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林县令手中正把玩着另外一根火签。拇指在上,食指、中指扣在火签低端。那是衙门门里边一个最常见的暗示。此签之下,有死无生!
“给我重重地打!”林县令毫不犹豫地举起火签,掷于堂前。
霎那间,程名振完全明白了。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
馆陶县还是那个馆陶县,城墙破旧,城外的道路两边杂草丛生。但看在归客的眼里,一切与以前都截然不同。
这是家,乡音里边透着亲切,寒风中带着温馨。推开家门后,很快就会有熟悉的笑脸,热气腾腾的饭菜,也许粗陋,但至少今后睡觉时不必在枕头底下放着刀。
还没到城门口,小九的心就开始“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他不知道娘亲是否安好,也不知道自己失踪这么久的事情如何向林县令等人解释。更不知道当与小杏花见面时,自己该如何去应付她的抱怨和眼泪。舅舅朱万章给二人安排的婚期就在腊月,如今已经是十一月底了,自己才匆匆赶回来。让杏花一个女儿家日日担望眼欲穿,实在是太对她不住。
不过,程名振庆幸自己在巨鹿泽中始终保持着灵台的一寸清明,未曾被杜鹃的如火热情烤焦。在临别时的那一瞬间,听到背后的萧萧马嘶,他几乎就想转过身去。只要一回头,巨鹿泽中这朵最娇艳的野花就是自己的。少年人知道。但他不敢,他和杜鹃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一个如水中游鱼,一个若天空鸿雁,也许偶然的一瞬彼此的影子会重叠。但重叠过后,却离不开各自的生活。
他有老娘要养,有功名要求,馆陶县中用脑袋瓜子换回来的兵曹职位也舍不得轻易放弃。而杜鹃的似水柔情后,还有玉面罗刹的冰霜脸孔。杀人、放火、抢劫、内讧,她是土匪,命中注定在生活中少不了这些。而其中每一项,程名振都不想再染指。
所以,帮她摆平了巨鹿泽中的麻烦后,程名振立刻选择了离开。并且在一路上,尽量不去想半年来二人曾经一起走过的日子。诚然,她救过他的命,为了他受过很多委屈,并且买药买得几乎倾家荡产。但他也给予了她足够的回报。半个‘豹’子营,半个‘方’字营,还有无数被庇护下来的俘虏们发自内心的感激。按照巨鹿泽中的规矩,已经到了手的东西没有轻易放弃的道理。从此之后,整个泽地中除了张金称外,没有任何一位寨主的势力有她强。她即将要风有风,要雨得雨。
“我已经不欠他什么了!”一路上,每当眼前浮现那个利落挺拔的身影,程名振都迅速从心中得出结论。这个结论是如此的坚定,直到行至馆陶县城门口,他依然反复跟自己强调。城门口有很多百姓在排队等候差役们放行,听见官道上传来的马蹄声,大伙都本能地回头张望。很多人立刻认出了来者是谁,“轰”地一下散开,唯恐挡了少年人的去路。而正凶巴巴地向百姓征收‘入城税’的差役们则张大了嘴巴,手中肉好一个挨着一个掉下来,叽里咕噜滚了满地。
“怎么了,葫芦,你们不认识我了!”程名振跳下坐骑,笑呵呵地伸手去拍一个衙役的肩膀。他早就料到自己的突然出现会令众人大吃一惊,却没想到会让大伙吃惊到如此地步。手没等与对方接触,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衙役刘葫芦已经“扑通”一声软到了地上,嘴唇颤抖,两眼反白,只差一点就要昏倒过去。
“不会吧,你装什么鬼样!”程名振知道刘葫芦平时最喜欢跟大伙开玩笑,赶紧伸手去扯对方胳膊,“别闹了,我赶着回家!起来,起来。让人看见多不好!”
“呵,呵”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什么原因,刘葫芦的嘴巴张得老大,就是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右手用力抓在程名振扯着自己胳膊的手腕上,鼻涕眼泪一块向外流。
这下,程名振更加摸不到头脑了。讪讪笑了笑,大声道,“闹什么啊你。你们几个,快过来看看,葫芦兄弟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犯了病!”
几个衙役背贴着城门洞,双腿不断地打哆嗦,想上前,没胆量。想跑,又提不起力气。瞪着眼睛看了程名振好一会儿,才终于用颤抖的声音问道:“程,程爷,您,您老回来了!钱,钱不够花,还,还是怪弟兄们醉酒时说错了话!”
“程爷爷哎,我可没得罪过您!”刘葫芦也终于缓过几分精神,一边挣扎一边大哭,“自从您走后,我每月都给您烧三柱香。老太太那边弟兄们虽然没走动,可也没短了她吃的和穿的!您老就走吧,我们记着给您送糖瓜就是了!”
“程爷,您走吧。今年糖瓜不会缺了您的!”不过是衙役,几个胆大的百姓也信誓旦旦地保证。
“什么糖瓜啊,我何时找你们要糖瓜吃了?”程名振虽然因为旅途劳累导致反应速度变慢,到了现在也发觉事情古怪了。松开刘葫芦的胳膊,皱着眉头问道。
一脱离他的控制,刘葫芦立刻连滚带爬地向城里钻。一边爬,一边大声喊道,“关门,关门,城隍老爷发怒了,赶快关门!”
这下,程名振终于明白大伙为什么躲着自己了。敢情自己才几个月,已经“高升”为城隍老爷帐下的鬼卒。这是哪个缺德的家伙开的玩笑,不是咒自己短命么?想到这,他上前几步,扯住刘葫芦的脖领子将其倒拖到阳光下,用力向地上一掼,“你疯了不成。大白天哪来的鬼!万一惊扰了百姓,林大人那边仔细你的屁股!”
“哎吆!”被摔了个大屁墩儿的刘葫芦不敢再逃,用眼角的余光偷看呵斥自己的人。对方说得有理,鬼卒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来。可土地庙里边的塑像已经堆了好几个月……不对,他有影子,两脚站在地上,而不是漂浮在空中。
“没有鬼!我没死,受了伤,找地方养好了伤才回来!”难得有机会替自己表白,程名振赶紧向四周拱手。他决定自己先把谎话说圆了,给众人造成先入为主的印象。日后即便有人拿自己消失的事情找麻烦,也不会造成什么大的危害。至于自己因何“高升”为城隍庙里边的鬼卒,那是不着急计较的末节。馆陶县地方偏僻,百姓们难免喜欢拜一些怪力乱神。只要自己多在阳光下走动几回,流言将不攻自破。
远远围观的百姓“嗡”地一声,快速向更远的地方散去。但其中毕竟有几个胆子稍大的,回过头来仔细听程名振在说什么。“你们看我的影子!”“鬼既然会飞,又何必骑马!”少年人反复强调的话题终于引起了大伙的注意。人有影子,马在寒风中喷着白色的鼻息,更重要一点是,那个作恶多端的刘葫芦居然没被程名振拉走。种种迹象表明,少年人说得是真话。他没有死,不是鬼,对大伙没任何恶意。
“您,您老真没死?”匍匐在程名振脚边坐以待毙的刘葫芦被吓得最狠,也最怕自己被鬼抓走,揉了揉眼睛,小心翼翼地追问。
“你他娘的才死了呢!”对付这种人,必须用他们熟悉的方式。程名振抬起腿,狠狠地踹了刘葫芦几脚。“死人踢你,你不会疼!你疼不疼,告诉大伙,你疼不疼!”
“唉,唉,别踢,别踢,再踢我可急了啊!”连挨了几大脚的刘葫芦终于完全清醒,骂骂咧咧地道,“你小子敢踢刘大爷,活得不耐烦了吧……”
猛然,他又意识到如果对方活着,按照先前林大人的承诺,便即将就任馆陶县的县尉。赶紧收起威风,陪着笑脸补充道:“呵呵,看把我这高兴的。您居然活着,太好了,今天真是大喜的日子!弟兄们,赶紧给程大哥把马牵到县衙门口去。今天晌午咱们逍遥楼见,给程大哥接风洗尘!”
“不用了!几位弟兄的好意我心领了!”抢在衙役们回应之前,程名振四下拱手。“一去小半年,我得先回家看看我娘。县令大人那边麻烦刘哥给汇报一下。就说我养好了伤,平安归来。明天一早就到衙门应卯!”
“唉,唉,一定,一定!”所谓接风洗尘本来就是一句客气话。程名振既然不让大伙破费,刘葫芦也乐得省下这笔钱。“程哥真是个大孝子。您放心回家,衙门那边我立刻就去汇报!”
没等程名振上马,他突然又哈巴狗一样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一把拉住了战马的缰绳,“程哥还不知道吧?您已经搬家了!新宅子就在成贤街,跟王头儿的宅子紧挨着!”
“我搬家了?”程名振在马背上直犯晕,“王头儿?哪个王头儿?新来的捕头?”
“是二毛哥!”刘葫芦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朵岔子上,“他跟您一道出使张金称那边,救了全县老小性命。事后您老人家活不见人……呸呸,看我这张嘴。一高兴什么顾忌都忘了!您老人家隐居起来养伤,县令大人找不到你。就重赏二毛哥,提拔他当了本县第三位捕头。二毛哥当了捕头后,立刻买了两处宅院,一处给了您。一处自己留着住!”
“呃!”程名振长长出了一口气。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感到晕头转向。王二毛居然当了捕头?就他那胆小怕事的性格?不过,成贤街是个好地方。小杏花的家就在同一条街上,成亲后想她回门的话,抬腿就可以走过去!
门口儿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城里边的人不可能不注意。发现已经被县太老爷下令塑了彩身,配享城隍庙内的鬼差又还了阳,大伙先是有些害怕,然后就嘻嘻哈哈凑上前看热闹。
程名振归心似箭,恨不得一步就踏入家门。奈何街道两边被围了个人山人海,战马根本迈不开腿。有些熟悉的乡老热情地打招呼,还有些没人管的无赖顽童,鞍前马后地乱钻。一边笑闹,一边在嘴里含含混混地叫着,“城隍……上差……”,显然是平素跟在大人身后看过程名振的塑像,把泥偶和真人混淆成为一谈了。
见到如此情景,程名振反而不敢走得太快。他吃不准娘亲现在到底以为自己死了,还是坚信自己活着。怕自己突然在家门口出现,把阿娘刺激得晕倒过去。左顾右盼想找个人先回自己家报信儿,却又找不到太相熟的。娘两个是春天逃难时搬到县城里来的,家道贫寒,跟左邻右舍们很少有来往。
正着急间,前方人群猛然一分。十几个公差打扮的家伙笑呵呵地冲了过来。“小九哥,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不会那么容易死!”当先一个人没到跟前,抽泣声先到。旁边两个亦衙役是满脸喜悦,上前拉住程名振的马缰绳,大踏步地在人群中分开道路。
“二毛、老葛、秀和!你们怎么来了!今天不训练么?”程名振翻身下马,拱着手跟大伙打招呼。除了王二毛外,其他几个都是他在乡勇营中的旧部。大白天的不参加训练在街上乱窜,被上司知道后肯定要军棍伺候。
“呵呵,乡勇营早解散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被留在了衙门当差,白天巡街,晚上打更!”王二毛抹了把眼睛,又哭又笑。虽然已经当了捕头,衣衫被浆得笔挺。他身上却找不到半分当官的威严,依旧懵懵懂懂,活脱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韩葛生与段清两人年龄都比王二毛大,行事也相对稳重些。先侧开身子抱拳还了一揖,然后笑着回答道:“我们几个奉命巡街,刚好巡视到附近。听见城门口有异常动静,特地过来查看查看。没想到碰见了您!弟兄们一直以为您被张金称杀了,私下里……”
“去,去,去!”话刚说到一半儿,周礼虎又从差役堆中窜了出来,将韩葛生和段清两个向旁边一推,大声抱怨:“程教头刚回来,你们还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做甚?走,走,咱们喝酒去,好好替程教头洗洗尘!”
“对,喝酒去,喝酒去!”众衙役哄笑着答应,“我们凑分子请程教头!谁不去谁是怕婆娘的软脚虾!”
有股久违了的温暖滋味涌上程名振心头,让他眼眶忍不住发热。时隔小半年,弟兄们居然还记着他,还把他当做教头来尊敬。没有人追问他怎么从敌人手里脱的身?也没有人怀疑他的清白。仿佛他从没离开过般,从贼军杀来的那一刻,就一直跟他们并肩站在一起。
这是用血凝成的信任,程名振不敢轻慢。他笑着抽了抽鼻子,拱手谢道:“酒肯定要跟大伙喝的,但先容我回一趟家。明天,明天傍晚,咱们逍遥楼,不醉不休!”
知道程名振是个大孝子,王二毛也赶紧替他打圆场,“大伙让小九哥先回去看看老娘。明天再拿大碗灌他。奶奶的,这半年来,老子一直跟你们说小九哥没死,你们就是不信。明天,哪个当初不信我的,自己先罚自己三碗!”
弟兄们刚进入公门不久,大多数人身上还留着原本的质朴,想了想,纷纷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做人不能忘了老娘!”
“那咱们分几个人送教头回家,其余的继续巡街,别让耽误了正事儿!”周礼虎做事谨慎,见程名振身边围拢的差役越来越多,笑着建议。
“就你小子机灵!”荣升为捕头的王二毛笑着给了他一巴掌。“你带着人去巡街,老葛,秀和,咱们三个送小九哥回家!”
“王头要是不送,程教头肯定找不到家门儿!”周礼虎满脸是笑,不动声色地替王二毛卖好。
程名振的新宅子是王二毛一手帮忙操办的,如果没人带路,他也的确不知道家门在哪儿。众衙役们笑着分成两拔,一拔继续在街道上巡视,另外一拨与王二毛一起,簇拥着程名振向成贤街走去。
不待程名振委托,已经有差役主动提前跑回他家去报信儿。片刻之后,几乎整个成贤街的邻居们都站到了家门口,望着曾经保全了馆陶县的少年英雄,脸上堆满了感激与好奇。
被大伙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程名振四下望了望,低头向走在自己身边的王二毛询问道,“我的脸是不是没洗干净,还是衣服上有污渍。你快帮我看看,别让我娘见到难过!”
“没,没有!”王二毛迫不及待地回答。扭头向左邻右舍望了望,然后四下挥手,“都回去吧,都回去吧。程兵曹刚在乡下养伤归来,不便跟大伙打招呼。改天,改天我跟他再一起摆酒招待各位高邻!”
“吆喝!你现在会拽文儿了么?”程名振被二毛的做作模样逗得哑然失笑,搂着对方的肩膀调侃。
“嘿嘿,嘿嘿!”二毛笑着摇头,目光却始终不与程名振的目光相接。这种表现令程名振隐隐觉得有些纳闷,却找不出其中的原因。只是惊诧地发觉二毛的身材比原来结实多了,衣服下的肉毽子一块挨着一块,块块坚硬如铁。
“我一直按你教的方法练习臂力,从没间断过!”仿佛能猜到好朋友想什么,王二毛抬起胳膊,弯曲小臂。这下他肩膀上的肉块更加明显,隔着一层丝绵依旧能看见起伏。“再遇到麻烦事情,我肯定能给你帮上忙!”
“二毛哥现在是咱们这些新入行弟兄们的头儿!”段清靠近程名振耳边,低声汇报。“八百多乡勇,最后只留用了二十个。都是些没根没基的,如果不是二毛哥给罩着,几乎能被人欺负死!”
二毛不是先前那个二毛了!程名振瞬间明白了对方变化的原因。馆陶县的衙役们插手各个行业,每年红利滚滚。林县令为了酬劳乡勇们的战功,不得不留用了一批人,无形中却等于分薄了郭、贾两位捕头的饭碗。以郭、贾两位平素的为人,能容下这些新来者才怪!
“程教头回来就好了。县令大人一直说他的命都是教头救的。有教头在上边替我等说话,那帮家伙肯定不敢再欺负人!”韩葛生对自己半年来的遭遇也很不满,压低了嗓子,向程名振递话。
看到大伙眼里的期待,程名振忍不住轻轻皱眉。当日出使张金称大营,他已经决定万一自己能够平安回家,就立刻辞去兵曹职务,再不于衙门口这个大染缸里边混搅。后来懊恼劲头过去,却又有些舍不得当兵曹的俸禄。以后这段时间内何去何从,着实难以定夺。但今天刚刚与弟兄们相见,有些话没有必要说。所以犹豫了一下,含混地回应道:“大伙都小心些吧!我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利索,未必还适合继续当差!况且过些日子成亲后,我还得去平恩县那边看看祖坟,一来二去又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间…….”
众衙役们楞了楞,纷纷将头侧了开去。王二毛怕程名振心里不痛快,笑着抢过话头,“马上到家了,小九哥看看我帮你挑的宅子怎么样?开绸缎铺子的老赵被张金称吓破了胆子,举家搬往郡城去了,急着出手,只收了七吊钱便在房契上按了手印儿!”
七吊钱,对于馆陶县成贤街上的宅院来说,几乎是半卖半送的价格。程名振有些吃不准,扯了把好朋友,低声问道:“你没用强吧。咱们虽然当了捕头,可不能学别人!”
“看你说的!”王二毛笑着摇头,“被人欺负的滋味,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么?你救了全城老小的命,人家听说是给你买宅子,恨不得不收钱。是我强把价钱抬到了七吊钱!我自己的宅子就在你家隔壁,一样的大小,结结实实花了近二十吊呢!”
说罢,他笑着用手前指,“就到了。三进三出的大院。水井,花厅,都是全的。我怕大娘一个人住着闷,还帮你买了两个丫鬟伺候她!都才十二,长得水灵着呢!”
“哦!”一连串的好消息让程名振有些头晕。王二毛的表现很不正常,好像极力在掩饰这什么。他能感觉得到,偏偏又猜不出隐藏于好朋友笑容后的真相。迷迷糊糊顺着对方的手指望去,看到一排整齐的青砖碧瓦。家门口,几丝银白色的头发在风中飘着,根根牵动人的视线。
娘亲站在那里,被两个陌生的小丫头搀扶着。刹那间,程名振失去了思考能力,忍住泪,一步一步先前跑动。
“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泪眼朦胧中,他听见娘亲的呼喊。
母子对着落泪,惹得王二毛等人都跟着揉眼睛。激动了好一会儿,程朱氏终于收住悲伤,狠狠给了程名振几巴掌,低声喝问,“你躲到哪里去了?怎么也不送个信回来!别人都说你死了,二毛却信誓旦旦跟我保证说你还活着。早知道你这么让人担心,还不如当初就没生过你!”
“娘,娘,我这不是回来了么?”程名振赶紧讨饶,涎着脸,上前扶住娘亲的胳膊。两个小丫头早就听闻过家主的英雄事迹,心里一直在敲小鼓。见程名振既不像传说中般那样凶悍,又没有什么架子,赶紧笑嘻嘻帮忙在老太太面前说软话。
程朱氏本来也没怪过儿子,只是心中一时悲喜交加,随便发泄一下而已。听小丫头帮忙求情,也就顺势下坡,命人推开院门,请儿子和儿子的朋友入内饮茶。
王二毛等人虽然有一肚子话要跟程名振说,却也知道此刻不该打扰。笑着拱了拱手,一同说道:“程教头刚刚回来,您老肯定有很多话要问。我们就不打扰了,明天下午交了差事,再拉程教头一起去喝酒!”
“那你们别多喝,别伤了身子!”程朱氏笑着点头,满脸慈爱。
客人挥手告别,主人互相搀扶着回家。入得院来,程名振又是一楞。偌大的院落被打扫得纤尘不染,青砖铺就的甬道,白粉涂过的照壁,要多干净有多干净。只是比起驴屎胡同的破草屋来,这个院子总好像缺些什么,让人心里空荡荡的,目光忍不住就想四下搜寻!”。
程朱氏最了解儿子,揉了揉眼睛,笑着分散他的视线:“是二毛每日派人过来帮忙收拾。这半年,难为他们了。如果不是他们几个,娘真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
“杏花呢?她没来看过娘么?”程名振心生警觉,扭过头来向娘亲追问。
他终于发现自己不舒服的原因了。自从进入成贤街后,就没见过小杏花的影子,也没见过舅舅一家人!以平时以小丫头的性格,她才不会害羞呢,肯定第一个冲到自己面前又哭又闹。
“回屋说吧。大冬天的,院子别在里边站着!”娘亲的眼神慢慢暗淡下去,叹了口气,低声回应。
“杏花怎么了?娘,杏花出事儿了!”程名振大急,扯着娘亲的衣袖轻轻晃动。他不敢催的太紧,但记忆中,小杏花跟自己分别的那个夜晚,同时也是最混乱的一个长夜。如果有歹徒趁机……他不敢继续想,眼前晃来晃去,全是未婚妻娇憨的模样!
“回屋说!橘子,去把大门闩好。柳叶儿,你去烧些茶,顺便准备些点心!”毕竟曾经富贵过,心里虽然乱,程朱氏却把手边杂务安排得有条不紊。
见娘亲如此坚持,程名振也只好顺从。跟在娘亲身后走入正屋,小心翼翼地扶娘亲坐下,然后坐在娘亲对面,眼巴巴地等待答案。
几个月来,他一直想着回馆陶与小杏花成亲。对伊人虽然不是喜欢得刻骨铭心,但费了极大努力才维护住的婚姻,让他珍惜得无以复加。如果小杏花被人所害,无论天涯海角,程名振发誓自己永远不会放过凶手。那是他的表妹,他的妻子,他大半年来努力维护的目标。谁也不能伤害,天老爷也不能!
“唉!”娘亲轻轻叹息,听得程名振心头一阵紧抽。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仿佛听到了一声霹雳,“杏花嫁人了!咱们娘两个没福气!你别再去招惹她,也别怪你舅舅!”
“什么!”程名振腾地一下跳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嫁人了?嫁给谁了?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朱万章这个恶贼,这不是欺负咱们母子么?我找他去!我这就去找他!”
“你给我坐下!”程朱氏的呵斥声从半空中传来,让少年人多少恢复了几分理智。他不敢违背娘的命令,眼中却无法熄灭愤怒的火焰。小杏花不会背叛自己!肯定是朱万章逼的!这个嫌贫爱富,丧尽天良的家伙,早晚要被雷劈!
“坐下!你找谁去?他毕竟是你舅舅?你找他能怎么样?杀了他?还是打他一顿?”娘亲的话一句句传来,句句都如重锤。“你一走就是大半年,除了娘亲,谁还相信你活着?可娘亲知道,娘亲又怎敢把你的行踪随便跟人说?”
“您知道我活着?那刚才……”强忍住胸口的痛楚,程名振将话题转移。小杏花嫁人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自己明明给她有过今生之约的,即便死了,难道几不能多等,多等几天么?难道夫妻真是同林鸟,大难临头便要各自飞?
看了看儿子惨白的脸色,程朱氏轻轻叹息。儿子难过,她自己何尝不是万箭穿心?可能怪谁呢?只是命吧!
“不打你几下,怎能帮你掩饰。娘知道你活着,如果你死了,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终日在咱家门口转?你的朋友在咱家门口卖针线,不是短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做生意的人锱铢必较,哪有像他们那样剌虎[1]的?”
“您知道我没死!您没吓到就好!”程名振轻轻点头,也不知道听清楚了娘亲的话,还是心里还在想着别的事情。
“他们每次来卖杂货,娘都想问问你的情况。但娘不敢问,更不敢胡乱猜!那个林县令迫不及待地宣布你死了,还给你在城隍庙里边塑了像,肯定有其原因。所以娘只能糊涂着,只能糊涂着看杏花出嫁!”
怪不得整个成贤街的邻居们用那种眼光看我。原来,他们是准备看我知道小杏花出嫁后的热闹。不是感激,更不是敬佩我敢于孤身犯险!程名振心里又是痛楚,又是失落,仿佛有人拿了一块冰,硬生生压在了自己胸口。
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娘两个警觉地停止了交谈。门被轻轻推开,小丫头柳叶端着茶水和点心走了进来。感觉到屋子内气氛不对,她吓得汗毛倒竖,蹑手蹑脚摆开盘子和茶盏后,贴着墙根儿蹭了出去。
茶很好,苦涩中透出一重重回味。点心也很细致,甜中带着杏仁的清香。这个家终于又恢复了一些元气,比起驴屎胡同那种吃完上顿没下顿的生活,简直有如天壤。程名振不敢奢求老天能对自己多照顾,强忍住心口的闷痛,低声说道:“杏花,其实杏花是个很懂事的女人!”
知道儿子不甘心,程朱氏忍不住轻轻摇头。女人是需要陪的,特别是年青且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儿子在土匪窝里历练了一番,虽然已经成熟了许多。但对于男女之事,他依旧懵懵懂懂。厮守终生,不离不弃,那都是民歌里的传说。只所以被编成歌儿来唱,就是因为少有,稀奇,几万人里挑不出一对儿。
可这些话,她又何必跟儿子说。儿子刚刚有了事业的开头,心中应该充满阳光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至于过去的事情,当它是一场梦好了。梦中情景再好,醒了之后,人却还得面对现实。
“娘,杏花她嫁给谁了?过得好么?”又吃了几块点心,程名振多少振作了一些。晃了晃脑袋,喃喃地问。
“你别再去招惹她了?否则,对她对你都不好!”程朱氏非常警觉,发觉儿子情绪变化,立刻出言提醒。
她看见儿子轻轻点头,目光冰冷而坚强。心中一软,又继续道:“她嫁给了周家的二公子,日子过得不错!至少这辈子吃穿不会愁,跟小姑子[2]也合得来!”
“周家?”程名振心头又是一紧,本能地感觉到事情蹊跷。他不是在怀疑这桩婚姻的真实性,而是想到了半年前的另外一件事情。他记得杨玄感造反时运了很多粮食在周家储藏。如此算来,周家肯定与杨玄感是一根绳索上的蚂蚱。听巨鹿泽的人说,杨玄感被族诛,故旧被收捕殆尽。怎么周家却纹丝没动,仿佛根本与杨玄感没瓜葛般。
‘如果我去举报呢?’一个恶毒的念头在少年人心里蔓延。夺妻之恨,不让对方付出些代价如何甘心?但很快,他又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那会把小杏花也牵连进去,丢掉性命。小杏花是自己的表妹,她只要过得快活,自己也会跟着开心,道理不是这样的么?
想到这儿,他抓起点心,大口大口向嘴里添。过去了,全都过去了。自己可以吃上点心,不用再吃野菜了。算起来,老天已经对自己不薄,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少年人一边笑着,一边看向窗外。外边的天阴沉沉的,几片雪花轻飘飘在风中落下,簌簌落了满地。
怕儿子过于伤感,程朱氏不停地将话题向他这几个月的经历上岔。程名振也理解娘亲的苦心,笑嘻嘻地将自己如何奉林县尊的命令到城外学玄皋犒师,张金称如何将计就计,收下礼物后趁夜攻城,王世充如何偷袭张金称,以及自己如何献计击败官军的往事跟娘亲一一述说。
刚开始,他还难解心头烦闷,只是在娘亲面前强颜做笑而已。待说到自己在巨鹿泽中被杜鹃照顾,平时如何想方设法惹她生气,如何一道钓鱼、练武、泛舟、采藕等琐事,不知不觉间,脸上的笑容便多了起来。
“那七当家名头虽然响,性子倒不是很凶!”程朱氏偷偷地看了儿子一眼,笑殷殷地插话。这个傻儿子啊,居然连他自己的真实感觉都弄不清楚!枉做娘的还替他担了这么多的心!照这种情况,也就半个月,他肯定将婚事所带来的烦恼忘得干干净净。
“什么七当家啊,她也就是在土匪窝里才不得不装出个凶恶模样来。实际上,脾气还没杏花大!”程名振没察觉到娘亲目光中的笑意,顺口回应道。猛然间,他发现自己又扯上了朱杏儿,摇摇头,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有些事情,儿子没察觉,程朱氏也无法将那层窗户纸戳破。毕竟杜鹃的身份在那摆着,如果儿子真的跟她在一起,全家人这辈子恐怕都不得安生。想到这儿,她又不无遗憾地看了一眼儿子。却发现程名振目光望着窗外的落雪,嘴角上已经浮现了一丝微笑。
母子两个絮絮叨叨聊了几个时辰,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各自去休息。第二天一大早,程名振将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约上王二毛,一道去衙门里边应卯。得知他平安归来,林县令显然也非常开心,草草地叮嘱了几句便命大伙散去,然后单独将程名振留到二堂叙话。
近半年不见,县尊大人又富态了不少。稀疏的胡须下,两层薄薄的肥肉沿着下巴边缘重叠开,把整个人衬托得如同寺庙里的弥勒般慈祥。对于程名振当日舍命保全阖县百姓的义举,他郑重地表示了钦佩。并且对英雄重归故里表示了热切的欢迎。但对于程名振失踪这几个月到底去了哪儿,他却好像不太关心。只是谨慎地提了提,期望少年人别给他自己留下牵扯不清的麻烦。
早料到县令大人会问及此事,程名振苦笑着点头,“那张金称兵败之后,就把一肚子火全泄到了晚辈的头上。他本来准备带晚辈回巨鹿泽中剖腹剜心,半路上却又遇到了另外一股来打秋风的土匪。两伙土匪之间一言不合,便稀里糊涂打了起来。晚辈趁这个机会藏到了草丛里,偷偷磨断了绳索。待他们打得两败俱伤时,立刻抢了匹马,杀出重围!”
“哦!”林县令轻轻点头,“土匪就是土匪,根本不可以常理度之。那你怎么不立即回城,害得本县以为你被杀了,好些日子心里都不舒服!”
“劳大人挂念了!”见县令大人说得实在,程名振脸上亦堆满了感激,“晚辈突围时身上受了很多处伤,没走多远便昏了过去。幸运的是被山中的一家猎户所救,带到他家中修养。您老也知道,山沟沟中怎可能有什么像样的郎中。结果害得晚辈伤口处脓血天天流个不停,直到入了冬,天冷了,才慢慢复原。”
说到这儿,他轻轻挽起袖口,露出几条又红又粗的疤痕。那都是当日被官兵当做土匪所砍,货真价实的刀伤,即便是外行人一眼也能看得出来。
林县令见状,赶紧一把托起程名振的胳膊,“你又何必如此,本县难道还不相信你么?若无你,本县早就死在张金称手里了!”
“县令大人当然知我,但馆陶县其他同僚,程某却得有所交代!”程名振双手抱拳,郑重回应。
“他们谁敢乱嚼舌头,本县决不容他!”林县令一甩官袖,大声保证。“本县当初以为你已经为国捐躯,便派人在城隍庙里边给你塑了个像,让你日日受我馆陶百姓的香火!如今既然你活着回来了,这人像也就可以撤了。”
“多谢县令大人!”程名振后退半步,再度躬身。
林县令看了他一眼,又笑着点头,“你是个有勇有谋的汉子,让你入公门为小吏,实在有些屈才了!但本县既然当众答应过你,也不能食言。这样吧,兵曹的职位我已经委任给了蒋百龄,无法再给你。但县丞之职,本县可以举荐。今天本县就写了公文去郡里去走过场,按惯例,上头不会不批!”
程名振最希望得到的便是这句承诺,赶紧再度作揖,感谢林县令的栽培之恩。县丞职别虽然低,却是大隋正式记录在案的官员。有了这层身份,他便能想方设法查探父亲的消息,争取早日救父亲脱离苦海。
履行了当日之诺,林县令也了却完一桩心愿。笑着喊过身边的仆人,命其取了一匣银锭,大概二十两上下的模样,连盒子一道交到程名振手上,算是赏给他的升官贺礼。
真金白银,并不在大隋朝市面上被当做钱币使用。其身价却非常高昂,特别是在眼下白钱[3]泛滥之时,一两银子足足可以换到两吊铜钱。如此贵重的礼物,程名振哪里敢收,直吓得连连推谢。林县令却摆摆手,笑着道:“你马上就要当县丞了,衣衫也不能过于寒酸。咱们这些当官者一举一动都涉及朝廷的脸面,如果县丞大人连身像样的衣服都置办不起,不等于说咱们大隋朝廷穷得揭不开锅了么?拿去,拿去,官场上迎来送往,花费巨大。你手头总得有些干货,否则怎可能应付得来!”
程名振仔细琢磨琢磨,觉得林大人的话也有一定道理,便满脸感激地将银子收下了。县令大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推心置腹地叮嘱道:“当日大伙都以为你死了,所以很多事情也就发生了变化。昨天听说你回来,周公子觉得挺对不住你,特意找我来递话。嗨,大丈夫有权有钱,何愁无妻!你今后就当把以前的事情全忘了吧,别老是记在心上!”
“周公子?”程名振满脸迷茫。猛然,有股热流从他的脚底一直冲到了头顶。‘怪不得县令大人要送我银子,原来是周家转手送的!’想到其中关节,他不由得又羞又气。忍了再忍,才咬着牙说道,“劳大人费心了。周家那边,我肯定不主动招惹。但这匣银子,还请大人转交回周公子。小九无福,不敢受他的好处!”
“哎——”林县令继续摆手,“这银子是我送你的,与周家没任何关系。至于周家,他也是心中觉得有愧于你,所以才求我带一句话。毕竟他们家也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你跟他们闹,彼此都不好看!”
经历了一夜思索,程名振本已经不打算找周家去说理了。但被林县尊这么一提,反而有些进退两难。所谓夺妻之恨,在民间是与杀父之仇并列的屈辱。如果三言两语就揭过去,将来他即便坐稳了县丞职位,背后也少不得招人指点。
“我不会主动招惹周家!”程名振面红耳赤,连连后退。“但大人也别替他们说话。我不是不尊敬大人,而是……,而是……”说到这儿,他自己也找不到理由,眼中热泪滚来滚去,“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后悔。我,我……”一记重拳砸在房间柱子上,震得天花板间瑟瑟落土。
少年人脸嫩,看来一时半会儿,这个疙瘩是神仙也解不开的。想到这一层,林县令也觉得很无奈,又讪讪开导了几句,便亲自送程名振出府。
外边大雪下了一夜,此刻却突然放晴。北风夹着雪沫向脸上一吹,打得人激灵一下,猛然清醒。冷雪中,程名振慢慢感觉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失态,停住脚步,主动向林县令解释:“晚辈与周家的人难得碰面,肯定不会起冲突。即便将来遇到,大人有话在先,晚辈装作不认识便是!总不会存心去找他们的麻烦,凭空给大人添乱!”
“你能这样想就好。本县一直欣赏你少年老成!”林县令有些怕冷,将脖颈缩在皮裘下,心不在焉地回应。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再纠缠下去,反而让双方都觉得尴尬。程名振想不出更多的办法缓和气氛,拱了拱手,强笑着告辞。林县令目送他走远,轻轻摇了摇头,把身体藏进了朱红色的院门之后。
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程名振两眼中一片茫然。他知道林县令有些话说得不无道理,馆陶周家财雄势大,即便他做了县丞,也无法惹的起。可手中的银匣又像炭火一般烤着他的心,这是卖老婆换来的银子,虽然林县令解释说此物不是出自周家,但作为传话人,林县令肯定收了周家的好处。而自己答应了林县令的要求,等同于变相签了小杏花的卖身契。
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头皮发乍,连路人看过来的目光中都好像充满了轻蔑。可被人轻视了又能怎样?除非自己真的去举报周家勾结李密,否则根本难撼动对方分毫。而一旦把举报信送出去的话,馆陶周家、林县令、小杏花、朱氏夫妻,不知道多少条性命要就此葬送!
屈辱、愤懑、自卑,种种负面情绪如同无数条毒蛇,团团缠绕在少年人心上。让他无法平心静气地思考,无法顺利地呼吸,甚至连迅速向自己靠近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好在来的都是熟人,团团地将他围在中间,笑呵呵地说道:“教头想什么呢?害得我等好个追!弟兄们已经在逍遥楼订下了位子,就等教头大驾了。”
“这就去?”程名振猛然回过神来,赶紧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太早了些吧,还不到正午呢!”
“没事,反正大冷天的街上没什么人,用不着巡视!”周礼虎接过话头,笑呵呵地解释。
程名振四下观望,果然发现街市一片苍茫,几乎所有人家都紧闭门窗,躲在屋子里烤火。略做沉吟,他低声回应,“那就去吧,我来做东。二毛呢,怎么不见他?”
“董主簿拿了一封很重要的公函,让他亲自送往郡城了。王捕头没法推脱,只好让弟兄们代他向你道个歉!”蒋百龄也迎了过来,笑呵呵地回应。
“都是自家兄弟,道什么歉啊。这家伙越来越虚伪了!”程名振猜到王二毛所持公函必然是林县令推荐自己做县丞的公函,心情稍稍好了些,摇着头数落。
“王头现在可抖起来了,走路都迈着外八字。等明天他回来,程教头可得狠狠收拾收拾他!”众衙役们跟王二毛处得极其融洽,哄笑着向程名振递“谗言”。
几句玩笑开过,凛凛的北风仿佛也不那么刺骨了。程名振难却弟兄们盛情,被簇拥着走向县城内最“豪华”的酒馆。掌柜的早就得知是舍身保全了阖城老幼性命的少年英雄要来,岂敢怠慢。使出全身本领,将一干厨子、伙计催得鸡飞狗跳。
众人清空了整个二楼,摆下了满满三大桌山珍海味。不但是乡勇出身的众衙役们都来了,连蒋烨、李老酒等头脸人物也赶上前凑热闹。席间有消息灵通人士透漏出程名振即将升任本县的县丞的喜讯,弟兄们愈发热情高涨,纷纷举起酒盏,恭贺程教头一年内第二度莺迁。
程名振心里堵得难受,忍不住便想多饮几盏。凡有弟兄们敬酒,一概来者不拒。转眼之间,三十余盏落肚。血脉中的冰冷渐渐被压下,两只眼睛又放出快乐的目光来。
众人见他酒量如此之大,佩服得五体投地。借着几分醉意,程名振豪气地举起酒盏,向大伙招呼,“来,咱们同饮一盏。今后彼此照顾,福祸相依!”
“同饮,同饮!”衙役们最不怕就是喝酒,举着磁盏大声回应。
“贺程兄弟平安归来!”一盏落肚,李老酒紧跟着要求大伙都将面前的酒盏倒满。“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贺县丞大人平安归来!”韩葛生和段清两个有意打击对方气焰,将程名振即将到手的官衔咬得分外清晰。
明知道韩、段两个家伙在仗着程名振的势力欺负人,李老酒和蒋烨却不得不将苦水和着酒水向肚子里边吞。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王二毛做了捕头后,本来已经分薄了郭、贾二人的实力。而程名振又马上将接任县丞,直接爬到了郭、贾两位老江湖的头顶。这馆陶县将来,谁想继续横着走,恐怕少不得要先看看程大人的脸色。
想找喝酒的理由,总是能找得出。原本几互相叫劲儿的两伙衙役你刚坐下,我就站起,互相之间来来回回敬个不停。程名振心情不好,也懒得干涉,偶尔自己还举起酒盏来劝一劝,打定了主意要一醉解千愁。
冬天的日头走得快,转眼间,阳光已经偏西。新任兵曹蒋百龄怕弟兄们吃得太醉,硬起头皮向众人建议道:“喝完面前的酒,大伙就散了吧。晚上还有人要值夜,别耽误了事,让县尊大人脸上难堪!”
“哪有那么多事情?天这么冷,小贼也冻得不敢出来!”蒋烨等人已经醉得不成样子,拍打着桌案,大声抗议。
“再来,再来。程教头还没喝好呢。咱们凑份子,别让程教头做东!”周礼虎等家伙也是见了酒不要命的主儿,乱哄哄地嚷嚷。
蒋百龄还欲再劝,李老酒却大声制止了他。“难得大伙高兴,喜欢喝就接着喝吧。值夜班的,可以自行先走。咱们喝酒的喝酒,值班的值班,两不耽误!”
这个时候,大伙都想听听程名振的意见。毕竟他才是酒宴的主客,他的话最具备权威性。已经喝了足足有两坛子老酒,程名振早就喝晕了头,心中暗道:“总不能刚上任就被别人觉得自己小气!”,拍了一下桌子,豪情万丈地吩咐,“让掌柜的再添些下酒菜。大冷天的,诸位也别回家了。直接在这里吃饱喝足,然后也好有精神巡夜!”
“程大人……”蒋百龄有些犹豫,举头四下张望。弟兄们都已经喝过了量,一个个口角流涎,东倒西歪。而据他平日的印象,程教头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不应该如此无节制才对?想要再出言劝劝,却被自己的长辈蒋烨推了一把,大声呵斥道:“你要走自己先走,别给大伙添乱。好不容易喝场痛快酒,捣什么蛋啊你!”
蒋百龄能混入衙门吃饭,全赖了远房叔叔蒋烨帮忙。心中虽然觉得大伙再这样继续喝下去不妥当,也只得站起身,赔着笑脸说道:“那我先告辞了。大伙慢慢喝,不用担心晚上巡夜。最近治安不太好,加倍小心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快滚,快滚!别在这里啰嗦”蒋烨气得作势欲踢,将没有眼色的侄儿给硬赶了出去。
又喝了一个多时辰,韩葛生、段清等人也支撑不住。纷纷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告辞回家。见他们离开,晚上当值的衙役也借机起身,纷纷向东主致谢。看看时候差不多了,程名振用力揉了揉眼皮,打着哈欠提议道:“今天就到此吧,咱们改日再喝。反正将来有的是机会,没必要都醉倒不可!”
“那怎么行,还没当一更天呢,这么早回去做什么?”李老酒依然不过瘾,双脚架在桌子上大声抗议。
“差,差不多了。再不回去,风就冷了!”蒋烨已经尽了兴,迷迷糊糊地回应。
“你怕老婆,回去晚了不好交代吧!”李老酒醉眼涅斜,盯着蒋烨说道。“程,程兄弟和我却,却都是光棍儿,不用那么早回家!”
这话惹得蒋烨非常不痛快,忍不住上前推了他一把,“去你的,别乱嚼舌头。程兄弟年龄还小呢!大丈夫何患无妻!”
一推之下,李老酒应手而倒,人已经滚在了地上,却依旧醉醺醺地还嘴,“狗屁。那小娘们嫌贫爱富,早就攀了高枝儿。枉程兄弟的一片痴心待她,她却是个没长眼睛的!”
“你胡说些什么啊,你!”闻听此言,蒋烨的酒意被吓醒了一半,伸手将李老酒扯起来,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大声阻止。
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李老酒的嘴巴张开后就再也收拢不住。“就是么,我就为程兄弟觉得不甘心。他姓周的不过仗着有几个臭钱儿,但也不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我听说,程兄弟前脚出城,后脚儿他就把程兄弟的女人接到了自己家中。根本不管程兄弟还在外边拼死拼活!”
此刻还留在座中没散去的,只剩下聊聊三两个人,并且都醉得失去了理智。仗着酒水壮起来的胆子,周礼虎跳上前,一把揪住李老酒的衣领,“你胡说什么,谁敢欺负到程大人头上!欺负了程教头,就等于欺负了咱们大伙。”
“我,我没……”李老酒的话明明已经到了嘴边上,却不敢再讲了。醉眼四下扫了扫,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程名振已经为杏花的事情郁闷了一整天,最怕被人当众提起。猛然间听到李老酒说其中还有内情,肚子里的无名业火再也憋不住,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命令道:“大周,放手。让李老哥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姓周的到底做了什么?”
“这,这事儿我也是听人说起的。王捕头最清楚,您最好还是问他!”李老酒畏畏缩缩地看了程名振一眼,小声嘟囔。
到了这个光景,程名振哪里还等得急,用力拍打着桌案,不断催赶,“快说,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情!二毛回来,我自然会找他再核实!”
李老酒被逼无奈,只好吞吞吐吐地讲出实情。原来当天大伙都认为城池即将不保,所以稍有些头脸的大户,全跑到周家在城内的堡寨中暂避。那座堡寨号称“城中城”,墙修得虽然比馆陶县的外廓稍矮些,用料却是糯米汤加三合土,坚硬如铁。即便馆陶县被不幸攻破,在家丁的帮助下,周府再坚持上十天半个月亦未必是什么难事。
朱万章也不知道凭着什么关系,居然也带着家眷住进了“城中城”。结果据说头天刚进去,第二天女儿杏花就跟周家的二公子滚到了一个屋。危机过后,朱万章没有办法,只好忍气吞声地将女儿嫁给了周二公子做妾,免得其有辱家门。
“杏花,杏花不是,不是那种人!不是……”程名振只觉得天旋地转,出于本能地大声辩解。在他记忆中,表妹小杏花虽然胆子大了些,却也是正经人家出身,绝不应该做出跟人苟且之事。表妹杏花虽然脾气差了些,却冰清玉洁,像窗外的落雪一样了无尘杂。
“什么不可能!若不是主动送上门,周家会如此轻贱她?我听说,周二公子成亲才三天,就又开始在外边嫖妓。他那相好的就住在逍遥楼旁边的胡同里,屁股能大过半间房!”既然李老酒把话已经说开了,周礼虎也不再尽力隐瞒,拍了下桌案,愤愤地道。
“犯贱,犯贱!”几个已经醉得钻在桌子下面的喽啰大声总结。声声像耳光一样抽在程名振脸上。
“对,那女人就是犯贱!”李老酒义愤填膺。“不过她也是报应,没有见到大房,先做了妾。男人还四处偷腥,不到后半夜从不回家!”
“犯贱!犯贱!”衙役们隐晦的声音不断在程名振耳边重复。杏花舍了他,居然去嫁这样的烂人。他没事情想到是这样。心里却丝毫没有报复的快意。杏花从小就没受过委屈,嫁入了周家,却不被对方当人看。这个狗屁周公子,真是他奶奶的欠人收拾……
仿佛心有灵犀般,弓手蒋烨恰恰把头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道:“其实,那姓周的就是欠揍。要不,咱们趁黑摸过去,给他个教训,也给程兄弟出口恶气?”
是该打他一顿。程名振心中登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出气的机会近在咫尺,即便不为了自己,为了小杏花,也应该动手。但是……
猛然,他觉得屋子中的气氛不对。跟自己相熟的弟兄们几乎全走了,留下的无论是醉是醒,几乎全是蒋烨和李老酒的徒子徒孙。有人走掉是因为晚上要巡夜,有人,却是被蒋烨和李老酒以各种办法挤走。
“我,我不能给大伙添麻烦!”一片热切的目光中,少年人缓缓地坐了下来。“掌柜的,算账!”
猜到李老酒等人是设了套子想让自己钻,程名振立刻决定结账回家。外边的风很大,狂风夹着雪粒,不停地打在人脸上,冻得眼泪刚流出眼角便凝结成冰。但他肚子里边却如同燃着一团火,直烧得人口干舌燥,头疼欲裂。
他没有得罪过衙门里的任何人,可李老酒、蒋烨等却想方设法欲除掉他。他为了馆陶县众人不惜拼掉自己的性命,可这些人就在他与张金称拼命的时候,偷走了他的妻子谋夺他的职位。这些人良心何在,头上的天理何在?为什么自己一直想做个好人,周围遇到的却全是恶棍?
早知道这样,在山贼打来时,我还不如带着老娘离开。他怒气冲冲地想着,为自己过去的付出而感到不值。脚步越走越快,转眼把其他醉鬼抛在了身后。此刻街道上早就没了人影,光秃秃的树干在月光下生硬地摇曳。它们很快就会断掉,寒冷的天气容不下衰弱的枝条。结冰、断裂,变成一堆枯柴是它们无法逃避的命运。
谁让它们不够强壮!
活该!
程明证发誓自己今后不再为任何人帮忙,不再给任何人以怜悯。他们不配,不配他的善良和正直,对于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他们只配在互相算计中失去一切!
“救,救命——!”呼啸的寒风中,猛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旋即迅速被卡断。是路左边的胡同,距离成贤街已经不远。程名振楞了一下,然后摇摇头,继续跌跌撞撞朝自己家的方向走。这么晚了,这么冷的天,好人家的女子怎会单身赶夜路?既然不是好人,被歹徒祸害了也活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救,救……”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程名振又楞了一下,慢慢转过身。让一个大活人近在咫尺被害,实在愧对肩头的职责。自己就要接任县丞了,理应维护阖县的治安与稽凶捕盗。
“谁在那为非作歹?馆陶县兵曹程名振在此?”冲着小胡同内喊了一声,他将手中装着银两的匣子缓缓放到了脚边。黑夜中没有人回应,只有夜风在呼呼地咆哮。
没有人经过,所以,银子很安全。雪地中有根风吹下来的树杈,拎在手里恰好可以当兵器。他决定最后管一次闲事,就算为自己将来仕途顺利而积德行善。贴着墙角,缓缓靠过去,左腿扫起一团雪沫,右手拎着木棍兜头便砸。
如果遇到寻常蟊贼,这一棍肯定能将其打懵。即便打不中,至少,也能吓得他望风而逃。半醉半醒的程名振这样盘算着,借助棍子壮胆儿冲进胡同,眼前却没见到任何人影。呼救的女人,行凶的歹徒,全都凭空消失了。雪地上只有一个包裹,暗示刚才此处有劫案发生。
这下真的来晚了。少年人心里忍不住叫一声惭愧,俯身下去,准备仔细查看现场的情况。就在这一瞬间,地上的包裹突然凌空飞了起来,直扑他的面门。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脑后有是一阵风声。天地间突然一黑,他什么都看不见了,软软地倒了下去。
当他再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后脑勺疼得厉害,前脑门和两侧太阳穴上也有大筋跳个不止。“我这是在哪?”程名振不敢发出声音,偷偷从眼睛缝隙向外。他记得昨夜自己被人打了闷棍,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最后失手的位置。可现在……
眼睛缝隙里传来的景象很熟悉,朱红的柱子,青黑色的石头地面。还有人在自己耳边抑扬顿挫地喊叫,“威——武——武!”,还有,还有铁链与地面轻轻地碰撞,清脆而苍凉。
馆陶县大堂!程名振翻了个身,立刻睁开了眼睛。得救了!贼人没能得手,不知道哪位路过的弟兄救了自己!顺便还把歹徒抓了来!“当啷,当啷!”一阵更加激烈的铁链碰撞声将他从好梦拉回到现实。此刻他的确在馆陶县衙内,周围也的确布满了全身戒备的衙役。但那些本该锁住歹徒的铁链却锁在他的手上和脚上,沉重而冰冷。
“你醒了!”林县令的声音从堂上传来,听上去带着难以名状的惋惜。“程名振,你可记得自己昨晚做了什么?”
圈套!程名振知道自己肯定被人害了。昨天的酒宴、蒋烨等人的怂恿、还有小胡同里边的呼救声都是圈套。是贾、周两位捕头眼红他得了县丞之职,设定了圈套来害他。
“无论做过什么,此刻都不能承认!自己对县令大人有过救命之恩,他不可能不给予一点儿照顾!”无数念头飞快地在程名振的心底转过,他缓缓地直起腰,字斟句酌地回答道:“禀告县令大人,小的昨夜吃完酒回家的路上,被歹徒打晕了。其他任何事情,小人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小的做的!”
“你被打晕了?”林县令瞪圆了双眼看着程名振,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他。“你可是手持一杆长枪打遍馆陶无敌手的豪杰,谁能当面打晕了你?”
打遍馆陶无敌手?程名振依旧觉得头晕脑胀。“这算是在夸奖我么?怎么听起来这么像讽刺。”他狐疑地抬起头,对上县令大人那张曾经慈爱的脸。
“小的喝了很多酒,当时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所以才遭了人暗算。李牢头和蒋弓手都曾经跟小的在一起。可以作证!”不指望两位同僚能仗义执言,至少昨天大伙一道喝酒的事情,他们不能否认吧。况且同桌喝酒的不止两三个人,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几乎大半都曾列席。
“他们的确跟本县说过,你当时喝了很多酒!”林县令摇摇头,轻轻叹气。“酒能乱性啊!古人诚不欺我。你看你,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居然夜闯民宅,逼奸杀人。此事虽然发生在酒后,让本县,这,这让本县如何……如何帮你!”
夜闯民宅,逼奸杀人?程名振的眉头猛然竖了起来。自己杀了人,杀了谁,为什么?他惊诧地四下张望。到这时才赫然发现,就在自己咫尺的身侧,还躺着一个女人的身体!双唇发黑,披头散发,浑身上下的衣服被扯得稀烂!
程名振不认识那个衣服被扯得稀烂的女人。但他在这个时刻,他的心思却变得非常敏锐。那女人的身材很丰满,正如昨天酒桌上周礼虎所描述,屁股大得过半间房!
屁股大过半间房的女人!肯定是周家二公子的相好,馆陶县有名的暗娼!昨天酒席宴间,李老酒等人怂恿自己去端的正是她的老巢!“卑职不认识他!”程名振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别人设好的陷阱里,却不甘心地奋力挣扎。“卑职昨晚昏倒在成贤街附近,这个女人卑职不认识,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
听完他的话,衙门内外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按照大隋规矩,地方上重大案件审理必须允许百姓旁观。此刻无论堂上的大部分差役和堂下看热闹的百姓都不相信程名振会逼奸未遂去杀死一个暗娼。这就好比让一只天空中高高飞翔的野鹤去强奸一只长满脓疮的赖蛤蟆,根本不符合常理。
“你说你昏倒在成贤街附近?”林县令用惊堂木轻轻拍了拍桌案,示意底下的人保持安静。“可是,蒋百龄,你在什么地方找到程名振的?上前说来给大伙听听?”
“卑职,卑职是在逍遥楼附近的柳叶巷找到程教头的!”被县令大人当场点了名,蒋百龄非常地难堪。昨夜他负责带人巡街,无意间听到柳叶巷里边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弟兄们拎着兵器赶过去后,恰恰看到本县有名的暗娼王大屁股死于门口。而一个多时辰前还请大伙喝酒的程教头却倒在王大屁股家的院子里,酒气熏天,沉睡不醒。
这个指证非常有力,让周围的议论声立刻变小了下去。在程名振失踪这段时间,接替他兵曹位置的蒋百龄做得非常尽职。别人巡夜多半是敷衍了事,而轮到他值夜,则恨不得将县城的每个旮旯都扫过一遍。最近几天月城中无业流民虽然越来越多,在差役们的弹压下,治安却没有继续恶化。百姓们论及其中功劳,蒋百龄理所当然地被被推在首位。
愧疚地看了手脚被铁链锁住的程名振一眼,蒋百龄低着头退回了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他压根儿就不相信程名振杀了人,但肩头的职责却促使他不得不实话实说。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些实话说出来,不会揭露真相,反而将使得案情愈发扑朔迷离。
“卑职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卑职先被打晕,然后被人拖到哪里便是哪里!”旁观者如刀的目光下,程名振大声替自己辩解。这个罪名无论如何不能承认,承认后自己失去的将不仅仅是大好前程。可此时偏偏无人能替自己帮忙。周围全是贾、郭两位捕头的人,而衙役们中间平素与自己交好的,要么根本不敢开口,要么远在百里之外。
“如果王二毛在的话就好了!”一边为自己辩解着,程名振一边在心里盘算。“他头上至少还顶着一个捕头的官帽,至少还能替自己分辨几句。”
林县令又叹了口气,仿佛在惋惜程名振的不争。“你说你是被人栽赃,本县又何尝不希望如此?程名振,你可知道本县已经写了保举文书到郡上,最迟不过半个月,你的县丞职位便能批复回来!你可记得,本县昨天反复跟你说过,不要你去找周公子的麻烦。当时他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才收留了朱氏为妾。本县知道你心里委屈,可再委屈,你也不能杀无辜的人去泄愤啊!你,嗨,你让本县怎么说你!”
“大人!”程名振惊愕地抬起头,万万没想到林县令会这样以为。这简直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他不能失去前程后,还失去仅有的一点尊严。“大人请想想,程某平素可是那种为了儿女之情不顾大局的人?当日程某只身前往死地,可曾回头跟家人告过一声别?大人请想想,以程某的武艺,如果真的想做此事,什么时候做不可,何必非喝醉了才去做。并且过后还要留下来被人逮住?”
“对啊!”“对啊,他武艺那么高,蒋兵曹怎能拿得住他?”周围的议论声立刻又开始变大,旁观者以目互视,眼睛里边充满了怀疑。嘈杂的议论声让林县令很不高兴,又用力拍了下惊堂木,大声说道:“所以本县才认为,你是酒后乱性,才做下了如此不知廉耻之事!但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本县怜惜你的才华,国法却容你不得!”
说罢,将手一挥,命仵作捧出一个木盘,指着木盘中的凶器问道:“如果本县没有证据,也不会仅仅因为你在现场,就认定了你是杀人凶手。程名振,你自己看看,这把刀是谁的?!”
我昨天没带兵器!程名振心中暗叫。目光却被捧在仵作手中的横刀吸引住,再也无法离开。那是贼军杀来的当晚,县令大人赐给他的横刀。而他在出城之后,又亲手将其交到了好朋友王二毛手上!
怪不得二毛看到我时目光一直躲躲闪闪!原来他已经与贾某人、郭某人两个勾结到一伙儿!最后的一丝温暖消失,程名振感觉到周围寒冷彻骨。他知道自己不该回来,整个馆陶县,没有人欢迎他回来。比起活着的他,人们更喜欢一个城隍庙中的泥偶!因为泥偶不会跟任何人抢功,泥偶不会威胁到任何人的地位。
“刀是谁的,你有何话说?”林县令的话继续从上面传来,却不带半点情感。
“刀是大人赐给我的!”程名振笑了笑,咬着牙回应。“是大人赐给我杀贼的。当日,我带着他去见张金称!骗他说馆陶县准备投降,让他晚几天再发起进攻!”
他不想提醒周围的看客,是自己救了他们。虽然那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实!提醒他们,估计也没什么用。人们的记忆力总是按照需要衰退的,在不想回忆起来时,什么事情都可以忘掉。自从“凶器”出现后,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便已经完全转了向。看客们都愤怒了,他们的愤怒是如此的廉价,如此的“义正辞严”。
“但我刚一进敌营,此刀便被张金称没收。大人这边刀乃精铁打造,质量上乘,张金称拿走后,便再没还我!”既然别人勾结起来给自己栽赃,程名振就打算把水搅得更混。‘不是说刀是我的么?’他眼底充满冷笑,恶毒而绝望。‘那好,这刀丢在张金称手里了,谁拿着这把刀,谁就与张金称有瓜葛。’
“至于这把刀怎么出现在大堂上!”他扭过头,用愤怒地眼光看那些正在指责他的看客,把对方看得不敢与他目光相接,不敢抬头。“我不知道,我回到馆陶县时,只有一匹马,两手空空,没带任何兵器!”
“好毒的一张利嘴!”林县令气得用力拍打惊堂木。显然,他没料到程名振一看到横刀会突然变得如此桀骜不驯。“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招供了?”
“大人,您想让我招供什么?”程名振将头转回来,冷冷地看着堂上的县令。蒋百龄背叛了自己,因为蒋百龄是蒋烨的侄儿。王二毛背叛了自己,因为二毛想继续当捕头,不想重复驴屎胡同的生活。可林县令呢?他为什么认定了自己是凶手?如果不止自己这个凶手救了他,当晚他已经死在了张亮的剑下!哪有今天的威风!
林县令被看得心里发虚,脸上的怒火却越来越盛,“夜闯民宅,强奸杀人,咆哮公堂,蔑视王法!”他抓起面前的火签,用力掷了下去,“给我打,四十大板,杀杀他的威风!”
“威——武——”衙役们以水火棍顿地,大声唱起了堂威。堂威声中,几名老资格衙役举起板子,冲着程名振的后背狠狠地打了下去。
“嘭!”“嘭!”木板与肉体接触的声音听在耳朵里令人心颤。程名振向旁边歪了歪,回头恶狠狠地去看行刑者。接连三板子都打在他的后背上,令他疼得无法呼吸,更疼却是他的心,简直如万把钢刀在戳。
“我,冤枉!”他咬着牙齿,却无法阻止血从嘴角淌出来。“大人,我只杀过贼,没杀过那个女人!我……”突然,他闭上的嘴巴,目光如刀一样射在林县令的脸上,充满了迷惑与怨毒。
他看见林县令手中正把玩着另外一根火签。拇指在上,食指、中指扣在火签低端。那是衙门门里边一个最常见的暗示。此签之下,有死无生!
“给我重重地打!”林县令毫不犹豫地举起火签,掷于堂前。
霎那间,程名振完全明白了。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
沉重的板子敲在脊背上,声音犹如几种败革。“我要死了!”程名振被剧烈的疼痛刺激得头晕脑胀。背负着一个强奸杀人的恶名被打死在馆陶县的公堂上,还不如当初战死沙场。他不愿这样屈辱地死去,他宁愿活得更痛快些。
“别打!”用尽最后的气力向前爬了几寸,少年人大声叫道。“我愿意招供!”
掌刑的衙役楞了一下,抬起眼睛望向闭目养神的捕头郭靖。犯人的表现出乎了他们事先的预计,令他一时间难以适应新的变化。程名振不会是第一个死在杖下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少年人被打烂了衣服下露出来的嶙峋疤痕,却毒蛇一样刺激着所有衙役们的眼睛。
那些疤痕愈合的时间没多久,还带着一点点淡淡的粉色。谁都知道少年人是因为什么而受的伤,两天之前,他们还在城隍庙里对着少年人的塑像表达过自己的感激。
大堂内外又乱了起来。人们更愿意看到的是真正的恶棍受到惩处的热闹,而不是稀里糊涂屈打成招。众目睽睽所造成的压力让林县令多少有些为难,他叹了口气,慢慢地举起了惊堂木。
“我招供!我罪该万死!”程名振一边喘息,一边大口大口地吐血。肚子里边的淤血吐出来后,他的头脑又清醒了些。“请大人手下留情!”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林县令又叹了口气,轻轻地放下惊堂木。“董主簿,记录案情,然后让他画押!”
然后,他又将爱怜的眼神看向堂下的人犯,“本县会尽量向上面求情,争取从轻发落你。杀人乃重罪,却未必等不到天下大赦!”
“不必那么麻烦了!”程名振慢慢地支撑起上身,回头看向外边的天空。风已经停了,雪后的天空纯净得就像一块美玉。“大人指控的罪名,我没做过,也不会承认。但是,我却犯了更大的罪,一个滔天大罪!”
“休得胡言!”林县令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声呵斥。
“我勾结杨玄感,图谋推翻朝廷。我与张亮日日在馆陶县密谋造反,期待着日后被论功行赏。”抢在衙役采取行动前,程名振大声叫嚷,全身镣铐铛铛响个不停,“我还图谋行刺张金称,救了你们这一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那是我最大的罪恶,百死难赎!”
“给我狠狠地打!”林县令气得鼻子都冒烟了,把整盒的火签全都扫到了地上。满堂的衙役们却楞在了当场。谁都不敢第一个下手。
“楞什么,给我打!”恼羞成怒的林县令将惊堂木拍得啪啪作响。弓手蒋烨得到贾捕头的暗示,冲上前,伸手去抓行刑的水火棍。兵曹蒋百龄却抢先一步拦住了他,将其堵在了距离程名振三步之外。大堂下,韩葛生、段清等新入行的衙役和已经被遣散却赶来看热闹的乡勇们再也受不了良心上的煎熬,一道大声地鼓噪了起来。
“程教头冤枉!”
“那烂婊子倒贴上去,程教头都看不上她!更不可能强奸她!”
“程教头可以将功折罪!”
他们在为我说话?!程名振狐疑地扭过头,看到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他已经不能清楚地分辨到底是谁在仗义执言了,但这已经让他感到分外满足。至少,他不会肮脏的死去,总有一天,人们会证明他的清白。
为了让大堂内外恢复秩序,贾捕头亲自带领弟子喝起了堂威。“威——武——”十几名衙役大声叫喊,却无法掩盖更多人的抗议。此情此景让林县令倍觉尴尬,偷偷地将目光扫向素有智者美誉的董主簿。他看见董主簿在轻轻摇头,双眉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
“案情重大,先将看押起来。待本县禀明郡守后,再继续审问!”被逼无奈,林县令不得不宣布暂停处理。“退堂!闲杂人等速速散去!”
早已急得满头是汗的蒋烨,李老酒等人如蒙大赦,赶紧带领一众弟子将程名振拖走。堂下听案的百姓却不肯离开,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直到朱红色的大门咣当一声被关住。他们的质疑声和迷惑的目光才被隔在了外面。明镜高悬的匾额又肃穆了起来,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尊严。
林县令气得脸色发黑,回到二堂,立刻命人将董主簿叫到跟前。“你刚才为什么阻止我?如果不将这个小畜生打死,一旦他执意寻周公子的麻烦,将当晚的事情捅出去,多少人要因为他而掉脑袋?”
牺牲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程名振,挽救馆陶县数百人的性命。林县令没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朝廷对谋反案追究甚严,仅仅是那几大姓的子弟可以免除死罪,像林县令这样无根无基的,万一跟杨玄感扯上关系,有司向来是宁可错杀,绝不错放!
“大人觉得今天打死了他,咱们就能把盖子捂住么?”董主簿摇头冷笑,目光中充满了神秘,“他最后那几句话,也不知被堂外多少人听到了。一旦其中有人气愤不过,强要替程名振鸣冤。大人是抓,还是不抓?”
“抓了,说明大人做贼心虚。不抓,流言向来跑得比马还快!况且大人把王捕头支应到郡城去,无疑是给此事留下了一个后患。那姓王的与程名振是过命的交情,若是他回来后发现发现姓程的死了,难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届时城里边有被遣散的乡勇跟着闹,衙门中有蒋百龄等人心生同情,咱们这些当人父母官的,不是把自己架到火盆上烤么?”
“这——”如同被兜头泼了盆冷水,林县令的火气一下子被浇灭了。他原来的谋划很完美。馆陶县所空缺的县丞之职,一直被郭、贾两位捕头视作囊中之物。横空杀出个程名振来,两位捕头自然要想方设法搬掉这个竞争者。而他只要装装糊涂,便可以了却两位捕头的心愿。从抓人,到当堂杖毙嫌犯,所有事情可以做得滴水不漏。非但能除去程名振,同时又送了捕头们一个天大的人情。
但是,谁也没想到程名振只做了一个月的兵曹,居然能获得难以想象的威望。刚才,堂下的退役乡勇们一直不停地替他叫屈,堂上行刑的几个老衙役,也不敢对他直接下死手。换做平常,只要有上司的暗示,三板子打死一名江洋大盗对衙役们来说轻而易举。而今天把程名振从晕头转向打得明白过其中味道来,竟然还没能将其活活杖毙。
几乎每个环节都脱离了掌控。为官这么多年,林县令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无力过。“咱们要动程名振,就必须把王二毛与他分开!武阳郡的主簿魏征是我的知交,见了信后,肯定会将他留在郡城几天!”沉思了片刻,他犹豫着向董主簿解释。“等王二毛回来时,本县再想办法将其除去便是。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尽快了解了这桩案子,别让更多的人开始关注!”
“大人不想用王捕头来牵制贾、郭两位捕头了么?”董主簿又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追问。
“如果程名振被张金称杀了。王二毛当然是一粒好棋子。”林县令不住地苦笑,“可现在,该死的人偏偏没死!”
“只要大人下定了决心,其实解决姓程的也不难!”董主簿用手指轻叩桌案,低声提醒。
宛若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林县令像飞蛾般扑了上去。“怎么办?你说!他不肯认罪,你又不让我将他往死里打?”
“大人何必又非要当众打死他!”董主簿手指掐掐捏捏,仿佛天下一切事情都尽在掌握。“当众打死他,乡勇们的怨恨都会落在你我的头上。却白白便宜了郭捕头和贾捕头。今后他二人得意起来,大人岂不又要受其挟制?”
提到两位馆陶县的地头蛇,林县令刚刚熄灭的怒火立刻有开始猎猎燃烧。本来,他利用王二毛的单纯和程名振“死后”的余荫,已经逐步恢复了治下官吏的平衡。可现在,一切都得重新考虑。
该死的程名振,他为什么不被张金称杀了!馆陶县已经给他塑了像,让他生生世世享受城隍庙的烟火,他还要如何?偏偏又跑回来做讨债作甚!
毕竟身负智者之名,董主簿总有办法给县令大人分忧,笑着敲了敲桌案,他轻声道:“恐怕郭捕头和贾捕头两个,也不希望那小子咸鱼翻身吧。万一他们两个指使人将程名振在狱中给做了,大人是追究罪魁祸首给程名振洗刷冤屈呢?还是继续糊涂下去,任由几个地头蛇为非作歹呢?”
囚室里边看不到阳光,冷风顺着墙壁的缝隙嗖嗖地吹进来,将人衣服上的血迹冻结成冰。少年的心里却有一股火在熊熊地燃烧,支撑着他不肯轻易地死去。
“我唯一犯下的罪行就是救了你们这群中山狼!”程名振喃喃地嘟囔,慢慢从发霉的稻草上弓起身体。铁链“叮当”、“叮当”响个不停,新的血痕不断从冰壳下渗出来盖住旧的血痕。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想化作团烈焰,将这丑陋的人间付之一炬。
同狱的是几个老狱油子,看到少年人脸上的狰狞表情,都吓得远远地躲在了一旁。垂死挣扎的人身上迸发出来的战斗力往往最为可怕,他们与程名振无冤无仇,可不想给对方做了垫背的。
好在程名振的注意力不在他们几个身上。只是不断地挣扎着爬起来,又不断地倒下。直到将身体附近的稻草都染成了殷红色,才不甘心喘息着,目光死死盯着牢狱栏杆向外看。
管狱的小牢子是李老酒的徒弟,早得了师父的关照要“好好伺候”程名振。因此无论少年人的呼吸声再沉重,身上的血淌得再多,也根本不向此号里边看上一眼。更甭说拿些水来给程名振喝,或者拿些药材来给他治伤了!
堪堪捱到了傍晚,兵曹蒋百龄偷偷地拎着篮子跑来探监。见到程名振倒在草堆上半死不活的模样,他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教头,我,我对不住您……”一边哽咽着,他一边将酒菜和吃食摆在程名振面前。目光却始终躲躲闪闪,片刻也不肯与对方的眼睛相接。
“别这么说!今天要不是你带头拦着,我说不定已经死在公堂上了!”程名振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难以移动的地步,却仍然不肯在外人面前服软。“弟兄们都好吧,小心些,别被人打击报复!”
听了程名振这番说辞,蒋百龄愈发觉得心中愧疚。“如果不是我当晚巡夜巡到那娼妇家门口,教头也不会被捉住。我知道教头肯定是被人栽赃陷害的,但能脱离了现场……”
“如果不是你恰巧,恰巧,咳咳,咳咳!”程名振大声咳嗽,上气难接下气,“说不定我已经变成一具死尸了。那样,咳咳,咳咳,更省了别人的事!”
蒋百龄无言以对,很惊诧程名振居然对自己没有半点恨意。然而,他却知道自己愧对这种豁达。李老酒和蒋烨等人设计要毁了程名振的前程,事先他曾经有所风闻。对于这种“高层”之间的争斗,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得远远的,以免引火烧身。只是万万没料到,那些人不仅仅想抢走程名振的职位,而且还要顺带着取走程名振的性命。
但是,这些秘密蒋百龄无法跟任何人说。只能让它像毒蛇一样吞噬着自己的良心。其实在酒席宴前,他已经尽力给了程名振暗示,可当时对方却根本没听出来,或者说是听出来了,却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我,我娘知道我出事了么?”趴在地上喘息了片刻,程名振低声问道。
“知道了。老太太要到衙门替你鸣冤,被段清他们拦了下来。弟兄们说,只要大伙在,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蒙冤受屈。但弟兄们,弟兄们……”
“弟兄们能帮我安慰老娘,我已经很是感激。其他的,你们别跟着掺和了,掺和下去也没什么用!”程名振苦笑着摇头,铁链“叮当”“叮当”地跟着乱响。想要自己的命的人是林县令、贾捕头和郭捕头,还有馆陶周家。乡勇们人数虽然多,却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到了现在,除了老天外,没人能够救自己。可老天爷早就睡着了,很久很久没睁开过眼睛!
“教头!”蒋百龄给自己和程名振两个都倒了一盏酒,先把自己面前的那盏喝了,然后将另外一盏递给程名振,“监牢里边风大,您喝点儿酒暖暖身子。这是弟兄们凑钱买的,算不上什么敬意。您吃好喝好,才有力气想办法给自己洗清冤屈!”
“喔!”程名振有些诧异蒋百龄的举动。按常理,此人应该站在弓手蒋烨一方才对,怎么会接受了段清等人的托付。但此人的一番小心的举动,却给他提了一个醒。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报仇雪恨。如果轻易死掉,再大的冤枉恐怕也翻不过来了。
他颤动着手将酒盏举到嘴巴,如饮琼浆。蒋百龄默默地将所有吃食尝了个遍,然后逐一撕成碎块,喂给到程名振嘴边。这顿饭,两人吃得都非常慢。但咀嚼得都非常仔细。仿佛对着的是鱼翅燕窝般,唯恐半点儿被浪费掉。
吃完了饭,蒋百龄将程名振扶到墙角避风的地方,又叫过小牢子叮嘱了几句,然后默默地离开。他前脚走,躲在牢房角落的几名老囚立刻恶狼般扑将上来。他们现在不怕被程名振临死反咬了,有这么好吃食的家伙,轻易舍不得跟人拼命。而那些吃食是他们多少年都见不到的,豁出一顿打也值得咬上两口。
程名振笑着摇了摇头,任由囚犯们将属于自己的食物瓜分干净。他没有力量,也没有精神分散在这些不相干的家伙身上。众囚犯见他不出声,一个个抢得更欢,其中两个囚犯为了争夺一块冷肉,居然在马桶旁大打出手。而门外的小牢子只是看了看,便习以为常的走开了,根本不肯出面维持一下秩序。
吃完了残羹冷炙,所有同牢的囚犯都心满意足。他们互相看了看,开始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谢意”。“你以前是当官的?”一名满脸横肉的囚徒由正面靠近程名振,冷笑着询问。另外两名同牢的囚犯则从左右包抄过来,将少年人紧紧逼在中间。最后一人,则费力地拎起了马桶,一边傻笑,一边冲着大伙做鬼脸。
“我以前是这个县的兵曹。你们如果进来的时间短,应该听说过我。半年前,很多不长眼的山贼都死在我的手里!”强忍着头上传来的眩晕,程名振伸出手,目光直直地盯向自己的掌心。昏暗的油灯下,他的掌纹呈青黑色。仿佛凝着许多血,分不清到底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手腕上的铁链向外挥了挥,尽量让其显得举重若轻。“我现在被问的是谋反、杀人、逼奸三项重罪。在这里呆不了几天,请各位老大多多照顾!”
听到这话,四名本想给新人一份下马威的“牢友”立刻软了下来。他们之中罪责最严重者不过是偷了别人家的耕牛,根本与死囚不是一个级别。“我,我想起来了。您就是只身闯入张金称大营的程少爷!”靠近程名振左手那人见识稍广,大声惊叫,“您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活着回来了!”
“不准喧哗!”这回,小牢子的反应倒是迅速,用皮鞭敲打着牢门大声呵斥。
四名“牢友”立刻将身体贴到了墙壁上,尽量远离牢门。待小牢子的脚步声去远了,他才又将目光转向了刚才准备收拾的“新丁”,目光中充满了尊敬。
“因为我不想死!”程名振苦笑这摇头。做恶人就是有这种好处,哪怕你穷凶极恶的模样是装出来的,至少能让你少受些欺负。
他忽然想起了张金称。此公总是四处炫耀自己喜欢吃活人心肝,是不是也出于同样的道理。论武艺,在巨鹿泽诸位当家中,张金称肯定不是最高。论领兵打仗的本事,恐怕郝老刀、杜鹃的能力均不在张金称之下。但张金称的大当家位置却坐得很牢,经历了那么多场的叛乱,从没人能够真正将其打翻在地。
杜鹃手中有了那么多的喽啰,张金称会不会容她不下?猛然间,一张含嗔带怒的笑脸又闯入程名振的心底。几天前,他不肯留下,因为她是一个贼。而他有着一个大好前程。现在呢,他终于也是被打成“贼”了,却再也没有与她并络而行的机会。
这一夜过得极为难捱,身上的新伤旧伤都像被洒了盐般,一阵阵疼得人撕心裂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的伤口终于疼得麻木了,呼吸和血液却像火一样炙热起来。程名振被烧得迷迷糊糊,总觉得过去的事情像皮影般在眼前晃。他看到张亮叮嘱诚伯,给自己工钱比别人加了一倍。然后看到张亮来到县衙门,要求林县令照顾自己。接着,他看到黄河老龙,笑着许诺自己一场富贵,龙女,蚌妇,一个个围着自己蹁跹起舞。然而,这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想要的只是一份平安富足的生活,看着老娘的背别再那么驮,身影别再那么憔悴。
“程名振,你非走不可么?程名振,你会不会回来看我!程名振,你走好!有空就回来看看大伙!”最后,他听到杜鹃在风中抽泣,心里翻江倒海,却始终不敢回头。
一股突如其来的冷风将所有影像都吹散去。小牢子用皮鞭将其幻境中抽醒,“程名振,有人看你来了。起来,别他娘的装死!”
“嗯?”被烧得迷迷糊糊的少年人茫然抬起头,心猛地抽搐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是杏花的贴身婢女巧儿,程名振记得她曾经伺候自己换过衣服。带着几分期盼,几分忐忑,他偷眼向巧儿背后扫去。除了小牢子外,却没看到任何活人的身影。
“程少爷!”巧儿见程名振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寸好肉,手拉着监牢围栏,大声地抽泣起来。程名振却被哭声搅得心烦意乱,向后躲了躲,瞪着眼睛问道,“你,你哭什么?我不是还没有死么?替你家主人着急了是不是?你放心,我做了鬼后,绝不会去缠她!”
“少爷!”巧儿顺着围栏软软地滑到在地,愈发哭得泣不成声。“杏花她,杏花她不是故意的!她听说少爷出了事儿,急得都快疯了。她一直逼着周家想办法救你,可,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新妇入门,不能惹了人闲话,对吧!”程名振虚弱地冷笑,言辞像毒蛇的芯子一样尖利。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的内心好受些。才能暂且保证自己不会疯掉。自己在张金称营中随时准备赴死,未婚妻子却半天也等不得扑入了别人的怀抱。比起那个屁股足有半间房子大的暗娼,她也未必高贵多少吧?只是不清楚,她用自己的身体,给朱家换取了多少好处。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少爷你听我说!”巧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却无法将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在瞬间讲清楚。程名振哪有心情听她解释,用手捂住耳朵,大声喝道,“住嘴!没你的事,我也不想骂你。但你要是再啰嗦,可别怪我出口伤人!”
从来没见过程名振如此不讲理过,巧儿被吓得慢慢止住了哭声。“这是……”她指指竹篮里边的吃食,怯怯地说道,“这些都是平时你最爱吃的东西。小姐命下人准备的。小姐说,说她一定想办法救你!”
“老子用得到她来救!”程名振从鼻孔中发出冷哼,“老子如果该死,谁也救不了。老子如果不该死,今天害我的人今后,将来谁也逃不掉!”
“好!”、“好!”几个牢友大声喝彩,为程名振的硬气而感到骄傲。巧儿还想再为女主人分辨几句,看门的小牢子却不耐烦了,走上前,大声呵斥,“差不多就行了。他这个人根本不知道好歹。走吧,走吧,别给老子添乱!”
这个人生得面相凶恶,巧儿不敢违拗,只好将食物隔着监狱木栅栏塞进牢内,低声叮嘱:“少爷慢慢吃,小心些。这些都是从周家厨房拿出来的,与外边买的不同。过几天我再买来吃食送你。你自己千万小心些!”
她不说这话,程名振也许还不会拒绝一篮子美味。听闻此物出于周家,登时气得将头扭在旁边,不肯对酒菜看上一眼。巧儿三步一回头,一边走,一边用手抹泪。临出门,用手指了指食物,终于忍不住,大声哭泣着跑开。
如此“虚情假意”程名振早已经看穿了,根本不再感动。想想杏花居然跟自己的仇人朝夕相对,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他只顾着生气,同牢的囚犯却不忍让食物白白浪费掉,笑嘻嘻地凑上前,低声劝道:“程爷还是吃一些吧,上好的卤水羊肝呢。大户人家的厨子,弄出来的东西就不一样!”
“你们这么快就饿了?那周家的东西都有毒,谁吃了谁肠穿肚烂!”程名振横了众人一样,冷冷地喝道。
“看您这话说的。好像周家人自己都百毒不侵一般!”牢友们讪讪地看了他一眼,不住地向喉咙里边吞口水。“从上顿饭到现在,都过去一整天了。您一直昏睡着当然不饿,我们几个,却是饿得前胸贴到了后脊梁?”
“一整天了?监狱里边没牢饭么?”
“有,就在您脚边上。”一句回答,解决了两个疑问。程名振茫然低头,看见几个驴屎一样的团子被丢在稻草堆旁。有正经食物的情况下,连老鼠都不愿意闻这东西。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们分了吧,我饿上一顿好了!周家的东西,我绝不会动!”
“啊,唉,唉!”牢友们喜出望外,立刻争抢起酒菜来。程名振心里愈发难过,望着巧儿留下的菜篮子,不住地摇头。杏花救不了自己,她越是表现得三心二意,越会让周家视自己为眼中钉。而此刻敌我双方实力相差如此巨大,纵使读了一肚子兵书,他却找不到一条策略可以自保。说不定,像昨天那样一觉睡过去,便被人在睡梦中害死了。而馆陶县的众乡勇们,除了义愤填膺地嚷嚷几天外,很快就会把这事忘掉。
他们都是无害的好人,就像过去的自己。而这世道,好人注定是给坏人来当垫脚石的。
正愣愣地想着,他忽然看到几个牢友的动作停顿了下来。一个个嘴角流涎,满脸青紫。“水,水,给我水……”其中神智最清醒的一个断断续续地求救。翻滚着将手伸向马桶,滚到一半,头一歪,有股黑血汩汩地从嘴角冒了出来!
“救人!快救人!有人下毒!”程名振看得魂飞天外,爬到牢笼边,冲着外面大声呼救。李老酒、蒋烨、还有几个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居然全都在,听到呼救声,接二连三地冲到牢门前。
里边凄惨的景象让他们很是“震惊”。几名动作利落的小牢子快速打开牢门,抬起尚在挣扎中的中毒者,“他们身体太单弱了,这个冬天实在太冷!”紧跟着,程名振听见李老酒大声说道。随后又是一阵忙乱,数名小牢子抓起他的胳膊,将其拖到了另外一间囚室。
“该死的不死!麻烦!”牢门咣当一声撞严。眼前世界一片漆黑如墨。
这间囚室比先前一个大了许多,里边足足押了二十余人。看到程名振被丢入内,囚犯们立刻蜂拥而上,先按手按腿将他压住,然后抓起几件已经被水润湿了的衣服,逐层捂在了他的脸上。
沾了水的厚葛布的透气性极差,才几层盖下去,程名振就已经无法呼吸。他却再兴不起求生的念头,全身的血液和心脏一起被这无情的人世给生生冻僵。“杏花要毒死我。毒死我以便讨好他的丈夫。可我几曾做过半点对不起她的事情。几曾得罪过她和周家?!”
对于小杏花,程名振其实并不觉得有多难以割舍。先前之所以在林县令等人面前勃然变色,主要是因为面子上挂不住,倒未必真的想对周家和朱家进行报复。但现在,小杏花的影子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渐渐模糊意识中,笑语盈盈,朱唇轻启,吐出来的却是毒蛇的芯子。即便是永州银环也没有这般毒,至少永州银环咬人前,还会发出一丝轻微的声响。
“林县令要杀我。王二毛要杀我!小杏花也要杀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居然人人得而诛之!”迷迷糊糊之间,他意识中又出现了蒋百龄和巧儿两个身影。蒋百龄带来的每份酒菜,都要先尝一口,再让给自己。而巧儿,巧儿哭着说道,“少爷慢慢吃,小心些。这些都是从周家厨房拿出来的,与外边买的不同。过几天我再买来吃食送你。你自己千万小心些!”
这是多么明显的暗示!包括自己出事的当天,蒋百龄三番五次要求早点散了酒宴,自己偏偏没有意识到那是提醒。他们不是没有良心的,他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提醒自己小心。仿佛溺水之人突然看见了根稻草,程名振又为自己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全身上下同时发力,猛地打了个滚,将按着自己的手臂挣开,将脸上的湿葛甩落在地。
“吆喝!小子还挺结实!”指挥众囚犯谋害程名振的狱霸惊叫一声,顺手抄起一个准备好木棍。其他囚徒则呼啦一下再度扑上前,七手八脚扯住程名振的四肢。程名振手脚都被镣铐紧锁,身上又伤得厉害,全身的本事发挥不出一成。奋力挣扎了几下后,便又被囚犯们死死地按在地上。
他不肯配合着被众贼活活闷毙,众贼也懒得再跟他叫劲儿。将位于他头顶的空间让出三尺之地来,留给狱霸一个人发威。
眼看着一记闷棍就要将少年人的脑袋生生打碎,旁边的监牢里突然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都给我住手!你们几个活腻歪了么?居然敢在监狱里边杀人!”
众囚徒被问得一愣,同时将头转向说话者。“您老别多事!这是李爷吩咐下来的。咱们弟兄不做了他,李爷那边今晚无法交代!”狱霸张青用木棍敲打着自己手掌,慢吞吞回应。
他也是个待决死囚,但因为家里面使了钱,所以刑期已经延长到了明年秋末。这期间如果遇上朝廷大赦,或者其他有利的机会,平安回家也不无可能。但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前提便是与牢头李老酒、弓手蒋烨等人搞好关系。对方无法下手做的龌龊事情,全由他出面来做。他于牢里闹得再无法无天,至少不是越狱,李、蒋二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天晚上这笔买卖是李老酒亲自交代下来的。所以尽管与程名振无冤无仇,平素还听说过少年人的事迹,他还是要取走对方性命。至于隔壁管闲事的那个老家伙,虽然他在这深牢大狱中也非常有势力,但在狱霸张青眼里,却远不及李老酒一个脚指头。
“莫非老瞎子的话,你们都听不见么?”没等张青将棍子举起来,隔壁管闲事的人再度开口。“张青,我闻道你的喘气带上死人味了,你可别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话音落下,狱霸张青气得脸色铁青。却不得不再度将棍子收拢起来,扬起脖子,对着隔壁大声喝道:“段爷,我知道您老心肠好。但不做了这小子,弟兄们都少不得吃苦头。您老就捂会儿耳朵,改天我亲自摆酒给您老赔罪!”
“老瞎子不是心肠好,觉得今晚此地的阴气太重,!”隔壁说话的人用力抽了抽鼻子,呼吸之间透着股说不出的神秘“阴气太重,一见血光,恐怕就再也收不住。张青,刘二,你们几个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了,你们几个知道不知道!”
此人是馆陶县大牢里边有名的铁嘴钢牙,平素算命打卦无一不准。众囚犯们向来对他又敬又畏,闻听此言,不由得直起的身子,手上的力道一松,又任由程名振脱离了掌控。
“救命!”程名振双手抱住脑袋,大声叫嚷。隔壁之人说的话他句句都听在了耳朵里,虽然与对方素不相识,但唯一能抓住的求生机会,他岂肯轻易放弃?
狱霸张青还不甘心,拎着木棒,蹑手蹑脚掩向程名振身后。周围嘈杂声这么大,老瞎子段铁嘴又和大伙隔着一道墙,他踮着脚尖摸过去,对方总不可能听得见。
谁料张青这边刚一动窝,隔壁之人却从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和嘈杂的议论声中,准确地将他的行动听了出来。“你别拿老瞎子的话不当回事。老瞎子上次算着你今秋死不了,可曾准确?老瞎子问你,李老酒和蒋烨两个都是什么人物,他们想弄死的人,在监狱里边总有的是办法,何必非欠你一个人情?”
“李爷说他不方便……”张青又楞了楞,梗着脖颈犟。话说到一半,他就发现了事情蹊跷。能当上狱霸的人,本身肯定不太糊涂。馆陶县监牢向来就是阎王殿,张青在里边这一年多来,亲眼看到好几个人头天还活蹦乱跳的,第二天就报了庾毙。过后无论苦主怎么闹腾,李老酒和蒋烨等人都越过越滋润,从来没有因为草菅人命而受到过任何处罚。而今天,李老酒却突然求到了他的头上。并且在程名振被丢进来之前,好像已经有人下过一次没能得逞的毒手。这少年是什么来头,居然惹得这么多人一齐动手对付他?如果他死了之后有人追究起来……
“姓李的什么时候不方便过,他只是不敢做罢了!”没等张青将纷乱的思绪理出的眉目,隔壁的段铁嘴又冷笑着点拨,“老瞎子今天可以撂一句话在这儿,你们几个今晚杀他。肯定也活不过明晚!”
“那,那,看您说的!”张青不住地眨巴着小三角眼,满脸赔笑,“您,您能不能再,再多指点一下。您老就当积德行善,点拨点拨我这其中道道……”
“修桥补路双眼瞎,大道挖坑全福寿!这天变了,世道早就变了。”老瞎子叹了口气,呵呵冷笑,“我不积德,我如果积德,阎王爷就把我收去了。你们掂量掂量自己身后的靠山有没有李老酒大,有呢,就继续动手,老瞎子反正看不见。如果没有呢,就想想杀了他后,会不会被人当凶手交出去。呵呵,这人如果自己作死呢,肯定是谁也拦不住。可如果人心不死呢,走到绝境,未必看不到一片生天!”
囚犯们听得似懂非懂,却都明白了程名振万万杀不得。大隋朝律法管不到李老酒、蒋烨这些人上人,收拾起他们来,却是干净利落,疏而不漏。缩在角落里的程名振也暗自松了口气,不管隔壁的老瞎子看见看不见,双手抱拳,长揖及地。
“你别谢我!我可没帮过你!”隔壁立刻传来一声惊呼,老瞎子连连向旁边躲闪,“你本该大富大贵,被你拜了,我又得少活三年!晦气,晦气!”怪异的举止不但让张青等人惊诧不已,连其他几个牢笼中的囚犯们也纷纷偏过头来,对着角落里的程名振不断地打量。
“别看了,给他把脏衣服扯掉,用湿布擦干净伤口!”老瞎子不耐烦里用手指敲了敲牢门,低声吩咐,“谁那边有盐,扔过一块来。明天我发了财,还你十块!”
众囚徒哑然失笑,闹哄哄丢过几块平素舍不得吃的盐坷垃。满腹狐疑的张青命人将盐坷垃化在水中,沾着湿布替程名振洗伤。洗到一半,他又开始叹气,轻轻敲了敲墙壁,低声问道:“段前辈,我都按照你的吩咐做了。如李爷追问起来,我,我可怎么跟他交代啊!”
“你们几个这么半天没动静,姓李的早等不及了!我已经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来,尽管让他来找我!”段瞎子摇了摇头,神神叨叨地回应。
话音刚落,牢房外猛地吹起一股冷风。李老酒带着几个徒弟,火烧眉毛般冲了过来。
本以为可以给程名振收尸,谁料该死的人却好好地活着,而一群凶神恶煞般的囚犯们居然发起了善心,拿着湿布为此人洗伤!此情此景让李老酒如何接受得了?“啪”地一扬手里的皮鞭,大声质问:“谁叫你们擅自给他洗伤的?牢里边的规矩难道你们都忘记了么?来人,把他们几个……”
凌空飞来一个物件,正打中他的脸,将后半句话生生打回了肚子。定睛看去,却是一个肉好,掉在地上“钉”地一声,四下里滚着圆圈。
李老酒火冒三丈,气势汹汹向投钱飞来处扑过去。看到段瞎子那两只仅有白眼珠却没有黑眼仁儿的眼睛,他心中的无名业火登时熄灭,干笑了几声,凑到牢门边上祈求道:“怎么惊动了您老?您老的火盆没碳了么?要不要我命人再给您买点儿去?”
堂堂一个牢头居然涎着脸拍人犯马屁,这场景要多怪异有多怪异。偏偏整个大牢中,只有程名振一个人觉得惊诧,其他囚犯都像没看见一样,睡觉的睡觉,抓虱子的抓虱子,绝不向说话的方位瞄上一眼。
偏偏被讨好的人气焰极盛,从鼻孔里边冷哼一声,森然道:“老酒今年快四十了吧!家里老娘身体还过得去么?”
“还好,还好!托您老的福。但这个小子的罪孽深重,您老……”尽管段瞎子的问候很不礼貌,李老酒还是毕恭毕敬的回答。
段瞎子的白眼翻了翻,摇头冷笑,“我不管他,我只说你。你儿子最近一直夜哭不止,是不是?哭着哭着就开始抽搐,并且脸色发黑是不是?”
“这?是,是,您老……”大冷的天,李老酒脸上的汗却珠子般从额头上不断向下滚。他年近四十才得了一个儿子,宝贝到恨不得含在嘴里的地步。而最近一段时间孩子却成了哭夜郎,请了无数郎中,甚至花大价钱写了祈福纸贴了满街,却不见任何起色。
但这些都是发生在监牢外边的事情,李老酒从来没跟手下弟子说过。坐在牢里边的段瞎子怎么会知道?联想到此人平素铁嘴钢牙的神算之名,李老酒的心里就直发虚。附身上的官威踪影不见,剩下的只是满脸的憔悴与惶急。
“他还喜欢乱动?对不对?他的粪便总是稀得像米汤对不对?那些粪便味道却非常古怪,对不对?你老婆为此跟你闹,今早抓破了你的脸,对不对?”段瞎子如同李老酒家的耗子般,对家中的隐私知道得清清楚楚。
“是,是,您老料事如神?”.每被问到一个对不对,李老酒便点一次头,同时身体佝偻几分。答到最后,整个人几乎趴到了牢门上,一边向下出溜着,一边哭着祈求道:“老神仙,老神仙,这回您可要救救我。我们李家这代就一个独苗。三娃子要是没了,我也没法再活下去了!”
“阴气!”段瞎子突然惊叫,大步向后倒退。离开了李老酒三尺之外,才又重新稳住身体,鼻孔拼命地抽动。
恰恰有一股冷风吹来,吹得牢房中的油灯摇曳不止。所有人的觉得脊梁后凉了一下,特别是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小牢子,一个个躲瘟神一样躲开李老酒,唯恐被他牵连了去。
“点灯,点灯,把所有的灯全点上!”李老酒跳将起来,蝎蝎螫螫地叫嚷。到了这会儿,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今晚的任务。心里边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恐惧。
“没用!”段瞎子叹息着摇头,“今年是大阴之年,流星南降,太岁东生。该活动的,不该活动的,全从地底下冒出来了。那些平素吃斋念佛的,还难逃此劫呢。何况你们这些平素专走夜路的?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吧,反正躲也躲不过!”
说罢,他也不再管李老酒如何对付程名振。摸着墙壁走到角落里的床榻上,盘腿假寐。
越是这样,李老酒越把段瞎子当成了救命稻草。平素衙役、捕快们也经常找老家伙算算卦,卜一卜财路,虽然对方算得极准,大伙却未必真的将他当个异人看。但今天,段瞎子在李老酒眼里看起来一切都与往日大不相同了,非但头顶上神光乱冒,浑身上下也隐隐透着慈悲。
“您老开恩!您老开恩!”抱着木制的牢门栅栏,李老酒连声哀求,“只要您老救了我家三娃,我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无怨言。我,我立刻想办法救您脱狱,把您接回家去当活菩萨供起来!”
说道做到,他还真的拿出钥匙,颤抖着手去开牢门。段瞎子听到了铁链撞击声,又翻了翻雪白的眼球,笑着摇头,“脱狱。世间哪里不是监狱?只不过那些牢笼,锁链,你们这些肉眼凡胎看不到罢了。此地很好,利于修行。我若想走,早便走了,又何必你来帮我?”
闻听此言,已经进了牢门李老酒不由自主停住脚步。段瞎子是在林县令到来之前便入了狱的老囚犯,当时的罪名好像是偷窃他人钱财。可这位怎么看都不像个需要偷窃的主儿,外边不但有人天天不落地送吃食,一年四季的衣服被褥也常换常新。衙门里上上下下都被人用钱打点通了,谁也不肯跟他为难。遇到一些处理不了的古怪事,还常常找瞎子来讨教。而段瞎子提供的那些解决办法虽然荒诞不经,有人大着胆子去试,却十有八九灵验。
这样一个既有钱,又神秘的人物,想要买通贪财的林县令,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如果他头天提出想离开监牢,恐怕林县令第二天就得亲自送他出门,哪还轮得到李老酒献殷勤?
想到这些,李老酒不敢再胡乱讨好,只得双膝跪地,连连顿首道:“我知道我这里没什么您老能看中眼的。但请您老开恩救我家三娃一救。今后您老说什么,我就做什么,绝不敢违背。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
“得了,得了,这世道,哪里还有天!”老瞎子睁开眼睛,单手去搀李老酒。若说李老酒也算得上个壮汉,这两年虽然被酒色淘坏的身子骨,一身的斤两却丝毫未减。被个风吹就倒的老瞎子用力一拉,居然抗拒不得,只好顺着对方的力道站起了身。
“你去买一只大公鸡,要白毛红冠子的,越大越好!”怀着满脸慈悲,段瞎子低声叮嘱。“然后找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慢慢卡死。用力要稳,急了,慢了,都会影响效果!”
“那,那,老神仙,我没那个把握啊!”平素杀人都不曾眨巴眼的李老酒突然耸了起来,被杀鸡重任憋得满头是汗。
“笨,拿到牢里边来,我替你杀!”段瞎子狠狠踢了李老酒一脚,无奈奈何地答应。
“麻烦您老,麻烦您老?”李老酒喜出望外,连连作揖。
“然后你把鸡的爪子和翅膀砍下来,拿回家去,用清水文火慢慢炖。在汤里加半钱党参,半钱杏仁,一钱红糖,五粒干枣、半钱老蔘……”
‘这怎么和我娘吃的补血汤差不多呢?’趴在另外一间牢房角落里的程名振没力气动弹,耳朵却将隔壁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段瞎子是好心救自己,所以丝毫声响也不敢发出。隔壁的对话却断断续续传过来,越听令他越觉得心惊。
“吃了这汤,三娃子就会好起来?”李老酒没想到满城名医都看不好的怪病,到了段瞎子这边却如此简单,瞪圆眼睛,半信半疑地问道。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段瞎子撇着嘴继续冷笑,“这些都是业,你知道么?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现在还没力气纠缠你,自然要纠缠你的孩子!待他们将来慢慢吸足了阳气……”
话音未落,李老酒已经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唉吆,老神仙啊,您可发发慈悲!我以后天天积德行善,吃斋念佛。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倒也着实可怜。段瞎子想了想,继续道:“这个安神驱邪的汤呢,只能暂时缓解令郎的病症。要想治本,要想避祸,你需要多抱他到阳光下晒,吸收日光之精!记住不能是女人抱,女人身上的气息阴。而你这辈子虽然走了夜路,上辈子的福泽还在,气息却还是阳的。每天不得少于一个半时辰,持续两个月,或许能治根儿。”
“我……”
“但是!”抢在李老酒回应之前,段瞎子的声音突然转冷,“两个月之内,你不得杀生,更不能害人。否则,阴气反扑,轻则害了孩子的命,重则你们一家老小全不得好死!”
“我!”李老酒愣愣地跪在地上,半晌不敢起身。他今天有任务要做掉程名振。此时奈于老瞎子的淫威,不敢立刻逼犯人们动手。换个牢房,照样可以让少年人稀里糊涂死去。但两个月内不得杀生的禁令,却让他不得不犹豫。程名振的死活虽然重要,自己儿子的小命更金贵百倍。拿自己唯一的儿子的命换程名振的命,这个买卖李老酒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做!
“我,可我不动他,贾头和周家也会派人来动他!”向关押着程名振的牢房驽了驽嘴,李老酒小声向老瞎子汇报。不是出于好心,而是怕程名振将来的死,会被冥冥中的冤鬼记到自己头上。
“呵呵,他骨骼清奇,没那么容易死!”老瞎子笑着摇头,“老酒啊,老酒,你平时也是明白人,现在怎么犯傻了呢?”仿佛猜到程名振在另外一侧偷听,他故意将语速放慢,吐字也格外清晰。
“您这话什么意思?”李老酒喃喃地追问。
“他入狱之前,被人打过吧,怎么没当场干掉?那样不是早就了了案子么,何必要假林县令之手?”,没有瞳孔,老瞎子却看得比所有人都清楚。
“大堂之上,林县令明明可以杖杀他的吧,怎么又把他弄到监狱里来?”
“馆陶周家,明明可以派个心腹来做掉他,为何只派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
“你李老酒又不是没弄死过人,怎么这回却非要别人动手?别跟我说你怕见血?你的确是在怕,你怕的是什么?”
“对啊?照常理,我已经死过好几回了,怎么还活着?”趴在隔壁牢房偷听的程名振犹如被人醍醐灌顶。从自己刚一回馆陶来,周围所有事情就都透着蹊跷,自己怎么这般傻,偏偏一点儿都没察觉呢?
他记得自己被当做塑像放于城隍庙的事情。林县令是非常盼望他死掉,而不是活着回来。死掉的程名振可以当做英雄,也可以掩盖住有关杨玄感、张亮与馆陶周家、县令林德恩之间的所有秘密,而活着的程名振,却随时可以将秘密揭穿。
所以,在踏入馆陶县第一步,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死局。冷汗从程名振虚弱的身体上淋漓而出,刺激得棒伤火烧火燎。他知道自己能活到现在实在属于侥幸,所谓馆陶县丞的举荐,根本就是一个饵。为的就是让自己安安心心地走入圈套,而不会奋起反抗。
“我,我……”隔壁断断续续传来李老酒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的孱弱。
“他怕被当做弃子!”痛苦和懊悔让程名振的心神变得格外清醒。“当街袭击自己的人,肯定是怀着同样的心思,所以才没完全执行主使者的命令。或者说,他们做事太拖拉,被蒋百龄无意间撞破!不对,蒋百龄是故意巡视到那边去的?他曾想提醒过我,却被我忽略掉了。所以他不放心,故意撞破现场,让凶手来不及把坏事做完。”
“林县令是怕外边的悠悠之口。毕竟我是他一手树立起来的,如果我死在他的杖下,恐怕多少会引起些怀疑。”顺着一条线路往下捋,越捋,程名振的心头越清晰。“所以林县令才把我收监,准备在监牢里让我暴毙。而周家却不放心林县令,先逼着巧儿来给我送有毒的吃食!”
“亏得我当时在气儿头上,没碰那些酒菜!”手拂额头,少年人感觉着铁链和人世的冰冷,“而李老酒过后借狱霸张青之手杀人,也是为了方便推卸责任。段瞎子说得对,一旦张青杀了我,过后林县令完全可以假惺惺地替我平反昭雪,顺便将张青等人严惩,以给我‘报仇’!”
“甚至他还可以借题发挥,整顿馆陶县的监狱、衙门,打压郭、贾两位捕头的势力!以便日后不再被二人擎肘!而郭、贾两个捕头就会乖乖上当么?恐怕,他们虽然恨我抢了他们的县丞职位,却也没恨得完全发傻吧!”
一幕幕,一幢幢,所有事情和所有人脸连接起来,让程名振欲哭无泪。这就是他一心想与之为伍的馆陶众官吏,这就是他一心向往的人上人生活!他曾经厌恶土匪窝中的污浊,因此拂衣而去,可比起土匪窝,馆陶县官场真的好生“干净”!
这是他人生的第一课。端的是刻骨铭心!
隔壁的段瞎子和李老酒又窃窃私语了几句,声音非常低,程名振无法听得清楚。随即,李老酒便千恩万谢地向段瞎子连连做了几个揖,然后冲着一干小牢子们大声吆喝:“来啊,将姓程的抬到老神仙这边来,他小子走运了!”
众牢子们答应一声,像扯死狗一样将程名振拖到段瞎子面前。锁好牢门,扬长而去。程名振知道自己又逃过来一次死劫,挣扎着在地上弓起身子,双手抱拳向瞎子致谢。老瞎子却又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跳了开来,口中连称不敢,“你,你可千万别谢我。是你命不该绝,我老瞎子可不敢贪天之功。要谢,你就拜过往神灵吧!”
过往神灵?都是些喝醉了的糊涂神吧!程名振心中暗自腹诽。此刻在他眼里,老瞎子倒比那些神仙鬼怪更值得尊敬。既然对方不肯居功,他也不敢勉强,轻轻叩了个头,歪在地上喘息。
虽然只有一墙之隔,这间牢房可比隔壁那间整齐多了。仔细论起来,比起街道上那些供行路人安歇的鸡毛小店也不逊多让。地上没有垃圾杂物,而是扫得纤尘不染。贴着墙,床榻、桌案、炭盆等居家必备之物一应俱全。牢房正中央,还有一座黑铁做的炭盆里边跳动着粉红色的火焰,照在人脸上分外温暖。
“你就是程名振?”在少年人小心翼翼打量周围环境的时候,老瞎子不停地抽动着鼻子,仿佛对方是块刚出锅的红烧肉一般。
“正是晚辈!”程名振被闻得有些不自在,拱手回应。
“别作揖,别作揖。你的礼老瞎子受不起!跟你说过几回了,想谋害我老人家么?”虽然没有瞳孔,老瞎子却仿佛把程名振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
程名振心里觉得诡异,只好向墙根儿挪了挪,低声说道:“前辈救命之恩,程某没齿难忘。他日若能出头,必有报答!”
“报答,说说,你能拿出什么来报答我?”刚才还神秘莫测的老瞎子转眼又变成了个市侩小人,咬住程名振的话头追问。
程名振被问的脸一红,半天也接不上话。他自己现在朝夕难保呢,能拿什么报答别人?正尴尬间,又听老瞎子神在在地念叨,“嗯,嗯,也好,你身上晦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说不定将来能大富大贵。报答,嗯,这两字我记住了。你自己别忘了就好!”
“晚辈不敢!”被憋了好半天的程名振终于有了台阶下,喃喃地回应。
“喝点水吧!”老瞎子摇了摇头,从茶壶巢子里边倒出一碗浓茶,轻轻放在程名振面前。“那些都远得很,你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嗯,我老人家免费替你占一卦,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上签,上签,你的难快到头了,只要过了这关,就等着平步青云,开开心心过好日子吧!”
眼前这一关?程名振的思路有些跟不上老瞎子的变化。眼前这关不是刚刚过么?他心中暗想,旋即又是满脸通红。想要除掉自己的人,可不止李老酒一个。李老酒虽然冲在最前面,却不过是个小喽啰。他身后,还有两位捕头,一个县令,还有馆陶周家,还有,还有好朋友王二毛!
想到周家的卑鄙与二毛的无情,程名振心里不觉又是一阵绝望。也无怪二毛轻而易举地便选择了背叛,对手的实力太强大了,自己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
老瞎子感觉甚为敏锐,从呼吸声中便听出了程名振的绝望。笑了笑,轻声道:“怎么着,怕没机会报答我了?你这笨孩子。想不明白就先别想了,有人给咱们送鸡吃来喽!”
话音刚落,李老酒便又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只白毛红冠大公鸡,脸上写满了巴结之意。“您老,您老……”
“唉,很久没杀生了。为了你李老酒……”老瞎子叹了口气,隔着牢门的木栅栏伸出手去,轻轻卡住鸡脖子。说来也怪,那大公鸡在李老酒双手控制下还拼命挣扎,被老瞎子单手一捏,居然立刻没了力气。过了片刻,双腿一垂,呜呼哀哉。
“拿走吧,记得叫人把地上的鸡屎和鸡毛收拾了!我多少年没沾过血了,为了你这点破事儿……”老瞎子连连摇头,“到了阎王爷那边,少不得又多挨几顿杀威棒!”
“哪能呢,您老这是积德行善!”李老酒不停地点头哈腰,点手叫来一名小牢子,命令他将地上的脏东西打扫干净。然后陪着笑脸说道,“您老稍等,我取了药材后,其他部分立刻给您炖好了送过来。”
“记得让厨子少放盐,出锅前别忘了洒料酒!”仿佛理所当然要接受对方的孝敬般,老瞎子大咧咧地叮嘱。
牢头李老酒唯唯诺诺,拎着已经被掐死的大公鸡,小跑着离去。听到他的脚步声去远,老瞎子笑着回到自己的床榻边,稳稳一坐,等着吃炖好的鸡汤。
这下,程名振愈发对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向床边挪了挪,恭恭敬敬地说道:“请前辈给指条生路!小子愚笨,真的想不出如何才能从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脱身!”
“我刚才不是在指点你么?难道你笨到这种地步?”老瞎子低头用白眼球对着他,语气中约略带上了几分失望。
“指点?”程名振艰难地四下环视,身上铁链叮当响个不停。老瞎子刚才捏死大公鸡拿手,应该是很高明的武功。但那与如何脱身有什么关联?自己一没口诀,二没看清他的手法,怎可能一见就通。
“你既然能骗得了张金称,应该不是个笨孩子。怎么历练了一圈回来,反而处处上当受骗?”发觉程名振的茫然,老瞎子又笑着问。
“这?”程名振心里好生后悔。其实在进城之后,很多事情都透着蹊跷。只是自己当时被那个县丞的职位迷了心窍,总想着升官,改换门庭。却没注意周围那些充满敌视的目光。
哪怕当时自己多少做些提防,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所有该上的不该上的当全上了个遍。那些害了自己的人,恐怕此刻正在家中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笑自己蠢得不可救药吧?
“你说,这李老酒明明把整只大公鸡都拿走了,为什么还要将药材之外的部分炖好了给我送回来?”正痛苦地思索时,段瞎子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对啊?那李老酒向来是个有进无出的吝啬鬼,今天怎么如此大方?”程名振了解李老酒的秉性,心中暗道。“有了,是因为段瞎子救了他儿子!”
但那家伙是肯感恩的人么?不对!刚刚浮上心头的答案又被程名振自己否定。恐怕,他是唯恐儿子的病一时好不了,今后还要求段老丈帮忙吧?
“他有求于人,所以即便觉得段老丈的态度傲慢了些,说话拿腔拿调,也只能忍着。而我自己……..”突然间,程名振眼前仿佛被推开了一扇窗,很多原先模糊的东西就明亮了起来。“我之所以上当,不就是有求于林县令,想经过他的手谋得县丞之职位么?古人说,无欲则刚!我之所以上当,正是因为心中的贪欲啊!”
如是算来,这场亏吃得也不冤枉。读了十几年的书,一些书中基本的道理都没读透。想到这,程名振懊恼得直想以头跄地。对别人的背叛再也恨不起来,心中怪得只有自己。
“怎么了,后悔了。后悔药没地方买。凡事都得向前看!”发觉程名振心有所悟,老瞎子蹲下身,用手指捅了捅他,“光后悔没用,你还得想想别人求的都是什么,才能见招拆招。”
“他们求的是什么,我也知道些。但晚辈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程名振好生沮丧,叹息着摇头。
林县令求的是保守秘密,但杀了自己,秘密便永远不会见到天日。郭、贾两位盯得是县丞的职位,如今自己这个样子,还可能再跟他们争么?
“小家伙赌钱么?”老瞎子没头没脑地又问了一句。
“不赌!我没钱!”程名振继续摇头。
“那就是从来没输过了?”老瞎子继续追问。
“没钱输,怎么输?”程名振毫不犹豫地回应。旋即,从地上迅速抬起了头,身上的铁链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已经一无所有了,再输,不过是烂命一条而已。而林县令和两个捕头呢,他们拥有的东西却很多很多。
当你输光了手中的一切,接下来怎么做都是赢。望着老人满不在乎的笑容,程名振疯狂地笑了起来。
“想明白了?”老瞎子用手捅了捅他,笑着问。
“想,想明白了!”程名振笑得直流眼泪,“晚辈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猛然间看透事态炎凉,少年人又哭又笑,如痴似癫。惹得附近牢房中的囚犯们人人掩耳,不忍促听。老瞎子却不在乎,任由程名振一个人发狂,自己捏着手指算卦。待得少年人哭够了,也笑够了,才用手指了指牢门,淡然说道:“别挡在那里,有人送鸡汤来了。陪老瞎子一起喝吧,吃饱喝足,伤口也好得快些!”
程名振抹抹眼泪,黯然称谢。须臾过后,果然有几名小牢子端着一瓯热气腾腾的炖鸡走了进来。老瞎子也不推辞,擦筷子端碗,立即开吃。待得小牢子们去远了,才打了个饱嗝,低声问道,“怎么,不敢吃么?你放心,没毒。他们才舍不得毒死我老人家呢!”
“多谢老丈指点!”程名振又揉了揉眼睛,哽咽着道。几天之间从人人仰慕的英雄变为坐以待毙的囚徒,这份落差着实令人难以承受。被老瞎子轻描淡写的一番开导,他心中的郁结慢慢被眼泪冲出了一道豁口,被愤怒和仇恨淤积住的心智也慢慢舒展开来。
既然多活一刻便是胜利,老瞎子的邀请便没有拒绝的理由。当下,程名振也挣扎着取了碗筷,大块大块地从瓯里捞肉。把个老瞎子急得连翻白眼,不断地嚷嚷道,“你还真是不客气,早知道这样,便不邀请你了。别动那块,那块是屁股,年老德高者才能吃,你少年人可是万万吃不得!”
程名振知道老人家是在说笑,摇摇头,将鸡屁股放下,随即抄起一块炖鸡脖。一老一少你争我夺,不到半个时辰,将瓯里的鸡肉鸡汤分了个干干净净。留下满桌的骨头翻渣也不收拾,一个躺在塌上,一个躺在塌脚,闭着眼睛养神。
“怎么着,想到脱身之策了么?”休息了一会儿后,老瞎子闭着眼睛嘀咕。
“还没?”程名振轻轻摇头,“他们想要的基本都到手了,我这里也再榨不出太多油水来!”
“那你可真够笨的!”老瞎子轻轻撇嘴,叹气。记忆中,自己指点过的几个少年人资质好像都比程名振高一些,特别是关门弟子李密,换了他与程名振易地相处,恐怕转眼之间,已经把林县令玩死一百回了。
程名振猜不到对方的心思,还以为老瞎子是为自己的前途而叹息。感激地拱了拱手,低声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以。晚辈虽然难逃此劫,但能得到前辈一番指点,也是平生大幸。即便明日就死,心中也没多少遗憾!”
“放屁,放屁,放狗屁!”老瞎子腾地一下从床榻上坐起来,每听到一个死字,便骂一句“放屁”。好不容易把程名振的胡言乱语打断了,又翻了翻纯白的眼球,不屑地呵斥道:“你老爹老娘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闻个“道”么?既然如此,你刚生下来时,他们为何不把你送到高僧面前听一场经,然后直接把你扔到臭水沟里边去。况且我老瞎子说了那么多金玉良言,也不能白说。你既然说过要报答我,就得想方设法兑现!否则一个死字便轻轻松松解脱了,岂不是言而无信?若世人都像你,动辄皆坐以待毙,这世上的人岂不要少一半儿?到头来阎王爷那边忙得跳脚,又得把责任怪到我老瞎子头上,岂不是等于我自己把自己给害了?!”
他说话的语速极快,思路也跳荡不休。程名振集中全部精神才能跟得上,一点还嘴的机会都找不到。直到老瞎子的话说完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过些神来,低着头回应道:“您老人家教训的极是,晚辈刚才太自暴自弃了!”
“即便是得道高僧,也难免一死!”老瞎子不理睬程名振,自顾低声述说,“但人活着,可不是为了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很多东西是你一生下来就要承担的,死了也未必逃得掉!”
这句话,又一改先前那种轻松诙谐劲儿,变得极其凝重。把个程名振听得又是一呆,沉思半响,长长吐气。
“想不出来,就慢慢想。见招拆招,也是一个办法!”看到程名振若有所悟,老瞎子笑着安慰。“先说说吧。你怎么得罪了林县令和两位捕头,他们为什么非要置你于死地?”
“前辈不是已经算出来了么?”程名振本能地追问,然后又惭愧地吐了下舌头。跟老瞎子虽然相识了仅有几个时辰,但对方给自己的感觉却像血脉相连的长者般,既亲切,又值得尊敬。那些神神叨叨的把戏是骗术也好,是卜术也罢,总之都是为了救人。没有必要刨根究底,也没有必要去较真儿。
想到这,他收起笑容,低声补充:“这事说来话长,张金称半年前攻打馆陶的事情,前辈听说过么?”
“那我知道,当初你只身前往虎穴的故事,差不多整个馆陶县都传遍了。老瞎子今天之所以不让你死,也是因为敬你当日之勇!”段铁嘴又斜躺在塌上,闭着眼睛倾听。
“晚辈在此之前走了一次狗屎运,被林县令提拔为乡勇教头!”程名振顿了顿,继续讲述。把自己如何在衙门中看到张亮威胁林县令,如何挺身而出。然后如何被衙门同僚挤兑得硬着头皮接下出使张金称营地的差事,如何舌战群寇。以及事后如何被官兵当做土匪追杀,连同为了自保给张金称献计,击溃王世充所部官军,阵斩虞仲谋等往事都细细地跟老瞎子说了个清楚。
他相信正无论如何林县令等人都要置自己死地,多一条罪名少一条罪名无关紧要,索性对这几个月的遭遇不再隐瞒。说到最后,干脆将巨鹿泽之中的事情也倒了出来。老瞎子开始时还能平心静气地听,待听到巨鹿泽中群寇彼此算计,自相残害的荒唐勾当,气得连连顿足。“这群王八蛋,多少年了,还如此不争气。你和杜七当家做得好,做得妙。怎么没回头把张金称一并剁了,自己去做大当家,也省得这没良心的家伙误事!”
“晚辈何德何能,敢做巨鹿泽的大当家。当时急着回来,事情一了,立刻走了!”程名振搔了搔头皮,讪讪地道。吃饱喝足,他的精神头好了许多,身上的棒疮也不那么刺骨的疼了,倒是很多地方开始痒了起来。
“是不告而别吧!”仿佛能看透程名振的心事,老瞎子撇着嘴追问。
“前辈,前辈说得没错!”程名振红着脸继续挠头,手腕上的铁链叮当乱撞。当初他之所以离开巨鹿泽,第一原因是看不起土匪们所作所为。第二,便是惦记着当初县令大人许诺给自己的大好前程。而回来之后才发现,比起林县令、贾捕头和郭捕头等人,土匪们简直像初生的婴儿一样纯洁。至于那个县丞之职,现在看起来不过是骗人送命的诱饵罢了,林县令做出许诺时根本没半分诚意。
“后悔了?”老瞎子偏偏看不到别人的尴尬,继续小声追问。
“没!”程名振轻轻摇头。“不回来这一次,我永远不会明白。呵呵……”
“这就对了!人不摔跟头长不大!”老瞎子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道:“你知道的那些事情,已经够死十回的了。能活到现在,也算咱们爷两个有缘!我来帮你分析分析吧,那林县令恐怕早就怀疑帮助张金称击败王世充的人是你,所以才赶着宣布你死于张金称之手。这样,王世充即便听闻一丝风声,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丑事大肆地翻动!’
“应该如此!”程名振叹息着摇头。他一直以为,王世充虚报战功,懦弱糊涂的林县令必然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但现在看来,林县令的懦弱和糊涂,恐怕十有八九是做给别人看的。涉及到自身利益的事情上,此人心中的算筹摆得比谁都精细,把所有人几乎都算计遍了,大伙还会对他心生感激。
“你这个兵曹虽然是临时拉来垫背的。但你活着回来,还是容易让王世充和虞家抓到把柄。一旦你被人指认出来,作为将你一手提拔起来的上司,林县令少不得要受牵连!”老瞎子打着哈欠,小声补充,“这只是其中之一。第二,就是你跟周家的麻烦。万一你举报了周家,说他们勾结杨玄感,这馆陶县的林县令、董主簿等人恐怕都得人头落地。所以,他们为了自保,必须先杀人灭口!”
程名振接不上话,心中愈发惭愧。这些细节,作为当事人他在被陷害后才慢慢想清楚。而老瞎子仅凭三言两语,便推断了个八九不离十。枉自己多长了一双眼睛,看问题却没一个瞎眼之人明白。
“机会,恐怕也就在这里了!”床榻上的老人翻了个身,低声提醒。
“哪里?”程名振听得一惊,赶紧凑上前请教。
“林县令只有让你死,才会觉得安全。但那两个捕头只是想将你从他们头上扒拉下来,所以没必要下死手。并且按你说的这种情况,恐怕你死了,对两位捕头弊大于利。他们二人能把持馆陶县衙门这么多年,未必看不明白这一点!”
形势果然如老瞎子所料,当天晚上,衙役们再也没来找过程名振的麻烦。第二天中午刚过,李老酒又屁颠屁颠跑了过来,不拿正眼看程名振,对着老瞎子满嘴奉承,“神了,您老真是神了。俺家那小祖宗昨天居然一夜没哭闹。今天早上起来又老老实实吃了一大碗鸡汤!”
“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老瞎子用眼皮夹了李老酒一下,低声命令。
“那是,那是!”作为牢头,李老酒一点儿不觉得向囚犯作揖难堪,点头哈腰的应承,“我昨天回家找人写了一遍,全贴在榻旁了!今后每天早晨一睁眼,就能看到您老的教诲!”
说到这儿,他又偷偷扫了扫缩卷在墙角假寐的程名振,压低了声音道:“只是林县令那边……”
“林县令那边,规定你什么时候做了么?”老瞎子白眼球翻起来好生吓人,“郭捕头可曾又催过你?这点儿眼力架都没有,你怎么混得下去?”
李老酒转念想想,对谋害程名振这件事,两位捕头的确不是十分热心。就连平素跟自己争抢着献殷勤的蒋烨,最近几天好像也没精打采的。这让他更坚信老瞎子是铁嘴钢牙,又做了个揖,低声道,“那咱们就先糊涂着。反正都是瞒上不瞒下的事情。您老跟程兄弟说说,让他也别怪我,我吃的就是这碗饭,上面压得紧,就得动动。压得不紧,就得饶人处且饶人!”
明知道李老酒后半句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程名振还是不想睁眼理睬对方。昨夜他向老瞎子讨教的半宿。已经分析出几个陷害自己的仇人并非铁板一块。只要几人不协调行动的话,自己脱身的机会就大一些。在有绝对把握脱身前,则与这些人接触越少越安全。
得不到程名振善意的回应,李老酒也不生气。将声音压又低了几分,继续向老瞎子汇报,“昨您给我指点的那条路,我今天一大早就派人去找,半个时辰前,派去查看的人已经送来的回音。的确……”
他又偷偷看向程名振,唯恐少年人将这些话听了去。老瞎子却轻轻摆手,“没关系,他又出不去,抢不了你应得那份。我这身本事,正缺一个传人。看他根骨清奇,也许是老天给我送上门的弟子!”
“吆!那我恭喜您老人家了!”李老酒赶紧向老瞎子道喜,看向程名振的目光却充满了嫉妒。眼前这老瞎子简直是个活神仙,姓程的也不知道走了哪门子狗屎运,居然死到临头还能被神仙青睐。
“没有必要!”老瞎子继续摆手,“他顶多能学些鸡毛蒜皮的本事,帮人看看风水,算算方位还凑合。我老人家的其他本事,以他的资质,怎么学也未必学得会!”
“那也是他的运气!”李老酒目光中的嫉妒稍稍轻了些,陪着笑脸说道。
“我眼睛不能看了。所以,将来找什么东西还需要他!”老瞎子长叹了一声,凄然道。“你把你查到的结果跟我说说。
“今天早上……”李老酒的声音压得更低,唯恐被第三人将秘密听了去,“今天早上弟兄们送信回来说,说在成城外的四棱子山南麓,他们的确找到了您说的那个洞口。但那洞口又窄又深,根本下不去人。用绳子拴着粘糕去沾,每次都能上来一丁半点儿……”
“有一点儿足够,别贪多。横财要有横德,咱们都没那么大的福气。按照事先约定,每个人分一些,也够吃喝一辈子了!”老瞎子的声音也很低,但恰恰让程名振能够听见。
到了这时候,程名振终于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囚犯,老瞎子的待遇如此超然了。看样子,他手中居然掌握着一个大宝藏。而李老酒等人之所以对老瞎子尊敬有加,恐怕一般是因为对方那高深莫测的神算,另一半就是因为这笔横财。
“不贪,不贪。您老放心。弟兄们一定见好就收!”李老酒的声音再度传来,听上去却没半点诚意。“您老那份,到时候就照您老的吩咐存在城里当铺。您什么时候需要,随时都可以提取!”
“给我这徒弟也分一份,照你手下跑腿的待遇!”老瞎子毫不客气,手一指程名振,低声命令。
“好说,好说!”李老酒心中不快,嘴上却不敢抗议。暗自思量道:反正你老家伙也不清楚咱们到底能取多少?等老子将这笔浮财全挖出来,一个子都不分给你,看你能将老子怎样?
仿佛猜到了李老酒的想法一般,段瞎子轻轻叹气,“人啊,不能太不知足。看着是真金白银,其实都是追命的小鬼儿。罢了,罢了,你不信,我也不勉强你。你自己试着取吧,能取多少是多少!”
“您尽管等我的好消息!”李老酒最喜欢听的就是这句话,迫不及待地回应。转过身,他跟随自己进来的饭馆伙计将桌子收拾干净,重新摆上一份酒菜,笑着补充,“这是弟兄们的一点儿心意。您老给了咱们这么大的好处,咱们总不能让您老连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好了,好了,你既然忙,就赶紧走吧!”段瞎子不耐烦地挥手。
李老酒倒退着离开,脸上笑容丝毫不减。转过身去,目光立刻变得冰冷如刀,心中暗道,“哼!看在你救了我儿子命和让老子发了横财份上,老子先捧你几天。等老子挖出这笔钱,谁还稀罕再做这个倒霉的牢头!”
带着满腹的发财渴望,他快步离去。牢房内又只剩下了段瞎子和程名振。老人家望着满桌的吃食,轻轻摇头,“孽障。全是孽障!你自己要招灾祸,怪不得我!”
嘟囔过了,他的脸上又绽起了一团笑容,“起来,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都听见了。陪着我老人家喝两口,吃饱喝足,咱们再想办法帮你脱身!”
“多谢师父救命之恩!”经过一夜恢复,程名振现在已经有力气走动,跪在地上,向老瞎子重重磕头。
这回,神神叨叨的段铁嘴没再躲闪,坐在桌案边完完整整地受够了程名振三个头,伸出一只胳膊,将他直接拎了起来。“你当初只身赴难,拯救阖城百姓。这份勇气和担当我老瞎子也很佩服。所以收你入我门墙,也不算违誓。但你要记住了,这辈子不能挟技为恶,否则,即便我管不到你,老天也会收拾你!”
“弟子,弟子不敢!”程名振连声答应,想再施礼,却被老瞎子一只手控制得弯不下腰。
“你这小子!”仿佛被勾起了很多心事般,老瞎子继续叹气,“你这小子心思转得快,根骨也生得清奇。但做事却没什么章程,全凭一股子意气。嗨!一念为善,也许惠及万人。一念为恶,也会骂名百世。罢了,罢了,现在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坐下吃饭吧,咱们师徒两个边吃边聊!”
“是!”程名振答应一声,规规矩矩地在师父对面坐好,倒酒夹菜,忙得好不开心。老瞎子却不愿意受人这份殷勤,用筷子敲了敲桌子,低声道,“别那么多事。我当你师父,又不是你的主人。你那么奴颜婢膝做什么?自己吃自己的,你用筷子碰过的东西,我还嫌有吐沫呢!”
程名振不敢违拗,只好小心翼翼端了碗,细嚼慢咽。从刚才老瞎子和李老酒的对话中,他得知师父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把一处宝藏的位置都透漏给李老酒了。这份救命之恩,简直比山还要重,比海还要深。如果自己的父亲还在世的话,也就是父亲能为儿子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来。换了其他人,哪怕是叔侄舅甥,恐怕也要先掂量掂量宝藏的分量,然后再想人命值得不值得救。
想到这层,他抬眼再看老瞎子的满头白发,双眼中不觉涌起一片泪光。
他这幅谨慎拘束的模样,老瞎子十分不不喜。翻了翻白眼球,厉声道,“吃菜啊。光看着我干什么?难道多看我一眼,你就长本事了?”
“嗯!”程名振虽然挨了训,心里反倒觉得温暖。低下头去,用筷子夹菜。突然,他的手轻轻抖了起来,铁链叮当响个不停,“师父,您,您能看见我在看你。师父……”
“多嘴!”老瞎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既笨,又多嘴!我当然能看得见。谁说白眼球多些,就肯定看不见东西了。你这笨孩子,居然这么长时间才发现!”
“我!我!”程名振又惊又喜,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老瞎子气得直摇头,“男子汉大丈夫,没事哭什么鼻子。看你,眼泪都落在菜上了!我老瞎子收了你这笨蛋徒弟,才真是瞎了眼!”
说罢,他机警地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偷听,又笑着道:“人活在世上,装聋作哑,装疯卖傻,还有装作视而不见,都是本事。你要是都学全了,将来保证事事顺心!”
看到程名振满脸茫然的样子,他又忍不住想拿筷子给对方当头棒喝。但转念一想,自己前一位徒弟可是比现在这位洒脱得多,聪明得多,结果呢,自己还不得天天躲着他么?像程名振这样不算太聪明,也不算太笨的收了做徒弟也好,说不定今后他的造化会更大些呢!
想到这儿,看遍世间风云的老人家哑然失笑。
在程名振的记忆里,自从父亲出事之后,凡是比自己年长的男子,很少有人对自己善意地笑过。像老瞎子这般在笑容中充满欣赏与期待的,更是世间仅有。一刹那,他心里居然涌上了股被关爱的感觉,不顾行动艰难,殷勤地替老人添饭夹菜。
“老实吃你的吧,叮叮当当的,吵得人烦!”老瞎子不愿意受人伺候,笑着命令。
“我,我尽量小心些!”程名振用衣服将铁链缠了缠,继续替老瞎子忙活。老瞎子说了几次说他不听,板起脸来,佯怒道:“没事献什么殷勤。好好吃饭。吃饭了老老实实想脱身之策去。你自己不能帮自己的话,没人能救得了你!”
“师父,师父年纪大了。我,我……”程名振在这个时候根本没顾及到自己是死到临头之人,反而一心想着给老人些力所能及的回报。
老瞎子脸上虽然一刻也没有正经,心却也被少年人的行为弄得暖烘烘的。伸手戳了对方一下,继续数落道,“就懂得拍马屁!有这本事,你怎地没将姓林的哄住。哄我这老瞎子有什么用?不过是一个即将入土的棺材瓤子罢了!”
“师父,师父对我好,我伺候师父是应该的!”程名振想不出太恰当的言辞,所以据实回答。“其他人,本来就想利用我,所以我拍不拍马屁,要看心情!”
“你这小子还总有一番道理!”老瞎子被程名振的话给气乐,继续点着他的脑门教训。“你怎么就知道我对你不是也包藏着祸心。说不定只是为了利用你,转头就把你给卖了!”
“师父不会害我!”程名振红着眼睛毅然摇头,“师父将宝藏的秘密交给别人,就为了换我多活几天。即便师父转头把我给卖了,也换不回来同样的价钱。徒弟虽然不太聪明,但别人对我的好歹还是勉强能分清楚的。”
说到这,他鼻孔里面又是一酸。林县令、张金称、张亮,这些曾经与自己有过交集的人,没一个不是抱着相应目的。包括好朋友王二毛,跟在自己身后也是为了寻求武力庇护。这些年来,除了娘亲外,唯一别无所求地与自己真心相待的,也仅有两个人而已。一个是女土匪杜鹃,另外一个就是刚刚拜的师父。
“行了,行了!”见程名振真情流露,老瞎子不耐烦地摆手,“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儿小挫折算什么?你不是笨,而是聪明却不精明。说到底,还是阅历太少!师父告诉你一句话,你今后记住了,能用钱换来的东西,都不是最珍贵的东西。什么东西都没你自己的命重要,所以别人给你再多的好处,你也不能将命卖给人家,包括师父我在内!”
“嗯,嗯!”程名振连连点头,似懂非懂。
“你很在乎钱么?”老瞎子见他满眼迷茫,放下饭碗,低声问道。
这个问题让程名振很是尴尬。书上曾经说过,品德高尚的人应该藐视财富。但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却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如果不是因为家中缺钱,他不会到码头上做苦力,也不会认识张亮。如果不是因为缺钱,他也不会放着好好书不读,去应征什么临阵磨枪的乡勇。进一步讲,如果不是因为钱,他甚至不会受县丞职位的诱惑。当然更不会轻而易举地跳入林德恩等人设下的陷阱……
小心翼翼看了看师父的脸色,他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弟子不是在乎,而是给穷怕了。弟子当初就是因为付不起二十吊聘礼,导致婚期被岳父一拖再拖。弟子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全因一个‘穷’字。所以,弟子以为,人兜里多些钱,说话就多几分底气。如果连吃饭都要看人脸色,再硬的骨头,也终有磨软的那一天!”
“唉!”听了程名振的话,老瞎子喟然长叹。少年人说的句句都是实情,虽然这道理听起来实在有些令人堵得慌。“藏在山中那些宝藏,其实不算什么。李老酒他们命中无财,取了反而是招祸上身。你坐过来,让师父好好为你相相面。为师看你的天庭饱满,应该不是短命的相!”
程名振曾经亲眼看到老瞎子三言两语将李老酒的家事算了个八九不离十,因此对师傅的神算本事颇为信任。听到师傅要替自己相面,赶紧答应一声,将胡凳挪了挪,凑到师傅身边。
借着油灯,老瞎子仔仔细细端详自己新收的弟子,反复打量了好几遍,方才低声说道:“你的灾难快到头了。但前途却很难预料。你这个人,是染霜金桑的命格,少时吃苦,老来或有富贵。但心性却不甚坚定。做事容易冲动,往往不计后果。一念之差,也许大善,也许大恶……”
类似的评价,程名振已经听师父说过一次,心里有些莫名其妙。老瞎子见他不懂,也不再多点评。笑了笑,淡然道,“其实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命格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有人纵纹入口,却也大富大贵。有人天生福轮,最后却落到饿死的结果。呵呵,所谓命运,不过是个妄而已,你也别全信他!信他也白信!”
这几句,程名振却是完全懂了。街头算命的骗子,被人指责算得不准时,往往也是这般替自己开脱。纵纹入口指的是前代一个富豪,被算出该活活饿死。于是愤而将偌大家产换成米粮,散给街头流民充饥。结果在数年后,他非但没饿死,反而财产越聚越多,几乎富可敌国。而当年为他算命的人则信誓旦旦的解释说,因为他散米之举挽救生灵无数,所以被西天佛祖将嘴上的纵纹改成了福纹,从此大富大贵。
而天生福轮,却是说晋代首富石崇。民间传言,他生时手握金钱两轮于掌心,所以财运连绵。最后却因为财富太多被人妒忌,遭到其他豪门联手打击。所有家产被强行抄没,本人和子侄们也被关在监牢里边,直到活活饿死。
也不管程名振心里的感觉如何,老瞎子敲了敲桌案,继续说道,“其实所谓占卜之术,也就是行骗之术。十有八九,都是蒙来的。你不必当真,做事之前多想,但求事后无悔,也就足够了。这是乱世,如果顾忌太多,反而自己捆住了自己的手脚!”
“弟子记得!”程名振连连点头,囫囵吞枣地将老瞎子的话在心里默念。“但师父的占卜之术不是蒙的,师父将李老酒的家事算得那么准,弟子亲眼所见……”
“哈哈,那才是真蒙的呢。根本与算术扯不上半点关系!”不待程名振将话说完,老瞎子大笑着打断。“你仔细回忆回忆,李老酒身上有股什么味道?”
程名振皱着眉头回想,却找不到半点相关印象。他素来瞧不起李老酒等人。即便是此刻自己成为阶下囚,而对方是可以决定自己生死的牢头,对于这种人渣,他依旧看都懒得看一眼,更甭说走近了闻对方味道了。
“师父教给你的第一件本事,就是观人!”老瞎子又敲了程名振脑门一下,很享受手指上传来的感觉。“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其实领兵打仗也好,治国安邦也罢,尽都离不开这四个字。你看得越仔细,听得越认真,问得越清楚,揣摩得越细致,对敌人和朋友的了解也就越多。了解多了,便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了!”
居然这么快就教我本事?程名振喜不自胜。尽管老瞎子的话跟他平时书中所学道理不尽相同,还是决定毫无保留地全盘接受。见程名振听得认真,老瞎子也抖擞精神,继续说道:“所谓细节决定一切。大面上的东西都可以装,但细节却是怎么装都装不出来的。就拿林县令他推举你做县丞这事来说吧。许诺的时候,他自然是满脸真诚。但你如果当时仔细看看手上的动作和说话时的眼神,就能发现他其实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程名振惭愧地苦笑。当时自己已经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晕了脑袋,那还顾得上看对方的其他动作?况且自己当时有求于人,又哪敢盯着上司的眼睛看?
“你再看那李老酒,按说他在帮闲中也算个领头的,却终日衣冠不整,胡子和头发多少天都未曾洗过。他是不想收拾自己么?当然不是。能让他连脸面都顾不上的烦心事,肯定是涉及到自己或者亲近之人的安危!”
“嗯!”程名振再度连连点头。按照老瞎子的引导去回想,发现事实还真是如此!那李老酒虽然卑鄙无耻,却总喜欢在人前抖一抖威风。但自己跟他同桌喝酒时,却好像看到他的衣襟袖口布满的油污,头发边缘还有虱子在慢慢地爬动……
“最重要一点是,他衣服下摆有一块黄黄的印记……”老瞎子呵呵一笑,满脸得意。“除了他亲生儿子,还有谁的屎能拉到他衣服上。结合那股子奶臭味,还有眼神里边的焦躁,随便诓他几句,他还不自己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事情跟你倾诉个遍?”
所谓人生处处是学问。程名振先前对此话还不太相信,现在却对前人的感悟佩服得五体投地。借着李老酒、林县令和蒋烨等人的表现,老瞎子慢慢对他进行引导,很快就将“望、闻、问、切”四字真言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头上。
一老一少谈谈说说,不觉忘记了时间。直到有小牢子又陪着笑脸送进饭菜来,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晚上。老瞎子从稻草中摸出两个拇指大的银豆子,塞进小牢子的衣服中。然后轻轻向程名振身上的铁链指了指。对方立刻心领神会,掏出钥匙将铁锁松开,然后陪着笑脸乞求道:“若是上司来查,程少爷可得机灵着点儿,自己把镣铐提前带上。弟兄们知道程少爷是冤枉的,但弟兄们的饭碗都来之不易!”
“滚出去买猫尿去吧。记得把上一顿的东西还有碗筷收走!”老瞎子的眼睛又变成了纯白色,照着小牢子说话的方向踢了一脚,“不小心”却踢了个空。小牢子早就被他从野狗喂成了家狗,丝毫不以为忤,呵呵笑着将上一顿的残羹冷炙收拾了下去。
吃过晚饭,师徒二人一个榻上,一个塌下,并首而卧。却都没合眼睛,通过断断续续地闲聊,将一些知识与经验慢慢分享。老瞎子的学问极其驳杂,兵法、儒学、骈文、歌赋,几乎无一不精。有些话题程名振才开了个头,老人立刻能讲出一堆他闻都未曾听闻的道理,并且句句都透着真知灼见。
越是听下去,程名振越是兴奋。几乎忘记了自己此时身处囹圄,不顾一切地从对方的话语中汲取养分。而老瞎子的年纪虽然大了,精神头却非常足。发觉程名振孺子可教,心情大畅,有问必答,字字珠玑。
直到嗓子都哑得说不出话来,二人才喝了些水,各自睡去。第二天却又早早地醒来,一个继续用心传授,一个继续努力学习。
这一天又是平平淡淡渡过。李老酒忙着安排嫡系弟子挖山洞掏宝贝,无暇再找程名振的麻烦。其他小牢子也都能指望着李老酒的手指缝隙捞点余财,对程名振师父二人恭敬有加。不知道何故,下毒失败之后,馆陶周家的人也没继续纠缠,仿佛程名振已经死了般,对他不闻不问。
接连过了三天安稳日子。程名振身上的伤口都结了痂,不再疼痛。老瞎子见他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趁着旁人不注意时,写下一些口诀要他死记硬背。那些口诀都是些难得武术诀窍,程名振虽然暂时理解不了,凭着幼时打下的武术功底,却能识别出其中真假。一见之下,又惊又喜,连蹲马桶的时间都念念叨叨,唯恐将师父的传授记错一个字。
他幼年家道中落,平素最为遗憾的便是没钱请良师指点。此刻猛然得到学习机会,岂敢不好好珍惜?如是又“疯狂”了几天,师徒二人的体力都支撑不住了。只好暂时将学业放下,彼此都去休息几个时辰,然后再慢慢交流。
正闭着眼睛假寐的时候,牢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此刻的程名振已经将四字真言铭刻于心,从脚步声便推断出来者心中充满惶恐,忍不住暗自嘀咕,“李老酒不是忙着发财么?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莫非他真是个没福气的,挖到了宝贝反而惹火上身?”
没等他做出正确判断,监牢的大门一开,弓手蒋烨带着一身雪花跑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关着一老一少的栅栏门前,一边哭,一边重重地磕头,“程大爷,程大爷,小的有眼无珠,没认出您老的真身。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对不住您!小的原意给您做牛做马,但求您老放过小的一家老幼。小的给您磕头,给您磕头!”
程名振正偷偷地将铁链向自己身上套,闻听此言,不由自主将手停在了中途,翻身坐起来,低声追问道:“蒋大人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我一个待罪死囚,怎么会招惹了你的家人?”
“您老不用懂。您老不用懂。您老只要给外边传句话,就说不怪罪我就行了。”弓手蒋烨平时的威风半点也再看不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抬起头的瞬间,脸上的伤痕清晰可见。显然是刚刚被人下重手收拾了一顿,连带着将胆子也给吓破了。
“我真的不懂你说什么。向外传话,给谁传话啊?”程名振愈发糊涂,皱着眉头回应道。
见他不肯饶恕自己,蒋烨猛地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子,狠狠地按在自己的哽嗓之上,“姓程的,我的确曾经害过你。但那是受人指使,不敢不为。我的老婆和两个孩子却没招惹你。你受难的时候,我也没派人对付你老娘。咱们两个冤有头,债有主。姓蒋的犯在你手里,就以死赎罪。我的儿子和女儿……”
说到这儿,他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又消失不见,颤抖着手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挤出一缕血来,哭着祈求道:“我死给你看还不成么?我以命赎命。您老大人大量,放了我的老婆孩子吧!”
程名振被他哭得不胜心烦,索性将手上的铁链又摘下来,向地上重重一丢,厉声问道,“我一个囚犯,多少天没出门了。怎么威胁到你的老婆孩子?你这人好生糊涂,想救人,也要找对地方?找我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能起什么作用?”
“您老不是囚徒!您老是冤枉的,小人愿意证明您的清白。县令大人那边,也正在跟主簿商量。估计再过半个时辰,他就会亲自来接您老出狱!”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程名振愈发晕头转向。正惶惑间,猛然听到段瞎子一声轻叹,立刻又将“望闻问切”四字真言想了起来。故作犹豫了一下,低声向蒋烨说道:“其实,我也没想伤害你的家人。但你等先前也忒过分。这样吧,外边的情况发展到什么地步,我也控制不太好。你先跟我说说,是哪个弟兄劫持了你一家老小。我再传令给他,让他立刻放人!”
“唉,唉,程爷您大人大量。小的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弓手蒋烨一听,立刻止住了眼泪。又深深地给程名振做了个揖,然后迫不及待地说道:“您老已经跟张大当家拜了把子,怎么不早说呢?我们要是早知道,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执行县令大人的口谕啊!这几天来,张大当家的弟兄已经在城里放倒了三十多条汉子,吓得周家的人连大门都不敢出。小的本来想跟他们打个招呼,告诉他们您老在这里安然无恙。但动作太慢了,他们一着急,便将我的家人、县令大人的夫人,还有两位捕头的家人全请走了……”
我跟张金称是把兄弟?程名振心中大惊,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惊诧之色。一场牢狱之灾教会了他许多东西,师父那里也把很多与人打交道的窍门传授给了他。到了这个时候,程名振知道,自己越是沉住气,也越是安全。张金称肯定不会是为了救自己而来,但自己的安危,却已经牢牢地绑在了张大当家的马尾巴上。
“程爷,程爷,您就给个准话。小的不求您立刻放人,但求您麾下的弟兄别让孩子们吃了苦。我家那两个都从小惯下的,没被人碰过半指头……”蒋烨的央求继续传来,将程名振的思绪硬生生拉回现实。
“你出去对外边人说,我的冤屈即将昭雪,在牢里边没受什么刁难。我麾下的弟兄听到了,一定会善待令郎和令爱!”麾下分明没半个喽啰,程名振却不得不装蒜。
弓手蒋烨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去了。还没等程名振来得及跟师傅请教自己刚才处理得是否恰当,大牢门外又是一阵风,林县令,董主簿,两位捕头都陪着笑脸冲了进来。不顾众囚徒们脸上的惊诧之色,众官吏依次在程名振面前跪倒,叩头不止,“我等有眼无珠,居然冤枉了程爷。该死,该死。好在程爷洪福齐天,没受什么大伤。否则我等即便死上一百次,也无法赎罪了。”
说罢,立刻吩咐人打开牢门,簇拥着请程名振出狱。程名振知道自己必须硬撑下去,大咧咧地一挥手,低声吩咐,“我师父不出狱,我怎能出狱。你们走吧,我要在这里陪着师父!”
“师父?”林县令两眼瞪得滚圆。想要发作,又想到城外那数万匪徒,咽了口吐沫,陪着笑脸道,“程爷什么时候认得师父?这等喜事我们岂能错过。既然是程爷的师父,肯定又是冤案。来来,请一并到衙门里边喝茶。程爷的师父,就是我等的师父!”
马屁拍到这个份上,真可谓无耻之尤了。老瞎子却不肯领情,在榻上翻了个身,低声道:“这里挺好,我习惯了,不想动弹。你们去吧,别打扰我!”
他不肯离开,程名振自然也不会离开。几个馆陶县的父母娘舅官老爷们面面相觑,犹豫了好半天,才喃喃地央求道:“老人家喜欢这里清静,原本我等不该勉强的。但程爷若是不肯出狱,恐怕会令张大当家误会。馆陶县数万老小的安危,全着落在程爷一人身上。您老能不能辛苦些,跟程爷一道往县衙坐坐。那边也有很多空房间,包您老不会受到打扰!”
“唉!”老瞎子喟然而叹,仿佛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般,声音中充满了失落。“去吧,去吧。谁让我老瞎子一时心软了呢?可惜这清静日子了。唉!”
说罢,他翻身坐起,抖抖衣袖,领先出了牢门。脚步轻盈敏捷,哪里还有半分老朽瞎聋的模样。
众官吏们又吓了一跳,但事情紧急,也顾不上想得太多了。众星捧月般围着程名振,将其请出了囚牢。两个捕头还唯恐“百姓们”看不到,派人在队伍前面一边鸣锣,一边大声喊道,“程教头蒙冤入狱,天怒人怨。县令大人已经重审此案,洗清了程教头的冤枉。尔等听清楚了,程教头于我馆陶百姓有救命之恩,大伙谁都不能忘记!”
众百姓虽然被城外的警讯吓得不敢出门,却也听得稀奇,一个个躲在窗帘后,对着众人指指点点。很快,有人便认出了老瞎子,低声叫道:“那不是段铁嘴么?他怎么不瞎了?腿脚还变得这般利索!”
“你懂什么,这年头,好人能变成歹徒,瞎子就不能睁眼了?少说多吃,哑巴有福!”立刻有人接过话茬,低声呵斥道。
“那是,程教头好好一个英雄,怎么会去踩大屁股那臭狗屎。她自己送上门去,程教头都未必理睬她!县太老爷上次也真糊涂,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此一时,彼一时。上次没有土匪,这次土匪不是又打来了么?”
百姓们乱纷纷的议论声让林县令如芒刺在背,偏偏他还不敢让队伍走快,以免张金称得不到准确消息。好不容易捱到了县衙门口,林德恩立刻命人将正门打开,以恭迎上差之礼,将程名振师父迎接了进去。
到了二堂,早有家丁准备好了酒席。众人推了老瞎子做了首座,然后依次安排程名振、林县令和董主簿、郭捕头和贾捕头。至于弓手蒋烨和与他一样被人打成猪头的李老酒,则连个座位也没捞上,站在堂下边负责替众人叫酒端菜。
“前几日的案子,其实是一场误会!”酒盏端起,林县令用袍袖挡着脸低声致歉,“我老糊涂了,连别人栽赃陷害都没看出来!程壮士大人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县丞之位,包在我的身上。王捕头已经带了批复回来,即日起,程壮士便可上任!”
“恭喜程大人!”
“恭喜程大人!”存心不给程名振拒绝的机会,董主簿带着郭、贾两位捕头举盏。此刻,性命比一切都重要,些许委屈,算得了什么?
一片恭喜声中,程名振的目光四下巡视。他终于得到了县丞的职位。可现在,他还需要这个职位么?
心中反复默念师父的教诲,他笑着问道,“谁陷害了我?我怎么还糊涂着啊?”
这问题令众人好不尴尬,有心矢口否认彼此勾结起来对程名振栽赃陷害,又怕这位小爷一不高兴,不肯帮忙与张金称沟通。有心承认大伙曾经为了各自的目的联手打击了他吧,又实在拉不下那个脸来,支吾了半响,依旧举着酒盏东顾西盼。
经历了一场磨难,今日的程名振早已经不是前几天的那个懵懂少年。见大伙不接茬,放下酒盏,继续笑着追问道:“真正的凶手找到了么?诸位千万别再冤枉了其他人!”
“已经有了眉目,有了眉目!”还是董主簿反应快,抢在程名振说出更令众人难堪的话之前大声回应,“郭、贾两位捕头已经盯上了那个陷害你的人,只要证据确凿,随时可以将真凶缉拿归案。”
“哦!那我可得亲眼看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做下的恶事,居然能栽赃到我的头上。寻常小蟊贼想必也没那本事。可馆陶县有头脸的人物就那么几家,谁会如此下作寻我一个大头乡勇的麻烦?”
“如果真正查出来是有人蓄意谋害,本县为你主持公道便是。无论是谁家干的,必将其绳之以法!”被称名振逼得无路可退,林县令只好硬着头皮答应。至于“真凶”是谁,倒也不太难找。反正程名振最后看哪个不顺眼,便将哪个交给他便是。否则若劳烦张大当家亲自动手的话,还不知道多少人要为“真凶”殉葬。
“那我就多谢县尊大人了?”程名振举起酒盏,遥遥地向林县令致意。“小可身无长物,能拿出来的见人的,也就是这点儿名声。若是名声也被毁了,便真的无法在这世上立足了!”
“县令大人已经在全城贴了告示,证明你的官司冤枉。若是程兄弟还觉得不够,我还可以派出弟兄们沿着各街各项鸣锣宣布,挽回你的清白!”董主簿赶紧又举起酒盏,替林县令回应程名振的质问。“其实,这馆陶县的百姓,哪个不知道程兄弟是大伙的救命恩人。这不么?张金称此番前来,只是把军营扎在了城门外,连箭都没向城内放一支。若不是程兄弟上次跟他立了约,他岂肯如此规矩行事!”
“对,对对,上次便多亏了程兄弟,这次,少不得还由程兄弟出面与张当家说和!”众官吏也都不傻,听到话题被董主簿强行拧回正地方来,赶紧举着酒盏往下顺。
程名振侧头看了看师父,发现段瞎子自顾一个人喝酒吃菜,根本不理睬大伙说什么。笑了笑,淡然道:“也不是什么麻烦。人不信不立,张大当家虽然是个绿林豪杰,却也知道‘信义’二字。林大人只要把上次没谈完的约定继续谈便是。想必这回官军不会来得太突然,双方都有充足的时间!”
林县令之所以把程名振从监牢里边迎接出来,打着的就是将上次幸运重演的主意。此刻心中企图被程名振一语戳破,不觉愈发恐慌。勉强堆起几分笑容,语无伦次地说道:“那是,那是!咱们县与张大当家先前有过约定。这次他亲自前来,也足见诚,诚意。只,只是,只是双方没见过面,沟通起来十分不方便。程,程教头既然跟张金称是结拜兄弟,这个中人,中人不知道能否做得?”
“那是自然!”程名振已经探清楚了林县令等人的需求,笑呵呵地大包大揽。“吃完了饭,我和师父就亲自去张大当家那里一趟。上回商谈中断到何处,这次咱们就在何处接上。总之大伙好聚好散,别伤了和气!”
这个时候,林县令可不敢轻易把程名振放走。万一其一去不回,大伙唯一能让张金称投鼠忌器的依仗便丢了。与董主簿用目光交流了一番,又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敢劳教头亲自去为我等斡旋。只,只需要教头写一封信即可!”
程名振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便已经猜透了众人的心思。略作沉吟,笑着应道,“也好,吃完了饭后,大人尽管命人拿笔墨来。许久未曾见面,写封信问候一下张大哥也是应该!”
“那是,那是!”
“程兄弟高义!”
见程名振肯替大伙斡旋,众官吏提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地。一边赞颂着少年人的好处,一边频频举盏。程名振既然答应了修书,也就不再故意刁难大伙。杯到即干,来者不拒,转眼之间,与众人又喝了个眼花耳热。
参照老瞎子在狱中的指教,他可以将话题向自己需要之处引。同时也仔仔细细观察众人的表情、动作和眼神。很快,便通过几个人的说辞综合,将馆陶县目前面临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原来自从他蒙冤入狱的第一天起,馆陶县便暗流汹涌。先是衙门的匾额被人偷偷用墨汁染成了乌黑色,紧接着,市署、驿站、门卡,几个可以为县衙生钱的地方,也被人放火的放火,捣乱的捣乱,闹成了一团糟。正当官吏忙得焦头烂额时,馆陶周家又莫名其妙死了几个家丁,个个都是走在路上被人从暗处放了冷箭,目击者连凶手的影子都不曾看到。
到了这个时候,林县令已经“察觉”程名振是被人栽赃了。所以派衙役们“努力”去搜寻为程名振洗脱冤屈的证据。不料此举更加深了张大当家留在馆陶众眼线的误会,居然连夜引来的“义军”。
为了避免误会深到不可弥补,所以县令大人只得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提前将程名振从牢里放了出来。好在如今馆陶县四门都被张金称的人堵死,恶人想必也无路可逃。只待与绿林豪杰们达成撤军协议之后,馆陶县就会将陷害程名振的凶手与给张大当家准备的礼物一并交出去,绝不会让恶人逍遥法外。
听大伙如此解释,程名振脸上的笑意更浓。酒宴刚一结束,立刻痛快地命人取来纸笔,当众写了一封信给张金称。告知绿林豪杰们自己一切安好,请巨鹿泽的众兄弟尽管放心。有关上次约定,程名振也敦促“结义兄长”张金称一定保持克制。馆陶县不是刻意赖账,而是需要些时间商量和准备。最迟三日,肯定能满足张大当家的一切要求。
在信的末了,程名振又旧事重提。以馆陶县地小民穷为理由,请张大当家高抬贵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洗了这个弹丸小县,义军未必能增加很多收获,反而平白落了一个恶名。而农夫生来会种地,工匠生来会打铁,商人生来会赚钱,只要保持着馆陶县的存在,财货便会被源源不断的创造出来,义军也能细水长流地得到补给。
一封信写得有情有理,旁观者从中挑不出半点纰漏来。感动得林县令连连作揖,不待墨迹全干了,便命人用信封装好,隔着南城的木栅栏射到张金称的军营门口。
作为对义举的酬谢,董主簿亲自带人在县衙后院腾出一间大屋子,请程名振师徒两个入门休息。并派遣了四名看上去还顺眼的丫头跟随左右,伺候程壮士师徒洗澡更衣。程名振脸嫩,赶紧摆手谢绝。老瞎子却笑着插言道:“你身上有伤,暂时下不得水。师父我却必须洗洗晦气。让四个女娃都来伺候我吧,顺便请董主簿给我师徒两个准备几身干净衣服!”
“应该的,应该的!”董主簿正发愁如何跟程名振搞好关系,听老瞎子如此一说,迫不及待地答应。
程名振又看了一眼师父,见老人满脸洒脱,根本没将几个小丫头当回事。只好笑着拱手,接受了董主簿的好意。师徒两个被众星捧月般迎到后院,然后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好。林县令、董主簿、贾捕头、郭捕头又随便说了几句闲话,便以不打扰程名振养伤为理由,先后告辞。临别前,却在屋子周围安排了十几名弟兄,要他们随时恭候程壮士的吩咐。
明知道自己已经被林县令软禁,程名振也懒得与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笑呵呵掩了门,坐在外间等着给师父端洗澡水。还没等小丫头们将热水烧好,门外又响起了轻轻的扣打声。牢头李老酒那特有公鸭嗓子紧跟着传进屋子内,“程兄弟,程兄弟,能让我进去跟老神仙说句话么?我有急事儿需要他老人家指点!”
“师父已经准备休息了!”程名振不想搭理李老酒,笑着回应,“你能不能晚上再来!”
“我,我真的有急事儿!”李老酒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哽咽着祈求道。
“让他进来吧。”没等程名振进屋向师父请示,段瞎子隔着帘子吩咐。声音不大,却隐隐的带着一丝惋惜。
“师父好像对我很不满!”程名振心里一惊,暗自思量。还没等琢磨明白自己今天究竟做错了什么事儿,李老酒的哭声已经在屋子中天如丧考妣般响了起来,“老神仙呐,您可给我做主啊。那些财宝,那些财宝全被别人抢去了。您的那份、程兄弟的那份还有我的那份,他们半点儿也没给我留下。我没日没夜地挖大坑,没日没夜地挖大坑,好不容易将洞口挖得能进人了……”
“谁抢的,是张金称麾下的喽啰么?”老瞎子如同换了个人般,安坐于胡床之上,不怒而威。
这种官威程名振在林县令身上也曾感觉到过。只是后者身上的威严与师父比起来,如同萤火虫见了日光,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勉强压制住内心深处的惊诧,他屏住呼吸仔细听李老酒的回应。但闻对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道,“不是,不是程兄弟的手下。程兄弟的手下知道我在牢狱里边没刁难程兄弟,所以也没太为难我。是另外一伙黑衣人,个个都蒙着脸!”
“腰间还扎了一条青色的缎带吧?!”仿佛已经料到会如此般,老瞎子不容置疑地追问。
李老酒被吓了一跳,转念想想对方是铁嘴神算,也就不觉得奇怪了。抹了把鼻涕,低声回应:“就是他们。就是他们。个个都凶神恶煞般。我已经放弃抵抗了,他们还追着打。好在程兄弟的人闻讯赶来,才让我借机拣了一条命!”
“早就说过,叫你不要太贪。你命中没那么大的富贵,多了反而招祸!”老瞎子抬抬手,淡然评论。仿佛失去的仅仅是几个铜板,根本不值得投入太多关注般。
“可,可您老那份,程兄弟那份……”李老酒找不到人撑腰,大失所望。瞪着通红的眼睛嘀咕。
老瞎子笑着摇头,“你去吧。日后若是有机会,我再帮你找个其他财路。这笔钱注定不该你得,失去了它,对你来说反而是福!”
“可,可是……”李老酒很不甘心。但想到此刻手里已经没任何把柄可以要挟程名振派喽啰替自己张目,只好咽了口吐沫,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孩子的病好些了?”老瞎子笑着追问。
“好些了!”李老酒没想到对方不关心万贯横财,反而关心自己的儿子。心中的怨气稍稍减了几分,低声回应。
“记得多抱着他晒晒太阳。阳光乃万物生发之本,最是驱邪!”点点头,老瞎子继续吩咐。“你赶快回去吧,天冷。家里人都替你担着心呢!人命总比钱重要。”
“谢谢老神仙点化!”李老酒若有所悟,再度躬身施礼。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段瞎子摇了摇头,又轻轻叹气。斜眼扫了一下程名振,想说些什么,却又自己忍住了。从柜子中抽出一本书,斜倚在胡床上细细品读。
如此一来,程名振心里愈发惶恐。低着头站在师父身边,大气竟也不敢出半口。老瞎子见他满脸可怜样,忍不住放下书本,笑着问道:“装什么熊。刚才意气指使的威风劲儿哪里去了?算计人的感觉很好么?是不是觉得很快意?”
“弟子,弟子知道错了,请师父责罚!”在程名振心里,这个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师父就像父亲一般,无论如何都不敢顶撞。只盼着对方气消了,别再那么冷淡的苛待自己。
“你错在哪里了?”段瞎子笑着摇头,“你根本不会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如果师父指出来,弟子肯定知道,肯定改过!”虽然心里很茫然,程名振却陪着笑脸讨好。
“你啊!”段瞎子收起笑容,看着他的眼睛追问,“你恨这些人是不是?恨他们恩将仇报,没有半点儿良心。所以让他们全死光了才痛快,为此不惜赔上全城老幼的性命?”
“弟子,弟子……”程名振不敢与师父的目光相接,低下头替自己申辩,“弟子已经告诉张金称,让他尽量别伤害百姓了。弟子跟他这个结拜兄弟是假的,他这次既然杀到馆陶县门口了,没有不入城的理由!”
“所以,你就借他的手为你报仇。大丈夫恩怨分明,倒也不算什么错?至于那些管不了的事情,且装作看不到就行!”老瞎子的目光如炬,烤得程名振只想逃避。
他在酒宴后写给张金称的那封信,的确只起到让张金称顺利入城的作用。上过一次当的张金称不会被同样的理由骗第二次,而林县令等人一心以为有三天时间作为缓冲,不会仔细布置防务,刚好给了流寇们可趁之机。
这些阴谋诡计,瞒得住林德恩等人,却瞒不住老瞎子。老人的人生阅历和智慧远非弹丸之地的贪官污吏们能比,只是轻轻一扫,便从字里行间找到了程名振给张金称的无数暗示。出于对弟子的维护,老人没有当场发作。过后却对程名振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收错了徒。
程名振无言回答师父的话,屋子中的气氛立刻又变得凝重起来。好在几个小丫头已经端着洗澡水赶到,暂时将沉默给打破。
外人面前,老瞎子立刻又变成了那幅随遇而安的模样。也不叫程名振回避,被小丫头们伺候着脱衣就浴。
他年龄肯定已经超过了四十岁,肌肤却光滑的像十几岁的少年一般。几个小丫头都是被林县令碰过了的,见过什么是富贵皮囊。两相比较起来,林县令日日用燕窝人蔘滋补的身体却还没这老囚徒生的细嫩。当下心里好奇,一边帮老人擦背揉肩,一边吱吱喳喳地询问其养生的秘法。老瞎子倒也放得开,闭着眼睛尽管享受。偶尔回应几句,却是一半调笑,一半当真,把几个小丫头逗弄得面红耳赤。如果不是程名振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端坐着,简直恨不得立刻把老瞎子抬到床上去,一寸一寸“吞”入肚子里。
“整天关在监狱里不见阳光,自然捂得白净。你们几个每天用马奶和了面粉把脸抹起来。连续一个月,也一样会白得像半岁大的婴儿般!”换上了身干净衣服后,老瞎子终于给了女人们一个切实可行的偏方。
“我们,我们可没那么多钱买马奶。老爷也不准我们糟蹋面粉!”小丫头们吐了下舌头,低声吱喳道。
同样是伺候人,老瞎子却没让她们感到厌恶。反而像个自家长者般,不由自主地想跟他撒一下娇。老瞎子捏了一下距离自己最近那个女孩的鼻子,笑着道:“少吃一些,不就将面粉省下来了。面粉才值几个钱啊?至少比胭脂水粉要便宜。没有马奶,用酿酒剩下的糟糠煮汁水也可。就是味道差一些,过后要仔仔细细洗干净!”
酒糟在民间只用来喂牲口,衙门里边的牲口棚子有的是。几个小丫头互相看了一眼,恨不得立刻就按照老瞎子的配方试一试。老瞎子人老成精,怎会看不出几个小女孩的心思,笑着挥了挥手,吩咐道:“把水倒掉后,你们就歇着吧。有什么事情,我再派人叫你们。顺便叫人来把洗澡桶搬走。摆在屋子中间,看这个怪别扭的!”
“谢谢您老!”小丫头们欢呼一声,雀跃着走了。须臾之后,几个家丁入门抬走了洗澡桶。屋门一响,整个世界又被格在了门外。程名振快走几步靠到闭目养神的师父面前,扑通一声跪倒,低声哀求道:“弟子知道错了。请师父不要发怒。弟子一会儿便相办法提醒林县令守城便是,定然不让张金称轻易攻破城墙!”
“罢了!以你一人之力,又怎可能救得了整个馆陶。况且像现在这种情况,林县令怎可能放心地把乡勇交给你指挥?是师父过于强求你了,没考虑到你的处境。你不必自责。但今后要记住了,仇恨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快乐!万一被仇恨蒙蔽的心智,只会让自己走上绝路。”
“多谢师傅教诲!”程名振又磕了个头,低声回应。他根本无法理解老瞎子的话,却强迫自己将其奉为金科玉律。
“起来,起来。你没经历过,自然不会明白。”老瞎子爱怜地摸了一下他的头,满脸惋惜。“你能在报仇的同时,还尽量想着少伤害无辜。比起你的几个师兄已经强得很多了。师父不再怪你。你毕竟年龄还小!”
说完这话,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事情。目光变得愈发柔和。程名振慢慢站起身,蹑手蹑脚去给师父倒茶。还没等走到放茶盏的桌案边,猛然又听老瞎子叹了口气,幽然道:“在我换下的衣服里子中,有一张地图,就送给你吧!里边藏着一批宝藏,今后你取些出来,做大事也好,做富家翁也罢,至少不用被钱难住!就在……”
“弟子会陪着师父一起去找!”程名振听出老瞎子的语气不对,赶紧跑回胡床边上,扯着老瞎子的胳膊发誓,“弟子今后只要有一份吃的,便不会少了师父的。有一份衣服,绝不会让师父挨冻。如果弟子做不到,宁愿天……”
“你没必要发誓!”老瞎子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气,“咱们师徒缘分尽了!今后不可能再见面!”
程名振心中又惊又痛,万万没想到才犯了一点小错误就要被老瞎子逐出师门。想说几句放弃报仇的话,以期老瞎子能回心转意。告饶的话到了嘴边上,却又被悲愤硬生生憋在喉咙里。抹了把眼泪,他在老瞎子面前缓缓跪倒,缓缓地俯下身去,以额触地。
“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责怪你!”老瞎子也被程名振的举动吓了一跳,翻身坐起来,瞪着眼睛问道。得不到徒弟的回答,他只能听见低声的抽泣。咧了咧嘴边,苦笑着解释,“别婆婆妈妈的,老子又没说不要你这个徒弟了。是老子仇家找上门来了,不敢在留在这儿拖累你!”
程名振听师父不是逐自己出门,心里骤然一松,眼泪也顾不上擦,立刻笑逐颜开“我可以找张金称要几百个喽啰,咱们师徒两个好生训练!师父的仇家本事再大,到时候也是架不住咱们人多……”
根据跟王世充交手的经历,他知道武功在战场上的作用非常有限。几百杆长槊乱捅过去,即便是三头六臂的神仙也捅成马蜂窝了。至于张金称会不会给自己面子,这点倒无需担忧。七当家杜鹃那边人手多的是,跟她借千把个喽啰,小丫头应该不会舍不得。
“先把脸擦干净了。花里胡哨的,也不知道羞!”听程名振说得简单,老瞎子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笑着命令。
“唉!”程名振做了个鬼脸,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地去收拾自己。相处时间虽然短,在潜意识中,他已经把老瞎子做了父亲的替代。只要不被逐出师门,其他任何差遣,都乐于接受。
即便阅尽人间沧桑,老瞎子依旧被程名振发自内心的依恋所感动。看了看自己丢在一旁的衣衫,轻声说道,“那衣服你不要急着拆,好好保存着,别让更多的人知晓。即便在张金称那里,有钱的寨主说话的声音也会大一些。不过这东西,没有不行,多了,其实也未必是福!”
“咱们师父先藏着。什么时候需要了,偷偷挖一些出来,慢慢花!”程名振对于金钱的珍惜度远远超过坐拥宝山的老瞎子。一掷千金的豪气生来与他无缘,细水长流,被窝里边偷偷计算积蓄的乐趣,却是他最为期待。
“都给你了,你想什么花就什么时候花。不想花,自己藏着偷乐也没人管你!”老瞎子被徒弟那市侩形象逗得哑然失笑,拍打着胡床的边缘说道。
“师父你还要走?不走行么?您老的本事,为还没学到一点二皮毛呢?”程名振极为机灵,从老瞎子口风中感觉到对方没有回心转意,赶紧跑回来,蹲在胡床边,仰着脸祈求。
“是不得不走。师父的仇家,你惹不得。甭说你,就连张金称也惹不起他。师父跟在你身边,只会给你添麻烦!”老瞎子苦笑着摇头,“别装出一副可怜样,换了我是你,早抱着藏宝图偷乐去了。坐下,坐下,师父告诉仇人是谁?咱们师徒一场,你也得认识认识我的山门!”
“嗯!”尽管心里老大不情愿,程名振还是搬了个马扎,低低的坐在师父的身前。现在二人都被软禁着,师父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所以听完了他的难处,师徒二人一块想办法解决便是。就不信了,这世上还真有数万大军中轻易取人首级的剑客在!
老瞎子知道自己这个徒弟是个有鬼主意的,也不说破。笑着摇了摇头,继续道:“师父的仇人呢,其实也是你的一个师兄。除了武艺上不肯下功夫,他没学好外。师父的其他能耐,都被他掏去了。掏完了本事,他又想掏了师父我藏在各地的财宝,凭此建功立业。师父我舍不得,结果被这小子纠集了一群混账,四处追杀。师父我双拳难敌四手,只好东躲西藏。躲得实在烦了,便想了办法,把自己关到了监狱里边!”
人生何处不是监狱?程名振依然记得第一次认识师父的那天,老人曾经说过的话。能将师父的一身本事学得七七八八的,想必曾经深受师父信任吧。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追杀,也难怪师父宁愿坐牢,也不愿在外边逍遥快活。
但既然躲不起,主动出击就是了。手里有钱还愁雇佣不到大批打手么?耗子多了咬死老虎,那位师兄再有本事,也不能总驱使别人免费为他玩命吧?
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老瞎子继续摇头,“没那么简单了。师父我藏起来的宝藏,不是你能想象出来的。其实师父我自己,到后来都不知道存了多少钱财。而你那位师兄呢,不但手里有钱,并且家世显赫。很多人都以为他效力为荣……”
“既然那么有钱有势,他还建什么功业?”程名振气得直撇嘴,非常瞧不起那位没谋过面师兄。人不能贪得无厌,如果换了自己,吃喝不愁便够,何必再为了些许钱财,背上个杀师恶名?
“你那师兄眼里的功业,是取杨家天下!”老瞎子知道以程名振目前的视野,理解不了另外一位弟子的抱负。“他的祖辈,父辈都封了公。他想超越祖辈和父辈,只能更近一步。分茅列土,称孤道寡。这其实也是师父当年的造的孽,是师父迂念助长了他的野心,反过来,师父又被他的野心所害!”
两代封公?这回,程名振多少有些明白师父的处境了。一个馆陶周家,仗着是朝中高官的远亲,已经能将馆陶县的半边天空挡得严严实实。而自己那位便宜师兄家,势力不知道又是馆陶周家的多少倍!这年头,很多人凭着出身,便能得到无数豪杰投奔。而血脉寒微的人,纵使坐拥金山,有时还会被那些所谓的豪门世家不屑一顾。
可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除了会翻白眼外,还有什么真本事呢?馆陶周家子弟,汝南周氏后人,危难时刻,还不是靠着自己这个小小的乡勇教头出马,才避免了家破人亡的命运?想到这儿,少年人的倔劲儿又上来了,咬了咬牙,他低声追问道:“那王八蛋叫什么名字?弟子就不信没人能对付得了他?”
“能对付得了他的人有的是。只是师父我老了,再没精力跟他纠缠而已!”老瞎子笑着回应,“他的名字你估计也听说过,蒲山公李密,撺掇着杨玄感造反,切断了运河粮道的那个!”
提起李密的名字,全天下的少年人谁都不会陌生。此子当年骑在牛背上刻苦读书,曾经“恰巧”冲撞了大隋第一权臣杨素的车驾。被杨素慧眼识珠,称谓今后可以取代自己的第一人选。程名振年幼苦读时,常常以李密挂角的故事自勉。现在仔细想想,生下来就有封爵的贵公子,有马不骑却骑牛,恐怕不是为了读书,而是为了故弄玄虚而已。
至于恰巧冲撞了杨素的车驾,恐怕也是观察了很多天,有备而入。否则以杨素身边那些侍卫的身手,十头牛也给剁烂了,怎会偏偏漏了个姓李的。
“那王八蛋,倒是好心机!”猜出了背后的真相,程名振喃喃斥骂。
段瞎子笑着叹气,“所以你暂时惹不起他,师父我现在也惹他不起。若是师父我再年青个二十岁,还有心情跟他斗一斗。现在,只想躲得他远远的,别给你招一身腥!”
“那也不能由着他胡来啊!”程名振还是不服气,低声嘟囔。他依稀记得,在张金称第一次攻打馆陶的那个晚上,张亮口中也一直提及一个密公。仔细想来,令张亮恭敬有加的密公,想必就是李密无疑!这王八蛋还真是个灾星,哪有坏事都能插上一脚。真应了那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他为人擅于玩弄手段,做事又狠辣果决。的确适于在这乱世中生存!”段瞎子笑着点评,对背叛了自己的徒弟没有半点恨意,“但凡事皆以阴谋取之,终究成不了大气候。如果你让自己身边的人时时刻刻都提防着你会不会在他们背后下刀子,谁又那么傻,会真心真意为你卖命?”
叹了口气,他继续道,“你这位师兄啊。捣乱的本事有余,建设的本事半点皆无。由着性子一味混闹下去,早晚把自己的命给赔上!”
看了一眼程名振,老人两眼含笑,“你没他精明,但聪明却不输于他。为了自己的将来,今后做事要多想想,多存些仁念。仇恨未必能让人感到快乐,怒目视人之际,你自己先会憋一肚子火……”
这已经临别赠言了,程名振不敢不郑重点头。老瞎子又拨了拨他的头发,笑着说道:“其实这些话跟你说为时未免有些早。等你将来大一些,自会有所感悟。师父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还稀里糊涂的在秦淮河上跟人争粉头呢。知道的还没你一半多。这人啊,总是经历过一些事情,才会明白一些道理。明白了之后总想说给后人听,后人却又总笑前人迂!”
老瞎子平时的话并不算太多,临别在即,却变成了一个很啰嗦的人,絮絮叨叨地将一些江湖上的潜在规矩,以及为人处事的必要忌讳讲个没完。程名振心里难过,一边抹着眼睛,一边强迫自己牢牢记下了。虽然师父的很多观点他根本不理解,也未必赞同,但这些以慈父般身份说出的话,其分量在他眼里却丝毫不比那张藏宝图来得轻。
“绿林这条道,向来是越走越窄的。你今日无奈落了进去,若有机会,便记得早些脱身!”老瞎子心情也有些激动,拉着程名振的手仔细叮嘱,“你师父我当年快意恩仇,跺一跺脚整个河北都晃悠。可是现在,你也见到了,想找个地方睡个安稳觉,却难尝所愿!”
“都怪李密那王八蛋,师父放心,有机会我一定杀了他!”程名振紧咬牙关,红着眼睛赌咒。虽然与李密素未谋面,但此刻在他心中,李密的可恶程度丝毫不逊于林县令等人。后者不过是毁了他的生活,害他不得不与流贼为伍。而前者却夺走了他的师父,夺走了他刚刚得到的一点点长辈关爱。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有今日之果,必有前时之因。要说,也未必完全怪得了他!”老瞎子看了程名振一眼,笑着摇头。“当年师父我身负国恨家仇,想不出别的报复办法,就一怒之下入了绿林。本以为可以凭着江湖豪杰们成一番大业,忙碌了小半辈子,除了造就无数冤魂外,什么都没剩下!”
“师父……”程名振的嘴张了张,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老瞎子的叹息声听起来不太那么沉重。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老瞎子又叹了口气,“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本来是个终日无所事事的公子哥。除了喝酒、打架之外,其他的红尘俗事,根本没操过心,也懒得操心!”
提到当年的风花雪月,他的眼神慢慢变得温柔。“如果不是大隋皇帝杨坚派遣五十万兵马打过了长江,你师父我还不知道要花天酒地到什么时候。结果一觉醒来,却发现灾难已经临头,立刻吓得手足无措!”
大隋兵马横扫江南的光辉事迹,程名振小时候曾经听父亲讲过。只不过那时他是站在胜利者的一方为大隋英雄欢呼,压根儿没想过南陈人对这场摧枯拉朽般的大战会什么感受。此刻被老瞎子的叹息声一勾,心中不知不觉地便换了个立场。国破之愁,家亡之恨,隐隐约约地涌上心来。
“杨广的大军已经快杀到京城边上了。大陈皇帝还只顾着在后宫创造新曲子。平素骄横跋扈的武将们要么望风而逃,要么主动请降,在大隋的兵锋前居然连半刻功夫都坚持不住。”老瞎子又是惋惜,又是愤懑,不知不觉间手上的力道加大,握得程名振的手腕隐隐做痛。
猜测到师父肯定出身于江南豪门,心中伤痛颇重。程名振也不敢将胳膊抽开,咬着牙努力苦忍。老瞎子却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笑着松开手,低声问道,“如果换了你是陈人,你会如何去做?”
“这,这个……”程名振嘟囔了几声,没法给出答案。他毕竟没有类似的经历,并且当惯了底层小民的他对任何官府都没什么好感。若是大隋国也沦落到大陈国的境地,像他这样的升斗小民,恐怕也只是对着入侵者愤愤地看上两眼,然后继续低头为生活而奔忙。反正谁来了都要收税纳粮,姓陈和皇帝和姓杨的皇帝未必有什么分别。
“你会觉得,不关你的事,对不对?”老瞎子何等聪明,一瞥一下,已经将程名振的真实想法猜了个七七八八。“的确不关你的事。当初南陈的大部分人,也都这么想。不过其中有几个傻蛋不愿意,不愿意大陈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隋军给灭了。他们几个就凑在一起想办法……”
师父肯定是其中之一!程名振的眼神闪了闪,心中暗道。
“有个傻子把自己的家产全败了,招募私兵,想凭着几千死士,硬撼数十万敌军!”老瞎子一边笑,一边继续摇头,“还有个傻子,将自己的妹妹假冒大陈公主,暗中送往塞外,企图以美色贿赂突厥可汗,让突厥人从北方拖大隋的后腿。第三个傻子是我的最好朋友,他发现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塞外和亲了,便一路追了下去,从此音讯皆无。而你师父我呢,谋略勇武方面都不如别人,便想了个阴损招数。带着几十个弟兄跑到了大隋地界上杀人放火,总以为这样就能迫使五十万大军回头!”
有股凛然之感从程名振心底升起来,直奔他的面门。他理解不了当时人的心态,却明白以一己之力逆天而行时,心里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读过的史书中,也一直不乏这样的傻子。如易水河畔的荆轲,如下马而战的冉闵……
只是,“傻子们”除了为凝重的史书增添一点亮色外,再无其他作用。师父的叙述很快便验证了这个道理,“破家卫国的那个,兵败身死。嫁了自己妹妹的那个,没等到塞外的回音之前,先得到了大陈皇帝下令所有臣子投降的亲笔诏书。第三个傻子不知所终,也许早就喂了塞外的野狼。你师父我活的最滋润,虽然没能如愿让敌军回头,身边的弟兄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盛的时候,整个河北一提师父的名字,小孩都不敢大声哭!”
“可那有什么用呢?”老瞎子连连冷笑。“大陈亡国了。弟兄们也失去了最初的目标。攻城掠地的目的,只剩下了钱财。可钱财这东西是最靠不住的,弟兄们今天嫌你拿多了,明天嫌他分少了。自己窝里越吵越心冷。没等分出个结果来,便等到了杨素的大军。人家用不到一万兵马轻轻一拍,几十万绿林好汉便烟消云散了!”
“师父,师父当时,当时没时间仔细练兵?!”程名振皱了皱眉头,好生为师父的遭遇惋惜。张金称的队伍他曾经见过,如果当日朝廷派一员名将领兵,而不是王世充个这个半吊子的话,五千人马足以将整个巨鹿泽涤荡干净。可巨鹿泽的大当家是张金称,师父的本领和见识远远强于张金称等土贼,不该也在杨素面前如此不堪一击才对!
“不是没时间,是没心思!”老瞎子又笑,脸上每一处皱纹都写满了遗憾,“不但当头领的没心思,底下当喽啰的也没心思。反正左右不过是个贼,过了今天未必有明天,所以练不练都一个样!”
“可,可是……”程名振无法认同老瞎子的观点,又张了张嘴,后半句话却卡在嗓子眼儿。他从师父的脸上表情中看到了原因。师父当年的心情,肯定与自己在巨鹿泽中一个样。虽然落入了贼窝,与绿林豪杰们称兄道弟。心中却始终无法真正认同新的身份,无法真正把自己和土匪们混在一起。
“人心便是如此。有一丝希望,谁也不愿意当贼!哪怕是嘴上喊得再凶再恶的人,也不希望自己孩子和自己一样,在杀人放火中过一辈子!”老瞎子幽然天气,“不说了,师父该走了,这些话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都给我仔仔细细记住。总有那么一天,你会用得上!”
说罢,抓起仍在胡床上的旧衣服,径自丢进程名振怀抱。还没等程名振做出反应,门咣当一声被撞开,呼啸的北风夹杂着浓浓的烟尘,一并涌了进来。
光顾着听师父教导,外边什么时候开始起的火,程名振居然没有丝毫察觉。冲进门的衙役们不由分说,举着刀就向师徒二人脑袋顶上招呼。老瞎子用手左右一扒拉,将靠近自己的差役们放倒于地。抬脚出门,看见更多的衙役举着朴刀和长矛匆匆跑来。“拿下他们,拿下他们要挟……!”郭捕头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没等将一句话说完,便噶然而止。
程名振看到自己的师父如同鬼影一般,从衙役们中间飘过,瞬间就飘到了郭捕头面前。手掌轻轻在对方脖颈上一碰,立刻将郭捕头的整个脑袋碰歪到了一边。“这是我前天教给你的那招穿云手。”师父的声音不大,却令所有人骨头发涩。“记得与步伐配合。掌握好腕力!”仿佛所有衙役都是木偶,他轻飘飘地走了几步,又“碰”倒了其中胆子最大的。然后拎着一把朴刀施施然向外,凡是有怀着恶意冲来者,无论是衙役还是家丁,皆一刀劈翻。
院子中忽然一静,林县令派来的心腹们全都楞在了当场。老瞎子在他们错愕的目光中出了门,三拐两拐消失于黑暗中,踪影不见。
“张金称入城了!”
“张金称——”哭喊声瞬间又从四下里响起,充斥满整个夜空。程名振不理睬呆若木鸡的衙役们,捡了一杆长矛,拎着走向自己的家。
那是今夜唯一值得他守护的地方。
那是今夜他唯一能守护得住的地方。
注释:
[1]土话,马虎、没心没肺。
[2]小姑子,丈夫的妹妹。
[3]白钱,杨广即位后,大肆在铜钱中掺杂铅、锌等贱金属,导致铜钱表面颜色发白。所以被民间称为白钱,凶钱,以区别于杨坚发行的足色五株铜钱。杨坚所发行的钱被称为肉好,份量成色在历史各朝的货币中都数一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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