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努力将头将疲倦的眼睛睁大,直直地看向漫天星斗。七月下旬的夜,银河自东向西横亘。滔滔星浪之间,牵牛和织女遥遥相望。
曾经有一刻,她也曾轻轻凝望过某个人。
只是,他曾经察觉么?
王相如这个名字一看就知道出自村秀才之手,隐隐透着古风。最初见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武阳郡守元宝藏甚至觉得其有些奇怪,在一大堆张够胆(张狗蛋)、李茂头(李毛头)之类匪当中,文绉绉的相如两字,的确显得分外鹤立鸡群。
可到了五月初的时候,这个名字在武阳郡守元宝藏的案头出现次数就越发频繁起来。有时竟是一日从两个不同地方发来告急文书,每一份上都写着这个怪异的名字。或是趁某堡寨不备,掩袭而入,将堡寨内存放的牛羊粮食劫掠一空。或者是趁某县不防,猛攻其门,焚房屋,掠草市,害得阖县百姓一日数惊,根本无法安居乐业。
而此贼出手的地点,又选得极为刁钻。总是恰恰卡在武阳与清河两郡交界处。待两郡的太守决定了到底该不该发兵征剿,此贼又像长了翅膀般,呼啦一下飞了个无影无踪。气得清河郡丞杨善会火冒三丈,沿着平恩、洺水一带反复扫荡。谁料没等把姓王的蟊贼给挖出来,又一个姓程的蟊贼突然杀到了临清县外。陈兵两日,悬而不击,硬逼着临清县令朱令明交出了十万石粮食,然后赶在杨善会回军救援之前呼啸而去。
这两个蟊贼都不简单。凭着近几年跟土匪流寇打交道的经验,武阳郡守元宝藏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自从第一次征辽失败,三十万精锐府兵埋骨辽东之后,河北各地的流贼就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但那些流贼行事素无章法,见到便宜一拥而上,见到硬茬一哄而散。像王相如和程名振两个这般互相配合,彼此呼应的情况,几乎从没出现过。好在两伙蟊贼目前规模都不算大,元宝藏根据各地送来的战报粗略估算,那个叫做程名振的蟊贼麾下大概有五千到八千余人。而那个叫王相如的蟊贼则只带了两千五百到四千喽啰。比起一阵风、半天云、惹不得这些动辄号称五万、十万的大绺子,两个后起之秀的实力几乎可以忽略。
但如果从破坏力上比较,两位年青的蟊贼就让他们的前辈望尘莫及了。开春以来,一阵风、半天云等贼也曾试图劫掠州县,却因为官兵防备的紧,先后失了风,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而在程、王两贼一虚一实地袭击之下,已经连续有四个堡寨被连根拔起。并且四处堡寨都与官府联系密切,其中有两家还是地方上有名的望族,子侄在东都为官,于皇帝陛下面前都是能说得上话的。
怕被受害者的后台在皇帝陛下面前进谗,武阳郡守元宝藏不得不再次加大了对流寇的防范力度。同时,他又派出心腹主簿魏征扮作道士四处明察暗访,终于在五月下旬,摸清境内两支最活跃的流寇的大致情况。
消息送回来后,元宝藏反复看了好几遍,一时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两支新崛起的势力根本不是什么小蟊贼,而是巨盗张金称派出来试探官府动静的先锋。而巨盗张金称麾下像这样的绺子还有二十余支,只是不想引起太仆卿杨义臣的注意,所以才派了两个小角色出来“踩台盘”。
联想到张金称的凶残,元宝藏心里就直哆嗦。迄今为止,凡是被张金称攻破的城池,除了馆陶一地没被屠戮之外,其他都是尸骸枕籍。即便武阳城仗着城墙高大,不会成为张贼的下一个目标。可任由他再横行下去,地方上糜烂的情况早晚会激怒朝廷。去年夏天,武安郡守周养浩便是因为治下先后有三个县被张金称攻破,导致朝廷震怒,直接下旨赐了一杯毒酒。武阳郡去年已经丢过馆陶,如果今年再被张金称抽冷子连破两县,估计从洛阳来的那杯毒酒,就该送往元家府邸了。
不想踏上周养浩的后尘,元宝藏只好提前做准备。他亲笔写信给太仆卿杨义臣,请对方念在多年来的老交情份上,将驻地再向前挪一挪。即便不将麾下兵马压到张金称的老巢门口,至少也要渡过运河,切断巨鹿泽诸寇东进的道路。信送出后,还没等到杨义臣的回音,却先收到了朝廷的邸报。第三次征辽大获全胜,高句丽君臣乞降,送回了大隋叛臣斛斯正的脑袋。皇帝陛下得胜班师,召罗艺、杨义臣等心腹将领去北平郡迎驾。
“嗤!要是真的凯旋而归,还用召罗艺和杨义臣两个前去接应么?”被邸报上夸大其辞的消息气得七窍生烟,元宝藏冷笑几声,喃喃骂道。
有官场经验的人一看就明白,第三次征辽又吃瘪了。如果大军真的打了胜仗,按大隋的规矩,纵使不灭其国,至少也要让高句丽伪王割地、输款、遣子入质才对。而现在高句丽人只说了一句服软的话,皇帝陛下就带着百万大军就撤了回来。分明是看到获胜无望,汲取了前两次东征失败的教训,自己找借口草草收场罢了!
“东翁不必生气。朝廷能知难而退,未见不是百姓之福!”武阳郡主簿魏征见元宝藏满脸晦气,摇了摇手中蒲扇,低声开解。
府衙内通风畅快,根本感觉不到半点儿暑热。但魏征却习惯在手中持一把蒲扇。有事没事轻轻摇一摇,借着徐徐微风,平添几分潇洒。元宝藏却有些欣赏不了对方的从容,皱了皱眉头,沉声回应,“是福是祸哪那么容易说得清楚。前两次无功而返,已经让陛下威严尽失。这次又稀里糊涂跑了回来,恐怕不但流贼看到了机会,那些勋臣贵胄,哪个不想浑水摸鱼?”
“咱大隋的鱼,也不是那么好摸的。你看陛下这几步安排,未必没存着防范的心思!”魏征知道元宝藏口中的勋臣贵胄指的是谁,继续轻摇蒲扇,“有百万大军在侧,他何必把杨义臣和罗艺再招过去?北方虽然有王须拔与魏刀儿两个流贼闹得欢?但凭着二十几万连铠甲都没有的饥民,他们两个就有胆子劫杀圣驾么?”
大隋皇帝杨广御驾亲征高句丽,三次都是从辽东、燕与柳城三郡出发。而辽东三郡人烟稀少,天气寒冷,当地所产的米粮根本无法支撑三万以上人日用。因此百万大军的供给,全凭中原筹集。先由北运河送往蓟县,然后再由蓟县陆路转运前方。如果军中有人叛乱,罗艺和杨义臣两个只要领兵将临渝、卢龙两关塞住,孤悬辽东的百万叛军用不了半个月,就会因为粮食接济不上而崩溃。如果罗艺和杨义臣两人其中之一有谋反之心,另外一人只要把征辽大军放进来,光凭一人一口吐沫,也能将叛军活活淹死。
显而易见,杨广之所以命令杨义臣、罗艺两个领兵前往北平,是提前做好了防范。至于他具体要防范哪个,也许是远征大军的实际统帅宇文述,也许是虎贲大将军罗艺,也许是太仆卿杨义臣。也许此刻皇帝陛下对任何人都不信任,干脆下了一个画蛇添足的命令,以期待罗艺、杨义臣、宇文述三人互相牵制,彼此忌惮。
“太仆卿岂是谋反之人!陛下此举,唉……”想明白了朝庭命令的奥妙,武阳郡守元宝藏忍不住连连摇头。杨义臣在河北剿匪的功绩有目共睹,虽然半年来没能让高士达、窦建德、张金称等几位最有名的悍匪之中任何一个服诛,但“劝农令”下达后半年多来,各地匪情已经大大减轻。至于因此而被喽啰们自己杀掉或被地方官员借机收拾掉的小贼头目更是数不胜数。
眼下高士达和窦建德两个龟缩于豆子岗,半步都不敢离开。最嚣张的悍匪张金称自己躲在巨鹿泽里边,只敢派程名振和王相如两个小喽啰出来反复试探。这种形势再继续几个月,土匪们去年囤积起来的粮草吃尽,恐怕就只能从沼泽地里边走出来,跟杨义臣决一死战了。
这个节骨眼上朝廷下旨把杨义臣调到北平郡去,无疑是帮了土匪们一个大忙。消息传开后,靠近豆子岗和巨鹿泽两地附近各县的秋粮,肯定都得落入土匪之手。但元宝藏还不能说皇帝陛下的决策有误,毕竟去年夏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陛下所信任的楚国公杨玄感刚刚造过一次反。若不是李旭和宇文述两个反扑及时,百万征辽大军连同杨广本人有可能去年夏天就已经饿死在了辽河东岸。
“陛下能发觉国有巨蠹,其实是件好事。只要他把即位之前的本事拿出一半来,朝中那些城狐社鼠谁是他的对手?先对外息了兵戈,然后整顿朝野秩序,下旨料民。朝中政治清明了,百姓的日子自然就过得去了。只要日子勉强还过得去,哪个又愿意造反?”对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大隋朝廷,魏征的看法明显比元宝藏要乐观。“没有百姓跟着造反了,土匪们也就成了无水之鱼。眼下折腾得再热闹,用不了多久便要干在河沟里。到时候你我随便派些人提了篓子出去,还不是想怎么捞就怎么捞么?”
“玄成,朝庭的事情,没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元宝藏被魏征的话逗得愁眉稍展,咧开嘴巴,叫着对方的表字苦笑。主簿魏征是他拿出三顾茅庐的精神来,花大力气请到的。无论学问、见识、人品、气度俱是上上之选。但此人毕竟没经受过大隋官场的历练,不了解大隋今日中病,乃数朝之前就无药可解的痼疾。朝廷以世家大族为根本,而世家大族眼里却只有其家无其国。当年大周因何而衰,如今大隋本质上一样因何而衰。只不过是大周的终结是被外戚杨氏所代,而大隋的终结,却十有八九是因为城狐社鼠们将根本蛀空了,任谁也无力回天。
“朝庭的难处,当然非我这凡夫俗子所能想象,但咱家陛下,可不是一般人!”魏征亦笑,蒲扇轻摇,掀起阵阵凉风。“我看过陛下的文章,还有陛下当年征突厥,下南陈时的那些手段,不敢说前所未有的高妙,至少是二百年内,难得的睿智明君!”
“陛下的勇武与睿智,当然是无人能及!”元宝藏无法反驳魏征的话,悻然接了一句,然后把目光投向窗外。已经连续阴了很多日子了,外边的夜色漆黑如墨,偶尔闪起几道亮光,也不是希望,而是风暴即将来临的先兆。
大隋皇帝陛下杨广在即位之前,的确像魏征所夸赞的那样英明神武。此人十四岁领兵战突厥,令塞外诸胡近十年不敢南下而牧马。十九岁挥师征南陈,令分裂了近二百年九州重铸为一体。此人开文馆,礼儒生,令长安、洛阳一带胡风尽去,文气复兴。此人不拘一格选用良将,使得罗艺、麦铁杖这样出身寒微的人也能与世家子弟同列,麾下俊杰云集。可以说,十五年前的杨广,让天下大部分贤才,包括世家子弟和寒门才俊,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他才能轻而易举地取代其兄杨勇为太子,进而从先帝手中接过大隋江山。
但那都是十五年的杨广。即位后的杨广,没用多长时间仿佛就变了一个人。为了一点儿小的积怨,他能毫不犹豫地杀掉高颖这样的柱石之臣。为了炫耀大隋富足,他可以不加考虑的允许周边诸胡来中原游荡,一路上白吃白住。离开的时候还能拿走大批原本用刀子都抢不到的礼物。为了虚名,他可以在不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兴倾国之兵征讨高句丽。并且在一次又一次失败后,不知道总结教训,一味地归罪于臣子无谋。
如果不是耐着君臣之礼,元宝藏都想敦请朝中的太医们仔细替杨广查一查,看看皇帝陛下是否被痰迷了心窍[1],致使本性大失。只有疯子才会拿江山社稷跟人赌气,只有疯子才会牺牲自己臣民的利益,去博取外人的几句称赞。也只有疯掉了的人,才会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压根不管百姓们的承受能力。
见元宝藏的脸色在灯光与闪电的照耀下瞬息数变,主簿魏征心里暗自犹豫。他今天说这番话的主要目的,是想敦促元宝藏出面写一封奏折给远征归来的皇帝陛下,以恭祝辽东大捷为名,提醒皇帝陛下关注大隋内部隐藏的危机。按照魏征自己的见解,世家大族仗势欺人也罢,流寇土匪横行不法也好,根子都出在朝庭内部。只要朝廷内部能下定决心正本清源,所有乱象都将迎刃而解。而敦促皇帝陛下振作起来,重整大隋秩序的元宝藏,必将作为中兴名臣载入史册。作为给元宝藏出谋划策的心腹幕僚,他也能因此实现自己治国安天下的平生梦想。
但从元宝藏的脸色上看,显然魏征这些话并没能打动他。或者说没能引起他的共鸣。不甘心自己的建议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否决,魏征犹豫了一下,又笑着说道:“陛下其实还是很有主见的。去年宇文氏父子弄权排挤李郎将的事情,最后闹到陛下那里去,不也被陛下秉公处理了么?依我之见,陛下只是被人蒙蔽,只要有忠臣肯直言相谏,未必不会重新抖擞精神!”
魏征所引的例子,元宝藏很清楚。去年有一个名叫李旭的郎将,在平息杨玄感叛乱时立下了大功。但重臣宇文述为了给自己的儿子争夺兵权,硬是给李郎将安了个“居功自傲,藐视上司”的罪名,免了他的官爵,扶儿子宇文士及取代了他的位置。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野侧目。最后杨广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大怒,下旨申斥了宇文述,并且将已经被贬回家,身后无任何根基的李郎将重新启用,加官进爵,派往河南协助张须陀剿匪。
魏征也是出身于寒门,郎将李旭被皇帝陛下重用的例子,无疑让他看到了改变出身,建功立业的希望。但对于元宝藏而言,李旭和宇文述之间发生冲突,皇帝陛下打压权臣宇文述而为李旭撑腰的事实,却仅仅是皇帝陛下行事随心所欲,不加仔细考虑的又一个典型例子而已。如果换了十五年前的杨广处理同样的事情,无论是偏向宇文家,还是扶植新秀,都会做得更加干净利落。要扶植则扶植到底,就像当年对待罗艺和麦铁杖。要打压就打压到底,就像当年对付太子杨勇的死党。而不该像现在这样虎头蛇尾,既没勇气出重手打击宇文家的嚣张气焰,也没让李旭能掌握太多力量,进而成为他的得力臂膀。
想到这儿,元宝藏哑然失笑。“陛下待小李将军之隆,天下无人能及。但天下有几人有小李将军那么好的运气。玄成,我知道你希望我做什么!但我只是一个郡守而已,人微言轻。况且我自己还对着一屁股麻烦,哪有资格去指摘别人?你有那个力气,还是帮我想想办法,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吧!”
“眼前这一关?”话题转变过于迅速,让魏征有些跟不上谋主的思路。但很快,他就明白自己的一番苦心白费了。元宝藏根本不是个勇于担当的人。此辈只关心自家门前三尺雪,对天空翻滚的乌云和闪电都宁愿视而不见!
“老夫年青之时,也和你一样,以为天下之事无不可为!”元宝藏能猜出魏征心里的失望,又叹了口气,幽幽地解释,“但老夫宦海浮沉多年,最后也不过是个郡守。并且这郡守还未必能做得长,杨公义臣带兵离开,贼人气焰必胜。一旦再失了几个县城,恐怕老夫就要去与那周郡守作伴了,哪还有胆子管别的闲事?”
“眼前这关,其实也不太难过!”见元宝藏满脸颓废,魏征只好不再勉强。关于如何对付程名振和王相如,乃至二人背后的张金称,他已经想好了一套完整的方案。只是以元宝藏的魄力和气度,恐怕这套方案想了也是白想。连给皇帝陛下上一道本,尽臣子应尽之义都畏首畏尾的人,更甭指望他勇于任事,为他人之所不为了。
“玄成有何妙策,尽管说来!”元宝藏只听见了魏征说有办法应付眼前盗匪滋扰,压根儿没看见魏征的脸色,精神立刻抖擞了十倍。
魏征在心里偷偷叹气,脸上却依旧含笑。晃动着蒲扇,扇了几下风,非常自信地回答道:“我这里为东翁准备了上、中、下三策。望东翁量力而行之!其中任何一策都可保武阳郡安全,甚至可以令张贼今后望我武阳郡的旌旗而走!”
听魏征说得如此自信,元宝藏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连连挫了几下手,大声夸赞,“我就知道玄成必有良策教我。几个乡野村夫闹事,怎可能逃过玄成的算计?赶紧先跟老夫说说,你的上策是什么?”
“上策施行起来有些难度!”魏征收起笑容,正色说道:“眼下杨公奉命领军北上,重新感到土匪威胁的肯定不止是我武阳一郡。东翁可以修书给清河、武安、魏郡、襄国四地的郡守,合我五地的郡兵,交由一良将统一指挥,趁贼军不备,直捣巨鹿泽。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他一相说得激昂,元宝藏却只听到一半,就将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好不容易忍到魏征把话说完,摇了摇头,闷声道:“地方郡守互相串联,乃朝廷之大忌。况且还要纠集数万兵马,越境出击?玄成,这信老夫不能写,也不敢写。即便老夫写了,其他四郡也没胆子回应!”
“张须陀老将军在河南……”魏征想用齐郡郡丞张须陀的事迹来激励一下元宝藏,看了一眼对方的脸色,又主动将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里。齐郡郡丞张须陀多次跨界击杀盗匪,以一郡之兵确保了周边四郡安全。大隋朝庭非但没猜疑他试图兴兵作乱,反而多次下旨嘉奖他和他麾下的勇将秦叔宝、罗士信等人。
但大隋朝的地方官员如果个个都是张须陀,也不会弄得烽烟遍地了。知道谋主没有张须陀的勇气和担当,魏征也不坚持。笑了笑,继续道:“如果东翁觉得上策有些为难,不妨试试中策。需要花费些气力,但万一见效,也可予土匪以重创!”
“玄成尽管说。具体如何执行,我自己再仔细考虑!”元宝藏点点头,脸上依旧堆着笑,声音却明显没先前热情。
魏征了解他的性格,也不以为意。想了想,从容说道:“我装扮成道士出去转了半个多月,仔细打听了那两个新崛起的盗匪之行事方式。发现这二人做事风格与其他盗匪有所不同,特别是那个程名振,很少滥杀无辜。对于堡寨和县城,也是以逼迫对方交粮自赎为主。即使最后动用武力攻破了堡寨,也没有将反抗者屠戮殆尽!”
“那是他在给自己留后路!”元宝藏耸了耸肩膀,不太理解魏征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在他眼中,土匪就是土匪,根本没有善良和邪恶的区别。只要踏上匪途,就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东翁说得对,他可能是在给自己留后路!”魏征顺着元宝藏的话接了一句,话中所包含的意思却和元宝藏的说法完全不同。“我打听过,张金称去年之所以没在馆陶屠城,也是因为他的劝阻。并且馆陶县的城隍庙里边至今还立着他的塑像,那些平头百姓恨张金称,却对姓程的交口称赞!”
“有这事儿?”元宝藏被魏征的话吸引起了兴趣,皱着眉头追问。印象中,那些无知百姓是最不懂得感恩的,自己做了好些年父母官,都没能让百姓为自己塑像。而程某人身为一个蟊贼,反被愚夫愚妇们当做神仙给供了起来?这事情要是传扬出去,自己岂不是成了大隋朝最尴尬的郡守?
魏征轻轻点头,“有这事儿!不过塑像不是百姓立的,而是去年被张金称杀死的馆陶县令林德恩亲自下令立的。据说是为了表彰程名振在张金称第一次攻打馆陶时,为挽救全县百姓的性命挺身而出的义举所立。据馆陶百姓说,当时程名振曾经亲自去张金称营中犒军,最后终于拖到王世充将军赶来,将张金称一举击败!”
“哦!我想起来了!”元宝藏敲打着脑门,终于对程名振的名字有了些印象。“此贼去年是被林德恩亲手提拔起来的兵曹。谁知他过后不懂得知恩图报,反而勾结盗匪,害了林县令的性命!唉,林县令当时真是瞎了眼睛,居然重用了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小人!”
“此事恐怕别有隐情!”魏征后退了半步,冲着元宝藏轻轻拱手。“东翁恕我直言。底下人时候送来的报告,恐怕是刻意曲笔而为。据我探听来的消息,狼心狗肺的不是程名振,而是林县令。可以说,他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
“玄成这是什么意思?”元宝藏的眉头立刻又皱了起来,沉声质问。林德恩是他麾下的县令,说林县令死有余辜,等于直接说他用人不当。况且他与林县令之间的关系还不止是普通上下级那样简单。其中有一个大秘密,很少人知情,连魏征都没发现端倪。
“东翁可曾记得,馆陶县被破之前,林县令曾派人前来下书?”魏征脾气和善,胆子却是不小。无视于元宝藏的怒容,径自问道。
去年馆陶被破之前,的确有一封信被送来。下书之人却没入城,把信丢在了城门口,就打马飞奔而走。元宝藏至今还记得那个没礼貌的家伙是馆陶县的一个捕快,好像姓王,年纪非常青。林县令的信中曾经要求魏征将此人扣在郡城一段时间,但此人见机得快,魏征看了信后,再派人去追已经来不及。
“那个人姓王,诨号叫王二毛。最近才改成了王相如!”不待元宝藏想清楚其中关联,魏征直接点破答案。“名字据说是他自己取的,发誓这辈子要如蔺相如一样出人头地!”
“妄想!”元宝藏鼻孔里冷哼一声,表示对土匪的轻蔑。但魏征的话毕竟有了效果,让他开始怀疑去年馆陶县被破,林县令被杀一事的背后隐情。程名振是馆陶县的兵曹,王二毛是馆陶县的捕头,二人都是因为第一次抵抗张金称来袭时立了功,被林县令破格提拔。却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林县令怀疑,同一时间背叛。如果说两个少年都是忘恩负义的小人,那武阳郡出现小人的机会也太多了。这有点吻合“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古语,传扬出去,他这个替朝廷“牧民”的郡守脸上也不见得光彩。
如果程、王两贼是被逼反的,则说明忘恩负义的是林德恩。以元宝藏对大隋官场的了解,恐怕这是最为接近事实的答案。“玄成听到的消息,是不是说林德恩逼反了程名振?并且怕王,王二毛与他勾结,所以把姓王的支到咱们这里,然后逐个收拾?”
魏征等得的就是这一问,立刻点了点头,大声回应,“此乃正解。如今馆陶附近百姓交口相传,第一次张金称之所以上了缓兵之计的当,便是因为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少年主动充当使者,给张金称来了个玄皋犒师。结果贼兵恼羞成怒,撤退时把程名振也绑了去。林德恩以为程名振已经死了,才于城隍庙里边给他塑了雕像……”
他侃侃而谈,将程名振从匪窝逃命回来,馆陶周家却趁着他不在的时候,霸占了他的未婚妻的冤屈慢慢道来。然后顺着这个故事延续下去,便是百姓们根据道听途说杜撰出来的故事:程名振找林县令告状,希望他主持公道。而狼心狗肺的林县令却收了周家的好处,连夜派人给程明哲栽赃。官员和恶霸相互勾结,无法无天,导致馆陶县众乡勇再无斗志。当王二毛负气出走,领来了张金称的时候,馆陶县的陷落也就顺理成章了。
因为心中把程名振当做了自家人的缘故,馆陶县百姓至今提起来,依旧将林县令和周家说得十恶不赦,将张金称说得罪大恶极,唯独已经加入了巨鹿泽的程名振,在大伙眼里是被逼入绿林,并且成为流寇之后,还念念不忘替大伙从张金称那里讨要生路。虽然这个故事编得有些一厢情愿,并且存在很多漏洞。但在和事实接近的程度上,却比官吏们后来总结的报告可信得多。
元宝藏只是个被官场磨尽了棱角的循吏,却不是个傻子。略作沉吟,便明白魏征的话相当可信。联想到程名振和王相如两个蟊贼行事的风格,他浑浊的眼中立刻燃起了光芒,“玄成的中策是……”他有些不敢相信,却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玄成可是认为,他们有可能被招安?”
“对,招安。但要费些力气!”魏征笑了笑,点头回应。“我仔细探听了程名振的情况,据说此人事母至孝,还读过书,写得一笔好字!”
“倒是还没完全忘了良心!有良心的人,便还有救!”元宝藏笑着评价。作为读过圣贤书的人,无论做得到做不到,“忠孝”两个字总是要挂在嘴边上。程名振对待其母的孝行,则又让元宝藏找到了招安他的另外一个借口。
魏征点点头,继续道:“此外,据我所知,程名振乃将门之后,其父据说是卷进了高颖老将军的官司,被发配去了塞上。他在馆陶县做兵曹时,曾经多次求肯林县令,请对方帮忙寻找父亲的下落。如果大人能动用关系帮他找到父亲,再由其父出修书之,晓之以礼,动之以情,估计十有八九能劝得他弃暗投明。张金称第一次攻打馆陶时,拿程名振仓促训练过的千把乡勇都无可奈何。如果程名振肯替大人效力对付张金称,恐怕巨鹿泽之患,今后再也威胁不到我武阳百姓的头上!”
说罢,他热切地看着元宝藏,期待对方能给自己个肯定的答复。以元宝藏在大隋官场的人脉,写封信到塞上找个罪囚,甚至直接将其“捞“出来,几乎都是举手之劳。谁料这举手之劳的事情,却让元宝藏好生为难。沉吟了半晌,才嚅嗫着说道:“这个儿,玄成有所不知。当年高颖的案子,卷进去的将领足足有二百余人。咱们连程老将军被发到塞上哪个兵寨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轻易找得到他?此事容我考虑一二,过几天才好答复!”
“那属下就先行告退了!”魏征躬身施礼,转身便走。
元宝藏知道自己的话骗不了这位睿智的幕僚,赶紧追了几步,低声解释道:“玄成,玄成暂且留步。那高颖的案子,涉及到楚公去后军中几大派系的权力争斗,背后隐藏着无数蹊跷。我如果轻易去碰,一不小心,恐怕非但帮不了程老将军,反而直接将其推上了绝路。到头来程名振那厮把仇恨都算在你我头上,这招安的事情,更是无路可通了!”
“朝中的事情,属下不太清楚!既然东翁为难,这招安之举不必再提!”接连两个建议均被雇主拒绝,魏征心里已经失望到了极点。经过最近一段时间观察,他发觉新崛起的土匪头目程名振是个非常难得的将才。能用一千稍加训练的乡勇挡住张金称数万流寇的人,其本领根本不是平素跟元宝藏文四骈六唱和的那些所谓“才子”可比。如果能将这样的将才拉回正道,既削弱了流寇的实力,又可替朝廷寻得一员智将,实在是一举两得。即便不替大隋朝廷考虑,把程名振招揽到武阳,也等于给武阳郡自己养了头看门的老虎。从今往后,无论是窦建德还是张金称,再想打武阳郡的主意,就得掂量掂量自家的本钱了。
偏偏武阳郡守元宝藏鼠目寸光,生怕担上干系弄丢了他自己头上的官帽。不对症下药,怎么可能打动得了程名振?光凭官府“既往不咎”的几句好话?人家程名振刚刚上过林德恩的一回当,即便再傻吧,至少也知道看看身上的伤疤!
“招安的事情,还可以从长计议!”听出了魏征对自己心怀不满,元宝藏也不生气。他这个人既没能力又没担当,唯一的一点好处就是胸怀足够开阔。“玄成不妨把第三策一并说出来听听,不管见效快慢,至少咱们能多一条选择!”
遇到这么一个东主,魏征也无可奈何。耸了耸肩膀,笑着道:“既然是下策,肯定施行起来非常麻烦。我将其归纳为八个字,‘并县、迁民、坚壁、清野’,东翁如果有兴趣,我这里写了一份条陈,您可以慢慢翻看。”
说罢,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叠文案来,双手捧给了元宝藏。
看到条陈的厚度,武阳郡守元宝藏就明白魏征因自己的事情费了很大心血。不由得胸口一热,低声谢道:“辛苦玄成了。若是老夫今年还能在武阳郡立足,年底的时候,一定将玄成的功绩着重报于朝廷!”
魏征侧开半步,不敢受元宝藏的致谢,“这本是属下份内之责。东翁先看条陈吧,此事说起来简略,做起来没那么容易!”
“坚壁、清野”是朝廷先前以圣旨的形式就交代给各地的“剿匪”妙策,对于元宝藏来说不算什么新鲜词。朝廷建议的具体措施为,将各地百姓都迁入最近的县城或者堡寨,让土匪得不到给养,活活饿死。这条计策的初衷非常好,打的是断绝土匪粮食和喽啰来源,釜底抽薪的主意。可就是忽略了一个要点,即百姓们也要吃饭。他们迁徙到城里后,非但自己失去了生活来源,同时导致了城市的粮价、物价飞涨,秩序混乱。结果很多人不得不铤而走险,与土匪里应外合夺取粮仓。到头来,反而导致很多县城沦落于流寇之手,大大助长了土匪们的嚣张气焰。
太仆卿杨义臣到河北主持剿匪事宜后,大力推行“劝农令”,赦免被逼入绿林的百姓们的罪责,疏散城里滞留的无业游民,劝他们重新回家种田。已经在无形中宣布了“坚壁清野”策略的失败。如今魏征又将其重提出来,并且在头前加上了“并县、迁民”四个字,实在是有些胆大得过了头。
元宝藏生性谨慎,对着蜂蜡,将魏征的条陈反复推敲。一字一句连看了三遍之后,他放下条陈,咧嘴,苦笑,“玄成今天是真想把我架到火上烤啊!你这八字真言,绝对有效!但元某人如果照着做了,恐怕保住了武阳各县不落入贼人之手,一样保不住自己的脑袋!”
“东翁何出此言,莫非觉得魏某谋事不忠么?”魏征立刻将脸板了起来,低声质问。
“玄成心知肚明,却来难为我!”元宝藏手扶桌案,不断摇头。“你这条陈,如果交给杨太仆,或者交给罗蛮子,都是一等一的好计。唯独交给元某……嗨!”
太仆卿杨义臣和虎贲大将军罗艺两个深得杨广器重,又都手握重兵,所以平素即便做了出格的事情,轻易也不会有人敢找麻烦。但元宝藏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分量,这个武阳郡守看起来为正四品大员,跺一跺脚整个郡城都要颤抖。实际上却要看着地方那些世家大族的脸色吃饭。稍有不慎得罪了人,就可能被别人在朝廷里的“故交”弹劾,到头来无论被弹劾的罪名是否成立,麻烦都是一大堆。
而魏征所献的第三条妙计却建议他将远离武阳郡城的魏、馆陶、冠氏三县并做一县,将百姓和官员统一迁徙到距离武阳县最近的魏县去。这样,如果流寇再来侵犯武阳郡,壮大后的魏县和武阳郡治所贵乡就可以互为犄角,遥相呼应,一地有警,另一地立刻果断出击,攻敌背后。让贼兵左右不可兼顾,不得不知难而退。
这个计策的确可以起到对付流寇的作用,并且对于给地迁移到魏县的百姓,魏征在条陈中也做出了详细安置规划。可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他不该惦记着将沙麓山背后一直到黄河岸边的数百里荒地划给百姓们开垦。那片土地常年长满荒草,不开垦出来做农田实在可惜。但那片土地都是有主之田,主人家可以任其抛荒,元宝藏却不能打它的主意。
魏征心思通透,看到元宝藏满脸为难,已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低声建议:“东翁何不试着跟那几户人家说一说。毕竟覆巢之下,鲜有完卵。真的让贼兵打破了郡城,他们连命都丢了,留着荒地还有什么用?”
“覆巢?”元宝藏冷笑着耸肩,“玄成读过元某祖上所写的《大人先生传》[2]么?补裤裆是元某之责,关人家虱子什么事情?”
以魏征博学多闻,阮籍将世家大族比做“裤裆里的虱子”这篇辛辣的文章当然耳熟能详。可是现在,他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元宝藏说得好,那些虱子们只管眼下能不能多喝一口血,不会管武阳郡这个他们藏身的裤裆破不破。即便武阳郡这个裤裆破了,“虱子们”还有洛阳、京城这些胸口、腋窝处可以去,只要大隋朝这个主人没被彻底吸干,那些家伙就高枕无忧。而他和自家东主元宝藏,却注定要跟武阳郡一道生存,一道毁灭。
一时间,宾主两个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趣。站在窗口默默地看外面的夜色。外边的天气不太热,酝酿了好几天的雨一直没下起来,闪电不断在墨一般的天空中出现,一亮之后,反而显得夜空愈发地黑,黑得让人透不过气,黑得让人绝望。
无聊地数了会儿电光,元宝藏叹了口气,幽幽地问道:“玄成,你是不是觉得元某这个郡守当得十分窝囊?”
“东翁你恪尽职守,清廉自好,在当世实属难得!”魏征不忍心骂元宝藏昏庸糊涂,又不喜欢说违心之言,只好换个角度需找对方的优点。
元宝藏苦笑着摇头,“我也就能做个清官了。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好歹也不会留下骂名!”伸手擦了擦笑湿了的眼角,他继续说道:“可如果我说,如果是先帝在位的话,我一定能成为国之栋梁,玄成,这话你信是不信?”
魏征年龄刚刚三十出头,对大隋开国皇帝杨坚的印象很淡薄,所以也不太理解元宝藏的感慨。作为心腹幕僚,他不能在东主沮丧的时候雪上加霜,笑了笑,低声回应:“东翁胸藏沟壑,只是被时运缚住了手脚,很多抱负无法施展而已!您不必叹气,熬过这段时间,说不定东翁就能借得风雷,青云直上!”
“不是时运,是人!”元宝藏继续摇头,仿佛一肚子心酸都被外边的闪电给勾了起来,“玄成才华高我十倍,他日若有施展机会,记得千万跟对了人。嗨,为人臣者,难啊!得其时者,未必得其主。得其主者,未必得其时。最无奈莫过于,其时其主俱不可得,偏偏又占了个好人的位置。元某自问是个料民之材,若是先帝一直健在,就凭着元某平素下得这些功夫,定能造福一方,让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功绩传到先帝之耳,以其勤俭爱民的本性,也不会让元某白白劳碌。可惜,唉!可惜……”
具体可惜什么,他不必明说,魏征已经完全能够猜到,并且深以为然。如果仅仅从料理民政这方面考评,武阳郡守元宝藏的确算得上一个勤于职守、廉洁奉公的好官。再加上其为人胆子一直很小,所以也不会冒冒失失搞什么劳民伤财的大工程。正应了古人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无为而治,百姓自安。’
可眼下的世道偏偏由治转乱,元宝藏这种守成之臣,就很难适应世道的变化了。既没能力对付跨境而来的流贼,又没魄力直言时弊,唤皇帝和朝中掌权诸公梦醒,因此,他自叹生不逢时,亦不得其主,也算叹得在理。
只是外边的形势不管当事者的为难,元宝藏叹得再有理,也无法得到流寇们的“谅解”。七日之后,暴雨初晴,坏消息也跟着传到了武阳郡城。趁着雨大风急,漳水暴涨遮断道路的机会,匪首程名振、王二毛、郝老刀、杜疤瘌、王麻子等合兵一处,攻破清河郡下属,位于漳水西岸的经城县。待清河郡丞杨善会领援兵赶到,土匪们已经搜刮干净了经城县的粮食细软,扬长而去。
杨善会追之不及,又无力单独深入巨鹿泽捣毁流寇巢穴,只好怏怏而回。几乎就在他渡过漳水的前后脚,程名振又打着张金称的旗号出现在已经被官府抛弃了的清漳县,在那里悬师数日不动。吓得与清障只隔了一条漳水的武阳郡各地一日三惊,官府大白天都不敢开城门。
不开城门,往来货物就无法运到城内,城郊附近即将收割的庄稼也因为缺乏人照顾而奄奄一息。元宝藏被逼得没了办法,只好又叫来心腹幕僚魏征问计。宾主二人从下午一直商量到了入夜,反复考虑魏征先前提出的上、中、下三策。最后终于决定,将中策的条件打个折扣,试试可否见效。
“玄成代我写一封信给他,就说我知道他所受的冤屈,已经命人上表弹劾林德恩逼良为盗。半月之内,朝廷的答复就会下来。如果他肯弃暗投明,武阳郡骑都尉的职务将虚而待之。日后他有了功劳,也可自己上折子给朝庭,亲手为父辩冤!”元宝藏依然没勇气触及高颖谋反的旧案,却亲口答应魏征,如果程名振肯率部来降,他可以保证举荐程名振为郡兵都尉,并且通过自己的人脉,使得程名振为父求情的折子直达天听。至于这个承诺何时兑现,以及兑现的具体细节,依照大隋官场惯例,当然因人而异了。
魏征明白东主存着能糊弄就糊弄,得过且过的心思,也不细戳破。点点头,沉声道:“程贼对杨郡丞的动静了如指掌,想必在巨鹿泽周边各郡都广布耳目。东翁这封信,倒不愁送不到他的手上。属下以为,咱们不妨在信中多加几句,请他转告巨鹿泽诸盗,所有人,包括张金称之内都可以接受招安。一旦放下兵器,过往的罪业便一笔勾销。并且本郡还可以根据他们各人的才干,酌情授予相应官职!”
以张金称的名头,他投降后能不能得到赦免已经超过了元宝藏能决定的范围。但元宝藏想了想,还是点头表示同意。“也好,这样至少能动摇贼人的军心。张贼罪孽深重,肯定已经不愿回头。但程贼却是刚刚入伙,根基和心思都不见得稳定。若是他和张贼两个生了嫌隙,哼哼……”
魏征本来就对程名振能被自己一封信劝降的美梦不抱希望,因此打的便是通过这种手段离间群贼的主意。元宝藏的后半部分想法与他一拍即合,宾主二人相视而笑。如何写,如何显得有诚意并且有底气,互相商量着,一封劝降信很快出炉。
魏征又找人将信誊写了几份,交给元宝藏盖上官印。然后亲自带领部属跑了一趟馆陶,见到那些还念念不忘程名振好处的,也不管对方到底是不是巨鹿泽的细作,将信往其手里一塞,勒令其不管采取什么办法,一定把信送到目的地。
“魏,魏大爷,我们跟流贼素无往来啊!”没想到夸人还能夸出祸事来,馆陶县几个闲汉哭丧着脸表白。现在他们终于认清楚了,前些日子举着卦旗给大伙算命的臭道士根本不是什么过路的仙徒,而是武阳郡守眼前的第一红人儿,郡主簿魏征!
“送一封信有什么难的。你等不都口口声声地说程将军对你等有恩么?他现在就驻扎在清漳县,你等既然跟他是同乡,送一封信过去怕什么,又不会掉脑袋?”第一次板起脸来欺压良善,魏征心里好生不忍,“况且这封信里对他无任何恶意,这里有两吊钱,你等肯去送信者,尽管分了。不肯去者,先跟我去郡守大人面前把自己当天的话重复一遍!”
能不被直接抓去连坐,大伙已经谢天谢地了,又怎敢再到郡守大人面前碍眼?几个吹牛吹上天反被牛粪淋了头的家伙互相看了看,只好怏怏地分了铜钱,各自带着一封信去找程名振。
也是大伙运气好,程名振最近居然率领三千多达到初步训练要求的喽啰一直驻扎在清漳,没急着躲避官府的征剿。一口气将数封信全接下来,又赏了送信者每人一个银豆子,然后他请送信人都稍等半天,以便回去时带上自己给魏征的回信。
“你不是真的想接受招安吧?!”见程名振对送信人礼敬有加,王二毛凑上前来,皱着眉头追问。出泽打了几个月的仗,他的个头又窜起了一大块。高度已经与同龄少年差不多,宽度却因为当年扛大包打下的底子,比同龄人宽出足足两个胳膊。
“人家既然出招了,咱们总不能失了礼貌!”程名振笑了笑,将魏征的信封起来,交给王二毛,“你快马回巨鹿泽一趟,将信全送给张大当家。顺便问问大当家,我成亲用的新房子几时能够盖好?”
“这?”王二毛不明白程名振的意思,楞楞地接过信,走也不是,继续留下也别扭。
“去看你的周家小姐去吧!”程名振冲着王二毛的脑门上敲了一下,笑着打趣。“别忘了把你给她准备的礼物带上。然后快马加鞭赶紧给我滚回来,咱们马上就有硬仗要打。”
“嗯,唉!”王二毛终于猜到了程名振的决定,心情一松,笑着跑开。程名振冲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慢慢踱回了自己的书案后。
铺开纸,他开始给魏征回信。感谢对方看得起自己,也感谢对方费了很多功夫查清了自己所受的委屈。这些恩惠他铭刻于心,早晚会找机会报答。
至于招安的事情,以及元宝藏所许诺的官职,程名振在信中却只字未提。骑都尉是地方武职,按照武阳郡的中郡规格,郡守正四品,骑都尉为从五品。职位已经超过了馆陶县令。这曾经是他在一年前做梦都想得到的美差,如今,他却已经不需要了。
他甚至没有戳破,按照大隋律法,武阳郡的郡守没权力插足武备,根本授不得任何人都尉职务。
有时候在聪明人面前当回傻子,也是好事。
王二毛的骑术颇佳,从清漳到巨鹿泽足足有二百里的路程,他带领十名亲卫,一人双骑,只用了三天就赶了个来回。由于心情愉快的缘故,他也不觉得疲惫,尽管人和马身上都溅满了泥浆,脸上的笑容却好似吃了蜜蜂屎一样甜。
“二毛哥回得好快!”副都尉段清素来与王二毛交好,见其风尘仆仆地归来,赶紧上前帮助牵马缰绳。没想到一句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后者将马缰绳用力丢在他的怀里,一边走,一边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威胁道:“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二毛’两个字,我就用鞭子抽你。没告诉你我有大名么?记个名字,算什么难事?”
“强哥,我这不是见了你高兴么?下次,您放心,下次我肯定不会再乱叫!”段清跟他玩笑惯了,嘻嘻哈哈地回应。一转眼,却又忘记自己刚刚许下的承诺,信口追问:“二毛哥见到七当家了么,她跟程教头的新房盖得怎么样了……”
王二毛猛然转过身,双眉瞬间皱成了一团疙瘩。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忌,段清吓得赶紧向后跳开几步,连声讨饶:“强哥,强哥再饶我这一次,教头,教头救命!”
程名振刚好从军帐里边迎出来,听到段清向自己呼救,只得笑着上前扳住王二毛的肩膀,“你这家伙,这么急就赶了回来,也不怕被马鞍子颠烂了屁股?把信交给大当家了,他怎么说?”
在外人面前,程名振的主将威严还是需要维护的。王二毛发作不得,先狠狠地瞪了段清一眼,然后极不情愿的回答道:“大当家还能怎么说?如果连这点儿挑拨离间的手段他都看不出来,也不配做咱们的大当家了!他让我转告你,今后再收到这种信,就把送信人的手剁下来给他卤了下酒。还有你的新房,房顶上已经上了两重干苇子。就等里边的泥墙再晾几天,就可以入住了!”
“大当家什么时候又换口味了?”程名振笑着摇头。张金称这个喜欢吃人肉的癖好,还真是令人无法恭维。半拖半拽将王二毛扯进军帐,命人给对方搬了个胡床,倒好热茶,然后继续问道:“怎么样,你路上还顺利么?有没人敢找你的麻烦?”
趁着兄弟两个一问一答的功夫,拍错了马屁的段清早跑没影了。王二毛看不到对方继续在自己眼前添堵,气也就顺了。笑了笑,非常自豪地回应,“谁有那个胆子惹咱们啊?这都是你的功劳。还别说,你给大当家出的主意真好使。沿途的大小庄子和堡寨见了我的打扮,都像耗子见了猫一般。不但不敢主动生事,只要我停下来休息,他们肯定派了胆大的壮丁到跟前送茶送水,生怕因为伺候不周给全庄子里的人惹上麻烦!”
他口中程名振给张金称出的好主意,是指今年开春后巨鹿群雄对襄国郡各地的新策略。原来张家军每破一寨,十有八九要将里边洗劫一空,女人掠走,男人杀尽。虽然威名赫赫,却也跟那些没被张家军波及的堡寨、县城解下了死仇。每当其前往劫掠,里边的人宁愿全部战死,也不肯开门投降。
程名振成为巨鹿泽的九当家之后,参照张家军在馆陶县的经验,向几位前辈提出了“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具体的措施是,根据襄国郡剩余县城、庄垒、堡寨的大小和规模,向这些庄子提出“保安”要求。如果这些庄子能按照张家军的期望值每年缴纳一定的“保安费”,则张家军非但不主动攻打他们,并且还负责保护他们不受其余绿林豪杰的骚扰。与此同时,如果张家军过路,各受保护对象也要提供方便。并且在官军来进剿时,力所能及地向巨鹿泽内通风报信。
经过一系列说服、逼迫和威胁动作,除了襄国郡的治所龙冈外,其余的大小县城、堡垒都有选择的接受了张家军提出的条件。甚至连武安郡和赵郡的一些地方,也本着不惹火上身的原则,秘密派遣中间人与张家军达成了“保安”协议。
随着一系列协议的达成,张家军的耳目立刻灵便了许多。往往官军那边刚有动静,巨鹿泽安插于各地的哨探们已经接力将消息送回。此外,各地百姓对“绿林好汉们”也不再像先前那般仇视,虽然见了“张”字大旗还是如见瘟神,至少巨鹿泽的喽啰们落了单儿时,不必再担心被庄客们用锄头给活活打死。
在王二毛眼里,这些都是好朋友实实在在立下的功劳,自己脸上也跟着有光,所以无时无刻不想着强调一下。程名振吃过一次为人张扬的大亏,处事就远比王二毛谨慎。听他又将“功劳”两字挂在嘴边上,赶紧摇了摇头,顾左右而言他:“是大当家肯放手让咱们全力施为。否则,光凭你我二人,能掀起多大风浪来!七当家怎么样?有没有跟你说在泽地里边闷得慌?”
“小九哥想老婆了吧!”听程名振提起杜鹃,王二毛的眼神立刻一亮,“她可不是快憋出犄角来了!要不是到现在嫁衣还没着落,估计早就牵了坐骑,跟我一道跑来看你了!”
想到杜鹃那风风火火的性子,此刻却要为了自己而坐在树荫下跟着莲嫂学针线,程名振心里便是一暖。笑了笑,继续追问道:“她跟三当家呢,父女两个还是见了面就顶么?估计这次三当家带女人回泽的事,又让她很不高兴!”
“小九哥,你真绝了。隔着二百里都能把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王二毛佩服得直拍大腿,两只本来就不算太大眼睛顷刻间迷成了一条细缝儿,“杜疤瘌那老东西得了两个女人,整天喜欢得不愿意撒手。七当家为这事儿没少收拾他,老东西自己觉得理亏,所以认打认骂。但是过后照样钻在女人的被窝里不肯出来,让七当家再生气也没有用!”
“柳夫人呢,没劝劝她?”程名振笑了笑,又问。
已经有几个月没回巨鹿泽,他迫切需要了解泽地里边的运转情况。有些话从别人嘴里不好打听,唯独和王二毛交谈时,不怕事后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当然劝了!”王二毛一咧嘴,眼睛瞬间又瞪得老大,“要不然,七当家早把他爹的那两个女人给剁了!还是柳夫人的话说得有道理,女儿嫁了,老家伙难免孤单。有人陪着他胡闹,总比他一个人喝闷酒撒酒疯要好……”
接下来也不管程名振到底关心的是什么,他滔滔不绝,将自己这回送信时所听到个各种奇闻异事说了一个遍。特别是涉及到几个寨中老人的隐私,更是加上了几分轻蔑的语气,把相关的细枝末节都给翻了出来。
程名振听得极为认真,每逢王二毛疏失的地方,便打断他,仔细追问几句。王二毛也竭尽所能,将自己亲耳听到的,和道听途说的内容全部和盘托出。兄弟两个说说笑笑,足足聊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尽了兴。王二毛说得口干舌燥,程名振却把自己不在的这几个月间,巨鹿泽内部的变化基本摸了个清楚。
显而易见,张金称和其他几位寨主对程名振近期的战绩都非常满意。同时,源源不断送入泽地的粮食辎重,也进一步助长了大伙的野心。三月末的时候,据说有人在张金称的主寨背后,巨鹿泽最大的那个水面上看到了一只怪兽,马头、鹿角、鱼鳍、蛇尾,长达数百丈。据二当家薛颂分析,那应该是一条尚未飞升的青龙。这个谣言现在被说得有鼻子有眼,听到的人都认为这预示着巨鹿泽从此要兴旺发达。而一向神神叨叨的六当家孙驼子的说法更直接,干脆批了一句诗:待得风云际会,便有潜龙腾渊。
所谓潜龙,自然指的是大当家张金称无疑。有心热者接下来便撺掇张金称趁机称王,只是忌讳杨义臣的兵马就驻扎在清河与平原之间,张金称称王后必然会引来对方的全力打击,所以此事方才作罢。但人的野心一旦被勾起来,便轻易不会再安定下去。就在给程名振加盖新房的同时,张金称的主寨里边也起了一座大宅。规格基本参照馆陶县的县衙门,但名字却取得十分雄壮,直接称之潜龙宫,以借青龙曾在水中现身的口彩。
“大当家亲口说过,到底称不称王,还得听听你的说法!”王二毛用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补充,“总之等你回去后再决定。在你没回去前,即便潜龙宫盖好了,他也不会去住!”
“我能有什么说法,大当家想称王,也是人之常情!”程名振连连摇头,脸上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失望。庄户人家多打了几斗麦子都想再纳个妾呢,何况张金称已经于襄国郡站稳了脚跟!他对外放话说要听自己的建议,是为了保全九位当家同气连枝的现状,其实无论自己说什么,最后结果都是一个样。
“唉!没法说他们!”王二毛对张金称装神弄鬼制造称王舆论的事情也很不感兴趣,撇了撇嘴,悻然道:“出头的椽子先烂的道理都不懂。要称,也应该怂恿高士达先把王旗亮出来。怎么着人家也是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张大当家称了王,让高大当家怎么办?再说了,眼下杨老虎虽然去了北方,但总有回来的时候。到那时他看到谁的王旗,还不是先奔谁扑过去?”
几句话说得有条有理,令程名振不禁刮目相看。猛然间,他意识到王二毛已经不是原来跟在他屁股后打转的那个小混混了。半年多的流贼生涯,令对方身上几乎起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虽然嘴巴上的汗毛还没有变黑,喉结也没有完全长出来,但那双眼睛,却是高傲之中带着几分忧伤,仿佛曾经看穿了世态炎凉一般。
“你看我干什么?”王二毛被程名振看得有些心慌,瞪起眼睛追问。
“你小子哪学来这么多弯弯绕。记得别跟其他人说,免得祸从口出!”程名振伸出拳头,在好朋友肩膀上捶了一下,郑重叮嘱。张金称对自己和王二毛十分器重,但那并不意味着自己和王二毛就可以乱说话。巨鹿泽的水,并不比馆陶县衙门里边浅多少。不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难免又被仇家背后捅刀子。
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王二毛却有些混不在乎,又撇了撇嘴,悻然道:“那些老东西能成什么气候,也就是仗着资格,背后嘀咕嘀咕。只要咱们兄弟手里的兵权不放,谅他们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
这句话更令程名振吃惊,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眼前坐着的到底还是不是昔日那个王二毛。但无论对其他人如何鄙夷,王二毛待他的情谊却还是真的。见他目光飘忽不定,抬手捶还一拳,笑呵呵地继续:“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么?这年头,依仗谁,也不如依仗自己。只要咱们手里有兵,营里边有粮,走到哪里不是吃香喝辣?那帮老家伙有本事自己出来打几个县城看看,没本事打仗,吃着咱们,喝着咱们,就少他娘的给咱们惹事!”
“你还是小心点为妙。咱们刚刚在泽地里边站稳脚跟,别招人惦记!”程名振一把抓住王二毛挥过来的拳头,低声警告。“有些事情能做,却不能说。有些事情既不能说,也不能做,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王二毛接连挣脱了几次,都没能将拳头从程名振的掌握中挣脱出来。值得服软认输,笑了笑,低声道:“我明白,这不是跟你么?换了别人,我还懒得理睬他们呢!反正没人惹我,我也不惹事。如果有人非不开眼的话,咱们也没必要怕事!”
以二人眼下手中掌握的实力,的确不必惧怕其他几位寨主的挑衅。虽然经过程名振的一番调教,各位寨主送来的那些喽啰的战斗力都有所长进。但一直跟在程名振、王二毛两人身后的这三千多人,却比其他同样受训的喽啰多了几个月的实战机会。战场上敲洗练过的精兵,和校场上训练出来的精兵,完全不是同一个概念。此刻甭说其他几位寨主中任何一位欺负过来,程名振可以打得他满地找牙。即便除了杜氏父女之外的其他六位寨主联手,程名振凭着手头的三千来弟兄也许无法将他们一战而破,自己徐徐且战且退,徐徐远走的把握却是十足十。
当然,由于张金称一直对他信任有加,以他的性格,也做不出辜负张金称的事情来。但做不出不等于没防备。正如王二毛所言,靠人不如靠自己。事实上,经历了馆陶县的一场背叛,程名振对“实力”两个字的认识尤为深刻。否则,他也不会做这种硬仗全是自己打,好处却跟几位当家平分这种傻事了。
既然王二毛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程名振也不再做作。压低声音,继续叮嘱:“今天的话你我心知便可,没必要告诉任何人。鹃子嘴里藏不住事情,所以暂时连她咱们也得瞒过了。大当家对我有恩,咱们不能让他觉得是养了白眼狼。至于其他人,暂且走一步看一步。有大当家在,他们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当然,除非他们找罪受!”王二毛耸耸肩膀,目光中露出几分阴狠。
程名振甚为敏感,立刻察觉到王二毛说话的语气不正常,“这次回去,他们又找你麻烦了?还是有人欺负了周宁?”
“谁?”王二毛再次耸肩,冷笑。“你答应给他们每人两个美女,已经都做到了。他们明着又怎好意思再打周家小妞的主意。至于我,不是说过了么,也就是背后嘀咕嘀咕,当着面,他们不在乎我的脸,还在乎你和鹃子的脸呢!”
“那倒也是!”程名振心里一松,哑然失笑。杜鹃是有名的护短,王二毛名义上是杜鹃麾下的堂主,谁敢明面儿欺负王二毛,不用张金称来主持公道,已经好久没跟人打架的杜鹃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王二毛也笑,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倒是你,自己小心些。那个叫魏征的家伙不是个善茬。他既然盯上了你,早晚会有所动作!”
“没事!我现在跟他以虚对虚,不会轻易见真章!”程名振在领兵打仗方面一直很有自信,听王二毛说得郑重,笑着宽慰。“并且魏征头上那个元宝藏是个糊涂蛋。我不主动进入武阳郡,他肯定也不会来招惹我!”
“你还是小心些。那姓魏的家伙……”王二毛仍不放心,犹豫着说道。想要拿几件魏征过去的事迹提醒程名振,却发现自己的记忆中,有关魏征只是一个名字。隐隐觉得此人非同一般,到底不一般在哪里,却根本想不起来。
“你从哪里听说魏征的?他很厉害么?”有了前面的铺垫,程名振已经不敢再轻视好朋友的任何意见。沉吟了一下,低声追问。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本以为可以通过王二毛掌握的情况,加深一下自己对魏征的了解。话说出口好一会儿后,却得不到半点回应。瞪大眼睛细看,只见好朋友王二毛眉头紧皱,苦苦思索,目光中却是一片茫然。
“想不出来就别想了,估计你也是道听途说!”不忍眼睁睁看着好朋友难受,程名振大度地拍了拍对方肩膀,柔声安慰。
轻轻的一巴掌下去,却打得王二毛如豹子一样跳了起来,一个箭步窜出老远,然后站在原地,讪讪地道:“反正我总觉得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并且很厉害,非常厉害!”接连将“厉害”二字重复了几遍,他又舒了口气,继续补充,“也许是做梦梦到的吧,反正咱们最好别招惹他。免得他真的是个太岁,到时候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我看你最近是累坏了!”程名振摇头,被好朋友一惊一乍地表现逗得哭笑不得。尽管便太相信王二毛的忠告,他还是决定谨慎些,免得真的踢到铁板,“我本来也没打算向武阳郡发起进攻,元宝藏既然存着招安我的心思,短时间内肯定不会与其他几个郡联手。趁着杨老虎不在的光景,咱们先将最爱找麻烦的家伙收拾掉。免得自家老巢天天都被他惦记,连睡觉都不得安生!”
“你是说杨善会?”王二毛又向外闪了几步,侧着身子,如躲瘟神般不敢与程名振的正面相对,“我的老天爷啊,你是不是疯了。与其惹那杨白毛,咱们还不如去惹魏征呢。至少败在魏征手里,咱俩大不过是一个死。若是败给了杨白毛,咱们俩可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
“也不见得会败给他!”程名振笑了笑,伸手从桌案上铺开一张破旧的舆图[3]。“你看,距离咱们老窝最近的就是巨鹿泽,上回咱们破了经城,杨善会就恨不得追到巨鹿泽中把场子找回来。如果咱们这次再向宗城附近凑凑……”
经城和宗城位于清河郡和巨鹿泽之间,距离上与杨善会驻扎的清河城稍近,但杨善会若领兵前来,却要渡过几十丈宽的漳水。而程名振去劫掠二地,却直接走清漳通往宗城的官道就行了。
在行军的方便性上,张家军并不吃亏。但王二毛担心的是清河郡兵的战斗力。毕竟杨善会是有名的百胜郡丞,据官府的邸报上说,此人最近三年来与绿林好汉们共打了六百多仗,从无一败。为此,大隋皇帝杨广还亲自写了匾额,派人用快马从辽东送回来嘉奖他。
除了骁勇善战之外,杨善会的凶名在河北各地也丝毫不亚于张金称。后者喜欢把对手的心肝挖出来煮着吃,而流寇头目们如果不幸落在杨善会之手,轻则大卸八块,重则千刀万剐,从来没有任何人落下过囫囵尸首。因为杨善会双眉之间有一缕天生的白毛,所以绿林豪杰们都称其为“白眼狼”,“杨白眼”,稍微尊敬些,则称之杨白毛。
以前张金称带领巨鹿泽群雄也跟杨善会遭遇过几次。结果都是以众欺寡,却被人少的一方打得狼狈而逃。久而久之,巨鹿泽群雄几乎养成了一个习惯,绝不跟杨白毛正面交手。既然明知道打不过,躲得远远的总是没的错。谁也没胆子像程名振这般,不待杨白毛杀过来,自己却主动前去捋其狼须。
惊诧于好朋友的大胆,王二毛凑上前,顺着程名振的手指仔细观看。只见半张桌子大的舆图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黑线。有些地方画着圈圈,有些地方标着数字。个别地方还用朱砂涂成了红色,以示其位置险要。
这样详细的舆图,王二毛在别人那里从没看到过。巨鹿泽“好汉”都来自周边各郡,每个人都可以称得上是活舆图。打仗时只要头领一声令下,怎么走,哪条路近,根本无需指挥者劳心。底下的小头目们凑在一起,很快就能把最佳行军路线给商量出来。
同样,各郡的郡兵也是本地人,对地形地貌的熟悉不亚于绿林豪杰。所以虽然惊诧于程名振对地形分析得仔细,王二毛还是决定委婉提醒他,“那杨白毛也是本地人!麾下郡兵人数超过五千,并且都是下了大本钱装备的,光硬弓就是人手一把……”
“没那么多,我仔细谈听过,清河郡兵的弓箭装备数量,大概在四成以上!”程名振笑了笑,丝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贪婪,“所以我才想从他身上捞一票。咱们这边配置不起厚甲,遇上敌人的弓箭手老是吃亏。从杨善会手中抢一批过来,今后再与官军交战,也不至于在百步之间光挨打还不了手!”
“我看你真是疯了!”王二毛瞬间明白好朋友这些日子为什么一直把队伍驻扎在漳水河畔了。废弃的清漳城与武阳郡只有一水之隔,张家军悬师于此,很容易被人误解为准备渡河劫掠武阳郡。如此,武阳郡上下必然厉兵秣马以待。而清河郡上下却可以松一口气,静等武阳郡的郡兵与张家军拼得两败俱伤时,赶过来坐收渔翁之利。
趁着各郡官员互相看热闹的机会,程名振就可以从从容容地将细作分派出去,打听清河郡的虚实。如今武阳郡试图以招安代战,清河郡又不清楚临战双方的具体情况,张家军便可以迅速沿官道扑向宗城!
宗城突然受到攻击,杨善会必然发觉自己上了流寇的当。为了保住其百战百胜的好名声,此人一定会急急忙忙地杀过漳水西岸来。届时张家军半渡而击……
这是一个疯狂且大胆的计划,如果成功,必然会一举打出张家军和程名振本人的威名。但万一被杨善会反咬一口的话,恐怕程名振麾下的三千喽啰,没几个能活着回到巨鹿泽。
“比那帮老家伙们还疯!”见程名振对自己的评价只是微笑,却不反驳。王二毛又大声补充了一句,“那帮老家伙做梦想着当开国元勋,好歹不会把自己从梦里给笑死。你这个招要是被人识破了,鹃子非守……呸,呸!去他奶奶的,老子不跟你一起疯,老子带人回巨鹿泽!”
话虽然说得狠,他却没有立刻转身出帐。眼巴巴地看着程名振,期待对方能改变主意。程名振再次摇头而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王二毛一下,低声说道:“你到底想不想早日娶周宁回家?你到底想不想扬名立万?这么好的机会……”
提起周家大小姐,王二毛立刻又是一肚子火气,“周家那小娘皮根本不拿正眼看老子。老子好心好意给她带的礼物,第二天再去看,她连包都没拆,原来给她放在哪了,还是在哪!呸,老子不就是不认识字么?又不是瞎子瘸子。他们周家的人倒是都认识字,可惜个个都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我可以跟鹃子说,让她早日把周宁许给你!”程名振微笑,低声抛出一个难以拒绝的诱饵。
“真的?”王二毛喜出望外,瞬间把两眼瞪得滚圆。看到程名振脸上那神秘莫测的笑意,又叹了口气,幽幽地道:“送我也没用。强扭的瓜不甜。我即便把她给睡了,她还是天天给我冷脸色看。每天睁开眼睛便是一肚子气,又何苦来呢!”
“我倒不怕他给你脸色看。她至少你会好好待她,不会把她当个玩物!”程名振拍拍二毛的肩膀,笑着给对方打气。好朋友的确长大了,居然除了自己开心之外,也考虑到了别人的感受。“我是怕还有人打周宁的主意,即便你把她领回家,后宅也难以安生!”
“谁敢!”王二毛双眉倒竖,转眼,又开始咧嘴苦笑。“他奶奶的,小娘皮看不起老子,那些老东西也看不起老子。到时候一群色棍整天围着老子的院子转,老子头上即便不发绿,颜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最早进入巨鹿泽当匪的那批人,十个之中八个是亡命徒。既然连死都豁出去了,廉耻之心又值几个钱来?若想让家门口清净,唯有一种办法。就是表现得比色棍们更恶,更狠。就像当年杜鹃那样,自然能让别人敬而远之。
指望周宁学杜鹃的样子抡刀动枪,那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唯一解决办法就是,王二毛自己尽快将名声竖起来。“我跟你去找杨白毛的麻烦!”想到这,无需程名振再多啰嗦,王二毛主动请缨,“咱们几时动手,奶奶的,反正老子本来就是光棍一条,大不了将老本都赔进去!再重头来过!”
虽然兄弟两个豁出去了要找清河郡守杨善会的麻烦,程名振却不准备真的赔光了老本儿。手中这三千多弟兄是他活着渡过乱世的希望,如果弟兄们都拼光了,不用官府来找他,巨鹿泽内部的一些人就会欺负到他头上来。狼群中最健壮的那头狼总是能吃到最多的肉,进而长得愈发健壮。在乱世中的人也一样,只有保证了自己的强大,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其他说什么都没用,张金称的信任总有挥霍完的时候,杜氏父女的羽翼也有照顾不到的那一天。况且作为一个男人,程名振还真没勇气靠老婆和岳父的余荫而活。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比王二毛更迫切需要扬名立万,更迫切需要通过一场像样的战斗来证明自己。
除此之外,他主动找上杨善会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大当家张金称的称王野心已经不可遏制。一旦巨鹿泽竖起了王旗,便会成为河北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的眼中钉,肉中刺。而官府的注意力也会从其他绿林同道身上,全部转移到巨鹿泽中来。如果到了那时巨鹿泽群豪还是像现在一样毫无战斗力的话,覆灭几乎就在旦夕之间。
自问没办法阻止张金称自立为王,程名振只好想尽一切办法壮大自己的实力,以便杨义臣带领府兵扑过来时,弟兄至少能抄起家伙挡上一时片刻,不至于输得太难看。决定战斗力的因素来自方方面面,平素的刻苦训练、士卒们的战斗经验、还有将领指挥水准,都可以影响一场战斗的最终结果。以上这些,都可以通过时间和一系列小规模的战斗来提高,但弟兄们手中的装备,却是无论给程名振多长时间,他也变不出来的。长槊、陌刀、弩、弓这些临阵利器基本无处可买,如果自己打造的话,一则需要熟练的工匠,二则需要稳定的后勤供应。这两个关键因素,巨鹿泽都不能够满足。而带领仅有朴刀、木棒的喽啰光着膀子去抵挡由长槊、陌刀和铁甲组成的府兵军阵,除非带队者是孙武转世,否则一样没取胜的机会。
程名振不是什么宿将,也不是什么名将,他甚至连最基本的几套兵书都没机会读全。但他却是巨鹿泽中唯一一个见过大隋府兵训练和武装程度,也见过绿林好汉们的训练武装程度的人,内心里边对于两者之间的差距清楚得很。为了尽快弥补这种差距,在目前的条件下,他也只能从先从装备较为精良,但实力相对较弱的郡兵身上动手。夺取对方的兵器和铠甲来武装自己。
虽然实力远不如大隋府兵,但杨善会所部的清河郡兵依旧远比张家军强大。对方曾经扬言,一千郡兵可以打得一万蟊贼丢盔卸甲。五千郡兵,正面相遇足以破蟊贼二十万。这话不能完全算吹牛,毕竟杨善会先前的战绩在那摆着。然而,程名振之所以先挑衅杨善会,看中的也是此人曾经百战百胜这一点。
跟号称大小六百余战未尝一败的杨善会相比,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人的名声简直是微不足道。对方有十足的理由不将他们两个刚刚崛起的小蟊贼看在眼里,更有十足的理由以一种拍苍蝇的心态来对待他们的骚扰。三千流寇,比起张金称、高士达等人动辄打出的十万、二十万旗号,简直是小菜一碟。如果对付三千流寇,杨白毛却令清河郡五千郡兵倾巢出动的话,简直是自毁名声,无论打输了还是打赢了,都未必见得光彩。
仔细分析了一番敌我两军的情况,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决定分头行动。先由王二毛带领八百喽啰前往宗城耀武扬威,逼迫该城县令参照馆陶县的先例,出粮出钱为阖城百姓买一年平安。然后程名振尽拔本部人马,沿着漳水徐徐而上,摆出一幅准备半渡而击的姿态,威胁沿途各地的郡兵不要轻举妄动。
与此同时,程名振向巨鹿泽发出求援信,请张金称再派一哨兵马出泽,接管清漳防线,逼迫武阳郡无法给杨善会有效支援。至于宗城一带,则请大当家尽管放心,此举只是为了检验最近的训练成效,不会捡不到便宜还跟杨白毛死磕!
信送回巨鹿泽,把大当家张金称也给吓了一跳。他相信程名振的能力,却没相信到三千出头,四千不到的喽啰就敢撩拨白眼狼杨善会的地步。赶紧把几个老兄弟们召集起来,商量在必须时刻怎么给程名振以救援。听完张金称的转述,其他几位当家,包括最勇敢的郝老刀都当场傻了眼,只有二当家薛颂还算沉得住气,将程名振的信翻来覆去读了两遍,笑了笑,低声建议:“现在他已经将杨白毛给勾引出来了,我们赶过去也帮不上忙,还不如不去。免得杨白毛那边也动了真章,把全部家当都压上来。九当家用兵素来谨慎,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大当家还是由着他折腾去吧,他既然只要去您派人守清漳,您就按照他要求做便是。反正只是三千多弟兄,即便都丢光了,损失也不算大!”
“敢情不是你女婿!”杜疤瘌最近一段时间没少得程名振的孝敬,翁婿之情甚厚,等不得张金称回答,抢先抗议。
“至少要派人照料一下九当家的后路!”郝老刀对程名振的印象也不错,想了想,低声建议。“白眼狼不好惹。一旦九当家被它反咬一口,不死也得脱层皮。我可以带骑兵在通往巨鹿泽的小道上守着,一旦九当家失算,也能及时接应得上!”
他们两个一开口,别人有建议也不太好说了。一则没理由过分得罪了杜疤瘌,二来最近几个月,程名振每有斩获,都将其中大部分拿出来孝敬给众人。大伙吃得嘴短,拿得手软,特别是四当家王麻子,半年来光美女就收了五六个,连筋骨都给拍软了。这种情况下再说出什么不讲义气的话,日后于人前人后都很尴尬。
看到大伙这么快就等着自己拍板,张金称反而为了难。骨子里,他希望程名振的冒险之举能够得逞,即便无法打败杨善会,至少也能像上次趁着漳河涨水的机会拿下经城一样,狠狠落一落杨善会的脸。但以往的经验又理智地告诉他,程名振占到便宜的可能微乎其微,上回偷袭经城得手是借助于天气。如今已经到了七月,天空中骄阳似火。暴虐的漳河水早就被晒得没了脾气,杨善会甚至不用搭建浮桥,找水浅的地方给士兵们每人发一块木板,全军便可以泅渡而过。
“清漳肯定要派人去守。不能给武阳郡偷袭小九的机会!”仔细斟酌了一下措辞,张金称慢吞吞说道,“老五说得没错,小九的后路得派人去接应一下,万一他不甚吃了亏,也好能平安返回到泽地中来。但二当家的话说得也很在点子上,如果小九给我写信的第二天就出发的话,算日子,如今他已经进入到了清河郡境内。杨善会那家伙嚣张得很,肯定要出来迎战,咱们派去的人越多,清河那边出动的郡兵也就越多!”
“简直都是废话!”杜疤瘌在肚子里边直骂。他发现,自从娶了县令夫人柳儿后,老兄弟身上的官味就越来越浓。不但举手投足像个县令,连同说话的方式,也跟大隋朝那些王八蛋官员一样,云山雾罩,绕来绕去就是不肯说道点子上!
“至于到底派不派援军!”张金称将声音拖长了些,继续鼓捣浆糊。程名振所带的三千多喽啰即便全军覆没,仅仅从人数上而言,巨鹿泽还能承受得起。但万一程名振也被杨白眼抓了去,派不派兵去救他,便很令人为难了。“我觉得还是从长计议。不如这样吧,待会儿老三先带一部分人马去接管清漳,老五按照你自己说的,带领骑兵去把手通往巨鹿泽的小道,顺便打听老九的最新消息。老二跟我两个,去问问鹃子,听她对这事儿怎么说!毕竟小九子是她男人,她的意见咱们不能不考虑!”
众人答应一声分头去做准备。张金称心怀忐忑,借着前去询问新房施工进展的由头,和二当家薛颂一道直奔杜鹃的驻地。早就有嘴快的人将消息通报给了正在准备嫁妆的杜鹃,她听后一愣,立刻便命人备马。传令兵没等出营,又被帮忙做针线的柳儿硬给截了回来。
“妹子,你准备把他当你男人么?”望着杜鹃满脸的黑气,柳儿慢慢腾腾地追问。不待对方回应,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如果换了我,宁愿躲在屋里替他哭鼻子抹泪儿,也不去帮着别人落自家男人的脸!”
对于张金称的夫人柳儿,杜鹃的心里面一直怀有几分敬意。对方教导她怎么样在男人面前展现一个女人的温柔,教导她怎样才能更好地把握住男人的心思。甚至教导她怎么于巨鹿泽中自处,既不让自己麾下过于庞大的实力使得程名振感到威压,又能利用这些实力小心翼翼地维护两个人的利益。
无论这些指点是否有效,但其中包含的善意是任何明白人都能感觉得到的。特别是准备嫁妆,缝制嫁衣,收拾新人需要的物品等方面,如果不是柳儿,杜鹃甚至都不晓得该找谁来帮忙!但这一次,柳儿的劝告杜鹃却无法接受了。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去和敌军拼命,自己还若无其事地坐在屋子里面摆弄衣服簪环。她更不能容忍众位寨主在是否救援问题上犹豫不决,以至于贻误最佳救援时机。以前大当家带领近十万众都没能打得过杨善会。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人的部属满打满算都不到四千,怎可能在老贼面前全身而退?
“他既然敢冒这个险,必然有冒险的理由!”见杜鹃根本不听自己的劝告,柳儿侧身一步,紧紧挡住屋门,“他身边最重要的人就是你,这节骨眼儿上如果连你都不相信他,还让别人怎么相信他?好妹子,听姐姐一句话,坐下继续缝你的衣服。在巨鹿泽中,这会儿不知道多少人在看着你。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坐得越稳,对程兄弟的帮助越大!”
除了坐着等待最终战果之外,不可以做任何事。杜鹃瞪大水汪汪的双眼,怒火却一点点在目光中熄灭。她自己也带兵打过仗,知道临战最忌讳的便是添油之举。即便自己将麾下弟兄全带出去支持丈夫,当大伙赶到战场时,双方也已经分出了胜负。如果程名振获胜,她的疯狂举动只会成为别人的笑柄。如果程名振已经战败,匆忙赶到的援军根本无法扭转战局,只会被敌军和败退下的喽啰们一道当鸭子赶。
两个女人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低头穿针引线。手中的缝衣针一瞬之间又变得重逾万斤,不是穿过了界,便是提起时太快,以至于扯断了坚韧的葛线。外边的蝉声和蛙声却不管人的心情,“呱、呱、呱……”,“知了,知了,知了……”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急得人透不过气来,急得人眼泪直往鼻孔里边钻。
终于,有几声脚步传来,打碎了蛙鸣与蝉声纠缠。杜鹃的身体猛地晃了晃,艰难地坐稳,然后用手中布幔快速掩了掩,盖住指尖血渍。
来的人不是送捷报的信使。五当家郝老刀的人不可能回来的那么快。除了信使之外敢在她的营地如此张扬地行走,并且边走边说笑的男人只有三个,一个是她爹杜疤瘌,一个是她的未婚夫程名振,剩下的一个,只能是大当家张金称。
隔着敞开的窗子,见到两个女人还在若无其事地缝制衣服,张金称和薛颂两个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印象中,杜鹃从来没像今天这般有女儿气,那一针一线中流露出来的温柔与乖巧,简直让他们怀疑屋子里边换了另外一个人。但摆在窗下的兵器架子,还有挂在墙上的硬弓,却告诉他们眼前这间屋子的主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主人,只是因为某个众所周知的原因,所以才不吝于展示自己的温柔。
“大当家,您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了!”毕竟没练过武,柳儿无法和杜鹃比谁更能沉得住气。听到屋子外的脚步声停止不动,赶紧放下针线,起身笑脸相迎。
“二伯特地来接柳儿姐姐么?”见柳儿已经起身,杜鹃也只好收拾针线,敛衽为礼。“薛大叔怎么也来了,您手头的事情忙完了?”
“没,今天没什么事情。随便,随便走走!”明知道杜鹃不可能对外边的消息一点儿也不知情,薛颂还是被亲眼看到假象弄得有些发懵,楞了楞,笑着回应。
“侄女这里没收拾过,如果二伯和大叔不介意,请到外间屋里稍作片刻,侄女这就让人奉茶!”跟柳儿学了几个月的待人接物,杜鹃做起来还真有几分闺秀模样。只是她表现得越从容,张金称和薛颂两个心里越没底。赶紧摆了摆手,笑着阻止,“那个,茶我们就不喝了。在主寨那边已经灌饱了肚子。我们两个到这边来只是随便逛逛,顺带通知你一声,九当家去挑宗城[4]去了。可能会跟杨白眼两个对上!”
杜鹃轻轻一笑,脸上瞬间写满了自豪与自信,“是么,他可胆子真够大的。什么时候的事情?现在把宗城拿下来了么?”
“没那么快!两天前他从清漳出发,满打满算,今天也就才走到地方。不可能立刻就打起来。”张金称装傻装不过杜鹃,只得将自己前来的目的和盘托出,“那杨白眼也很不好惹,咱们是不是派援军过去,我一直在犹豫。算起来你也是一个当家人,所以想听听你的主意!”
“侄女能有什么好主意啊,大当家怎么安排,侄女怎么做就是!”杜鹃笑得脸都酸了,目光却愈发坚定。‘相信他,如果连你都不相信他,别人更不会给他予信任’柳儿的话一直在她耳畔炸响,让她不得不收起心中的恐惧,从容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不过我想他这么做,一定经过再三考虑。大当家派不派援兵,结果都不会相差太多。”
“你看,我说小九兄弟胸有成竹吧!”没等张金称琢磨出杜鹃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来,二当家薛颂已经开始兴奋地拍手。“小九娶了鹃子,真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咱们一堆大男人看着都发懵的事情,鹃子一句话便给解决了!”
“也是,派兵过去,也未必赶得上两军交手!”张金称本来就在派援兵与不派援兵之间徘徊,听杜鹃也支持薛颂的建议,立刻对程名振的信心大增。“只带着三千兄弟就敢硬挑杨白眼,也就是咱们巨鹿泽,才能出这等好汉。无论胜败,只要是小九能平安回来,我一定亲自出泽去接他。奶奶的,今后谁再笑咱们巨鹿泽没人,老子把九当家往那一戳,保准臊得他们一个个都抬不起头来!”
笑罢,他也不再多啰嗦,随便向柳儿叮嘱了几句,拖着二当家薛颂转身回主营。耳听着外边的脚步声去远了,柳儿终于透出了一口气,伸手向脖子扇了几下凉风,喘息着说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真有本事。先前还跳着要去跟人拼命,转眼就稳重得像泥菩萨一般!”
“还不是姐姐指点的及时!”杜鹃淡淡一笑,惨然道。巨鹿泽不派援军,自己终于没有落程名振的脸。但万一程名振战败,可能连巨鹿泽都回不来了。她可以陪着程名振一道赌博,并接受所有输赢结果。但无法再等,无法只是等待捷报或噩耗的传来,却不做任何事情。
“没事,九当家去年一个人,也能在张大当家的几万兵马中走个来回!”上前握住杜鹃冰冷的手指,柳儿低声安慰。“当初所有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但我就相信,他福大命大,肯定能活着回来!”
“那会儿和这会儿不一样!”杜鹃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度,却忽略了对方身体和说话时声音的颤抖。“那会儿我在张大当家营中,现在却是他一个人。我不派兵去添乱,也不求人派兵落他的脸。我自己……”轻咬贝齿,她断然决定,“我自己去打探消息,不让他自己跟人拼命!”
柳儿被杜鹃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果决吓了一跳,破天荒地没有继续阻拦,“那你怎么跟大当家说?你刚才还跟他说不用派援军,现在却又追上去说要出泽帮忙!”她仰起头,看着杜鹃的眼睛追问。心中突然好生羡慕,为什么会抡刀动枪的女人不是自己?
如果自己有杜鹃一半的身手,也不必再依附于任何人。那样,就可以远远地逃离巨鹿泽,在前方某个必经路口,等着他的经过。不敢奢求他属于自己,但能与他并肩举刀,同生共死一回,这辈子也活得甘心。
“刚才说不用派援军,因为我把自己当成巨鹿泽的七当家。现在,我自己出门迎接我的丈夫,这个理由总是说得过去吧!”杜鹃低头,望着为自己担心的柳儿,郑重解释。她可以不是巨鹿泽的七当家,却不可以不是程名振的女人。在初次见面的那一刻,在他文绉绉地跟自己掉书包的刹那间,这个决定便已经做好。
只是别人没提起,自己一直也没注意而已。
但心里一旦发现了这个决定,便是生生世世,永不悔改。
任何女人都有权利去关心自己的丈夫,以此为出泽的理由,的确让张金称难以拒绝。事实上,在返回主寨的途中,大当家张金称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他后悔自己过于仓促地做出了不去支援程名振的决定,更后悔自己如此轻易地就上了杜鹃的当。那个野丫头片子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像今天这般乖巧过?听到程名振刻意与人拼命的消息,还能老老实实做针线,并且还小鸟依人般,“侄女能有什么好主意啊,大当家怎么安排,侄女怎么做就是!”如果杜疤瘌的女儿是这样乖巧的性格,老疤瘌就不会被女儿气得头发掉了一大堆了!
毫无疑问,这个鬼伎俩她都是跟柳儿学的。最近自己收拾柳儿那小贱人收拾得不够勤快,“小贱人”就愈发嚣张了,什么鬼主意都肯帮人出。
但是,既然已经做出了不发兵救援程名振的决定,为了维护大当家的形象,张金称就不能刚刚把让薛老二命令发布下去,立刻就出尔反尔。那样将极大损害他在泽地中的威信,并且给人以软弱的印象。任何损害带来的影响都是不可估量的,想在大当家的位置上坐得稳,他就必须表现出一些与常人不同的地方来!
所以,当杜鹃提出自己要尾随郝老刀的骑兵身后,出泽打听程名振的消息时,张金称毫不犹豫便允许了。并且为了表示关心,特地从自己的侍卫中点出二十名好手来,让他们沿途照顾杜鹃的安全。谁料这份心意杜鹃却不肯领,坚持只带她平时的侍卫便足够了。张金称要求再三,她才勉强接受其中十人。命令另外十个人留下来,尽心护卫大当家的安全。
“呵!在巨鹿泽这一亩三分地,我的安全会有什么问题!”张金称不屑地撇嘴,为杜鹃刚刚学会的客气而感到别扭。话音未落,杜鹃已经拨转马头,风风火火地窜了出去。只留下一串扬起的烟尘,和周围无数张因为惊诧而张大的嘴巴。
“还不牵马去追!”张金称抬腿给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侍卫一脚,大声呵斥。“如果七当家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不用回来了!即便我能放过你们,杜疤瘌和郝老刀两个也得剥了你们的皮!”
“唉,唉!”侍卫们呲牙咧嘴,飞奔向马厩。乱哄哄牵了坐骑,沿着杜鹃留下的马蹄印追了上去。急匆匆追了一个多时辰,直跑得人马都口吐白沫,却连七当家的影子也没追上。
好在巨鹿泽周围土地湿润,马蹄留下的痕迹十分明显。沿着郝老刀麾下马队和杜鹃麾下亲兵一路上留下来的马蹄印记,侍卫们尽量控制着马速,以每隔一个时辰停下来休息一次的节奏披星戴月继续前行。从天明追到日落,然后又从日落追到了第二天过午,终于第二天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看到了自家骑兵挂在树林旁的标记。
“哎呀我的姥姥!”尽管二十几个大男人骑马没追上一个小女子,众侍卫却丝毫不觉得面上无光。见了担任警戒的自己人,立刻栽下马背来,大口大口地趴在地上狂喘。此刻,他们的坐骑也都快累散了架,捱到主人一下马,立刻纷纷翻滚在地上。喘息、悲鸣,如果没人及时救治,眼见着就要变成只能下汤锅的废物了。
“谁的坐骑,赶快给老子拽起来,别再发出声音!否则老子连人带马一并宰了!”林中负责警戒的小头目脾气甚大,听到外边的动静,探出头来厉声呵斥。
“张都尉!赶紧派人来帮个忙!弟兄们已经没力气牵马了。”有一名唤作王谦的侍卫眼尖,认出说话的人是郝老刀的得力部将张猪皮,压低嗓门祈求。
“怎么是你小子?”张猪皮揉了把眼睛,确认在趴草地上脏得像泥母猪的那个家伙是大当家的贴身侍卫,忍不住惊叫道。
“还不是被七当家害得!大当家让我们保护她。”王谦摆摆手,满脸愧色。“你看到七当家了么,她说出泽来打听消息!”
“你们几个可真是废物!”张猪皮摇头讥笑,挥手叫来一队弟兄,两个搀一个,将王谦等人连同他们的坐骑一并扯进了树林内。一边走,他一边向对方解释这样做的原因。“前面的山洼子里马上就要打起来了。九当家在那给杨白毛设了个套。王都尉费了老大劲儿才把姓杨的骗过来。如果被马叫声引起了怀疑,惹得九当家前功尽弃,七当家肯定跟你们没完!”
“七当家也在?”王谦得到了自己急需的消息,精神立刻为之一振。“九当家还没跟姓杨的打起来么?我们以为仗早打完了呢!”
“小声点儿,没人拿你当哑巴!”张猪皮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禁止喧哗的手势。随后自己也将声音压低到极限,以耳语般的大小解答道:“七当家的身手可比你们强多了,第一天头半夜就追上了我等。昨天派出去的哨探说九当家退向了野狐狸洼,我们还以为他在姓杨的手中吃了亏,赶着过来相救。结果才到半路上就被九当家麾下哨探迎头截了下来。九当家跟大伙说,不必上前帮忙,静等着看热闹就是了!”
“也就是九爷有这个胆子!”虽然被累得浑身的筋骨无一处不疼,王谦还是觉得这趟辛苦非常值得。清河郡守杨善会是什么人啊,差不多整个河北的绿林豪杰看到他的旗号都得绕道走。而程名振却敢主动上门找他的麻烦,并且像牵驴一样,将他从宗城一代牵到狐狸洼!这是何等的胆量和本事!
提起程名振,张猪皮也是满脸自豪,“当然了,你也不看看九爷是谁的男人!七当家是咱们郝爷的关门弟子,能把她都降伏的男人,能是耸包么?”
“这倒也是!”王谦等人不住点头。想当年,整个巨鹿泽中哪个适龄男子不想一亲玉罗刹的芳泽,大着胆子靠近的,又有哪个不被一顿鞭子打得欲望全消。唯独九当家程名振,不但从来没吃过七当家的鞭子,还让七当家心甘情愿地为他放下马鞭,拿起绣花针。
说话间,前方突然想起了几声老鸹叫,“哇,哇,哇!”,随后,附近的山头林梢的老鸹群起响应,“哇,哇,哇!”。那是种丧气的鸟儿,以吃死蛇、死鱼和动物的腐尸为生,出现之处总是预示着凶兆。正在低声调笑的众人立刻紧张了起来,扬起脖颈朝上边的山头上张望。被扯入林中的战马也不停地用蹄子刨打地面,想要发出嘶鸣,嘴巴却被士卒们用衣服紧紧地包住了,只能从鼻孔中“嘘、嘘、嘘”地喷粗气。
“还没到!”张猪皮直着脖颈看了一会儿,低下头来低声向大伙解释。“拿乌鸦叫当信号,肯定是王二毛那孙子想出来的。也就是那孙子,出招都带着三分损劲儿!”
众人悬在嗓子眼里的心脏猛然一松,登时觉得头晕目眩。仗着自己大寨主侍卫的身份,王谦向山梁上爬了几步,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找理由,“我得去护着七当家,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大当家肯定要我的脑袋。”
“我们也得去,王队正,等等我们!”其余几个侍卫一听,立刻从地上滚起来,手脚并用地跟在了他身后。凑近一些便能看清楚一些,与其在山背后等着受煎熬,不如早点儿看到结果。
“都给我回来,五当家有令,惊动敌军者死!”张猪皮见状,赶紧跑到头前阻拦。光抬出郝老刀的名号对于大当家的侍卫们肯定有些不够分量,手按刀柄,他又继续补充,“七当家也说过,谁敢给九当家添乱,她要谁的脑袋。你们不怕尽管去掺和,看她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
众侍卫不怎么害怕郝老刀,对杜鹃的名字还真有几分敬畏。犹豫了一下,纷纷停住脚步。张猪皮也不想把对方得罪过甚,赶紧将手从刀柄上挪开,抱拳赔罪:“几位兄弟就算给我个面子,别都爬到山坡顶去了。反正七当家藏在什么位置,一时半会儿你们也找不到。不如在这先缓缓体力,五当家说了……”
他把手放在嘴边,故作神秘,“山坡上显示不出咱们骑兵的本事来。如果九当家得手,咱们就从大路上迂回过去,从背后捅他杨白毛一刀,让白眼狼也尝尝被人前后夹击的滋味!”
看热闹的诱惑毕竟比不上亲自动手参与,大多数侍卫稍作犹豫之后,立刻作出了准备参战的选择。其中职别最高的王谦却不敢辜负张金称的嘱托,想了想,抱拳回礼,“我这回带了二十个弟兄,留十五个归你调遣。剩下五个跟着我去保护七当家。麻烦张兄弟指点一下,七当家到底在什么位置。让咱们顺利找到她,今后也好向大当家有个交代!”
既然已经抬出了大当家的命令为理由,这个面子张猪皮不能不给。借着天边最后一道余晖,他伸手向不远处一个稍显陡峭的山坡上指了指。“就在那块黑色的大石头后面,前方正对着盘蛇谷。你们顺着那道被洪水冲出来的山沟子爬过去,小心别惊起太多的野鸟!”
“你放心,我还没那么多脑袋给七当家砍呢!”王谦笑着回应了一句,伸手向两旁指点,“九成、土生、柳二棍子,还有赵豁子、冯三,你们跟我走。其他人暂时归张都尉指挥,别给人添麻烦!”
众侍卫答应一声,各自领命。王谦整理了一下衣裳和兵器,沿着张猪皮指点的道路,缓缓爬向远处的山顶。那土丘看上去不高,爬起来还颇费一番力气。如果牵着坐骑,肯定无法翻越。也难怪郝老刀能耐着性子将骑兵藏在山后,坐等最后摘桃时机。
此刻天色已经慢慢发暗,不时有乌鸦的叫声从空中传来,紧张得人四肢发僵。偏偏这些倒霉的叫声没完没了,往往是一阵刚过,一阵又起,也分不清那几声是负责瞭望的喽啰们发出的,哪几声是真的乌鸦叫。
除了乌鸦叫声,最清楚的便是王谦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了。连续不断的赶路,让他和麾下弟兄的体力都疲惫到了极点。但内心深处那份对胜利的渴望还是战胜了疲惫,催促他们不断加快速度。好不容易爬到了山坡顶,头上的天空却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斗大的星星悬挂在正上方,仿佛伸手便可以摸到。
这样明亮的星夜显然不利于打伏击,但战事已经发展到了最后关头,任何改变都已经来不及。全部希望只能寄托在负责诱敌的王二毛身上,期待他能装得像一些,别让白眼狼识破陷阱。
不只是杜鹃一个人隐藏在岩石后。借着明亮的星光,王谦还看见了韩世旺、牛大壮能老熟人。但大伙谁也没有打招呼的心思,一个个面孔惨白,也不知道是被星光照成这样,还是被临战的紧张吓成这样。
一群男人中间,杜鹃的身影显得格外清楚。见到王谦陪着笑脸凑了过来,她将身体向旁边挪了挪,给对方空出一个巴掌大的立足之地。“谢七当家!”王谦一下子受宠若惊,压低了声音致谢,杜鹃笑了笑,没有说话,目光快速又转向谷底,仿佛能从那黑漆漆的树丛和杂草后,分辨出哪个是自己所关心的人一般。
山谷底下除了树木和荒草的轮廓外,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杜鹃知道程名振就躲在那里,手里肯定还握着他那杆白蜡缨枪。枪头下那络红缨是他上次出泽前,她亲手系上去的。历经四个多月的风吹雨打,也不知道枪缨褪色没有,被磨得还剩下几根线条?
但她相信长枪的主人不会将其扯下来扔掉,哪怕枪缨被磨得只剩下最后一个线箍。他也会擎着它,一次次用敌人的血将其染红,再一次次用冷水洗净干涸的血渍。长枪的主人从来没她失望过,总是在她期待奇迹出现的时候创作奇迹。今天是一个新的奇迹诞生的时候,他不需要人帮忙,但是她能在旁边见证。然后跟他一道分享胜利,一道纵情欢呼。
“哇,哇,哇,哇!”山谷外,乌鸦声又起,引得无数同类扯着嗓子响应。那简直是对人耳朵的一种摧残,闻者无不觉得心烦意乱。但它无疑是最不会引起遐想的一种鸟叫,没有愿意仔细倾听乌鸦的叫声到底包含着那些信息,也没有愿意分辨乌鸦叫声的节奏变化。
狐狸洼中到处都有乌鸦,此地“得天独薄”恶劣环境不适合某些娇贵的野兽生存,却让吃尸体的动物,包括老鼠和乌鸦,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繁衍。“哇,哇,哇,哇!”更多的乌鸦叫声传来,吵得人头皮发炸。随即,一团纷乱的黑影掠过夜空,由东向西,遮住头上所有星光。
“白眼狼!”杜鹃猛地按住腰间横刀,将身子从岩石后探了出去。
“白眼狼,奶奶的!”压抑的嘈杂声从身旁响起,几乎所有岩石后隐藏者都探出了半个身子,好在他们的人数不多,没引起山谷中任何人的注意。
山上山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山谷入口。有一伙人,顶多只剩下了四百来个,跌跌撞撞地向山谷深处逃窜。在他们身后,一队明亮的火把灯球紧追不舍。亡命者每跑几步,便留下十几个人挡在入口狭窄处断后。但他们的战斗力显然已经被使用到了极限,灯球火把只要向前一涌,断后的喽啰就像洪水中的蚂蚁般打了个旋儿,顷刻被兵器的光亮所吞没。
没有活口,这是杨白毛的习惯!他从来不屑抓俘虏,即便抓到,最后也是砍下脑袋,挂于城墙。王二毛带领部众继续逃命,星光下,可以看出他们已经精疲力竭,随时都可能累毙于地。后边的官军举着火把紧追不舍,只要赶上,背后便是一刀。
没有人冲下山谷去支援,杜鹃的手指甲已经握进了掌心里,刺得刀柄上淌满她自己的鲜血。那些逃命的弟兄就是用来诱敌的,他们今天将用自己的性命换回官军的性命。无论伏击者和观战者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心中充满了悲愤,却只是等待,等待着命令的发出,等待着那一剑封喉的机会。
“呜呜——呜呜——呜呜”猛然,一声号角从山谷中响起。狐狸洼蛇盘谷,这个荒草丛生的废弃之地数百十年来,第一次出现了战争的号角。立刻,天上的星光全落了下去,幻化成草丛后无数高举的利刃。刀尖和矛尖倒映着星光,冲出草丛,涌向已经被地形拉成长条的灯球火把。
“杀啊!”有人在高喊,但不是程名振的声音。杜鹃无法分清那些纠缠在一起厮杀的身影里,哪一个是自己的丈夫。她只看见一个郡兵倒下去,然后又一个郡兵倒下去,紧跟着,倒地的是一名只有布衣护身的喽啰,手捂胸口,翻滚挣扎。
她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卡于喉咙处不再跳动。他会受伤么?他会中流箭么?他能打得过杨善会么?无数问题一齐向她头上压过来,压得她无法呼吸,却倔强地挺直脊梁。也许,他在厮杀的时候,偶尔会回头看见自己。那样,自己站得越直,他就越放心,越有力气。
王二毛又带人杀回来了!黑漆漆的一片,依旧跌跌撞撞。为了避免被自己人误伤,他们偶尔会从地下捡起郡兵慌乱中扔掉的火把。那跳动的亮光又让他们成为了杨善会的主攻目标,官军在杨善会的指挥下,尽力集结成团。然后一团团向前方施加压力,试图压扁拦路者,强行突出山谷。
诱敌的喽啰们却不肯再转身逃命,拎着简陋的兵器与官军对拼。倒下一个,扑上一双,很快,山谷中就溅满了人血,滑得令敌我双方都几乎站不住脚。
“杀贼,杀贼!”有人在厉声高呼。
“杀狼,杀狼!”有人在大声呐喊。
刀枪撞击声、弓弦松开声、羽箭破空声、以及伤者的呻吟,濒危者的惨叫,纷纷乱乱交织在一起。站在杜鹃的位置,无法分清哪些声音来自敌人,那些声音来自自己。她只能瞪大眼睛,不错过山谷中任何一个可以看到的角落。但她还是找不到程名振和自己熟悉的那杆缨枪,明明知道他距离自己非常近,心中的感觉却像隔了几千万里,再不看一眼便将就此失去。
“举火把!”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从脚下不远处传了过来,让她身子一晃,差点瘫倒于地。“举火把,举火把!”无数声音将这一命令重复,山谷里埋伏的喽啰,还有山顶上观战的好汉们,也不管这一命令是不是针对自己,都立刻掏出火折子,将找到的树枝干草点了起来。刹那间,山上山下火光亮成一片,也不知道多少人埋伏于此,不知道多少喽啰等着冲下山谷,摘下杨白眼的脑袋。
官军的士气一下子便被压了下去。他们可以轻视喽啰们的战斗力,却无法忽略包围着自己的火光。一万,两万,也许是十万!所有官军都明白自己中了山贼的埋伏,眼看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有人立刻转头向来路上逃窜。杨善会的亲兵试图以杀戮严肃军纪,接连砍翻数个胆小鬼,却无法再挽回军心。更多的郡兵丢下兵器,转身逃命。冲得杨善会自己也无法立足,只能且战且退。程名振和王二毛带领喽啰们一波波压过去,就像捕食的狼群一般,每次都从官军周围撕下厚厚的一层。越来越薄的队形令郡兵们对胜利彻底失去信心,阵型轰然而溃。灯球火把再度快速移动,方向却跟半个时辰之前截然相反。杨善会的大旗在灯球火把的河流中倔强的坚持了片刻,晃了晃,黯然而倒。
战场上的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双方的将领已经都失去了作用。官兵们不敢做任何抵抗,狼奔豚突。喽啰们都杀得疯了,学着刚才官兵追杀自己的样子,从背后赶上去,举刀猛砍。逃命者是一刀,投降者也是一刀。对于倒下的人,照样朝脖颈处补一刀,以免其是在装死。
谷底下,交战双方都在狂奔,山坡上观战的几十个人也跑得气喘吁吁。这是他们对上杨白眼的第一场胜利,错过任何一个细节都足以遗憾终生。跌倒,爬起来,爬起来,再跌倒。星光下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跑着,跑着,脚下的坡度突然一缓,大伙才豁然发现,自己已经尾随交战双方追出了山谷,再跑,就来到了谷外的洼地上。
已经看不清杨善会逃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山谷外,到处都是浑身染血的喽啰,举着抢来的兵器,将残余的郡兵团团困住。不时向队伍中央发起一次挤压,将已经成为困兽的郡兵们一个挨一个放翻,一个挨一个砍倒。
第一次,杜鹃发现三千喽啰居然看上去如此人多势众。被困在他们中间,身穿厚皮铠甲的郡兵们显得是那样孱弱。几乎身子骨最单薄喽啰冲上前去,都能轻而易举地将最结实的郡兵砍倒。而那些暂时没被砍中的郡兵们则瑟缩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手中的兵器完全失去了作用,惶急如一群待宰的羔羊。
“投降者不杀!”程名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回,杜鹃终于用目光锁定了他的身影。一团团人群中,他的肩膀显得那样结实。手中果然拎着她为之绑上红缨的长枪,缨络已经磨得差不多了,却被人血染得鲜红。
恰恰他的目光也转过来,透过重重火把与她的目光相遇。霎那间,天空中所有星光都黯然失色。
清河郡丞杨善会在狐狸洼被巨鹿泽流寇打得全军覆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河北南部的大街小巷。“是杨白眼么?这怎么可能?”闻者无不议论纷纷。还没等大伙将因为震惊而张大的嘴巴合拢,另外一个晴天霹雳让他们再次掉了一地下巴。据说,打败素有不败之名的杨善会者根本不是张金称,而是张贼麾下的一个姓程的小头目!据说,据说此人只带了三千多喽啰,就把同样带了三千郡兵的杨善会打了只身而逃!据说,据说如果不是天黑外加狐狸洼地形足够复杂,杨善会说不定连小命儿都得交待掉!
“程名振是谁?”当人们的好奇心被勾引起来后,关注的目标随时都可能改变方向。巨鹿泽大当家张金称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清河郡丞杨善会在民间的口碑也没比张金称好到哪里去。在百姓眼里,二人根本就是两个臭鸡蛋熬汤,说到底还是一个臭鸡蛋的味道。无论谁咬了谁,谁打败了谁,都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惊喜。可现在两个臭鸡蛋之间凭空冒出个新人来,就令闻者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向此人集中了。
仔细一打听,好事者立刻从各种渠道收集到了自己感兴趣,也能引起他人兴趣的消息。原来这个新崛起的绿林好汉不是别人,正是去年曾经带领馆陶县乡勇奋起抵抗,让张金称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的少年兵曹!也正是此人,被忘恩负义的馆陶周家勾结狗官林德恩所害,几乎丧命于衙门,被迫入泽为匪。更令人钦佩的是,此人当了土匪后却不倚强凌弱,一直是“劫富济贫”,“只杀贪官不害百姓”,着实称得上为“豪侠”二字。
生活在黑夜中久了的人,偶尔见到一点萤火虫的光亮,也会寄托无限对光明的憧憬。年少有为、武艺超群、胆识过人、曾经为父老乡亲舍身而就死地,重重捕风捉影的说法,被传播者凭着自己的喜好不断添油加醋,不断放大,渐渐勾勒出了一个敢做敢为,有情有义的英雄形象,至于这个形象距离现实中的程名振到底有多远,反而没几个人去关心了。
“听说了么,那个打败杨白眼的程名振,三月份曾经攻入刘家堡,将堡里边的粮食细软全分给了周围的穷爷们!自己连一文钱都没带走!”卖了一天苦力,却换不回一家大小果腹之资的闲汉们满怀着希望,压低声音向自己的同伴描述。
几个同伴一瞥嘴,目光里全是对孤陋寡闻者的蔑视,“何止分了粮食!听我隔壁家的二狗子说,那程大侠做事,比衙门里的青天大老爷都公道。王老财糟蹋了侯小垫闺女那案子,官司打到了郡守老爷那都没打明白。人家程大侠破了经城的第二天,就把里边的弯弯绕全端了出来。那姓王的恶贯满盈,被判了斩首示众,侯小垫抱着闺女的灵牌当场就哭晕了过去!”
“我还听说,石头堡也是他攻下来的。堡主胡守仁被当场处死。家里的地契、欠条被程爷当众点了一把火!”周围的人也不甘心被视作土老冒,凑过来低声补充。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仿佛自己透漏的是什么惊天秘密,稍有不慎,就会被官府的狗腿子追杀一般。
“那不是说……”终于有一个甘心当落伍者,掩着嘴巴惊呼,“那不是说,老胡家的地大伙可以随便种了,欠他家的钱今后也不用还了!”
“当然!”众人一起冲其撇嘴,“老胡家的男人都被程爷杀光了。即便有远亲,也没胆子再过来送死!”
话音落下,大伙暗自在心中涌起一丝期盼。如果程名振哪天带着麾下弟兄杀到自己眼前就好了,那样,自己家失去的良田可以再分回来。欠了债主家的印子钱[5],也不用再怕被逼着还。
作为升斗小民,大隋朝近几年让众人感受到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压力,而分享不到半点皇家的恩泽和怜悯,百姓们对这个朝庭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心中仅有的一点敬畏,又随着三次东征的失败消失殆尽。所以私下里谈起官匪之战,言语中对土匪的倾向性反倒多一些。
官府在他们的眼里就像一棵已经摇摇欲坠的危楼,随时都会掉下些砖头瓦块来把躲避不及的人砸死。而有人突然向这座危楼狠狠地踹上几脚,只要不伤到大伙儿,众人愿意为其勇敢的行为喝上几声彩。反正那座楼不属于盖楼者的,它倒塌了,对大伙没任何坏处。如果机会赶得巧,说不定还能捡些倒塌后剩下来的残砖烂瓦回家,也好把自己家里边已经挡不住风雨的茅草屋子给修上一修。
本着这种心态,程名振和巨鹿泽群雄的事迹被好事者们越传越远,越传越玄乎。随着与清河郡的距离不断加大,狐狸洼一战中官匪双方的出动和伤亡数字也不断偏离事实。不同的是,清河郡丞杨善会所损失的郡兵数字被越传越大,而程名振打败他时所带的喽啰数量却越传越少。等到消息传入洛阳,居然变成了“莽郡丞亲率三万郡兵剿匪,小英雄只用五百喽啰破敌”的荒诞奇谈。
留守洛阳的权臣段达一听,登时气得暴跳如雷。他可以容忍地方官员们在在土匪手下一败再败,却不能容忍官府的威严如此扫地。一方面赶紧将此事写成奏折,派人送与正慢慢向洛阳行进的皇帝陛下杨广知晓。另一方面,将所有留守于东都洛阳的官员们召集起来,商议如何应付各地愈演愈烈的匪患。
在段达等人的印象中,清河郡丞杨善会是河北地方官员中唯一可以倚为栋梁的猛将。毕竟此人三年来连续报捷六百余次,赫赫战绩无人能比。如今,连这个百战百胜的名将都被张金称麾下一个小头目给掀翻了,其他各郡的郡丞、兵曹们更是马尾巴穿豆腐,根本提都不用提。
眼下河北大地上,能令流寇们闻风丧胆的,除了段达等人根本调遣不动,也根本惹不起的虎贲大将军罗艺外,只剩下太仆卿杨义臣一个。偏偏杨义臣被皇帝陛下调到北平护驾,等他回到清河,恐怕巨鹿泽周围几个郡县早已经落入张金称之手,局面更是不可收拾!
议论来议论去,众人也没有个合适人选。最后只得听从献宝学士张行本的建议,派遣刚从海上返回的右侯卫将军冯孝慈领军出征。
选择此人,一来是因为老将军的确有些真本事。二则是因为老将军自从回到东都后,就整体闹着要求留守官员们给齐郡通守张须陀补发粮饷,实在惹人心烦。早把他打发到地方上去,大伙耳根早图了清静。
冯孝慈乃百战宿将,夏天时刚刚随同水军大都督来护儿的船队从辽东归来,途经齐郡,与张须陀等人把盏言封侯事,席间对各地贼情颇有了解。此刻见到段达连粮草、辎重都没做准备,就命令自己立刻领军出发,心中立刻明白是自己和几个同僚直言朝政触了留守大人的霉头,因而对方想借贼人之手将自己除掉。此番去了河北,恐怕胜了未必再能活着回到东都,倘若战败,更是要埋骨他乡了。但既然身为武将,断没有消极避战之理。所以也不多废话,冲着越王居住的行宫方向拱了拱手,慨然领命。
随即,冯孝慈在校场检点了一万兵马。然后又通过老朋友来护儿、纳言苏威的关系,东拼西凑弄到了一批辎重,带领着剿匪大军北渡黄河。队伍刚刚登岸,早已恭候多时的汲郡太守张文其已经带领阖郡官员迎了上来。粮食、开水、菜蔬、草药等军旅急需之物,皆准备得一应俱全。
一路上受尽冷遇的冯孝慈甚为感动,抱拢双拳连声致谢。张文其却不敢受的揖,侧开半步,先还了个全礼,然后低声回应道:“若不是老将军来得及时,汲郡恐怕早已经落入贼人之手。这阖郡男女老幼的性命都是老将军救的。若谢,也当由张某代阖郡百姓谢老将军救命之恩才对!”
闻此言,冯孝慈又是一愣。赶紧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召集汲郡官员咨询匪患发展情况。一问之下才明白,就在消息传到东都和段达等人拖拖拉拉决定谁来领兵剿匪的这些日子里,林虎山、豆子岗以及狐狸淀群贼倾巢而出,连克县城十数座。清河郡丞杨善会新败,一时无力再战。于是群贼气焰愈胜,居然联合起来打起了黎阳仓的主意。
黎阳仓的存粮虽然去年曾经被杨玄感抢走了一部分,但余下的谷物也足够供应十万大军数年的消耗。若是被流寇们得到,恐怕整个河北的饥民都会蜂拥而至,转眼变成乱匪中的一员。
警讯传到黎阳,张文其看看身边两千余刚招来的郡兵,自知无力守城。于是在粮仓附近堆满了柴薪,只待黎阳城门被攻破,便立刻举火与粮俱殉。谁料昨天傍晚,流寇们突然像潮水般散去了。惊魂稍定之后,他派遣得力属下一探听,才知道黄河对岸有大批官军准备北渡,流寇们不敢与府兵硬撼,所以飘然远遁。
“这个程名振,倒是见机得快!”听完张文其等人的叙述,冯孝慈皱着眉头感慨。按照地方官员反应的情况,贼人肯定是在黄河南岸也步布下了大量眼线,所以才能早早地得知了府兵即将杀来的消息。而寻常流寇根本不会想到这一招,只有受过正统兵法熏陶的人,才会对哨探诸事重视到如此地步。
“那个姓程的根本没出手。这回来奔袭黎阳的,主要是高开道、窦建德和孙宣雅三个巨贼!”张文其说法再次出乎冯孝慈的预料,开口报出了三个相对陌生的名字。
“张郡守可知这三个贼人的来头?”冯孝慈微微一愣,继续追问。乱贼像荒野里的韭菜,割完一茬又是一茬。这种现象在大隋已经不足为怪。但像河北群盗这样组织慎密,进退有矩的乱贼,于其他地方却是不多见。在冯孝慈的记忆中,张须陀等人遇到的乱匪,皆是一群无头苍蝇。怎地这些家伙一渡过黄河,就立刻变得聪明起来?
知道冯孝慈急于了解群盗的情况,张文其轻轻拱手,详细介绍道:“姓高的好像是河北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的族侄儿,或者族弟。窦建德是高士达麾下的得力爱将,孙宣雅是从渤海郡被张须陀将军打败后跑到河北来的流寇。三人之中以窦建德最狡诈,高、孙两个平素都唯其马首是瞻!还有郭山虎、韩建纮、时德睿等,是占山为王的草寇,一直跟在窦建德等人身后,趁着城破之机胡乱打些秋风。
“这些人各自麾下有多少喽啰?”既然对方肯帮忙,冯孝慈索性刨根究底。
张文其摇头苦笑,脸上写满了无奈,“他们向来是走到哪,抢到哪。把当地百姓手里的粮食抢光了,百姓自然就变成了他们的喽啰。所以具体数量根本没法算,这波匪情来势迅猛,蔓延到现在,最少的一支流寇麾下恐怕也收拢了两万余众。至于多的,恐怕数量不下十万!”
“那他们的粮草一旦接济不上怎么办?”一直站在冯孝慈身后的鹰扬郎将赵亦达无法相信张文其的话,忍不住插了一句。
所有汲郡官员的目光立刻向赵亦达扫了过来,仿佛看到了一个白痴。“流寇向来不携带多少粮草。”张文其继续摇头苦笑,“他们一直就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把一个地方的吃光了,就携裹着当地百姓奔向下一个地方,这样就越卷越大。如果当家的发现军粮难以接济,就去啃一个大城。万一啃下来,则粮草辎重全有了。如果啃不动,底下的喽啰自然会战死掉一部分,跑回家种地一部分。如此,剩下的那些人的粮食供应便又正常了!”
“这样,最后剩下来的恐怕都是悍不畏死之徒!”冯孝慈黯然点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土匪越战越强的答案。也无怪乎杨善会见到流寇就杀,连投降的也不放过。那些在匪窝中活上三年以上的家伙,恐怕个个手上都欠着几十条人命。
“那些匪首会将资格老的喽啰专门挑出来,当做自己的亲兵,关键时刻才舍得压上!”张文其不通军务,对匪情的了解倒是非常透彻。“每伙土匪都是由数百到几千亲兵,携裹着数万百姓构成。杨义臣大人去年颁布了劝农令,所以今年百姓们的日子还过得去,跟着土匪走的人不算太多。如果换做去年这个时候,只要流寇们把旗子往城墙附近一竖,满山遍野的饥民就主动聚拢过来。流寇头子先给他们每人吃顿饱饭,然后发一根木棍,便可充作攻城的前锋!”
提起土匪们以一顿饭就诱惑百姓们做替死鬼的惨事,其他地方官员也愤愤不平。主动接过话头,感慨地说道:“黎阳仓里明明存着足够的粮食,随便发些下去,就可以安抚住不少饥民。可朝廷就是不准许发,宁可仓库里的粮食霉掉,烂掉,或者被土匪抢走分掉,也舍不得一粒给百姓!”
这个话题,就不是冯孝慈随便能参与的了。毕竟他来河北的目的是剿匪,无权过多干涉民政。但他也不希望让张文其等人过分失望,略做沉吟,笑着回应,“杨大人的劝农令已经在朝中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但既然朝廷没下令将其禁止,你等暂且照旧执行便是。我这回北上剿匪,也没带多少军粮。照例要由地方供应。眼下秋收刚过,新打下来的麦子未必来得及收缴入库。所以不得不暂且从黎阳仓中借用一些。待会儿我亲笔写张借条与张大人,日后用多少,搬多少,都会有个数字。张大人只管记录下来,供朝廷随时查验便是。反正黎阳仓里那么多存粮,我这一万多兵马即便一天吃八顿饭,五十年都未必吃得尽它!”
张文其和他的属下都是明白人,一点便透。冯孝慈说一句,大伙脸上的笑容就多一分。说一句,就多一分。待得话音落下,几乎所有地方官员的眼睛中都放出光芒来,千恩万谢,拱手不止。
冯孝慈也不肯白给对方好处,笑了笑,继续说道:“老夫初来乍到,对周围形势两眼一抹黑。最初这几天,暂且就住在汲郡。免得老夫前脚一走,流寇又回来打黎阳仓的主意!”
“黎阳城城东刚好有个大校场,营盘、库房都是当年杨贼玄感派人修的,足足容得下十万大军!”张文其巴不得冯孝慈就驻扎在黎阳别走,迫不及待地答应。“老将军尽管放心,日常果蔬菜肴,我汲郡上下一定竭力供给,绝不会让弟兄们饿着肚子跟流寇拼命!”
然后你就可以打着供应军需的旗号,从黎阳仓里边搬更多的粮食出来。冯孝慈笑着点头,也不戳破对方的小心思。“各地情况我都不熟,还请张大人派些衙役、捕快帮忙,四下去打探贼人的动向。等我派出的哨探将周边情况摸透了,张大人才可以将人手调回!”
“那是,那是自然!”张文其恨不得将冯孝慈给供起来,无论什么要求都愿意答应。“郡兵当中有几个跟流寇有仇的校尉,过后我都将他们调于冯将军帐下听命。他们都是当地人,对周围一草一木了如指掌!”
“那样最好不过!”冯孝慈手捻胡须,笑容满面。能得到地方官员的全力配合,无疑是给整个剿匪任务开了个好头。接下来只要文武齐心,将士用命,自己未必不能像张须陀老将军一样,于朝堂之外成就一番事业。
拜将封侯,那是所有武将的梦想。他才五十几岁,其实不能算老。
有了地方官员的支持,冯孝慈探听起敌情来果然事半功倍。只用了五天,流寇们的最新动向就纷纷送到了他的案头。
据哨探送回来的密报显示,围攻黎阳的计划失败后,高开道、窦建德、孙宣雅等贼已经分散。其中高开道和孙宣雅两人带领所部精锐,汇同林山虎、时德睿等一众匪首,徐徐退向了巨鹿泽。而窦建德因为与张金称有过节,所以不肯到昔日仇家门前暂避,带领本部喽啰和绝大部分携裹而来的流民翻过博望山,沿顿丘、沙麓山一线退向豆子岗。途中被贵乡县丞魏德深和武阳郡主簿魏征二人带领郡兵所阻,双方打了一整天,难分胜负。入夜后,流民们见窦建德获胜无望,扶老携幼“弃营”而走。窦建德不忍追杀,自己带着嫡系喽啰趁乱南下,渡过黄河奔东平郡的梁山[6]去了。
“这姓窦的举止好生古怪!”有了先前指挥群匪赶在官军到来前果断撤退的印象,冯孝慈对窦建德的印象颇深。“按照此贼在汲郡的表现,他不该如此愚蠢才对?怎么好端端的黄河北岸的荒野不走,偏偏到顿丘去触元宝藏的霉头?”
“老将军莫非忘了张大人当日所说的话?”鹰扬郎将赵亦达走上前,殷勤地回应,“近二十万流民,如果全带到豆子岗去,光吃也得把窦建德给吃穷了。稀里糊涂跟魏德深打一架,让流民们自己走掉。他窦建德既没落下什么恶名,又摆脱了一个大负担,何乐而不为呢?”
“这阴险的家伙!”冯孝慈眉头一皱,满脸忧虑。“只可怜那些上了贼船的百姓,家也没了,救命的粮食也没了。走散之后,不知道几个能活得下来!”
“这个季节山上还有野菜,手脚勤快点儿,倒不至于活活饿死!”前来送密报的郡兵校尉周文耸了耸肩膀,对冯孝慈的忧虑颇有些不以为然。“眼下他们各自故乡的官吏、士绅差不多也被窦建德给杀光了。那些流民回去,刚好占了无主良田,只要挺过下一个冬天,今后的日子恐怕过得比先前还滋润!”。
“要是挺不过去怎么办?还不是有人一声招呼,又跟着去铤而走险?”冯孝慈回头横了说话者一眼,对此人的态度非常不满意。不过是个小小的郡兵校尉,却装得像簪缨世家一般。心中对同乡没有半分悲悯,仿佛对方皆为蝼蚁,死活都与他没半点关系!
周姓校尉被老将军的目光瞪得一哆嗦,却硬着头皮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捧起一叠密报,“那些为祸乡里的贼头,眼下齐聚于巨鹿泽。如果老将军能迅速将他们一网打尽的话,百姓们没人煽动,自然容易安顿下来!”
这句话说得倒也在理,碍着汲郡太守张文其的颜面,冯孝慈不想当众给周校尉难堪。伸手接过密报,草草翻了翻,淡然问道:“这些消息核实过么?你确定其余匪首都去了巨鹿泽?”
“将军尽管放心!”周校尉狠狠地点头,说话的语调都跟着变了味道,“卑职亲自缀着流寇的脚印走,一直寻访到武安郡的肥乡。确定了群匪的目标是巨鹿泽后,才星夜赶了回来!”
武安郡的肥乡县距离黎阳足足有两百余里,五天时间跑一个来回,纵使有骑着快马,马上的人也得累个半死。冯孝慈怀疑说话的校尉吹牛,抬起头来重新打量对方。这才发现此人虽然衣衫穿得甚为齐整,面孔上却发出一种疲惫到极点才有的青黑色,上下嘴唇上也裂开了许多口子,说着话,便有血珠顺着裂口崩散开来。
“你和流寇有仇?”冯孝慈立刻想到了郡守张文其与自己初次见面时所说的话,看着周姓校尉的眼睛追问。
一缕寒光迅速从周校尉眼中闪起,炽烈如夜空中的闪电。“禀将军,我馆陶周家满门,只活了我一个。此生如不能给父母兄妹报仇,周某死不瞑目!”
“是张金称干的么?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冯孝慈不喜欢此人身上那呼之欲出的仇恨,皱了皱眉头,继续盘问。
“禀将军,是程名振那贼放了卑职!”尽管不喜欢被冯孝慈像审贼一样刨根究底,校尉周文还是保持着最基本的礼貌,躬了躬身,朗声回应。他曾经对着天地立誓,如果能报仇,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被人怀疑、盘问,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昔日勾践曾经卧薪尝胆,终雪尝粪吮疮之耻。如今馆陶周家的血海深仇都着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再多十倍的屈辱他也能承受。
“放了你?”冯孝慈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周文,试图从对方的身体上找出一些值得怀疑的蛛丝马迹。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说关于惯匪程名振的惊人之举了。自从北渡黄河之后,他就愕然发现,惯匪程名振的作为与其他流寇头目几乎格格不入。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此贼似乎在追求着一种传统的正义,虽然他追求正义的手段非常血腥。
被冯孝慈盯得极不自在,校尉周文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开始绷紧。“具体细节,卑职已经向张郡守禀告过。那程贼造反之前,曾经做过馆陶县的兵曹。陷入贼人之手后,因为贪生怕死,所以才投降了张金称,并主动潜回馆陶县来替贼人做内应。拙荆恰好是此贼的表妹,程贼素来垂涎其姿色,不忍令其伤心。所以城破后才故作大度,独独放了卑职一马!”
“嗯!此贼行事倒也干脆!”也不知道冯孝慈到底对周文的话听进去多少,反正得出来的结论与周文期待的方向出入甚大。“你对他了解得多么?我说的是他过去的习惯、喜好,以及领兵时间长短、战绩?你若想报仇,必须先做到知己知彼!”
“老将军教训的极是!”周文再度躬身抱拳,“卑职逃得生天后,一直寻觅报仇的机会。所以对此贼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关注。包括他造反之前的一些行为,都打听得非常清楚!”
冯孝慈正迫切了解对手,听周文如此一说,立刻感了兴趣。向身边不远处的胡凳指了指,和颜悦色地命令,“你坐下说吧,关于程贼的事情,把你知道的都说给老夫听听!”
一抹喜悦立刻跳上周文的眉梢,他后退数步,长揖及地,“卑职将言无不尽!如能报得家仇,卑职这辈子纵使为奴为婢,也要报答老将军的恩德!”
“笑谈!”冯孝慈断然摇头,“老夫剿灭群贼,乃为社稷苍生。向你询问贼情,也是为了了解对手。至于你的家仇,将来抓到程贼,你尽管去报!老夫不拦阻便是,你也不用记得老夫什么恩情!”
一番马屁言语没拍到正地方,碰了一鼻子灰的周文也不气馁。讪讪笑着坐好,将程名振如何“混入”官府当上了校尉,如何“假冒”英雄出城为民请命,事后如何消失了半年多,然后回来如何勾结他在县衙里的死党王二毛、段清等贼,出卖馆陶的劣迹综合起来说了一遍。
除了夹杂了浓烈的恨意外,在他的话中,对程名振的相关情况描述得相当精确。包括程名振出身于大隋将门,武艺高强,精通兵法。以及程名振造反后被女土匪杜鹃看上,不顾廉耻做了对方的上门女婿等私密之事。
对于能用三千多流寇击败杨善会的悍匪,冯孝慈一直非常重视。所以不停地打断周文的叙述,问他一些相关细节。而周文因为看到了报仇的希望,也耐着性子,仔细地解答对方的疑问。在没有必要撒谎的地方,绝对不撒谎。甚至关于两家结仇的经过,也没有完全将责任推到程名振身上,而是主动承认仇恨起源于一场“误会”。
这种相对平和的态度,显然比先前那种仇恨满怀的态度更令冯孝慈赞赏。老将军仔细问完了自己所关心的一切,然后将话题又转回军情上来,拍了拍手中的密报,笑着鼓励,“你做得很尽职,我今晚会仔细将这几份情报看一遍。你先回去休息吧,张郡守那边,我会派人去给你请功!”
“老将军!”发觉冯孝慈没有立刻出兵的打算,周文的心情顿时又急躁了起来,腾地站起身,抱拳施礼。“如果让贼人有了时间在巨鹿泽中整合,日后必然更加难以剿灭。趁着他们立足未稳的机会……”
“军务之事,周校尉不必操劳!”冯孝慈摆了摆手,不冷不热地拒绝了周文的提议。涉及到上万弟兄安危的战斗,他可不想没做任何准备就贸然展开。巨鹿泽附近地形复杂,眼下又到了秋汛来临之时,万一被对方引入陷阱的话,自己的一世英名和朝廷的颜面就都要毁在那里。
又碰了一个软钉子,周文浑身上下青烟直冒。但他仅仅是个郡兵校尉,官职照着右武侯将军差着十万八千里。而家中在朝廷里的那些人脉,好像也都不太管用。反正自从周家出事后,以前交往密切的那些达官显贵就突然都冷了脸。周文左一封,又一封去了近百封信,居然没得到任何回应。
没本钱跟右武侯将军硬顶,红着眼睛的周文只能起身告辞。刚刚将牙龈上咬出来的血沫吞下肚子,又听见老匹夫冯孝慈在背后喃喃自语:“此事好蹊跷!这些匪首都奔巨鹿泽去做甚?莫非最近那里有什么大事?”
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周文立刻将头扭了回来,向冯孝慈拱了拱手,大声说道:“禀将军,卑职知道他们去做什么?姓程的恶匪与姓杜的女贼即将成婚,张金称广发绿林帖子,请流寇们前去观礼!”
“哦?”冯孝慈轻轻扬眉,“姓程的能有这么大面子?”
“他最近频频出击得手,令巨鹿泽群贼声势暴涨。张金称恰好借着给他摆婚宴的机会,向各路蟊贼示威!”周文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补充。
婚宴,姓程的居然还想风风光光地娶老婆。奶奶的,如果不让婚礼变成一场葬礼,周家的子孙就不配姓周!
巨鹿泽九当家程名振大婚,迎娶巨鹿泽三当家杜疤瘌的女儿,巨鹿泽七当家杜鹃。巨鹿泽大当家张金称为之主婚,有请绿林同道在七月二十二日之前赶往巨鹿泽观礼。同时一道商议对付官军进剿诸事。请见到此请柬者务必赏光,届时巨鹿泽九位当家将一道扫路相迎。
如此稀奇古怪的请柬,也只有张金称这粗坯能写得出来。为了麾下一个小头目的婚礼遍会河北群雄,也只有这吃人肉的家伙,才会如此异想天开。但有资格接到请柬的人,还真没几个人敢拒绝。这年头刀子硬就是王道,人家张金称粗鄙无文也好,骄横跋扈也罢,架不住人家命好。随便抓了一个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来便是大将之才,愣是把见了绿林豪杰就像疯狗一般乱咬的清河郡丞杨善会给打成了缩头乌龟!虽然据说张家军战斗过程中使了些奇招,但你当杨白眼是那么容易被算计的么?在狐狸洼兵败之前,可是只有他算计别人,没别人算计他的份儿!放眼整个河北大地,就连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见了“杨”字大旗,都得乖乖躲着走?谁敢像程名振那样主动找上门去挑衅,还轻而易举地将杨白眼打得全军覆没?
所以明知道张金称给属下办婚礼只是一个幌子,也明知道去了之后难免会惹得河北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恼火,河北绿林道上有名有姓的豪杰,还真赶在婚礼之前到了个七七八八。就连距离太远的大燕国主王须拔和厉山飞魏刀儿闻讯后也派人送来了贺礼。送礼的使者鼓动如簧之舌,尽述两位北地豪杰对巨鹿泽群雄的倾慕之意。末了,还不忘了委婉地提一句,念在都是绿林同道的份上,日后北方有事,请张大寨主不吝出手抄官军后路。同理,如果巨鹿泽受到攻击,王须拔与魏刀儿两个也会尽起涿郡、上谷之兵,让官军首尾难以兼顾。
这样的盟约张金称自然求之不得,立刻亲笔写了回信,表达了对王须拔和魏刀儿两位江湖同道的感谢。随后大摆宴席,招待远道而来的使者,并以主人的身份,将到会群雄一一介绍。此举已经包含了借势向高士达挑衅的意思了,群雄们心里透亮,却乐得混在其中看热闹。
也有个别人不喜欢凑热闹,如高士达麾下的悍将窦建德,还有去年反出巨鹿泽的韩建紘,但宾客们非常礼貌地将他们两个的名字给忽略掉了,以免破坏婚礼的吉庆气氛。
除了向张金称示好之外,到会群雄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亲自看一眼打败了杨善会,替河北绿林同道一雪前耻的少年英雄到底是什么模样。最近江湖上已经把少年人的形象传离了谱,都说程名振乃三国程普之后,手持一杆铁脊蛇矛,头如笆斗,膀如巨岩。几次在酒席上推杯换盏之后,大伙心里却都隐隐有些失望。眼前的少年人斯斯文文,与其说是一名勇将,不如说是一名书生。如果大隋朝还开科举的话,说不定他还可以进京应考,博取富贵。并且他的酒量也实在是一般,往往客人们还没都喝尽兴,作为主人之一的九当家已经醉得两眼朦胧了。
对于即将成为新郎官的人,众豪杰总不好意思天天将其灌得不醒人事。所以探明了其酒量深浅后,便不再以他为主要敬酒目标。程名振也借机脱身,一点一滴地将众人的关注向张金称附近引。很快,张大当家就重新控制了酒桌上的主动权,每顿酒都吃得春风得意,酣畅淋漓。
当然,酒宴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虽然大部分时间里,豪杰们都在互相劝酒,试图将彼此灌醉。但往往在推杯换盏的一瞬间,某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已经代表了一个条件,或者一个请求。而在举头痛饮之前的一句醉言,也许就是一个承诺,或者是一个约定。只是说话者和闻听者彼此都是心中有数,无须明说,也无须写于纸面罢了。
程名振的江湖阅历太短,还不能完全适应这种酒杯举起,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气氛。比起“借酒盖脸”和“借醉吐真言”,他更希望大伙能找个干干净净的军帐坐下来,把彼此之间的想法开诚布公、有条有理地谈一谈。据他在外边探听到的情报,第三次征辽已经彻底结束。大隋朝短时间内极可能不会再有第四次大规模对外战争。那样,朝廷很可能会腾出手来,全力平息各地的叛乱。右武侯将军冯孝慈突然领兵来到河北,就是一个先兆。他只带了一万府兵,就已经吓得十余万绿林好汉不战而走。如果杨义臣也突然转回来呢?那将是什么样的一个后果?眼下大隋朝这所大厦虽然摇摇欲坠,却远远没到一推就倒的地步,如果大伙不提前做好准备应付官兵的反扑,有可能被大厦倒塌前掉下来的“砖头瓦块”当场砸死。
私下里,他曾经把自己的担心向二当家薛颂提起过。后者震惊于少年人大胜之后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却表示自己对此也很困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咱们巨鹿泽能做到今天这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大当家、你、还有老六,都是有长远打算的,但其他人……”
当时,薛颂的话不肯说完,只是轻轻的摇头。程名振大抵也能猜到他摇头的原因,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咱们大当家不是要称王么?难道称王之后,大伙还准备像像现在这样?万一竖起了名号,朝廷可就不会再拿咱们当一般的流寇对待?”
“大当家称王,只是顺应,顺应天命!”薛颂看了程名振一眼,喉结上下滚动。他知道所谓青龙出渊的鬼话骗骗泽地里那些愚夫愚妇还凑合,根本骗不了程名振这明眼人,又讪讪地笑了笑,低声补充,“也是顺应弟兄们的期盼,不得不为之。怎么着也得给大伙一个新的目标,否则日子过得越安定,人心就会越散。”
狼吃饱了,就会失去野性。有了周边几个县城的定期供奉,再加上最近几次战胜所得,以及喽啰们自己在泽地中种田、打鱼的收获。巨鹿泽已经渐渐露出几分鱼米之乡的模样。家中有了余粮,大多数人就不想再和官府拼命。除非对方已经攻到了巨鹿泽内部,或者的的确确又让他们的感受到了生存的威胁。
这也是张金称紧锣密鼓筹划称王的重要原因之一。只要王旗一竖起来,他就可以封官、授爵。对于半辈子都受制于人,以前见到个亭长都要匍匐跪拜的大小喽啰们,能够突然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官吏,哪怕是明知道这是不被外界承认的伪职,也会竭尽全力保证自己的“富贵”。那样的话,张金称再驱使他们去“开疆拓土”,便会轻松得多。
二人的谈话进行了很长时间,最终也没能找到更积极应对的办法。但通过交流,双方的收获都很大。程名振从薛颂嘴里,更深地了解了巨鹿泽内部,以及整个河北绿林道的现状、过去,以及眼前格局与困境。而很长时间一直忙于辅佐张金称处理内部事务的薛颂,也通过程名振的描述,对最近一段时间中原各地发生的大事小情多了几分了解。
整体而言,今年的形势对绿林道并不太乐观。随着第三次征辽的结束,各地民生都得到了一个难得的喘息机会。趁着远征将士刚刚回家,还没完全解散的功夫,个别负责任的地方官员对周围的绿林豪杰们组织了一系列的反击。四月,榆林太守彭纯干掉了贼帅张大虎。五月,延安贼帅刘迦伦称帝,拥众十万。不到一个月,便被曲突通带领五千府兵击溃。随后,曲突通乘胜追击,一直追杀到大隋境外,最终拎着刘迦伦的脑袋奏凯而还。
几乎在程名振与杨善会恶战的同一时间,李渊一举端掉了陇右的六伙马贼。张须陀将触角伸到了齐郡附近的北海和济北,黄河南岸的绿林豪杰无力反抗,要么被张须陀逼降,要么弃寨而走。可以说,除了巨鹿泽群雄在狐狸洼一战的表现尚可圈可点,进而给河北绿林同道打出了一个大好局面外,中原其他各地的绿林豪杰们暂时都处于逆境当中。
这也是张金称发了帖子,河北群雄如此为他捧场的一个原因。有一场胜利在,无论大小,至少还让众豪杰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希望。虽然,谁都不知道眼前这条路还能走多久,出路到底在何方?
“为张大当家寿!祝大当家今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喧嚣声再度把程名振从沉思中拉回现实,今天的酒宴已经临近的尾声,该做的交易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欢乐。
“也以此酒祝大家百战百胜,将官军打得满地找牙!”张金称已经喝得有些过量了,晃晃悠悠站起来,扯着沙哑的嗓子回敬。
“俺老张,俺老张是个粗人!”看得出来,今天他在酒桌下的收益不错,满脸都透出一种按耐不住的兴奋。端着酒盏,并不急于落肚,而是继续醉熏熏地说道,“俺老张大字不识几个,也不会说什么客气话。既然大伙赏脸,肯给俺老张,还,还有程兄弟捧这个场子,俺老张也不能不给咱河北绿林道争气。你,你们放心,婚礼结束一个月之后,巨鹿泽的兄弟肯定要出去会会冯孝慈那王八蛋。给,给大伙出一口恶气,也让某些人看看,仗不是像他们那样打的!”
“大当家痛快!”
“算我一个,到时候给大当家摇晃摇晃战旗都行!”
“算我一个,愿意唯张大当家马首是瞻!”
群雄大声响应,齐齐将酒盏举到唇边。上次黎阳之战因为碍着一个窦建德,所以巨鹿泽没有出兵参与。现在既然窦建德不敢跟冯孝慈交手,就别怪弟兄们不够义气!反正只要把黎阳仓拿下来,大伙就都能得到一个发展壮大机会。至于跟在谁身后,对很多绿林豪杰来说,差别没必要看得太重。
“俺老张,俺老张再说一句!”喝完了一盏,张金称命人给大伙重新斟满,以酒盖脸,半醉半醒,“大隋皇帝杨广不会当皇帝,大隋的狗官不会当狗官。害得老少爷们都活不下去。嗯,嗯!他奶奶的!”他闭上眼睛,努力先前背诵过的文辞,却一句也想不起来。只好用力跺了跺脚,自行发挥,“奶奶的,老子活不下去,也看不惯他们继续糟蹋,所以老子想把狗官们都剁了,换一茬子人去当。王八蛋皇帝肯定不答应,老子不管,他不答应,老子就干他娘的,连他也剁了。省得他不会当皇上,手底下养的全是一群土匪?!”
话音落下,群雄一片愕然。突然改变的话题让他们有些难以适应,也远远出乎了他们的预料。大伙知道张金称志向高远,不安心蛰伏于高士达之下,却没想到张金称的志向已经高远如厮。打家劫舍,那是众豪杰的本行。杀官逐吏,也是众豪杰乐于做的顺手买卖。但推翻皇帝,自己当皇帝,却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因为那个目标看起来实在过于长远,过于遥不可及。
“怎么,不信老子?”突然出现的冷场让张金称有些下不来台,瞪圆了眼睛,他眉头倒竖,“当官儿很难么?难到非得丧尽天良?老子不信!老子觉得,能当好大当家的,肯定能当好县令,好郡守。能当好郡守、县令的,却未必能当好绿林大当家!至少咱们绿林道,比官府讲良心,也比官府讲信誉!”
“哄!”底下爆发出一片笑声。除了当皇帝那一句不好认同外,张金称其他的话在大伙看来,都是话糙理儿不糙。特别是那句“能做好大当家的,就能做好县令郡守,能做好县令郡守的,未必能做好大当家!”简直是说到了大伙心里边去!
“愿意跟张大当家一道试试的,举起杯子来干了!”二当家薛颂见火候已到,也站起身,举着酒盏提议。
“干了!”众豪杰举起酒盏,再度一饮而尽。
当所有明面上和暗地里的交易、约定都进行的差不多时,程名振的婚期也就临近了。他现在于巨鹿泽中的声望已经直追大当家张金称,而杜疤瘌父女二人原来的实力就非常庞大。所以负责操持准备婚礼的人都不敢怠慢,一干酒水菜肴全拣上好的采办。为了不让好兄弟丢脸,王二毛还特地跑了距离巨鹿泽最近的襄国郡治所龙冈城一趟,趁天黑“请回”来十几名大厨,吩咐他们务必拿出浑身解数,否则非但领不到工钱,甚至连回家的希望都不会给!
酒菜之外,所有衣服、箱柜以及新人铺床的被褥、窗户门口的装饰,连同喜字、糖果点心等,都是寨主夫人柳氏帮忙安排的。特别是两个新人穿的若干套衣服,从外到内,从开始选料到后期做工,完全是柳氏一人在张罗。凭她以前在富贵人家的生活经验,倒也置办的大方得体。唯一的一点瑕癖就是,杜鹃在拜天地时要穿的嫁衣在量尺寸时稍有偏差,穿在杜鹃身上略小了些。不过被幸亏发现得早,赶在婚礼前一天,柳氏、莲嫂、杜鹃和周宁四人忙乎了大半夜,最终抢在天明之前,重新缝制了一套更合体的嫁衣。
“这套小的,扔了满可惜的,宁子拿去留着穿吧!”有了新嫁衣,莲嫂看着原来那套就觉得别扭,趁着杜鹃去做妆容的时候,偷偷将其塞给了为她打下手的周宁。
周宁还是个姑娘家,虽然被张金称赐给了王二毛,却还没有拜堂。立刻羞得满脸通红,接亦不是,不接亦不是,站在那里直打哆嗦。
“还是我去处理吧,宁子,你去帮着七当家看看,别把腮红涂得太浅了!”忙碌了一整夜的柳儿见状,赶紧黑着眼圈,伸手接过作废的嫁衣。“拆了改改,将来还能给别人用。七当家身量高,泽地里的姐妹骨架谁都比不上!”
巨鹿泽内物资并不丰富,所以柳儿说得话也在理儿。周宁轻轻答应一声,低着头,如蒙大赦般去了。望着女孩子单薄的背影,莲嫂笑着摇头,“这没一点儿眼力架的丫头,亏得遇到了七当家。嗨,如果去伺候别人,还不知道怎么被主家收拾呢!”
“她哪里是伺候人的命,你没看王堂主么,都恨不得将其给供起来!”对于不是很有眼色的周宁,柳儿也不甚喜欢。总觉得这小丫头走路的样子就像只猫,好像随时都准备藏进阴影里。但王二毛最近战功颇著,周宁与他的婚事已经无人能阻止,并且渐渐提上了日程。所以,看在王二毛的份上,大伙也不能太难为了小丫头。毕竟嫁给王二毛后,她的身份立刻会变成堂主夫人,不能随便当做普通丫鬟看待。
两个经历过婚姻的女人相视而笑,不顾身份的差距,坐下来慢慢聊天等待天亮。按照巨鹿泽附近民间的规矩,婚礼是要进行一整天的。就在太阳刚出来的那瞬间,新郎要骑着高头大马,将新娘从其家中接出来。然后一路吹吹打打迎到自己家中。
拜天地却要放在正午的时候,因为正午阳气最盛,百邪不侵。下午一直到半夜,则是宾客们喝酒,灌新郎的最佳机会。如果能将新郎灌得找不到洞房门朝哪边开,则会给大伙留下一辈子的笑料。
当然,能不能保护得新郎平安进入洞房,就要看傧相的本事了。为此,王二毛足足十天没碰酒水,发誓要把全部本事留下来,用在最关键的时刻。
女人们在婚礼前夜忙得几乎没时间合眼,男人们同样没工夫睡觉。程名振和他娘都属于外来户,婚事完全得入乡随俗。而按照张金称等人的乡礼,新娘的嫁妆,以及娘家人的礼物,要提前一晚上送入新人家。据说借此可以助长新娘的福分,免得她在婆家受到委屈。
只是杜鹃的娘家人稍嫌多了些。整个巨鹿泽中,除了程名振的第九寨,其他八个寨子都可以算作女方的亲朋。大伙赶着过来送礼,立刻把礼物堆满了张金称特意为新人兴建的院落。
郝老刀是杜鹃的师父,此刻身份最大。所以送得礼物也要第一个展示于人。老家伙咬牙跺脚准备了小半个月,最后拿出的却是一把柝木大弓。足足有四尺半高,戳在地下直达四当家王麻子的脖颈。众宾客立刻纷纷喝倒彩,笑郝老刀位尊礼薄。五当家好老刀也不着恼,笑着晃晃脑袋,得意洋洋地说道:“礼薄?说实在的,整个大隋,你也找不出第二把这样的弓来。这是老子年青时走西域给人护镖,花高价从大食商人手里买的。你甭看它这老长,开起来却丝毫不费力气,射程也比一般步弓远许多。老子当年拿着它,能射中二百步外的猎物眼睛!”
“吹,你就吹吧!”王麻子笑着撇嘴。二百步外,猎物的眼睛看上去就像香火头儿般大小,郝老刀的射术只能算中等偏上,能射中,才怪!
众宾客哈哈大笑,一边继续拿郝老刀开心,一边观赏别人的礼物。作为杜鹃的叔叔辈,大当家张金称、二当家薛颂和其余几位当家陆续拿出了自己精心准备的贺礼。因为最近巨鹿泽群雄“做买卖”的收益很高,所以礼物件件都价值不菲。就连以吝啬著称的四当家王麻子,也突然变得大方起来,出手就是一套镶金八宝琉璃盏,拿到外边去,至少能换二十吊钱。
远道而来的绿林豪杰们也不肯落了脸,纷纷掏出礼物相贺。其中最贵重的一件来自高开道,他身为高士达的晚辈,最近却好像跟高士达不太合得来。这几天张金称明着暗着做了很多冒犯高士达威严的事情,高开道都装聋作哑。平时反而放下身段跟程名振、王二毛等人打成了一片,开口闭口以兄弟相称。
“这只金马鞍,是高家先辈从突厥王族手中得来的。送给小九兄弟,助你将来事事都马到成功!”说着贺词,高开道将镶满了金珠、宝石的马鞍双手捧起,笑着交给程名振。
这样的礼物有些太重了,程名振实在不敢接。一边推辞,一边回头张望二当家薛颂和大当家张金称,期待他们两个能给自己解围。二当家薛颂笑而不语,大当家张金称却非常大度地摆了摆手,“不就是突厥王族的马鞍么?你收下好了。要是过意不去,将来高兄弟大婚时,你也准备一份同样贵重的礼物给他!”
“那我就不客气了!”程名振得知张金称不介意此事,赶紧笑着躬身施礼。高开道却不肯受,侧开半步,跟他斜对着做了个平揖[7],“你我兄弟一见如故,又何必客气。将来哪一天,说不定我有事需要你帮忙。届时还请程兄弟别推脱就是!”
“那是当然,小九兄弟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张金称信心十足,代替程名振大包大揽。
接下来又是一顿愉快的酒宴,众人一直喝到半夜,才各自散去。送走了宾客,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赶紧收拾洗漱,合着衣服闭了会儿眼睛。勉强才休息了小半个时辰,却又被迫不及待的弟兄们喊醒,沐浴更衣,全身上下收拾干净利落。
忙完了这一切之后,东方便开始发白。好兄弟两个立刻骑了高头大马,并络前去迎亲。段清、韩葛生,周礼虎等乡勇出身的老兄弟跟在身后,每个人都使足了力气,锣鼓敲得震天般响亮。
程名振穿了一件天青色的绸袍,头戴一顶黑色儒冠,脚踏软底短靴。若不是胸前披红挂彩,看上去就像一个赶考的书生。他本来生得有眉清目秀,被这身打扮一衬,愈发显得英姿勃发。害得沿途观礼的小女孩们芳心乱颤,一边拍打着手掌,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新郎官脸上看。王二毛则非常尽职地将无数媚眼和花枝给挡下来,留在记忆里自己慢慢享受。
新房建在一个小湖畔,距离杜鹃的军营非常近。不过是半柱香时间,迎亲的队伍已经来到新娘家门外。杜疤瘌此时又突然变得心疼起女儿来,堵着院子门不住地唠叨。王二毛用三坛子贴着红纸的老酒,和一包银豆子堵住了他的嘴。老家伙立刻眉开眼笑,从身边的喽啰手里接过一个褡裢,炫耀般在王二毛等人眼下晃了晃,露出满满白的、黄的,然后迅速合拢,笑呵呵地挂在了新郎官的马鞍后。
压马鞍的礼物收下后,今后程名振就与杜疤瘌是一家人了。老泰山拉着女婿的手,越看越是顺眼。如果不是周礼虎等人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催,差点儿就耽误了杜鹃上花轿。花轿抬起来后,周围更是热闹。人们纷纷把头天晚上扎好的红花和趁着天亮采集的野花向一双新人抛出,目光中充满了羡慕。
莲嫂早就没了丈夫,柳儿也是改嫁之身,所以二人都不能参加正式婚礼,只好倚着门口,默默看杜鹃的花轿被一群人拥着远去。直到外边的鼓乐声都飘散了,才笑着擦了擦眼角,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边收拾新娘留下来的衣物。
“鹃子从小没人照顾,这回亏了夫人一直指点她!”猛然间心里涌起几分失落,莲嫂勉强笑了笑,有一句没一句跟柳儿说道。
“我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子!看她嫁了,真有几分舍不得!”此时的柳儿却露出几分刚毅,笑着摇摇头,大声说道。
看着胡床一角摆放的,被杜鹃弃用的嫁衣,她的目光又是一楞。再次摇了摇头,将嫁衣捧起来抱在怀中,转身离开。
这件嫁衣是她指导着杜鹃,花了整整三天三夜才缝就的,一针一线都费尽了心思。趁着从人不注意,柳儿将衣衫抖开,在自己肩头比了比。路边的湖水中,迅速映出一个俏丽的倒影。
河北虽然为中原腹地,自晋后数百年来却经历了燕、赵、魏、周、隋等数个朝代的轮替。当政的民族也经过几度更叠,走马灯般换个不停。因此民间风俗胡、汉混杂,分外琐碎。而张金称等人又刻意想通过一场盛大的仪式来对外炫耀巨鹿泽的实力,故而将程名振和杜鹃两人的婚礼安排得愈发繁复。
新娘子入轿后,段清指挥着一众弟兄,抬起花轿在祝福声中一溜小跑,转眼之间便到了锦字营门口。出了这道营门,杜鹃就算正式离开自己的家了。虽然明明知道七当家婚礼之后还要回营中主持大局,锦字营的女兵和男兵们却不依不饶地从道路中央拉起一条条红色丝绦,绊住段清等人的去路,齐声唱道:
“阿姊阿姊,且莫远行!门前杨柳,着地青青。折以送汝,牵衣牵裾,初七下九,单行只影!”
“阿姊阿姊,且莫远行!圈中牛羊,呦呦而鸣。熏以送汝,牵肠牵肚,重阳上元,天长酒冷![8]
杜鹃虽然生性洒脱,此刻心中也涌出几分依恋来。出嫁前被人教导了多少遍的词语没等背出,嗓子先已经梗住了。
闻听杜鹃的话语中透出了哭腔,女兵们更加不舍。“留下我家阿姊!”半真半假的嬉闹声,大伙中蜂拥而上,团团将花轿围住。推推搡搡,伸手便去掀轿帘儿。如果轿帘真的被她们给掀开,从早上到现在已经进行的那些婚礼步骤便要重新来过。段清等人怎肯吃这个亏,伸出胳膊,作势欲抱。那些女兵们却是沙场上抡刀都不眨眼睛的主儿,非但不怕被人占了便宜,反而豁出来了径直向段清等人怀里边钻去。窘得青涩少年们抱也不是,躲也不是,个个面红耳赤。
关键时刻,王二毛挺身而出。只见他从马鞍后伸手抓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褡裢,奋力向空中一甩。同时大声唱道:“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刹那间,亮闪闪的铜钱、花花绿绿的丝线团、还有整盒整盒的胭脂水粉雨点般自空中落下。男兵女兵见了铜钱果品和胭脂水粉,立刻忘记了自家姐姐,轰地一声,四散抢夺。趁着这个机会,王二毛一抖马缰绳,抢在新郎前面俯身弯腰,横刀迅速砍落。将锦字营弟兄布下的拦轿索逐一砍断。抬轿的少年们猛然加速,护着花轿冲出人群。男兵女兵们追出数步,装作追之不及,挥手伫立,踏足歌曰:“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夹衫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摆脱了杜鹃娘家人的纠缠,迎亲的队伍立刻来了精神。八名身强力壮的轿夫双手抓起轿杆,一边唱着,一边将花轿高高地抛起。
“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驱羊入谷,自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摩捋郎须,看郎颜色。郎不念女,不可与力……”
这是传统的颠轿把戏,新娘子被颠得越晕,喻示着她日后在夫家越服帖。轿子中女孩家承受不住,往往半路上便开口向丈夫讨饶。此刻的丈夫却要狠下心来,对女方的哀求充耳不闻。直到讨饶再三,好哥哥叫得众人耳朵都发麻时,方能命男傧相拿出赏钱,给轿夫们压脚,进而求他们放过新娘一马。
杜鹃是个练武出身,这点小把戏怎可能为难得了她。每当花轿下落之时,立刻双脚向下狠跺。连续数次之后,抬轿子之人的手腕反倒先受不住劲了。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笑着打趣道:“七当家再跺下去,这花轿可就要漏了。您不讨饶也罢,莫非还要走着去婆家不成?”
“好好给我走路,敢再玩花样,日后当心再见到我!”新娘的回应立刻从轿子里边传了出来,笑得大家前仰后合。堪堪镇住了段清等人,杜鹃又用手指轻轻叩了叩轿厢壁,柔声对程名振道:“小九哥,你随便赏他们几个钱吧。念在他们几个从寨门口颠倒这里,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
“赏钱,赏钱。你们这些废物点心!拿着钱回家卖肉补身子”不待程名振开口,王二毛立刻从褡裢中抓出大把的肉好,一把把塞进轿夫们的怀里。抬轿子的少年们又是一阵哄笑,不敢再捉弄杜鹃,稳稳地将轿杆放在肩膀上,大步前行。
转眼来到程名振的营地门口儿,早有王二毛的几个妹妹,带领着一群少年少女堵住去路。男孩子们头顶青羊、乌鸡、青牛三种面具,挡在轿子前蹦蹦跳跳。女孩子们则唧唧喳喳围住程名振,讨要糖果点心。这个难题不能由王二毛出面,杜鹃的贴身卫士红菱、彩霞还有周宁三人,各自拎起一个小柳条筐,将里面所盛之谷物、豆子以及金钱、干果等物望门而撒。由男孩子们扮演的拦门三煞,青羊、乌鸡和青牛在豆子、稻谷的打击下,抱头鼠窜。女孩子们则捡起金钱、糖果,然后站在路边齐声吟唱,“撒豆撒豆,散叶开枝。洒子洒子,穗穗相连。豆子豆子,穗穗万粒。散叶开枝,儿孙满堂…….”一路上簇拥着花轿唱过去,一直唱到新人的院子门口,歌声方才萦绕而歇。
到了程家,抬轿者又不得不停住脚步。王二毛举首望去,只见三个身材横着量也有四尺宽的肥胖妇人,并肩挡在院子门口,将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给我搬开!”女将红菱一声令下,负责送亲的女兵们蜂拥而上,扯手的扯手,抱腿的抱腿,立刻将程家花了重金请来的堵门妇人像抬猪一个给抬起来,笑呵呵地院子外的草丛中一丢。然后沿门口站成两排,护住花轿前进道路。
“打”开了进院门必经之路,花轿也到达了目的地。杜鹃在里边已经闷了一身汗,按规矩却不能着急出来透风。吹吹打打间,程家请来帮忙的宾客将数片彩色麻布,一片片铺于轿子下方。每两片之间的距离恰恰超过了两尺,让新娘子的“莲步”刚好踩不到边缘。
众宾客等着看新娘子讨饶,却没想到这点儿小伎俩根本难不住巨鹿泽七当家,当程母请来的“全福人[9]”刚刚用筷子将轿帘挑开,轻声吟起囍歌,她立刻从轿子中鱼跃而出。两手提着嫁衣,双足轻点,燕子抄水般从麻布上掠过,鞋子底上非但没沾上一星泥土,反而凌空越过了若干布片,根本就没有在上面借力。
“好!”周围的宾客喝了个满堂彩。扭头再看杜鹃,却发现刚才还风风火火的新娘子此刻却头顶红色罩面,手牵一条红色丝绦,小鸟依人般跟着程名振步入正堂去了。
新人进了正堂,整个婚礼也就达到了最高潮。巨鹿泽大当家张金称穿了身鎏金绣蟒的长袍,带着顶黑段高冠,笑呵呵唱仪,祝词,招呼夫妻交拜。随后群雄中又推出年龄最大的一个,代表河北的绿林同道上前致辞。然后有人提来拴着红绳的一双金盏,于其中倒满了酒,请夫妻二人痛饮合卺。[10]
喝过了合卺酒,在宾客们的祝福声中,又有人送上一根长长的秤杆,上面有纯金打造的福、寿、禄三星。程名振此刻已经被幸福冲晕了头,像江湖人手中的提线皮影一样,被大伙摆来摆去。在张金称的指点下,提起秤杆刚欲挑开杜鹃头上的罩纱,送亲的女兵们却又拦了过来,要求听新郎当场吟一首“却扇诗”才肯让开。
前来观礼的贺客都是刀头添血的亡命徒,程名振怎好卖弄斯文。笑了笑,带着几分熏然之意说道:“姐姐们饶我一次,今天实在高兴,读过的诗文半句也想不起来了!”
群雄被逗得哈哈大笑,都觉得少年人干脆爽快,实在是堪称同道。少女们却不肯依,非要程名振露一手绝活不可。眼看着外边的日影已经到了正中,再耽搁下去就会误了囍宴,程名振犹豫了一下,拱手相求,“文的不行,我来武的可以么?反正玩刀弄枪,正是我辈本行。”
“对,对,咱们都是练武之人,不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张金称也有心让程名振在大伙面前给巨鹿泽长长脸,笑呵呵地在一旁帮腔。
连日来,程名振一直以儒冠布袍的模样出现。对巨鹿泽不了解的河北群雄早已将其视为了诸葛亮、谢玄一样的军师。万万没想到眼下这个斯斯文文的新郎官儿还是能上马跟人拼命的武夫。听张金称一说,立刻来了兴趣。乱纷纷地在傍边起哄道:“对,对,别吟诗了。吟了咱们也听不懂。来点儿实在的,舞刀也行,耍棍子也行。让大伙开开眼界!”
“那也成,但你不能再拿花架子糊弄人!”女兵也不想过于难为程名振,笑了笑,唧唧喳喳地答应。
知道程名振武艺以花架子居多,杜鹃忍不住有些为他担心。趁着大伙光顾哄笑,没人注意的时候伸出手去,轻轻在丈夫的手指上捏了捏。
感觉到指间上传来的缕缕温柔,程名振心中豪气顿生。捉住杜鹃的手指握了握,然后缓缓放开,抱拳向周围施礼。“那我今天就献丑了!二毛,段清,你们两个帮我一下。取郝五叔送的大弓来,再帮我于门外竖个靶子”。
“唉!王二毛和段清对程名振的信心最足,答应一声,快步出门。须臾之后,他们两个为程名振取来大弓,又于院子内一百五十多步的树梢上挂了个练箭用的金钱[11]。
程名振擎弓在手,分开众人,大步而出。用目光量了量,约略距离金钱一百二十步左右站稳身形。挑出一支狼牙箭,缓缓搭上了弓弦。
豪杰们昨天见过郝老刀送的大弓,一直怀疑此弓的真实威力。看到程名振准备当众试射,一个个心痒难搔,纷纷跟了出来。
待看热闹的人到齐,程名振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今日诸位前辈来参加程某的婚礼,程某无以为谢。就向外边的金钱射上一箭,替大伙卜一卜前程。若我河北群雄今后能携手同心闯出一番天地,则此箭必从金钱眼中穿过,毫厘不差!”
话音落下,群雄脸上登时变色。刀头打滚的人素来讲究个口彩,如果这箭射不中金钱眼,大伙这趟巨鹿泽之行就算废了。而如果此箭正中,对于张金称来说,自然是天赐吉兆。对于不甘心屈居张金称麾下的其他豪杰,却是大大地不妙。
正当众人暗自后悔时,程名振再度吸气,弯弓如满月。“愿老天保佑我,今后一帆风顺,无难无灾!”他心中默默祈祷,看着远处的金钱在眼中一点点变大,一点点变清晰,手指突然一松。
只听“嗖!”地一声,足足有三尺长的雕翎掠过一百二十步的空间,端端正正地从金钱眼里钻了过去。
“好!”“好箭法!”“九当家神射!”不待前来观礼的群豪喝彩,巨鹿泽众豪杰在大当家的张金称的带领下率先大叫起来。扬眉吐气呀!巨鹿泽什么时候这般扬眉吐气过。一百二十的距离,一箭射穿金钱眼!如果说“潜龙腾渊”的故事那些外人没见过,将信将疑的话。这百步穿杨的情景可是他们亲眼所见,谁也赖不掉的吧!九当家射前可是向老天爷祈祷过,借此箭替所有人卜问前程。如今一箭穿过金钱眼,则喻示着从今往后河北绿林在张大当家的带领下一定能打败官军,威风八面,看那些对张大当家心有不服的家伙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无论心里如何后悔不迭,如何骂张金称狡猾。其他河北群雄也不得不跟着道一声佩服。“九当家真乃神射,古之养叔不过如此!”“张大哥得到程九弟,简直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什么鱼啊,张大哥分明是一条潜龙,只是时机暂时未至而已!”七嘴八舌,不一而同。尽管不少人怀疑这个箭射钱眼的把戏是张金称事先排练好的套路,但一百二十步外穿过钱眼,毕竟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做到的。特别是对武功全是出于野路子的群豪来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
听到周围阿谀奉承之词犹如涌潮,张金称脸色红得就像接连喝了三大缸酒。太过瘾了,这样的小日子太过瘾了。他自己都没料到程名振居然如此够意思,为了辅佐他上位,当众给大伙来了这样一手。
得意洋洋地四下拱手,巨鹿泽大当家张金称咧着嘴回应:“是老天眷顾我等,某家也是借了大伙的福气。来来来,大伙入内落座,别耽误了新郎官却扇!”
“大当家说得有礼。咱们入内就坐,共商天下大事!”豪杰们难得的心齐了一回,笑呵呵地回应。
说话间,众人又回到大堂内。看着程名振用一根秤杆将新娘子头上的纱罩头挑开,露出一张如花笑颜。新人并肩而立,向众宾客答礼相谢。随后有喜娘上前,说着吉利话将新人分开。留下程名振在外边招呼宾客,拉着杜鹃向洞房去了。
此刻洞房内早已收拾得喜庆盎然。红色的窗花,红色的锻被,还有红色的枕头、地毡,一件件上面绣着鸳鸯戏水,鱼跃龙门。有人上前替杜鹃除去鞋子,扶到塌上坐稳。立刻又有一波小男孩冲进来,拿了铜钱、干果四下乱洒。
无论孩子们闹腾得多厉害,身为新妇的杜鹃是不能从榻上下来干涉的。从现在到花烛燃起之时,都要考校她的坐功。所谓“坐床”、“坐床”,新妇坐得越是安稳,喻示着日后家宅亦越是安宁。哪怕是到了人老珠黄时,不管郎君明里暗地里纳了多少房小妾。却无一个狐狸猸子能撼动她的大妇地位。
红菱、彩霞等女兵都是寻常农家的女儿,性子泼辣有余,沉稳不足。对付段清等毛头小伙子是手到擒来。遇到七八岁,对男女之防浑然不懂的小顽童,却是空有一身屠龙技,半分也派不上用场。还是周宁心细,知道此刻新妇早已疲惫不堪了,需要安安静静地补充体力。笑呵呵地拉住闹腾最欢的一个小男孩儿,一边拿着手绢帮他擦汗,一边如同亲姐姐般嘘寒问暖。小家伙毫无心机,被文静温柔的美女姐姐顺着毛一捋,立刻变成了摇尾巴的小狗儿。其他男孩子失了头领,登时也没了再捣蛋的兴致,慢慢地安顿了下来。
“拿些果子,回家给妹妹们分,让她们也高兴高兴。乖。吃完了,明天再来找姐姐要。只要你们不捣蛋,肯定还有果子吃!”一手拖着一个顽童,周宁慢慢向新房外走。红菱、彩霞等女兵见样学样,也难得地温柔了一次,半拉半拖,将“洒帐”的顽童们驱逐出门。
洞房安静下来后,杜鹃终于可以长喘一口气。听着前面院子里的喧嚣声,再扭头于铜镜中看看自己酡红的脸,又是喜悦,又是忐忑,内心深处,隐隐还涌起了几分茫然。
夫婿在江湖群雄面前箭穿金钱眼,别人都觉得他是为了支持大当家张金称上位,玉罗刹却知道那是丈夫为了自己做的。绿林豪杰喜欢舞枪弄棒,素来看不起斯文书生。而夫婿那百步穿杨一箭,则给了所有人一个干净利落的答案。她,巨鹿泽七当家杜鹃嫁的是一个能文能武的少年豪杰,不是个只会耍心眼动嘴皮子的无用酸丁。而他,巨鹿泽九当家程名振,虽然崛起的时间晚,却不是靠着女人的庇护,而是凭着一身真本事闯出来的名头。既然能在一百二十步外射穿金钱,也能用手中的弓箭护得自己的女人和家族安全。
“只是,今后自己便要做程杜氏了,再不能任着性子胡闹!”想到未来如何与程家人相处,孝敬婆婆,相夫教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杜鹃竟有些恐慌。厨房里的锅铲菜刀,在她手中远不如横刀长矛用着舒服。闺房中的眉笔腮红,论份量亦重过了铁棍巨锤!自己唯一引以为荣的便是一身好拳脚,可无论用来对付郎君,还是对付将来的孩子,都未免有点“大材小用”。
人的性子都是如此,越是珍惜,便怕失去。念及日后要维持一个家,而自己心眼儿偏偏比男人还粗,柴米油盐样样算不清楚,杜鹃忍不住低下头,偷偷地叹了口气。
这下,把刚刚送走顽童们的红菱等人都吓了一跳。赶紧围拢过来,低声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日子叹个什么气啊?难道觉得婚礼不够热闹,还是刚才有人对你失了礼数?”
“不是,是我被折腾得太累了。”杜鹃抿嘴而笑,不敢把新媳妇的古怪想法轻易说给人听。
“那姐姐坐着别动,我们给你捶捶腿!”听杜鹃一说,红菱等人也觉得有些疲倦,打了个哈欠,强忍着困意说道。
昨晚大伙几乎都是一整夜没睡,杜鹃怎忍心再劳烦别人?摇了摇头,低声道:“算了!捶也不管用。你们扶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走走便是!”
“那可不行!”红菱和彩霞两个赶紧跑上前,一左一右按住杜鹃的肩膀。“姑爷没进来之前,姐姐必须坐着。否则家中必有狐狸猸子前来捣乱。姐姐若是累了,可以把腿伸开,我们两个慢慢给你揉!”
“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坐着吧。老天爷,这结一次婚,比打一场恶仗还累!”杜鹃拗不过姐妹们的好心,苦着脸让步。
众女兵抿着嘴,忍笑忍得好生辛苦。这巨鹿泽七当家天生就是个爱动不爱静的性子,连婚床居然都坐不住。
“笑什么笑,你们这些妮子,早晚都得受这一遭罪!”杜鹃猜到众人心里在想什么,伸手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女兵脸上捏了一把,大声道。
一下子就像捅了麻雀窝,女兵们叽叽喳喳,乱纷纷地逃开去。料定了杜鹃没勇气下塌来追,隔得远远地取笑道,“这辈子若是能嫁个姐夫这样的如意郎君,甭说坐上一下午,就是坐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我们也心甘情愿!”
“我看皮紧了你们!”杜鹃被笑得两颊火烫,扭头从床榻上找东西欲拿来砸人。却发现枕头、镜子、被褥、妆盒全是新的,任哪一件都舍不得向外扔。
众女兵看了,气焰愈发嚣张。指着床上的戏水鸳鸯,莲子鲤鱼,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再笑,再笑日后就别让我见到你们!”杜鹃无可奈何,气鼓鼓地要挟。正无计可施间,门帘被轻轻挑开,周宁双手捧着一碗汤面,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前边正热闹着呢,姐姐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估计一时半会儿,姑爷他根本无法脱身!”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她先向众女兵们点点头,然后走到婚床前,低声劝道。
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没沾牙,杜鹃还真有些饿了。顾不得再跟女兵们嬉闹,低下头来,盯着面碗里滚烫的汤汁问道:“这,我可以偷着先吃些么?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说法?”
“哪有那么多讲究。新娘子坐床,哪个不是由送亲的姐妹偷偷塞些点心吃?”嘴快红菱立刻将话头接了过去,大声回应。“姐姐尽管吃,我们到门口望风。不给任何外人看见就是!”
既然没什么讲究,亦不会影响到今后的幸福,杜鹃就不客气了。给了周宁一个感激的微笑,接过饭碗,风卷残云。
“姐姐……”见杜鹃吃得如此香甜,周宁微微一愣,低声喊道。
“怎么!”杜鹃抬起头,迷惑地看了她一眼。小丫头自从被送到锦字营后,走路总靠着墙根儿,很少主动跟人说话。今天却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突然变得开朗了起来,苍白的脸上一直浮着淡淡的笑意。
“没,没什么!”被杜鹃看得有些心慌,周宁垂下头,颤抖着声音回应。“姐姐慢慢吃,汤有点烫。”
“没事。你这妮子真细心!”杜鹃大咧咧的回了一句,继续狼吞虎咽。不得不承认,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就是心细手巧,能第一个想到新娘子会饿,并能主动去准备吃食。
“这些日子,姐姐百般回护,婢子一直没机会报答!”笑着摇了摇头,周宁低声回应。“姐姐慢慢吃着。我去前面看看,也许能帮上一些忙!”
说罢,抬头又看了纱帐上的喜字一眼,还是靠着墙根儿,蹑手蹑脚地去了。
“我也去偷着打探一下,看姑爷几时能回来!”被杜鹃碗里的香气一勾,红菱也觉得肚子里边空得难受,找了个借口,低声向杜鹃请假。
“你们也去厨房找些吃的吧。我吃完了,就在床上歪一会儿!”杜鹃交出空空的饭碗,带着几分倦意回应。
众女兵心疼主帅,见杜鹃在说话间已经困得上眼皮直碰下眼皮,赶紧将被褥挪过来堆在她身后,架成一个暖暖的依靠。然后相互使了个眼色,悄悄地退向了门外。
门外的猜拳行令声正乱得热闹。郝老刀被推举做了杜鹃娘家人的代表,自觉长了一辈儿。今天又凭着赠给程名振的宝弓露了把脸,所以威风八面。捧着个酒坛子劝完这个劝那个,不放倒几个誓不罢休。
此刻张金称反倒成了稳重人,端坐在主位上,与前来敬酒的豪杰们调笑上几句,对饮数盏,里里外外都透着大家风范。王麻子恨自己的儿子不在身边,既看不到他娶媳妇,又无法亲手抱孙子,被酒宴触发心事,早已醉得步履蹒跚。却强撑着与高开道等人拼酒,一盏对一盏,决不肯甘居人后。
“王兄年岁比我等大,半碗对一碗便可!”高开道很会体谅人,知道王麻子已经喝过了量,笑着相劝。
薛颂最了解自家兄弟是个什么德行,笑着摇头打趣,“他啊,这次出了血,不喝够本才不肯停呢。你们别管他,反正他的营盘离这儿没几步,大不了今晚派人抬他回去!”
“呸!”王麻子横了薛颂一眼,决不服软,“这巨鹿泽,哪里老子住不得?九当家的这片营盘,我还出了一半的土地呢?谅他现在即便翅膀再硬,也不敢撵老子走!”
“对,对,喝多了你就住这儿。让九当家再给你找两个大美女,一左一右伺候着!”薛颂懒得跟这目光短浅的混人叫劲儿,笑着回应。
“天下绿林是一家!王兄这般,也是我豪杰本色!”坐在高开道旁边的是个留着五缕长髯的文静汉子,怕大伙继续说下去尴尬,笑着给王麻子解围。
此言说得非常得体,既维护了巨鹿泽诸人的颜面,又拉近了彼此的关系,不由得薛颂不将目光转向他这儿。“房兄说得对,天下绿林是一家。日后大伙携手抗敌,还请房兄不吝指点。”
“有张大当家和诸位弟兄,哪轮到我房某人瞎掺和。怎么做对大伙有利,房某肯定怎么干!如今杨广失德,大隋气数已尽。只待真命天子出现,我等协力辅佐之,必能重建盛世!”姓房的豪杰拱手自谦,话说得条理极为清晰。
“彦藻兄说得对,大隋天子无道,我等为了活命不得不造反。日后若有明主出现,我等去保他,说不定也能捞个开国元勋当!”汲郡贼王德仁一直没有什么机会表现,此刻终于抓住了话头,抢先说道。
二当家薛颂为人素来机警,先前听到房彦藻开口闭口真命天子如何如何,就感觉到此人对张金称并不心服。此刻听到王德仁跟着瞎起哄,眉毛向上一挑,冷笑着问道:“却不知这圣明天子在哪儿?怎么找他?我等今日有缘相聚,本是借着老天让青龙在巨鹿泽出现的福。而日后张大当家带领大伙一道对付官军,也是应得之事。但辅佐哪个天子登位,现在说起来未免为时太早。咱总不能学那些愚夫愚妇,关起门来做皇帝,在自家院子里边对着鸡鸭牛羊封侯拜将!”
此话之中,已经暗藏机锋了。发觉酒桌上气氛突变的豪杰们赶紧举盏遮脸,不再继续惹巨鹿泽的主人生气。房彦藻却没有半分做客人的觉悟,讪讪笑了笑,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说道:“二当家可曾听闻那首有关杨家江山李家坐的童谣?凡真命天子降世,老天必遣童子之口喻示。真命天子,其实早就出现了,只是大伙都不知道罢了!”
群雄读书不多,大抵上都有些迷信。听见房彦藻说得信誓旦旦,不由得微微一愣。趁着众人被自己吓住的功夫,房彦藻清清嗓子,大声背道:“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这童谣便是说,当今大隋天子最喜欢去扬州游荡,为了观赏琼花不惜开凿运河,劳民伤财,撼动地气。已经惹得人神共愤。所以老天降下童谣来,暗示我等李家……”
不待房彦藻把话说完,高开道赶紧插言,“房兄肯定是喝多了。天下姓李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要是都能当皇帝,那岂不是乱了套!”
房彦藻根本不知好歹,明明看到张金称和他的麾下弟兄已经把手按到了腰间,依旧没完没了,“非也,非也。桃李子,桃李子,自然是逃亡在外的李家男子。放眼天下,姓李的人虽然多,逃亡在外,大隋官兵却抓他不着的李家子,却只有密公一个!”
所谓密公,就是蒲山公李密。自从辅佐杨玄感造反失败之后,此人一直四处逃窜。凭着父辈积累下来的人脉和其自身的本领,的确让全天下的捕快都无可奈何。所以房彦藻牵强附会地说李密有老天保佑,也的确能忽悠晕一大堆豪杰。
眼看着大伙辛辛苦苦忙碌了十几天才创造的大好局面,被房彦藻轻飘飘凭着几句童谣便摘了桃子。二当家薛颂气得火冒三丈。可偏偏自家在几个月来,无论是先前的潜龙腾渊,还是今天的射钱卜运,都依赖着几分迷信。此刻想用自己只矛,来攻自己之盾,实在是左右为难。
“那也不能说一定就是李密!”论起装神弄鬼,谁也比不过六当家孙驼子。看到有人故意搅局,一把推开脚边的空酒坛,摇晃着走了过来。“所谓天机难测,就是这个道理。李密到底是个什么鸟样子,咱们都没见过。万一揣摩错了天机,拿着猪头当龙拜,反而会惹得神明怪罪。届时降下天罚来,我等都将万劫不复!”
“对,老六说得对。如果李密是真龙天子,他还会一败再败。先弄丢了杨玄感的二十万大军,然后又葬送了韩国相的十万弟兄?呸,这样的扫把星能当天子,鬼才信!”王麻子早就看房彦藻不顺眼,接过孙驼子的话头补充。
李密自出道以来连战皆败,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被房彦藻说晕了的豪杰们想起所谓“真龙天子”的战绩,哈哈笑着摇头。发觉自己又处了下风,房彦藻毫不气馁,笑了笑,继续道:“古人说老天要降大任于某人,先会让他受一份磨难。劳其筋骨,苦其心智,饿其体肤。像打铁一样百炼过后,方才助其成就其大业。密公的确战败多次,但都有其原因在。如今他百炼将满,势必一飞冲天!”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让薛颂等人一时间无言以对。正懊恼的间,恰好程名振过来敬酒,听人把师父的仇人李密居然推崇到天命所归的地步,哈哈笑了几句,大声道:“房兄这话好像不太对。若论磨难,在座的豪杰除了你房兄外,都经历过不少。莫非我等个个都身经百炼,个个都是真命天子?那样,这大隋天下可不够分的!”
不给房彦藻继续忽悠的机会,他迅速向前逼了一步,盯着对方的眼睛强调:“程某不知道房兄跟李密是什么关系,竟然如此卖力地替他吆喝。但程某却知道,李密跟杨玄感搭伙造反,结果是杨玄感掉了脑袋,李密自己却提前跑路。李密跟韩国相搭伙用兵,结果是韩国相被乱箭穿身,李密又毫发无损。咱江湖人讲究一个义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是有人自己捞尽好处,却把老子推在前面替他挡刀。那不管他是什么命,老子也没心情伺候!”
“对!就是这么个理儿!咱不给人当垫窝!”霎那间,众人又喝了个满堂彩。江湖汉子,最忌讳的便是被同党出卖。虽然李密未必真的出卖过杨玄感和韩国相,但跟他搭档的人都死了,他却每每提前一步跑路,却是辩驳不了的事实。
张金称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几度想命人将房彦藻给打出去,忌讳着婚礼规矩,才始终没有发作。忍来忍去,终于忍到了自家人反败为胜的时候,不觉豪情万丈,拍了下桌案,大声说道:“老子也不信!老子造反,是因为活不下去。如果有人能让老子活下去,老子自然可以保他。但李密不行,即便他是真命天子,老子也不尿他那一壶。免得日后被他卖了,还要帮他数钱!”
“对,老子才不当杨玄感呢!”
“老子是有点傻,但不至于傻到别人偷驴,老子替他拔橛子的地步!”
猛然间明白过味道的江湖豪杰七嘴八舌,指着房彦藻大骂李密。把个美髯公房彦藻骂得面红耳赤,恨不能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在上面。趁着众人围攻方彦藻的时候,程名振偷偷抽出身来,扯着郝老刀的衣袖追问道:“五叔,那姓房的是什么来路?怎么今天一再蹬鼻子上脸?”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好像是跟着高开道他们一起从汲郡跑过来打秋风的。你别管他,已经被你揭破了老底,他今晚肯定难以翻身。这有我盯着,你抽空去后边看看鹃子。别让她闷出犄角来!”
想到杜鹃平日里的性情,程名振也觉得好笑。坐床要坐整整一下午,恐怕从小到大她就没坐这么安稳过。目光又向宾客们扫视了一遍,少年人笑着冲郝老刀点头,“那就麻烦五叔帮忙照应一下,我去去就回来!”
“不用,今晚你洞房花烛,没人会怪你失礼!别出来了,早点安歇吧,都累了一天一夜了!”郝老刀心疼徒弟,摆摆手,低声叮嘱。
程名振感激地答应一声,快步走向后堂。肚子里边却依旧想着刚才房彦藻的举动,好生放心不下。在他掌握的有关河北绿林的信息中,根本没有房彦藻这样一号人物。此子混在高开道等人中间稀里糊涂来到巨鹿泽,恐怕怀中必然揣着什么使命。
如果是李密派来接近自己的,那自己可得小心了。师父当年宁可躲进监牢,都不肯将财宝交给李密。如今藏宝图已经到了自己手上,无论如何不能让李密偷了去。
一边想着,他一边加快脚步。转眼已经来到新房门口。此刻洞房里边十分肃静,刚刚点上没多久的大红喜烛跳着火焰,将房间内照得流光溢彩。女兵们都跑出去休息了,杜鹃也把头歪在被褥上睡得正香。一双骑惯了战马的长腿却紧紧盘坐着,唯恐睡梦中离开了床榻,威胁到她自己将来的幸福。
轻轻摇了摇头,程名振将心中的烦恼暂时甩在脑后。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没必要为杂七杂八的事情耗费心思。缓缓地走到屋子内,用剪子绞去一节即将迸开的灯花。他笑着坐下,伸手摘掉头上的囍冠。
还要将自己的头发和杜鹃的头发结起来,一并剪断。整个婚礼过程才算走完。所谓结发夫妻,便是来源于此。可现在杜鹃睡得正香,他还真有点不舍得将其匆忙唤醒。蹑手蹑脚地举起蜡烛,靠近囍床,准备好好看看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
也许是因为过于劳累,杜鹃的脸色很差。但酒窝中却始终含着一抹笑意,仿佛睡梦中也心满意足。只是她的唇彩,被涂得太浓了,真当得起“娇艳欲滴”四个字。特别是唇角边……
不对,程名振的手猛然抖了一下,大滴的烛泪滚落在手背上,他却丝毫不觉得痛。将烛火举得更近,眼睛也几乎贴到了杜鹃的脸上,屏住呼吸,仔细看清。
不是什么唇膏!他扔掉蜡烛,将杜鹃紧紧的抱在了怀里。鹃子还在幸福中沉睡着,却有一缕鲜血,顺着她的嘴角缓缓地淌了下来。
“呼啦!”红鸾帐被烛火引燃,腾起万条火舌。斗大的囍字冒着缕缕青烟,在突然爆发的哀鸣声中飘然而落!
段清、红菱等男女喽啰正偷偷躲在新房外准备听程名振和杜鹃的悄悄话,也好来日拿他们说笑。猛然间听到程名振如困兽般嘶吼,紧跟着便看见了新房内腾起了火光,大惊失色,再不顾上什么礼法禁忌,撞开屋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
此刻的程名振已经七魂丢了六魂,抱着昏迷不醒的杜鹃,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掉。自打二人相识以来,杜鹃被他气哭了无数次,为他急哭过无数次,却从不曾主动伤害过他,让他为自己的原因有过半点儿烦恼。而这一刻,仿佛所有“欠账”都到了该归还的时候。除了不停的摇晃妻子的身体,不停地呼喊妻子的名字之外,素以机敏果决著称的程名振居然些许正确的反应都做不出!
还是当过衙役的段清经验老到,看见杜鹃鼻孔和嘴角不住的淌血,立刻明白新娘子可能是被人下了毒。目光迅速向周围一扫,闪身堵住门口。“今天下午都谁在洞房里陪新娘子了?自己站出来!老葛,你带人围了程家大院,谁都不准出门。礼虎,你火速到前厅报告大当家,请他出面主持公道!”
三条命令一下,程名振的亲信立刻作出响应。校尉韩葛生冲出新房,带领亲卫去关大门。另外一个校尉周礼虎以最快速度跑向前厅,将祸事报予大当家张金称知晓。还有几个与程名振最亲近的侍卫,则迅速抽出腰间横刀,将红菱、彩霞等一干伺候新娘子的女兵向屋角逼去。
女兵们跟在杜鹃身后横行惯了,何时吃过这种亏?况且以她们与杜鹃的亲密程度,又怎可能下毒杀害自己的头领。见段清等人拎着腰刀逼来,立刻收起眼泪,拔刀相向。一时间你喊冤枉,我骂歹毒,居然乱了个不亦乐乎。
眼看着锦字营的女兵和自己麾下的侍卫就要火并,程名振勉强从悲伤和绝望中挤出三分精神,回头呵斥:“别吵,再吵老子把你们都活埋了给鹃子偿命!六当家呢,怎么没人去找六当家?”
这简直是蛮不讲理了!他程名振刚才一直在哭嚎,几时命人去请过六当家孙驼子?可这节骨眼上谁还有功夫跟一个心痛疯了的家伙叫劲儿,立刻有侍卫答应一声,连滚带爬的去请孙驼子前来救命。
喝住了段清和红菱,程名振又变得痴痴呆呆。抱着杜鹃,轻轻放在囍床上。伸手从床头扯过纱帘,慢慢地替她擦拭嘴角和鼻孔中淌出来的血迹。那黑色的血渍却向泉水一般,擦了又涌,涌了又擦,任半壁纱帘全被润得艳红,却仍是擦不干净!
程名振又是伤心,又是惶急,干脆丢下纱帘,用自己的衣袖去抹。他记得杜鹃是个非常喜欢干净的人,每次打完了仗,都要用清水将兵器和手脸冲了又冲,唯恐自己身上留下半点血腥气。如今,她虽然睡着了,却不应该受到半分委屈。哪怕就此一睡不醒,作为丈夫的自己也有责任让她干干净净地离开,不留半分遗憾。
“教头,教头…….”看到程名振变得疯疯癫癫,段清等人心里难过,走上前,喃喃地呼唤。
“滚,都给我滚出去,这是老子新房!”程名振头也不回,伸手便推。这一下用力颇大,段清接连退了数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却不敢真的奉命离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上司继续发疯,整个衣袖都被染满了血渍,依旧片刻不停地擦个没完。
再没任何人敢上前打扰,程名振跪在婚床边,悔恨无穷。以前从来没觉得杜鹃如此重要过,虽然二人已经有了白首之约,但程名振的大部分精力却都放在如何演练精兵,以便将来自保上。平素除了偶尔仗着自己读书多,心眼活泛,“欺负”一下杜鹃这个女魔头外,很少正正经经地陪着她说过几次话。总想着今后的日子长着呢,结发之后,每天都要厮守在一起,什么话还怕说不完。却没料到二人的缘分却如此短,才刚刚开了个头,便已经匆匆走到了结局。
想到也许杜鹃再也无法醒转,少年人更是悲愤余绝。如果此刻手中有一把刀,他恨不得将老天捅出个窟窿来,问一问这昏昏沉沉的老家伙,自己到底哪点得罪了他,让他如此紧紧相逼。童年丧父,家道中落。少年时流转他乡,屡遭横祸。好不容易赚到了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底,没过门的妻子却又被人夺了去,自己也身陷囹圄。如今终于看到了一点点幸福的希望,该死的老天却迫不及待地想将它夺走!
不能让人如此轻易地将杜鹃夺走,即便老天爷也不能!如果有人胆敢尝试,程某就要跟他血溅五步,人夺杀人,佛夺杀佛。即便老天爷亲自下凡,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拼得一身剐,也要抹他满脸的血。望着杜鹃含笑的面孔,程名振不再哭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周围一切都变成了敌人,连孙驼子和张金称两个的呼唤声也懒得理会。
“闺女吆!”杜疤瘌紧跟在张金称之后进门,看到程名振染了一袖子血,杜鹃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立刻支撑不住,撕心裂肺地嚎啕了起来。“闺女吆,你阿爷缺德了!让你替我这老不死遭了劫。我杀人放火,坏事做绝,我该死,我遭雷劈。你不能死啊,我的闺女吆!”
他这一哭,周围的女兵们又忍不住了,低下头去,抽抽搭搭。眼下着一桩大喜的事情就要变成丧事,张金称也手足无措。短时间内和程名振一样做不出任何正确决断。只是站在婚床边,不住地揉眼。
孙驼子乃江湖郎中出身,这辈子见到过无数亲朋好友由于各种原因无法救治,横死于自己眼前,因而神经早就被锻炼得异常粗大。也不管杜疤瘌哭得多凄切,伸手将他拨到一边,径自走到床前观察杜鹃的伤势。先用手指在她鼻子前探了探,然后从嘴角抹了一点血渍,缓缓将手指收回来,探向自己的嘴巴。
程名振正憋了一肚子仇恨无处发泄,猛然发觉孙驼子居然敢“亵渎”杜鹃的遗体,立刻怒吼一声,挥拳便打。孙驼子忙着品尝血渍的滋味,被这一拳打了个正着,整个人倒着飞了出去,将新房内的桌子椅子全部撞翻,盘碗杯壶“哗啦啦!”掉了满地。
“小九,你要干什么!”郝老刀就站在孙驼子身侧,不待程名振第二拳打出,立刻伸出双臂将其紧紧抱住。“驼子在想法救治杜鹃,你个疯子!”他恨恨地骂,双手用力,将程名振抱了起来,重重地丢在床畔。
若是在平时,程名振哪有这么容易被人制服。而此刻他的身体却好像根本不属于自己,非但拳脚上没有任何章法,被郝老刀摔倒了,也就顺势坐在了地上,望着杜鹃继续发傻发狠。那厢被他打了个跟头的孙驼子也不计较,坐在一堆破碎的瓷片前,继续品了品手指上的味道。然后又皱着眉头从地上将破碎的茶壶捡起来,伸出舌尖去舔茶水。
“你个老东西,还顾得上喝茶!赶快想法子,若是想不出法子来,老子跟你没完!”郝老刀的神智仅仅比大伙稍微清醒了一丁点儿,刚刚放下程名振,又看到孙驼子好整以暇,气得暴跳如雷,指着孙驼子的鼻尖咆哮。
“五当家别着急,让六当家慢慢想!”正吵闹间,王二毛带领其他江湖群雄赶到。上前拉住郝老刀的胳膊,低声劝解。
“等他想出来,鹃子就死了!”郝老刀抹了一把通红的眼睛,继续怒吼。“老子就这么一个嫡传弟子,姓孙的,你要是敢不尽力……”
见惯了发疯的患者亲属,孙驼子还真炼出了几分国手风范。无视周围的叫嚷啼哭,慢慢地闭上眼睛,将茶水的味道品了又品,然后慢慢地站起身,低声呵斥:“嚎什么嚎,都给我一边呆着去!鹃子还没死呢,等她死了,你们再嚎丧也不迟!”
声音不大,却如同个霹雷般,震得所有人两耳轰鸣。杜疤瘌第一个反应过来,手脚并用,爬到孙驼子身前不住地磕头。程名振也瞬间腾身而起,双手再度抱住杜鹃,将耳朵直接贴了上去。
他听见了微弱的心跳,弱的就像春夜里细雨,让人胸口重新填满了希望。“走开,走开,堂都拜过了,什么时候你不能抱!”孙驼子毫不客气地扯住程名振的衣领,如同扯草筐般将其扯到一边。程名振丝毫也不觉得委屈,眼巴巴地看着孙驼子,仿佛对方是佛祖转世。
“去几个活人,到厨房煮锅豆浆。然后再将干草水煮一碗,糖水和盐水各煮一壶。快去,一刻钟之内必须送到!”孙驼子重新坐回杜鹃的身边,重新为她把脉。
杜疤瘌和程名振翁婿两个如蒙大赦,立刻爬起来直奔厨房。其他寨主也喜出望外,一个个凑上前,不管能不能帮上忙,静等孙驼子的下一句吩咐。
“把地上的碎瓷片捡起来,远远地丢掉!记得别丢进水里,免得殃及无辜!”一边分辨杜鹃的脉象,孙驼子一边继续补充:“他奶奶的,这下毒的人好狠的心肠,若是小九早回来一步,鹃子身上的毒性未发,小九子又喝了桌上的茶解渴,恐怕明天早晨,这里就躺着两具尸首了!”
闻听此言,众寨主和宾客忍不住齐齐吸了一口冷气。心中暗自庆幸刺客不是将毒药下在酒菜中,否则河北绿林道就被他一个端掉了大半!但刺客到底是谁?瞬间惊惶过后,大伙本能地将目光投向红菱和彩霞等一众女兵。只有她们一直陪在杜鹃身边,也只有她们最具备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条件。
“不是我们!”“大当家,我们冤枉!”被众人的目光一逼,脸上刚刚露出点欣喜的红菱和彩霞等人吓得立刻跪倒于地。张金称可不是段清,被段清怀疑,她们还能据理力争。而张金称杀人时从来不需要理由,如今杜鹃这个大靠山昏迷不醒,些许嫌隙,已经足够让张金称将她们活蒸上十几次。
“无论是谁,只要说出毒药的组成,老驼子保你不死!”孙驼子的目光瞬间变得比张金称还可怕,抬起头,刀一般扎在众女兵的脸上。“否则,老驼子只能拿你们活人几个试药了,反正任何药方,组成顶多也不会超过十三味。”
被孙驼子当做药人做实验,那简直是比被张金称蒸熟吃掉还可怕的结局。被张金称吃掉,也就是死上一次。被孙驼子药翻、救醒,然后再换着法子药翻,可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当即,红菱和彩霞等女兵吓得哭都不敢哭,瘫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磕着磕着,其中最小的一个女兵突然大叫一声,鬼魅般嚷嚷道:“不是我,不是我,肯定是周宁!肯定是周宁!她今天下午给七当家做了碗面条。然后七当家就睡了过去!”
“对,是周宁这狼心狗肺的妮子!”刹那间,众女兵们齐声喊冤。“我们是被冤枉的。今天下午,只有周宁一个人给鹃子姐姐送过吃食,桌上的酒和茶水也都是她准备的!”
“周宁呢!周宁哪里去了?”张金称恍然大悟,瞪着牛铃一样的大眼睛逼问。已经不用再追查了,真相简直就摆在大伙眼前。红菱和彩霞等女兵都不懂医道,更不懂得分辨毒药。而周宁在被掠到巨鹿泽之前就学过岐黄,孙驼子还亲自指点过她医道。
“肯定是周宁!”孙驼子仿佛被针扎了的猪尿泡,登时泄下气去。“老夫教她救人之术,本想着让她明白医者都有慈悲之心。唉!不说了,大当家,赶紧封锁巨鹿泽,把她找出来吧!”
“我们先去!”红菱、彩霞等女兵恨得压根儿都痒痒,主动请命。王二毛、段清等人紧随其后,拱手向张金称施礼,“属下愿意搜遍整个巨鹿泽,一定将她搜出来!”
“去吧,去吧。老二,你负责传令给各个寨子,让他们连夜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真相大白,张金称立刻变得意兴阑珊,挥挥手,低声命令。他原本想着借助程名振的婚事会盟河北绿林群雄,进而将高士达从总瓢把子的位置上拉下,取而代之。如今被周宁这么一闹腾,即便前来参加婚礼的众豪杰们口头上答应了,心中对巨鹿泽的印象也大打折扣。只要出了泽地,以这些绿林人物的信誉,恐怕立即就要出尔反尔。
目送着王二毛、段清和薛颂等人的身影离去。张金称又扫视众宾客,勉强笑了笑,低声建议道,“咱们今晚也都散了吧。大伙明天若是方便,再来到新郎倌儿这里喝杯茶。无论如何,我巨鹿泽不会看着官军肆意妄为,今天曾经答应给大伙的事情,一定说道做到。”
众豪杰此刻心里也是疙疙瘩瘩,无可奈何地拱了拱手,“大当家尽管放心,我等肯定言而有信!”说罢,也不管这句话到底有几分诚意,互相看了看,搭着伴儿离开了程名振的新房。
见众人反应如此冷淡,张金称心中更是窝火,不待脚步声去远,便开始咬牙切齿地在新房中诅咒,“他奶奶的,都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老子不信,没有他们,老子就成不了事儿了?奶奶的,老子偏偏做给他们看看,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后悔!”
“拉上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壮声势而已!难道大当家还指望他们能和咱们兄弟并肩作战不成?今天这事儿算咱们倒霉。日后咱巨鹿泽连打几个胜仗,那帮家伙肯定又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跑过来投靠!”郝老刀怕张金称因为赌气而失去理智,走到他身边,小声开解。
“打胜仗?哪那么容易!唉!”张金称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杜鹃,再看看站在门口,醉眼涅斜的王麻子和卢方元,撇着嘴嘟囔。
耗尽了无数人心血的一场会盟,没等出师,先遭当头一棒。如此不吉利的兆头对巨鹿泽的打击极大。偏偏此刻受伤的人又是杜鹃!在她的伤势完全好转之前,程名振肯定没心思再出泽作战。而手下的其他寨主、堂主,对付各郡的百姓还凑合,真的遇到冯孝慈,恐怕都是肉包子打狗,有的去,没的回!
“嗯?啥子!”正在门口幸灾乐祸的王麻子没听清楚张金称的叹息,摇摇晃晃上前几步,涎着脸打听,“大当家准备跟谁开炼。你放心,有我们这些老兄弟在,肯定吃不了亏!”
“行,行,行!有你王老四在,咱们巨鹿泽就有了门神!走,外边说话去,别耽误老六给鹃子治病!”张金称不胜其烦,皱着眉头回应。伸手将快凑到胸前来的王麻子拨到一边,大步走了出去。
“不就是跟人拼命么?老子,老子又不是没拼过!明,明天老子,老子…….”王麻子被拨得在原地转一个圈儿,头晕脑胀地抱怨。冷眼扫了一下被血染红了的婚床,心中竟无端涌起了几分快意。
片刻之后,程名振和杜疤瘌翁婿两个捧着一堆坛坛罐罐而入,里面盛满了孙驼子要的各色汁水。六当家孙驼子命人先将杜鹃扶起来,靠住墙扶稳。然后将豆浆交给程名振,让他嘴对嘴给杜鹃灌进去。
到了这个时候,程名振哪里还顾得上众目睽睽。唯恐施救进行得慢,用十几个粗磁大碗将豆浆折了折,不待其完全凉透,直接含在嘴里向妻子喂去。堪堪三碗豆浆喂完,孙驼子大叫一声“好了!”。命人拿过一个脸盆摆在床边,然后从程名振怀里接过杜鹃,双手于其后背上用力一拍。只听“哇”的一声,昏迷中的杜鹃张开嘴巴,红的、绿的、黑的吐了整整一盆。味道又腥又酸,也不知道都混了些什么东西。
身为医者,孙驼子不嫌肮脏,将杜鹃交给程名振,命其继续重复刚才的步骤。然后用手指在呕吐物里搅了一下,放在鼻孔旁闻了闻,不住的摇头。
“老六,成吗?”看到孙驼子满脸郑重,杜疤瘌又沉不住气了,冲到床边,连连作揖。“鹃子可就交给你了,要是你治好了他,我把自己的寨子连同麾下弟兄全都让给你!”
“谁稀罕你的破寨子,我自己还嫌平时管的事情多呢!”孙驼子白了杜疤瘌一眼,不屑地回应。“接着洗,把肚子里的毒物先清出来再说。能不能抗住这一劫,要看鹃子自己的造化。不过你也放心,她的面相我看过,绝不是个短命鬼!”
孙驼子平素最喜欢弄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并且经常算错。所以大伙对他的推算总是半信半疑。可是到了这个当口儿,没人不希望孙驼子今天能算准一回。七手八脚冲上前,帮着程名振把豆浆吹冷。程名振接连喂了三次,杜鹃接连又呕了三次。直到吐出来的汁水渐渐变成了粉红色,众人才在孙驼子的命令下进入第二步疗程。
“甘草乃百毒克星,即便找不出周宁那狠心的丫头给她下了什么毒,也能将毒性先向下压一压!”看着一碗甘草水给杜鹃喂下,孙驼子点点头,低声向大伙解释。
“等把她抓回来,老子一刀刀剐了他!”提起周宁,杜疤瘌满腹的担忧瞬间变成了仇恨,望着沉睡不醒的女儿,咬牙切齿。
“得了吧,你!给鹃子积些福吧!”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孙驼子叹息着摇头。“把糖水和盐水兑在一起,尝尝别太浓了,一点点给鹃子喂下去!”
后半句话是对程名振说的,闻者点头称是。亲口将糖水与盐水尝了尝,又兑入了些凉白开,直到感觉其咸淡适中了,才含在嘴里,一滴一滴喂给妻子。
小半碗糖盐水喂过后,杜鹃脸上的黑气慢慢散去了些。没等大伙抚掌相庆,只见她的身体突然猛然抽搐了一下,嘴巴一张,把刚才吞进去的东西全喷到了程名振怀里。
“闺女,我的闺女吆!”杜疤瘌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打着大腿哀号。“你爹缺德了,给你惹了这么多的孽。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有什么灾冲着我老头子来…….”
“哇!”又是一声干呕打断了杜疤瘌的哭声,程名振怀中的杜鹃喷出了一口粉色的糖盐水,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看到浑身湿淋淋却抱着自己不肯放手的程名振,她眼中充满了迷惑。再看看满脸焦急的张金称、喜不自胜的郝老刀,还有坐在满是污秽的地上,哭鼻子抹泪的父亲。聪明杜鹃立刻明白了自己处境不妙。想要下床去搀扶父亲,身体却软得像团烂泥,从头到脚使不出半分力气。
孙驼子也喜出望外,冲上前翻了翻杜鹃的眼皮,低声叮嘱:“别动,你不要乱动。再喝些豆浆,把肚子里的毒药全部冲淡了吐出来!”
不待杜鹃答应,程名振赶紧命人拿过豆浆,一勺又一勺喂给醒来后的妻子。到了现在,杜鹃自己也对自己的处境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望着满脸关切的丈夫,鼻子一酸,两行热泪缓缓地从眼角烫落。
“别哭,有孙六叔在,一定治得好你!”程名振用长满老茧的大手抹去杜鹃的眼泪,柔声安慰。两人认识一年多来,他还是第一次发现对方如此重要,手指上不敢用半分力气,唯恐稍有不甚,便将杜鹃的脸颊擦破了一般。
“嗯!”杜鹃像一只小猫般在丈夫的怀抱里轻轻点头。缩卷着身子,将豆浆慢慢吞下。喝了几口之后,她便又开始狂呕。杜疤瘌亲手端来新脸盆,生怕别人伺候不周,令女儿重新陷入昏迷。
又经历了几次折腾,渐渐的,杜鹃不再感觉到胸口烦恶,脸色也慢慢由淡黑转向了蜡黄。孙驼子重新给她把过脉,命令她再喝一碗糖盐水,平躺在塌上休息。然后将头扭向众人,低声说道:“她的命肯定是保住了,但能不能把毒物完全驱逐干净,还要看下毒的方子……”
“他奶奶的,薛老二简直是个废物,找个女人也找不到!”杜疤瘌早已急成了疯狗,逮着谁都想咬上一大口,“我自己去找,不信她还能飞上天去!”
“我已经下令封闭了巨鹿泽的所有出入口!老五,你再去传个令,告诉大伙都别睡觉,天亮之前,挖地三尺也要把姓周的娘们给我挖到!”折腾了半宿还没拿到凶手,张金称也觉得非常不耐烦,狠狠跺了跺脚,皱着眉头回应。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人禀报。说是各寨都搜了一遍,但没人发现周宁的踪影。张金称勃然大怒,抓起一把胡凳冲着门外砸将过去,“滚,没找到人回来报告什么?传我的命令,找不到人,巨鹿泽中所有做药材生意的,全掉脑袋!”
“老六,不包括你!”转头看到孙驼子,他又稍稍恢复了些理智,粗声粗气的解释。“那姓周的娘们自己总不会变出药来。估计是哪个贪财的挖了毒药卖给了她。让她差点害了鹃子!”
孙驼子也不计较,径自走到屋外打水洗脸。这边杜疤瘌却再等不下去,随便找了根劈柴当火把,就准备亲自去外边“撅地三尺”。如此忙乱的夜晚,程名振有些担心老家伙的安全,想了想,伸手拉住杜疤瘌,“岳丈,还是我去吧。我眼神稍好一些。眼下泽地正是涨水的时候,到处都是新出现的泥坑。”
“你留下照顾鹃子!我去!”杜疤瘌回头看了一眼女儿,用力甩动被拉住的衣袖,“我对这里的地形肯定比你熟悉。多带些人手,谅也不会出什么危险。”
“您老已经累了大半夜了。我年青,身子骨禁折腾。再说了,鹃子这边,您老留下也比我照顾得好!”程名振不肯放手,兀自坚持。杜疤瘌拗他不过,又实在放心不下女儿,想了想,只好答应了。
翁婿二人的话被杜鹃完全听在耳朵里,小姑娘于生死之间滚了一个来回,性子难免有了些变化。张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程名振,目光中充满了担忧和不舍。
“我是运河边上长大的,夏天的时候曾经下水赤手空拳地捉过鱼。上个月莲嫂给你做的那条两尺长的白鲢,就是我从水里边硬拖上来的!”程名振明白杜鹃的心思,拍了拍对方的手,低声解释。
小夫妻的洞房花烛夜虽然被破坏了,但经历过一场磨难,彼此之间的感情反而增进了许多。有些亲昵动作不必人教,自然而然地便做了出来。旁观者看在眼里,纷纷扭转头,心中暗自替二人送上祝福。此刻杜鹃眼中却再看不到别人,犹豫了一下,柔声叮嘱,“那,那你先换身衣服。别穿这身湿的出门。巨鹿泽靠水,当心夜里风凉!”
“我马上去换。你先安心睡一会儿。天亮之前,我肯定能赶回来!”程名振欣然领命,又替妻子掖了掖被子角,转身出门。望着他宽宽展展的脊背和坚实的臂膀,杜鹃的嘴张了张,仿佛有话还要叮嘱。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虽然妻子转危为安,程名振的心里却极其不是滋味。脚步刚刚迈出新房,脸色立刻乌云滚滚。他曾经提醒过杜鹃,小心周宁会使什么坏心眼儿。毕竟周家大院是杜鹃亲自带人攻破的,周家被杀的一百四十余口,或多或少都与自己和杜鹃有些关系。但他却万万没想到,被自己抱着感恩之心救下的周宁却如此狠毒,处心积虑想了解杜鹃和自己的性命!可以说,此番巨鹿泽会盟的功亏一篑,以及杜鹃所面临的危难,全是自己一念之善所引起。
每每种下善因,每每收获的却是恶报。此刻的令程名振痛苦的不仅仅是周宁的阴险。他自己一直所坚持的那些人生信条,他从小所受到的那些教育,那些几乎铭刻进骨子里的正直和善良,全部被一碗毒药给涂得漆黑。
如果善良不再成为美德,如果宽容不再被视为高尚,如果阴险歹毒成了无往不利的准则,如果谎言和欺骗总是赢得丰厚的收益,那,人与禽兽之间究竟还有多少分别?
他不知道,也看不清。一边懊悔着自己的过去种种,一边在黑夜里搜索。
四处全都是路,却没有一条通向光明。
程家大院之外,此刻亦站满了举着火把的喽啰。他们都是程名振一手带出来的,经历过上次伏击杨善会的战斗,因此军容看上去远比其他各寨的喽啰齐整。发现程名振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拎着长枪出门,立刻有带队的校尉跑上前,长身肃立,抱拳施礼,“禀九寨主,能打的弟兄们都在这呢?只要您下个令,即便追到洛阳,咱们也将害人精追回来!”
“谁让你们集结的?”霎那间,程名振的目光又温暖了些,瞪着眼睛追问。没有大当家张金称的将令擅自集结部属,这是个非常招惹麻烦的行为。但弟兄们的拳拳之心几乎都写在脸上,即便此刻他说下毒的人就是受张金称指使,估计大伙也会毫不犹豫拿起兵器,跟除了杜疤瘌父女之外的其他六个寨子火并。
“禀九当家,是弟兄们自己来的。段都尉怕出事,命令我等不准乱跑,站在门口等候您的指示!”校尉班浩双腿并拢,腰杆挺得笔直。是程名振,让他们一次次品尝到了胜利的喜悦,是程名振,让他们不再被官兵赶着走。也是程名振,带着他们一举击溃杨白眼,令巨鹿泽的弟兄从此被整个绿林道仰视。所以在大伙心里,程名振的威望一点也不亚于大当家张金称,甚至再某些方面,远比张金称更令人敬服。
事已至此,程名振只有想方设法补救,强行打起精神,四下拱手:“弟兄们的心意我都领了。但是对付一个逃走的娘们,实在用不了那么多人。班浩,带一个队的弟兄跟着我,其他的弟兄,马上解散回家休息!”
“九当家!”众喽啰齐声抗议。刚要嚷嚷几句,却听程名振将脸一板,大声呵斥道:“传我的命令,解散!别惊扰了咱们大当家的客人,回去睡觉!”
大当家和客人几个字,被他有意咬得甚重。喽啰们楞了一下,旋即有机灵者明白了程名振的为难之处,拉住自己的伙伴,低声提醒,“走吧,别给九当家找麻烦!”。一瞬间,众喽啰恍然大悟。敬佩地向程名振点了点头,各自散去。
将一场差点爆发的危机消弭于无形,程名振的心里也稍微好受了些。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乱,巨鹿泽并非铁板一块,外边的江湖多复杂,泽内的人和事情就有多复杂。九个寨子翻遍,却找不到周宁踪影的事实未必是因为对方藏得好,而是因为每个寨子都有自己的固定地盘,即便二当家薛颂出马,也只能潦潦草草地搜个大面儿,未必能驱使整个巨鹿泽,近二十万男女老幼放弃睡眠,齐心协力帮助他搜人。
如此,在天亮之前,即便程名振自己也很难保证将周宁翻出来了。但杜鹃体内的毒药却没有完全被解,拖延得越久恐怕后患越大。想到这儿,少年人逼着自己平心静气,努力找出一个可行,且不会挑起各寨矛盾的办法来。
巨鹿泽地形复杂,为了防止官军和绿林同道的窥探,几乎每个出入口都有机关陷阱,险要之处,还有喽啰十二个时辰轮替把守。如此严密的防卫之下,没有大当家张金称的令牌,周宁恐怕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那样,她的藏身之所必然是在泽地中某个角落了。
想到这儿,程名振慢慢有了些头绪。点手叫过校尉班浩,低声吩咐,“你派几个能说会道的人,再带些铜钱,去各个出口,还有各寨的入口,问问今天下午和前半夜是哪些人当值。然后把铜钱分给当值的人,让他们再仔细想想看没看见周宁从眼前经过。告诉他们,若是谁能提供准确消息,日后我必有重谢!”
“是!”班浩拱手领命,转身去队伍里边挑人。程名振想了想,又继续叮嘱大伙,“骑马去,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回来报告予我。需要的肉好从我家里拿,我这就命人给你们准备。”
说完后,从腰间摸出块令牌,交给亲兵去开库拿钱。自己拄着长枪,站在原地等候弟兄们和薛颂、段清、王二毛等人的消息。堪堪又是半个时辰过后,二当家薛颂那边还没有新的回音,校尉班浩却骑着马,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有消息了么?各寨当值的弟兄们怎么说?”程名振赶紧迎上前去,亲手搀扶班浩下马。校尉班浩哪敢劳动自己最敬重的人搀扶,一边从马背另外一侧向下滚,一边喘息着回应,“还没,前寨后寨都问过了,可以肯定,姓周的没有出泽,也没有去寨后的那个大湖。其他几个弟兄正往回赶,估计范围会越来越小!”
说话间,远处马蹄声又起。派出去的弟兄们陆续返回,带回一条条充满希望或令人沮丧的消息。“下午酉时,林字营的弟兄看到姓周的在寨子门口晃了晃!然后折转向西去了!”
“山字营那边说,姓周的可能想出泽,但不认识路,又兜了回来!”
“风字营的弟兄没看见。不过听他们说,姓周的小娘皮走路像只猫一样,非常好认。只要天亮,肯定能被发现。”
最后跑回来的人是去“锦”字营的,那里是杜鹃的老巢,班浩本来不抱任何希望。但回来的弟兄却满脸神秘,跑到程名振眼前滚鞍下马,低声汇报,“禀九当家,据锦字营今天下午当值的弟兄说,好像看见周宁在傍晚的时候回了营。但从那之后,却没看到她出来过!”
“准不准?别好像!”校尉班浩又惊又喜,一把扯住报信人的衣袖追问。
“我,我不清楚!”报信的弟兄连连点头,“当值的弟兄说看到了,但锦字营已经被人搜过,却什么都没搜得出来!”
“我带着你们再找一遍,记住,咱们是求人帮忙,不是去搜营!”程名振的眉头一皱,低声叮嘱。
众喽啰点头称是,纷纷跳上坐骑,跟着他直奔杜鹃的锦字营。那里是除了苦囚营外,周宁最熟悉的地方,如果选择藏身之处,她也只有藏在锦字营中才更不容易被人抓到。
两家营寨距离非常近,转眼之间便已经来到门口。当值的香主周凡早就听说了杜鹃被人下毒的事情,正恨得压根痒痒。听程名振解释说凶手可能就躲在锦字营中某处避难,立刻把眉头一竖,瞪着眼睛答应,“九当家您尽管去找,需要调遣多少人手,想搜谁的屋子,尽管吩咐。谁要是不肯配合,您就拿刀砍了他。他奶奶的,要是没有七当家,泽地里不知道多少女人要遭殃。这帮没良心的东西,谁敢窝藏凶手,我老周第一个跟他拼命!”
“给我调三百个得力的帮手。”程名振也不客气,低声叮嘱。
“不用调,今晚当值的就够!”周凡毫不犹豫,拱手将指挥权交出。
程名振点头称谢,跳下坐骑,带领弟兄们从外向里,拉着人网查探。杜鹃早就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夫婿,所以对锦字营驻地内的一岛一湖,甚至每个水洼,都曾经向他介绍得清清楚楚。只是从子时三刻一直搜到寅时,几乎把整个锦字营都梳理过了,依旧没人能看到周宁的身影。
“我就不信她能游出湖去!”班浩气得两眼通红,抽打着身边的芦苇叫骂。此刻已经是初秋时分,泽地里的苇子长得正茂盛,真的在苇丛中钻上一个人,恐怕除了动员弟兄们将芦苇割掉外,没任何办法可以将其翻出来。
“不会是有人故意将他藏起来了吧!”曾经被杜鹃救过命,进而投入锦字营的周凡想了想,小声嘀咕。他在巨鹿泽混得时间最久,心里边最清楚各位寨主彼此防备,彼此拆台的往事。所以不吝以最坏的想法去推测寨子里的任何人。
闻此言,程名振又是微微一楞,“藏起来,藏起她来有什么好处。这泽地里还有谁跟她有交情?你别乱说,以免影响弟兄们的团结!”
“是,九当家教训得极是!”周凡吓得一缩脖子,抱拳回应。嘴上的话虽然说得伶俐,心中却对程名振的教训很是不以为然。周宁的确跟任何寨主、堂主都没交情,可巨鹿泽中,看着杜氏父女和程名振三个,眼里充满嫉妒的家伙也不在少数。况且任何一个女人,只要不丑得像头赖蛤蟆,还怕没东西讨好别人么。只要她把衣服一解,两腿一张,自然有胆子大的家伙见色起意。
想到巨鹿泽中色中恶鬼极多,他忍不住又抬起头,准备以过来人身份向程名振进几句逆耳忠言。却看见程名振眼睛直勾勾盯着湖中某处,目光凌厉如刀。
的确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到,那是在芦苇深处的安乐窝。只有三个人知晓,一个是被毒倒的杜鹃,一个是程名振自己,最后一个,便是程名振的好兄弟,曾经几度舍命救他的好兄弟。
此时正值七月末,虽然已经入了秋,泽地里的天气却依然热得像蒸笼。然而程名振丝毫感觉不到风中的温度,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管中都淌满了冰水,针扎般冻得每一寸肌肉、每一寸骨头都一片阴寒。
他冒着得罪王麻子和杜疤瘌等人的风险救了周宁,反过头来周宁却试图置他与杜鹃死地。他费尽心思给王二毛创造立功机会,以便让好兄弟能如愿抱得美人归。却不料王二毛明知道杜鹃在等待解药,依然偷偷将下毒凶手周宁给藏了起来!这一个背叛挨着一个背叛,如果连同生共死的好兄弟都为了一个女人跟自己反目的话,从今今后,这世界上还有谁人可以相信?
“九,九当家不要着急,咱们,咱们再重新搜一遍!”被程名振狰狞的表情吓了一哆嗦,锦字营香主周凡结结巴巴地提议。
“不必了!”程名振勉强回转心神,叹了口气,低声回应,“我知道一个隐秘地方,那放不下太多人,班浩,你带着十兄弟跟着我过去。”
话说完,看看锦字营众喽啰迷惑的眼睛,他又叹了口气,犹豫着补充道:“周凡,你也挑十名弟兄跟上来吧!其余的弟兄,烦劳在这里等候。顶多半个时辰,我就会从那边转回来!”
“唉,唉!遵命!”周凡等人被程名振稀里糊涂的命令弄得不知所措,皱着眉头答应。话音没等落下,程名振已经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擎着长枪,拨开芦苇,径直向泽地深处去了。
巨鹿泽是河北第一大险恶之所,其中某些常年被芦苇覆盖的地方,若是没人带路,进去之后肯定出不来。抛开可能就会被某些不知名的毒虫咬得浑身是包的风险不说,万一倒霉踩到堆满泥浆的暗坑里,那可是要一沉到底,神仙也无法施以援手。
可有程名振这不怕死的一马当先,众人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深一脚,浅一脚底走了不知道多久,周围的苇子突然一稀,星光下,有个三丈见方的孤岛在前方露了出来。
在孤岛的正中央,耸立着一个用树枝和苇席搭成的小棚,只有四尺宽窄,跑风漏雨,说不出的破败。如果不是因为此刻棚子里边亮着火光,根本无法相信有人居然会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隐藏。正在众喽啰们惊疑间,走在前方的程名振扭头摆了摆手,熄灭了火把,猫着腰靠了过去。班浩、周凡等人立刻见样学样,将火把向水坑中一丢,抽出腰间横刀,蹑手蹑脚地将草棚围了个水泄不通。
棚子里边的人吵得正热闹,根本没发现已经被大伙盯上,隐隐约约间,众喽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吼道:“你别做梦了!整个巨鹿泽的人都在找你,想逃出去,除非你长了翅膀!赶快,趁着他们没找到这儿,赶紧把药方给我。我偷偷去求求小九哥,说不定他看在我的面子上,还能帮你说说情!”
另外一个人低声冷笑,话语中带着股说不出的凄厉,“亏你平日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我,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保护法子!说情?如果他不肯替我说情呢?我是不是还要跪下来求他?那丧尽天良的恶棍,没能将他一块儿毒死,是老天不长眼睛。让我求他?做梦!你王二毛要真是一个男人,就想办法带我一起走。这辈子,无论吃糠咽菜,还是刀头舔血,我都做你的女人。如果愿意一辈子给姓程的当走狗,就把我一刀砍了,我即便死,也要死个痛快。不再受别人的欺负!”
是王二毛和周宁!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两人的对话,过后无论谁说给他们听,班浩和周凡等人绝对以为对方在胡诌。几个月来,跟在杜鹃身后的周宁走路时就像只被吓破了胆子的小猫,连突然从树梢间渗过来的阳光都能把她吓得一哆嗦。谁能料到她平日的孱弱和胆怯都是伪装出来的,想方设法接近和讨好杜鹃,为的居然就是找机会将杜鹃和程名振一并害死!
众喽啰心中大怒,举起横刀,就要冲进去将王二毛和周宁两个当场活捉。却又见程名振向后摆了摆手,禁止大伙做出任何动作。他自己却悉悉索索靠得更近,手中长枪只要刺破当做墙壁挡风的苇席,便可以将周宁和王二人捅成一串。
“你今天是不是疯了!”王二毛虽然感觉不到近在咫尺的危险,依旧急得团团乱转,“小九哥和娟子他们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了?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能从苦囚营出来,全靠了他们两个帮忙。做人不能没良心,就连你能活着从馆陶县出来,也多亏了小九哥在大当家面前说情!赶快把药方给我,再耽误一会儿,说不定就有人找到这儿了!”
周宁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上挂满了轻蔑“找到这儿,正好验证你的诺言啊!你王堂主不是个大英雄么?莫非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可是,可是小九哥…….”王二毛平素的伶牙俐齿全都不翼而飞,直急得满头大汗,偏偏说不出个恰当理由来要周宁交出毒药的配方。
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周宁又是蔑视,又是恼恨,“他们的确对我好过,但谁背后没藏着祸心?姓程的之所以救我,还不是为了日后拿我当蒲包送人?那姓杜的处处照顾我,还不是图着我嫁给你后,让你为她们两口子好好地卖命?即便是你,我的王大堂主,你难道不就是为了把我上了,满足你的淫欲么?其实你根本不用费这么多力气,尽管伸手撕我的衣服便是。我又不是没被人撕过,少了你一个,难道还能立贞洁牌坊不成?”
想起在苦囚营中被无数双色迷迷的眼睛盯着,时刻担心被人强暴的那些日子,她的声音拉得更高,也更凄厉,“来啊,上我,就像你们当年上我娘和我姨娘那样。然后再一刀杀了,拿着我的脑袋去讨好你的程九哥。你不就是想要我的身子么?趁着没人搜过来,赶紧!若是我被抓了回去,恐怕怎么轮,也轮不到你王二毛染指!”
明明知道这个女人是在撒泼耍赖,趴在草棚外的众喽啰们却听得汗毛直竖。攻破城池寨垒,然后强暴女人,杀死男人,捋走那些看上去稍有姿色的少女回泽地为妻为奴,对于绿林豪杰们来说,那简直是家常便饭。如果被掠来的女人个个都像周宁这般处心积虑替原来的家人报仇的话,恐怕日后大伙吃饭睡觉都不得安宁。
距离周宁最近的程名振心中此刻也是天人交战,犹豫不决。为了杜鹃,他有一万个理由立刻冲进去,将周宁拿下,捉回营中严刑拷打,逼她说出毒药的配方。但真要那样做了,恐怕周宁的下场也只剩下死路一条。好朋友王二毛难免会伤心,两人日后再搭伙做事,恐怕彼此都会尴尬异常。
正犹豫间,突然见王二毛大步上前,劈手给了周宁一记耳光,“你这瞎了眼的小娘皮,老子岂是那种人。老子要是只为了上你,什么时候不能上,何必等到现在?少他娘的耽误功夫,再不交出药方,老子就刀剁了你,免得你落在别人手里,还让老子看着难受!”
这一巴掌用力颇大,周宁脸上立刻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手印。她楞了一下,伸手在嘴角上抹了抹,将流出来的血迹擦干,然后突然咯咯冷笑,“原来你的本事就是用来打女人的。孬种!你又不是我什么亲戚,我死在谁手里,关你屁事?!”
王二毛打她这一巴掌,本来就是因为被逼无奈。见到对方软硬不吃,手高高的举起来,想了半天,又缓缓落下去,按住刀柄。“我的确不是你什么亲戚!”他摇着头,心如刀搅,“但我却不能让你死得太肮脏。反正你也活不了几天,也罢,我成全你!”
话音落下,他迅速举起横刀,就要将周宁一刀两段。程名振见状,赶紧挥掌推开苇席,用长枪架住刀刃,“二毛,别急着杀她。鹃子体内还有余毒未解!”
看到程名振终于出手,埋伏在草棚周围的喽啰们也按捺不住,纷纷围拢过来,将周宁和二毛两个困在了正中央。“将她绑了去见六当家,灌几碗药下去,还怕有什么话问不出来?”气急败坏的周凡大声嚷嚷。“姓王的,亏九当家拿你做兄弟!”班浩等人冷眼看着王二毛,满脸鄙夷。
“小九哥!”王二毛被骂得面红耳赤,几乎出于本能地向程名振求救。话说出口,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今天所作所为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楚,低下头,喃喃地说道:“我只想救她一次,没想对不起你!”
“我知道!”事已至此,程名振声音疲倦至极。他刚才之所以耽搁了那么长时间偷听王二毛和周宁两人的谈话,就是为了验证王二毛到底会不会背叛自己。如今答案他已经看到了,心里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既然已经开始怀疑,则无论背叛存在与否,裂痕都已经在两人之间产生,只会越来越大,不可能视而不见。“带她走,不关王堂主的事情!”无法直视好朋友的眼睛,程名振咬着牙做出决定。“王堂主只是为了早点逼她说出口供,大伙出去后别乱嚼舌头根子!”
“小九哥!”王二毛又低低的喊了一句,声音了带着几分感激,更多的却是祈求。“她,她也是一时糊涂。刚才,刚才她已经答应把药方交出来了。宁子,你已经答应过我了,你已经答应过我了是不是?”
回答他的却是一片尴尬的沉静。程名振和周凡等人不想开口戳穿谎言,被喽啰们围住的周宁也不肯领情。只是冷冷地笑了笑,大声道,“没把她毒死是我自己笨!我周家一百四十余口都死在她手里,想要我救她,门都没有!姓程的,有什么歹毒招数你尽管使出来,看姑奶奶我是否会让你称心如意!”
“带她走!”程名振挥挥手,命人用绳子将周宁捆住。他不想再跟周宁浪费什么唇舌,也没有力气替杜鹃分辩什么。周家是馆陶大户,杜鹃和自己是土匪。土匪杀大户,大户杀土匪,哈哈,本来就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只是自己当初傻,总想着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怨分明,尽量不殃及无辜。却没想到,在这黑白颠倒的世间,还会有什么无辜?无非是你死我活,尔虞我诈。多砍别人一刀,日后就少被人砍上一刀。
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就要被拉去过堂,王二毛又气又急,额头青筋直冒。尽管知道自己继续替杜鹃求情,只会惹得程名振不快和众同行的轻蔑,还是咬着牙追上前,伸手拦住大伙的去路。“小九哥,我求求你。她真的是一时糊涂。她不是个狠毒的女人,当年她亏本卖给过咱汤药!你忘了,他只收了咱们不到一半儿的钱!你一直说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当年的赠药之恩,我已经报答过了!”程名振皱了皱眉头,低声打断。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如果答应了王二毛的条件,恐怕非但无法面对鹃子,整个巨鹿泽的弟兄也会为他的行为感到齿冷。
没等王二毛继续开口替周宁求情,周凡已经忍无可忍,上前一把将其拨了个趔趄,厉声呵斥“姓王的,亏你还是个大老爷们!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姓王的,这娘们哪点好了,让你被迷得连家门都不认!娶了她回家,你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让开,让开,否则别说咱们不认你这个弟兄!”其他喽啰也对王二毛的护短行为十分不满,七嘴八舌地呵斥。来的二十几人要么是程名振的属下,要么是杜鹃的嫡系。无论从哪种角度,他们都不会对周宁产生半点儿同情。况且程、杜两位寨主一个百战百胜,威望如日中天,一个待部属宽厚,恩义若涓涓细流。想比之下,区区一个王堂主面子才值几斤几两?识趣的话就根本不该向外提。
王二毛却不肯识趣,摇摇晃晃退开几步,又迅速扑将回来,挡在了大伙面前。“小九哥,你说过的,老天有好生之德。你要是不想放过她,麻烦你就在这杀了她,别让她受那些零碎罪!”
“你要造反么?姓王的!”众喽啰齐声鼓噪,抽刀欲劈。“她是自寻死路,七当家对她那么好,她却恩将仇报!”
无论是质疑还是怒骂,都无法让王二毛挪动脚步。仿佛得了失心疯一般,他红着眼睛,死死盯住程名振,“小九哥,你怎么不说话啊。这不是你教给我的么?当年周二公子和小杏花那样对你,你都把他们两个放了。现在换了周宁,怎么就不行?”
“二毛,这会儿,和那会儿不是一回事!”程名振被王二毛的目光逼得无处逃避,硬着头皮回应,“你让开吧,不问出解药下落,我无法帮你!”
“怎么不是一回事?!你倒给我说说,怎么不是一回事!小杏花喜欢周二公子,我喜欢周宁!”王二毛大声抗辩,目光中充满了绝望。他自问不是程名振的对手,也知道自己没有力量救下心上人。却像一个掉入水中的醉鬼,即便飘到手边的是一根稻草,也毫不犹豫地握紧。“去年我救过你的命,今天就算你拿命还我。从此之后,咱们兄弟俩不该不欠!”
听王二毛把他与程名振过往的交情都压上了赌桌,周凡和班浩等人都犹豫了,回头看看脸色铁青的程名振,期待着九当家早做决断。整个巨鹿泽的人几乎都知道,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之间是过命的交情。去年为了营救程名振,王二毛可是拼着几天几夜不吃不睡,策马从武阳郡跑到了巨鹿泽,不顾里边的重重机关陷阱,直接就向泽地内闯。要不是恰巧赶上杜鹃出去巡视,他可能在见到张金称之前,已经陷进烂泥里喂王八了。
“二毛!”没料到王二毛居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程名振向前冲了几步,差点跌倒。一时间,两人过去种种皆从眼前闪现。若说自己一点儿都没把这份友谊当回事儿的话,那简直是在自欺欺人。可此刻杜鹃正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瞪着他拿回毒药的配方。
“你真的放走了我二哥和小杏花?”正尴尬间,被绑成粽子般的周宁突然抬起头来,大声追问。
“啊!哦。当然!”程名振怒气冲冲地横了她一眼,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姓周的一家没有好人,去年周二公子几次三番想要自己的命,今年周宁又试图毒死杜鹃。如果不是这个阴险的女人,杜鹃根本不会中毒,王二毛也根本不会逼自己在友情和仇恨之间做出选择。可偏偏这个女人是他自己救下来的,偏偏做过的事情无法回头。
出乎众人预料,听完程名振的回答,周宁的满是怨毒的目光突然又变得柔和起来。惨然一笑,开口说道,“那份毒药,里面有蟾酥、断肠草、百日醉、车前子和马齿莲五味。是一、二、三、二、二的配方!”
“我早就跟你说过,小九哥没杀你二哥和二嫂!”王二毛又惊又喜,大声回应。“小九哥,赶紧把配方交给六当家,他肯定能找出解药来,肯定能!”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手足无措,包括一向镇定的程名振。他万万没想到,王二毛想尽办法没弄到手的配方,居然因为自己过去的一念之善而得到了。可这份配方同时又将其推入了两难境地,答应王二毛的请求,还是不答应?怎么做,似乎都不会让所有人满意。
“你王二毛说的话,我无法不信!”周宁用一句干脆的回答,将程名振的心神拉回眼前,“姓程的,我相信你不会骗人。你放过了我二哥,我放过杜鹃,咱们谁也不欠谁!现在就杀了我,别让我回去受那些零碎罪!”
“二毛看着她,我先回去配解药!”刹那之间,程名振眼中腾起一缕亮光,摇摇头,低声叮嘱。然后也不管其他人怎么看自己,用长枪拨开芦苇,快速向大路奔去。
“姓王的,你自己看着办!”知道杜鹃肯定能被救转,狂喜之下,班浩和周凡等人也不再想跟着瞎掺和。反正周宁逃不出巨鹿泽,最后怎么发落她,自有大当家、二当家和九当家等人去劳神。自己没有必要为此跟王二毛结仇,也没有必要做逼九当家和王二毛兄弟反目的恶人。
转眼之间,众喽啰们纷纷扬长而去。只留下喜得犯傻的王二毛,还有被捆成粽子般的周宁。“还不给我解开!”对王二毛,周宁依旧没半点儿好脸色,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命令。
“唉,唉!我就说小九哥是好人!”王二毛喜得几乎都找不到北了,哪还在乎被人呵斥几句。快步跑上前,用横刀割断绑在周宁臂上的绳索。
“你居然为了我,跟姓程的反目?!”仿佛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周宁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冷嘲热讽。“如果他们不答应,你怎么办?你打得过姓程的么?就不怕他恼羞成怒连你一块儿也杀了?”
“打不过也得打。但小九哥不是那种人!”王二毛属于典型的说一套,做一套。背地里把女人从来不当一回事,现实中却巴不得将心上人给供起来。“当年他说,因为小杏花喜欢你二哥,所以就放了他们夫妇。今天我跟他说我喜欢你,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二毛,我这辈子欠了你!”周宁叹了口气,缓缓向刚才的草棚里走,“姓程的放了我二哥二嫂,又救过我,我放了杜鹃,再不欠他的帐。但是他勾结土匪,杀我全家,这个仇,我做鬼也……”
王二毛赶紧跟上去,低声向周宁解释,“土匪不是他招来的。是你二哥勾结林县令,想置他于死地。恰巧张金称也想攻打馆陶,就利用了这个机会!”
周宁又楞了楞,仿佛不敢相信王二毛说的都是事实。但她心里却很明白,以程名振的为人,绝对不会主动勾结土匪为祸地方。一切灾难其实都是自己的家人引起来的,只是自己一直拒绝相信罢了。
见她神情郁郁,王二毛以为她在为将来担忧,低下头去,望着对方的眼睛保证:“你不用担心,我最近立了很多战功,即便在大当家面前也能说上几句硬气话。只要杜鹃没死,他们就不能拿你怎么样!”
看到他那信誓旦旦模样,周宁露齿而笑。嘴角旁,却又流出几缕血丝。轻轻擦了擦,她低声回应,“那我这辈子岂不是欠你更多?王二毛,在你眼里,我真的那么重要?”
“嗯,嗯!”王二毛连连点头,“看到你要被他们带走,我连拔刀拼命的心思都有了。刚才是我太着急,才忍不住打了你一巴掌。我以后不会再碰你了,保证!”
说着话,他便伸出手去,试图帮周宁擦掉嘴角新渗出来的血丝。这回周宁没有拒绝,任他随意施为。只是那血丝越擦越浓,越擦越多,几下之后,非但没有被擦干净,反而成股成股地向外淌,将王二毛的大手涂得猩红一片。
“我,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王二毛急得手忙脚乱。周宁轻轻笑了笑,推开对方的手臂,自己找了个石凳缓缓坐下。
“傻二毛,你别忙活了。我知道自己逃不出去时,就给自己吃了双份的毒药。”仿佛说着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她的声音温柔而沉静,一如当日两个少年隔着纱帘所闻。“我爷娘生我养我,我替他们报仇。杜鹃杀我全家,我也杀她一回。程名振放我二哥,我再放他一回。从此之后,恩怨两清,谁也不欠谁的!”
“我找孙驼子救你,我找孙驼子救你!”王二毛吓得魂飞天外,手忙脚乱抱起周宁,大步向岸边跑去。“孙驼子知道药方就能解毒,他已经救过杜鹃,肯定能救你,肯定!”
躺在他的怀里,周宁可以看见明亮的星空。曾经有一段时间,她的生活像今晚的夜空一样纯净。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捣毁了它,从那时起,除了仇恨之外,她已经一无所有。
“他救不了我,二毛!”轻轻倚在王二毛胸口,她又恢复了那个温柔贤良的少女模样,“我吃药,就是为了让自己不落入他们手里。我自己的下的分量,我自己知道。你别跑,抱着我看看星星。好久没看了,今夜的天空真干净!”
说罢,努力将头将疲倦的眼睛睁大,直直地看向漫天星斗。七月下旬的夜,银河自东向西横亘。滔滔星浪之间,牵牛和织女遥遥相望。
曾经有一刻,她也曾轻轻凝望过某个人。
只是,他曾经察觉么?
第二卷《柳絮词》卷终
注释:
[1]古人认为心脏是思索的器官。所以疯子、癫痫等病的起源都是心脏出了问题,而不是大脑。
[2]大人先生传,魏晋时代阮籍所著。将贵族们比做裤裆里边觅食的虱子。元宝藏这里引用此文有双重作用,一是对于大隋的未来绝望。而是炫耀自己的名门后代血统。
[3]舆图,古代对地图的称呼。
[4]宗城,位于当时清河郡的边缘。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中国历史地图集》隋唐卷。
[5]印子钱,旧时民间对高利贷的称呼。一些无良大户趁人之威房贷,年息往往是本金的数倍,甚至十几倍。
[6]即宋代的水泊梁山。在隋唐,此地临近巨野泽和济水,是个有名的土匪窝。
[7]平揖,即与对方以同等的礼节作揖。意味着双方为平辈或平级关系。
[8]初七,下九,是古代女子的休息日。重阳、上元是宰杀牲口,庆祝团员的日子。此歌为送嫁哥。表达兄弟姐妹们对出嫁女子的依恋之情。
[9]全福人,即儿女双全,父母俱在的人。在婚礼上负责掀开花轿遮帘。喻示新人也会像他一样有福。
[10]本文中婚俗,为南北朝时北朝婚俗。与南朝不同。此外,唐宋期间,中原无三拜之礼。拜见公婆要放在婚后第一天而不是婚礼当天。合卺(交杯酒)、却扇(挑盖头)亦是在宾客面前,不是在洞房中。
[11]金钱。不是真正的铜钱,而是木制漆了金面儿,比箭靶略小,但远比普通铜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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