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多拉·邓肯-未来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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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黎博览会

    1900年春天,邓肯一家人抵达巴黎。

    他们租到一间很便宜的工作室,但是还没为这幸运高兴几个小时,就发现这是一家夜间印刷厂的楼上,每到晚上,房子就会像地震似的猛烈晃动。这种情形实在令他们非常沮丧,但是邓肯说这好似海的声音,就当是住在海边吧。这样乐观的生活态度在之前和之后的无数次困境中,成为支撑一家人生活下去的希望。

    初到巴黎,邓肯很兴奋,她花了很多时间在卢浮宫里。那时候,卢浮宫简直就是雷蒙德和邓肯两兄妹的乐园,他们每次都在卢浮宫关门时才离开。雷蒙德对希腊瓶饰很有兴趣,花了很多时间临摹卢浮宫中的希腊瓶饰。后来,这些作品被结集出版。

    除了到卢浮宫外,兄妹二人还经常去圣母院及巴黎其他的博物馆参观。

    很快,夏天来临了,盛大的巴黎博览会拉开了帷幕。有一天早上哈尔突然出现在邓肯的舞室,他来观赏博览会,并邀请邓肯一道。邓肯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向导,所以那段时间,她基本都是和哈尔在一起。她观看了日本悲剧舞蹈者雅伽的表演,欣赏了罗丹的雕塑,艺术修养有很大提高。

    秋天,展览会结束,哈尔也必须回伦敦。临走前,他把自己的侄子查尔斯·罗佛拉介绍给邓肯认识。那是个25岁左右的年轻人,看起来有点散漫。

    查尔斯·罗佛拉成了邓肯舞室的常客。有一天,他带了两个同伴到舞室来。其中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年轻人叫雅克·比格尼斯,另一位年轻的作家叫安德鲁·博尼耶。在雅克的引荐下,一位著名雕刻家的妻子玛塞夫人邀请邓肯在晚上为她的朋友们跳舞。

    在玛塞夫人家,邓肯遇到了当时著名的作曲家米沙格,他称赞邓肯的舞蹈是“令人愉快的”“迷人的”。这一晚的演出,也包罗了巴黎的许多知名人士,当邓肯要离开时,获赠了许多花朵和恭维。

    在三个护驾者查尔斯、雅克和安德鲁之间,和邓肯最亲密的既不是高大的查尔斯也不是长得很帅的雅克,而是个子矮小、脸色苍白的安德鲁。安德鲁几乎每天都到舞室看望邓肯,他为她朗诵一些法国文学作品。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介于友情和爱情之间,很是暧昧,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之后的几年间,邓肯一直徘徊在爱情之外,她将自己的全部精神都投入到艺术工作上,在工作中又拾回了爱情上缺失的欢笑。

    邓肯经常日以继夜地在舞室里练习,希望能借着动作为媒介表达出人类心灵上高尚的情操。这一时期,邓肯树立了她对艺术的基本观点,她认为舞蹈力量的源泉不仅仅是背部的脊椎骨,而是躯体的各个部分;灵魂的要素输入躯体的各部分,它自然地反映出精神的感觉。将邓肯的观点转化为文字似乎有点不太容易,这是太过抽象的理念。邓肯总是教导她的学生:“用你们的灵魂来聆听,灵魂深处有一种伟大的力量呼唤着你舞蹈。”

    在邓肯通往艺术殿堂的路上,一直陪着她从不放弃的是她的母亲。现在在巴黎的这个舞室里,冬冷夏热,而且还会漏雨,在条件如此艰难的情况下,母亲依然不离不弃,没有说过一句放弃的话。她是一个相当内敛而又肯自我牺牲的天使,她唯一的希望就是邓肯能够成功。

    当时,巴黎的社交圈皇后格列佛尔夫人邀请邓肯到她的客厅跳舞,那里聚集了一群最时麾的人士,包括巴黎社交圈的所有名人们。格列佛尔夫人称邓肯为希腊艺术的复兴者。

    雷梅尔夫人也曾请邓肯到她的舞室里跳舞,这是一次很愉快的经历。邓肯在这里碰到许多雕刻家,同时还遇到法国著名的女诗人诺拉。作家简·罗兰也出席了,并且写了一篇文章描述这一晚他得到的印象,这篇文章后来在杂志上发表,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除了卢浮宫和国家图书馆外,邓肯发现了第三个令人着迷的地方——歌剧图书馆。图书馆管理员很乐于助人,他经常帮邓肯找出各种关于舞蹈的书籍,以及所有关于古希腊音乐和剧院艺术的著作。邓肯不停地阅读从古埃及到现代所有和舞蹈艺术有关的书,并且还将读过的书一一在笔记本上作批注。

    有一天黄昏,有一名女士来敲舞室的门,她看起来非常显眼而且很有个性,她是格列佛尔夫人的朋友,同时也是波利拉王子妃。她说她和她的丈夫被邓肯的艺术所吸引,希望能帮助她实现理想。

    她提议在她的音乐室里为邓肯举办一个音乐会。她似乎非常同情邓肯寒酸的舞室及她一家人贫困的生活,要离开时,她将两千法郎放在了桌上。

    隔天下午,邓肯来到波利拉王子家。波利拉王子是一个很优秀又很有才华的音乐家。他非常喜欢邓肯的舞蹈,甚至赞许她是他渴望已久的梦中偶像。邓肯对于动作的解说,以及要复兴舞蹈艺术的理想似乎使他很感兴趣。但是,好景不长,他们的合作还没有开始展开,王子就因为意外身亡。

    在王子家举行的音乐会相当成功,王子妃提出一个很慷慨的构想,将她的音乐室开放给大众进出,这样一来,除了她的朋友,还有更多的观众可以欣赏到邓肯的舞蹈。这次音乐会结束之后,邓肯也在自己的舞室里安排了好几次音乐会,观众人数虽然不多,但在扩大影响方面很有成果。

    当时有人曾对邓肯和她的舞蹈做出这样的评价:“伊莎多拉·邓肯的舞蹈将不再是一种余兴节目,它是个人内在的一种表现,是一种具有生命的艺术工作,它丰富的内容足以推动我们去完成自己预定的目标。”

    执著于艺术

    虽然邓肯已经具有知名度,而且许多有名的人士也很赏识她,但是她的经济状况仍然很不稳定,她经常为筹不出房租而苦恼。

    有一天,一位衣着华丽的男士来拜访邓肯。他从柏林来,是柏林最大一间音乐厅的代表,他希望立刻和邓肯签订一份合同。邓肯一直希望剧院能够接受她的艺术,但是当邀请真的来了的时候,邓肯却像一只受了伤的蜗牛退回自己的蜗壳里一样拒绝了。因为这个男人告诉她,她将被冠以“世界第一位裸足舞蹈家”的头衔,这样的噱头是邓肯无法接受的。她的确在跳舞时披发赤足,但那是释放自己的表现,并不是一种宣传炒作的形式。

    邓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这份报酬可观的合约。她说:“我的艺术并不想在艺术厅表演,有一天我将到柏林去,我期待能配合音乐协会的交响乐团演出,并且是在音乐教堂举行而不是在充满杂耍和动物表演的地方。不!不论任何条件我都不答应。祝福你,再见!”

    这个德国音乐厅的代表看到邓肯一家居住的环境,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二天、第三天,他又来拜访邓肯,并且将报酬翻了一倍。邓肯依然没有答应,她说:“我到欧洲来是想借着舞蹈将宗教的复兴表达出来,同时借着动作传达给人们至美和神圣的意义,我绝不成为那些脑满肠肥的资产阶级们晚餐后的余兴。有一天我会到柏林去,我将为歌德和瓦格纳的同胞们表演,然而那个剧院必须完全值得我在那里演出。”

    邓肯的后一句预言在三年之后果真实现了,那时,她在德国的克洛尔歌剧院与柏林音乐协会交响乐团配合演出,票房总值是当年音乐厅代表给她的报酬的25倍。

    这之后的一天,雷蒙德宣布他参加了一个音乐团,要前往美国旅行演出。于是,邓肯和母亲便单独留在巴黎。那时候母亲身体不太好,不能忍受那样恶劣的居住环境,所以她们搬到了一家小旅馆。同时,她们还领到了救济金,对邓肯来说,终于不用让母亲太过受苦了。

    在旅馆的住客中,邓肯注意到一对在任何地方都很引人注目的夫妻。丈夫是一个比较清癯的男子,脸上总是挂着一丝忧郁;妻子有一双蕴藏着温柔、深沉和诱惑的大眼睛,以及一头褐色的头发。

    有一天早上,这位年轻的妇人走到邓肯的桌旁对她说:“这位是巴特,那位是罗瑞,他们都曾经为你的艺术写过评论。我是贝蒂,如果你愿意为我们跳舞,我们很希望能找个时间前往你的舞室拜访。”

    邓肯很高兴,欣然邀请他们到舞室看看。此后,他们便经常到邓肯的舞室去,朗诵诗歌、看邓肯跳舞,或者有时候只是几个人坐在一起聊天。

    这期间,邓肯还找到了机会拜访罗丹。自从在展览会上看到他的作品后,邓肯就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她对这次和罗丹的见面既紧张又激动,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好像希腊的女神要去洞穴寻找牧羊神一样,只不过她主要是要找她的爱人,而我却要寻找艺术界的阿波罗。”

    罗丹给邓肯的第一印象是短小精干、很有活力,他的作品很简单但是却很有力量。从这次见面以后,罗丹作为邓肯的良师益友,两人的交往持续了很多年。

    邓肯与另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加里亚的交往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她是被作家凯瑟尔的太太带引到加里亚的画室的。

    那一天,邓肯被带到加里亚家,一进顶楼的画室,她发现加里亚被他的书、家人和朋友们团团围住。他精力充沛,眸中洋溢着智慧的光辉。他对周围的人都很亲切,他画中的美丽风格深深震撼了邓肯。邓肯觉得自己的心情和见到基督时一样充满尊敬。

    画室里还有加里亚的一个朋友,他是巴斯德研究院的梅契尼可夫。加里亚向他介绍邓肯时,抓住邓肯的手,就好像一个人要带小孩子去看一种值得向其他小孩炫耀的东西,加里亚说:“这是伊莎多拉·邓肯,”说到这里,他突然提高音量:“这个女孩将是一个美国舞蹈界的革命家。”

    加里亚过世后,他的很多画作被收藏在卢森堡。此后,邓肯每每在卢森堡看到这些画作时总忍不住流下泪来。加里亚一家都是邓肯亲密的朋友,他们给了邓肯很多帮助,在邓肯怀疑自己的时候,加里亚总是有办法让她重拾信心,他对待艺术的态度也时常激励着邓肯在这条道路上一直走下去。

    遍游欧洲

    洛伊·福勒是当时一位相当优秀的舞蹈家,她与邓肯可谓是惺惺相惜。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邓肯的舞室,介绍她们认识的是两人共同的朋友凯瑟尔夫人。邓肯为洛伊跳舞,并向她阐述自己在舞蹈方面的一些观点。洛伊对邓肯的舞蹈很着迷,她说她过几天将到柏林去,并且建议邓肯加入她们的演出。邓肯答应了。

    邓肯到达柏林后,在一家旅馆找到洛伊。她的周围环绕着一群漂亮女孩,那些女孩们蜂拥着她,争先握她的手或吻她。这样热情的态度让邓肯有点震惊,对邓肯来说这将是一次新的经验。

    当天晚上,洛伊要在一个音乐厅演出,但是她的状况似乎极为不好。她的脊椎好像受了伤,这令她痛苦不堪,她身旁的女孩不时替她拿冰袋,并将冰袋枕在她的背后。

    邓肯很替她担心,当晚她被安排在音乐厅的包厢里观看演出。邓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在舞台上旋转、跳跃如同一个发光的影子的人和先前遭受病痛的洛伊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她在邓肯的面前舞出各种色彩,一会儿变成绚烂的兰花,一会儿变成波动的海浪,紧接着又成为一朵纯洁的百合。她的舞姿瞬息变化,她的色彩光芒艳丽,那简直是魔术!邓肯被她的舞蹈震撼得精神恍惚,回到旅馆时,脑海里还是洛伊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的身影。这是第一位将光线的灵感应用在舞蹈色彩上的人。

    第二天早晨,邓肯到柏林各处观赏城市建筑。几天后,随洛伊前往莱比锡。

    在莱比锡时,邓肯每晚必定到包厢看洛伊的舞蹈,她对她神奇而充满奥秘的舞蹈艺术越来越着迷。她美丽的躯体一会儿化为柔和的液体,一会儿化成无数的光芒,她能将自己舞成各种鲜明的色彩和火焰,最后定格成宇宙间一道闪耀不息的光芒。

    之后,邓肯跟着洛伊到慕尼黑,这时候,她们面临着经费告罄的窘况,按原定计划前往维也纳几乎成了天方夜谭。邓肯自告奋勇去向美国领事馆求救。经过邓肯的一番舌绽莲花,领事馆答应帮忙,一行人顺利到达维也纳之后,邓肯开始怀疑除了对洛伊艺术造诣的崇拜,她还有什么理由要将母亲孤独地抛在巴黎。截至目前,她在剧团的地位只不过是一个无助而充满同情心的旁观者。

    在维也纳的旅馆里,与邓肯同住一个房间的女孩在凌晨四点,点了一根蜡烛走到邓肯床前,说上帝派她来杀了邓肯。

    邓肯非常害怕,她之前听其他人说过这个女孩子有突然发疯的历史。幸好,邓肯急中生智,以祈祷为名,费尽周折逃了出来。邓肯更加怀疑她继续跟着洛伊走下去的可能性,她打电报到巴黎请母亲立刻赶来。母亲到达维也纳后,邓肯告诉了母亲她对周围环境的看法,母亲也觉得她们应该离开维也纳。

    在这之前,有一天晚上邓肯在库斯勒为一群艺术家们跳舞。他们每一个人都带来一束红色的玫瑰,当邓肯在跳酒神之舞时,几乎快被玫瑰花淹没。那天晚上在那群艺术家里有一位匈牙利的剧团主持人葛诺斯先生,他对邓肯说:“当你期望开拓前程时,到布达佩斯来找我。”

    因此,这时候邓肯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葛诺斯,于是她和母亲决定到布达佩斯开创光明的未来。葛诺斯准备安排邓肯在一家剧院单独舞蹈,并且提供了一份为期三十天的合同。

    这是邓肯第一次签约在剧院为大众表演,她有些犹豫不敢应允。邓肯曾经一直将自己的艺术定义为给那些有鉴赏能力的艺术家、雕刻家、画家们欣赏的,但是葛诺斯说,如果艺术家们喜欢邓肯的舞蹈,一般民众会更加喜爱。

    邓肯考虑再三,最后被葛诺斯说服,签下了合约。葛诺斯的预言果然成真。在剧院表演的第一晚就取得了空前的胜利。这之后,邓肯在布达佩斯的三十场演出可以说是场场爆满,座无虚席。

    情殇

    邓肯留在布达佩斯的时候正是四月春暖花开的季节,紫丁香开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这样浓郁的花香里,每天晚上成群的狂热的观众不断地为邓肯喝彩,他们甚至兴奋得纷纷将帽子丢到舞台上,并且高声欢呼:“太好了!”这一切都使邓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有一天下午,邓肯和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喝酒,她碰到了一个男人。多年之后,邓肯在她的回忆录中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我的视线触及到一对黑色的大眼睛,那对眼睛燃烧着匈牙利人的热情,深深地透入我的心扉,他的凝视好像要把布达佩斯的春天尽揽在眼底。他的身材高大,满头黑色带点紫红色的头发。事实上,他的外貌就像是米开朗基罗手下的大卫雕像。当他微笑时,红润又热情的嘴唇露出一排整齐的皓齿。”他们一见钟情。

    这个男人是一个演员,邓肯的回忆录中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她一直叫他罗密欧。这是他当年时常扮演的角色,同时可能也是他在邓肯心目中的地位。邓肯曾和母亲一起观看过他的演出,他的演技令邓肯十分着迷。

    这份爱情与之前邓肯那迷蒙的单恋和心智尚不成熟时的恋情相比,明显更像是真正的爱情;而罗密欧与维农和米诺斯基相比,则更加温柔浪漫,满足了邓肯心中对爱情的所有幻象。

    邓肯常常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旅馆之后,等母亲以为她睡着时,再蹑手蹑脚地溜出去和罗密欧相聚。这对邓肯来说似乎是一种惊险刺激而又乐此不疲的游戏。

    布达佩斯的演出结束后,邓肯和罗密欧前往乡间,在那里住了好几天。返回布达佩斯后,母亲对于邓肯和罗密欧的关系似乎有点困扰,而刚从纽约回到他们身边的伊丽莎白更认为邓肯的行为犯了滔天大罪。母亲和姐姐的态度令邓肯非常不安,无奈之下,她劝她们离开布达佩斯做一次旅行。

    此时的邓肯完全沉迷在爱情当中,全然不顾这种爱情的冲动是否会毁灭她的艺术,伤害到母亲或是造成什么其他损失。

    葛诺斯安排邓肯在匈牙利做一次巡回演出,在一个小镇的时候,邓肯听到一个关于七个革命领袖被处绞刑的故事,于是她便在镇外一个露天棚里,配着李斯特雄壮而郁悒的曲子舞出了一首进行曲,以表达她对这七位英雄的敬仰。

    在这一次旅途中,邓肯到处受到观众们热烈的喝彩。但是这些令人心醉的成就并不能弥补她对罗密欧的思念。那一刻,邓肯甚至萌生这样一种想法:只要能让她重返罗密欧的怀抱,她情愿丢下眼前的成就,甚至她的艺术生命。

    邓肯终于回到布达佩斯,罗密欧很愉快地前来车站接她,并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侃侃谈论两人的婚事,好像这件事已成定局。他甚至带邓肯到许多家公寓去挑选合适的新房。但是邓肯似乎想到了一些更实际的东西,她看到许多没有浴室,也没有厨房的房子后,感到一股莫名的悲戚和沉重。

    这时候,罗密欧已经不再出演罗密欧了,他将在一出剧中出演安东尼的角色。邓肯觉得他满脑子都是罗马,将自己完全融入到那种情绪之中。作为演员,这当然无可厚非,但是邓肯敏感细腻的心思里,却认为自己这个朱丽叶已经不能引起他的丝毫兴趣,他应该要去寻找一个埃及艳后了。有一天,他们在乡间散步,罗密欧以两个人的艺术前途为借口,提出了分手。很多年以后,邓肯还记得那个夜晚四周空旷的原野,以及她胸中袭过的寒气。

    第二天下午,邓肯和葛诺斯订下另一份演出的合同,演出的地点包括维也纳、柏林和德国的大小城镇。

    罗密欧的新剧上演时,邓肯去看了。当全场的观众为他疯狂时,她却躲在包厢里痛哭。第二天,邓肯离开布达佩斯前往维也纳。失去爱情的痛苦几乎让邓肯无法承受,所有的欢笑似乎在一刹那之间远去。到达维也纳后,邓肯病倒了,被葛诺斯送到医院。

    一连数星期,邓肯的身体和心情都非常糟糕。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身心才慢慢平静下来。葛诺斯带邓肯到法兰兹贝德静养,然而邓肯的精神既颓靡又悲伤,对周围优美的景色和可爱的朋友一点也不感兴趣。葛诺斯太太也到了法兰兹贝德照顾邓肯。邓肯痊愈之后,看着自己的舞衣,忍不住泪流满面。那一刻,她暗自发誓从此绝对不再为了爱情放弃艺术。

    这时候,邓肯的声名如传奇般与日俱增,甚至有时候出去吃饭,都会被群众围观。

    邓肯将爱情的悲哀、痛苦和幻灭全都转移到艺术工作上,在慕尼黑演出的时候,她和母亲及伊丽莎白重聚,她们很高兴邓肯能够离开罗密欧,但是她们并没有发现邓肯的改变。

    奇妙的旅行

    在慕尼黑演出前,邓肯和伊丽莎白在街上转悠了很久,希望找到一间合适的旅馆,这引起了当地的居民对她们的注意。费迪南德公爵刚好路过,也看到了邓肯,他早就听说过邓肯,对她很感兴趣。后来,他曾邀请邓肯到他的花园别墅住过一段时间。这件事情完全是无意间的插曲,却在上流社会引起了一些闲言闲语。

    在这段时间里,邓肯还独创了一种泳衣,这种样式后来非常流行。它用质地很薄的上等蓝色绉纱缝制而成,领口低低地用几条细细的肩带系住,裙长不到膝盖,裸露着部分的大腿和小腿。那时候一般妇女的泳装都是黑色的,裙长过膝,还要穿上黑色的长筒袜和游泳鞋。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得到邓肯的创意在社会上造成了多大的骚动。

    邓肯和伊丽莎白在慕尼黑的生活以库斯勒为中心,那里经常聚集一群知名人士,他们每晚聚在一起喝啤酒并谈论哲学和艺术。葛诺斯有意安排邓肯在那里演出。这些表演成了慕尼黑数年来最大的艺术事件,轰动一时。

    后来,邓肯又在一个学院演出,学生们几乎都为她的舞蹈而疯狂。他们经常让邓肯骑在马上,然后有人牵着马走遍大街小巷。他们围在邓肯的两旁,举着火把高歌跳舞,非常兴奋。他们还经常聚集在旅馆的窗口不断高歌,邓肯有时候会丢下花朵或手帕,他们争相夺取手帕,每人分得一小块别在帽子上。

    有一天晚上,学生们带着邓肯到一家咖啡馆,将她抱到桌子上,邓肯便在桌子上舞蹈,从这张桌子舞到别张桌子,学生们欢呼不止。第二天的报纸报道了这件事,那些卫道人士大感震惊,并对此大加口诛笔伐。可是邓肯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

    那时候慕尼黑盛行各种艺术和学术活动,街上经常挤满学生,年轻的女孩们流行在手臂下夹着一个书夹或乐谱,每一家商店的窗口都摆着珍贵的书或吸引人的新刊物,除此之外,博物馆里也搜集了相当多的稀世珍品。这样开放和浓郁的艺术环境使邓肯失去的理智和精神生活重新回到生命里。她开始学习德文,并且研读叔本华和康德的作品,很快地,她可以和库斯特的艺术家、哲学家和音乐家们畅谈。邓肯也学会了品尝醇美的慕尼黑啤酒,她的情绪已渐渐趋于平静。

    一天晚上,在库斯勒一个艺术性的特别演出上,邓肯结识了西格弗里德·瓦格纳,他是理查德·瓦格纳的儿子。邓肯形容他是一个言谈非常风趣的人,后来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在慕尼黑的博物馆里有许多意大利的伟大艺术作品,邓肯对意大利的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且慕尼黑离意大利的边境并不远,邓肯没有太多的犹豫,便和母亲、伊莉莎白搭车前往佛罗伦萨。多年以后,邓肯回忆那是一次奇妙的旅行,她们先经过提洛尔,然后再沿着阿尔卑斯山的南坡到达温布利亚平原。

    她们在佛罗伦萨下车,并且在那里停留了数星期,邓肯陶醉于各种艺廊、花园和橄榄园。在波提切利一幅表现春天的画作里,邓肯得到了舞蹈的灵感。

    她想要借着肢体上的动作表现出画中的情境,借着舞蹈表达画中的爱情、春天以及生命的喜讯,她渴望将自己从画中得到的启示传达给别人。

    在佛罗伦萨没有待太久,邓肯前往柏林。因为葛诺斯在柏林为邓肯安排了演出。

    这是真正将邓肯推向世界的一次演出。不得不说葛诺斯是一位非常有勇气的先驱者,他孤注一掷地将全部心力投资到这次演出上。他租了第一流的歌剧院,请了最优秀的指挥家,花了巨额的广告费做宣传。邓肯抵达柏林后,对市区内随处可见的巨幅海报感到非常惊奇。葛诺斯在演出前还安排了类似发布会的采访,柏林各大媒体的记者悉数到场。邓肯侃侃而谈,讲她在慕尼黑及佛罗伦萨所得的经验和心灵上的沉思,以及她对舞蹈艺术的看法。有些惊人的见解令那些记者们感到非常震惊。

    第二天,柏林,乃至整个德国的报纸都纷纷刊载了邓肯在艺术上的言论,欧洲的整个艺术界都听到了邓肯的声音。

    演出当晚,蓝色的布景前,邓肯瘦小的躯体站在宽大的舞台中央,她近乎疯狂地舞动,接连跳了两个多小时,观众们很激动,甚至有些狂热,一直不肯离开剧院,不断地要求“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此后接连几个晚上,学生们为邓肯举行了在德国很流行的庆祝仪式,他们像凯旋的士兵一样,拥着邓肯在街道上游行,到很晚的时候才肯送她回旅馆。

    不久之后,雷蒙德从美国来到了柏林,邓肯决定全家人一起做一次长途旅行,前往各地的艺术圣堂朝拜。他们搭火车前往意大利,准备经过威尼斯前往雅典。

    他们在威尼斯逗留了几个星期,浏览了当地的教堂和艺廊,但是,邓肯对威尼斯的印象很一般,可能是之前在佛罗伦萨时,被那里高度的精神美和物质美所迷惑,而威尼斯的神秘和可爱还无法引起邓肯的共鸣。而且,到哪里都需要乘船也给邓肯留下了不耐烦的印象。

    圣土希腊

    离开威尼斯后,雷蒙德决定采取原始的旅行方式到希腊去,因此他们放弃了豪华舒适的大船,改乘一艘小小的邮船。

    那正是酷热的七月天,小小的船只航行在风浪之中,一家人冒着生命的危险前往一段未知的旅程。船上没有帐篷,太阳炙烤着旅行的人们。他们的食物是一些奶酪和干鱼,太阳一晒,它们便发出难闻的气味。经过一系列的艰难,他们终于在希腊的一个海边小镇登陆。

    这个小镇没有旅馆或铁路,那天晚上他们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床板非常粗糙,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好好睡一觉,于是,雷蒙德整夜滔滔不绝地发表苏格拉底的智慧论和柏拉图的爱情论。

    黎明时,他们带着简单的行李乘马车离开村庄,向下一站继续前进。

    在一个夜晚,他们到达米索伦基。这是邓肯一直向往的一个城市,城市中心的纪念堂里供奉着诗人拜伦的心。1824年4月,拜伦死于希腊的民族解放运动。拜伦死后的第三年,米索伦基城的百姓们因为革命失败而被屠城。在这样一个城市里,邓肯的心情异常沉重。

    在天黑的时候,他们搭上前往雅典的小邮轮,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渐倒退的米索伦基城,邓肯的眼中充满了泪水。

    一行人于黄昏时分到达雅典,第二天天刚破晓时,他们便怀着又惊喜又崇敬的心情前往膜拜巴特农神庙。邓肯后来在回忆录中这样描写当时的心情,她说:“如此神圣的美景,实在无法用文字来形容。有一种很奇妙的心情流进我们的心中,既无法用泪水也不能用拥抱来表达。”

    很多人后来很好奇,为什么邓肯在柏林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之后,没有继续活跃在舞台上,而是带着家人开始了这次长途旅行。邓肯不是不懂得趁热打铁的道理,当她离开柏林时,葛诺斯也与她进行了一番长谈。但是邓肯觉得自己的艺术修养远远不够,而声名和金钱已经不是她最需要的东西了。所以,一场纯粹的精神之旅,是邓肯当时最迫切的渴望。

    在柏林的演出为邓肯积攒下一笔财富,她决定在雅典的郊区建一栋属于自己的“宫殿”。他们在一座小山上选择了一块土地,这里离雅典很远,土地贫瘠,没有水源,只有奶蓟草能在此生根。土地所有者很奇怪:邓肯一家买这样一块地方用来干什么?

    买下这块土地之后,一家人开始准备设计方案和建筑材料。雷蒙德没有请建筑师,他自己找到了一张神殿的部分平面图,雇用一些工人和搬运工。山脚下的红石是不错的建筑材料,每天都有很多红石被堆在这块土地上,这让邓肯一家人十分兴奋。

    奠基的这一天,邓肯一家人决定举行一个特别的仪式以示庆祝。他们请了一位希腊牧师来主持,并邀请附近几十里内的农夫们一道参加。

    典礼在肃穆的气氛下开始,老牧师在最靠近房屋的基石旁,割破一只黑色公鸡的咽喉,并将它的鲜血洒在这块石头上。接着他一手握刀,一手抓着这只死鸡绕着房屋的基地走了三圈,然后开始祈祷和施咒。他一再训勉他们要以忠诚和平的态度相互对待,也祝福他们的后代子孙能够平安地住在这间房屋里。当他结束全部的祷颂后,乐师们带着希腊原始的乐器开始弹奏起来。邓肯一家开了好几桶酒,同时又在山上放焰火,偕同邻居们又喝又跳,一直庆祝到天亮才结束。

    这时候的邓肯是打算永远留在希腊的。虽然房子还没有建成,他们暂时住在临时的帐篷里,但是一家人的生活状态很好。奥古斯汀也带着妻子和女儿来到了希腊,久违的团圆令邓肯十分高兴。

    她每天黎明时分起身,以一碗羊奶为早餐。然后,花时间教导邻人歌唱和舞蹈。午餐都是绿色的蔬菜,他们早就放弃肉食成为素食者。下午的时间大部分用来沉思。到了晚上,他们便和着音乐举行宗教性的仪式。

    开始动工盖房子的时候,他们发现很多现实的困难。比如运载红石的花费太大,此地方圆四公里内没有半滴水等等。然而雷蒙德并不气馁,他雇了更多人开始挖井,很可惜,几个星期后宣告失败。他们回到雅典,申请了一个特别许可证,可以在晚上前往神殿。这样,他们经常坐在酒神露天剧场里,朗诵诗歌、跳舞,度过那些没有水的夜晚。

    梦断

    一个月夜,他们照例坐在酒神露天剧场,忽然听到一阵尖锐的男童音从半空升起,这是小男孩特有的声音,带着一股凄凉又独特的意味。紧接着,一阵阵的声音互相应和,似乎是在唱古希腊的歌曲。邓肯为这样的奇遇而欣喜万分。

    第二天晚上,这种音乐会仍然在继续,邓肯拿了些银币给这些小孩们,表示赞赏。第三晚、第四晚,参加合唱的孩子们越来越多。

    邓肯产生一个想法,希望能借着这一群希腊男孩重振古希腊的合唱团。于是,他们每天晚上在酒神剧场里举行古希腊歌曲比赛,颁奖给那些唱得最好的男孩。借着这种竞争方式,他们挑出了全雅典嗓音最好的十个男孩,组成一个合唱班。邓肯还请了一个专攻古希腊文化的年轻教士来指导合唱团的演唱。

    邓肯的日子便是如此过的:研究巴特农神庙、建筑自己的房子,并且配合合唱团翩然起舞。她完全陶醉在自己的工作中,偶尔也会到邻近的村庄走走。

    雅典的政局向来动荡不安,那时候皇室和学生们正处于一种对立的关系。双方为了该用古希腊语还是当代文字而争执不下。成群的学生们举着旗帜在街上游行,支持使用古希腊语。邓肯他们被邀请加入游行队伍,为了恢复希腊文化,他们当然非常乐于参加。这次游行之后,邓肯得到了当地学生的爱戴,他们安排邓肯在市立剧院演出。合唱团的十个男孩和拜占庭教士全都穿上彩色的服装,唱着歌,邓肯也和着他们的歌声翩然起舞。精彩的演出令场内的学生们为之疯狂。

    这之后,邓肯的积蓄又所剩无几了。她在清晨时独自走进酒神剧场,在空旷的剧场里独自起舞,她感觉这将是最后一次在此跳舞。邓肯又爬到山顶站在巴特农神庙前,突然间觉得一家人的梦想就像一个绚烂的泡沬破灭了。他们不可能长久地留在希腊,很难重新恢复古希腊诗歌和古代悲剧性的舞蹈,虽然这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

    三天后,邓肯一家动身前往维也纳,她带走了由十个男孩组成的合唱团。

    回顾在希腊的这一年,邓肯的记忆里都是美好,她在家人的鼓励和支持下,尝试追溯两千年以前的美丽文化。尽管最后以失败告终,但那些美好的回忆一直伴随着邓肯。

    重振希腊诗歌

    某天早上,邓肯一行人到达维也纳。稍微休整一下之后。他们就开始在维也纳平民面前举行演出。合唱团的小男孩们吟唱古希腊诗歌,邓肯则配合歌词的意义舞蹈。

    邓肯在维也纳期间,罗密欧不曾来看过她,当然,邓肯也渐渐淡忘了这个人。她将自己的全部心力都奉献在重振希腊合唱团上。关于私人生活方面,她也结交了一些新的朋友,比如赫尔曼·鲍尔。

    几年前鲍尔曾经看过邓肯的舞蹈。他对邓肯从希腊带回来的男童合唱团很感兴趣,还在维也纳的报上写了许多推崇的文章。

    那时候鲍尔约30岁,头很大,覆盖着茂密的棕发,并且还蓄着胡子。他经常在邓肯表演结束后到旅馆来找邓肯聊天,他们常常彻夜长谈。但是,这两个人之间一直是纯洁的友谊关系,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牵扯。不是鲍尔有什么不好,而是邓肯自从在布达佩斯和罗密欧分手后,她就打算将未来的时间和精神完全奉献给艺术工作,避免重蹈覆辙。

    邓肯在维也纳的演出又再度获得成功。带着获得的财富,邓肯一行人又前往慕尼黑。他们的合唱团在当地引起了一些教授和知识分子的注意。有位教授还为此做了一次演讲,讨论古希腊的诗歌和拜占庭的音乐。

    大学生们对于邓肯的表演更是感到兴奋。但是他们明显只迷恋于邓肯的舞蹈,而对合唱团宣扬的希腊诗歌并没有任何兴趣。

    在这段时间里,这些从希腊来的小孩们因为无法适应新的环境,而变得脾气暴躁没有礼貌。他们几乎不停地要黑面包、熟的黑橄榄和生洋葱,如果餐桌上没有这些食物,他们就会对侍者动粗。邓肯没有办法,只能在他们吃饭和睡觉的时候看着他们。

    六个月之后,这些孩子们天使般的稚音慢慢变调了,他们也到了叛逆期,开始变得倔犟而不服从管束。

    经过多次焦虑的讨论后,邓肯决定送他们回雅典。她先带他们到一家很大的百货公司,为他们添置了一些新衣服,然后送他们乘火车返回雅典。这群男孩离开后,邓肯暂时将复兴古希腊音乐的事搁置一旁,转而研究德国作曲家格鲁克的作品。

    在慕尼黑期间,邓肯的家成了艺术圈和文艺界人士每星期聚会一次的场所。他们在这里多次讨论是否能将舞蹈归于艺术的范围内。德国人对每一项艺术都能深入地探讨,而且都能严肃地考虑这些问题。邓肯的舞蹈形式变成他们激烈辩论的一个主题。报纸上不断刊出这些见解,他们有时候称赞邓肯是一个发现新艺术的天才,有时候又把邓肯贬低为一个破坏者,破坏了传统的古典舞蹈,如芭蕾舞等。

    那些经常到邓肯家的文艺界人士中,有一个叫卡尔·菲登的年轻人,他的额头特别高,眼镜后头藏着一对敏锐的眼睛,他一直向邓肯灌输尼采的天才思想。他认为唯有尼采才能让邓肯真正明白自己所要追求的舞蹈意义。他每天下午都来找邓肯,并用德文念一些尼采的作品给邓肯听。遇到邓肯不懂的辞句,他便一一详细解释。

    邓肯沉迷在每天和卡尔相聚的时间里,因此百般不愿意接受葛诺斯希望她到汉堡、莱比锡等地做一次短暂演出的安排。邓肯告诉葛诺斯,她对环球演出一点也提不起兴趣,她的理想是创造一种崭新的舞台动作和创立一所舞蹈学校。其实,建一所舞蹈学校一直是邓肯的理想,从她小时候在这方面的尝试上我们就可以看得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理想不但没有被现实消磨,反而越来越坚定而强烈。葛诺斯显然对邓肯的这个想法感到沮丧,他不断地尝试说服邓肯,伦敦以及其他地方已经开始有人模仿邓肯的舞蹈、服装和布景,深受观众的喜欢。可是邓肯的信念十分坚定,这些新闻对她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夏天来临时,邓肯决定前往拜雷特,去寻访作曲家瓦格纳的音乐渊源。这个决定令葛诺斯暴跳如雷,但是却无可奈何。然而,还没等邓肯动身,瓦格纳的遗孀就亲自来拜访她了。

    邓肯觉得瓦格纳夫人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女人,她有一副高大的身材,眼睛很漂亮;鼻梁稍微高了一点,前额宽阔。她非常精通哲学,许多艺术家的作品她都如数家珍,她对邓肯的舞蹈艺术也很感兴趣,并且提到瓦格纳先生与邓肯一样最讨厌芭蕾舞和它的服装。接着她又邀请邓肯到拜雷特演出,邓肯也对她讲述了自己想要建立一所舞蹈学校的愿望。。

    瓦格纳的知音

    5月的一天,邓肯到达拜雷特。她每天都会接到瓦格纳夫人的邀请,请她共进午餐或晚餐,或者邀请邓肯到她的别墅共度良宵。瓦格纳夫人的款待既亲善又很有档次,她的客人中不乏音乐家、艺术家,或是伯爵,以及从各国来的使节。

    从别墅图书室的窗口就能看到花园中的瓦格纳墓,午餐后,瓦格纳夫人习惯挽着邓肯到花园,绕着坟墓散步,这时候瓦格纳夫人的谈话中总带着淡淡的忧郁和神秘。

    晚上别墅里经常有四重奏,每一项乐器都是由著名的音乐家弹奏,他们都在别墅里受到了很好的款待。

    邓肯觉得能穿着白色的舞衣,加入这一群出名又充满智慧的艺术家的聚会,实在是一件很荣幸的事。他们开始对歌剧《唐豪瑟》里的音乐展开谈论,这出歌剧的音乐充分表达了一个人对肉欲的强烈渴望。

    瓦格纳夫人邀请邓肯参加了《唐豪瑟》的演出。所以那段时间,邓肯从早到晚都在山上的红砖庙里参加所有的排演,期待首度正式演出。为了深刻理解剧中的意思,邓肯很用心地熟读剧本的原文,每每这时,她总是被瓦格纳的音乐撼动不已。邓肯将自己完全融入剧中,外界的一切对她都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这一次演出给邓肯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也是邓肯一次难得的经验。

    旅馆里很拥挤又不舒服,邓肯某一天散步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一栋很特殊的旧石屋。这像是以前猎户打猎时所住的房子。里面有一间很大又漂亮的客厅,斑驳的大理石阶从屋前一直延展到花园。不过由于年久失修,一切显得很杂乱。石屋里面住着一户农家,他们已经在此住了二十多年。邓肯出高价将石屋租了下来,然后找来油漆工和木匠整修房子。墙壁被重新粉刷成柔和的绿色调。邓肯又到柏林买了一些沙发、椅垫、柳条椅和书籍,最后将这栋房子取名为“菲利普庐”。

    这时候,邓肯独自一人留在拜雷特,母亲和伊丽莎白到瑞士避暑,雷蒙德回到他挚爱的雅典,继续建筑他们的宫殿。雷蒙德经常打电报给邓肯,将工程的进度告诉她,同时也会向邓肯索要下一步的花销。慢慢地,邓肯发现这笔费用实在太令人吃不消了。

    从离开布达佩斯到现在,已经两年了。这两年时间里,邓肯一直过着洁身自爱的生活,连她自己都很讶异这种类似处女的心态,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和脑力先是沉浸在希腊的文化里,现在则完全投入到瓦格纳的音乐中。但是爱情似乎总是在不经意间来临,而且完全是不同的形式。邓肯和她的朋友玛丽住在“菲利普庐”,因为这间石屋没有佣人房,所以她的仆侍和厨师便寄宿在不远处的一家小旅馆。有一天晚上,玛丽很惊恐,她叫着邓肯:“伊莎多拉,我并非有意恐吓你,但是你过来窗口看看。在对面一棵树下,每天午夜后,总会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抬头注视你的窗口。我怀疑他是不是一个存心不良的夜贼。”

    邓肯从窗子往外看,的确有一个清瘦的小男人站在树下仰望她的窗户。邓肯也很害怕。突然间,月亮升过树稍,照亮了他的脸,邓肯和玛丽都看清了这个男人的面容。这是她们认识的人,他叫亨利·索德。

    玛丽轻声告诉邓肯:“这一个星期来,他每晚都站在那里。”

    邓肯在睡衣外套了一件外衣,跑出门外,朝着索德冲过去。

    经过一番交谈,邓肯知道了索德对她的心意,冰封了两年的心重新得到爱情的滋润,邓肯的全身似乎都焕发出光彩。

    此后,几乎每天晚上索德都会到“菲利普庐”来,他与邓肯畅谈艺术,有时也会带来一些他正在写的一部著作的手稿,并把写好的那一章念给邓肯听。他也将但丁的整部《神曲》从头至尾仔细地念给她听。他经常由深夜读到黎明,然后踏着晨曦离开“菲利普庐”。有一天早上,当他刚离开“菲利普庐”时,瓦格纳夫人便来拜访邓肯。

    瓦格纳夫人在晨光中一路走来,她脸色苍白,心里似乎很不安。邓肯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但是事实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们两人昨天曾为了《唐豪瑟》一剧发生了争执,瓦格纳夫人反对邓肯在跳酒神之舞时多加入的意义。昨晚她无法入睡,起身翻阅瓦格纳的遗稿,发现一本瓦格纳亲笔写的笔记簿,这本未出版的手记对于酒神之舞有很明确的批注。

    这位和蔼的妇人迫不及待,在天刚破晓时便前来向邓肯解释,并认同了她的看法。瓦格纳夫人说,“亲爱的孩子,你好像得到了瓦格纳的亲自指点。看看他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它和你的直觉完全符合。从此以后,我绝对不干涉你,你可以自由地在拜雷特支配自己的舞蹈演出。”

    瓦格纳在世的时候绝对想不到,邓肯这个以舞蹈为毕生事业的女孩子会是他的知音。邓肯也对瓦格纳的音乐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她的身心都被它所占据,但是有一天在瓦格纳夫人的别墅午餐时,邓肯平静地宣布:“瓦格纳大师的音乐有一项错误,这项错误和他的天才一样大。”

    瓦格纳夫人用一种惊讶的眼神看着邓肯。全场来宾顿时鸦雀无声。

    “是的,”邓肯继续以年轻人自信的态度说下去,“瓦格纳大师有一项严重的错误,所谓的歌剧形式完全不合理。”

    这时全场越来越沉默,这种气氛令人难受。邓肯进一步解释戏剧是用语言来表达的,语言能力由大脑产生。而音乐是一种抒情的东西。要将两者组合在一起表达情感是不可思议的。

    满座宾客十分惊愕,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当然,这可能是邓肯的表达使他们太过吃惊,也有可能是邓肯的想法没有人赞同。但是邓肯没有理会这些,她继续说:“人类必须先说话,然后唱歌,最后再跳舞。但是说话经由大脑的思考而来。唱歌是情绪的宣泄。舞蹈则是酒神狂放时的行为,很可能将一切湮没。因此不论采取任何方法来混合三者,都是绝对不可能的。因此歌剧这种艺术形式完全无法成立。”

    这些言论使得邓肯遭受了一些攻击,好在那个时候文艺圈的整个氛围比较宽容,很快,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

    海克尔来访

    1897年邓肯在伦敦的时候,曾经在不列颠博物馆读到海克尔作品的英译本。他对于宇宙间各种不同现象的清晰阐释,令邓肯印象深刻。于是她写了一封信给海克尔,感激他的作品带给她的影响。后来邓肯在柏林演出时,海克尔写了一封回信给她。

    那时候,海克尔由于言论激烈,遭到德国皇帝的放逐,没有允许不得回到柏林,但是他们之间仍然保持着通信。等邓肯到拜雷特后,她写了一封信邀请海克尔来参加他们的餐会。

    在一个下雨的早晨,邓肯乘了一辆马车到车站接他。这位伟大的学者从火车上走下来。他当时已经60多岁,但是身体仍然高大健朗。他留着白头发和白胡子,穿着一件宽松而下垂的衣服,并且还挽着一个绒毡制的手提包。海克尔与邓肯的交往一直止于通信,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这时都立刻认出对方。海克尔用宽厚的臂膀拥住邓肯,大把的白胡子几乎盖住她的脸。他全身焕发出一股健康、强健、智慧的馨香——假若一个人的智慧能用香味来形容的话。

    邓肯带海克尔回到“菲利普庐”,她早在房里摆了许多花。然后邓肯冲到瓦格纳夫人的别墅,骄傲地宣称海克尔正在她那里做客,他想前往观赏“巴西佛”的演出。出乎意料,这个好消息得到的响应竟然非常冷淡。瓦格纳夫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而海克尔则是自达尔文以后最伟大的宗教破坏者。他所阐扬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在瓦格纳夫人的别墅里得不到热烈的认同。不过邓肯很诚恳而直接地向瓦格纳夫人说明了海克尔的伟大思想,以及她对他的崇拜。瓦格纳夫人勉强送给邓肯一张包厢的戏票。

    那天下午,在演出中场休息时,邓肯穿着希腊式的舞衣,赤裸着腿和脚牵着高大的海克尔的手一起散步,这种举动令在场的观众震惊不已。

    海克尔在观赏演出时非常沉默,直到第三幕邓肯才明白,剧中神秘的气氛根本无法引起他的共鸣。他的心智完全趋于科学化的理性,无法容纳这些传说中的奥秘。

    后来,邓肯特意为海克尔举行了一次宴会。邀请到为数不少的贵宾,有刚到拜雷特访问的保加利亚国王费迪南德、德国皇帝的妹妹萨克森梅林公主,以及其他一些艺术家和文学界人士。

    邓肯在这次聚会上做了一次演讲,歌颂海克尔的伟大,然后开始以舞蹈向他致敬。海克尔称赞邓肯的舞蹈有如大自然间真理的表现,又说她的舞蹈表演符合一元论,来自一种渊源,并且朝着单一的方向发挥。接着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巴里献唱。这些人在一起吃晚饭,饮酒作乐,一直到天亮才结束。海克尔那天兴高采烈,好像小男孩似的。

    第二天早上,海克尔照常一大清早便起身,邀请邓肯陪他一同到山上散步。邓肯答应了,但是不如他那么热心。因为前一夜的狂欢十分疲累,何况海克尔总是在散步的时候,对邓肯评论路边的每一个石头、每一株树和各种不同的地层。

    当他们爬到山顶后,海克尔挺拔地立在山上,带着一种嘉许的眼神观望大自然。他背着书架和画具,开始描绘森林以及山丘的岩石。虽然他是一个优秀的画家,然而邓肯认为他的作品里缺乏艺术家的想象力,反而比较像科学家精密的写实。当邓肯向他讲述巴特农神庙时,他最感兴趣的是大理石的成分,以及大理石来自地球的哪一层,反而对邓肯所说的巴特农神庙是希腊雕刻家菲狄亚斯的精心巨作等事漠不关心。

    有一天晚上,邓肯和一些朋友在瓦格纳夫人的别墅里聚会,忽然接到保加利亚的费迪南德国王要来拜访的消息。全体宾客都起立敬礼,但邓肯依旧优雅地靠在沙发上。费迪南德国王并没有在意这些,反而立即朝邓肯走过来,坐在她旁边,开始谈论他对古希腊文化的强烈喜好。邓肯告诉他,自己梦想创立一所学校以便带动古希腊文化的复兴。费迪南德国王非常兴奋,他大声说:“这是一个很可爱的想法,你可以到我在黑海的宫殿来,将学校设在那里。”

    晚餐时,邓肯与费迪南德国王的谈话达到高潮,费迪南德国王接受了邓肯的邀请,答应稍后会找个时间到“菲利普庐”与她共进晚宴。费迪南德国王没有食言,果真到“菲利普庐”和邓肯以及她的朋友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邓肯逐渐将费迪南德国王视为一位引人注目的诗人、艺术家、理想者和高贵的知识分子。

    后来,费迪南德曾多次到“菲利普庐”拜访,他与邓肯谈论艺术,常常忘记了时间。这一度在拜雷特引起轩然大波。“菲利普庐”有许多沙发、凳子、玫瑰色的灯,又经常在夜晚传出阵阵高歌,并可以看到有人舞蹈的影子。附近村庄里的人认为这里是邪恶的殿堂,是一座真正的女巫的住屋,并将他们的聚会渲染成某种“秘密仪式”。

    邓肯还在这里认识了一些军官,他们经常邀请邓肯早上和他们一同去骑马。邓肯穿着希腊式的舞衣和凉鞋,不戴帽子,让长发在旷野里飘扬。从“菲利普庐”到演出的剧院有一大段距离,于是邓肯便向其中一位军官买一匹马来代步。但是这匹马不太容易驾驭,它时常使性子刁难邓肯。比如自动地停在路旁的酒馆,因为那些军官们经常在里面喝酒,它的四只脚牢牢地钉在地上不肯移动,直到它的前主人的朋友们笑着走出来,并且护送邓肯一程。我们可以想象邓肯在大庭广众面前的窘态。

    当《唐怀特》再次上演时,邓肯身着透明的舞衣舞动在一群穿着粉红色芭蕾舞衣的女孩中,这举动引起了不少批评。最后连瓦格纳夫人也失去了支持邓肯的勇气。她让女儿送一件衬衣到邓肯的包厢,希望邓肯将它穿在薄纱下,但遭到了邓肯的拒绝。邓肯说:“要我跳舞就要尊重我自己所选择的服装,否则免谈。”

    之后,人们陷入了一场讨论,讨论邓肯裸露光滑的皮肤是否合乎道德。邓肯对这些不置一词。

    夏天结束时,索德前往外地做一次巡回演讲。邓肯也为自己安排了一次旅行。她离开拜雷特,到德国其他地方走走看看。

    她的第一站是海德堡,当时索德正在这里对他的学生们发表演说。邓肯也聆听了这次演说。索德以一种抑扬顿挫的语气对学生们谈论艺术。当他演讲到一半时,突然提到邓肯的名字,并且告诉那些男孩子们,一种崭新的艺术形式被邓肯从美国带到欧洲。他对邓肯的赞美令邓肯觉得有些不安,却又很快乐和骄傲。那天晚上,邓肯为这群学生舞蹈,然后他们拥着她在街上游行。最后,邓肯和索德站在旅馆的台阶上,接受学生们的崇拜和爱戴。海德堡的每一家商店的窗口都挂着索德的画像,每家商店也都发售邓肯的一本小书《未来之舞》,他们两人的名字经常被连在一起。

    离开海德堡之后,邓肯继续她的旅行。但是,浓烈的思念一直笼罩着邓肯的情绪。她开始变得毫无食欲,经常出现昏眩感。后来更是经常在夜里听到索德呼唤她的声音。

    回到拜雷特之后,邓肯的状态一直如此。熟悉邓肯的观众开始为她的羸弱而焦虑,并且谈论她日益消瘦的原因。邓肯常常吃不下也睡不着,经常眼睁睁躺到天亮。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消除这份痛苦。

    这种坠入深渊的折磨,直到她的经理为她带来一份前往俄国表演的合同时,才告解脱。圣彼得堡离柏林只有两天的车程,但是一越过国境,好比是跨入另一个不同的世界。越过俄国的国境后,大地被整片的白雪和一大片森林所覆盖。皑皑的雪地无穷地延绵下去,透骨沁心的寒气,似乎要将邓肯的热情冷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距离太远,邓肯幻觉中索德的声音越来越模糊。邓肯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从车窗跳了出去,赤裸着身体在雪地里奔走,全身都被冰凉的雪气所笼罩。她不知道这样的梦代表着什么,当然,我们也无从得知。

    俄国的震撼

    邓肯乘坐的火车因为风雪的侵袭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十二小时,凌晨四点才到达圣彼得堡。当邓肯步下火车时,车外的气温大约在零下十度。邓肯二十多年来从没有到过如此寒冷的地方。

    没有人来接邓肯,她只能让女仆留下来看管行李,独自乘着一辆单马的马车前往旅馆。途中,邓肯看到了一幕恐怖的画面,多年之后回忆起那个画面她依然觉得十分震惊,她说即便是爱伦坡描写的任何可怕的情景也比不上当时的那种气氛恐怖。

    邓肯在马车上远远地看到一长列队伍,颜色是黑的,气氛悲伤凝重。那是一些人吃力地抬着棺材,很多棺材,一个接一个。马车夫将车速缓缓降慢,躬着身体在胸前画十字架。邓肯问车夫怎么回事。邓肯并不懂俄文,但是车夫试着用手势向她解释,这一批死者全是工人,他们几天前在毫无抵抗的情形下在冬宫前被射杀。这就是俄国十月革命之前著名的冬宫请愿事件,它发生在1905年1月。事件的起因是工人们生活困难,前往冬宫请求沙皇援助,但是被沙皇政府下令枪杀。邓肯叫马车夫暂时停车,她望着面前经过的队伍,默默地为这些可怜的人祈祷。

    这一幕场景对邓肯的影响很大,如果没有看到这些,她以后的道路可能会有所不同。那一刻,站在这列连绵不尽的队伍前,那种悲恸使得邓肯暗自发誓,一定要设法解救这群被蹂躏的百姓。她想到自己之前沉浸在爱情的痛苦中难以自拔是多么的幼稚和无知,跟这样一出悲剧相比,自己在爱情上的失落又算得了什么呢?邓肯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艺术似乎在社会改革面前并没有什么用处,她开始思考怎样借助艺术来帮助苦难的人们,来实现社会的变革。到了旅馆之后,邓肯倒在床上狠狠地哭了一场,她必须借助眼泪发泄心里因为之前看到的场景而产生的无法消弭的悲哀。

    稍晚一些时候,圣彼得堡一个剧院的经理带了一束花来看望邓肯。

    两天之后的夜晚,邓肯开始在圣彼得堡的上流人士面前表演。那些人看惯了芭蕾舞华丽的演出和奢侈的布景,转而再看邓肯这个年轻女孩的舞蹈,你可以想象他们的惊讶。邓肯那一天穿着网状的舞衣,在一片蓝色的布景前舞着肖邦的曲子,用自己的灵魂契合肖邦的精神!当第一幕结束时,观众席迫不及待地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邓肯想着那天早上看到的出殡队伍,和着肖邦那悲伤的音乐,将内心的情绪完全宣泄出来。

    第二天,有一个相当迷人的小女人来拜访邓肯,她穿着一件黑貂皮的大衣,戴着一副钻石耳环和一条珍珠项链。她自称就是俄国的舞蹈家金斯基,她特地代表俄国的芭蕾舞界前来邀请邓肯当天晚上到歌剧院欣赏她们的表演。过去在拜雷特时,邓肯经常遭到芭蕾舞者的奚落和憎恨。他们甚至还故意在邓肯舞蹈的地毯上撒了许多大头钉,使她的脚受伤。如今,俄国芭蕾舞者对她的这种转变使邓肯又惊又喜。

    晚上,他们派一辆铺满皮垫很温暖的豪华马车来接邓肯到剧院,邓肯被安排坐在最前端的包厢,包厢里摆着鲜花、糖果,还有三个住在圣彼得堡的富家少爷。邓肯依旧穿着白色的舞衣和凉鞋,和这群奢华的贵族聚在一起可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邓肯向来很反对芭蕾舞,她认为那是一种虚伪又做作的艺术,甚至在邓肯的观念里,它已经偏离了艺术的范围。但是,这一晚,当邓肯看到金斯基好似仙女一样在舞台上轻飞快舞时,也不得不为她喝彩,她那完美的姿态已经超出人类所能做出的一切造型,反而更像一只轻盈的小鸟或蝴蝶。

    中场休息时,邓肯看到很多美丽的女人共聚一堂,她们穿着露肩的晚礼服,身上戴满珠宝,由一群穿着体面的男士们陪着。这一幕歌舞升平的豪华景象和那天早上邓肯看到的送葬场景天差地别。邓肯觉得很讽刺,面前这些人和其他国家的所谓贵族有什么不同呢?

    表演结束后,金斯基邀请邓肯到她的宅邸用晚餐。邓肯在她家遇到了迈克公爵。当邓肯向他诉说想要为平民儿童办一所舞蹈学校的计划时,他显得很惊讶,而且似乎不太明白邓肯的话。

    几天后,俄国的芭蕾舞者保罗娃邀请邓肯观赏她的芭蕾舞。邓肯依然不能接受芭蕾舞违反艺术和人类情感的动作,但是她为保罗娃的精彩演出而热烈喝彩。

    演出结束后,他们到保罗娃家吃晚餐,她家比金斯基家来得朴素,但却同样高雅。邓肯坐在两个画家巴克斯特和邦洛斯中间。在这里邓肯还第一次认识了戴格希里夫,她和他热烈地讨论邓肯心中的舞蹈艺术和芭蕾舞的缺点。

    那天晚上巴克斯特为邓肯画了一张素描,这张肖像画现在收在他的画册里。画上的邓肯样子十分端庄,卷松的长发斜披在一边。巴克斯特也谙于命相学,那天晚上,他帮邓肯看手相,发现她的手心有两个十字形的手纹。他对邓肯说:“有一天你将会盛名载誉。不过你会失去最亲爱的两个人。”当时,邓肯对这个预言并没有在意,多年之后,它却真的应验了。

    晚餐后,精力充沛的保罗娃再度跳舞娱乐宾客。那一晚,邓肯和其他人凌晨五点才离开她家,临走时,她又邀请邓肯早上八点半来看她工作。邓肯实在是很疲倦,所以整整迟到了三个小时。

    整整一天,邓肯看着保罗娃穿着一片薄纱站在平台上,做出各种很严格的芭蕾舞动作。旁边有一位老绅士抱着小提琴为她配合节拍。后来,邓肯才知道这位老绅士就是鼎鼎大名的佩提帕斯。

    邓肯承认,保罗娃的技艺惊人,那是她无法做到的。她的身体结实似铁,柔软似胶。她美丽的脸庞呈现出一种坚毅的神情。她的动作连贯,一刻也不停。她的训练方式好像要让躯体的活动完全脱离心智的控制。这是邓肯一直反对的,她一向认为躯体是反映心灵和精神活动的媒介物,二者合为一体才是真正的舞蹈艺术。

    午餐时,保罗娃脸色苍白,坐在餐桌旁几乎不能进食任何食物或饮品。下午,保罗娃将邓肯送回旅馆,然后前往皇家剧院参加一幕预演。

    邓肯倒在旅馆的床上昏沉沉睡去的时候,还在庆幸自己没有成为一个芭蕾舞者。

    第二天,邓肯前往参观皇家芭蕾舞学校,在那里她看到许多小学生一排一排地站着,正在练习一些令人痛苦的课程。他们需要踮着脚尖站立数小时。这些宽敞的练舞室里,除了墙上挂着一张沙皇的相片外,没有任何美丽或动人的装饰,简直像极了一间囚房。邓肯越来越相信皇家艺术学院是自然和艺术的仇敌。

    在圣彼得堡住了一星期后,邓肯转往莫斯科,那里的观众刚开始时并不如圣彼得堡的观众那么热情地招呼她,但是邓肯的表演结束后,她迅速成了莫斯科备受欢迎的舞者之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说明:

    大约在1905年间,我不记得正确的日期了,我认识了当代最伟大的两个天才,他们留给我的印象很深刻——伊莎多拉·邓肯和戈登·克莱格。我在无意间前往观赏伊莎多拉·邓肯的舞蹈发表会,我事先从来不知有这个人,而且没有看过她来莫斯科表演的宣传海报。因此我很惊讶还有不少观众来看她的演出,特别是其中大部分是艺术家或者雕刻家,像马蒙托夫等人。此外,尚有许多芭蕾舞的艺术家和经常来剧院或首度来到剧院的观众共聚一堂。邓肯一开始在舞台上露面,并没有引起很大的反响,我不习惯看到一个几乎赤裸的身躯在台上舞蹈,因此没有注意也不太明白这个舞者的艺术。第一个节目只引起一些疏落的掌声和小小的口哨声。但是经过几幕成功的演出之后,特别是其中有一节非常感人,我再也无法像其他观众那么漠然,率先鼓起掌来。

    中场休息时,我这个伟大艺术家的新信徒,跑到台前去鼓掌,更使我高兴的是,我发觉身边站着马蒙托夫,他正和我做着相同的动作,紧邻马蒙托夫还有一位著名的艺术家、一位雕刻家和一位作家。当观众看到这一群热烈鼓掌的人士中不乏莫斯科著名的艺术家和演员时,他们感到很迷惑。这时嘘声停止了,观众也跟着大声喝彩,接着又不断响起“再来一次”的呼声。当表演接近尾声时,会场已经是一片喧腾的景象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再没有错过一次邓肯的舞蹈会。我之所以很想看到她,无非是受到内心一股艺术感的指使。后来,当我逐渐了解她的舞蹈方式时,我才知道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各种人基于不可知的原因本着自然创作的原则追寻艺术。当他们见面时,便会惊讶彼此的想法竟然不约而同。这便是我和邓肯见面时的情绪。我们似乎在交谈前就已知悉对方的思想。邓肯第一次到莫斯科时,我没有机会和她深交。但是当她后来再到莫斯科来时,她到过我们的剧院,我视她为上宾。这种接待的热忱逐渐扩大,我的同仁都加入接待的行列,因为他们已经认识到她是一个杰出的艺术家而且深深喜爱上她。

    邓肯不懂得应用逻辑方法有系统地说明她的艺术。她的想法都是即兴而来的,就像日常生活中许多不期而遇的事。举例来说,有人问到谁是她的舞蹈启蒙者时,她回答说:“舞蹈女神。从我学习站立时便能跳舞。我的一生都在跳舞,世界上所有的人也必须跳舞。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如果有人要阻挠这种行为或是忽略自然赐给我们的天生需要,那都是徒劳无益的。”

    那时候,我也在寻找一种创作的动力,演员们未上台前,皆应先为自己的心灵灌上这股原动力。显然,我提出的问题一定令邓肯觉得很厌烦。我常常在她演出或排演时仔细观察她,当她产生灵感时,她的表情会有显著的变化,然后她闪烁的眼神中会透出她心灵上的蜕变。回想我们多次关于艺术的讨论,比较我和她的做法,我发觉我们虽然循着不同的途径,然而最终的目标却是一致的。

    这一次,邓肯在莫斯科期间并没有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有过太多交往,就像文章中描写的那样,两个人的交往要延后到1913年。

    邓肯这段时间经常到莫斯科的剧院观看各种演出,但是芭蕾舞除外,她还是无法接受这种将心灵和躯体剥离开的艺术。

    俄国的食物也给邓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是鱼子酱。邓肯似乎很喜欢它,甚至觉得在莫斯科这样严酷又多雪的气候里,鱼子酱已经治好了她与索德分开的伤痛。

    离开莫斯科后,邓肯前往基辅举行短暂的演出。演出结束,邓肯走出剧院的时候,成群的学生围在剧院的广场,愤怒地和剧院的经理争吵,甚至围住邓肯,不让她通过,直到邓肯答应为他们再举行一次舞蹈会,因为他们付不起剧院的票钱。邓肯很快乐,她觉得自己的艺术对他们的心智有所激励,全世界的学生中再也没有像俄国学生们这么重视艺术和生活理想的了。

    第一次到俄国的旅程不得不就此结束,因为邓肯先前另订有合同,必须要在2月间返回柏林。虽然邓肯这次访问的时间很短,但是却给俄国民众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支持邓肯的人和反对者不断发生争执,芭蕾舞迷和邓肯迷甚至还发生过一次决斗。

    创办舞蹈学校

    邓肯回到柏林后,下定决心要开始成立她梦想中的舞蹈学校。她把这个计划告诉了母亲和姐姐,伊丽莎白对这件事情非常热心。她们立即出发寻找一所适合设立未来学校的房舍。一个星期后,她们在格鲁尼沃尔德区找到一所很大的住宅,这栋住宅先前住着一群工人,她们将它买了下来。

    接着,伊丽莎白和邓肯又到商店买了四十张小床,每张床上铺着白棉布的床单,用蓝色的丝带系着。邓肯几乎将这个舞蹈学校布置成了艺术馆。房子中间的大厅里,挂上了一张比真人大一倍的亚马逊女神画像;宽敞的舞蹈室里,则有拉比亚的半浮雕作品和多纳泰罗的跳舞的小孩;在寝室里,也有许多蓝色和白色的拉比亚的婴孩雕塑作品。

    所有的画像在他们优雅的举止和形式上似乎都有一股相连的手足之情,好像不同时代的小孩们都会越过时间的藩篱,彼此聚在一起。邓肯希望自己学校里的小朋友们能在这些画像的环绕中学习或舞蹈,这样势必能被这些画像上的孩子们的气质和氛围所感染和熏陶,也会和他们一样欢乐和优雅。这是培养孩子们优美态度的第一步,也将是迈向新舞蹈艺术的第一步。

    邓肯还在学校里摆设了各种不同姿态的年轻女孩的画像,有正在健身房里接受各种训练的,有披着薄薄的衣裳奔跑的,还有古希腊祭仪中携手跳舞的。在邓肯看来,这些都代表未来的理想,她希望学生们能受到这些美的意念的感染。

    除此之外,邓肯当然也制定了一些训练的标准。首先是体力和柔软度的训练,然后才开始舞蹈训练,必不可少的还有一些艺术上的感染和熏陶。

    这些每日的自然训练主要是为了充分发展身上的每一分潜能,以便身体能成为一个完美的媒介,将内心的各种不同情绪循着这一个优美的媒介传达出来。

    这些训练的初步工作先由肌肉着手,经过一些必要的体育训练后才开始舞蹈的初步教学。舞蹈的初步学习是先学习一些节奏简单的步法,随着这些简单的节奏缓缓移动,然后配着复杂的节奏学习快步法,接着再按着节奏的某段慢慢跑、慢慢跳。借着这种学习声音旋律的方法,使学生们学习动作的旋律。这些旋律能够组成最复杂和最细腻的结构。不过,这些练习仅是他们学习的一部分,学生们还要打扮得清清爽爽地在运动场、游乐场中运动玩耍,在森林里或草地上自由地跑、跳,直到他们学习到如何借动作轻松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就如同其他人应用说话或歌声一样自然。

    学生们的学习和观察并不受限于艺术的形式,而是根源于自然的景象。譬如风中的流云、摇曳的树枝、飞翔的小鸟和飘零的落叶,对他们来说都具有特别的意义。他们必须学习用灵敏的心灵去观察周围的每一件事物。他们的心中必须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敏锐的感受,以便与大自然的神秘相契合。这样,他们受过训练的身体才能够和大自然的节律相唱和。

    为了募集学生,邓肯在报上刊登了一则新闻,宣称伊莎多拉·邓肯舞蹈学校将开始招收有天分的儿童,让他们能够接受艺术的训练。学校突然开张,预先并没有妥善的计划、资金和组织,这实在是一个很贸然的举动。葛诺斯知道后几乎疯掉,之前邓肯坚持己见,不肯进行环球演出,跑到希腊住了一年,现在又要停止舞蹈生涯,开办学校。葛诺斯无法理解邓肯的想法。

    不久之后,雷蒙德从希腊传回消息,那口井已经吃掉了昂贵的经费。随着时间的流逝,找到水源的可能也越来越小,他们的宫殿仿佛一个无底洞,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填满。最后邓肯没有办法,不得不终止资金上的支持。于是,那座未完成的宫殿变成了一座美丽的废墟,屹立山顶。

    邓肯决定将自己的资金集中,以便为全世界的儿童们创立一所理想的舞蹈学校。她之所以将校址选在德国,是因为那时候,邓肯认为德国是全世界的哲学和文化中心。

    报纸上的招生新闻刊登之后,成千上百的儿童们前来响应。校舍旁边的整条街上都挤满了家长和他们的小孩。

    邓肯对于如何选择学生显然并没有经过认真的考虑,她当时急于把学校办起来,将四十张小床填满。那时,她录取孩子们或许只因为他们有甜蜜的笑容或是漂亮的眼睛,她并没有考虑他们将来是否能成为舞者。

    举个例子,有一次邓肯在汉堡,碰到一个被遗弃的四岁女孩,那是她见过的最安静的小孩。她静静地站在邓肯所在旅馆的大厅里,没有苦恼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像洋娃娃一样可爱。

    邓肯将她带回了柏林。在途中,这个孩子发烧了,是恶性的扁桃体炎。回到学校后,经过三个星期的照顾才将她从死亡边缘救回。救这个孩子的医生叫霍法,他是一位出名的外科医生,也是一个慈善家。他非常支持邓肯创办学校的理想,因此义务充当学校的校医。

    霍法医生经常对邓肯说:“这不是一所学校,而是一所福利院,这里的每个小孩都有遗传病,你将会发觉,要照顾他们健康地生活下去,比教他们跳舞还要花费精力。”不难看出,霍法医生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当时的邓肯并没有放在心上。

    选择学生、组织学校,以及学生们日常的生活占据了邓肯的全部时间,葛诺斯告诉邓肯,世界各地有许多模仿邓肯的舞者得到了本该属于她的财富和声名。这让邓肯多少有些不开心,但并没有影响她目前在柏林的生活状况。每天下午五点到七点,她固定教这些孩子们跳舞。

    那时候,邓肯在柏林受欢迎的程度,实在令人不敢相信。大家称她为“圣洁的伊莎多拉”,甚至还谣传生病的人只要来剧院看邓肯的演出,就能不药而愈。因此如果邓肯的演出是在白天,观众们可以看到一种很奇怪的景象:许多病人躺在担架上观赏她的演出。邓肯的演出服仍是一件白色的小舞衣,穿着凉鞋光着腿肚。观众们来看她的演出,似乎是抱着一股虔诚的宗教热忱。

    有一天晚上,邓肯离开剧院后,学生们拥着她来到著名的凯旋路。在路的中央,他们要求邓肯做一次演讲。邓肯站在马车上对这些学生们演说:

    “世界上没有任何伟大的艺术优于雕刻。但是市中心陈列的这些东西是什么?你们是研究艺术的学生,你们不觉得它们是恐怖的吗?如果你们是真正的艺术研究者,现在就必须将那些丑陋的雕像毁坏!艺术?这就是所谓的艺术?不!它们只不过是德皇的幻影。”

    这些学生们非常赞同邓肯的看法,并且准备实施行动,假如不是警察及时赶到,他们很可能已经毁掉柏林市区的那些雕像了。

    灵魂的伴侣

    这一年夏季的某天夜晚,邓肯在柏林演出。她的直觉告诉她,前排观众里有某些特别的人物。表演结束后,有一个身影闪进了她的包厢,然而来人似乎很生气。他一方面称赞邓肯跳得很好,一方面指责邓肯的蓝色布景是盗用了他的创意。邓肯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她从第一场演出开始就使用的布景,什么时候变成别人的创意了。经过一番交谈,来人明白误会了邓肯,但两个人在舞蹈布景方面的不谋而合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个男人叫做戈登·克莱格,他是艾伦·泰瑞的儿子,也是邓肯一生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男人。

    当天晚上,邓肯的母亲邀请他与她们一同回家用晚餐。吃完饭,克莱格和邓肯畅谈他对各种艺术的看法。

    克莱格的身材高瘦,一张脸酷似他迷人的母亲,但是他的五官更细致。撇开高度不说,他长得有一点女性化,特别是他的嘴唇,既薄又性感。他的眼睛藏在眼镜后头,闪烁着一股坚毅的眼神,给人很优雅的感觉,有种类似女人的柔弱。他的手,手指很长,拇指很粗,显示出一些男人该有的刚强和力量。

    这一天深夜,长谈结束之后,克莱格带邓肯到波茨坦,只为了在黎明时分到一家克莱格十分推崇的咖啡店喝咖啡。到早上九点的时候,他们返回柏林,在一个朋友那里吃了早餐,并休息了一整天。

    傍晚时分,克莱格带邓肯回到他的舞室,他的舞室在柏林市区一栋高楼的顶楼。黑色的地板上了蜡,到处散落着人造的玫瑰花瓣。

    这时候站在邓肯面前的是一位灵巧英挺的天才,邓肯无法自制地对他萌生出一股强烈的爱意。克莱格以相同的热情回应了这种爱意。

    邓肯一度认为克莱格是她灵魂的另一半,他们之间的爱情超越了世俗所能够想象的范围。

    克莱格的舞室里没有躺椅也没有凳子,甚至没有东西可吃。当天晚上他们只好睡在地板上。两个星期后,邓肯才回到家,才又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这两个星期里,邓肯的母亲走遍了所有的警察局和大使馆,报案说她的女儿被人拐走了;邓肯的经理知道她突然失踪后,急得快要发疯。很多场表演被取消,观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经理还是比较聪明的,在报上解释了演出取消的原因——伊莎多拉·邓肯小姐患了严重的扁桃体炎。

    邓肯的母亲对克莱格一声不吭地带走她的女儿很难以接受,她把克莱格赶出了家门。但是邓肯依旧和克莱格交往着。

    在邓肯眼中,戈登·克莱格是当代最杰出的一个天才,他是改变近代整个剧院结构的推动者。如果不是他,人们见到的依旧是古老的布景,不会有随着表演产生各种变化的舞台场景。克莱格一向精神饱满,他从早到晚都神采奕奕,只要喝下第一杯咖啡后,他的想象力就纵横四海,闪闪发亮。邓肯经常和他沿街散步,并总是产生一种好像陪着一位大祭司漫步在古埃及的感觉。克莱格在散步时随身带着铅笔和纸,他常常会突然停下脚步,为柏林市区的某些建筑物和公寓画一幅素描。

    当他在路上看到一棵树、一只鸟,或是一个小孩子时,他的情绪会变得很兴奋。和他在一起绝不会感到无聊。他的情绪不是处于最高潮就是极端相反,就像天气的突然转变。

    经过开始几周狂野的热恋后,克莱格的天才和邓肯自己的艺术开始展开激烈的争斗。克莱格忧郁的心情变得更沉重。他一直埋头于自己的工作,并且希望邓肯能够放下舞蹈学校的事情帮助他。“为什么你不停止这一切活动?”他常常如此说。“为什么你要在台上挥舞你的手?为什么你不留在家里帮我削铅笔?”舞蹈学校是邓肯一直以来的愿望,她不可能放下。两个人开始为了这件事情不断地争吵。

    每次争吵之后,克莱格都会直接摔门出去。轰然的关门声总是把邓肯推进一种莫名的悲伤里。她不停地等他,如果他彻夜不归,邓肯便不自主地终夜痛哭。这些场面不断重复,生活变得不和谐,邓肯有时候觉得无法继续下去了。这场感情开始往悲剧的方向发展。

    虽然克莱格是世界上最能了解邓肯的艺术的人。但是身为一个艺术家,他的自尊心、嫉妒心使他不愿承认女人也能够成为真正的艺术家。

    伊丽莎白之前为舞蹈学校召集了一个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的成员大都是柏林的名女士或贵妇人,伊丽莎白希望能从她们那里获得一些资金上的帮助。但是当她们知道邓肯和克莱格的事后,便写了一封正式的长信责难邓肯的行为,并且说明她们这些上流人士将不再赞助她的学校,因为学校的领导人丧失了道德观念。

    邓肯在音乐厅举办了一次专题演讲,讨论舞蹈艺术的解放,以及妇女们有自由恋爱和生子的权利。

    在这次演讲中,邓肯提出了许多非婚姻生子的例子,旨在阐述她对于婚姻和孩子的看法。邓肯不认为婚姻和孩子有必然的联系,很多人并没有因为未婚生子影响到他们获取声名或财富。撇开这些不谈,邓肯很不明白婚姻的意义何在,一个女人为何要和一个男人订下婚姻契约,当夫妻争吵时,这个男人甚至不想照顾自己的孩子。身为一个经济独立的女人,假如牺牲一切,甚至冒了生命的危险保住自己的孩子,又怎么可以让跟你有婚姻关系的那个男人在以后有任何机会说“在法律上,这个孩子属于我”,然后让他把孩子带走,而你一年只能和孩子相聚三次。

    这场演讲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其中一半的观众很同情邓肯,另一些人则不停地发出嘘声,并且将他们手里的任何东西丢到台上。最后,不同意邓肯看法的听众纷纷离席,邓肯和其他人继续留下来。他们接着探讨了一个有趣的话题,辩论妇女的是非,其中的一些观点比后来的妇女解放运动中的还要先进。

    一直以来,生活上的苦难和不幸,母亲都能很勇敢地面对,成功却反到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脾气变得很怪异,心情也开始持续地不好,没有一件事使她顺心。她开始强烈地表示想回美国,并且不断地说那里的东西比德国好上几百倍。

    邓肯为了让母亲高兴,带她到柏林最高级的餐馆,问她:“母亲,你想吃什么?”她总是回答说:“给我来点小虾。”假如碰上不产虾的季节,她就会抱怨这个国家多么不幸,贫瘠的土地产不出虾来,然后拒绝吃其他的东西。假如刚好有这道菜,她也会发牢骚说这里的虾比旧金山的难吃多了。

    邓肯认为母亲这种性格的转变,很可能归因于她所生存的道德环境。这些年来,她将自己的生命力完全奉献给了孩子们。现在她所有的孩子都找到了自己的兴趣,这些兴趣转移了他们对母亲的注意力。她发觉自己将青春完全耗在孩子们的身上,如今却空无一物。也许,很多母亲都有相同的经验。她这样暴躁的脾气越来越变本加厉,她不断表示要回到自己的家乡。过了不久,她真的回美国去了。

    邓肯的心思完全倾注在舞蹈学校和那四十张小床上。儿童时期的梦想已经开始起航,而且变成了她“坚定的信念”。

    初为人母

    1906年初,邓肯发现自己怀孕了,但她并没有放下工作。

    春天,邓肯签下一个合同,前往丹麦、瑞典和德国表演。她之所以必须做这趟旅行演出,主要是因为舞蹈学校的费用太大了。邓肯所有的积蓄几乎都投到了学校里,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

    在哥本哈根的时候,她看到很多年轻少女黑色的卷发上戴着一顶学生帽,脸上洋溢着聪慧和快乐的神情,独自在街上漫步,她们的行动像男孩子们般来去自如。这使邓肯有些吃惊,因为她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快乐的女孩们。后来有人告诉她,这是第一个规定女子有投票权的国家。

    在斯德哥尔摩时,邓肯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演出完毕后,有一群体育学校的女生将她前呼后拥地送回旅馆。邓肯前往拜访他们的体育机构,但是并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邓肯认为瑞典的体育理论是错误的,这种错误理论指导下的体育训练自然也是错误的。他们认为身体只不过是一种东西,只着重于静态不变的躯体,从而没有顾及想象力,没有考虑到活生生流动的身体。因此他们锻炼肌肉的方法只局限于如何使肌肉发达,而没有想到肌肉有着类似一种机器的架构,蕴藏着生长的丰富能量。

    这期间,邓肯拜访了不少学校,并且尽可能地对学生阐明这一道理,但是学生们似乎无法理解。

    斯德哥尔摩的演出结束后,邓肯经由水路回到德国。在船上,她的身体变得很虚弱,她自己很清楚,目前最好暂时停止旅行。

    回到柏林后,邓肯又到学校照料了一阵子。6月,邓肯到了一个叫那德威克的靠海的小村落,并在附近的沙丘上租下一间白色的小别墅住了下来。邓肯把这间小别墅称为玛利亚别墅。

    邓肯没有丝毫经验,她甚至以为生孩子是一件很完美很自然的事。玛利亚别墅离最近的城镇至少有一百公里,邓肯虽然请了一位当地的医生,但这位医生的医术实在很一般,可惜邓肯并不知情,反而对他很满意。

    从那德威克到最近的村庄凯得威克约有三公里。邓肯独自住在别墅,每天从那德威克散步到凯得威克,然后再走回来。她的玛利亚别墅建在一处沙丘上,与附近连绵不断的沙地完全隔离。邓肯在这里住了四个月,从6月到9月。

    在这段时间里,邓肯一直和姐姐伊丽莎白保持联络,她现在代理邓肯管理舞蹈学校的事务。7月时,邓肯整理出舞蹈学校的各种管理条例,又创造出一百种基本舞步。

    克莱格时常到那德威克看望邓肯,但他的情绪似乎一直不是很好。邓肯并没有感到孤独,幼小的生命已经开始在她体内活动,而且越来越厉害。看着自己美丽无瑕的躯体逐渐隆起变形,邓肯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相反,她觉得很奇妙。邓肯每天穿过那德威克和凯得威克间的沙丘,来到海边,一面看着海浪朦胧地涌上来,吞噬了沙丘,一面漫步在沙滩上,她感觉非常快乐。

    这段时间,邓肯一直拒绝接见任何访客,除了一个值得信任的好朋友。这个朋友经常骑着脚踏车来看望邓肯,并且替她带来一些书和杂志,还常常和她谈论近期的艺术、音乐和文学,这为邓肯孤独的生活增添了很大乐趣。

    尽管如此,邓肯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情绪的低谷,她觉得很多人都离她远去了,母亲在几千公里外,克莱格也不理她,依旧沉浸在艺术中。而她自己越来越不能专注于自己的艺术,她的精神完全转移到身体可怕又奇怪的改变上。邓肯不时回忆儿童时期的旅行、青年时期在异国漂泊的情形,以及她的艺术工作,但是那些事物似乎都已离她而去,变成一幅朦朦胧胧的序幕。现在唯一真实的就只有她的孩子。

    8月时,邓肯请了一位女护士金斯特到别墅来照顾她。她后来成为邓肯很要好的朋友。金斯特是个极为耐心的人,她的到来使邓肯得到了很大的慰藉。从这时候开始,邓肯似乎有点产前综合征的表现,她对生孩子这件事感到害怕了。

    9月,邓肯面对自己与以往相差太多的身材,终于不再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变化了,她开始为自己的体态、雄心和声名感到沮丧和挫败。不过,她并没有仇视自己肚子里的小生命,一想到孩子即将诞生,她还是很高兴。孩子的成长使得她的负担越来越重,她开始走不了多远的路程,脚踝肿胀、腰部酸疼,每个晚上都难受得无法入睡。由此可见,要享受当母亲的荣耀,所要付出的代价多大啊!

    这时候,邓肯在巴黎结交的一位好友来看望她。她的名字叫凯瑟琳,她是一位非常具有吸引力的女人,全身焕发着蓬勃的生命力和勇气。凯瑟琳在玛利亚别墅陪邓肯住了一阵子。

    一天下午,邓肯和凯瑟琳坐在一起喝茶,邓肯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分娩时的痛苦令她几欲昏迷。两天两夜之后,孩子还没有生下来,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到第三天早上,那个荒唐的医生拿了一大堆钳子,也没有替邓肯注射麻醉剂,便开始死去活来地将孩子往外拉。

    不知道是孩子命大,还是邓肯的运气很好,这样痛苦惨烈的生产过程,邓肯和她的孩子居然都平安无事。

    那是一个女孩子,水蓝色的眼睛,十分可爱。所有的痛苦在看到孩子的那一刻烟消云散,这似乎是所有母亲必然要经历的一个过程。

    生产完的第一个星期,邓肯大都躺在床上。孩子满月之后,邓肯带着她与亲爱的金斯特回到舞蹈学校。学生们都很喜欢小宝宝。克莱格为她取名为迪尔德丽。

    夹在两个天才之间

    艾伦娜·杜斯是当时一位很有名的艺术家,邓肯经由舞蹈学校学生的家长与她相识。她对克莱格关于剧院的意见很感兴趣。他们彼此经过一阵热烈的沟通后,她邀请克莱格和邓肯到佛罗伦萨,并且希望克莱格能为她设计一个布景。于是,一行人——艾伦娜·杜斯、克莱格、金斯特、宝宝和邓肯,一同搭车前往佛罗伦萨。

    一路上,邓肯很细心地照顾宝宝,由于奶水不太充足,所以必须用奶瓶喂她其他补给品。无论如何,邓肯非常高兴。因为她心目中最崇拜的两个偶像碰在一起:克莱格可以发挥他的理想,杜斯也可以在衬托她才气的背景前纵情地表演。

    抵达佛罗伦萨后,杜斯住在一家豪华旅馆的皇家套房,邓肯他们则住进附近一间小旅馆。杜斯和克莱格开始初次的正式讨论时,邓肯在讨论中扮演翻译的角色,因为克莱格听不懂法文或意大利文,杜斯则连一句英文也不会讲。邓肯发现自己处在两个伟大的天才之间,左右为难,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处于敌对的态度。邓肯希望能促使他们快乐和融洽,因此说了一些善意的谎言。即便如此,邓肯也看出来,他们不可能携手合作。

    杜斯表演的是易卜生的作品《野鸭》,在第一幕中,易卜生描写道“旧式而舒适的房间”,克莱格想将它改变成类似埃及神殿的样子,有极为高阔的天花板,墙壁尽量往后移。唯一不似埃及神殿的是一个大大的四方形窗户。在易卜生的描写中,从窗户看出去有一片古意盎然的林荫大道,然而克莱格却喜欢将庭院的尺寸改为十米宽,十二米长。从窗口看出去是一片热闹的景象,有黄色、红色、绿色,就像摩洛哥的某些画面。如此的改变根本不是旧式的庭园。

    杜斯看起来不太满意地说:“我知道那是一个小窗户,根本不可能变成大的。”

    克莱格听了,用英文大吼着说:“告诉她,我痛恨任何一个女人干涉我的工作!”

    邓肯谨慎地将他的话翻译出来:“他说他很尊重你的意见,只要你高兴,他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然后,又转向克莱格,向他解释杜斯的意见:“艾伦娜·杜斯说,由于你是一个伟大的天才,因此她不打算对你的布景提出任何建议,只要你喜欢她便同意你。”

    这些对话经常持续好几个小时。邓肯渐渐地对这种善意的曲解感到很厌烦,而且觉得很疲惫。她的健康情况有一点走下坡路,这种烦闷的会谈影响了她的身心康复。但是一想到空前的艺术表演将要展开,想到《野鸭》,想到克莱格将为艾伦娜·杜斯设计出完美的布景,邓肯觉得自己的这点小牺牲是很值得的。

    克莱格开始把自己关在剧院里,面前摆着数十桶油漆和一把大刷子,他亲自粉刷背景,因为他觉得意大利的工人们无法和他沟通。他找不到适当的布幕,便用帆布一块一块地接缝起来。克莱格日以继夜地待在剧院里,很少想过要出来或吃饭。如果不是邓肯每天中午送午餐过去,他可能就没有任何东西可吃。克莱格还下了一道命令:“要杜斯离剧院远一点,不准她到剧院来,如果她来了,我就马上搭车离开。”

    然而杜斯却充满好奇心,很想看看剧院里头在干什么。邓肯只能设法拖住她,和她一同到公园去散步,观赏那些可爱的塑像和珍贵的花草。总之,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去剧院。

    布景终于完成了。邓肯按照约定的时间前往拜访杜斯,并且带她到剧院。杜斯的情绪既紧张又兴奋,邓肯很害怕她这种情绪会突然爆发出来。

    在前往剧院的途中,邓肯也非常紧张,几乎说不出话来。邓肯阻止杜斯从后门进去,她要别人特地打开前门,领杜斯从前门进入一个包厢。这是一段漫长的等待,邓肯感到莫名的困扰,因为杜斯不断地说,“窗户是不是和我想象的不一样?这是哪一幕的布景?”

    邓肯不得不紧紧握住她的手,并且不停地拍拍她的手背说:“再过一会儿——你马上就会看到,再忍耐一下。”但当邓肯一想到那个小窗户已经被放大到不成形时,就不由得没有信心起来。

    经过几小时的等待,杜斯的脾气快要爆发时,布幕终于缓缓升起。

    邓肯几乎不知该如何来描述呈现在她们眼前的那种令人极度惊喜的场面。她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可爱迷人的景致。广大蔚蓝的天空,表现出天体的和谐和无边的高度。每个人的心灵几乎都被吸引到窗外的世界,窗外并没有小的林荫,而是一大片无垠的天空。这片蔚蓝的天空吸取了人类一切的思想、凝思,以及尘世间的愁苦。窗外融和着他的得意、他的欢乐以及他的想象的奥秘。这就是易卜生笔下的起居室吗?不知道易卜生看了会作何感想,或许他会像邓肯一样——默默无语、出神忘我。

    杜斯沉默了好一会儿,也为这样美丽的布景所震撼。然后,她开始赞叹这项艺术工作,她的情绪特别兴奋,拉着邓肯走出包厢,走过黝暗的走廊,爬上舞台的台阶,然后高声喊着:“戈登·克莱格!过来!”

    克莱格从舞台的侧翼走出来,看起来就像一个害羞的小男孩。杜斯兴奋地拥抱他,接着又说了一大串意大利话来赞美他,由于她说得太快了,邓肯根本来不及翻译给克莱格听。

    克莱格得到了这样的认可,似乎并不像邓肯和杜斯那么激动,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当然,邓肯理解这就是他情绪激动的一种表示。

    杜斯叫所有的工作人员集合。她热情地对他们赞扬克莱格的才华,并宣称自己以后的演艺生涯将会一直和克莱格合作下去。然后,又滔滔不绝地批评近代艺术的趋向、近代化的布景,以及演员生命和职业的概念。

    邓肯当时很快乐,她想象着艾伦娜·杜斯将在克莱格的配合下展现她迷人的技艺。她想象着克莱格的前途很光明,剧院的艺术也会蓬勃兴起。但是,邓肯明显忽略了一点:人的意志是很薄弱的,特别是女人。而杜斯也只不过是一个女人,虽然她有卓越的天才——以后的事实印证了这一点。

    《野鸭》上演的首夜,一大群热情的观众挤满佛罗伦萨的这个剧院。当布幕缓缓升起时,全场发出了一阵赞叹声。这是很自然的反应。直到很久以后,在佛罗伦萨的艺术界人士都还记得《野鸭》首度上演的盛况。杜斯穿着一件白色的袍子,宽大的袖子在两旁摇曳生姿。她精彩绝伦的演出,完美地配合着周围的线条和光线。她不停地变换姿势和动作。她的演出好比一个女预言家在宣读伟大的预言。

    演出结束后,他们怀着激昂的情绪离开剧院,克莱格显得非常兴奋。他看到自己眼前的光明远景,为艾伦娜·杜斯从事一连串伟大的奉献,他现在颂扬她就如同从前厌恶她那么激烈。只可惜,这一晚是唯一的一次,杜斯在克莱格的布景前展露她的表演天才。

    兴奋的情绪平静下来后,有一天早上邓肯到银行去,发现她的存款所剩无几。宝宝的出生、舞蹈学校的开支,以及这次到佛罗伦萨的费用,将她的全部积蓄用完了。邓肯自然得设法补救,这时候,圣彼得堡的一位剧院经理寄来一份邀请书,问她是否准备好再度前往俄国表演,同时还附了一份在俄国巡演的合约。

    因此,邓肯离开了佛罗伦萨,把宝宝托付给金斯特照顾,独自搭乘火车前往圣彼得堡。我们可以想见,对邓肯而言这是一段多么痛苦的旅途。这是她首次和宝宝分离,而且离开克莱格也令她很难过,再加上她的健康状况时好时坏。宝宝还没有完全断奶,有时候邓肯必须用吸乳器将发胀的奶水吸出来。所有这一切都令邓肯痛苦不堪。

    当邓肯再度面临覆满厚雪的大地和森林时,她心里有些不自信了。她已经忽略自己的舞蹈很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然而热情的俄国观众仍然如往日那般热烈地欢迎邓肯,甚至包容她在舞蹈时所出的差错。

    病痛的折磨

    邓肯十分挂念在佛罗伦萨的亲人,因此这次的俄国之行被尽量缩短。邓肯接下一份合约前往荷兰演出,因为到荷兰去将使她更接近她的学校以及她渴望见到的朋友们。

    在阿姆斯特丹登台的第一晚,邓肯觉得有一阵很奇怪的痛楚袭上来。表演结束后,她体力不支,昏厥在台上,最后被人抬回旅馆,一连数星期,邓肯枕着冰袋躺在一间阴暗的房间里。医生说邓肯得的是神经炎,当时的医疗条件对这种病束手无策。接连几个星期,邓肯无法吃任何东西,只能被喂一些混着鸦片的牛奶,整天神智模糊不清,昏昏沉沉地睡着。

    克莱格急忙从佛罗伦萨赶来照顾邓肯。他陪邓肯住了三四个星期,还充当她的看护,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一封杜斯打来的电报,上面说她正在尼斯演出《野鸭》,布景不太合适,希望克莱格能马上过去。

    这时候,邓肯的身体有所好转,克莱格便动身前往尼斯。邓肯看到这张电报时,突然萌生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她没有到那里充当翻译,缓和他们之间的冲突,不知道这一次的合作还能否顺利进行下去。

    克莱格在某天早上到达尼斯的一家剧院,在里面发现他的布景被分割为两半,不过这件事情杜斯事先并不知情。克莱格看到自己在佛罗伦萨呕心沥血的作品被切断,被糟蹋,自然变得极端愤怒。更糟糕的是,他立刻冲到台下对着站在台上的杜斯大吼:“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他咆哮着对她说:“你破坏我的作品,你毁灭我的艺术!亏我曾经还对你抱着那么大的期许!”

    他丧失理智地继续吼下去,直到杜斯被激得怒不可遏,她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遭遇过这么无礼的态度。后来她告诉邓肯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男人,从来没有人用这种方式对我说话。他用六尺多高的身躯挡住我,双手交叉、愤怒地说出那些话。从来没有人敢在我面前那么放肆,我气愤到极点,指着门对他说,滚!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这两个人的合作到此画上句号。

    邓肯到达尼斯时,身体非常虚弱,是被人从火车上抬下来的。

    杜斯并没有因为和克莱格的不愉快而迁怒于邓肯,她住在邓肯附近的旅馆,同样生病在床。她派人送来许多安慰邓肯的短笺,同时还请她的医生过来看望邓肯。这位医生不但很细心地照顾邓肯,后来也成为邓肯的好朋友。邓肯的复原期很长,她的心情总是被一些莫名的苦痛所纠结。

    这时候,邓肯的母亲赶来照顾她,金斯特也带着宝宝来和她们团聚。宝宝的身体很健康,而且一天比一天漂亮。她们一同搬到曼特波隆,住在一栋光线充足的别墅里,邓肯又逐渐恢复了元气。然而生活的压力却越来越沉重,为了应付生活的开销,邓肯没过多久又到荷兰去做巡回演出,尽管她仍然感到很虚弱,而且精神不振。

    在身体遭受很大折磨的同时,最近一段时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邓肯的精神已经到达崩溃的边缘了,她已经无法忍受和克莱格一起生活,她明白他们的分开是注定的。但是同时,她又害怕失去他,舍不得结束这段感情。

    要和克莱格在一起就必须放弃自己的艺术、人格,甚或是全部生命;若是和他分开,又要面临一连串沮丧和悲伤的吞噬,邓肯从没有面临如此两难的抉择。

    晚上,邓肯经常幻想克莱格爱上了其他女人,这些想象不断勾起邓肯的怒意和颓丧。她无法工作,无法跳舞。

    邓肯知道必须解决这种情况。无论是克莱格的艺术,还是她的艺术,都不可能被放弃。也许只有时间能够慢慢解决这个问题。

    邓肯认识了一个新朋友,那是一个漂亮活泼的年轻人,叫毕姆。邓肯邀请他一同前往俄国做一次漫长的旅行。阿姆斯特丹的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邓肯和毕姆先乘车到乡间。

    那是一个多雾又寒冷的夜晚,大地呈现一片茫茫雾气。车行走在运河边上,很危险。凌晨两点钟,他们终于到了车站,住进一家旅馆。第二天早上,他们搭快车前往圣彼得堡,邓肯从没有哪一次旅行像这次一样充满快乐,还带着一点类似私奔的刺激感。

    毕姆笑口常开,经常蹦蹦跳跳,他的单纯令邓肯得到了短暂的快乐。这种快乐使得邓肯一步步脱离绝望的深渊,避免了精神崩溃的悲惨结局。在毕姆的影响下,邓肯开始尝试忘掉忧郁,生活在无牵无挂和快乐的那一刹那。邓肯的舞蹈也充满了新的生命力和欢乐。

    也就是在这时候,邓肯编成了“短暂的音乐”,这是俄国的观众们很喜欢的一个舞曲,每天表演都要重复跳五六次。这首舞曲是毕姆给她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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