夜晚更要难熬。昨夜的战斗虽然令人恐慌,但大伙看不清到底来了多少流寇,心中至少还抱着侥幸取胜的希望。而现在,希望已经变得像草尖上的露水一样单薄。初升的阳光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包括每个乡勇极力隐藏在心底的恐惧。

    敌军人数不是他们的二十倍,而是一百倍!如果那些挥舞着木棍砍刀的老人和小孩也可以算作士兵的话,可能众寡悬殊更大。看见老弱喽啰们单薄的身躯,你甚至不忍心向他们开弓放箭。然而,当他们跑到木栅栏附近的时候,却会毫不犹豫地将砍刀和削尖了的木棒顺着栅栏缝隙递过来。

    无论拿在多么弱小的流寇手里,兵器招呼到身上一样会死人。乡勇们为自己片刻的犹豫付出了惨重代价,一瞬间便倒下了十几个。“捅死他们,不是他们死就是咱们死!”几个队正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再度冲到了第一线,染血的缨枪齐挥,带头将老人和孩子戳死在栅栏旁。

    战场上没有怜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激战再度于木栅栏两侧展开,残忍且凌乱。站在指挥者的位置,程小九甚至无法相信流寇们的身后有将领统一调度。那种洪水般的攻击没有明显的节奏,不分队形,老的、小的、壮的、弱的,全都一窝蜂般向上涌。短刀、长矛、羽箭、投枪,各种威力和功能参差不齐的兵器也没经过任何协调组织,只是一味地乱砍乱剁。很多时候,后排流寇射出的羽箭根本没有飞越栅栏,便直接命中了前排流寇的脊背。被误伤未死的喽啰兵们则破口大骂,拎着兵器转身回冲,将误伤自己的袍泽打得抱头鼠窜。

    相对于流寇们毫无章法的攻击,防守方的战术则显得整齐且有效。在流寇距离残城八十步左右,他们便开始以羽箭拦截。竹制的轻箭杀伤力非常有限,喽啰们身上插着四、五只雕翎还能在战场上跑动的情况屡见不鲜。但这种羽箭覆盖战术最大的杀伤力体现在对士气的破坏上,大多数喽啰们都不具备带伤作战的勇气。往往挨了第一箭后冲锋速度就会减半。挨了第二箭后就会停下来担心地检视伤口。很少有人连续挨了三箭后依旧毫不在乎的向前猛冲,但到了这时,他们的身体已经不像没受伤前一样灵活了。隔着木栅栏,众乡勇可以非常顺利地成全他们的勇敢。

    匆匆搭建的木栅栏成了一道鬼门关,将活着的喽啰们死死地挡在了关外。白蜡杆子缨枪与狭窄的栅栏缝隙配合起来相得益彰。如果不是乡勇们突然发傻发愣,以短兵器为主的流寇很难将朴刀斧头递到他们身上。而乡勇们只需要看准栅栏缝隙后的葛衣,狠狠将手中的缨枪刺出去,旋即必有斩获。

    从朝阳初露又厮杀到日上三竿,除了在刚看清楚对手情形那一瞬,因为心生怜悯而蒙受了一次不小的损失外,其他时间内,战场的局部优势牢牢地掌控在乡勇们手里。双方的战损比例非常悬殊,有几轮厮杀中,配合越来越娴熟的众乡勇居然取得了杀敌五十余,自损为零的巨大胜利。但是,程小九的心情却没有因为短暂的胜利而高兴得起来,特别是当对方的营地上空腾起一阵烟尘后,他的眼角居然控制不住地抽搐了数下,好在当时战斗打得正激烈,才没被弟兄们发觉他的慌乱。

    烟尘是战马列队跑动带起来的。那意味着张金称麾下有骑兵!虽然从烟尘的规模上来看,骑兵的数量未必能超过一千,但是在馆陶周围的平坦旷野中,一千骑兵足以踏碎五千到八千乡勇组成的防线。更令人恐惧的是骑兵的长途奔袭能力。战马在平原上小跑一个时辰的路程,足够普通人步行走上大半天。那同时也意味着馆陶县的官员和百姓根本就没有弃城而走的机会,一旦他们失去城墙的保护,骑着战马的喽啰兵们会毫不客气地从背后追上来,用横刀将他们一个个砍杀于道。

    “张金称这个疯子!”脸色煞白的董主簿破口大骂。骑兵带起的烟尘正向残破的南城墙迫近,以骑兵攻城,这种战术前无古人,今后也未必有来者。然而木栅栏的高度是否能挡住战马一跃,着实令人不好说。董主簿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初为了从中捞取油水,将栅栏的高度从九尺三寸偷偷削减到了八尺五寸。省下的木料铁钉钱至今还在家中的地窖藏着,一文都没来得及花销。

    “战马来之不易,他未必舍得!”程小九皱着眉头,对张金称的目的做出如是判断。“我估计他出动骑兵只是为了给自己人壮胆,顺便打击我军士气。南城的残墙还有半丈高,不事先铺出一条鱼梁道来,战马无法接近栅栏!”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判断,土黄色的烟尘在卷入战场后,便慢慢小了下去。大约七百多匹高矮不同的战马排成一个五纵长队,在距离城墙二百步左右的位置来回驰骋。看到自家骑兵,正如蚂蚁般聚集在城墙附近的大小喽啰们士气大振,欢呼声不绝于耳。但他们的攻势却一点点减弱下去,最后将所有活着的人都撤离了城墙。

    骑着战马的喽啰兵们身上穿着简单的皮甲,手中的兵器也统一成了横刀。他们先是耀武扬威在城墙下兜了几圈,然后慢慢整队,慢慢变成了一个齐整的方阵。紧跟着又是一通鼓响,招展的旌旗下,有名虎背熊腰的壮汉策马冲出,风一样驰骋到了木栅栏近前。

    隔着大约五十步的距离,此人带住坐骑,冲着全神戒备的众乡勇们大声喊道:“谁是这里的主事人,出来一下,我家大王有话对你说!”

    “出来,出来!不敢出来就是大姑娘养的!”吃了亏的喽啰兵们满脸愤怒,七嘴八舌地在城外喧哗。

    “你们才都是大姑娘养的呢,没有爹教导!”

    “没爹管的才不走正道,好人不做偏偏去当贼!”众乡勇大多出身于市井,嘴上的功夫一点儿不比手上的功夫差。顺着对方的话题回骂,登时将众喽啰们气得七窍生烟。

    骑着战马的壮汉见自己一方在口头上讨不到任何便宜,赶紧挥了挥手,将喽啰兵们的喧哗声压了下去。“请守城主将出来一见!张大王有话要说!”扯开嗓子,他继续冲着木栅栏后的乡勇们叫喊,中气十足的声音居然压过了双方发出的所有嘈杂。

    身为临时的行军长史,程小九当然不能让对方给小瞧了。分开保护着自己的乡勇,向前急走了几步,冲着城外的壮汉抱拳施礼,“程某奉县尊大人之命守卫南城。壮士有什么话,尽管跟程某说。程某若是觉得还有道理,定然将你的话转给县尊大人!”

    一番成熟老到的场面话从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口中说出来,令闻者无不觉得愕然。骑马的壮汉歪着嘴巴笑了笑,用哄孩子般的口吻教训道:“你这小子好不懂事。张大王给你家县令的话,关系到全县百姓的生死。你一个毛孩子出来逞什么强?赶快回去,叫城上带头的人出来见我,迟了便耽误了全城人的性命!”

    “你这匹夫好不懂事!”程小九老气横秋地一挥衣袖,以前辈长者的口吻回敬道,“古人说有志不在年高。若是年龄大便本事大,孙伯符岂不是到死也没机会在阵前露脸?赶快回去,叫一个有见识的出来跟我说话。免得耽误了你家张大王的大事,害得全营喽啰们无辜送命!”

    “哈哈哈哈!”城上城下的人都被小九大言不惭的话逗得开怀而笑,彼此之间的敌意瞬间减轻了不少。

    那马上壮汉既然练过武艺,自然知道孙策孙伯符是哪般人物。此人弱冠之年带兵征讨四方,所向披靡,曾经被时人称为虎雏。魏晋之后的练武者无不以其为榜样。栅栏后的少年看上去年龄可能比孙策初阵时还小些,但气度风范上却不输给身边任何一名成年乡勇。

    想到这一层,壮汉忍不住摇头苦笑,收起身上的轻慢之气,冲着程小九抱了抱拳,大声说道:“既然小将军能做得了主,郝某便将我家大王的话直接对你说了。希望你听完之后还能撑得住。我家大王的意思是,馆陶县的城墙早已坍塌,你等即便能挡了我军一时,最终也难免兵败身死的命运。不如认清形势,早一点儿把馆陶献出来。念在你等都是汉子的份上,张大王不会难为你等。在此筹集到了足够的粮草军饷后,转身便走,决不轻易伤害贵县一草一木。”

    此人嗓音宽厚洪亮,长相和打扮上又带着股豪气,劝降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倒是平添几分可信度。众乡勇们早就杀得精疲力竭,听了这番话,未免有些心动。纷纷将目光转向程小九,眼巴巴地等着他一句回应。

    “这么说,是我等不了解你家大王好意,凭空生事了?”程小九心道一声不好,赶紧出言反驳。“那平恩县最后落了什么下场?刘家堡又毁于谁手?别告诉我不是你家大王干的,那些百姓好端端的都自己抹了脖子!”

    一番话含着愤恨和斥责说出去,顷刻间便惊醒了麾下众乡勇的投降美梦。平恩县距离馆陶县只有百里之遥,春天时该县被张金称所破,城内八千多人,最后幸运活下来的还不到八百。乡勇们的家眷都居住在馆陶城中,一旦城破,谁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妻儿老小都能在这幸存之列。

    “那些人不知道好歹,竟然冒犯我家大王虎威。我家大王当然要给其以教训!”骑马壮汉无法替自己往日的暴行辩解,只好强词夺理地说道。

    “那我等从昨夜杀到现在,算不算冒犯了你家大王虎威呢?”程小九抓住他的话柄,毫不客气的质问。“对了,你家大王的粮食和军饷从哪里筹集,能不从我等手中拿么?莫非馆陶县地下埋着铜钱,你家大王进城后,随便一挖便挖出来?!”

    山贼在城里筹集粮饷,自然只有抢掠一途了。众乡勇们越听越绝望,指着骑马壮汉破口大骂,“少装好人,有本事就杀过来。咱们拼个你死我活!”

    “想入城,奶奶的,除非我等都死绝了!”

    看到城上同仇敌忾,骑马壮汉也知道劝降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这个结局也早在他的预料之内,因此,他挨了骂,既不生气,也不懊恼。笑着从马鞍后取下一张大弓,然后又将一支缠了白葛的羽箭搭在弓弦上,冲着程小九晃了晃,大声道:“这是我家大王的亲笔信,烦劳小将军交给县令大人。从现在起,三个时辰内请县令大人做出决断。三个时辰后如果还继续顽抗的话,一旦城破,馆陶县定然人芽不留!”

    说罢,他猛地一拉弓弦,只听“崩”地一声脆响。长箭如电,直扑小九面门。程小九早就防备着对方这一招,迅速将身体蹲了蹲,避过箭首,然后用缨枪一挑一压,将绑着白葛的长箭瞬间击落于地。

    这一下射的精准,挡得利索,城上城下见到者忍不住猛喝一声彩。程小九被喝彩声激得血脉贲张,伸手从弟兄们那里接过一张竹板弓,两支长箭。冲着城外大喊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劝你早早撤兵,免得在此白白送死!”

    话音落下,两支竹箭一一离弦。那壮汉在众目睽睽之下岂肯向一个毛孩子示弱,带住战马,挥弓拨箭。第一支射向面门的竹箭轻飘飘地被击落于地。第二支箭却掠着风声直扑他的胯下。

    “卑鄙小贼!”到了这时,倒霉的壮汉才发觉程小九的真正目的是祸害自己的坐骑,急的破口大骂。想要拉起马头躲避羽箭,哪里还来得及。第二支箭不偏不倚地插到了马脖子上。虽然没有当场取了畜生的性命,也将其疼得厉声咆哮。

    “唏溜溜!”随着一声长嘶,战马的前蹄高高扬起。张金称麾下的壮汉应变不及,被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激起尘埃一片。

    “哈哈哈哈!”众乡勇们放声大笑。在笑声中暂时忘记了心内恐惧,在笑声中,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长缨!

    在乡勇们的狂笑声和喽啰们的喝骂声中,地上的壮汉慢慢爬起了身子。他的脸色黑得可怕,却强忍着怒气不去看程小九,而是小心翼翼地去安抚自己的坐骑。那坐骑是匹来自突厥的良驹,筋骨健壮,皮肉本来就比中原战马糙厚。程小九的弓又没什么力量,所以仅仅在马的脖颈和前腿交界处戳了个小洞,并未造成任何致命伤。

    愤怒的突厥良驹嘶鸣了一小会儿,也就在主人的照顾下渐渐安静了下来。壮汉再三检视坐骑的伤口,确信没有什么大碍后。翻身又跳上了马背,双腿一夹马肚子,先“的的的的”跑出五十余步,自己估摸着与程小九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到了百步之外,突然又“刷”地一拧身,弯弓搭箭,将三支雕翎连珠般射回。

    这三支狼牙箭上没有绑葛布,因此来势又狠又急。程小九见状赶紧蹲身躲避,三支白羽却没有掠过他的头顶,而是“啪”“啪”“啪”地依次钉在了距离他仅有数步之遥的木栅栏上,笔直地竖成了一个纵排。

    “好啊!郝头领好手段!”喽啰兵们见自家人又将失去的风头抢了回来,迫不及待地大叫。

    “有本事别射木桩子!”“有本事别跑那么远!”乡勇们不懂射艺,兀自硬着头皮死扛。

    听了城上的反应,那姓郝的头领也不着恼。冷笑着收了弓,冲着程小九所在位置伸出三根手指头,连连晃了几下,带领着一干喽啰扬长而去!

    城头上的弓箭手都归董主簿统带,在这么远的距离向对方还击,他自问没那个本事,手中的竹片弓也没那个劲道。只好望着马蹄带起的烟尘咬牙。眼看着对方越走越远了,也不管别人听见听不见,跺着脚咒骂道:“呸,不就仗着弓好么。能连射三箭的人我见得多了!哪个不比你强些!”

    他的话又引起了一阵哄笑。众乡勇们识不得“连珠三射”的妙处。只觉得对方挨了自家长史两箭,又射了三箭回来,不过是意气之争而已,算不上什么本事。程小九却心知不妙,趁着大伙哄笑的时候,悄悄拉过队正蒋百龄,低声吩咐道:“你组织弟兄们轮流下城去用饭。然后就在城墙根儿附近找民居休息。三个时辰内贼军不会再发起进攻。三个时辰后,大伙继续按昨晚的班次轮换!”

    “遵命!大人!”通过一夜的战斗,几个低级军官已经对程小九的指挥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听到吩咐后想都不想,立刻抱拳回应。

    “董主簿,能不能跟我去一趟县尊大人那,把张金称的信给他送过去!”程小九从地上捡起郝姓壮汉射上来的箭书,平静地向董主簿询问。

    “那,那是当然!”董主簿为人素来机警,先前看见程小九望着敌军出神,已经感觉到了情况的不妙。再听见对方找借口邀请自己离开,赶紧一连声地回应。

    二人又跟众乡勇交代了一番,拎着箭书,慢慢走下残城。待离得弟兄们稍远了,程小九才用衣袖擦了把额头上的污渍和汗水,低声向董主簿交代道:“那姓郝的家伙箭术远在我之上。照这样看来,今天早上这仗,张金称依旧没尽全力。若是他三个时辰之后再度来攻,估计咱们也得把所有老本都押出去了。情况基本是这样,见到大人之后,还请董主簿帮忙斟酌一下说辞。别让衙门里的同僚受了惊吓,也别让大伙过于小瞧了贼人,以至轻敌误事!”

    “你,你是说张金称还在试探?他,他这样做不是在拿人命开玩笑么?”董主簿眨巴眨巴眼睛,满脸诧异。他倒是不怀疑程小九的判断,从昨夜到今天早晨这一段时间里,少年人的表现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但张金称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就让人很是迷茫了。流贼向来是依多为胜,驱赶这几千老弱病残白白送死,除了让他自家实力受损外,董主簿从中看不出其他任何意义。

    “我也不知道张金称到底要干什么!”程小九仰面朝天,长长吐气。从昨天半夜到现在,已经有太多难以理解的行为在他眼前发生了。林县令如此,张金称又如此。这些动辄可以决定人生死的“大人物”们,仿佛个个都生就了九曲十八弯的肠子。让谁也看不清楚他们肚子里想什么,谁也摸不透他们的真正打算。

    “但姓郝的和他麾下的骑兵,无论素质和装备都和其他喽啰不在一个层面上!”叹过之后,程小九又压低了声音向董主簿解释。“那些骑兵进退有序。没有主将的命令决不擅自行动。而那个姓郝的统领摔下坐骑后,先看战马,再找场子。想必也是个久经战阵的老手!”

    一些理论上的东西,他也是从父亲留下的书籍和笔记中囫囵吞枣地记了个大概。与眼前的实际情况互相印证之后,原来很多根本无法理解的内容才慢慢开朗起来。郝姓统领是个老手,其麾下骑兵“训练有素”。照着这个思路分析下去,不难推断出张金称的真正实力绝不会像老弱残兵们表现出来的那样虚弱。那些残兵也许只是他的外围力量,他的弃子。他把杀招藏在了这些弃子背后,随时准备给对手致命一击。

    “也许流贼也不是一条心。所以张金称必须保持着最强实力,才能压服手下的头目们听从他的号令!”董主簿对兵事了解不多,对人性和官场规则却揣摩得非常透彻。以他的眼光看来,这强盗也好,官场也罢,有些道理原本是通用的。当上司的一定要有使得下属服从于自己的实力,当下属的一定不要抢了上司的风头,这样,才能上下和谐,秩序井然。

    但照着这个道理……,从昨夜到今晚这段时间内程兵曹的表现就过于扎眼了。再次看了看心事重重的小九,董主簿悄悄地将自己的身体向外蹭了蹭,与少年人拉开了一些距离。

    县令林德恩昨夜一直在城下苦熬,拂晓前实在熬不下去了,才在两名捕头的劝说下征用了一处靠近南墙的民宅,躺在里边的床铺上休息。人虽然安静下去了,心思却一直悬在半空中。忐忑不安地来回翻滚,直到朝霞红透半边窗子时才勉强眯了一小会儿。听到了院子外有脚步声响,又立刻坐了起来。

    透过薄薄的窗纱,他看见浑身是血的程小九和董主簿两个并着肩走进了院子。各处厢房门顷刻间全部敞开,郭捕头、贾捕头以及衙门里边的诸曹小吏全都急切地迎了上去。“程兵曹,张贼退了么?”“董主簿,战况如何?你们两个怎么一道回来了?张金称走了?”一句句大伙都关心的话题接二连三地问出来,吵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县尊大人醒了么?”程小九没有立刻回答众人的问话,在距离正房远远的位置停住了脚步,压低了声音问道。

    这种恭敬且知道进退的态度让林县令非常满意,轻轻地咳嗽了几声,用手指扣打着窗棂吩咐道:“都进来吧,我已经醒了。有什么事情大伙刚好一块参详!”

    “是!大人!”程小九又非常恭敬地冲着窗子拱了拱手,跟在众同僚的身后向正房走来。经历了一个晚上和半个白天的血战,少年人看上去已经非常憔悴。尽管如此,他仍然时刻注意着分寸和礼貌,不肯多走一步路,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这种小心翼翼的模样又为他赢得了不少好感,特别是几个平级的诸曹小吏,因为不通武事,最近一直没有露脸机会。总觉得自己被这个声名鹊起的程兵曹抢了风头。见到对方在救了全城老小的性命后,依然安分得如个刚进城的乡下少年般,不觉心情大畅,连许多想好的刁难之词也暂时搁置了起来。

    待程小九开始介绍战场的情况,大伙对他的印象愈发亲切了。对于昨夜那震天的喊杀声和今早的拼命血战,少年人只是寥寥几句便总结完毕。反倒是对于林大人在城下协调指挥之功,诸位同僚鼎力相助之德,一直念念不忘。仿佛仗全是大伙打的,与他自己毫无关系般。

    “程兵曹不必过谦!”林县令虽然贪功,却也不是个毫无自知之明的人。见程小九把功劳全推到了自己身上,笑着摆了摆手,低声说道:“你做的一切,大伙都有目共睹。若是一味的谦虚,反而显得我等太计较了。”

    “首功当属于大人!”程小九羞涩地笑了笑,低声回应。与刚刚当上兵曹时的喜悦不同,自从昨晚的事情发生后,他总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无论众人对自己笑,还是温和地聊天,心里都忍不住多想一想才敢接茬。

    “若能守住馆陶么!郡守大人那边,自然每个人头上都少不了记上一笔大功。毕竟张金称自起兵造反以来,已经攻破县城三处,毁了高墙大堡不下二十座。两年多来能让他铩羽而归的,仅有清河县丞杨善会一人而已!咱们今天顶住了他,便等于涨了整个武阳郡的脸面,郡守大人不会看不见!”林县令继续摆手,一厢情愿地推断。

    “那是自然,只要我馆陶县上下齐心,张金称何足道耳?”顺着林县令的口风,董主簿热切地说道。周围立刻涌起一片议论之声,无外是县令大人如何如何英明,一众同僚如何如何卖力。听得程小九心里直发虚,不断地使眼色请求董主簿尽快将话头切入正题。

    董主簿冲着他微微一笑,做了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待众同僚们的这轮热闹劲儿过去了,才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但张贼是个不知道轻重的家伙。被咱们打得狠了,难免会使出什么狗急跳墙的招数来。到时候拼个两败俱伤,也的确有违县尊大人的保护百姓的初衷。所以,卑职以为,我等还需仔细核计核计,尽量把县城的防御做得滴水不漏才好。”

    “嗯,那是当然!”林县令轻捋胡须,非常受用地点头。“你和程兵曹有什么好建议,说出来给大伙参详参详。”

    “太好的建议我和程兵曹还没商量出来,还请诸位同僚群策群力。此外,张贼还射到城中一封箭书,不知道放得什么狗屁。但我等都是朝廷官吏,不能在流贼面前失了风头。所以还请大人稍稍过目一下,找个合适的措辞回了他!”董主簿不愧为多年行走于官场的胥吏,平平淡淡地几句话,便将程小九的拜托完成了个干脆利落。

    “那厮居然给老夫发了箭书?呈上来,让老夫看看他的嘴里能吐出什么样的象牙?”林县令对贼人在信上内容的兴趣,远比安排守城兴趣大。一听董主簿提起,立刻迫不及待地催促。

    “请大人过目!”董主簿笑着从程小九手中拿过包着白葛的羽箭,双手捧给林县令。“无非是出言恐吓而已,看看打不动了,所以想跟大人玩‘不战以屈人之兵’这一套把戏。作为一个山贼,真难为他了!”

    众人被董主簿的话逗得哈哈大笑,都轻松地期盼着,看县令大人怎么批驳张金称的痴心妄想。谁料林县令接过箭书之后,起先还是一边看一边摇头。看着看着,脸上就慢慢阴沉下来。直到最后,双手如同灌了铅一般,几乎连写了字的白葛布都捧不住。颤抖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将其放到了桌案上。

    “信上所说的都是真的?”放下箭书后,林县令用几乎绝望的目光看着程小九追问。

    “卑职没敢看箭书!”程小九心道不妙,赶紧出言替县尊大人鼓劲儿。“兵法素来讲究虚虚实实。把三五万人马说成四十万也很平常。并且人数和战斗力自古无法相提并论,当年五百官军大破十几万黄巾贼的战例比比皆是!”

    “虚张声势么!”董主簿还记得程小九的拜托,笑着在一旁帮腔。“很多号称的百万大军,实际上也不过十余万兵马。其中战兵更少,未必有总数的十分之一!”

    听了二人的安慰话,林县令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儿。苦笑着将箭书向大伙面前推了推,低声道:“你等一块看看吧。然后帮本县拿个主意。张贼给了咱们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如果咱们不肯投降,他就要下令屠城!”

    “奶奶的,他先有本事攻进来再说!”众小吏气得拍案大骂。

    “对,有本事先过了程兵曹那一关!”嚷嚷的声音虽然大,心里却先怯了几分,十几颗脑袋几乎同时凑到了箭书旁,将箭书上的空间挡了个严丝合缝。

    看到大伙这般光景,林县令心中更是懊悔。早要知道张金称准备得如此充足,昨天半夜时自己就连夜出城了。虽然事后难免丢了官职,可凭着这些年任上的捞头,后半辈子也足以过得衣食无忧。可现在好了,贼人的骑兵将四面的路口全部堵绝,为了一个不顶用的虚名,自己把性命和衙门里的私藏全搭了进去!

    再无人开口说话,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郭捕头、贾捕头、李老酒、蒋烨等一个个将头慢慢抬起来,一个个变得面如土色。发觉大伙如此紧张,董主簿和程小九两个也凑上前,将箭书摆在眼前仔细阅读。不看则已,一看心里便“咯噔”了一声,仿佛被人重重地压上了一个大冰坨。

    前来攻打馆陶县的人,竟不止张金称一家。杨公卿、王德仁、杨宝珠、刘乞儿等新近崛起于运河两岸的流贼都应其招而来。其中有两家刚刚起事的小蟊贼居然打得是杨玄感的旗号,公然宣布要替大隋皇帝铲除天下贪官污吏。

    这些贼人或者率众五千、八千,或者将兵一万、两万,全加起来总计竟然高达十五万三千有余。谁家人数多少,从何处而来,居然详细列在了箭书中,有零有整,以示绝非虚言相欺。

    “贼兵人数虽然多,却未必齐心。否则昨天夜里和今天早晨,他们已经把南门给攻破了!”董主簿抬头看了看林县令的脸色,强作镇定地解释道。他现在也好生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跑路,但退路既然已经被人堵死了,也只好抗争到底。

    “张金称说了,那是他送给咱们的开胃小菜。本意是试探试探咱们值得不值得他劝降,如果咱们连第一波攻击都挡不住,他根本不屑写这封信给咱们!”蒋烨满脸晦气,气急败坏地反驳。

    在他看来,如果不是程小九和董主簿两个多事,大伙根本不会被堵在城中。贼人向来是居无定所的,抢够了杀够了,自然会拍拍屁股离开。届时大伙再转回来,照样该收税收税,该征粮食征粮食。

    此刻抱着这番想法的可不止弓手蒋烨一个。贾、郭两位捕头本来就对程小九崛起的速度很是担忧,听得自家徒弟这么一说,看向程小九的目光愈发凌厉。好在张金称的信中并没有要求馆陶县必须交出一个人来为流寇们昨夜和今早的损失谢罪,否则,这个该死的罪人将非程小九莫属。

    “昨夜就该先问问张金称的目的再开战!”

    “就是,本来还可以请人斡旋一下。这回好了,咱们只剩下投降和等死两条路了!”

    众衙役和帮闲素来以两位捕头马首是瞻。见贾、郭二人对程小九冷了脸,立刻七嘴八舌地上前凑热闹。

    程小九刚刚进入官场半个月,对其中长于内斗的传统一点都不了解。几曾会想到大敌当前时,众人居然不考虑如何杀贼,反而先互相推卸起了责任?听同僚们把矛头全都指向了自己,委屈得两眼差点冒出烟来。

    他拿着祈求的目光看向林县令,希望对方能站出来替自己主持公道。林县令却不知道是因为被贼人的信吓昏了,还是根本没听见众人的话,居然眼皮都没有抬,一味地朝着箭书发愣。

    看到县令大人懦弱如此,程小九胸口的剑伤愈发疼痛。勉强压了压心头怒气,他先笑着对大伙拱了拱手,然后向率先朝自己发难的蒋弓手请教道:“照蒋头这么说,张金称现在劝咱们投降,还是瞧得起咱们喽?”

    “那倒不是!他没那资格!”蒋烨知道自己的话被人抓住了语病,向两旁躲了躲,讪讪地回答。

    “既然他没资格命令咱们投降,咱们又何必考虑箭书上的话?”程小九将嗓门提高了几分,继续反问。“咱们是官,他是贼。自古官贼便势不两立。如果降了他,即便侥幸不被他挖了心肝,今后还怎么有脸抬起头来做人!”

    这句话他并非针对蒋弓手,而是努力提醒在座所有人,别忘记了自己是朝廷官吏。既然做了地方官吏,平素吃的用的都是从百姓头上收来的,事到临头就没资格逃避。否则,即便朝廷不追究,自己的良心也受不起那份煎熬。

    “话谁都会说!”蒋烨的目光不敢与程小九的眼睛相接,低下头嘟囔。“你有本事将他打跑了?打不过他,最后还不是牵连了别人一块倒霉!”

    “至少我们活着的时候像个男人!”程小九继续鼓动。“那贼素来残忍,咱们真的投降了,也未必逃得了一死。不如血战到底,至少是死在阵前,而不是被人绑了当畜生宰!”

    少年人心无纤尘,说话的声音虽然不高,却自有一分凛然正气在。众官吏们听了,即便不服气,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道理来。看到程小九的目光向自己扫来,他们一个个侧开头,不愿跟那双纯净的眼睛相对。内心深处却七上八下,始终提不起与张金称为敌的勇气。

    “其实咱们继续打下去,未必一定是死!”昨夜率先与张金称交手的事情也有董主簿的份儿,因此他不得不与程小九站在同一位置。“馆陶县距离郡城不过百十里,元大人得到消息,肯定会派兵前来相救!”

    “那也得咱们能坚持到元大人的兵赶到!”郭捕头翻了翻眼皮,冷笑着回应。

    “就是,张贼如果倾力压上,四面强攻。咱们就千把人手,到底守那头才是?”贾捕头扫了不晓事的董主簿一眼,冷冷地问。

    他们两个捕头现在已经想得很明白,就目前情况而言,投降对大伙来说其实是个风险最小的选择。程小九带队抵抗,程小九杀了那么多“义军”将士,就让程小九来承担张金称的惩罚好了。张贼为人虽然凶残,却素有信誉。牺牲掉程小九后,大伙自然能保全性命。实在不成,大伙还可以加入义军。反正那边管得不严,找机会大伙还能偷偷溜回老家。

    “咱们县乡勇虽然不多,但可以跟大户们先借些家丁充数。昨夜要求入伍的百姓还有一批,也可以安排到城墙上去。敌军没什么合适的器械,很难爬过其他三面高墙!”董主簿向后让了让,然后硬着头皮回答。

    “借家丁?你当是借铜钱么?谁有那个面皮跟周家借东西,你董主簿有么?”贾捕头在衙门里边横行惯了,根本没把董主簿这个朝廷任命的官员当根葱,见对方一直不肯附和自己,有些不悦地质问。

    董主簿被他噎得直喘粗气,肚子里也憋起了一股火,用力拍了下桌案,厉声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馆陶城若是被攻破了,他周家的院墙再高,能多坚持得了几天?这个道理想必周公子比咱们更清楚,只要县尊大人开口去借,我保证他不会拒绝!”

    “主簿大人什么时候能替县令大人做主了!”贾捕头冷笑着耸肩。

    他们在底下唇枪舌剑,林县令居然依旧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般,不做任何阻拦。他的目光依旧盯在箭书上,仿佛自己多看两眼,便能从中看出生存的机会来。

    眼看着大伙就要吵成一锅粥了,程小九忍无可忍,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冲着县令大人抱拳施礼。“三个时辰转瞬即过,是战是降,还请大人早做定夺!属下也好酌情安排,尽量保全弟兄们的活路!”

    “大言不惭!”蒋弓手继续撇嘴。也跟着站起身,学着程小九的样子向林县令请求道,“请大人早做决断。我等愿听大人的安排!”

    ‘他要能做得了主,就不是林德恩了!’郭、贾两位捕头心中轻蔑地冷笑。脸上却做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静听林县令的决策。

    被众人再三催促了好几遍,馆陶县令终于从沉思中回了神。先小心翼翼地收好箭书,然后颤抖着声音向程小九询问道:“你是不是有把握守住馆陶?”

    程小九咬了咬牙,正色答应道:“属下不敢说有把握,但只要属下不死,肯定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您的安全!”

    “你们说如果及早降了,张金称就会放过咱们?”林县令转过头,又试图从郭、贾两位捕头那边寻找信心。

    两位捕头刚才虽然合伙找程小九麻烦,心中对投降之后的结果也没十足的把握。互相用目光交流了一番,低声回答道:“不好说。张金称那个人很有信誉,但咱们杀了他数千手下,他总得做些事情才能对底下人有所交代……”

    “当然了,用不着两位捕头大人去交代。这里以县令大人职位才是最高!”董主簿拦住贾、郭二人的话头,冷冷地来了一句。“不过贾捕头也别心存侥幸。杜疤瘌据说是个非常记仇的主儿。她女儿杜鹃是头母老虎,想必也不会忘了半个月前到底是谁摸了她的屁股!”

    蒋捕头被臊得老脸通红,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就想跳起来给董主簿以颜色。林县令这回却听明白了董主簿话里的隐藏意味,猛然竖起了眼睛,厉声断喝:“都给我坐下,本县莫非已经管不得你们了么?不战先乱,成何体统!”

    ‘还不是你个窝囊费没主意!’贾捕头心中暗想。对这个色厉内荏的县令大人很是瞧不起。自从对方到馆陶上任时起,他们这些胥吏就能做得了衙门大半边天。一直横行惯了,哪曾真正把对方当一县之主对待过?

    从贾捕头的眼神中,林县令察觉到了其真实想法。心中怒意更盛,高高举起手中箭书,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谁愿意投降,现在就请自己从栅栏上爬出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如果现在不走,就别再打这个主意。否则,本县即便死了,也要拉几个人垫背!”

    有道是不怕当官的威风大,就怕当官的耍流氓。林县令这一发狠,还真的把一众捕头衙役们给吓住了。若是平时,他们还可以采用消极怠工的办法,把对方的锐气给磨尽了,然后再慢慢折腾。现在对方麾下有程小九这个愣头青,如果他们不肯好好做事,林县令一声招呼,程小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接过大伙撂下的挑子!

    所以,最该死的人还是程小九!众胥吏狠狠地瞪了一眼无知少年,闷头坐了下去。静听林县令能拿出什么万全之策。

    “大人如果能向周家借些家丁,守城会更有把握!”董主簿看准机会,低声进言。

    “本官回头就去拜会周公子!”林县令尽管心里为难,嘴上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主簿的建议。他现在的苦处无法说于任何人听。馆陶周家虽然号称跟他有旧,但那都是看在蒲山公李密的面子上的交往。如今李密和杨玄感已经起兵造反,而馆陶县却一直虚与委蛇。周家鉴于这种情况,还肯不肯对他这个县令鼎力相助,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董主簿跟县令关系密切,一看对方脸色,便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想了想,笑着开解道:“周家是咱们馆陶最富的大户。张金称发兵攻打馆陶,十有八九还是冲着周家去的。所以保全县城,相当于保全周家。否则县城一破,周家的院墙也经不起流贼几次冲击!”

    “那倒也是!”林县令叹息着点头。

    “周家院墙那么高,几乎就是座城中之城。”董主簿想了想,继续替县令出主意,“大人不妨将自己和同僚们的家眷也安排到周家去。一则防止暴民趁机在城中闹事。二来也让周家知晓,咱们与他同仇敌忾,不会丢下他们家自己先撤了!”

    这条计策听起来合情合理,其实却在建议林县令将众官吏的家眷先送入周家当人质。这样,即便郭、贾两位捕头和他的弟子们有心跟张金称勾搭,也得多为自己的儿孙考虑考虑。林德恩虽然向来懦弱,生死关头也憋出了几分狠劲来。当下点点头,大声命令道:“诸曹主事,还有捕头、班头、牢头,今晚天黑之前必须将家眷送入周家大院。本县会跟周公子好好商量,专门腾出房间来安置大伙的亲人。万一咱们守不住城墙,就退入周家继续坚持。反正本县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让张金称得了馆陶!”

    “大人千万不可如此!”郭捕头气得脸色发黑,站起来抗议,“咱们如果把家眷都送入周府,不等于告诉百姓守不住馆陶了么?一旦民心先乱了,恐怕城墙失陷得更快!”

    “本县会像昨夜一样,亲自站在城墙上!”林县令又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喝道。“本县会亲自站在城墙上,让百姓看着本县。谁先于本县退下来,本县可以放过他,城里百姓怎么做,本县决不过问!”

    说罢,目光扫视全场,全身上下竟然散发出了从没有过的威严。

    衙门的差役们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家伙。看到林县令真的抖起了官威,气焰登时又矮了一大截。可就这么由着县令大人和一个半大小子瞎折腾,把大伙最后的活路给折腾没了,又实在让人无法甘心。互相之间用目光交流了很久,终于有人硬着头皮建议道:“大人有心保护我等家眷,我等自是感激不尽的。但想守住馆陶县城,属下认为咱们还是差了些实力!”

    “能守多久守多久。退路都被人断了,本县也没别的选择!”林县令看了说话的一眼,发现是衙门里边平素最听话的牢头李老酒,降低了几分声调解释道。

    “大人可知道我等要守多久,才能把援兵盼来?”李老酒又嚅嗫了几下嘴唇,畏畏缩缩地追问。

    林县令被问得心里直叹气,沉吟了一下,强做镇定的回答,“也许三天就够了吧。武阳郡的郡守元宝藏与本县素来有些交情,不会见死不救。其麾下主簿魏征魏玄成亦有多谋善断之名,定然尽早帮郡守大人拿主意!”

    这番话也就是能说给大伙壮胆儿,实际上林县令自己都不相信。现在武阳、清河、汲郡三地的形势非常复杂。有的郡城和县城已经亮出了旗号响应杨玄感,有的县城和郡城则大张旗鼓地支持朝廷。而夹在这两股势力中间的馆陶没被任何一方当做自己人。汲郡郡守元务本会因为馆陶没有听从张亮的安排,而将馆陶县上下都当做朝廷走狗。武阳、清河两郡那边则因为林县令与杨玄感二人之间的关系,把馆陶县当做了可能的叛乱之地。

    如果把林县令换在别人的位置,他也不会给馆陶发援兵。借着张金称的手除去一个潜在的敌人,大伙何乐而不为呢?至于无辜死去的百姓,那是张金称的罪业,与别人有什么关系!

    听了县令大人的答复,李老酒又陪着笑脸拱手。“如果援兵三天就能来,咱们未必非得跟张金称拼死拼活。贼人攻打馆陶,无非是为了城内的米粮财帛。大人胡乱答应给他们一些,让他们不要入城。岂不是双方都能满意的结果?!”

    “你竟然劝本县以粮资敌?”林县令怒气冲冲地喝问。“本县乃朝廷命官……”话说到一半,他又将其吞回了肚子里,目光盯着李老酒的脸打转。

    如果张金称真的肯拿了粮食和财帛就走的话,自己又何必吝啬一点钱财?反正最后总能收上来,好过兵败了什么都剩不下。

    “大人,大人,小的没那个意思!”李老酒不明白县令大人的心思,被其脸上的佯怒吓得连连摆手,“小的意思是,先跟他交涉一番。讨价还价。贼人也不愿意蒙受损伤,特别是几家一起打仗,最容易彼此攀比。小人的意思是先派使者跟张金称谈判,看看他到底要什么。然后再慢慢谈,谈得时间越长越好,能多对付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如果拖到援军到来的话……”他滴溜溜转了转眼睛,其中之意不说自明。

    林县令听闻此言,愈发觉得心动。把宝全压在程小九一个人身上,万一其对付不了外边的乱匪,自己可就只有等死一途了。而一手准备抵抗到底,一手去跟张金称讨价还价,无疑避免灾祸的可能会增加许多。李老酒这人虽然窝囊了些,至少有句话说得在理儿,能多对付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

    想到这儿,他手捋胡须,低声沉吟着道:“嗯,形势危急如此。为了阖县百姓的安危,本县不得不暂且从权。拼着折损一些名声,也要跟张贼虚与委蛇一番。只是贼人的心思一直狡诈多变,会不会真的答应,着实很不好说!”

    “会的,肯定会的!”唯恐林县令继续按程小九的愿望硬拼下去,郭捕头连声回应。“以卑职这么多年跟贼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越是大当家,越喜欢讲究什么江湖规矩。咱们在三个时辰期限到来之前先派使节去见他,他即便不答应,也会跟大人交涉一番。这一次次地交涉下来,估计拖上个两三天问题不大。如果于交涉期间我们再表现一点诚意……”他搓搓手指,摆了个讨要好处的架势,“张贼得了甜头,更不会怀疑到我们的真正用心!”

    “哦?”林县令彻底被郭捕头的话说动,心里跃跃欲试。

    从上一刻毅然决然地宣布要誓死与贼人周旋到现在决定与张金称谈判,如此巨大的转变只耗了他半盏茶的功夫。不可谓不“从谏如流”。程小九听得气愤,有心再坚持劝谏几句,却看到了董主簿眼神里的不快的暗示。其他人都欲不战而降,能一边为战斗做准备,一边主动与张金称谈判,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如果两人继续坚持主战,能不能还得到林县令的支持不好预料,其他人肯定要上来扯后腿。

    没有县衙里边的同僚支持,仅仅凭着一个人的力量组织众乡勇对抗十几万流寇,无异于痴人说梦!程小九能读懂主簿大人眼里的意思,心里边轻轻地叹了口气,把遗憾地目光转向了窗外。

    这个临时征用的院子属于城里的一个中等人家。在正房的窗前种着几棵大槐树。六月的树叶生的正绿,无数不知道名字的虫儿吊着引线从树梢头坠下来,在阴影里边快乐地打着秋千。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无知且短命,从来不用为冬天的到来而忧愁。

    “十五万人,每人每天消耗一斤粮食,就要消耗十五万斤!”众同僚的聒噪一阵阵耳畔后传来,听得人心里火烧火燎。

    “一千五百石粮食一天,想让他退兵,至少咱们得拿出两个月的口粮来,否则贼人怕是难以心动!”户曹主事丁无忧非常体贴地替贼人考虑。如今馆陶城内粮价飙升,一石粮食至少得七十个钱。贼人两个月的口粮,则是九万石粮食,或者六千三百吊钱。而乡勇们在城头杀了半夜零半天,连抚恤金都算上,总计也没花费县令大人三百吊。想想这其中的大方与吝啬,不由得人不气结。

    “光是粮食恐怕不够,还得让城中的商户们再凑一笔份子!总之,至少得让张金称和他手底下人心动!”郭捕头的声音再度传来,仿佛他已经是张金称麾下的账房先生一般。

    众官吏们商量来商量去,很快便制定出一个颇为细致的计划。首先,馆陶县要凑出一部分粮草财帛送到城外去,仿照玄皋犒师之策,让贼人明白馆陶城很富足,即便被困上半年,也不会出现饿死人的情况。其次,在犒师的同时,信使需要委婉地跟张金称表达清楚,县里的官吏不是怕了他们,而是不忍轻动刀兵,惊扰地方。所以希望他们只是路过馆陶,不要做更长时间的停留。当然了,这送行的盘缠馆陶县也会酌情给一些的,初步考虑是给足十五万大军的一个月米粮,对各位头领还额外有一笔抚慰金。如果张大当家还不满足的话,双方不妨开诚布公地谈一下,没必要非得刀兵相见。

    “只怕张金称拿了钱粮,更是把馆陶当做了头大肥羊!”程小九听得实在难过,忍不住低声插嘴。

    “他既然能号令那么多山寨,总得有个信誉吧!”林县令睁大了无辜的眼睛,期期艾艾地说道。

    “卑职从没听说过当贼还有信誉!”程小九气得连连跺脚。

    这话说出来,几位捕头大人可就不爱听了。纷纷出言证明盗亦有道,轻易不会出现无故毁约的情况。他们都是有着多年捉贼经验的老江湖,程小九自然说不过对方。各曹主事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前后征集“寸头”和运送过程中“消耗”,哪里还顾得上管程小九说得有没有道理,陆续开口替郭、贾两位捕头张起目来。

    “贤侄毕竟经历的事情少!”县令大人见众幕僚已经基本达成了一致,笑着开口打断程小九的坚持。“岂不闻自古便有绿林好汉之说?况且本县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并没想着如实支付给他们好处。若是能拖到援军来时,贼人拿走的米粮财帛,少不得加倍给本县吐出来!”

    既然县令大人都如此说了。程小九也只好暂时闭上尊口。林德恩又以前辈长者的身份安慰了他几句,转过脸去,继续和众幕僚讨论犒师事宜。米粮可以暂时从县库里边支取,钱帛也可以由官府暂且垫付。反正这些支出都是为了保护全县百姓,最后少不得由百姓们再平摊。但由哪个担任玄皋一职,却着实让大伙为了难。那张金称是个有名的喜怒无常,一旦得罪了他,恐怕立刻被人将心肝挖出来做下酒菜。今后县里边再有什么好处,可就永远与“玄皋”先生无关了。

    “这个当使者的人,必须有勇有谋,职位还不能太低,还必须口舌伶俐,长相魁梧。否则定然让张贼看轻贱了,反而有损于本县形象!”贾捕头一边用眼睛瞄着程小九,一边皮笑肉不笑地建议道。

    “嗯!”林县令点头不语,心中好生为难。若说全县最有胆识,对自己最忠心的人,可能非程小九莫属。可万一程小九被张金称给当菜吃了,贼人再进攻馆陶时,谁来领兵迎战?

    若是不让程小九去敌营出使,两个捕头之中任何一个,见到张金称后都保不准会临阵倒戈。至于李老酒、蒋烨等人,不是形象猥琐,就是贪婪胆小,派到敌营中去了,恐怕更会误事。

    看着同僚们眼中射出来的,或是畏缩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程小九感觉到自己的脊背渐渐发凉,他心中又涌上了那股天黑时行路被野兽盯上了的感觉,脖颈上长满小疙瘩,手掌也紧紧地握成了一团。

    掌心处是佩刀的木柄,那是唯一能让他感觉到安全和值得信赖的东西,比起眼前的上司和同事的笑容来,刀柄反而更温暖些。

    林县令的目光仍然在游移不定,小九知道他下不了决心。这个耳朵比蚯蚓还软的懦弱家伙,自己居然一直将他视作可以信赖的长辈!想与张金称谋皮么?谁出的主意谁去当使者!既然尔等将守卫馆陶看做程某一个人的责任,程某有什么理由替尔等去送死!

    这样想着,程小九慢慢地将头低下去。学着其他人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般静坐不动。他听见窗外的啾啾鸟鸣,听见风徐徐地拂过林梢,听见同僚们紧张的呼吸和肚子里边咕咕的鸣叫……惊吓中度过了一整夜,大伙谁都没机会吃早点。最早抗不住饿的人也许会第一个站起来主动请缨去当使者,而程小九饥一顿饱一顿早已习惯了,一整天不吃东西也不会觉得头晕。

    窗外又响起了悠长的角声,已经快正午了。一声号角代表着迄今为止城头上一切平安。可怜那些坚守在城头上的乡勇,如果他们知道背后的上司就是这样无耻的一群,他们还有没有士气拿起长枪?

    但这些家伙从来不觉得自己形容丑陋,他们聪明地寻找着借口,将林县令看过来的目光一一“推”开。平时不肯让商贩们拖欠一个肉好的市署主事突然变成了不精于计算的蠢驴,平素耀武扬威的弓手蒋烨昨夜突然吐血,并且有很多人作证。贾捕头与杜疤瘌父女有仇,郭捕头的腿脚不便。董主簿是朝廷钦点的命官,进入敌营后会辱没天子的颜面……

    没人适合去做使者。虽然在议论出使的目的和细节时,大伙一个比一个聪明,一个比一个热切。“非卑职无勇,而是卑职怕耽误了阖县老小的性命!”借口一个比一个善良,一个比一个合情合理。唯一找不到借口的,只有呆坐于桌案旁的程小九。

    少年人感觉到无数目光集中过来,殷切地落到自己的头上。他是唯一的,也是最适合的使者。仿佛在进入军营的那一天起,上天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切。所以,他不应该拒绝,如果拒绝就是不懂得感激林县令的知遇之恩,不服从冥冥中的天命!

    如果出使之人将城中的底细全交代给张金称,馆陶城恐怕半个时辰就会被流寇们攻破。那样,所有人都会死,无论其地位是高贵还是轻贱。就像王二毛先前所说,一把大火,烧个干干净净。这把大火中,还有自己在驴屎胡同那东倒西歪的茅草屋。程小九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泪水慢慢涌上了眼眶。

    “程兵曹!”林县令的声音恰恰在此时传来,让少年人心冷如冰。他吸了吸鼻子,笑着站起身,“大人有事尽管吩咐,程某唯您马首是瞻!”

    “你初为兵曹,便屡屡立下大功,这,这些本县上下有目共睹!”林县令被程小九的目光看得心里发虚,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迂回。“本县,本县所见过的少年英杰中,无人,无人能出你之右。若,若……”

    “呵呵!”一声憨厚的大笑打断了他的话。程小九一边笑,一边连连摇头,“大人不要夸我了。程某当不起英杰二字。但大人也不必为难,这出使之事,程某愿意担当!”

    “程兵曹——”林县令拖长了声音感慨,脸色难得地红了一次。“本县,如果你能完成使命,本县绝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大人言重了!”程小九继续笑着摇头,目光在瞬间变得古井无波,“既为本县兵曹,杀贼退敌乃程某的分内之事。只希望大人能答应程某几个要求,也好让程某去得安心!”

    “讲,只要本县能做到,肯定会答应你!”听对方提出要求来,林县令心中的愧疚立刻减轻了几分,抖擞着精神回答道。

    “程某饿了一整夜,想先吃顿饱饭!”程小九拱了拱手,淡然说道。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本县刚才忧心过度,竟把大伙的早饭给忘记了。孙主事,你马上去安排一下,到逍遥楼要一桌最好的酒菜来。本县要亲自把盏给程兵曹壮行!”

    “为了不被贼人看破城内底细,请大人再给程某准备身合适的衣装!”程小九笑了笑,继续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你既为使者,怎能穿着这身血淋淋的衣服去出使。刘主事,你马上派人去市上看一下,有合适的衣裳和靴子多给程兵曹取一些来。要干净利落,莫让贼人看了本县的笑话!”仿佛唯恐程小九反悔般,林县令没口子答应。“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本县一一安排人去办!”

    “若是程某回不来,请大人发一份俸禄给程某的老娘。”程小九的头慢慢低了下去,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唇。他不想流泪,至少不在这些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软弱。软弱在这里换不来任何同情,只能促使别人踏上更重的一脚。从今天起,他是馆陶县兵曹程名振,不再是驴屎胡同的半大小子程小九。他必须仰首挺胸地走出城去,不让任何人看笑话。

    少年人此去肯定是九死一生。拖到最后,张金称如果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也许会把他的心肝挖出来当众下酒。所以其最后的要求有些让人为难,林县令依旧决定接受。“程兵曹大可放心。你若出使成功,本县定然在郡守大人那里保举你担任县丞一职。如果张贼胆敢起了恶心,本县一定想方设法替你雪恨。至于你家中的老娘,本县决不亏待了她,只要本县活着,你的俸禄便不会中断!”

    说罢,他摆出一副慈祥的笑脸面对程小九,希望能在对方眼中看到曾经的佩服与感动。但他很快便失望了,此刻程小九的眼里只有浓烈的悲哀。那悲哀如火,让林县令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去注视。他心中有一种冲动想要收回前面的安排,站起身来号令大伙血战到底。勇气在嘴边滚了几次,终于还是消散了开去。“待会儿本县先命人支二十吊钱送到你家,算作预付你半年的薪俸。你还有别的要求么?本县尽量帮你办!”

    “如果没有确切消息,请县令大人不要将程某的事情通知给俺娘亲!”程小九突然又抬起头,以一种命令般的语调说道。“如果贼营突然出现了混乱,请大人抓紧机会。无论是战是走,都不要再犹豫!”

    “你要干什么?”林县令被程小九脸上凶狠的表情吓了一跳,颤抖着声音追问。他突然想起来了,眼前这个看似软弱的少年心志其实坚硬如钢,昨天半夜,就是他明知必死也持刀挡在自己面前!如果他试图去行刺张金称,万一失败的话……

    “大人尽管放心!”程小九的话继续传来,带着几分从容不迫。“只要和谈有一线希望,程某便不会采用非常手段。程某还想活着返回来继续在大人帐下效劳呢,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心思被人一下子瞧穿,林县令脸上不觉有些讪讪的。尴尬地笑了几声,点头承诺道:“本县期盼着你能平安归来。本县在边塞上还有些人脉,前几天已经把信发出去了,估计很快……”

    接下来的话,程小九左耳朵听进,右耳朵紧跟着就冒了出去。他没有心思再跟任何人虚与委蛇,他需要充足的时间来恢复体力。城墙外有一个未知的凶险在等着他,只有养足了精神,他才有希望活着回来。到那时他将不再于龌龊的衙门里边打滚。林县令今天答应的那二十吊买命钱足够他娶了杏花过门,最近的积蓄和杀敌的奖赏也可以拿出来,在闹市区租一间小小的铺面……

    逍遥楼今天根本没有营业,伙计们铁棍闩了门,躲在门板后听街上的动静。得知昨夜带领大伙杀贼的程兵曹下午要亲探虎穴,几个大厨立刻命人升了火,用尽全身解数整治出一桌上等好菜,趁热送了过来。几个轮换下城休息的队正也听说了县令大人的安排,义愤填膺地跑到了程小九身边,要求与他一同前往。对于大伙的美意,程小九都笑着婉拒了。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饱饭,然后又安安静静地将市署同僚从商铺中强征来的绸袍缎冠换好,腰上别了一把横刀,拱手跟大伙告辞。

    到了此时,即便一直将少年人看作眼中钉的贾、郭两位捕头,心中也涌起了几分佩服之意。带着众徒子徒孙,跟在林县令背后将他送到了栅栏边上。众乡勇默默将栅栏抽去一条,为兵曹大人开出一个小门,然后又默默站成了两排,看着昨夜与大伙同生共死的少年走向那条绝路。

    “兵曹大人!”旅率蒋百龄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哽咽着拦在了程小九面前。“大人且慢行!如果张金称狗贼趁机攻城,谁来带领大伙抵抗?”

    “对,兵曹大人不能去!县令大人,不能让兵曹大人去送死!”一向老实巴交的众乡勇们看到有人带头,立刻围拢了上前。“如果张金称狗贼不讲道理,大伙怎么办?谁有兵曹大人会打仗?”

    林县令被问得额头见汗,支吾着给不出答案。大伙的担忧他也曾经想过,但如果没人去敌营挡一挡张金称,馆陶城恐怕破得更快。况且两位捕头都相信张金称有信誉……其言而有信的名声,似乎比自己这位县令还要好!

    正尴尬间,林县令忽然听见程小九说道:“此事我已经跟县尊大人商量过,早有相应对策。蒋百龄,你昨夜表现最为出色,最适合接替我来指挥调度弟兄们。大伙别拦了,我去敌营探探他们的虚实,说不定转眼便能回转。届时咱们再一起守城,拿贼人的脑袋跟县令大人换钱花!”

    “对,对,程兵曹已经向我举荐过蒋旅率。他昨夜的作为,大伙都有目共睹!”林县令感激地看了程小九一眼,一连声地向众乡勇解释道。蒋百龄是蒋烨的侄儿,他来代替程小九指挥众乡勇,应该不会再引起两位捕头的猜忌。至于赏钱,那是早就答应好了,什么时候兑现都一样。

    “大伙送走了程兵曹,就可以到刘主事那里领赏钱。当天兑现当天的,绝不拖欠!”怕时间拖久了麻烦更多,董主簿接过林县令的话头,大声宣布。

    乡勇们先是一愣,转瞬便发出了齐声的欢呼。昨夜和今早两场血战,数以百计的敌人倒在了栅栏外。如果林县尊肯兑现先前的承诺的话,活着的众乡勇每人都发了一笔小财。在大伙兴高采烈的欢呼中,程小九笑着侧转身体,沿着刚刚拓宽出来的栅栏缝隙挤到了残墙边缘。他又留恋地看了看身后那一片茅草屋顶,笑了笑,纵身跳了下去。

    已经足够了,一跃之后,他便永远不再是驴屎胡同的半大小子程小九。他是程名振,敢效仿古人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地的程名振。可惜这里不是易水,没有人击缶,也没有人为自己拍剑而歌。

    “小九哥,等我一步!”背后突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叫喊,猛然回头,程名振看见王二毛愣头愣脑地坐在残墙下。屁股上沾满了漆黑的血迹,脸上却带着坦诚的笑容。

    “我跟你一起去!”王二毛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嘻嘻地说道。

    相对于城墙上的冷漠,城外的山贼反倒显得“热情”了许多。两个少年才从尸体堆中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巡营的喽啰兵已经举着刀枪上前“欢迎”。待看到城中只来了两个人,并且是两个胡子都没长出来的毛孩子,喽啰们的“热情”立刻冷了下去,收起兵器,瞪着眼睛向两个少年喝道:“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别再靠近了,否则我们可就要拿你们当官兵抓了!”

    “我们,我们是来当使者的!”王二毛吓得赶紧将手中横刀连着刀鞘高高地举起,颤抖着声音回答。

    “使者?”喽啰兵们被这个新鲜的名字弄得一愣,随后爆发出一阵近于疯狂的笑声,“你他娘的当这是两国交战呢?滚远边上玩去!我们这里只收俘虏,不收使者!”

    “我们就是来谈投降之事的。”程名振赶紧上前一步,陪着笑脸解释。

    “投降就开城门。派你们两个毛孩子来做什么?”有个长得只有程名振肩膀高的汉子凶巴巴地喊道。

    “不是怕惊了城内百姓么?况且这么大的事儿,总得双方商量商量,先理出个步骤来!”程名振想都不想,信口回答。

    “扯淡个步骤!”喽啰们大声喝骂,兵器几乎已经砸到了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的脸上。“把城门打开,回去跟他狗官说,把粮仓和库房打开。把今早带头抵抗的那家伙交出来剖腹挖心,爷爷们就饶了他!牙崩半个不字,老子们一刀一个,保证让他来不及后悔!”

    “粮仓和府库早打开了。里边有多少东西都列在了单子上。你们这么多人,总不能没个数地乱搬吧?所以县令大人先让我向张大王报一下数。别等诸位进城后发现什么东西短了,少了,又拿县令大人的脑袋泻火!”程名振反正豁出去了,满嘴乱跑舌头,“清单就在我身上,城中的粮食财货随时可以运过来!拜托几位前辈帮忙通传一声。就说馆陶县兵曹程名振奉县令大人之命,前来商量投降相关事宜!”

    “哈哈哈哈!”喽啰兵们又爆发出一阵大笑。见过脸皮厚的官兵,但大伙却从没见过馆陶县诸人这么厚的。什么先送清单,分明是想跟张大王讨价还价好得个善终。亏得这少年还振振有词,仿佛谁看不出他家县令那点儿小心思似的。

    王二毛又气又怕,脸色早已变得雪白。从心底涌出来的恐惧控制住了他,让他浑身上下都忍不住颤抖。但他却始终没有后退,半边身体紧紧护在朋友身侧。仿佛对方身上藏着无数珍宝般,令人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敢选择放弃。

    “嘿嘿,嘿嘿!”程名振发觉了二毛的异常,一边悄悄地将他挡在身后,一边大声地陪着众喽啰们傻笑。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王二毛机械地跟随着好朋友,亦步亦趋。笑了几声后,他发现装傻并不是很艰难的事情,至少能让自己暂时感觉舒服一些。于是笑得更顺畅,眼泪顺着眼角不住地往下滚。

    两个小毛孩子一个胆大憨傻,另一个胆小窝囊,面对着这样的敌手,喽啰兵也着实没心思抖威风。笑了一会儿,带队的小头目擦了把笑出来的眼泪,摇头说道:“你家县令也真有本事,居然连让两个孩子探路的办法都能想得出!跟我到军营门口等着,我替你上报给张大王。不过大王会不会见你,我可不能保证!”

    “没事,没事。只要我把话带到了,就能向县令大人交差!”程名振“喜出望外”,从口袋里边抓出一把铜钱,毫不顾忌地朝小头目手里塞。“这是一点点儿小意思,几位大哥拿去买酒不醉,买饭不饱,权当个心意。日后咱们城里见了,几位尽管到我家喝酒去。咱们馆陶县别的不成,酒水倒是有名的够辣!”

    “买酒不,不醉,买饭不,不饱!”王二毛一边哆嗦着,一边鹦鹉学舌。

    “去去,别拿钱来收买老子。被张大王知道了,老子非挨鞭子不可!”小喽啰头目用力将手一推,大声呵斥道。“老子要钱,自己到城里取。不缺你这三瓜两枣儿。跟上,把兵器交出来。到了营内不准东张西望,小心被人挖了眼睛!”

    “没想到几位大哥居然不收好处,简直比我家县令还清廉!”程名振讪讪地将手缩回,挠着后脑勺回应。

    这句马屁拍得极不成功,几名喽啰听完,立刻大声反驳,“你家县令清廉个屁。就差没把土地爷挖出来了!这当官的要是清廉,老子就不用造反了。奶奶的,他们做的那个样子,也就能糊弄糊弄你们两个小屁孩儿!”

    “那,那你可说错了,我,我家县令从来不做样子!每,每回,每回他想收钱,总能找出个好听的名,名目!”王二毛终于缓过一口气,畏畏缩缩地接茬。

    这倒不算冤枉了馆陶县诸君,就连程小九这屁股都没坐热的兵曹,半个月内捞到的钱都是他先前几年都看不到的。只不过在城内王二毛从不敢明着说,此刻被吓晕了头,什么话都不经思索向外冒。

    如此实在的话被喽啰兵们听在耳朵里,愈发觉得两个少年没威胁。他们笑呵呵地将二人围拢在中间,一边向营盘附近走,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拿少年人寻开心。

    “尝过女人味道了没有,后生崽?”

    “没呢?我家穷,娶不起媳妇。程哥他定了亲,老丈人却嫌聘礼给得少,不肯让女儿过门!”王二毛的话渐渐开始利索,句句都令大伙乐不可支。

    “奶奶的,那叫什么老丈人。简直一个人贩子么!别搭理他,等城破了,我带你到他们家门口去要人。敢摆谱,先打得他叫爷爷再说!”喽啰中有经历过与程名振一样遭遇的,笑着替少年人出鬼主意。

    “那可不行!他媳妇肯定要跟他闹!”

    “狗屁,女人还不都是打出来的。拿巴掌照屁股蛋子上狠狠地煽几下,保证她再也不敢跟你扎刺!”

    “那,那……”王二毛嘿嘿傻笑着,没法再接喽啰们的话茬。关于女人,他仅仅有一个模模糊糊地印象。臆想中,自己的女人是需要细心呵护的。不会在自己面前流眼泪,自己也不会让她受到半点伤。

    “可她会接受我的保护么?”猛然间,王二毛眼前又浮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永远遥不可及,永远高高在上。“除非……”一个大胆而又疯狂的想法在他的眼中跳了跳,火焰般不受控制地蔓延,蔓延……

    借着王二毛与众喽啰胡侃的机会,程名振悄悄观察土匪们的详情。前来攻打馆陶的土匪队伍规模非常庞大,一座座破破烂烂的帐篷平铺开去,足足绵延了十余里。令人吃惊的是:如此庞大的营寨外围却很少看到鹿砦、拒马这些军中必备的防御利器;偶尔在营盘附近冒出几段木栅栏来,还稀疏得就像老太太的门牙,骑兵不用下马便可以直冲而入。

    帐篷之间的阴影下,土匪们东一群,西一簇地蹲在一起乘凉。看到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被一群喽啰簇拥着靠近大营正门,众土匪楞了楞,旋即又把头侧开,各自忙手边的事。他们之中有人正拎着石头用力敲打一口“征集”来的铁锅,看样子是准备将其敲成碎片,以便放在包裹里带走。有人则霍霍磨着刀子,不时地将手指在刀刃上擦一擦,以试探刀刃是否已经足够锋利。磨刀石附近则拴着一头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羊,一边“咩咩”地叫着,一边啃着地上的杂草;更多的人是在想方设法寻开心,他们用石头和碎骨做成棋子,在地面上画出方格来赌输赢。偶尔有人输了却不肯认账,获胜者则为了一个石子的彩头,追着失败者挥拳乱捶。周围的人则主动让出一条路来,以便打人和被打者都能尽情发挥出应有水平,暂时缓解大伙的无聊。

    “如果我夜里带人来放火……”程名振看得直皱眉头。敌军混乱如此,一次准备充足的夜袭足以解决馆陶之危。只可惜上午时城内没有人肯支持他的作战方案,而现在,他已经来到敌营中了,城内更不会有人肯主动出来冒险。

    “怎么着,不喜欢我们这里的气氛?”走在两个少年身边的一名中年土匪非常敏感,看到程名振皱眉,立刻板下脸来质问。

    “没有,我是没想到你们来了这么多兵!早知道你们来了这么多人,昨夜的仗城里说什么也不敢打。”程名振赶紧堆起笑容,用讨好的语气回应。

    “知道怕了就好。一会儿见了张大王老实点,别摆你读书人的臭架子!读过几天书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家中要是有钱,也早去京师见皇上了!”中年土匪对王二毛的印象远好于程名振,竖起眼睛瞟了瞟他,继续呵斥。

    “那是,那是。程某哪敢摆架子。程某只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心里有点发怵而已!”低一次头也是低,低两次头也是低,程名振不敢还嘴,对所有委屈都逆来顺受。

    几句话便给自己人找回了场子,中年土匪心中暗自得意。刚要借机再发挥几句,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几匹战马快速从营中冲将出来。

    程名振和王二毛被喽啰们夹在队伍正中央,根本无路可躲。眼看着碗口大的马蹄子就要踏到了脑门上,“吁!”带队的骑手大喝,硬生生将战马拉得人立而起。

    “找死啊,走路不带眼睛!”没等程名振和王二毛从震惊中回过神,差点儿伤了自己人的骑兵们抢先喝骂。

    说来也怪,差点儿被战马踩伤的土匪们在程名振看来占着十分的理儿,却根本不敢还嘴。一边低着头让出道路,一边七嘴八舌赔礼道:“姑奶奶您别生气。我们没听见您的銮铃声!”“七当家的大人别记小人过,我等正押着敌军的使者,所以没注意到您老人家!”

    “直接砍了。押到营里边做什么,嫌咱们的军粮多得吃不完么?”带队的骑手横行惯了,厉声命令。

    “七当家,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护送程名振和王二毛的土匪小头目还算有几分胆气,拱了拱手,大声回应。

    “狗屁那个两国!咱们是绿林好汉,来去无踪,哪来的什么国?”带队的骑手向半空中虚抽了一记,脆声脆气的反问。

    程名振早就注意到眼前这位被称作七当家的土匪头目是个女人,却没想到流寇中的女人比男人还蛮恶。为了自救,只好上前几步,笑着向对方抱拳,“见过七当家,我等带着县令大人给张大头领的请降信。如果七当家能让我们两个见了大头领之后再死,程某将不胜感激!”

    “谁需要你一个死人的感激!”女土匪用马鞭指着程名振的额头,大声嘲笑。话音刚落,她又迅速皱起眉头,惊诧地叫道:“怎么是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再到城墙下找你!”

    程名振被对方没头没脑的话问得直发傻,悄悄向后退了退,陪着笑脸反问:“七当家认得在下么?程某真没想到!请恕程某眼拙……”

    “得了吧。酸劲儿!好好说话不会么?总得像喝了醋一般!”马背上的女土匪轻轻撇嘴,脸上的表情好生轻蔑。“我以前没见过你。你也别套近乎。今天你射郝老刀时,我就在城墙底下。他被你那一箭害得摔伤了大腿,强撑着才回到了营中,估计没十天半个月根本恢复不过来。所以我才带人来找你的麻烦!嘿嘿,你来了也好,我也不仗着人多欺负你,只对着你大腿射一箭,然后从此两不相欠。”

    “七当家!”护送程名振和王二毛的土匪小头目闻听此言,赶紧上前劝阻。“他既然来了,是否先让张大当家见见他,然后再归您处置。否则大当家过问起来,小的实在担当不起!”

    “扑通叔,看你那点儿出息!挺大男人,什么都怕!大当家知道了顶多抽你几皮鞭,难道还能杀了你么?”女土匪嘴角一翘,冲着土匪小头目奚落道。

    “敢情挨鞭子的不是你!”被称作扑通叔的土匪小头目轻声嘀咕。

    “你说什么?”女土匪眉头一皱,手中皮鞭立刻高高地扬了起来。“有种再重复一遍!”

    小土匪头目不敢回答,身体抱做一个团,却死死挡住了女土匪的马头。宁可挨上一顿打,也不肯放女土匪去伤害两名少年。见他仗义如此,程名振心中大为不忍。向旁边绕了几步,侧对着女土匪的马鞭笑道:“七当家先别动怒。不就是一箭么,程某让你射了便是。当时距离大约是八十步,程某就站在这里等着,请七当家到八十步外引弓!”

    “好,你够有种!”女土匪当即将马头一拨,蹭过小土匪头目扑通叔,径自跑到了八十步外。转身之间,她干净利落地从马鞍后取下角弓,搭上羽箭。手指微松,一点乌光带着风声直扑程小九。

    这几下动作甚为干脆,众土匪们根本来不及阻拦,只好抱着脑袋逃开去,心中同时暗自为少年人惋惜。七当家杜鹃的射艺学自五当家郝老刀,八十步外射中一个大活人根本不是什么难事。这军中缺医少药,大腿上被穿了一个洞未必会当场流血而死,过后能不能活下来,却全凭天命了。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羽箭飞来,王二毛也不管自己挡得住挡不住,合身便向好朋友面前扑。程名振再想将他推开已经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乌芒飞来,“啪”地一声射入了好朋友的裤子。

    “二毛!”程名振厉声大叫,心里边比自己被射中了还要疼。一只手扶住对方,另一只手迅速去拔羽箭,手指还没等碰到地方,乌黑的箭杆已经软软地自己掉了下来。再定睛细看,箭杆上哪里有箭头,分明是一根光突突的木棍,顶端隐隐带着一点儿血迹。

    “哎哟我的娘咧,疼死我了!”王二毛到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声呼痛。手指迫不及待地去捂伤口,却没捂到更多的血。热辣辣的感觉顺着大腿根子只冲脑门。

    “多谢七当家!”程名振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拉起还在冒冷汗的王二毛冲女土匪道谢。

    “你们两个倒是讲义气!”女土匪也为刚才的情景吃了一惊,忍不住冲着呲牙咧嘴的王二毛笑了笑,大声夸赞。赞完了,她又利落地一带马缰绳,催动坐骑冲到了两个少年头顶,皮鞭戟指,柳眉倒竖:“不过这下只是为郝老刀讨还公道。你这小白脸心肠忒坏,今天早上害了我们那么多弟兄,休想凭着一句投降便逃得活命!这满城老幼,谁都能放过,唯有你这个人放不得。”

    “七当家,你说,你说他就是守城的兵头?”没等程名振回话,刚才一路跟他有说有笑的扑通叔结结巴巴地向女土匪追问。

    “要不说他这人阴险狡诈呢。如果不是我恰巧看见,你今天被他骗着卖了,也得替他数钱!”女土匪带马兜了半个圈子,冷笑着回答。

    几名土匪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躲了几步。看到程名振神色表现依旧如常,心头的火气立刻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地冲上前数落道:“你个小王八蛋也太缺德了。那么多弟兄都死在了你手中,你还敢来营内当说客。不用张当家动手,爷们现在先料理了你!”

    “走开。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在自己营门口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不觉得掉架子么?”女土匪再次挥动皮鞭,将小喽啰们一个个抽得呲牙咧嘴。“全都到麻子叔那里领板子,每人二十下。不准逃避隐瞒。下次再不长眼睛,我就将你们的眼睛全给挖出来!”

    众喽啰不敢还嘴,唉声叹气地散去了。女土匪将面孔转向程名振和王二毛,嘴角隐隐含笑,“跟着我进来吧,我带你们去找张二伯。如果他要挖你心肝祭奠弟兄们的话,我会提议给你们个痛快!”

    如此别具特色的“美人之恩”,程名振也不好拒绝,唯有苦笑着向对方拱手。那女土匪却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了几分虚伪,用鞭子指了指,瞪着眼睛问道:“你既然那么怕死,又何必来做使者?好好在城里边蹲着,岂不是还能多活好些天?”

    “恐怕那样死得更快!”程名振心中暗自唏嘘。他这番出使,九成九是被林县令等人硬逼出来的,哪里有半分出于自愿?但这些自家人的龌龊事不能在外人面前说,无奈之下,只好干笑两声,文绉绉地回了一句,“这世上哪有真不怕死的。只是人生在世,有所为,必有所不为。”

    话音落下,心念陡然一动,不觉将话音提高了几分,继续补充道:“古人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这句书包掉得掷地有声,马背上的女土匪虽然听不懂,却也隐约猜到了程名振是下了牺牲自己一人换取全县百姓的心思。不由地又多看了他几眼,点头评价道:“看不出你这贪官还是个有良心的,平时没白吃白拿人家的东西。”

    “多谢女头领夸奖!”程名振长揖及地。身上猥琐颓废之气尽去,胸挺背直,看上去竟带着股说不出的洒脱。“我这个馆陶县兵曹才当了二十天不到,算不得什么贪官。我这位兄弟是被强拉来的乡勇,更与贪官搭不上什么关系!”

    既然心中的郁结都想通了,程名振心里也不再抱怨林县令等人懦弱。反而静下心来,想尽一切办法给王二毛创造全身而退的机会。旁边的王二毛不知道好朋友刚才又经历了一次春蚕脱茧般的蜕变,还以为程名振是在以花言巧语争取女土匪的帮助,也赶紧笑着在旁边帮腔:“的确,女大王别误会了,我们两个跟城中的其他官员根本不是一路的。如果算是一路,他们也不会赶着我们两个出来见张大王!”

    “那有什么区别?”女土匪笑着撇嘴。“张二伯说过,当官的只有两种,贪污的和来不及贪污的,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鸟。”

    程名振没料到自己一直视作出人头地的“仕途”机会,在土匪眼中居然如此的不堪。一时竟被笑得气结。转念想想自己在馆陶县官场这半个月里来的收益,对方的评价着实也不算污蔑。这口气渐渐又缓了过来,化作一声长叹向天空中喷去。

    “叹什么,可惜刚当了二十天的官,还没来得及贪污是不是?”女土匪难得有个同龄且不怎么令人讨厌的男子陪着说话,故意找茬质问。

    “不是!”程名振微笑着摇头。

    女土匪越看越觉得程名振有意思,忍不住就想拿话挤兑他,“那你又叹什么气?你连生死都看得淡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只为前路漫漫而已!”程名振摇了摇头,心中明白自己即便实话实说,恐怕眼前的女土匪也不会懂。非但女土匪不懂,这世上有几人会相信,自己做官的目的是为了养活老娘,攒钱娶媳妇,从来没想过去做祸害百姓的事情!

    只是,自己更没想到过,才上任短短二十几天,自己家床底下就塞满了铜钱和绸缎。

    “不懂。你这人真怪!”女土匪眨巴眨巴好看的大眼睛,非常迷茫地说道。

    “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求索!”程名振又掉了一句书包,然后微笑着解释道:“这是古人的一句牢骚话。我想到自己的一些事情,所以顺口说了出来。我打小就这毛病,女头领勿怪!”

    “这个毛病可真够呛。弄不好会被人当做疯子打!”女土匪在马背上直吐舌头。“别女头领、女头领的,这个词在你嘴里说出来真别扭。我叫杜鹃,是这里的七当家!”

    “杜鹃?”程名振觉得这个名字好耳熟,皱着眉头回忆。

    “怎么,你没听说过我?”第一次发觉别人听见自己的名字居然波澜不惊,七当家杜娟好生失望。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半个多月前把贾捕头和他手下兄弟暴打了一顿的那个女侠!”程名振终于有了印象,带着几分钦佩的口吻说道。

    他对贾、郭两位捕头没有半分好感,所以说起对方挨打之事,竟在不知不觉间与杜鹃站到了同样的立场上。此言一出,立刻让女头领杜鹃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将马缰绳向身边侍卫手中一丢,翻身跳了下来,一边走,一边解释:“我怎可能打得过那么多人,只收拾了姓贾的流氓一个而已。他那些手下都是脓包,追在我身后嚷嚷得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到最后却没任何人敢真正追上来!”

    “啊!他们可是说被你打伤了好几个!”程名振又是一愣,满脸惊诧。

    王二毛对此事的反应速度远超过了程名振,推了好朋友一把,笑着提醒道:“这帮王八蛋的德行你还不知道么?他们不这么说,回去后怎么跟贾捕头交差?”

    “这帮王八蛋,真他奶奶的是王八蛋!”程名振气得破口大骂。在衙役们的传言中,杜氏父女武功之高强几乎当世无双,差一点儿就能飞剑千里取人性命了。原来却全是瞎话,编得那么玄,仅仅是为了遮盖他们的胆怯无能而已。可怜自己半个多月来,就和这些王八蛋混在一起。可怜自己今天只身赴死,所为的人中居然也包括这些王八蛋!真是造化弄人,让人哭笑俱是不得!

    “哈哈,你居然骂自己人是王八蛋?”杜鹃好像又发现了什么新鲜事般,拍着手叫嚷。

    程名振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站错了队,赶紧将骂声停住。尴尬地连连摇头。王二毛却骂上了瘾,比比画画,将两位捕头和一众帮闲平素的包娼庇赌、欺行霸市、勒索无度的种种恶行一一摆出来,边摆边骂。好像程名振和他是女土匪的同伙般,压根儿不在乎自己此刻还有一个使者的身份。

    “那你们两个还帮他们来送死!”陪着王二毛数落了一会儿馆陶县的贪官污吏,杜鹃收起笑容,低声追问。

    “我们……”王二毛想解释说自己和程名振两个是被逼来的。话到嘴边,却被好朋友用目光硬生生给瞪了回去。只好无奈地指了指程名振,垂头丧气地说道:“你问他吧。他是兵曹,被县令大人派出来的。我跟他是好兄弟,所以死也要死在一起!”

    “你这人的确很讲义气!”女土匪杜鹃非常佩服地点评。能舍生替朋友挡箭的,即使找遍整个联营,也未必能找出第二个。这也是她对两个同龄少年心生好感的原因之一。但好感归好感,双方此时毕竟代表着不同的阵营,有些细节还是探听得越细越容易从中发现蛛丝马迹。

    “不过你这朋友!”她又指了指程名振,笑着奚落道,“他好像读书读傻了,不但要自己送死,还要把你也给拖累进来!”

    出乎她的意料,程名振竟非常坦然地接受这个指责,又客气地拱了拱手,诚恳地说道:“程某对此甚为惭愧!待会儿见了张大王,还请女当家代为解释一二。昨夜和今早指挥乡勇抵抗者都是我,与我这位好兄弟无关。他只是个吃粮当差的乡勇而已,手上没沾过血,不值得张大王动刀!”

    “我们兄弟同生共死!”抢在女土匪杜鹃答应之前,王二毛再度强调。“杜鹃你别听他的话,读书人么,总是有一些呆子气!”

    “我又没说一定要帮忙救你!”杜鹃冲着王二毛耸了耸肩膀,没好气地说道。“不过如果你们两个不想死的话,也很容易……”

    说到这儿,她猛然发觉三个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再度竖起眼睛,恶声恶气地尖叫,“呀,差点上了你们两个的当!我才不会给你们两个求情呢!张二伯今天一定要挖了你们的心肝出来,我也好在旁边看看,看看你们两个狡猾的家伙心上到底长了几个孔!”

    眼看着一个难得的逃生机会便要在眼前消失,王二毛岂肯甘心。不待那女子话音落下,立刻苦起脸来,大声嘟囔道:“那我们两个只好等死了。你真够狠心。亏得人家刚才还拿你当朋友!”

    “你倒自来熟。哪个说过是你的朋友来?”杜鹃没见过这么疲懒的人,气哼哼地呵斥。

    “不是拿你当朋友,我会跟你说县城里边的事情么?我们两个是被人逼着来的,又不是什么贪官?你凭什么非得杀我们!再者说了,张大王的爱吃人心的名头谁不知道?我们两个如果真的和城里狗官们关系好,他们怎会派我俩出来送死!”

    每到生死关头,人得潜能经常会被充分地激发。王二毛便是如此,明知道跟女土匪讲道理无异与虎谋皮,一番话却说得格外义正辞严。七当家杜鹃被他反问得说不出话,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悻悻地回了一句,“你们两个活该。如果怕死,昨天晚上怎么不投降?今天早上,又何必杀了我们那么多人?”

    “女头领这话说得可亏心了!”程名振发觉杜鹃的口风再度变软,也赶紧开口给王二毛帮腔。“昨天夜里,谁知道张大王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不抵抗的话,我们两个估计早就被人砍了!哪还有机会到你的军营里来当使者?”

    “又信口胡说,我们从来不杀主动投降的人!”

    “我们两个现在就是主动来投降的!”王二毛指了指程名振和自己的胸口,越发理直气壮。

    “你们两个是被打怕了,所以才投降,算不得主动!”杜鹃毕竟是个女孩子,明知道越辩下去自己越会被两个少年带进沟里,嘴上依旧要分出个是非黑白来。

    “反正不是你们冲到城里后才放下兵器的!现在进了你家大营,怎么说都是你们有道理!”王二毛悻悻地耸肩,脸上写满了冷笑。

    “那你就滚回城里去,等着姑奶奶去割你的脑袋!”

    “你们不肯放我俩走,我俩怎么回城里?”

    绕来绕去,话题又回到了上次同一个地方。七当家杜鹃被王二毛憋得小脸通红,挥起马鞭凌空抽了一鞭子,咬着牙发狠,“你们两个不就是想活命么?我放你们,说到……”

    “多谢女头领仗义相助!”这回,不等她把话收回,程名振立刻敲砖钉角。

    “你们……”杜鹃发现自己再度上当,气得浑身哆嗦。扬起鞭子想抽对方一顿,又觉得这样做实在显得自己太没心胸。瞪了半天眼睛,把头一扭,大步向前走去。

    王二毛和程名振相视而笑,心道自己这回终于有了一丝活命的希望。加快脚步,不声不响地跟在了杜鹃的身后。

    张金称的大营扎得极为凌乱,三个人走了足足有一里多路。才遥遥地看到了旁边竖着替天行道大旗的牛皮军帐。“不想死就在这老实等着,我进去先跟张二伯打个招呼!”女土匪杜鹃回头瞪了程名振一眼,恨恨地命令。

    “多谢女头领!程某不胜感激!”程名振知道自己刚才的确胜之不武,讪讪地拱手致谢。

    “跟你说过了,我叫杜鹃。你没有名字么?开口程某,闭口程某,也不嫌别扭!”杜鹃冷哼了一声,怒气未消。“我怎也不能跟张二伯和其他几位大当家说,外边有个姓程的胆小鬼前来讨饶吧。把狗屁县令的礼单也交给我,省得你连拿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砍了!”

    程名振苦笑着拱手,然后从怀中掏出礼物清单和林县令的亲笔求降信,非常信任地交到了杜鹃手里。“在下馆陶县新任兵曹程名振,奉县令大人之命前来请降。女统领如果今日能救我全县老小性命,程某此生必不敢忘!”

    “他叫程名振,你可以叫他程小九!”王二毛实在受不了好朋友突然变得如此做作,将他推到一边,大声表白。“他的兵曹刚当了不到二十天,屁股还没坐热乎呢。你上次胖揍贾捕头时,我们两个还都是运河上扛大包的苦哈哈……”

    “得了,得了,啰嗦!”七当家杜鹃将礼单和信封用力摆了摆,转身扬长而去。死到临头的王二毛胆子被吓得斗大,不待对方的背影去远,便用手指捅了捅身边的好朋友,压低了嗓子说道:“小九哥,这娘们真够味儿!简直一头母老虎,不知道这辈子谁敢娶她回家!”

    “小点儿声,你找死啊!”程名振吓得一哆嗦,赶紧用手去堵对方的嘴。“咱们两个还指望她帮忙呢,何苦又惹恼了她!”

    也不知道二人的话被杜鹃听见了,还是因为地上的杂物太多。眼角的余光里,程名振非常清楚地看见杜鹃的腿绊了绊。要糟!他心中暗暗叫苦,做好了准备挨对方的皮鞭。远处的影子却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转眼已经被牛皮大帐吞了进去。

    两个少年提着脑袋在张金称的中军大帐附近等待,心中充满了不安。每当周围有人经过,他们都警觉地举目查探,看看对方手里是否举着尖刀。而过路的流寇们眼里充满了贪婪,看向这边的目光总似在看一堆鲜肉。这种感觉非常荒诞,简直能把人活活逼疯。偏偏军营里的土匪毫无纪律,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程名振觉得自己即将崩溃的刹那,两队彪形大汗扛着鬼头大刀向他跑来。少年人的第一反应是撒腿逃走,手却伸出去,紧紧地拉住了牙齿咯咯作响的同伴。他发现王二毛的手心像尸体一样凉,冷汗与自己的冷汗交融在一处,淅淅沥沥地向手掌边缘淌。

    “小九哥!”王二毛不断地打着摆子,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这回没当孬种。我对得起你!”

    “咱们两个都不是孬种!”程小九咬着牙回应,笑容看上去比哭还要惨。两个人强忍着恐惧抬头挺胸,不肯在鬼头刀下露出更多的惧意。拎着鬼头刀的壮汉们恶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快步向远处走去。

    心头的紧张感觉一松,王二毛几乎当场跌倒。苦着脸看向程名振,发现好朋友的身体也软了下去,腰杆弯得像只大虾。二人相对着笑了笑,再次横下心来等死。牛皮大帐里却又没了动静,静悄悄的,好像一座沉睡着的阎王殿。

    忽然,又一队拎着铁链子的人从大帐旁跑过,链子末端挂着铁钩,黑漆漆的,也不知道上面是人还是牲畜的血。两个少年又被吓了一跳,僵直了身体,等着铁钩穿过自己的琵琶骨。半晌过后,铁链曳地声再度远去,牛皮大帐又恢复到沉静中,仿佛一头刚睡醒的老妖,正思索着下一餐到底吃什么。

    第三波跑过来的是一群光着膀子的屠夫,手里拎着木盆和剔骨刀。程名振却不像先前那样害怕了,推了推王二毛,低声安慰道:“别害怕,咱们越怕,张金称越开心!”

    “不,不,我,我撑得住!”王二毛挺起瘦棱棱的胸脯,咬着牙回应。

    话音刚落,屠夫们已经冲到了近前。不由分说拎起两个少年,捆猪一样四脚朝天捆了个结实。然后拿棍子在手脚中间一穿,抬起来向牛皮大帐走去。

    “救命啊——”王二毛声嘶力竭地大叫。鼻涕眼泪流了满脸。程名振心知今天难逃一死,眼泪也顺着腮边滚滚淌了下来。到了这个关头,他却不愿意再让人看到自己的软弱,用力吸了口气,大声怒喝道:“放我下来。士可杀不可辱!”

    “你这毛孩子是狗屁的士。张大王说了,细皮嫩肉的家伙,吃了刚好不塞牙!”走在程名振身边的是一名疤瘌脸恶汉,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笑呵呵地说道。

    程名振被对方的油手捏得直犯恶心,用力将头侧开,恨恨地怒骂,“你们这些人简直是一群畜生!爷爷做鬼后也不会放过你!”

    “那你可得排队了,想找我报仇的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疤瘌脸屠夫丝毫不以为意,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程名振斗嘴。

    程名振冷哼一声,闭目等死。耳畔王二毛的喊声却杀猪般传来,接连不断,“救命啊,救命。姓杜的丫头,你答应过救我们的!”

    “二毛,死则死矣!”程名振听得心烦,睁开眼睛劝阻。

    “不行。那丫头言而无信。我死不瞑目!”王二毛嗓子已经发哑了,却依旧不甘心束手就戮,“死丫头杜鹃。黑心眼的女土匪杜鹃,你说过要救我们的!你说话不算数,将来生儿子没……!”

    不待他将话骂完,二人眼前突然一暗。有股热乎乎的汗臭味道迎面扑来,熏得人几乎无法呼吸。紧跟着,横在四肢间的木棍猛然下落,耳畔只听“呯”地一声,眼前冒出了无数金星。

    “啊!老子做鬼也不……”王二毛继续大叫,身子于地上乱滚。程名振努力挣扎了两下,发觉徒劳无功,又紧紧闭上了嘴巴,不肯再继续让人看笑话。

    此时的他仰面朝天,刚好能看到牛皮大帐的棚顶。几条被熏得发黑的木杆子横在那里,脏兮兮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月。杆子的下端,却挂着一个八成新的大称。秤盘与秤星皆为纯银打造,亮闪闪的晃得人眼花。

    这姓张的落草之前莫非是个货郎?程名振看得好奇,心中暗自奚落。正迷惑间,只听上边有人大笑着问道:“丫头!这就是你说的那两个胆大包天的少年豪杰?胆量也不怎么样么?嗓子都快喊哑了?”

    “我把你捆上放汤锅边,你有种别吭一声!”王二毛吓得声音发颤,嘴巴上却半点不肯服软。

    “说话人可是张大当家。劳大当家如此兴师动众地对待,程某真是荣幸!”程名振的嘴巴也不是善茬,顺着王二毛的话头奚落。

    大帐内立刻响起了一阵怒喝之声,“大胆!”“嘴硬!”“赏他两个嘴巴!”“拖出去宰了!”乱七八糟,此起彼伏。这些声音落在程名振和王二毛耳朵里,却像听了仙乐般,恐惧之心又减轻了几分,歪着头互相挤了挤眼睛,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声嘶力竭的笑声打断了帐篷内所有嘈杂。气得张金称用力一拍桌案,“闭嘴,笑什么笑。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好笑的!”

    王二毛冲程名振眨眨眼睛,示意让好朋友赶紧抓住机会。程名振笑着点头,朗声回应道:“张大当家如果存心想杀了我两个,直接一刀下来就是,又何必费力气三番五次地派人折腾。既然是吓唬我们两个,我们已经被吓到了,张大当家也过够了瘾。接下来想必平安无事,自然我们两个要开心大笑了!”

    “你们两个想得倒是美。不杀你们,我那三百多个弟兄的性命怎么算?”一个公鸭嗓子的家伙气哼哼地质问。

    “先伤了我们那么多兄弟,然后又异想天开到营里来诈降!你倒说说,我们不杀你的理由是什么?”另一个粗声粗气的汉子愤怒地质问。

    程名振轻轻冷笑,一言不发。王二毛见到好朋友恢复了镇定,胆子也慢慢壮起来,学着对方的模样冷笑连声。

    “怎么不回答啊。哑巴了!”

    “没话可说了吧?看在你敢来这里的份上,老子给你个痛快!”公鸭嗓子和喘粗气汉子继续质问。

    程名振先是不肯开口,待对方接连问了好几次,才翻了翻眼皮,满脸不屑地回应道:“我是奉馆陶县尊林大人的命令前来向张大当家请降的。张大当家如果有话问,自然会让我站起来慢慢说。这么捆着,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而已,说出话来恐怕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当不了真!”

    这几句连挑拨带恭维,甚是出人意料。大帐内的嘈杂声立刻小了下去,闹着要杀死他的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张金称,唯恐对方真的耳软心活,怪罪自己喧宾夺主。坐在主帅位置上的张金称却压根不肯上当,用手指扣了扣面前的桌案,阴恻恻地命令道:“看来,我今天至少得割了你的舌头,以免你乱我军心。来人,将他们两个拖出去,先打二十板子刹刹威风!”

    周围立刻涌上另外一群壮汉,拖着程名振和王二毛身上的绳索便走。程名振和二毛两个也不讨饶,哼哼冷笑两声,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任对方随意折腾。

    见两个少年根本不怕自己的恐吓,张金称反而觉得对方有点意思了。又敲打了几下桌案,大声命令道,“拖回来,别打傻了,我还有话问他!”

    壮汉们像拖死狗一样把两个少年拖回,径自丢在了帅案之下。这次程名振能看清张金称的模样了,不过是一个三角眼、花白胡子、外加满口七扭八歪牙齿的老力棒儿,虽然难看了些,却远不像传说中那般蛮恶。

    恰恰张金称的目光也从上面看过来,与少年人的目光相遇。老贼头恶狠狠地瞪起了眼睛,试图把少年人的气焰压下去。程名振早已给吓出了胆量,索性冲着老贼头笑了笑,一脸诡秘。

    “你笑什么?”张金称被笑得一愣,本能地追问。

    程名振心中早有准备,立刻大声给出了一个令人鼻子气歪的答案:“我笑我从小到大都没出息,偏偏到了您这里,却被捆得紧紧的,非要挨板子才能被打掉威风。”

    这回,轮到张金称发怒了。他用力一拍桌案,就想命喽啰将程名振拖下去痛打,但想想对方话里边的圈套,又觉得自己真的要打了少年人的板子,反而等于承认自己气势不如对方了。拼命将怒火压了压,从牙缝里喝道:“来人,给他们两个松绑。让他们站着说话。外边准备好大锅,待本大王问完了城内情况,就给我活煮了他们!”

    左右侍卫答应着扑上,七手八脚给程、王两个解开绳子。程名振一个翻滚从地上爬起,向后退了几步,先低头扯平被捆出皱褶的长袍,又小心地掸净身上的泥土,端正好头顶软冠,待一切收拾停当了,才傲然向张金称拱手施礼:“馆陶县兵曹程名振,奉县尊大人的命令前来请降!”

    “你真的当我是傻子?”张金称的脸上黑气弥漫,好像隐藏着霹雳闪电。

    “跟他费什么话啊,早杀了早利索!”不待程名振回答,公鸭嗓子的家伙冷笑着提醒。

    “这群狗官,总觉得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粗声粗气的山贼紧随其后,唯恐将自己落下,就此在众人面前失了风头。

    他们不相信馆陶县的诚意,整座大帐中,没一个人相信林县令是真心请降。程名振肚子里直打鼓,脸上却不得不堆满坦诚,“没人敢当一个纵横千里,麾下控矢十万的人是傻子。除非这个人自己缺心眼!您老应该仔细看看那份礼单,注意一下上面写的是首批劳军物资,而不是全部。并且您只要等一天,明早便能得到这批粮草。顺便也能知道县令大人到底是不是真心打算投降!”

    “我只要杀进去,今天就能拿到这批粮草!”公鸭嗓子总是喜欢抢先,自作主张地替张金称回应。

    “杀进去!老张,别被这些蝇头小利给骗了!”粗声粗气的汉子比公鸭嗓子稍微懂一点礼貌,但是也十分有限。

    “杀进去!”

    “别上当!”

    “三个时辰的期限已经过了!”

    其余的众山大王们七嘴八舌,十句之中倒有九句是劝张金称不理睬城内求降,直接破城劫掠的。把整座大帐吵得像集市一般,根本不可能平心静气地说话。

    程名振没有办法开口解释,只好冲着张金称无奈地苦笑。他注意到张金称的眼睛中已经快冒出烟来了,一半是被自己气的,另外一半的怒火却是由于帐中众人。这是一个好机会,最妙的选择是向火上浇点油。但是他却没有这样做,而是谨慎地闭上了嘴巴,任由帐篷中的火焰自己选择爆发还是熄灭。

    张金称的忍耐能力堪称惊人,程名振几次看到他将手掌高高地举起来,落到桌面上后,却变成了轻轻地叩击,“笃、笃、笃”,“笃、笃、笃。”他像晚归的丈夫敲打自家的柴门一样耐心,唯恐惊吓到了熟睡的左邻右舍。“笃、笃、笃”,“笃、笃、笃”,一次不行便来第二次,终于将帐篷内的所有嘈杂都压了下去,终于让众土匪们意识到他们的大当家还没有说话,这座军帐还有一个主人。

    “张大当家何必跟……”寂静的大帐内,公鸭嗓子的嚷嚷声显得格外突兀。此人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逾越,讪讪地笑了笑,将后半句话咽入了肚子内。

    “杨当家说得有道理!”张金称冲着公鸭嗓子点头,然后又将目光转向粗声粗气的壮汉,“王大当家说得也没错!但此人既然敢来我营中,咱们要是不让他把话说完了,倒是显得小气了。传扬出去,恐怕有人会说咱们三个没肚量,连上门投降的也要赶尽杀绝!”

    “随你!”公鸭嗓子轻轻耸肩,完全是一副不愿意较真儿的模样。粗声粗气的汉子则冷笑着将目光转向程名振,“既然张大当家想听听你能说出什么花来,你小子就抓紧机会!老子可没多少耐性,这城外风大,老子今夜还想到衙门里找个娘们暖被窝呢!”

    “多谢王当家和杨当家给小子说话机会!”程名振笑着拱了拱手,郑重道谢。从刚才张金称的话中,他猜测出公鸭嗓子和粗声粗气的汉子应该就是张金称邀来助阵的杨公卿和王当仁。但两个远客跟张金称这个地主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给人的感觉更像是赶来看拆台,而不是赶来帮忙。特别是公鸭嗓子几次说话时的神态,一副标准地起哄看热闹模样,根本不像与张金称有什么利害与共的关系。

    贼头们之间的关系越是错综复杂,对程名振而言可把握的机会也就越多。他继续向周围团团做了个揖,也不管其中谁是张金称的麾下,谁是独霸一方的豪杰。待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来,才收起笑容,郑重地说道:“诸位当家想必已经看到了,那份礼单上写得是三万石粮食,外加一千吊钱,四十头活猪。只要张大当家答应暂时不入城,明天一早礼物便会主动送到军营门口!”

    “就这点儿东西?你当打发叫花子呢!老子攻进城去,还不是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杨公卿第三次抢了张金称的风头,惹得周围很多人怒目而视。

    类似的问题程名振已经对不同的人解释过很多遍了,一次比一次说得熟练。不过这一次,他刻意轻蔑地笑了笑,很不给面子地数落道:“杨当家能保证在明天早晨之前就将馆陶县独力拿下来么?昨天夜里和今天上午,程某在阵前可是没看到杨大当家!”

    “哄!”很多看不惯杨公卿嚣张模样的土匪头目立刻很不讲义气地哄堂,根本不在乎此刻谁才是自己的同一阵营。杨公卿被笑得勃然大怒,站起身,手几乎戳到了程名振鼻子上,“老子昨夜来得晚了些,所以没叫你尝到老子的厉害。若是老子早来一步,这馆陶县已经破了,哪轮到你在老子面前卖弄唇舌?”

    “如此说来,我应该感谢杨当家手下留情喽?”面对杨公卿的嚣张气焰,程名振反应很是从容。他相信张金称即便涵养再好,也不会容忍杨公卿一而再,再而三地于自家军帐抖威风。除非张金称嫌屁股下的金交椅太硬了,或者说张金称麾下的大小喽啰都是天生的软骨头。

    “少跟老子攀扯交情。老子在这一天,你便欺骗不了诸位兄弟!”杨公卿迅速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可能会犯众怒,手臂向左右挥了挥,大声表白。

    “程某大小也是个官儿,怎敢跟杨当家攀交情。”程名振的话中锋芒毕露,“但多等一个晚上便可以少死数千弟兄,这笔帐想来不太难算!杨当家不在乎麾下兄弟,在座的其他当家未必不在乎!”

    话音落下,周围立刻涌起一片窃窃私语。凭心而论,馆陶县乡勇的战斗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众土匪头目们的预料,所以他们才将喽啰们撤下休整,并且向馆陶守军提出限时投降的要求。如果对方真的像鸡蛋般一敲就破,众豪杰们才没心思听程名振在这里啰嗦些什么呢!

    众目睽睽之下,杨公卿明显地觉察到了自己的孤立。他抬眼看了看张金称,期望对方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谁料张金称却不在乎少年人如何妖言惑众,正扭着头跟玉罗刹杜鹃小声嘀咕。他强压怒火将头又转向王当仁,发现王当仁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好像对眼前的少年人充满了赞赏。

    这就是我的兄弟?杨公卿心里直发凉,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的血债,“就算杨某多付出三千兄弟,也能进得了城。而进得城后,定要馆陶县人芽不剩!”

    这种威胁的话,程名振也已经听过不止一次了。他笑着摇摇头,给出了一个准备充足的答案,“杨当家可别忘了,兔子被逼急了后,也会咬人!馆陶县的乡勇可能守不住县城,但在城破之前放一把火烧掉粮库和街道上所有店铺,却不是什么费力气的事!反正最后都是个死,自己把自己烧死和被杨当家砍死,结局没什么分别!”

    “有种你便试试!”

    “我不必试!杨当家想做什么尽管去做!”程名振将袖子一拂,冷冷地转过头去,不再看杨公卿的晦气嘴脸。

    恼羞成怒地杨公卿立刻伸手拔刀,准备让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血溅当场。这个出格举动可超出了张金称等人容忍的底限,没等他将刀完全抽出,先前带人绑两个少年入内的那个疤瘌脸屠夫已经跳将起来,快步挡住了程名振的后背,“杨大当家,您老是不是先喝口水,消消火气?”

    “杜疤瘌,你莫非瞎了眼睛么?看不出此人在挑拨离间?”杨公卿用力推了疤瘌脸屠夫一把,厉声喝道。

    他的身手本来就远在杜疤瘌之上,盛怒之下,又顾不得控制力气。一下子便将张金称麾下三当家杜疤瘌推了个四脚朝天。这下可引起了更大的“误会”,十几名彪形大汉立刻拎着兵器冲了过来,团团地将杨公卿围在了正中央。杨公卿身边的侍卫反应速度也不慢,迅速抽出腰间横刀,向自家头领扑去。

    眼看着军帐之中就要爆发出一场火并,坐在帅案上的张金称却笑着拍起了巴掌,“精彩,精彩!张某今天可算大饱眼福了!有人几句话就把杨大当家逼到了死胡同里!有人几句话就在我的军帐里挑出一场是非!还说没把我们这些土匪都当傻子耍,这一刀真要剁下去,我们这群人当傻子就当定了!”

    笑声不大,却句句直中要害。杨公卿被数落得面红耳赤,狠狠将刀插回腰间,冲着左右大骂道:“你们冲过来干什么,难道还怕我收拾不了一个半大孩子么?全给我退一边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退下去。在十万大军中杀我,估计还没人有那个胆子!”被程名振从地上扶起来的杜疤瘌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大声呵斥道。

    双方的侍卫见主公不愿意将事情闹大,讪讪地答应了一声,快步退后。看到风波已经平静了,杜疤瘌又用力挥了挥胳膊,甩开程名振的搀扶,“少在这儿装好人。小王八蛋,明天早上见不到军粮,老子第一个挖出你的心肝!”

    “如果明天早晨礼单上的东西少了一文一两,不待诸位当家的动手,程某愿意自杀以谢罪!”程名振退开数步,四下作揖保证。

    见程名振说得信誓旦旦,很多原本不相信他的头领们心思也开始活络。三万石粮食,四十头活猪。虽然还不够十五万喽啰吃一个月,但也能解决很多人的燃眉之急了。更何况还有一千吊肉好可以分?眼下战事既然还没开始,自然是见者有份,不能谁麾下的人数多谁便非得要拿大头!

    心里数着算筹,一些麾下人头较少的寨主们便开始四处找人商议。这回他们议论的话题不再是如何教训城里来的骗子,而是如何最大限度保证自己的利益。有人甚至动了拿到第一笔“分红”后便撤兵的念头。那样做虽然可能会少分许多钱粮红利,但风险也非常小,至少不用担心周边几个郡城的官军四下扑过来,把大伙全歼在运河西岸。

    所有这一切都没逃过张金称的眼睛。他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叹气。如果不是杨公卿一再搅局,他宁愿挥师攻城,而不是先收了城里的“犒劳”,然后再慢慢与对方讨价还价。馆陶县虽然是个弹丸之地,缺兵少将。但武阳、清河与黎阳三处,却驻扎有大批的郡兵。特别是此刻的黎阳,杨玄感麾下有一大批兵马在那替他守老巢。大军坐船顺着运河赶来,路上也不过需要耽搁三天。三天之后,无论馆陶县投不投降,他都不得不撤军远遁了。

    但被杨公卿这么一搅合,为了不让其他前来助战的大小寨主们看轻了,也为了自家威严,他都必须先与馆陶县虚与委蛇一番。即便翻脸,也得等至第一笔犒劳到手之后,那意味着风险的成倍增加,而最终收益的相差却聊聊无几。

    “大当家可是还在怀疑馆陶县的诚意?”见张金称的脸色阴阳不定,程名振上前半步,笑着询问。

    “呃!”沉思中的张金称被问得一愣,迅速地挤出几分冷笑,大声回应道:“让老子相信当官的会有诚意,除非老子被毒傻了。不过你可以放心,老子会等到明天早晨。如果明天早晨狗官答应的东西没运出来,老子便先杀了你祭旗,然后亲自带兵攻进城去,将狗官的心肝儿剜出来下酒!”

    “明天早晨,大当家一看便知!”程名振笑着摇头。他知道第一批东西从县库里就能凑得出,并且以林县令的胆量,肯定不敢赖账。但剩下的其他物资估计就要费一番曲折了。总之他顺利完成了出使的第一步目标,也把自己的小命儿赌了进去。

    “其他呢?馆陶县最终准备拿出多少物资来表示诚意?”张金称非常警觉,咬住程名振的话头追问。

    “这个……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您也知道,我这个兵曹才当了十几天,城里很多事情都说不上话。但有一点我能保证,只要大当家不攻城,需要多少粮草财帛,都可以跟林县令提。”程名振装模做样地想了想,郑重回答。

    “无论多少林县令都会答应么?”张金称继续冷笑,目光突然一闪,竟如刀一般直指程名振的心脏。

    程名振的心脏立刻开始狂跳,“无论多少,您都可以提!”他尽力避开对方的眼睛,用全身力气寻找合适的说辞,“但我想,县令大人肯定会跟您讨价还价?这个,您老应该知道,馆陶县是个弹丸之地!”

    “哈,好一个诚心投降!原来打着拖延时间的主意!”王当仁立刻大笑起来,毫不客气地拆穿程名振话里的陷阱。

    张金称换了个舒坦的姿势,稳稳靠在了交椅背上。这种交椅实际上是一个缩小了的胡床,背上絮着厚厚的一层蚕丝,靠起来既凉爽,又柔软。他在等着少年人的答案,同时也在等着更好的发作借口。

    眼前的少年人是个雏儿,说话时总是露出几分紧张,但其自制力非常好,好到同龄人无法望其项背。这样的少年人张金称此前只见过一个,前途已经让所有人羡慕得两眼放光。程名振是第二个,身上比他以前见到的那个少了几分倔强,但多了几分圆滑。

    圆滑的少年略作沉吟,很快便给出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诸位大当家做过生意么?知道人为什么要讨价还价?”

    “哈哈哈!”军帐里的人又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其中以杨公卿笑得最为大声。“老张,他在编排你!”一边笑,他一边提醒。唯恐别人忘记了张金称的出身。

    “这和做生意有什么关系?”张金称没有被他的言语激怒,笑着向程名振询问。

    “一般来说。讨价还价,才是真心想买东西的。如果不问价钱就让您把货包了的。要么是败家子,要么是不诚心买,故意拿您开玩笑的!”程名振长长出了口气,笑着回答。“同样道理,县令大人诚心投降,自然会竭尽所能满足大当家的要求。但能为治下百姓省一点儿,他肯定要省一点儿。不然等您走了以后,他的县令便当不下去了!白白忙活了一场,却落个鸡飞蛋打,您老想想,这种傻事儿有谁会心甘情愿去干?”

    “你倒是很会找借口!”张金称嘴角上翘,黄褐的牙齿从上唇边缘露了出来。“如果我坚持要进城呢?他准备如何?顽抗到底,还是束手就擒?”

    这是一个最难面对的问题,程名振知道能不能让“谈判”继续下去,完全取决于自己给出的答案。林县令的要求是,他想方设法用鬼话将张金称蒙住,使得其在城外驻留三天,三天后,视援军能否到来,再做定夺。而程名振不相信随意胡诌的鬼话能欺骗得了张金称。自打进入军帐到现在,他于张金称眼中没看到任何贪婪和欣喜。这个恶名在外的魔头有着超越一般人的冷静,即便在发怒时,也警觉地权衡着利益得失。

    “如果我是大当家,便不会入城,也不会提出超越馆陶县承受能力的要求!”面对周围恶狼一般窥探过来的目光,程名振侃侃而谈。“弟兄们的军纪如何,想必诸位大当家比我还清楚。而毁掉馆陶城未必是什么好事。诸位打猎,肯定不会为了抓几只猎物就放火焚山。给馆陶县留几分生机,下次诸位再来,便能收到同样多的米粮财帛。将馆陶县毁掉或逼得分文不剩了,下次诸位也就不用再来了!”

    刹那间,几乎在座所有的大小头领们都楞了一下。他们没有料到代表馆陶县令前来谈判的程名振居然会提出如此荒唐的一个建议。不入城,不提出超越馆陶县承受能力的要求,那样的话,大伙兴师动众来攻打县城做什么?还不如结结实实地绑上几个肉票,坐地收取赎金好了!

    但最近一段时间劫掠的收益越来越少,各地的抵抗越来越激烈也是个不争的事实。以前大伙谁都没心思仔细去想其中缘由,今天被少年人以“焚林而猎”的比喻提出来,立刻让很多人心有所感。把周围能攻下的县城都抢遍了,今后大伙到哪里去找活路去?放下刀剑再次提起锄头么?官府会允许么?周围其他绺子会允许么?!

    发觉周围的动静异常,程名振身上禁不住涌起一股疲软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最后几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为了活命,无论张金称表不表态都得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如果我是张大当家,最妥帖的办法是跟馆陶县令达成一纸协议。剩下的物资不一次带走,而是让馆陶县今后每向朝廷缴纳一份钱粮,便也如数向大当家这里缴纳一份。如此大当家收到了补给,馆陶县上下得安,双方都没什么亏吃!”

    话音落下,周围窃窃私语更是响成了一片。流寇们落草前大多都挣扎在社会底层,长期的苦难无形中在身上打下了自卑的烙印。当了山贼后,更是对前途已经完全绝望。毫不犹豫地欺负那些比自己还可怜的百姓,为了杀戮而杀戮,为了抢劫而抢劫,从没想过将来的结局在哪里。而学着官府的样子向周围郡县收取钱粮,这个大伙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提议却猛然在众人眼前推开了一扇窗。让他们看到了当了山贼之后的另外一种活法。像官府一样收取钱粮,像官府一样维持地方秩序,然后,自己甚至可以慢慢变成官府……

    杨玄感就在不远处的汲郡造反,带着麾下弟兄猛攻洛阳。韩国相聚众十万,横扫河南无人能挡。眼下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乱世,乱世之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真该早点杀了你!”在纷乱嘈杂声中,张金称一字一顿地说道。程名振的提议看上去明显像一个陷阱,却令他几乎无法拒绝。“明天我要见到这礼单上的东西。你好好烧柱高香,让姓林的别试图糊弄我!否则,明天休怪我老张不讲情面!”

    能够成功说得对方动心,程名振已经喜出望外。他不敢奢求更多,再度笑着拱手,从容地说道:“谢大当家高抬贵手。程某代阖县百姓多谢诸位当家!”

    “我几时说话要放过馆陶县来?”张金称耸肩而笑,“到底入不入城,要看你家县令知不知趣。鹃子,你给他们两安排一座小帐。多派些人手保护他们。这小子阴险狡诈,少不得会打什么鬼主意!”

    前半句话是针对程名振,后半句话却是对玉面罗刹杜鹃吩咐的。三当家杜老刀对这个安排很不满意,却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拆张金称的台,皱起眉头向上看了看,目光中充满了警觉。他的女儿,七当家杜鹃不理睬父亲的暗示,冲着帅案后抱了抱拳,然后得意地向两个少年招呼道:“跟我走吧,别磨磨蹭蹭的。你不去摆摊子算卦真可惜了,死人都能让你说活过来!”

    “安排完他们两个之后早些回中军来。咱们还有要事商量!”杜疤瘌想想还是不放心,追在女儿的身后叮嘱道。

    “知道了!你们先议着,我回来听就是!”父亲的多事让杜鹃感觉非常不舒服,一边走,一边用皮鞭戳着王二毛的脊梁,转瞬间,人已经走出了大帐之外。

    出了中军帐,新鲜的空气立刻令人精神为之一振。两个少年不敢呼吸得太大声,抽动着鼻翼,相对苦笑。七当家杜娟将他们的小动作看了个真切,摇摇头,笑着说道:“里边的味道很难闻,是么?我最不喜欢的便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瞎嚷嚷。本来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结果人都捂臭了,话还没说到一块去!”

    “还好了。馆陶县的军营里边,也是这个味道!”程名振不愿意再生是非,小心翼翼地回应。“至于扯皮么,官府里边扯得更厉害,有些事情年初开始扯,到了年终都未必有结论出来!”

    “那还能做成什么事情了?”杜鹃的笑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对他们来说,扯皮也是一种乐趣!”王二毛大声插嘴。“他们多扯一会儿皮,就少动些歪心思。对于俺们这些小老百姓来说,反而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活着!”

    “你还是小老百姓?”杜鹃对王二毛自报的身份很不认同。

    “当然。不是跟你说过么,我们两个二十天前还在码头上呢。之所以混乡勇,就是为了图个饱。张大当家没去我们那儿招兵,否则,说不定我就跟着张大当家混了!”王二毛一挺胸脯,信誓旦旦地表白。眼前这个名叫杜鹃的女人看起来甚得张金称的赏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跟她套好近乎,关系越亲近,活着离开的可能性越大。

    “就你会说!”杜鹃向他扬了扬皮鞭,“我们这儿从来不招油嘴滑舌的!太油嘴滑舌的人,十有八九靠不住!”

    “不油啊!”王二毛用力抹自己的嘴唇。“我好几天没吃过荤了,哪来的油!”

    “少贫!”杜鹃利落地甩了个鞭花,吓得王二毛直缩脖颈。难得有个人跟她说这么多笑话,威吓归威吓,她心里并不觉得二毛有多讨厌。反倒是处处小心翼翼的程名振,看在眼里总是令人觉得别扭。好像彼此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般,想穿过去,却怎么推都推不动。

    “不是贫,是真话,我在家里真的很难吃一回肉!”王二毛从对方的笑容里受到鼓舞,愈发口无遮拦。“我娘总是说要把钱存起来给我娶媳妇,却总是舍不得拿钱去外边请媒人!”

    “那你就去抢一个回家。就像杨公卿他们那样!”杜鹃一边笑,一边大声地给对方出主意。“过两年生个胖儿子出来,不愿意也变成愿意了!”话说完了,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女儿身,脸上腾地跳起一团红云。

    好在王二毛是个天生的马大哈,不会注意到少女的突然情绪波动。而程名振此刻的心思又悬在今后的谈判细节上,压根儿没朝她这边看。所以杜鹃的伎俩很容易便得了逞,话题转眼又扯到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上。

    只是顺利将尴尬话题避开之后,她心里又隐隐涌起一股不甘。如果刚才口误发生在与其他山寨中的年青头领之间,对方早涎着脸凑过来了,岂会像程名振这般置若罔闻。想到这,她有些愤懑地瞪了一眼程名振,突然发现对方生得甚为白净,额头脸孔棱角分明,比起自己日常所见的那些同龄人,看上去英武得多,也沉稳得多。

    沉稳的男人更可靠。虽然喜欢和活泼好动的少年交往,但同龄女孩子们私下交流时,却总是把沉稳作为选择丈夫的一个重要标准。夕阳下,杜鹃的脸越发红润了起来,就像春日里的山花,灿烂烂开得正旺。

    在寂寞中开开落落不是山贼女儿的性格,她不想继续被程名振忽略,笑着点点头,自顾问道:“程小九,你今天跟张二伯说得话,不是骗人的吧?”

    “啊,哪句,怎么可能!”程名振被问得一愣,赶紧把心思从别处收回来,打起十二分精神相对。他可不敢将看上去与自己同龄的杜鹃视作邻家少女。传说中,死在这个笑吟吟的女人手下的男子已经有上百了,无一不是死得惨不忍睹,尸骨不全。

    “你说可以跟县令达成协议,按时收取钱粮的那一句!”杜鹃见自己的伎俩得逞,心中暗喜,佯装郑重地追问。

    “那当然。这是目前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的方式。”程名振毫不犹豫地回应。他刚才也是被张金称等人逼急了才想到这样一个歪主意。原本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平安脱身。现在回想起来,却发现对于敌我双方而言,这条路都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两家不用继续打打杀杀,毕竟打仗就要死人!”

    王二毛见杜鹃好像心有所思,赶紧在一旁替程名振做补充。“那样我和小九哥就可以随时过来找你玩了。你们山寨上有了伤患,也可以偷偷送到馆陶安置!”

    “那你们每年能上交朝廷多少钱粮?”杜鹃皱着眉头想了想,继续追问。她发现王二毛的话对自己很有诱惑力,自从跟随父亲落草以来,家里的确吃穿不愁了。可每进一次城,她都得提着十二分小心。很多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她根本不敢仔细看,很多新鲜的吃食也从不敢停下来悠闲地细品。

    程名振刚刚进入官场,对馆陶县到底要缴纳多少赋税也不太清楚。但上午林县令等人议事时,曾经清楚地说过,四万五千石米、一千吊钱不算大数目。本着能少勿多的原则,他犹豫着说道,“大概每年能缴纳两万石米,三百吊钱吧。数量虽然不大,但年年不断!”

    “才这么点儿啊,还不够弟兄吃一个月呢?”杜鹃对程名振报出的数字很看不上眼,竖起眉头,瞪大了眼睛说道。

    “但张大王可以多找几个这样的县城啊!”程名振早已想过这个问题,非常干脆地提醒道。“巨鹿泽周边不止馆陶一个县,一个县城管一个月,十二个县城之间都定了同样的约,弟兄们从此后就不用四处打家劫舍了。加以时日,说不定还能凭此训练出一支百战精兵来!”

    “什么样才是百战精兵?”杜鹃继续追问。在她印象中,目前自家弟兄已经是非常强大了,如果昨天不是王当仁想抢头功,自家弟兄冲上去,也许一早大军已经进了城。

    “长官无命令,则千军万马前亦不言退。前进时百死而不旋踵,后撤时井然有序,不与袍泽争路,不弃兵器旗帜于道。”程名振照着书本上的记载,振振有词地解释。这才是他心目中的军旅形象,无论是目前的乡勇和张金称麾下的喽啰,在他眼里都是一群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实在上不得台盘。

    “又掉书包。”杜鹃听得迷迷糊糊,气哼哼地道。隐隐约约,她亦觉得程名振说的好像有点儿道理。手中真的有这样一支军队,恐怕再也不怕被官兵围剿了吧?巨鹿泽中的爷爷婶婶们也能过得开心些,不用听见一点儿风吹草动就想带着孩子往芦苇丛中钻。

    只是,这样一支军队,谁能训练得出来呢?放眼整个山寨,读过书的人屈指可数,能将行军打仗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的,更是比沙堆里的狗头金还稀罕。想到这儿,她又看了一眼程名振,发现对方身子骨生得极为均匀,手臂和大腿修长有力!

    会武功,读过很多书,能在半个月之内将乡勇训练得战斗力超越王当仁麾下喽啰兵的,也只有此人了。“那你可不可以留下来,帮张二伯训练这样一支精兵?”鬼使神差般,邀请的话脱口而出。

    “啊!”程名振的笑容立刻被吓得僵在了脸上,张大了嘴巴喊道。

    “算了,算我没说!”杜鹃脸上又是一热,悻悻地道。他依旧是一个官儿,而自己这里是匪窝。平生第一次,她为自己的身份感到难堪,心中闷闷的,说不出地沮丧。

    偏偏有人还不识趣,顺着杜鹃的口风询问道:“杜当家是想招我们入伙么?也不是不行,你得先说说跟了你们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让你们两个多活几天!”玉面罗刹的名号也不是白来的,转过霜一般的脸孔对着王二毛,恶狠狠地说道。

    王二毛吓得一吐舌头,立刻噤若寒蝉。三个人之间登时冷了场,谁都不再开口说话,闷闷地低头赶路。

    又走了片刻,杜鹃来到一座相对整齐的大帐篷前。“哧啦”一声将帐篷帘子扯开,向里边指了指,厉声命令:“进去吧,不想死就在里边好好呆着。吃的喝的直接向守卫要。”

    说罢,再不肯与程名振的眼睛相对。点手招过一队巡逻的士卒,怒气冲冲地吩咐:“把这个帐篷围起来,十二个时辰轮流看守。放跑他们两个中任何一个,你们就都洗干净了脖子等死吧!”

    带队的小头目点头如啄米,立刻将麾下的弟兄们分散开去,把帐篷围了个水泄不通。玉面罗刹杜鹃竖着眼睛在帐篷附近又巡视了一圈,确认已经防范得连个苍蝇都飞不掉了,才缓缓走回帐篷门口,用马鞭敲了敲帐壁,冲着被押进去的程、王两位少年威胁:“这里是我们的老营,大伙个个都跟官府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如果识相,你们两个就别想着逃走。窗口的狗皮褥子是去年新做的,睡的时候记得铺在地上,以免染了潮气!”

    前一半话说得声色俱厉,后一半话却渐渐柔和了下来。唯恐被人听出自己的软弱,她又迅速扬起皮鞭,狠狠地抽在了帐篷上,掉头扬长而去。

    王二毛没有任何跟同龄女子交往的经验,被对方六月天气一样的脾气吓得不住地吐舌头。待听得杜鹃的脚步声去远了,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低声咒骂道:“什么人啊,翻脸比翻书还快。要是做了我媳妇,非天天拿笤疙瘩往死里打不可。什么时候打服帖了,什么时候算!”

    程名振早就在小杏花那里吃过同样的苦头,笑笑不语。从窗口处扯出狗皮褥子自己铺了,倒头睡去。

    在此之前二人都已经折腾了一整夜和大半个白天,是以这一觉睡得倒也酣畅。待得从睡梦中醒来,东方已经再次发亮。徐徐晨风从窗口出入,带着股浓浓的柴草气息,让人恍恍惚惚觉得昨夜就住在自己家中。

    早餐过后,杜鹃再次前来探问。这回却又满脸带笑,好像昨天乱发脾气的是另外一个人。王二毛受不得别人的抬举,立刻笑着奚落道:“看你年龄和我差不多大,是不是属小狗的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杜鹃仰着头回应。猛然发觉对方是讽刺自己像狗一样容易翻脸,立刻用白眼珠回敬过去,“总之比属耗子的人强一些,不会被吓得睡不着觉,躲在被窝里抱着脚丫子哭一宿!”

    “我昨天睡得香着呢。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王二毛傲然撇嘴,“不像某些人啊某些人,恨不得调派半个营的兵马来看着我们两个手无寸铁的。生怕我半夜杀出去,带兵来端她的老巢!”

    “有本事你就试试!”

    “有子你别派人看着我!”

    二人大眼瞪小眼,活脱两只跳入场中的斗鸡。在别人营中,程名振自然不敢闹得太过分,见双方相持不下,轻轻扯了王二毛一把,低声说道:“二毛,别忘了你是个大老爷们!”

    “她?”王二毛眼珠子滴溜溜地在杜鹃身上乱滚,嘴撇得像下弦的残月。本想说不是自己不爷们,而是对方身上根本没有半分女人味儿!却发现杜鹃眼神又陡然凌厉,赶紧中途改口:“算了,我还没吃早饭呢。没力气!”

    “没早饭。有也拿去喂狗!”杜鹃没听见王二毛吞进肚子里的话,却从对方的表情上猜了出来,煞白着脸说道。

    程名振见此,赶紧从中替二人斡旋。“杜当家别见怪。二毛他是拿你当朋友了,所以才胡乱开玩笑。是不是张大当家找我们,所以才劳您来通传?”

    后半句客气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杜鹃的脸色愈发难看,“张大当家去带人接收城内送出来的粮草去了,暂时还没回来。你们两个想吃什么赶紧说,如果粮草数目不对,就等着上路吧!”

    程名振料定林县令等人不会在第一批粮草上面做手脚,所以也不害怕。笑着点点头,淡然回应:“所谓客随主便。军营里边第一餐吃什么,我们也跟着吃什么就行,用不着给大伙添麻烦。”

    “野菜粥,糠饽饽!”杜鹃看见程名振那客气从容的样子就觉得心里火星弥漫,冷笑着提醒。

    “不妨,我们两个吃惯了的!”程名振笑着拱手。

    玉面罗刹杜鹃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发,转身出帐,真的命人端了给普通喽啰吃的野菜粥和糠饽饽来待客。程名振和王二毛却是吃惯了这些糙食的,昨天晚上又因为过于劳累没顾得上吃饭,实在有些饿了。咧开腮帮子吃了个痛快,脸上根本看不出半分难咽之色来。

    一顿早餐吃完,倒也证明了他们二人再三强调的身份非虚。杜鹃心情立刻又好了不少,笑着坐过来,亲手给两位客人倒了盏茶,低声说道:“你们真的是刚刚混进衙门的?我还以为二毛一直在说瞎话骗人呢!”

    王二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悻然回应,“根本没必要骗你。我现在算想明白了,官老爷拉我们当乡勇,从开始就没安什么好心!”

    闻此言,杜鹃的眼神又是一亮。双目立刻转向程名振,想从他那里得到确定答案。程名振心里不赞同王二毛的说法,但为了平安脱身,也笑着补充道:“应该就这么回事情。你没收拾贾捕头前,我们两个找遍了馆陶县,也找不到个能养活自己的差事。结果你头天打了贾捕头,第二天我就在校场上被人破格提拔为乡勇的总教头。我起先一直以为自己运气好,现在想想,恐怕他们当时就料到张大王会打过来,所以提前准备下了送死的!”

    “当官的就是心眼子多!”杜鹃听得连连点头。根据她所掌握的情报,馆陶县衙门在二十几天前的确还没有程名振这号人。“那你还替他卖什么命?你昨天所讲的那个办法,让张二伯好生为难。直到今天早晨带人去接收犒军物资时,他嘴上还一直在念叨着!”

    “我不是为了那些当官的!”程名振正色强调。对于林县令等人的行为,他的确非常失望,所以不愿意被人和那些家伙等同,哪怕是在敌手面前。“我老娘、我媳妇都在城里。如果你们进了城,我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她们!”

    这话又戳到别人的痛处了。杜鹃清楚自家的军纪如何,叹了口气,不再开口。程名振本来就不是话多之人,王二毛吃饱了后也懒得挑事儿,一时间帐篷里边竟沉默了下来,只有袅袅的茶香围着三人萦绕。

    正默默地品着茶,外边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很多人吵吵嚷嚷地从帐篷外跑过,气氛竟然比赶集还热闹。杜鹃心里觉得不安,站起来,走到门口向外张望,看见很多人拎着米口袋,兴高采烈地向前营赶。还有人将量米用的木斗顶在了脑门上,跌跌撞撞地跑几步,又跌跌撞撞地停下来在原地高兴地转圈儿。

    “看样子林县令把米如数送出城来了。今天早晨,张二伯按照信上的要求让开了东门!”一时间,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她手扶帐门,背对着程、王两位少年解释。

    “林县令这个人别的方面不好说,但还算讲究信誉!”程名振心里也涌出了股说不出的滋味,淡淡地回应。

    如果他能做得了主,这第一波粮食肯定不会让张金称拿得如此轻松。流寇们人数虽然多,却各自打着各自的心思。如果城内的乡勇、衙役和大户人家的家丁能联合起来抵抗的话,坚守上半个月也不成问题。而迟迟从馆陶县得不到好处,各路流寇的军心就会愈发涣散。届时也许根本不用仰仗援兵,乡勇们趁机出城打几场硬仗,都可能吓得敌人自行撤走。

    但事态发展到了现在,得了第一波犒劳物资的诸位当家肯定指望着第二波、第三波。敌我双方就等于都被拖上了赌桌,最后的胜利却不取决于其中任何一方,而是取决于周围几个郡的郡守大人的胆量和心情。

    “怎么着,大伙再也没心思攻城了,你还不高兴么?”杜鹃敏感地听出了程名振话语中的失落,扭过脸来,冷笑着追问。

    “高兴,当然高兴!”程名振赶紧堆起满脸笑容。“我只是有点想城里的老娘,怕她在家里担心。”

    后半句话倒是发自肺腑,不带半点儿虚假。杜鹃自小便没了娘,对亲情素来看得重。看到程名振眼中真情流露,鼻子不觉跟着酸了酸,勉强笑了笑,低声应道:“接下来张二伯就会跟林县令谈长期合作的事宜了。肯定要派你回去送信。你别着急,也就是今天过午的事情!我一会儿就替你跟他说,不耽误你回家吃晚饭!”

    “那就多谢七当家了!”程名振喜出望外,长揖及地。

    “别那么客气!”杜鹃不肯受他的礼,掀开帐帘快步向外走。不留神突然被帐篷底边绊了下,晃了晃,全靠着一身的武艺功底才没有摔倒。

    到了下午,张金称果然派人来请。程名振和王二毛相互看了彼此一眼,暗自庆幸又逃过了一劫。

    还是昨日那座牛皮大帐,不过里边的味道愈发浑浊。杨公卿依旧臭着个脸,仿佛在座的人都欠了他很多钱一般。王当仁则嘴角上撇,森然冷笑。其他大小寨主们的态度却明显客气了许多,看到两个少年进门,个别人甚至主动站起身打招呼。

    “见过诸位当家!”程名振团团做了个罗圈揖。得到了城里的犒军物资,众寨主个个吃得油光满嘴。有人显然是中午喝过了酒,脸上透着明显的舒泰和满足。

    “不必客气,你们两个坐下说话!”张金称用手指了指军帐正中的胡凳,不冷不热地命令。

    从张金称的话里听出几分不快,程名振赶紧笑着拱手。“谢大当家赐坐!大当家的营帐里哪有我俩坐的位置?您有话尽管吩咐,我们两个站着听命就是!”

    “让你坐你就坐!”张金称先朝四下扫了一圈,压住众人的议论声,然后将刀一般的目光转向程名振。在他眼里,众寨主们此刻看上去可不是精神抖擞,而是一群被喂饱了的狗,脖子上随时可能被套上绳子勒死。

    “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程名振被对方看得心里发毛,却不敢露出怯意,只得硬着头皮坐了下去。

    “昨天县令信中答应的犒军物资,我今天已经全部收到了。他没有短斤少两!”待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在胡凳上坐稳,张金称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昨天给我提的那个建议,我跟众寨主们仔细商议了一下午……”

    说到这,他又将目光扫向众人,眼里充满了不屑。“他们都认为切实可行,我也只好由着大伙。不过这具体条件,林县令却不敢出城来跟我商量。我只好把我这边的要求都写了下来,让你带回城里去!”

    “晚辈愿意竭力促成此事!”程名振压住心头的狂喜,微笑着应承。只要回到馆陶县城,他便能根据这一天来对土匪的观察,重新调整防御措施。今后即便林县令的拖延时间计策被张金称看破,经过重新准备,馆陶县也不至于被土匪们攻破得太轻松。万一出了什么不测,他虽然没有保全整个县城的本事,背起老娘一人一枪从西门杀出去,跳入运河中逃命,却也不是什么无法实现的愿望。

    “我说的不是你,程小九!”张金称森然而笑,满口七扭八歪的大黄牙看上去说不出的令人恶心,“我说的是王兄弟。这封信由王兄弟带回去给县令大人。至于你么,既然主意是你出的,自然要你负责到底。协议没达成之前,本大王还有很多细节得向你咨询呢!”

    轰!程名振只觉得眼前一黑,整座大帐都压向头顶。为什么?我哪里被张贼看出了破绽?他着急地想。还没等想出任何对策来,王二毛已经愤怒地长身而起,“大当家难道要留小九哥做人质么?那你可真找错了人。他跟我一样都是苦哈哈,留在大当家这里也没什么用!”

    “有没有用得由我来说!”张金称毫不否认自己的打算,耸了耸肩膀,脸上写满了市侩气,“今天老子让开东门时,周围根本没留人,林县令却只敢把门开一小条缝隙,慢吞吞地运了整整一上午,才把粮草物资给老子送出来。老子诈称说少了二十石米,他又麻利地从城墙上用绳子顺下三十石米,连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得意地看了看无言以对的王二毛,他继续说道:“这么一个软蛋脓包,如能守得住馆陶县才是怪事。嘿嘿,所以我必须将程教头留下。他的确只当了二十多天的官儿,但谁让他能在这二十多天中便训练出一波乡勇跟本大王为难呢。留着他,馆陶县本大王随时都能进去,放了他,本大王想进馆陶,恐怕要多死上几百号弟兄!”

    “大当家就是大当家!”刚才板着一副死人脸的杨公卿立刻眉开眼笑,毫不忌讳地拍起了张金称的马屁。有他带头,周围立刻涌起了一片赞颂之声,仿佛刚才热情地跟两个少年打招呼的完全是另外一伙人,与他们根本未曾见过面般。

    “小九哥不回去,我也不回!”王二毛明知对方说得句句都是实话,兀自硬着头皮死扛。

    张金称冷笑着耸肩,“你不回去,好啊。我派人将信射进城内便是。你留在这里,刚好跟姓程地做对难兄难弟!”

    众寨主堡主们又是哄堂大笑,根本不把王二毛的抵抗放在眼中。程名振知道今天自己肯定无法脱身了,却不愿王二毛与自己一起在敌营中等死,笑着站起身,冲着张金称再度拱手,“既然大当家有心留客,程某也不能不识抬举。我家还有老母在堂,需要人回去报一声平安。所以还请大当家让二毛回去一趟,带过口信之后,再回来陪我亦无不可!”

    王二毛满肚子不情愿,刚要出言拒绝,脚趾却被程名振狠狠踩了一下。“我二人家中都只有老娘,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望大当家成全!”

    两次听程名振提及家中娘亲,王二毛再也硬不起来。狠狠咬住下嘴唇,静听张金称做最后决定。张金称本来也没打算将两少年全留下,笑着摆了摆手,“既然如此,就请王兄弟替我也给程兄弟的老娘带个好。请他老人家放心,程兄弟在我营中只是逗留几天,本大王轻易不会伤着他。”

    “另外!”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意越发阴森,“顺便也给林县令带句话,就说本大王刚刚得到消息,黎阳城已经被隋军攻破了。元务本全军覆灭,脑袋也被人砍了,不可能再派出半个兵来救他!”

    话音落下,程名振眼前又是一暗,连帐篷外的六月阳光瞬间都变得寒冷如冰。纵观馆陶周围各郡兵力,最有实力前来救援林县令的便是拥兵数万的汲郡太守元务本了。虽然眼下林县令的态度不明,可馆陶县周家藏的那些粮食都是李密为自己准备的,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张金称掠走。

    “也别指望着魏征和杨善会。”绝望之中,张金称的话愈发清晰阴冷,“窦建德跟我还有点交情,翟让么,跟武阳太守元宝藏之间关系也不太好!本大王给你家县令一天时间考虑,明天这个时候他还不能给我准信儿,可别怪本大王吃了他的,还要接着茬儿收拾他!”

    “小九哥!”王二毛的声音紧跟着传来,将程名振的魂魄硬生生从天外拉回躯壳。“小九哥,他,他说得是什么啊?我听不太懂!”不得不说,孤陋寡闻有时候也是优点,至少此刻王二毛的脸色看上去没有程名振那样苍白。

    “你就跟林县令说,黎阳城被官军攻破了。”程名振笑了笑,非常简练地总结。“张大王对谈判的诚意很浓,希望县令大人考虑!”

    “嗯!”王二毛将信将疑地看了好朋友一眼,郑重点头。杨善会是谁?元务本又是哪个?他根本都不在乎。甚至黎阳城为什么会被官军攻破,他也不想知道。他现在知道的唯有一件事,那便是程小九在不停地踩自己的脚趾头,不停地暗示自己离开。虽然他曾经发过誓要与程小九生死与共,发过誓不再害怕,不再退缩。

    “这就对了嘛!诚意,既然做买卖就要拿出诚意!别老指望着对方是傻子!”张金称大笑着将身体靠在交椅上,一语双关。

    想骗我,就凭姓林的那个蠢货?眯缝着眼睛观察手足无措的程名振,他心里好生得意。从昨天对方前来下书的那一刻,他就坚信林德恩不过是变着法想拖延时间。周围这群短视的家伙居然毫不犹豫地向陷阱里边跳,自己也差点中了圈套。可惜老天不给姓林的帮忙啊!呵呵!当年跟着自己出塞的李旭小子居然带着兵马从天上掉了下来,直接将黎阳守军全部“砸”死在家门口。武阳与清河两郡又被李密的帮手给拖住了,连自救还来不及,更不会向馆陶县发一兵一卒!

    得到这三个消息后,馆陶县玩什么花样,在张金称眼里都不重要了。对方已经成了熟螃蟹,壳子再硬,也只有被掰了下酒的份儿。而眼前这个姓程的却是送上门的生驹子,一旦收服在手,说不定将来能载着自己驰骋千里。

    大局尽在掌握,这种感觉真的令人飘飘然。张金称陶醉其中,心满意足。他从所有人的脸上都看到了佩服,唯独没注意到的是,在起身叮嘱王二毛的瞬间,程名振眼中突然有寒光闪了一闪。

    那一闪,如白虹贯日。

    接下来张金称等贼再啰嗦些什么,程名振已经懒得再注意了。他只顾笑着送好朋友王二毛离开,然后又笑着向众山贼们告辞,转身返回囚禁自己的帐篷。林县令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做出是否答应张金称所有条件的决定,这一点他很清楚。他还清楚的是,即便县令大人能再拖延几天,馆陶城最后也避免不了被贼人攻破的命运!眼下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有人在贼兵发起下一次进攻之前杀了张金称,而有机会接近张金称,并割下他那颗凶残的人头者,只有程名振自己一个。

    在走下城头的刹那,少年人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两天来的一切努力与挣扎,只是不甘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去而已。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其他所有选择,绝望之余,心情反而变得镇定。

    女土匪杜鹃歉疚地跟在程名振的身后。答应别人的事情没有做到,让她心里也很不舒服。但当着很多外人的面,她不能挑衅大当家的权威。那样非但不能救得了程名振,反而会让窥探者找到机会。杨公卿绝不甘心受张大当家的指使,至于王当仁,他的江湖地位一向在张大当家之上。

    这些绿林内部的苦衷她是无法向程名振解释的。她一直感觉到对方很瞧不起自己,再被此人知晓绿林好汉们彼此争权夺利时所干的那些龌龊勾当,她觉得自己可能被此人看得更轻。至于被程名振看轻后会损失些什么,杜鹃从未曾仔细想过。她只是一味小心着,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那微薄的尊严,维护着自己在对方眼中可能的形象。

    “有劳杜当家亲自护送!”用身体堵住帐篷门,程名振冷冷地道谢。

    “这间帐篷是我的!”杜鹃委屈的强调。她本来没必要告诉对方这个秘密。军营里边能拿得出手安排客人的帐篷有限,为了维护绿林好汉的颜面,所以她昨天才不得不将自己的帐篷捐献出来。那几张狗皮褥子和帐篷里边的茶壶木盏都是从城里买了没多久的,除了自己外,还没给其他人用过。而眼前的客人没有半点客人的自觉,用了主人的东西,居然还想把主人拒之门外。

    “那就劳烦杜当家换个监房囚禁我!”程名振微微楞了一下,硬着心肠补充。凭心而论,他并没有真的怨恨杜鹃。这么大个土匪窝,一个女人不可能事事都自作主张。但此刻双方即将成为生死寇仇,能少些瓜葛,还是少些瓜葛为妙。

    “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好歹!”杜鹃性格里没有忍让二字,用手将程名振的肩膀向旁边一扒拉,径自挤进了帐篷。“我把你安置在这儿,是免得别人伤了你。出了我的营房,想半夜砍掉你脑袋的人有的是!别以为会两把三脚猫功夫就能横着走,要你命的办法多着呢,保证你临死之前发觉不了,过后张二伯也没法追究谁下的手!”

    程名振笑了笑,懒得还嘴。就那些握刀的姿势都不对的小喽啰?自己一个至少能收拾他们五个!只是现在自己手中没兵器,大白天也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老实呆着!我会想办法放你走。无论张二伯和林县令之间到底能不能达成协议。”杜鹃被程名振满脸无所谓的笑容惹得愈发懊恼,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将一堆带棱带角的东西全部翻出来,打成了一个大包裹扛于肩膀上。“你别试图自己逃,否则肯定会被追回来刨腹剜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肯定会做到。如果做不到,我就赔一条性命给你!”

    “我不是针对你!”程名振讪讪地回应,心里好生后悔。在杜鹃收拾包裹的时候,他至少看见了两把剪子,一把割肉用的短刀和一把纳鞋底的锥子。其中任何一件工具留下来,都可能改造成一件杀人利器。如果昨天自己和王二毛好好在帐篷里翻翻,而不是光顾着补觉的话,也许在今天杜鹃将这些东西收走前,就能藏起一件两件来。如果自己不惹杜鹃发火,也许……

    “晚上营里边杀猪。我会派人给你送一盘肉!”杜鹃一只脚踏出帐篷,回过头来说道。气恼过后,她的眼睛变得很圆,很亮,让程名振很容易地想起了夜空中的星星。

    然而这两颗星星的闪烁规律是如此地难以琢磨。一直到了掌灯时分,也没有再度于帐篷里出现。烤好的猪肉倒是被喽啰们送来了整整一大盘,蘸着土匪们自己用野豆和糠皮酿制的黑酱,再配上新煮的肉汤,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放下肉盘,四名轮值监视他的喽啰却不肯走,就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嘴角边上润润的,喉咙不断地滚来滚去。

    “你们几个吃过了么?如果没有,何不一起坐下来尝尝?”猜到几个喽啰的心思,少年人笑着客气道。

    “没,公子您自己慢用。我们,我们那份得等会儿才能送过来!”喽啰们连连摆手,脚却不争气地向放肉的矮几旁边移。“张当家这边只分到了十头活猪。今晚宰掉其中八头,得先照顾山字营和火字营的弟兄。我们,我们估计能分一碗肉汤,泡着馕吃也是一样的味道!”

    “坐下吃吧,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那边的柜子上有碗,刚好拿过来盛汤!”程名振笑着将烤肉向前推了推,然后伸手去抄汤盆里的木勺。“一人先来一碗,如果不够,你们就打着我的名义到杜当家那边去要。反正她不能让我饿着,否则会丢张大当家的脸!”

    喽啰兵们轰然而笑,讪讪地从程名振手里抢走汤勺。“我们自己盛好了,可不敢吃着您的还累着您!公子一看就是个大善人,跟别的当官的不一样!”

    “我是稀里糊涂当上的官。其实只不过是个替死鬼!”程名振笑着摇头,将自己二十多天前如何当上的兵曹,以及如何被强逼着出城当信使的过程添油加醋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故事听起来的确荒唐透顶,很快便为他博得了一片同情。

    “奶奶的,什么玩意儿。这,这不是糊弄傻狗上墙头么!”一边撕扯着骨头上的肉筋,带队的小喽啰头目一边义愤填膺地表态。

    “当官的没几个好心眼的!”另一位诨号叫做橛子的小喽啰大声回应。有道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如果不是沾着程名振的光,光凭他们几个的身份,今晚可能连个肉星都看不见,更甭说坐在杜七当家的帐篷里,一手捧着肉骨头一手端着泡馕了。

    “都怪我当时自己傻,总觉得当兵吃粮,怎么着也是条活路,就稀里糊涂地跳了进去!”程名振继续苦笑,从盘子里边捡起一块最大的肉骨头,用力撕扯,“结果这才当了几天的官,屁股还没坐热乎呢,便被派出来送信……”

    “用这个,用这个!”看到程名振撕得费力,橛子毫不犹豫地从腰间解下短刀递了过去。坐在他旁边的一名年龄稍大的喽啰轻轻碰了碰他,却被他用白眼横了回来。“用刀切,这是我自己打的家伙。比买来的顺手得多!”

    程名振笑着接过短刀,贴着骨头缝将烤肉分成数块儿,然后又倒着刀柄将短刀还了回去。“的确是好东西,橛子哥上山前是打铁的?”

    “我当年的手艺,在村里边数得着。就是买不起铁料,否则我可以自己开作坊!”听别人夸赞自己的短刀好用,橛子笑得油光满面。

    “又吹,你也就会打锄头和菜刀!”小头目用力咽了一大口汤,笑着奚落。

    “那也比你只会给木板凿眼儿强吧!”不顾对方职位比自己高,橛子反唇相讥,“公子您不知道,木凿哥当年跟他师父学徒,学了三年半……”

    小头目举起剩骨作势欲丢,“再说我就砸你。还不是你那没良心的叔叔。当年要不是你叔不用心教我,我早就独立门户了。结果白给你叔叔家扛了三年半长活,连个桌子面都没教给我怎么打!”

    “我叔叔就恨不得把女儿倒贴给你了,你还好意思骂他没良心!”橛子笑呵呵地戳对方老底。“就不说自个儿手指头粗,握个斧子都握不好……”

    四名小喽啰嘻嘻哈哈,很快就被程名振探出了底细。这几个人都是来自一个村子,因为春天时山洪爆发,官府却拒绝救济,所以不得不投了张金称。而在张金称麾下,他们隶属于七当家杜鹃的锦字营,平素很少上阵打仗,所以伙食补给也远不如张金称的嫡系兵马。

    “你们刚才说的火字营,就是张大当家的亲兵吧?我在城里边带的天枢旅,也是县令自己的亲兵。不过没人给我们开小灶,平素跟其他几个团弟兄吃得都一样!”一边抓过刀子来剔肉筋,程名振一边漫不经心地询问。

    “我们这边也不是专门给山字营和火字营开小灶。只是打仗前才犒劳……”名叫木凿的小头目毫无提防,顺着程名振的口风回答。话说到一半,他猛然觉得不该泄密,连忙用骨头堵住了嘴,瞪大了眼睛看对方的反应。

    程名振对骨头上的肉筋显然比对军情更热情,居然连停都没停,径自将贴着骨头边缘的筋头剔下来,沾了点儿黑酱,大咧咧地丢进嘴里。“我打小就喜欢吃骨头上的筋,有咬头儿!哪位大哥再去弄一盘子肉来,就说我这两天没怎么吃饭,饿过了头……”

    望着桌子上已经被啃白了的骨头,喽啰们讪讪而笑。对于五个久不见腥荤的大老爷们来说,一盘儿烤肉的确少了些。但再去前营要肉,却可能被在负责掌管伙食的王当家用鞭子抽回来。毕竟那盘子肉说好了是专供程名振一个人的,根本没他们四个喽啰的份儿在内。

    见大伙谁也不肯动弹,程名振只好笑着又加了一句,“没事儿,说是我吃,他们肯定给。官府处斩死囚,头天还给吃顿好的呢,何况你们大当家攻城时还得拿我来威胁城里的人!”

    话音落下,帐篷里边的欢乐气氛立刻荡然无存。四名喽啰瞪着程名振,不顾满手是油,五指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今夜入城行动是傍晚之前诸位当家人才商定的,严禁向外人透漏半点消息。可眼前的小滑头也太精明了,居然凭着几块肉骨头就从大伙口中套出了事实。

    “我下午时就猜到了。你们大当家是为了麻痹林县令,才让王二毛送信和入城!”强压住心里的惊诧,程名振若无其事地补充。此刻割肉刀又转回了他的手上,但他没把握杀了眼前四个人后,不惊动外边的其他喽啰。所以不如继续装傻充楞,将刀子丢在桌案上,麻痹几名喽啰的心神。“只是我没想到张大当家这么着急,今天晚上就要进城!你们稍带着给我要点儿酒,反正要死,不妨让我喝个痛快!”

    这一招果然奏效,几名喽啰看见程名振将短刀丢回,立刻放松了警惕。四个成年人,的确没有必要被一名半大孩子吓到。何况对方一直客客气气地请自己吃喝,从没流露出半点儿敌意。

    想到这,喽啰头目第一个觉得脸热,咧了咧嘴,冲着属下命令:“橛子,狗剩儿,你们两个去。就说七当家的命令,不能慢待了程公子!咱们把程公子灌醉了,也省得他心里难受!”

    “嗯!”被称作橛子和狗剩儿的两个喽啰答应一声,站起身出帐。木凿和另外一名叫九成的喽啰仍然觉得尴尬,借着收拾桌上骨头的机会,低声安慰道:“程公子也别太难受。我们大当家的确要今晚趁夜入城,但他没想拿您的人头去祭旗。他一直把七当家看做亲生女儿,就冲您能住到七当家的营帐里这档子事儿,大当家肯定也没对您起歹心!”

    程名振将身体向后一仰,连声苦笑,“你的大当家啊,把我骗得像个猴子一样。三更攻城还是五更攻城?届时我会被放在哪里?”

    “七当家吩咐过,不告诉您。让您好好睡觉。等三更时分入了城,她亲自把王二毛和您的家人接出来!”小头目木凿倒也老实,喃喃地禀告。

    七当家杜鹃从没让张家军的任何男人进过她的军帐,唯独眼前这个面目英俊的少年人进了,并且接连要住两个晚上。如果当亲兵当到了现在连七当家的那些小女儿心思都没猜到,这个亲兵也不用继续当了。所以今天讨好程公子,就等于将来讨好七当家。不求着飞黄腾达,至少下次攻城时不用被派在最前头。

    “唉!”程名振仰面朝天倒下,双手垫在脑后,盯着帐篷顶发傻。眼泪顺着眼角不受控制地淌下来,大颗大颗滚到皮褥子上。

    “您,您老别难受。其实,其实张大当家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凶。我们很少,很少杀人,只是,只是不得已时……”好心的木凿又向前凑了凑,嘟囔着安慰。设身处地替眼前少年着想,他知道自己心里也一定会很难受。毕竟家人朋友都在城里,这一晚上过去后,不知道几人能够得到保全。

    程名振继续叹息着落泪,身子像泥鳅一样在狗皮褥子上翻滚,“不得已,张大当家不得已时候多么?”

    “大,大当家他……”木凿和九成不知道怎样替自己人辩解。杀人、放火、屠城,好像自从入伙以来,这样的事情每年都要发生一两次。这回城里边已经送了粮食出来,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

    寨主们的心思不是他们这些小喽啰能猜得到的。很快,他们也不用再为此觉得尴尬了。程名振身下的狗皮褥子突然自己翻了起来,紧紧地扣在他们头顶。紧跟着,二人只觉得后脑勺一痛,便失去了全部知觉。

    刚才还在地上叹气哭泣的程名振已经变成了凶神恶煞,用手中的骨头棒子狠狠地在两个喽啰的后脑勺上又补了几下,直到确认他们肯定昏死过去了。才干净利落地扒下来木凿的衣服和腰刀,快速套在自己身上。做完了这一切,他用被子将两名喽啰盖好,抓起桌案上的剔骨刀插在腰间,然后掀开门帘,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帐篷外。

    外面来来往往走动的喽啰很多,灯球火把亮成了一片,根本不是行刺的最好时机。但程名振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一旦敌军开始攻城,有没有张金称指挥,馆陶县的结局基本一个样。林县令不会想到张金称白天刚收下礼物,当晚便立刻发起进攻。敌人全力施为之下,馆陶县的众乡勇们也不可能再创造上次的奇迹。

    好在张金称麾下的喽啰们对他缺乏提防,或者说,喽啰们都不认为一个半大小子在十几万大军中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所以根本没人靠近了仔细分辨从帐篷中出来的是小伙长李木凿,还是被囚禁的贵客,任由程名振大摇大摆地从他们眼皮底下走了过去。

    越靠近张金称的中军,营盘里走动的喽啰兵越多。很多膀大腰圆的汉子兴高采烈,好像正赶着去过节。三三两两经过的队伍中,有人扛着长长的云梯。梯子的边缘还泛着树皮特有的青绿色,让人偷眼一望,便明白云梯是这两天临时赶制出来的。

    从一开始,张金称就没有上当!程名振在看到云梯的刹那,便猜到了贼人的全部想法。他们之所以答应林县令的要求,是因为他们也需要时间赶制攻城器械。而城里边辛辛苦苦凑出来的粮食和活猪,刚好做了张金称战前犒赏三军的补给。

    “别老指望对方是傻子!”喧闹的人声中,程名振再度听见了张金称的冷笑。他握紧腰间刀柄,加快脚步。自己逃走的事实很快就会被赶回去的橛头和狗剩发现,在此之前,自己必须潜到张金称身边,将剔骨刀刺进那曾经装了无数活人心肝的妖怪肚子。

    “呜呜—呜呜—呜呜”有人吹响了警报,有人迅速向牛皮大帐跑。程名振硬起头皮跟在跑动者的身后,一道向前猛冲。流寇就是流寇,为了找一个逃走的人居然全营示警!这简直是替自己在创造机会,乱哄哄的人群中,张金称怎么可能分辨出来哪个报信人是真,哪个报信人是假?

    越来越多的喽啰兵从他身边跑过,还有个别人在军营中策马驰骋。这些人太给程小九面子了,居然为了他的逃走慌到了如此地步!有脚步声快速从背后向他靠近,程名振迅速拔出横刀,全身戒备。来人头也不回地超了过去,边跑边喊,“敌袭,敌袭……”

    “胡说,哪来的敌人!”一个熟悉的声音替程名振质问,紧跟着,杜疤瘌光着膀子从一座军帐中跑出,手中拎着口甑明瓦亮的陌刀。看见眼前乱象,他愤怒地举起兵器,无数流星却拖着长长的尾巴从正东方射来,在营中点起一团团火焰。

    那不是流星,是制造精良的火箭!程名振欣喜地停住脚步。他不用再去冒险刺杀张金称了,官军已经到来。数以千计的大隋精兵拎着短刀,冲进几乎不设防的贼军营寨。几股喽啰逃得稍慢,被官军的队伍卷了两卷,顷刻便全都倒在了地上。

    前来偷袭的官军绝对堪称精锐。这一点从他们的推进速度上程名振就可以肯定。从第一声惊呼响起到现在总共也不过半盏茶时间,他们的前锋已经杀到了张金称的中军。而那些平素走路都晃着膀子的贼寇们就像见了猫的老鼠般,除了逃窜之外没有胆量做任何事情。不,即便是逃窜,他们逃得也极其外行,东一波、西一股,很快便被分进合击的官军兜头截住,一个挨一个变成刀下之鬼。

    势如破竹,干净利落,所有动作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对于挡在面前的敌人,无论多少都视之若无头野猪。这才是程名振心目中精锐之师,霸者之师。他深深地为与这样的队伍并肩作战而自豪,冲上前几步,捡起杜疤瘌丢在地上的陌刀,凶神恶煞般拦住一伙匆匆逃命的流贼,厉声断喝:“别逃,弃械者不杀!”

    回应他的是无数双白眼,除了绝望之外,还带着几分嘲弄。距离他最近的那名流寇就像没看见挡在面前的刀锋一般,用力推了一把就从他面前跑了过去。另外一名胆子稍小,向旁边绕了几步,继续亡命飞奔。

    “站住!前面是运河!你们跑不了!”程名振大怒,用刀背接连砸翻两名喽啰。他做这些,并不是仅仅想趁乱抢功。在他眼里,土匪们大多数都罪不至死。事实上,此刻丢下武器跪地乞降,是流寇们唯一的活命机会。像现在这般没头苍蝇般乱撞,即便侥幸逃脱官军的劫杀,跑到运河边上后,面对的也是死路一条。

    被他打倒在地的喽啰哭喊痛骂,没被击中者则四散而去,毫不停留。“不知道好歹的家伙!”程名振愈发恼怒,拎着陌刀追向跑得最快者,准备杀几个人立威。还没等他将沉重的陌刀抡起来,有排雕翎呼啸着从身边飞过,将逃命者一一钉翻在地。

    “嗖!”又是一排羽箭飞来,将躲避不及的几名喽啰尽数射杀。其中两支偏离了目标,直奔程名振后背。程名振赶紧俯身躲避,感觉到羽箭贴着自己衣服飞了过去。与此同时,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耳旁说道:“傻小子,还不把刀扔下快跑。齁老沉的,拿着也是累赘!”

    “我是……”程名振大声强调。他想声明自己是馆陶县兵曹,而不是流寇的同伙。话没说完,耳畔又传来了尖锐的利箭破空声。几串人血溅到了他脸上,热辣辣地生疼。羽箭过后,一队盔明甲亮的官兵冲将过来,挥刀割下中箭者的头颅。

    “看什么看,快跑!”沙哑的声音再次与他耳边响起,顺带着还用力推了他一把。程名振跌跌撞撞地汇入幸存者队伍,跌跌撞撞地扭头。他看见一张熟悉地脸,干皱而市侩,隐隐地还带着一丝本能的善良。

    “扑通叔!”程名振认出了两次出言提醒自己的流寇。昨天下午,就是此人将自己领到了张金称的大营门口。因为自己的蓄意欺骗,还令对方白挨了二十军棍。“前边是运河!大伙根本跑不掉!”带着几分歉意,他再次强调。期望眼前这位绰号叫做“扑通”的山贼头目能协助自己将身边的流寇组织起来,一道向官军乞降。

    “我知道!”小头目“扑通”喘息着回应。他年龄有些偏大,跑起来远没其他同伴有耐力。“那你也不能停,天黑,他们根本看不清你是谁!”

    “咱们,咱们一起……”程名振试探着建议。他们是官军,咱们是流寇。这样的划分让他非常别扭。但别扭之持续了一瞬间,转眼,他的话便被一片惨嚎声淹没。无数支狼牙利箭从半空中落下,射入流寇们根本没有铠甲遮挡的躯体。程名振不甘心地回过头,看见另外一队官军斜插而至,截住逃命队伍的末尾,手起刀落。

    有受伤的喽啰在血泊中挣扎,有被包围的喽啰跪地乞降。结局都是一样的,训练有素的官军只用了两次交替穿插,便清理干净了那一片战场。用于统计战功的人头被挂在了黑漆漆的铁甲外,随着铠甲主人的跑动,不停向地下淌血,一串,又一串,鲜艳夺目。

    他们看不清我的长相,我现在穿着山贼的衣服。震惊之余,少年人满腹郁闷。早知道官军会来,自己根本不会换上喽啰的衣服只身前去刺杀张金称。现在可好,张金称没有刺成,反而被人当做流寇追得无路可去。

    “清理”完了战场的官兵又从背后追杀过来,几乎每个人腰间都别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他们之中的弓箭手训练有素,每一次攒射总能将程名振身边的喽啰兵放倒一大批。侥幸没中箭的人不敢回头,撒开双腿,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燃烧的帐篷被甩在了身后,同伴的尸体被甩在了身后,辛辛苦苦抢掠来的财物被甩在了身后。很快,破碎的连营也被甩在了身后,大伙没命地跑,没命地逃,片刻也不敢停留。

    但官军的羽箭始终于身后倾泻。指挥这支队伍的将领非常有手段,自始至终也没给流寇们重新组织起来的机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只是追着流寇走,并不过分逼迫,但只要流寇们的脚步稍慢,羽箭和横刀立刻交替着招呼上来。

    程名振不再心存侥幸,他现在手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信物。而即便手上有,他也不敢赌身后的官兵会放过自己。那些人早已杀红了眼,根本没打算留任何俘虏。或者说,他们从一开始交战,便没将流寇们当做同类。

    与身边其他逃命者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程名振始终没放下手里的陌刀。尽管好心的“扑通”一再提醒他,乱军之中仅凭一把陌刀根本无济于事。相反,由于此物的沉重,倒会耽搁持有者逃命脚步。但程名振本能地握紧了刀柄,闭着眼睛跟在人流中间向西。他不敢回头看那些被杀的喽啰,更不敢回头张望追上来的官军。那不是他心目中的大隋官军,童年的记忆里,父亲口中的大隋府兵是一支仁义之师,王者之师。从不乱杀无辜,从不将刀砍向那些没有力量抵抗者。

    很快,他就不得不将眼睛重新瞪大了。一哨游骑包抄了过来,截断了他所在逃命队伍的脚步。“饶命!”这次,不待程名振提醒,喽啰们纷纷跪倒于地。拦路的校尉只是犹豫了一下,随后轻轻一挥手。马蹄声骤然加急,雪亮的刀锋兜头劈落,无数残肢在半空中飞舞。

    一把横刀扫到了程名振头顶,吓得他向旁边一跳,避了过去。又一把横刀紧跟着扫来,逼得他不得不举起陌刀抵抗。锐利的横刀与厚重的陌刀相交,“当!”地一声,横刀飞向半空。马背上的骑兵大声尖叫,侧着身子拨转坐骑。

    “当!”“当!”“当!”程名振接连挡了几下,将从自己身边扫过的横刀全部挡了开去。眼前骤然一空,骑兵们相继去远。五十步外,他们从容地拨转马头,检视这次冲击的战果。除了一个手握陌刀的少年人附近还有二十几个幸存者,其他流寇要么被战马踏翻,要么被横刀砍中,死伤枕籍。

    看到贼军中居然有人接下了自己一轮轻骑冲击,带队的校尉惊诧地瞪圆了碧蓝色的眼睛。这是自从他出道以来少有的怪事,麾下的弟兄虽然不如内府兵一样精锐,但也是江淮劲旅中十里挑一好手。即便高句丽正规军,在轻骑面前都只能作鸟兽散,而那个少年流寇在逃过一劫后居然依旧横眉怒目地站着,嘴里还不停地向自己嚷嚷。

    “他喊什么?”一边带领弟兄们调整队形,碧眼将领一边向身边的亲兵追问。他祖上不是中原人,自幼又长在江南,对北方话很不熟悉。

    “禀王校尉,他在骂咱们!”亲兵添油加醋地汇报。自家校尉是陈棱老将军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交上眼前这批人头,说不定就能升到车骑都尉。所以不管那个少年人喊得是什么,割下他的脑袋都是第一要务。

    “可惜了!”王姓校尉轻轻摇头。站在血泊中那个怒不可遏的少年是土匪里边少有的英杰,如果他肯弃械投降的话,自己愿意网开一面。但这个满口北方话的家伙既然敢出言辱骂自己,就怪不得自己心狠了。割下他的脑袋,刚好能给今晚的功劳再添上一笔。

    “他们都投降了!”眼看着官军又要发起新的一轮冲击,程名振大声咆哮。“他们已经投降了!我是馆陶县兵曹,我拿人头担保他们!”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除了周围已经吓得失去抵抗勇气的流寇们,没人仔细听他的话。骑兵们缓缓拉开彼此的距离,高高地举起了横刀。

    “你自己逃吧。程兄弟!”就在这个当口,程名振感觉到有人推了自己一把。他踉跄着跑开数步,然后就看到十几匹骏马旋风般从自己刚刚站立的地方冲了过去。血肉横飞,在最后一刻将他推出人群的“扑通”叔在刀丛中绝望地打着旋儿。一把把横刀借着战马冲刺地惯性扫在老人的背上,每一刀,都带起一片血雾。

    没等王姓校尉派出的小队骑兵拨转马头,程名振已经跳了起来。血光烧红了他的眼睛,他忘记了自己是馆陶县兵曹,忘记了自己不是流寇的同伙,更忘记了官军才是自家袍泽!凌空跳上前,冲着一匹匆匆而过的战马挥动陌刀。厚重的陌刀带着风声扫过,将马背上的骑兵一刀削为两段。

    “杀!”程名振听见自己在声嘶力竭地叫嚷。急奔数步,单手拉住无主坐骑的缰绳。惊慌的战马将他带了个趔趄,骑兵们纷纷凝神观望。很快,少年人的身影便出现在马鞍上。一手提缰,一手拎着厚重的陌刀,拨转马头,冲着骑兵的中央冲去。

    电光石火之间,没人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数。特别是指挥这伙骑兵的那名王姓校尉,派出二十名弟兄去诛杀剩余流寇,他自认为已经给足了敌将面子。谁料到敌将在最后关头居然夺了一匹战马,试图冲上前跟他同归于尽。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骑兵们一愣神的功夫,程名振已经急冲而至。他松开缰绳,双手将陌刀抡得像风车般,将仓促拦过来的兵器一一撞开。比陌刀短了太多也轻了太多的横刀被纷纷击飞,失去了兵器的骑手满脸难以置信。有人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兵器与少年人的身体发生了接触,有人分明看到了血迹在半空飞舞。但那名咆哮着的少年如同一头发了疯的老虎,片刻也不停留,偌大的陌刀冷森森闪着寒光,直奔王世充校尉的面门。跟在少年身后,是十九名惊慌失措的袍泽,他们刚刚杀光了少年人的同伙,他们没想到阵前的变化,也无法追上少年人的马蹄。

    眼看着山贼情急拼命,王世充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今晚欺敌人是流寇,他根本没有带长兵器。手中的横刀追杀步卒尚可,与陌刀对击,明显差了些分量。可现在他已经没有选择了,疯子般的敌将越冲越近。如果他让开,看在其兄长送的那几笔钱的份上,陈棱老将军未必拿他的脑袋正军法。但此后这支江淮劲卒中,将永无他王世充的立足之地!

    “当!”刺耳的金铁交鸣声扫清了王世充心中的所有杂念。他看到自己手中的横刀像玩具般断成了两截,看到浑身是血的疯子少年在马背上狂笑着拧身。“啊!”他发出一声惨叫,双脚用力踩了下马镫,翻身侧滚。大腿边缘紧跟着传来一股热辣辣的感觉,数片染血的皮甲纷纷飞向半空。

    “救王校尉!”“救王校尉!”骑兵们大声叫喊,顾不上再劫杀程名振,团团围住王世充落地之处。身上不知道被割了多少刀的程名振杀开一条血路,冲出人群。望着周围纷乱的火光,他呲了呲牙,调转马头,又向骑兵们冲去。

    那不是父亲的大隋府兵。不是!那不是大隋官军,不是前来援救馆陶的袍泽兄弟。那是一伙恶棍、混蛋、害群之马。他要把这些人全部杀掉,全部砍死。

    陌刀撞上一个人,程名振双手用力,将半截尸体甩上半空。冷森森的刀面泼开一道血瀑,他砍中了第二个,将对方连人带兵器一道砍成了两段。紧跟着是第三个,对方是一名面目秀气的年青人,吓得已经不知道抵抗。程名振一刀拍过去,将此人的脑袋拍成了血葫芦。

    第四个对手给他的大腿来了一记,第五个对手砍中了他的胳膊,这两个家伙随即被他用陌刀推下了战马,是死是活无人知道。耳边马蹄声如雷,刀光闪成一片,程名振狂笑着挥刀,刀刀进攻,决不防守。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被当做一个贼杀死。他很不甘心,但无法抗拒命运!

    眼前景物突然一空,再没人挡住他的去路。程名振狂笑着拨马,看见骑兵们簇拥着那个碧眼校尉,惊慌失措地向远处四散逃去。在他们身侧,几百匹战马杀了过来,马背上的山贼一个个长得像凶神恶煞。再远处,更多的流寇徒步跟在战马后,宛若洪流。

    “笨蛋!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带队救了他的女人厉声呵斥。两天来,程名振已经被这个女人呵斥了无数回,唯独本次,呵斥声听起来如此地悦耳!

    只可惜,给他笑脸的仅仅是杜鹃和郝老刀两个人。张金称、杨公卿、王当仁等头领都在这队人马里,发现大伙顺路救下的“好汉”居然是程名振,众寨主们的脸色立刻变得千奇百怪。

    “杀了他!”杨公卿大声命令。双腿一夹马肚带,直接扑向程名振。他的几名亲信立刻举起兵器,分散着包抄而至。刚才程名振与官兵“窝里斗”情形他们都看到了,众人自问单挑未必是少年人的对手。但此刻大伙人多,一通乱刀砍下去,总能分了他的尸。

    这个以多欺少的战术没得到施展机会。几乎在杨公卿策动战马的同时,杜鹃将弓箭搭在了弦上。“哪个敢动他一根寒毛?别怪老娘的箭不张眼睛!”她满嘴粗话,眼睛竖得像护着窝的母狼。冷冰冰的箭尖却稳稳地锁定了杨公卿的喉咙,一刻不离。

    在如此近的距离上,杨当家可不敢赌玉面罗刹的话是不是威胁。悻悻地带住坐骑,两眼只冒绿火,“他手里拿的是你爹的陌刀。你爹肯定被这小子给害死了,你这丫头不给你爹报仇,却护着这小白脸。当心晴天打雷!”

    他的话引发了一阵骚动,很多骑在马上的喽啰立刻冷眼扫了过来。就在这个时候,几个先前躺在血泊中装死,然后爬起来向大伙靠拢的喽啰走到了队伍附近,听见杨公卿的挑拨,立刻大声替程名振分辨道:“杜三当家先就向西去了,程爷是为了救我们,才落在了后面!”

    “他会救你们?”杨公卿恶狠狠地瞪着几个喽啰兵,恨不得将对方用眼神剥皮剜心。“是他骗咱们……”

    “他刚才为了护着我们,才跟官兵拼命!”几个先前装死的喽啰虽然胆小,却不肯顺着杨公卿的意思说谎。程名振刚才独自提刀挡在战马面前的样子留给大伙的印象太深刻了,虽然他最终被“扑通”叔推出了人堆儿,但那份舍命相护的恩情,大伙都记在心里。

    杨公卿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只好将头转向张金称,“大当家,你别忘了是谁骗咱们在城下耽搁了这么久!”

    “敌军不是从城里杀出来的!”杜鹃抢先提醒。

    没等张金称最出裁决,又一队官军呐喊着杀到。杜鹃和郝老刀立刻带人冲了上去,与官兵们展开生死搏杀。追兵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哭喊着向后退却。郝老刀和杜鹃两个也不敢追杀,带着骑马的喽啰兜回来,团团护在大队的身后。

    这个时候再为了程名振一个人耽搁时间肯定不值得。张金称只是扫了少年人一眼,便迅速拨转了马头。骑着战马的土匪头目和步行的小喽啰们快速跟上,万余人的队伍摸着黑向西移动。不时有小队官兵从夜幕中杀到近前,对比一下双方的规模,立刻让开了道路。也有些不开眼的官兵试图尾随追杀,被郝老刀带着几个擅射的猎户用弓迎头放翻了十几个,剩下的呼啦一声鼠窜而去。

    他们在黑暗中绕馆陶城而过。从始至终,城墙上没有一根弩箭射下来。缺少了程名振这个主心骨儿,众乡勇变得非常孱弱。几点巡夜的灯火甚至主动被熄灭掉,以免引起张大寨主的任何不快。

    浑浑噩噩地被土匪们携裹着,程名振浑浑噩噩地将馆陶县的城墙甩在身后。县城彻底安全了,他却感觉不到半点喜悦。半夜时那场厮杀,他不知道有多少官兵死在自己的手里。若论单个人制造的死伤,恐怕张金称麾下无一名土匪的战绩如他大。想到这些,他心里就非常不舒服,仿佛自己已经变成土匪的一员,愧对程家的列祖列宗。可如果当时他不挥刀拼命,恐怕脑袋早已经不在自己的脖子上了。那样,甭指望馆陶县的人事后会挺身而出为他鸣冤叫屈。县令大人性格就是如此,在出城议和之前,程名振已经将其看了个通透。

    “别人不注意时我放你走!”看到程名振不停地回头张望,杜鹃叹了口气,低声允诺。

    “去哪?”程名振咧嘴苦笑。一旦官军中的士卒认出来,自己会有活路么?要回,也得风声冷了之后才能回,在此之前,恐怕匪窝是自己唯一的容身之处。

    “随便你!”杜鹃顺口回应,然后微微一愣,目光陡然变得明亮。但很快,她的眼神又平静了下来。尽管浑身上下已经被血染红,眼前的程名振依旧与周围的弟兄们格格不入。他的脊背始终挺得像松树一样直,坚强且孤独。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再无话说。默默地又走了半里多路,哗哗的水声挡住了大伙的去路。几名机灵的喽啰兵搬起石头向河心丢去,“扑通”,石头溅起了一个沉闷的水泡,转瞬沉得无影无踪。

    运河刚修了没几年,河床里还没多少淤泥。倘若大队人马选择泅渡而过的话,肯定会有不少弟兄淹死在中途。如果赶制浮桥,恐怕没等浮桥建好,官兵的大队已经追了过来。经过小半夜的逃亡,喽啰们已经被磨光了最后一点儿士气。随便千十号官兵冲上前,就可将这两万余人全歼于运河畔。

    “向南走,五里外的刘家庄附近有一段河道很窄,上面有座木板和缆绳搭建的桥!”赶在众人将绝望发泄在自己身上之前,程名振大声建议。上次张金称的队伍攻陷平恩,他就是从那里逃到运河东岸的。这回,他要原路返回去,身后带着当日的寇仇。

    “你确定!”张金称迅速回过头,盯着程名震的眼睛追问。

    “确定!”程名振犹豫了一下,大声回应。“不过大当家在过河前,必须先整理好队伍。否则大伙一挤,肯定一块儿完蛋!”

    张金称的脸上陡然一寒,对程名振怒目而视。弟兄们队形散乱,衣冠不整,他知道。但这种窘迫情况还不是眼前的少年造成的?如果不是他用谎言欺骗自己,十几万弟兄怎会受到官军的偷袭?

    “如果有秩序的渡河,可能绝大部分人都能抢在官军追来之前逃离生天!”程名振将头偏了偏,不与张金称的目光相对。已经看了太多的血,他不想更多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哪怕这些人都是十恶不赦的盗匪。

    张金称悚然动容,狠狠地剜了一眼程名振,然后回头大声怒喝,“各营头领下去整队!有不服从号令者,立刻给老子扔河里去,省得死在官兵手里,连个囫囵尸首都捞不到!”

    众头目答应一声,快速分散入逃命的队伍,整理军容。杨公卿和王当仁麾下的弟兄虽然不情愿,为了活命,也不得不插在了张金称的队伍间。整支大军沿着运河畔的泥地转头向南,一边前进,一边排出前后顺序。

    五里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堪堪走了一个时辰,长夜中才隐约出现了一个村落的影子。奉了朝廷的坚壁清野令,村中百姓早在春天时就被强行迁入馆陶县中了。因此偌大的村子中根本没有人影,只剩下几只被抛弃了的老狗,站在长满荒草的屋檐下冲着不速之客声嘶力竭地吼叫。

    它们仍在捍卫着自己的家园。但很快,它们就为这种螳臂当车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几名饿红了眼睛的喽啰冲过去,一通乱刀将看家狗剁翻。虽然它们的尸体又老又瘦,熬成肉汤,也能添饱十几个饥肠辘辘的肚子。

    有人冲进院落,在每间屋子里大肆搜索,期待能找到一点主人留下的食物或财产。有人则将战败的恐惧和愤怒都发泄在了破旧的茅草屋子上,拆墙卸窗,肆意破坏。好不容易整齐的队伍顷刻间又乱了起来,人影幢幢,黑暗中就像一个个晃动的幽灵。张金称此刻却根本没心思约束军纪,只顾瞪着眼睛向程名振追问道:“索桥在哪?赶快带大伙过去!”

    “就在村子中央偏西,正对着废弃的佛塔!”程名振想了想,低声回应。

    “你跟着我!老刀,你先派人守住桥头!”张金称眼睛中猛然闪起一道寒光,手迅速探向腰间。

    郝老刀立刻带着十余名骑手向村中冲去。与此同时,张金称的亲卫也不动声色地向程名振围拢过来。无论村中有没有桥,脱离险境后,张大当家都必须给弟兄们一个交代。

    发现气氛不对,杜鹃赶紧提了提缰绳,与自己的亲信一左一右将程名振夹在了中央。这个动作令张金称大为不满,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低声喝斥道:“鹃子,你这是干什么?这小子跟咱们根本就不是一路!狼窝里养不起猎犬,一旦让他知道老营的位置……”

    “是他把咱们带到桥边的!”玉罗刹杜鹃涨红了脸,大声辩驳。“是他不顾生死救了咱们的弟兄。大伙还没过河,张二伯先把领路人杀了。这话要是传扬出去,整个河北绿林道上今后咱们还怎么抬头?”

    听到二人的争执声,其他一众头目也围拢了过来。有人大声指责杜鹃不该以下犯上,有人则苦笑着摇头,对杜鹃表示爱莫能助。杨公卿和王当仁的部属则抱着起了事不关己的心态,乐得看张家军内部如何吵成一锅粥。

    张金称被看得好生尴尬,憋了好一会儿,才铁青着脸给自己找台阶下,“谁说我要杀他了。我只是防备他又蓄意骗人。弟兄们全凭着一口气在坚持,如果这小子说得是瞎话……”

    “我从来没对大当家说过瞎话!”不待张金称把话说完,程名振立刻大声替自己辩解。“在馆陶城下,我也没说过瞎话。林县令答应大当家的粮食铜钱分毫都没缺。而再往后的商谈,馆陶县还没来得及做出答复,大当家已经下令趁夜攻城!”

    “你闭嘴!”张金称无法接受程名振如此颠倒黑白,厉声呵斥。第一批运出城外的粮草物资的确毫厘不差,但馆陶县是为了拖延时间才不得不信守承诺的。如果不是看在对方信守承诺的份上,自己昨天一早已经进了城,有了馆陶县的城墙作为屏障,官军怎可能偷袭成功?

    程名振耸了耸肩膀,脸上写满了不屑。张家军毁约在先,这是个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虽然他知道林县令也没打算履行全部约定,但那是还没来得及发生的事情,不能证明张金称昨夜试图偷袭馆陶县的行动合理。

    这种轻蔑的姿态彻底激怒了众头领。不待张金称发作,杨公卿已经再度拔出了兵刃,“我替大当家除了这个祸害,谁敢阻拦,就是跟我杨公卿过不去!”

    “咯咯咯!”玉罗刹杜鹃笑得花枝乱颤,“有种你一对一!只要你别带弟兄,我决不帮忙。要是想在张家军地盘上以多欺少,你杨当家不要脸,我们可不能陪着你丢人!”

    话音落下,她冲着身后一摆手。十几名亲信喽啰立刻弯弓搭箭,冷森森的箭锋毫不客气地锁定了杨公卿等人的去路。

    与杜鹃并络而行的程名振知道此刻自己越是退让,越没有活路。将战马拉开数步,伸手从背后扯下陌刀。“杨当家,请赐教!”危机时刻,礼貌和骄傲一样是武器,一样可以最大程度上打击敌人。

    这回轮到张金称的部属看热闹了,大伙纷纷让开一条通道,等着杨公卿上前力斩程名振于马下或被程名振砍翻。这里是绿林,不是官府。绿林的规矩是强者为王,官府那一套上下尊卑规矩在此被削弱到了极限!

    单打独斗,杨公卿的确没有必胜的把握,直气得暴跳如雷,“丫头,带你的手下让开,被小白脸迷得神魂颠倒,绿林道的脸都快被你丢光了!”

    “不让!”杜鹃的脸红得几乎已经滴出血来,依旧遥遥护在程名振的身侧,“张家军的地头,还轮不到你姓杨的发号施令!”

    “你这吃里爬外的死丫头!”杨公卿四下招手,号令自家弟兄上前将杜鹃等人推开。

    “哪个乱动,我先杀了他!”杜鹃也不示弱,马鞭一举,立刻有百余骑兵同时拔刀。一些原本隶属于杜疤瘌麾下的喽啰怕七当在冲突中吃亏,也纷纷提着家伙凑上前来。刹那间居然将杨公卿和他的喽啰困在了中央,形成了绝对的以多欺少之势。

    此刻天色已经渐渐发亮,几乎每个人都看见了张金称脸上的尴尬。如果他出言喝止杜鹃,恐怕张家军内部从此会埋下分裂的祸根。如果他再不开口替杨公卿解围,冲突双方继续僵持下去,最后得了便宜的肯定会是狗奸细程名振。

    正在他骑虎难下之际,村子中又响起了一串急促的马蹄声。郝老刀策马冲了回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桥还在,桥还在。大当家,赶紧带人过桥,远处有烟尘腾起来了!”

    这个节骨眼上,无论让杨公卿死在程名振手里,还是支持外人打压自己的七当家杜鹃,都不附合张金称的利益。有了郝老刀的台阶,他刚好顺坡下驴,“别胡闹了。有什么话过了河再说。没马骑的弟兄们先走,老刀和杜鹃两个带人断后!”

    “是!”众喽啰答应一声,撒腿向村西跑去。逃过运河就安全了,生死关头,傻子才有心肠看热闹。

    周围的人群一散,杨公卿也失去了继续跟程名振拼命的动力。冷冷地哼了一声,第二次将兵器插回了腰间。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过了运河后,收拾这小子的机会多着呢。自己麾下的弟兄不可能全都被官军杀掉,只要逃散的那部分有一半回来,就不怕这小子能飞上天去!

    至于恶婆娘杜鹃,她早晚逃不出杨大爷的手心儿。杨公卿这次之所以响应张金称号召与其联手攻打馆陶,就是慕七当家杜鹃的美貌而来。本想着借机摘了这朵野金莲,却没料到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肚子怒火正没地方发泄的时候,偏偏程名振的声音又从背后响了起来,“大当家且慢,桥太窄,让骑兵先过河去休息。步卒随后再过!”

    “弟兄们,这回你们可听清楚了,姓程的到底安的是什么居心!”没等众人想清楚程明真的用意,杨公卿立刻大声挑拨。骑兵的生存能力远远高于步卒,即便不过河,敌军也未必能追得上。有了生存机会,姓程的却不让跑得慢的步卒先行,偏偏建议优先照顾容易脱身的骑兵,不是试图把大伙推进火坑,他还能为了什么?

    逃到运河边上的步卒数量远远高于骑兵,被杨公卿一煽动,立刻群情汹涌。看到了将少年人名正言顺除去的机会,张金称也变了脸色,手向腰间一按,“呛喨”一声,亲自举起了横刀。

    “二伯!”没有跟大当家过招的勇气,杜鹃紧紧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腮边滚滚而落。“这回你还有什么话说?”她听见张金称阴冷的笑声,然后听见喽啰们愤怒地呐喊,“杀了他,杀了他!杀了这个小王八蛋!”

    再往后,却不是预料中的惨叫,而是一声爽朗的长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少年人的笑声,依旧阳光般回荡在她心底。

    “冲过去,将他们全杀光!”看到运河上慌乱的人影,王世充立刻举起了横刀。厮杀了整整一夜,最后却没发现张金称、杨公卿、王当仁三个土匪头子的踪影。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而现在,这个遗憾就要被弥补上了,万余江淮劲卒的刀下,土匪根本没机会逃离生天。

    “诺!”尽管鹰扬郎将虞仲谋就在眼前,将领们还是习惯性地接受了一个校尉的指挥。谁都知道,鹰扬郎将虞家的十一郎是到军中来捞功名的,凡事皆由王校尉越俎代庖。即使虞将军亲口发布命令,顶多也是将王世充的话重复一遍而已,从没有过任何分别。况且出征这半个多月来,大伙吃的,用的,玩的,全由“碧眼狐”王世充一个人掏腰包,就冲着这份大方劲儿,众人也得给他点儿面子。

    骑兵冲锋,步卒紧随其后,直扑运河上的索桥。正在强渡的喽啰们看到官军追来,吓得大声惨叫,四散奔逃。已经走在索桥上的人甚至也掉进了河里,被水花一卷,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边倒的杀戮。土匪们的表现和昨夜一样窝囊。很快,运河东岸就横满了失去首级的尸体,宽阔的河面亦变得猩红一片。有士卒在村子中边点起了火头,将躲进茅草屋里避难的流寇给硬烧了出来。几名旅率打扮的低级军官狞笑着冲上前,砍掉流寇的脑袋,将尸体重新扔进火堆。

    这种场面很惨烈,也很让人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快意。鹰扬郎将虞仲谋笑着看了一会儿,点点头,低声道:“世充,这回能抓到张金称了吧,可别再让他跑了。没有他的人头,在姓李的面前,咱们割多少脑袋都显不出本事!”

    “先清理完村中残匪,等大队人马到了后立刻过河。敌军跑不远,他们连索桥都没顾上拆!”王世充看了看乌烟瘴气的河对岸,笑着回答。

    他生性谨慎,不想过早到河对岸冒险。此刻他身边只有四千多人,麾下大部分弟兄还甩在馆陶城附近,等全军到齐后,取胜的把握更大。不怕张金称逃,只要把流寇们的胆气耗尽了,即便张金称逃回老巢去,王世充也有把握将其掏出来。此人的头颅是这次战斗必不可少的点缀,正如公子哥虞仲谋所说,雄武郎将李旭在黎阳的风头已经无人可及,除非江淮劲旅能把为祸多年的张家军一锅端个干净!

    想到与自己差不多同时加入行伍的李旭,王世充的碧眼就隐隐露出了火光。那个家伙的运气简直太好了,事事都抢在了别人的前面。本来这一回,江淮劲旅在陈棱老将军的带领下发誓要抄了叛贼杨玄感的粮仓。谁料大伙不远千里赶到了河北战场,黎阳城却已经稀里糊涂地被李旭用几千兵马给攻破了。此后江淮劲旅即便加入黎阳防御战,把李密打得落荒而逃,也只能是给别人的功劳簿上锦上添花,显不出自己半点本事。

    不甘心为他人做陪衬,所以王世充才用了半斗金珠为代价,撺掇虞仲谋主动向陈棱老将军请缨,不随大军去支援黎阳,而是带一支偏师扫荡杨玄感在河北的其他支持者。谁料二人时来运转,没等与叛军残余交上手,先发现了张金称这头大肥羊!

    张大当家的头颅肯定比杨玄感麾下的小卒子值钱。跟身边其他将领商议过后,王世充立刻制定了夜袭张金称大营的计划。迄今为止,这个计划执行得相当顺利。十几万流寇被杀得尸横遍野,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张金称本人今天也要无可奈何地低头受戮。

    又一队吓破了胆子的喽啰兵被官军用绳子从村中牵了出来,在河滩上绑成一串。带队的校尉装模作样地像虞仲谋请示了一下,然后就高高地举起了鬼头刀。捆在河畔的俘虏哭喊着逃走,被同伴的身体扯住,踉踉跄跄。官兵们笑闹着跑过去,一刀一个,然后挽起死者的头发,将首级血淋淋地绑在腰间。

    已经逃过河对岸的喽啰们不敢回头张望,踉踉跄跄地继续逃命。他们跑不多远,两条腿再快也跑不过四条腿,王世充麾下有足够的骑兵。

    “世充,差不多了吧!别等后队了,就这点儿土匪,早打发了早利索。”虞仲谋打了个哈欠,不耐烦的催促。同样的热闹看多了也就没意思了,早一点过河抓住张金称,大伙就能早一点回馆陶休息。那个林县令据说是杨素的门生,虽然没有明显从贼迹象,但找碴敲打他几下,未必不能敲出一笔浮财来。

    “嗯,也好!”经过足够长时间观察的王世充点了点头,手中横刀遥遥地指向了对岸。已经有性子急的官军顺着索桥冲向对岸。流寇们依旧鼓不起抵抗的勇气,撒开双腿,越逃越远。这种低迷的士气下,河对岸不可能有伏兵。

    得到了他的确切命令,更多的官军涌上了索桥,将本来就破旧的索桥踩得摇摇欲坠。但经历了时间考验的桥索很快适应了士兵们的步伐节奏,慢慢稳定下来,吱吱咯咯地响着,将一波又一波武装到牙齿的官军送过河面。

    “别着急杀人,抓紧时间整队!”策动坐骑向前跑了几步,王世充笑着叮嘱。结束了这次杀戮,凭着家中的财力和朝中大佬的照顾,自己有可能一跃成为郎将。虽然比大隋朝另一位寒门出身的郎将李旭年龄稍大了一些,但也算数年来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杰。至少对于西域王氏家族而言,意味着他们今后的生意安全更有保证。在中原的脚跟站得更稳。

    长槊手骂骂咧咧地在索桥前整队,背后是殷红色的运河。他们兵器适于与敌军硬撼,却不适于收集敌人的头颅。功劳全被朴刀手们得了,大伙纯属为他人做嫁衣。弓箭手们的收获更少,按照军功计算方法,命中敌军三箭才相当于一刀。而喽啰兵们身上根本没有护甲,一箭足以毙命……

    与愤愤不平的长槊兵、弓箭兵们形成鲜明对比。轻骑兵们则个个眉开眼笑。敌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昨夜的功劳立得实在轻松。多了一匹坐骑,意味着他们可以比别人多携带更多的人头。到现在为止,几乎每一匹战马后的都血淋淋的,数不清的脑袋随着马尾巴来回晃荡。

    流寇们还在逃跑,跑得毫无方向。有人分明再逃上几步便可以藏进运河西岸的树林,却好像看到了什么妖怪般,转头又张牙舞爪地向北边跑去。这种情形让王世充感到非常怪异,警觉地在马背上直起腰,举头再次扫视整个战场。除了暗红色的河水和混乱的人群,他没发现任何不妥之处,流寇就是流寇,如果他们肯用些心思的话……

    猛然间,有股冰冷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树林中有刀光,还有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没等王世充惊叫出声,几百匹战马斜着向索桥压了过来,马背上的土匪个个瞪着通红的双目,刀锋在朝霞的照射下映明亮如火。

    程名振扛着陌刀跑在冲锋的土匪队伍最后,从这一刻起,他在土匪窝里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了。只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总觉得滚滚的河水不停地在脚下燃烧,燃烧!烧得他眼前发黑,浑身发软。

    沉重的陌刀缓缓从他手中滑落,“扑通”一声落入河中,一团红色的水花跳起来,托住少年人失去知觉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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