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动地的“两弹”元勋-“有趣”的国家最高机密——造原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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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淦昌从朝鲜战场回国,似乎还未来得及拍尽战争硝烟留在衣服和皮肤上的残味,一天,又被通知到二机部部长办公室开会。

    什么事这么急呀?王淦昌走进部长刘杰的办公室时,见老朋友、好搭档钱三强教授也在。钱三强此时是二机部副部长兼原子能所所长,王淦昌内心的紧张似乎减少了一半。

    “王先生,今天请您来,想让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请您参加领导原子弹的研制工作。”刘杰部长开门见山,“毛主席和党中央已经作出决定,有人想卡我们,我们就要争口气!”

    我们中国也要造原子弹?!王淦昌一阵激动,他看看钱三强。

    钱三强朝他重重地点点头。

    这是真的了!王淦昌只觉自己的手心热得很。作为核物理学研究专家,能向真正的原子弹进军、造出一颗实实在在的“家伙”来,这可是实验出身的王淦昌的一生愿望,而这不是所有从事核物理学的科学家有这种机会的。你如果在一个小国家,你怎么可能有造原子弹的机会呢?你如果是在一个穷国,你也恐怕难有机会造原子弹,哪有钱去烧呀!造核武器就是烧钱、烧大钱的事儿。但你在强大的国家里,你也同样未必可以直接参与制造原子弹的。造原子弹是任何一个国家的最高机密,参与核心工作的专家,都是核心之核心。美国当年造原子弹的人几乎无一例外被与外界隔断十年八年不等,在这期间这些人连同他们的家人和亲近的人,都要受到情报部门和军方的最严厉“管控”,甚至稍有违规,其惩罚措施让一些人死在何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原子弹太危及人类和影响一个国家的成与败了!原子弹的研制秘密从未就是一个国家比选举总统还要重要之重要的事情。

    现在,中国也要制造原子弹了!王淦昌能不能高兴吗?没有原子弹的国家一定不会是个真正的大国,没有原子弹的大国即便人口超多、国土面积超大,也没有用,也仍然是受人欺负的弱国、小国而已。

    有原子弹的才是真正的大国、强国。从第一颗原子弹拥有者的美国在七十多年前向日本扔下那颗原子弹到今天,它的霸权与强大,无人可敌。日本人之所以跟在美国人后面闻屁臭也甘心情愿,其原因就是吃足了美国人扔给他们的那两颗原子弹。

    日本从来不老实。日本又从来软服于比他更强大的国家。

    王淦昌的思绪此刻激荡无比,联想多多……

    “毛主席给原子弹研制工程定的代号是‘596工程’,是国家最高机密,从现在起必须长期隐姓埋名,不得跟任何人透露你的工作,即便是家人。还要断绝一切海外关系。”刘杰部长和钱三强同时用目光看着王淦昌,期待满意的答案。

    知识分子出身的王淦昌,像刚入伍的战士,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向刘杰部长主钱三强保证:“行,我能做到!”

    “好!我们相信你能做到。”刘杰和钱三强顿时对视着笑了,请王淦昌坐下。

    “为了工作需要,不用真名可也得有个化名吧?总不能叫我诵王先生阿狗阿猫呀!”刘杰的一句话,使气氛异常的办公室里响出了一阵笑声。

    王淦昌又噌地站立起来。他眨了眨眼睛,说:“就叫王京吧。北京的京,怎么样?”

    “好呀,王京同志!让我们一起为中国研制出原子弹吧!”刘杰高兴地上前握住王淦昌的手,一旁的钱三强也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从这天起外国科学界发现,即将要拥抱诺贝尔奖的著名物理学家、反西格马负超子的发现者王淦昌一下子“消失”了……

    就是那个1997年的夏天,我在采访时问过王淦昌先生:“你当时真的没预感到国家高层领导有朝一日让你去研制原子弹?”

    90岁的王淦昌准确地回答我:“怎么没有预感到呢?我是搞核物理的,当然知道先进的国家都在把物理科学技术运用于国防和军事上,核武器是我们核物理科学工作成果在四五十年代的最终体现。我们新中国从成立开始就注意这个问题,从钱三强教授把我从浙江大学调到北京中科院近代物理研究所那天起,我们就制定了新中国物理科学的前沿课题,其中之一就是核物理研究。当然真的要搞原子弹,还是我以苏联回国接受命令后才知道的。”

    中国搞原子弹是被逼出来的。代号“596工程”便是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在与赫鲁晓夫为代表的苏联政府针锋相对时上马的。

    当美国人于1945年7月15日在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莫斯附近爆炸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之前,德国的哈特克博士就曾向德国陆军部建议研制核炸弹,他在信中这样对德国的陆军将领们说:“我冒昧地请你们注意在核物理方面的最新发展。我们认为这些发展将使人们可能制造出一种威力比现在的炸弹大许多倍的炸弹……显然,如果我上述所说的可能性得于实现,这肯定是在可能范围内的——那么,首先利用这种炸弹的国家就具有一种超过其他国家的无比优势性。尊敬的将军们,相信科学家们的见解吧!”然而自高自大的德国陆军将军们并没有把哈特克博士的建议放在眼里。后来也有人曾经把一些研制核武器的资料送到希特勒手中,不过幸亏没有被希特勒重视,否则今天人类可能是另一种状况了。与德国人相反,美国人对原子弹的兴趣远超过德国人。在二战后期,著名科学巨匠爱因斯坦也用同样的方法写了一封建议造原子弹的信,不过他的信是直接写给美国总统罗斯福先生的。他信中说:“利用大量铀进行核裂变链式反应已成为可能,这样将严生巨大的能量和生成类似镭的新元素……这一现象将导致制造炸弹。虽然还不能肯定,但可以设想制造出一种威力无比巨大的新型炸弹……只要一枚这样的炸弹,就足可以毁灭一个海港及附近地区……”爱因斯坦以他个人的巨大影响力,使瘫坐在轮椅上的罗斯福总统心头为之一动:“造一个给希特勒看一看无妨。”于是经过两年准备,一项名为“曼哈顿工程”的研制原子弹计划正式启动。担任此项工程的组织指挥者是格罗夫斯将军,技术负责人是著名物理学家、后来被称为“原子弹之父”的奥本海默。罗斯福本来是准备把原子弹用在打德国法西斯的,但希特勒投降了,只有日本还在东方战场挣扎。罗斯福觉得应该让全世界知道一下未来“世界第一强”的美国是个什么样子,于是就在1945年8月6日和9日两天,连续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了一枚代号为“男孩”和一枚代号为“胖子”的原子弹,造成数十万平民死亡。悲剧发生后,全球震惊,弄得当时写信给罗斯福总统的爱因斯坦后悔莫及,痛苦不堪地发表声明呼吁停止核试验,但当时的爱因斯坦已无能为力,因为核物理科学成就已被政治家们紧紧地握在手中,成为用来向别人撒威风的武器了。

    二战结束后,美国的原子弹虽然不能再随便扔了,可它在苏联人的眼里却是一件必须对付并且一定要超过的东西。苏联专家们全力以赴,在1948年8月成功地进行了一次原子弹核试验。从此,美苏的核竞争开始了。美国至1967年时,库存核弹头曾多达32000个,苏联也不甘示弱,光这两个核大国的核武器数量足可以将整个世界轰炸数遍。

    “我们希望也有点那个东西。”那一年,苏共总书记赫鲁晓夫与毛泽东在一起游泳,毛泽东向他伸出一个小手指。

    “你指的是什么?”赫鲁晓夫从水中露出一颗硕大的光脑壳,装作不懂毛泽东的意思。

    “当然是你们可以用来吓唬美国人的原子弹嘛!”

    “什么?你们也要搞它?”赫鲁晓夫先是一愣,随即直晃脑袋,“不行不行,那东西要花很多很多钱。你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搞经济。至于军事上,有我们给你们张着核保护伞,兄弟的中国人民和毛泽东同志你就只管放心。”

    毛泽东再也没有理会对方,独自躺在游泳池旁的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熊猫烟”……

    “主席说得很清楚,世界上两个强国现在都有了原子弹,我们也应该搞一点嘛!这‘一点’的意思就是从我们中国的实际出发,一点不搞是会受人欺负的,搞多了呢,不利于我们搞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而这‘一点’是必须要搞的,主席是铁了心要搞一点自己的原子弹!”军委扩大会议上,周恩来总理向出席会议的老帅们和将军们讲述着毛泽东主席“要搞一点原子弹”的指示。

    “第一步我们先搞一点原子弹,下一步就再搞一点氢弹、洲际导弹,我看10年工夫完全可能。这话我在几年前就说过了,大家还一定记得吧?”坐在正中央的毛泽东开口道。

    “各位老帅和将军们都听到了吧?主席又一次下命令了:我们不仅要搞原子弹,也还要搞一点氢弹、洲际导弹。今后世界强国有的武器,我们也都得有一点。”周恩来炯炯有神的目光环视了一圈,口气往上一提,“10年,主席给我们下达的是10年时间先要搞出原子弹、氢弹来,大家有没有信心啊?”

    “有!”会上顿时响起一片欢呼。

    周恩来和毛泽东会心地笑了。“哟,主席,我要先走了。那头我还有些急事去安排。”周恩来看看表,急忙跟毛泽东相诸位老帅与将军们打了声招呼,驱车回到中南海西花厅。周恩来说的急事,就是根据中央指示,尽快把王淦昌等一批中国物理学家接回来,以防不测。事后,秘密从苏联撤回中国物理学家的行动便开始了。王淦昌是第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位。他借口回国汇报工作,从此离开了杜布纳。

    周恩来在西花厅接见了从苏联回来的中国物理学家,关切地问王淦昌:“在杜布纳的几年还好吗?我们的人都从那边撤回来了吗?”

    “按照中央部署,大部分人已经撤回来了。大家现在都已经到各自的岗位报到,情绪十分高涨。”

    “这很好。你们在杜布纳联合所的一批同志都是我们国家核物理的骨干力量,毛主席和党中央对你们寄予巨大希望。主席今天还特别指出,第一步,我们要用五六年时间把原子弹造出来;再用四五年把氢弹、洲陆导弹搞出来。你认为可能性大不大?”周恩来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物理学专家。

    “我看是可以实现的。”王淦昌认真地点点头。

    “好。有你这位专家的话,我就心里踏实多啦。”周恩来站起身,感慨道,“难怪格鲁谢林带领苏联专家撤出时对我说,‘你们有王淦昌,还怕造不出原子弹!’你还记得几年前我们一起会见过的他吗?”

    “记得,总理,那次参加会见的还有苏方的阿尔齐莫维奇和我们郭沫若院长以及宋任穷部长。”

    “你的记性不错。那时是我们与苏联合作核科学的开端,仅仅几年,形势就变化得那么大。今天一切得靠我们自己动手,你和同志们的担子不轻啊!”周恩来说得语重心长。

    “请总理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以赴。”50多岁的王淦昌像一名刚上战场的年轻战士,站起身子,脚又用力一拢。

    “嗯,有点像当兵的样。”周恩来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听说你化名了?叫——”

    “王京,北京的京。”

    “好,王京同志,老规矩,今晚还是请你从物理学的角度给我介绍介绍原子弹所需要的一切物质基础准备……”

    据王淦昌的随身司机介绍,那些年里,他时不时需要在节假日或晚上,送王淦昌到中南海西花厅的总理办公处。在那儿,王淦昌或向周恩来汇报工作,或是周恩来请他上一节“原子弹知识课”。“王先生常常一进西花厅就是好几个小时,几乎每次从西花厅出来后,他不是先回家,而是让我把车开到他的办公室。他总说总理又提出了一个新问题,我必须尽快找到正确答案。所以我常常见王先生为此而开夜车,有时一开就是一个通宵……”

    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岁月,对毛泽东和周恩来等中国领导人来说,国际国内的种种压力仿佛每时每刻都会像“阵阵黑云”袭来。王淦昌从总理的急切之心中感受到了所肩负的重任。

    从后来那些撤密的档案资料上我们知道,毛泽东、党中央为了实现我国独立自主地“搞点原子弹”,在王淦昌回国之前就抓紧开始投入了“596工程”的建设。当时兵分两路,一路是由李觉将军带领万名官兵开赴青藏高原的“死亡之地”进行未来原子弹试制基地的建设;另一路就是在北京西郊的那个“灰楼”里开展技术研制工作。后者由钱三强领头,下面是技术负责“三巨头”的王淦昌、彭桓武、郭永怀,分别担任物理实验、总体设计和理论计算的领导组织工作。

    然而原子弹到底怎样才能研制出来?当时中国虽然有钱三强、王淦昌、彭桓武、郭永怀等著名物理学家和朱光亚、邓稼先、周光召等中坚力量,但毕竟过去谁都没有直接接触过原子弹以及研制工作,何从着手呢?

    “原子弹研制就像要进行一场战争,需要多方面全力配合协作,还要有巨大的物质条件保障。”一次,毛泽东找来钱三强,认认真真地听了钱教授的一番话后,大手一挥,对钱三强说:“放心,这件事中央会统盘考虑。只要研制工作需要,其他部门必须全力支持。”由中央出面,人、财、物肯定是不成问题的,关键的关键还是原子弹的研制技术。而技术工作的核心部门就在李觉将军担任院长、王淦昌担任第一副院长,及彭桓武、郭永怀领导的二机部(核工业部)的“九院”等三大部门。

    “我从不迷信。既然外国人能造出原子弹来,我们中国人并不笨,也一定行。问题的关键,是要我们有严谨的科学态度,求实的工作作风,不怕牺牲的献身精神。”王淦昌经常这样向他的那些“技术将领”和研制工作者灌输。由于研制原子弹涉及的知识与理论太多,好多新参与进来的同志都得加强理论基础学习,技术骨干也同样存在再学习和打基础的必要,因此在研制初期,王淦昌不仅一方面要抓紧时间完成好毛泽东和党中央交给的在“五六年时间内搞出原子弹”的艰巨任务,同时还得利用一切时间为参与研制工作的同志们“开小灶充电”。

    “王先生在工作中是最讲效率的,谁拖延工作就得挨他训。有一次他让理论部主任邓稼先完成一项计划,邓晚了一天,被王淦昌狠狠地批了一通。”朱光亚同志曾提到当年“王老批‘娃娃博士’的趣闻。”邓稼先后来在研制两弹中起了重要作用,堪称“两弹元勋”之一。那时邓稼先和周光召等都是王淦昌手下的干将,所以王淦昌对他们的要求自然格外严格。

    “你们想想看:在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人在广岛和长崎投的原子弹,为什么几乎所有重要的建筑物都倒了,而一些烟囱却好端端地挺立在那儿?想一想,这是很有趣也很有学问的事。”中国的原子弹研制离不开对国外原子弹研制过程的研究与比照。王淦昌常常把自己已经弄清楚或尚没弄清楚的问题交给大家讨论,而每一次讨论就是对研制原子弹工作的推进。

    原子弹的核爆炸过程之巨大,可以摧毁一个城市与区域。在这复杂而巨大的爆炸过程中,王淦昌需要回答一切必须回答的问题,同时还要与实验的结果相符。为了弄清这些高难度的问题,王淦昌会几天甚至几个月不能静下心来。

    “走,今天太累了,你带我到王府井转转。”王淦昌往车里一坐。许久,司机毫无反应。他火了,“怎么回事?我的话没听到?”

    “王先生,对不起。你的话我都听到了,但我不能带你去。”司机一脸委屈。

    “为什么?”王淦昌一脸茫然。

    “这是中央给您定的纪律。王府井那儿有不少日本人,您一露面,说不准有人认出您来,所以我们不能去……”

    “哟,我把这事给忘了。”王淦昌回过神来,连忙给司机作揖,“对不起,对不起。”说完,他无奈地瞅瞅四周,独自往“灰楼”旁边那块荒地走去……

    核武器爆炸过程,实际是物理作用的过程。掌握它,还得回到核反应前的爆炸压缩过程。怎样掌握这个过程呢?

    王淦昌的脚下突然被荆棘绊了二下,脑子里闪出一个伴他几十年科学实验的“宝贝玩艺”——云室。没错,用云室照相可以获得X光照相的效果。

    “小伙子们,今天请你们到我家去一趟。”第二天,王淦昌让后勤要来一辆车,然后叫上两名年轻同志跟他上了车。两个小伙子一听乐了,心想王先生是否又要请他们尝尝他家乡的阳澄湖大闸蟹。到了王家,这两个小伙子知道“上当了”:原来,王淦昌让他们从床底下拉出一大堆“古董”来。

    “小心小心,这是从美国带回来的。是我的心肝宝贝呀!”看着王淦昌轻手轻脚,小伙子们也只好卖力起来。

    “嘿嘿。下回我一定请你们吃大闸蟹,正宗阳澄湖的。”大科学家一说起家乡的事,就仿佛年轻了好几十岁。

    王淦昌一头扎在他利用云室拍摄R射线的艰苦工作中。那时我们的许多基础技术非常落后,整个原子弹研制工作中只有几台很低级的计算机,而且包括像王淦昌这样的大科学家也大多不会使用计算机技术。因此那台被中科院负责人张劲夫同志称为“有了”的计算机分给了核物理学理论家周光召他们。中国的第一台计算机诞生于1958年,当时是电子管的,一秒钟才运算几十次。后来为了给研制核武器用,又在1959年生产了第二台计算机,晶体管的,比起第一台计算机不知强了多少倍,但即使这样一台计算机,在今天连小学生都会嫌它水平太低,因为它的运算能力到不了“286”水平。我们的前辈太了不起了,他们用最低级的技术条件进行着最尖端的科学研制。王淦昌是个“计算机糊涂”——他一辈子就没入计算机的门,所有最繁杂的计算都是靠笔头功夫。当时利用云室进行R射线的拍摄就更不可能用计算机技术了,只能靠手工一张张地拍摄,那云室本来就屁股那么大一点点地方,黑咕隆咚地整天钻在里面能不难受吗,再加上R射线拍摄的不是普通的照相,R射线本身就是有放射性的。一天,一位年轻同志干着干着就没个姿势了,王淦昌一看就来火了:“像你这样怎么能照上什么东西嘛?胆小鬼,走开!”说着,他自己动手,一干一整天。当他完成一批拍摄任务后走出云室时,才似乎发现了“一个不小的问题”:“嗯,小青年跑哪儿去了?哟,是我把他训跑的。得,赶紧向他赔礼道歉去!”

    “囡囡同志,对不起哟,昨天是我的错,脾气太大、太急,向你道歉。”王淦昌找到那个年轻人,毕恭毕敬地说。王淦昌是原子弹研制中资格最老的大科学家,能如此平易近人,谁还能计较什么?年轻人臊得无地自容:“王先生您千万别这样,是我的错。是我工作不认真……”

    王淦昌欣慰地笑了,拍着小青年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当年在苏联杜布纳工作时怎么发现负超子的吗?其实没什么秘密,就是靠我们几位同志不辞辛苦日以继瘦地拍摄片子,然而再日以继夜地一张张检查片子,中间不能有一点点差错。最后我们真的成功了。科学工作就是这样,要有不怕苦坚持到底的作风,才能出成果。”

    “我一定听您的,王先生。”

    在世界核武器史上,几乎每一次成功的研制就像发动了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当年美国人在进行研制原子弹的“曼哈顿工程”时,动员了75万人参与。前苏联的原子弹研制工程一直由30万—40万人组成的一支“秘密部队”和同样人数的几十个特殊部门参与,并且坚持了近20年时间。中国有多少人参与了原子弹试验?我从已经“透秘”的几本书中看到有6位数以上的人参加。其实这仅仅还只是在第一线的人马,至于那些配合“596”工程的后备军就不知其数了。王淦昌和钱三强、彭桓武、邓稼先、朱光亚、周光召是整个核研制的总导演,不仅要统领全盘棋,更重要的是要攻克技术难关。1960年至1964年,中国什么样?三年自然灾害,共和国除了精神富有,其余都陷入了困难的境地。这段岁月对王淦昌等埋头攀登科学尖端技术的科学家来说,实在是最艰难的岁月,不可能有机会获得外界的先进技术资料与信息。美帝国主义国家早已封锁了我们陆上和空间的所有通道,我国连一些稍稍先进的技术与资料都木可能从正常渠道获得。

    有一次王淦昌与周总理见面,他就直撞撞地请求道:“总理,我真想请求能以我的真名出国访问。那样的话,我可以从不少朋友那里带回一些在他们看来是根本用不着的‘垃圾资料’和‘垃圾设备’。”

    周恩来听后笑了:“王先生,你只要一出去,即使捡垃圾,人家情报部门照样会把你抓起来。知道吗?自从你们几位著名科学家突然从日常生活中‘消失’后,好几次有外宾问我是怎么回事?问我们是不是也在进行‘曼哈顿工程’?我只能用外交辞令告诉他们,‘王淦昌等先生做着他们所一直从事的专业,很忙,所以不大露面嘛。’你要是往国外一跑,那帝国主义的情报机构可是巴不得呢!”

    关于中国科学家怎样在完全被人封锁的条件下研制出了原子弹等核武器一事的秘密,几十年来一直是西方世界为之不解的一个谜团,也是西方敌对分子经常攻击我们的一大“嚼舌头根”的事。直到今天,当北约野蛮轰炸南斯拉夫,悍然袭击我驻南使馆事件发生后,美国人一方面狡辩,一方面又无中生有地炮制了一个《考克斯报告》。这个报告谎称我国在六十年代就“窃取”他们的核情报,并且煞有介事地说到了我们的“情报部分”特别窃取了他们的“激光模拟核爆炸”技术。这种毫无根据的捏造,立即得到了中国政府的反击。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主任赵启正在5月31日针对美国的谎言,在记者招待会上严正指出:“《考克斯报告》荒唐可笑。我这里顺便告诉大家一个事实,《考克斯报告》中提到的激光模拟核爆炸,本来依据的是中国科学家王淦昌先生1964年得出的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思想,中国从来没说其他国家使用这一思想是窃取。中国核武器是独立自主开始研制的……”这段话很明确地表达了一个事实:中国的核武器研制理论与技术,都是由我国科学家自己研究出来的,而且有些技术如王淦昌的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理论不仅是我们中国自己研究核武器技术的宝贵财富,同时还被外国核试验广为运用。

    我完全相信王淦昌先生如果多活一年,一定会在美国人炮制《考克斯报告》后立即站出来反驳。好在王淦昌的“惯性约束聚变的创始人”地位在国际上早巳确定。王淦昌的学生、中国科学院院士王乃彦先生在13年前为祝贺王淦昌先生80寿辰时写的一篇文章中专门作了这方面的介绍:“早在六十年代初,王淦昌先生就意识到惯性约束核聚变研究在军事和核能开发中的重要意义。他和苏联巴索夫院士几乎同时独立地提出了利用潋光打靶产生核聚变的设想。在他倡导下,经国务院同意,开始筹建中国科学院上海光学精密机械研究所的激光聚变研究工作。后来他又敏锐地注意到国际上刚刚开始发展的强流电子脉冲加速器在科学研究上的重要意义和巨大潜力。当时国际上的加速器的电子能量只有1兆~2兆电子伏、脉冲电子为几万安培,脉冲宽度约为一百纳秒。就在这种强流脉冲电子束加速器发展的幼年时期,王淦昌高瞻远瞩地指出,这种加速器将提供一种极高强度的脉冲中子源、R射线源和X射线源,在军事研究、聚变研究、泵浦气体激光和分离同位素方面都将有广泛的应用前景和发展前途。为了推动这一学科在中国的发展,王淦昌先生积极地向中央领导宣传解释开展这一工作的重要意义。在他主持和领导下,核工业部门还专门向国家提交了开展功率脉冲技术和建造这种类型的加速器的报告。王淦昌教授为了促进这门学科的发展,到处大声疾呼,遇到有关领导就进行宣传,说明工作的意义。与此同时,他还亲自领导这些装置的设计和调试工作,并和同志们一起做实验,研究解放工作中出现的问题。目前国内已建成的一些较大型的这种加速器装置,都是与他的辛勤劳动及大力支持分不开的。由于他的努力,我国在这一科研领域中起步得比较早,而且现在已经建立了在国际上具有一定水平的实验装置,培养人民自己的科研队伍。目前世界流脉冲粒子束加速器的粒子能量已达到十几兆电子伏,脉冲电流已达几个兆安培,脉冲时间宽度为几十秒,在军事、科研和工业方面早已有了广泛的应用,充分证实了王淦昌教授的科学预见。他不愧是我国激光聚变的创始人和奠基人,并被载人世界惯性约束聚变技术的史册。”王乃彦院士也是中国核物理学界的一位重要人物,他跟随王淦昌先生从事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研究几十年,如今是中国继王淦昌之后的这方面的课题带头人。

    王乃彦对王淦昌在六十年代就提出在核试制中用“激光打靶”(激光模拟核爆炸的口语)印象极其深刻,至今还流传下了“18个勇士参战”的故事:那时王淦昌听说日本大阪大学激光工程研究所的粒子束聚变研究小组曾提出强流电子束靶物质上的能量沉积,由于束流和靶中等离子体相互作用的双流不稳定性,导致能量沉积值可以比经典有电子能量沉积值增加一百倍这一引人注目的结论。为了证实日本人的这一实验结果,王淦昌立即提出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我们自己建立一台1兆伏、80千安、70纳秒的强流脉冲电子加速器,并迅速开展工作。王淦昌提出这一建后,他的手下立即由18名研究生和科技人员报名参加,于是就成了王淦昌为核心的“18个勇士”的粒子束惯性约束核聚变研究攻关组。“为了实现王淦昌教授提出的3年内组成加速器的要求,当时从国外订购相关的设备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在国内订购必须的高压电容器也显然来不及。怎么办?只能自己动手改装。我们建议把西安电容器厂生产的MY540电容器改装成100千07微法的电容器。王淦昌教授对此非常赞成,我们因此赢得了一年多宝贵时间。于是我们立即又和北京电力电容器厂联系,由我们进行改装设计,他们厂负责改装工艺操作。后来由于对方发现原MY540电容器中所用的绝缘油含有毒性较大的三氯苯,感到为难。于是全部担子都落在了我们自己身上……遵照他的要求,我们采取了必要的安全保护措施……整整奋战两个星期才结束了这项工作。王淦昌教授对我们18名‘勇士’的忘我工作热情感到自豪和高兴,他常对我们说:‘中国的条件差些,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因此不能搞出比别人更先进的科学技术。在物理科学上,常常作出领先成果的不是拥有实验设备如何先进的地方,而是那些最敢于想问题又善于不懈努为、刻苦工作的人。’王教授的话对我们年轻人影响极大,正是在他的精神激励下,我们才在核试验的许多关键问题上创造了独到的技术与理论,并一直在同领域里领先于别人。”

    1982年,美国海军实验室粒子束聚变研究室负责人库珀斯坦博士在中国参观了中国同行的实验室,在听取了王淦昌先生等中国科学家在加速器的物理和工程设计方面所做的工作,以及在实验现场观看了中国电子束打靶的结果后,称赞中国的加速器物理设计考虑得比较周到细致,把计算机的模拟计算方法也用于了加速器的设计。库珀斯坦特别说,美国虽然也建造了许多台比中国规模大的加速器,但在物理设计方面所做的分析和计算不如中国全面和深刻。

    王淦昌对自己在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方面的科学成就也情有独钟。1992年5月31日,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举行的“中国当代物理学家联谊会”上,王淦昌的学生、诺贝尔奖获得者李政道在他的导师发言之前问道:“王老师,在您所从事的众多科学研究中,您认为哪项是您最为满意的?”

    获得世界上最高科学奖的学生向没有获得诺贝尔奖的老师问这么个问题,顿时引起了全场的关注。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王淦昌。其实会场上很多人心里帮着他们尊敬的王淦昌先生回答了:“还用间,成功地研制了中国自己的原子弹和氢弹呗!”但是错了。只见王淦昌的脸上习惯地露了一下那孩童般的笑容,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自己对我在1964年提出的激光引发氘核出中子的想法比较满意,因为这在当时是个全新的概念,而且这种想法引出了后来成为惯性约束核聚变的重要科研题目,一旦这个科研题目得到实现,这将使人类彻底解决能源问题。”

    话音刚落,李政道等科学大师们带头热烈鼓掌。是的,因为大家心里清楚,王淦昌作为中国“两弹元勋”,他的一生中最辉煌的和对中国作出特别贡献的,无疑是领导和参与了原子弹和氢弹的成功研制;而作为杰出的物理学家,他早年在柏林大学提出的发现中子的建议、在抗日战争时的浙江大学里提出了中微子实验方案,以及在苏联杜布纳联合研究所里发现反西格马负超子等划时代意义的成就,都可以归为“满意”的科学研究工作。1998年夏季的一天,王淦昌曾经说过,我一生重要的科学工作并没什么,对一名科学家来说,追求新的发明创造与新的发现才是真本事。王淦昌毕竟是位真正意义上的大科学家,他把研制人类的一种最强有力的武器及几项有可能获得最高科学奖的发现和发明并没有放在“最满意”的工作成就之列。仅此,我们也足可以见羽一位科学大师的宽阔、深远与慈善胸怀。

    王淦昌自己讲的激光引发氘核出中子的想法,最早源于1934年世界上第一台加速器投入使用后不久便实现了氘的聚变反应,四年之后人类又实现了铀的裂变。尽管人类在裂变能源的发展方面超乎寻常的顺利,但聚变能源的探索却格外艰辛与曲折。就像一个彩色的谜,它既令许多有功利思想的科学家们想人非非,又使得那些脚踏实地的科学家们无所适从。因为这一课题太伟大了,正如王淦昌说的,一旦被攻克,人类的能源问题将彻底被解决。这个贡献绝对比任何一项诺贝尔奖和任何一种核爆炸更荣耀、更威力大。

    1952年,世界上第一例利用惯性约束的方式成功地进行了氢弹试验。但之后的科学家们试图用受控热核聚变来解决人类能源问题的努力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初,是世界上激光诞生的黄金岁月。而这段时间的王淦昌正在苏联杜布纳研究所,后来回国后又投身到了秘密的原子弹研制工作中去。有一日,上海复旦大学的谢希德教授见到了王淦昌:“王先生,您最近关注过激光吗?听说这种东西在国际科学界成了热门话题。”王淦昌先是一愣,然后又异常敏感地反问道:“激光?找怎么不清楚?”谢教授这一问,使正在专注研制原子弹的王淦昌意外地萌发了一个想法,“激光不是具有强度特别大、方向性好、单色性和相干性好的四大特点吗,尤其是前两种,如果把它引用到核物理实验中,不就可以创造出更神奇的效果来嘛!”于是不久,王淦昌便想出了激光打击氘化铀靶产生中子的想法,而这实际上就是用激光打靶实现惯性约束核聚变的科学概念的雏形。

    王淦昌的这一“奇想”是在1964年初,也正是前方原子弹研制的最紧要关头,手头的要紧事太多,关于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的事不得不放一下。1964年12月,当原子弹爆炸成功后,王淦昌等有功人员纷纷被毛泽东请到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会议上。有一天小组讨论,王淦昌回单位取资料,说巧也巧,中科院上海光机所的邓锡铭副研究员瞅见了匆匆而过的王淦昌,便一声“王老师”把他叫住了。

    “哎,小邓呀!你最近在做什么?”王淦昌到过上海光机所几次,知道邓锡铭这位年轻有为的光机专家。

    “我们刚刚进行了一次钕玻璃激光器试验,发现在激光束的聚焦点上,空气被击穿后光轴上出现了一连串火球。我们不知道那是种什么现象,正想请您帮着解释呢?”

    “真的?”王淦昌一听惊讶地叫起来,“这是个新奇问题。太有趣了!来来,我们坐下来谈。”王淦昌随手把手中的一份报纸往旁边的一个石阶上一放,自己先住上一坐,随即招呼小邓,“你知道吗,我最近正在设想用激光束打击靶子的实验方法,如果这个办法在实验中成功,热核聚变问题将得到解决,那将又是一大科学贡献!”

    “王老师,请您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我们一定按照您的要求完成好。”邓锡铭听后特别激动。

    王淦昌看了看他,信任地点点头:“你晚上到我办公室,我把已经写好的一份论文稿给你看,它会帮助你指导实验的。”当晚,邓锡铭从王淦昌手中拿到了一份20页的论文稿。几天后,邓锡铭把王淦昌的建议直接向时任中国科学院党组书记、副院长的张劲夫同志作了汇报。“王淦昌先生的建议可是件大事呀,咱们得抓紧办!”张劲夫同志当即表示赞同。中国的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工作便迅速得到了重视和开展,而此时的美英法德日等国还没有想到此事呢!

    次年,邓锡铭等人在王淦昌的指导下,利用一个四级平面波放大钕玻璃激光系统产生的激光束照射平面靶获得成功。这可以说在世界上完完全全的第一例实验成果。

    “王老师,我们的实验有结果了!我给您带实验报告来了!”这天,正在“灰楼”进行核弹紧张测试工作的王淦昌突然接到邓锡铭的电话。他忍不住丢下手中的急活,说:“今晚你在宾馆等我,啊,什么地方都不要去。”

    邓锡铭想说一声“还是我去见您”,王淦昌电话已经挂了。“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冬日。当时王淦昌先生已经年近花甲,但他蹬着自行车从中关村来到友谊宾馆。外面下着雪,他进门时浑身上下都被雪水淋湿了。让我好感动。”邓锡铭在几十年后回忆与王淦昌共同战斗的岁月,历历在目。“我们在王淦昌先生的指导下,利用我出差住的友谊宾馆为基地,召集了当时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的几位研究人员,开了几天专业座谈会。白天王淦昌先生很忙,我们只能凑他晚上时间。那段时间也怪,天天下雪下雨,特别寒冷。但王先生天天晚上自个儿蹬着自行车跑到宾馆来,对我们这些年轻人教育极深。根据王先生的建议和意见,我们很快将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的打靶试验不断由实验性转向运用性方向发展,并在短时间内取得了可喜的进步。”

    然而由于体制上的分离,上海先机所的激光打靶实验受技术与条件设备的影响,王淦昌得知后立即提出与他所在的二机部九院(核武拳研究院)进行合作,并一针见血指出“合则成,分则败”,“中国的科学研究条件达不到西方世界,因此我们就要学瞎子背瘸子的办法来实现自己的目标。在激光聚变方面的实验也是这样,我们可能将来不及人家的多和快,但技术上我们要超过人家,特别是牌子上我们要有自己的特色,那就是‘中国牌’!”而在这之前的漫长岁月里,王淦昌一边埋头于祖国的秘密核试验研究,一边始终不放松激光打靶的前沿科研。1980年,在他和另一位著名光学专家王大珩的推动下,中国第一台大功率激光装置成功,并又经三年的运行调试和打靶实验,于1987年获得国家级鉴定,正式命名这个在国防和现代科研技术上有广泛用途的装置为“神光”。当时主管国防工作的聂荣臻元帅得知此事大喜,特意挥笔写信给王淦昌和王大珩:“在建军六十周年的喜庆日子里,感谢你们又告诉我一个喜讯,激光核聚变实验装置已经建成。这对我国国防和经济建设都具有重要意义,很值得祝贺。所有整个工程体现了自力更生和勤俭节约的原则,更值得赞扬。你们和许多同志多年来为祖国的科技事业的发展,为国防力量的增强,精勤木息贡献殊多。现在又在高技术领域带头拼搏,喜讯频传,令人高兴。请转达我对同志们的敬意和祝贺!”

    王淦昌在激光核聚变上的研究一直到他去世前从未间断过。在他的建议下,这项工作还列入了“中国863计划”的前沿项目之中,全国上下有一千多名科研人员从事这个领域的研究与实验工作。这些都是后话。

    让我们还是回到当年王淦昌他们进行原子弹等核武器研制的惊心动魄的秘密历程吧。

    “咚——!”“咚咚——!”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河北怀来县的燕山脚下,周围的百姓突然每天都能听到这阵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随着隆隆爆炸声,总有一条“火龙”带着长长的尾巴窜出古长城,直刺天际……直到八十年代,这里的百姓才知道,原来当年一声声奇怪的爆炸和一条条“火龙”,都是科学家们为了进行原子弹试验的“小爆实验”。燕山脚下的这块当年的神秘爆炸地就是中国核试验历史上有名的“十七号工地”。

    王淦昌和他的手下曾在这里前后进行了数年的几千次核小爆试验。今天当我们从历史的镜头中看到原子弹那巨大杀伤力时,很难想象得出最初的核爆炸竞与“囡囡玩爆竹”(王淦昌语)没少两样。但研究原子弹的专家们知道,要成功进行杀伤力巨大核爆炸之前,这种不装核材料的“冷爆炸”是必不可少,而且是极其重要的。在神秘的“十七号工地”上,王淦昌指挥着中国核试验前的一系列土法“冷爆炸”。“我们开始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按王淦昌先生他们提出的方案在沙丘上一次次地刨坑、装炸药,然后引爆……粗看看不出那是什么伟大的核试验,就跟我们打日本鬼子、跟蒋介石国民党军队干仗差不了多少。”一位参加引爆工程的老战士这么说道。其实,这些看起来很土的爆炸试验,科学家们心里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时,负责核心技术的科学家们进行着两大系统方面的决战:一是原子弹的整体理论设计;二是王淦昌他们的实际爆炸试验。“十七号工地”是完成后一任务。统率这支“爆炸队伍”的除王淦昌外,还有郭永怀、程开甲、陈能宽和苏耀光等人,都是实验物理学、炸药学、爆轰学、电子学方面的权威人物。在他们手下,有方正之、钱晋、任益民、陈党宜、刘长禄、林传骝、孙维昌等数十位有专长的年轻人,组成两个小组进行操作性的爆炸工作。工作条件的艰苦程度难以想象。大家都吃住在帐篷里,工地又正好在风沙口上,有时一顿饭会逢上几次刮沙,一碗饭里半碗是沙。可小伙子们谁都没怨言。为啥?一方面他们知道这是在为国家从事一项最光荣和了不起的事业,一方面像王淦昌这样的大科学家与他们同吃同住,甚至有时比他们过得还要艰苦,还说什么?

    然而核试验毕竟不是“囡囡玩爆竹”,特别是原子弹爆炸实验中一个关键性的技术就是怎么实现炸药的内爆问题,即如何使外层高能炸药爆轰后所产生的冲击波符合内爆的要求。这中间会涉及到流体动力学等其他学科,王淦昌是实验物理的高手,但流体动力学等毕竟不是专长。作为总技术负责人,他必须对每一门所涉及的技术有足够的熟悉和运用能力。

    “王先生,今天我们的爆炸试验比前几次有了大的进步,但似乎仍不能达到特别的效果,我以为由于内爆的时间差的要求极高,必须制造出一种平面波和曲面波发生器,这样才可能使内爆的时间差得到相应控制和把握。”

    王淦昌对助手们提出的问题认真地思索着,这个问题使他整整几天没有停止过一刻的分析和思考。“啊,有了,我们可以采用‘炸药透镜法’,即高低爆速法。简单地说,就是用高低爆速炸药透镜把发散的球面爆轰波高速为平面波,再使爆轰波从平面变成曲面。你们看……”王淦昌拿过一支笔,随手就在一张纸上画了起来。

    “哎,圆乎乎的,正像个‘胖子’。”不知谁说了一句,惹得大伙都把头凑到王淦昌笔下,“这不,还真像个胖子哩!”

    “嘿嘿。有趣,是有点像。”王淦昌又一次露出天真的笑容,说:“那就叫它‘胖子’吧!”

    其实,像这样在一个个实验中创立的新技术、新方法,后来连王淦昌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了。原子弹太复杂,从孩子那样捏泥团团到将几十吨的庞然大物送人高空成功爆炸,王淦昌和无数科学家所付出的艰辛和探索不知其数。

    “王先生,十七号的实验进展如何?能不能跟上前方需要?”

    1963年初的一天,王淦昌再次被周恩来请进西花厅。

    “报告总理,我们刚刚完成一次微缩原子弹模型爆炸试验。一切正常。”王淦昌习惯地拍拍身上的尘埃,用科学家的准确语言向周恩来报告。

    “好,太好了。看来我们有希望按照毛主席要求的时间完成原子弹的成功试验嘛!”周恩来兴奋地握住王淦昌的手,“下一步王先生看来又得让你更辛苦了。中央已经正式决定,你们在十七号工地上的试验要搬到西边去了……”

    王淦昌听了很激动,他明白周恩来所说的“西边”,就是原子弹的引爆地——他和千千万万参与原子弹研制的科学家们向往的地方——罗布泊。

    “老太婆,快帮我把衣服准备好,要带些棉的。”王淦昌回到家里,便冲着正在为孩子们准备饭菜的夫人嚷嚷道。

    “天都热了,你要带棉的干啥呀?”夫人一边忙着自己手头的活,一边不解地回头问王淦昌。

    “这次我要去西边。那儿天凉嘛!”

    “西边!西边是啥地方?大姑娘、二姑娘和遵明都说今年要回家看看,你不是说好,在家等他们吗?怎么说话老不算数?没见几个囡都对你意见大着呢!”夫人吴月琴心里有气这是自然的。因为在她的生活中,她这一辈子似乎嫁给了一个只知道在外跑而连家都极少呆得住的丈夫。刚进王家门那几年,当时仅17岁的她,稀里糊涂地嫁给了还是“学生囡囡”的王淦昌,一守就是好几年空房。先是他上清华大学,后又到德国留学,这一晃前后就是六七年,可她却在这期间由一名小媳妇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叫吴月琴哭笑不得的是,她的有博士文凭的丈夫留洋回家一看到自己的孩子抢着叫他“爸爸”时,竟然躲在一边满脸的不好惠思!吴月琴出身在乡下一个医生家庭,与其他农家姑娘没有啥不同,不折不扣地按照旧式家庭的要求做着一个贤惠妻子应该做的一切。与别人家小媳妇不同的是,她的丈夫是个有大学问的教授,而且定期给她和孩子们寄钱。这使得她心里感到有种超越于别的女人的优势。她因此也就任劳任怨地把家里所有的活全包在了身上。都说南方的女人能干,可吴月琴不干行吗?丈夫一年四季没几天在家,即使回家也等于多了个连喝茶端碗都得伺候的“少爷公子”。后来孩子大了,对他们的妈说:“爸的毛病都是你给惯出来的,你要不给他泡茶看他渴了怎么办?”吴月琴偷着笑了,心想你们知道啥?你们爸是有学问的人,在外面教书做事都是用脑,回家还不让他静静心?

    “你到底去什么地方呀?”吴月琴有些急了。

    王淦昌随口说:“西安。到西安去。”其实这是王淦昌瞎编的,因为铁的纪律不允许他把实情告诉家人,多少年来王淦昌一直对自己从事的工作守口如瓶,就连在夫人吴月琴及子女面前他也从没透过一个字。

    这是纪律,铁一般的纪律。

    临出家门时王淦昌像往常一样,觉得自己欠了妻子和孩子很多,可他又似乎习惯了,而且把这个“欠”字看得一点也不重(他子女的话)。

    王淦昌女儿说:“年长后的父亲有时坐下来在找们几个儿女面前叹气说,咱们家的后代没出一个杰出的人。他一说这话就立即受到了我们几个子女的反击。我们告诉他,我们家也不像别人家那样有一个像你这样的父亲呀!老爷子一听,问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告诉他,就是说你也没有一点像做父亲的样。父亲一生是个天真的人,他听了我们的话愣了半晌,很不服气地说,我怎么不像父亲嘛?我一直做得很不错嘛,虽然我知道在外面时间呆得长,可那是工作,是国家交给我的极其重要的工作呀。我们对他说,我们知道你是在为国家做重要工作,可你还是个父亲,还要对家庭和子女负责!你这方面做好了吗?老爷子听了后就沉默不言了。有时对我们的话还特别生气。不过隔了几天后他见了我们又露出一副很天真的口吻说,‘嘿嘿,真有趣,看来我在家里对物理现象的对称性做得太差,实在太差了!’这就是我们的父亲。一个把一生心思全部扑在事业和国家利益上的科学家。”

    在王淦昌子女印象中,父亲不是出国就是出差,一年到头没几天能在家里见得上他的影子。王淦昌女儿说:“他还挺厉害,我们小的时候,他动不动就打。我们见了他很害怕。其实我们知道父亲很忙,毕竟我们那时并不知道父亲是在为国家搞原子弹等核武器,就知道父亲平时很忙,可在我们上学读书等问题上关心甚少呀。我们的母亲是个旧式妇女,文化不高,怎么可能帮助我们的学业呢。父亲不是大学问家嘛,怎么就不能像别的家长一样抽点时间辅导辅导我们呢!特别是在考大学等关键时刻,我们多么渴望父亲能在身边帮我们一把,哪怕是站在我们身边鼓鼓劲也是好的,可父亲没有那么做。他不是几年不着家门,就是进了家门也是一个人关在屋里忙他自己的事。而且一回家我们还得跟着母亲为他准备这准备那的!最让我们接受不了的是,在我们5个兄弟姐妹结婚时,当父亲的他竟然没有一次在我们的婚礼上出现过,我们能对他没有意见吗?唉,我们的父亲真是一生从不知家是个什么概念!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因为在我的大哥大姐出生以后,父亲其实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学生。家酌概念和当父亲包括当丈夫是怎么回事,他自己都不清楚。从德国留学回来后紧接着是八年抗战,那段时间是父亲和我们全家一起生活得最长的日子,可那是战乱,我们跟着父亲随浙江大学迁移了多少次,国难当头时的父亲一方面为了帮助学校坚持上课,一方面以极大精力投入了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科研工作……解放后,父亲上调中科院工作的前几年,我们全家还在杭州,等全家后来搬到北京没多少日子他又经常出国访问。1956年他又受中央派遣到了苏联杜布纳联合研究所,一去又是4年。1960年回国后,父亲马上投身到原子弹研制中,那几年别说一年见不了他几次回家,国家让他隐姓埋名,连真名都不能用,本来就不管家的父亲还能对家和我们几个子女做些什么呢?唉,父亲就这样度过了他的六七十年。等‘两弹’七天后,他老人家仍然又十多年承担着原子能研究的领导工作,当他在80多岁时退居二线,有时间真正回家与我们一起生活时,他发现他不仅当上了爷爷,而且还当上太爷爷了……父亲曾感慨地说,这辈子他真没有体味到当一个完整的父亲和完整的丈夫是什么个样。他说他一辈子都献给了教育别人的后代和国家的科学事业了。”

    王淦昌的女儿其实并不太了解他的为人,在核试验的千军万马中,他是一个最有人缘的大科学家,与他一起工作过的年轻人郁说:“王老先生是个大好人。”几乎在王淦昌手下当过学生和助手的人都能回忆起几件难忘的事,无论是获得诺贝尔奖的李政道和同样排在中国“两弹元勋”之列的朱光亚、周光召、邓稼先这样的杰出科学家,还是曾经担任过王淦昌秘书、司机一类的普通工作人员,许多人异口同声地告诉我:“王先生对我们的帮助,绝对不仅仅在事业和学术上,他平常对大家的体贴关心的程度胜过对他自己。”

    曾经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与原子弹打交道的人,每天都在与死神拥抱。”这是说由于核物质很多是属于放射性的,做实验和研究的工作人员确实难免会患上各种恶性疾病,比如从事过核工作的人患癌症的比例就相当高。英年早逝的邓稼先便是一例。其实为了祖国的核事业而献身的,又何止邓稼先一个?在中国核研制工作中与邓稼先齐名的丁大钊院士,也由于长期从事核物理研究工作劳累导致了肾功能严重衰退。王淦昌得知后比丁大钊还着急,那时王淦昌自己快80高龄了,为了丁大钊的病东奔西走,亲自给彭真、张爱萍写信求助,还特意找到人大副委员长王汉斌同志,直到盯着中央决定批准给丁大钊进行换肾手术。事后有人说丁大钊的命是导师王淦昌给争来的,王淦昌听后说:“我和祖国已经失去邓稼先这样的好同志,不能再让另一位杰出科学家英年早逝了。”

    跟随王淦昌进行核科研的同志们还记得这样一件事:当年王淦昌先生在进行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研究时,认识了上海光机研究所从事X光光谱工作的助理研究员小卢。那年小卢不幸也患了肝癌,而且是晚期。王淦昌闻讯后及时与上海光机所的领导通话,要求一定要想法全力抢救小卢。他后来出差到上海,办完事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小卢住的医院。生命垂危的小卢情绪波动很大,但他没有想到日理万机的王淦昌竟然亲自跑到医院来看望他。

    “王先生,您能到我的病榻前站一站,我就感到自己这年轻轻的一生献身给祖国的核科学工作没吃亏……”小卢拉着大名鼎鼎的王淦昌的手,泪流满面地说道。

    王淦昌一面安慰小卢,一面找到医院领导,希望他们尽力抢救年轻科学工作者的生命。为了让小卢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感受到中国核物理同行们的关怀之情,王淦昌特意多留一些时间在医院,陪着他聊天,给他剥香蕉……在场的医生和护士都深为感动。

    几天后,小卢离开了人世。弥留之际,他特意让家人拿来录音机,向他尊敬的王淦昌先生录了一段充满深情的告别话。王淦昌后来听了小卢用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说的话,长长地叹了声:“为了中国的强大,多少人在他们不该离别人世的时间走了,我们活着的人还有什么可怨言的呢?努力吧!”

    努力吧,这就是王淦昌一生的座右铭。

    虽然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距今已三十多年了,但只要一提起“王老头”,当年参加核试验的官兵和科研人员,可谓无人不晓。当时赴青海戈壁滩原子弹试验基地工作的数万人中,绝大部分都是年轻力壮的部队官兵。上年岁的都是些科技人员,数千人的科技队伍中,王淦昌是年龄最大的一个。原子弹爆炸成功时,王淦昌57岁,彭桓武、郭永怀50刚出头,王淦昌的部下邓镓先、周光召才四十来岁。当第一次在实验场上听到有人叫他“王老头”时,王淦昌抹抹自己微秃的后脑勺,不无惊诧地叫了一声:“呀,我真的老了!”为了纪念自己为中国原子弹试验而献身的沧桑岁月,他拔下一根银丝,悄悄地藏在试验场、的一道石窟里,然后逢人便说:“嘿嘿,真有趣,我都成老老头了!”“老老头”就是常熟话“老头”的意思,王淦昌的骨子里减不掉好多小时候的习惯,比如他的乡音。

    其实在王淦昌的性格里,似乎很难找到他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浪漫情调,书本、图纸、公式、实验,是他全部的生命内容和兴趣所在。从不张扬自己,从不挑剔别人,从不计较组织,在无形的生活空间正正规规地要求着自己,在枯燥乏味的公式里寻求和丰富着自己人生的乐趣,以及在奥妙无穷的科学世界里不断探求未知与发现新奇,这是他生命的全部特征。王淦昌一生活了91岁,组织上和他的学生多次为他祝过寿,但在所有的祝寿中,都没有比得上他在80寿辰时那个热烈而隆重的场面。

    那是1987年的事。王淦昌80大寿的庆典筹备由中国科协、中科院和中国原子能研究院的一批中国资深科学家,以及参与“两弹”研制工作的王淦昌的好友与学生们一致主张和发起。但像王淦昌这样一个对国家和民族有着如此巨大贡献的杰出科学大师,没有“国家级”组织出面贺寿,似乎实在过意不去。

    “怎么样,我们一起来给王老办个漂漂亮亮、热热闹闹的祝寿?”

    “还用问?早等你老兄这句话了!”

    “还用问?早等你老兄这句话了!”

    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核工业部、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中国核学会的几位领导电话一商量,一场“私办”的祝寿会便变成了“官方”的。最后,私方、官方意见统一。

    5月28日,北京的科学会堂里春意浓浓,笑语盈盈。一群群中外知名的科学界泰斗和学者,三三两两地兴冲冲步人会场。“寿星”王淦昌这天特意着一身浅灰色西服,系一条紫红色领带,鼻梁上架着黑边眼镜,使得他格外神采奕奕,根本不像一个八十老翁。我是从后来的照片上看到当时“老寿星”形象的。那次参加贺寿会的大多是王淦昌从事科学工作时的学长、同事和挚友,他们是严济慈、周培源、赵忠尧、钱学森、钱三强、朱光亚、周光召和国防科委、二机部、核工业部的领导刘杰、蒋心雄、伍绍祖等,还有一位特别人士,他便是从美国专门赶来的王淦昌的学生李政道教授。

    在由核工业部部长蒋心雄主持祝寿贺辞前,王淦昌收到了一份异常珍贵和特别的礼物,其中有国防部长张爱萍将军的亲笔贺诗:草原戈壁苦战斗,首次核弹凯歌奏。科技园丁勤耕耘,装点山河添锦绣。王淦昌的家属告诉我,他生前特别欣赏这首贺诗,它常使王淦昌想起为国家和民族隐姓埋名的那些难忘岁月。

    “无私奉献,以身许国。核弹先驱,后人楷模。”张劲夫同志也写丁一副贺辞,这16个字恰如其分地评价了王淦昌一生的科学追求精神与辉煌事业。据说当时一听中国“两弹元勋”王淦昌要过80寿辰,北京新闻界着实“疯”了一阵,科学会堂一下拥去了不少记者,他们特别想看一看“露出水面”的大科学家的“生日”到底怎么个过法——此前,这些国家级“绝密人物”很少被允许对外宣传。但是,记者一进去便发现:这哪是什么热热闹闹的庆贺,科学会堂内,一片肃静,座无虚席的台下,所有目光直盯着讲台——

    “各位师长、领导、同事和朋友们,先生们,女士们:刚才听了大家的讲话,我内心感到非常惭愧。其实我的缺点很多。就学术上讲,我做事、研究都不深不透,其次是理论学得太少,远不如我的学生。我不熟悉电子学,更不懂计算机。这对我的科学研究工作是个很大的障碍。对‘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句古话,现在我体会更深。希望年轻人以我为借鉴,要比我做更多的工作,比我做得更好……”

    如果不是事先有人指点台上讲话的人正是王淦昌先生,记者们不会相信一位名盛天下的科学大师竟然会在80高寿的庆典上如此坦诚地在大庭广众前剖析自己的不足!

    “下面,我向大家汇报最近一个时期,我和一些同志开展准分子激光研究工作的情况。我报告的题目是《准分子KEF和XEF强激光》……”

    记者们见此情景恍然大悟:原来科学大师们过“生日”竞这么独特!

    科学会堂的学术报告会结束后,以抗战时期浙江大学学生为主,一个专为王淦昌先生80寿辰举行的冷餐会在北京理工大学进行。几乎在京的四十年代的浙江大学物理、化学系的毕业生全部到齐。李政道要求作当晚的司仪,他的开场白使许多人掉下了泪,在场许多学业有成的科学家,当年就是在王淦昌导师的敬业精神影响下才坚定地走了“科学救国,科学兴华”的道路,并在后来取得了卓越成就。

    “最后我提议:我们这些在座的王淦昌先生的学生,应当像王先生一样,勤奋工作到老!”李政道端起杯子,第一个将酒一饮而尽。

    “向王先生学习,多为国家做贡献!”已经是院士或在学术领域大名鼎鼎的王淦昌的学生们,齐声高喊。

    “有趣有趣!让我一下想起了当年在贵州湄潭的日子……”这一夜,王淦昌满脸笑容,开心得像个老顽童。他给自己的学生们讲了一段“曾经的青春岁月”,并在最后说道:“有人把湄潭的浙江大学比作‘东方哈佛’,这不是没有道理。中国人并不比别人差什么,只要我们心里有理想,别的国家能有的奇迹,我们中国人会有更大的奇迹诞生。”

    研制原子弹的工作紧张而艰苦。青海高原上的每一天都是一场生死战斗。五十余岁的“王老头”,跟着一群年轻人天天滚打在恶劣无比的环境下,这也让王淦昌在原子弹试验场上有了无人可比的威望。

    遵照中央的指示,王淦昌和同事们几年来日日夜夜盼望成功的原子弹爆炸试验就要进入最后阶段了。地址:罗布泊。

    呵,罗布泊,“死亡之海”!在王淦昌心目中,罗布泊却是个“希望之海”、“生命之海”。为了让自己亲手研究的“小太阳”在罗布泊诞生和燃烧,习惯用数字来演奏生命进行曲的王淦昌,时不时哼出几声“罗布泊,罗布泊,你是心中的太阳,梦中的维纳斯……”

    为什么要选择罗布泊那样的“死亡之海”进行举世瞩目的原子弹试验?王淦昌对我近似天真的问话只是淡淡一笑,说那儿没人,炸起来不会伤着什么。说来也巧,世界上第一个成功试验原子弹的美国人,当年选择的试验地也是“死亡之海”。王淦昌对美国人搞的那个“曼哈顿工程”心里是清楚的,美国将军格罗夫斯为了让自己的国家在二战后成为称霸世界的头号国家,要求奥本海默领导的数十万研制人类第一个核武器的勇士们最先完成的就是能吃得起和经受得起“死亡之海”的苦。但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科学家给研制核武器的决策者一个信息,即原子弹的威力有可能使某个地区在瞬间彻底毁灭,因而不可能在任何有人类生存与集结的地方进行试验。当然,把一种新的威力无比的科学实验放在一个保密的状态下进行也是最重要的考虑因素。美国人当年研制原子弹时并没有告诉外人,他们在他们的“死亡之海”——阿拉默果尔地区爆炸第一颗原子弹时发了一份公报,谎称是“一座装有大量烈性炸药和烟火的军火仓库发生了爆炸”,直到20天后的8月6日广岛十几万人葬身火海,阿拉默果尔的原子弹试验场才不再成为是被封锁的绝密地方。

    中国同样不例外。罗布泊的选择与保密是中国政府的最高机密,即使这样,美国还是先后派出了U2侦察机通过台湾机场入侵我领空,特别是对我原子弹研制基地罗布泊地区进行侦查与骚扰。“把老美的‘黑猫小姐’给我打下来!”毛泽东火了,命令刚刚组建的导弹营干掉美国的U2侦察机。那时中国的空军防空力量太薄弱了,庞大的领空只有一个导弹营,怎么打?中国人的拿手好戏是“游击战”,果不其然,1964年9月9日,这个时间离原子弹正式试验的时间很近了,再不能让美国人操纵的侦查机在我“绝密地区”的上空横冲直撞了!空军导弹营营长岳振华在这一天立了大功,他和战友们一起“锁住”了再次潜入我领空的U2飞机,以三发导弹击中了它。为此,毛泽东、朱德亲自接见了这位英雄的导弹营营长和导弹营全体官兵,在人民大会堂还召开了万人庆祝大会。

    王淦昌离开夫人之后的心情非同寻常,因为他知道,中国的原子弹成功爆炸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在之前不久中国共产党召开的一次全会上,根据毛泽东的建议,中国的原子弹试验将要加快速度,因为东西方核武器威胁的气焰越来越浓,毛泽东受不了这口窝囊气。全会开完第二天,王淦昌被中南海的一个电话叫了去。

    “王先生,主席的精神已经给你传达了。看来国际形式需要我们把‘596’计划往前赶。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担子就更重了。但这就是政治。政治是常常不依我们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今天请你来,一方面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一方面我们共同想些行之有效的办法。”总理说这话时,有意把自己的掎子往前挪动了一下。王淦昌顿时感到职责的神圣。

    “请总理和毛主席放心,我们一定努力加快研制进度!”王淦昌知道作为一个科学家,必须服从国家的最高利益。

    王淦昌就差没有急出毛病来。因为当时原子弹的爆试已经基本完成,但对核爆的一些理论问题还有待认真的计算核证,然而事情恰恰在这方面进展极其缓慢。王淦昌是研究所三位副所长中主持全面工作的一位,因所长钱三强忙于国务工作,所以,他肩膀上的担子比谁都重。

    “这个事情不能老拖我们的后腿了!”王淦昌把彭桓武、郭永怀副所长和理论部主任邓稼先、副主任周光召叫在一起,“五巨头”共同研究主攻方向。

    “老彭、老郭你们看看怎么办?”王淦昌问他的老伙计。

    “初步结果我们已经有了,下一步的关键是论证。”“娃娃博士”邓稼先说。

    彭桓武是直性子,说这是我们科学方面的事,就是上面不说什么,我们也要努力加速进展。

    郭永怀表示完全同意。

    “那么剩下的就看你们了!”王淦昌用期待的目光看了看他两位得力的助手邓稼先和周光召。

    不用说,邓稼先和周光召本来就是研究所的超级数学天才,工作的认真和卖力自然不用多说。有一天,邓稼先刚从办公室出来,便遇上了王淦昌。“娃娃博士”是有名的技术尖子,平时研究所里的人对他恭敬三分,但“娃娃博士”帷独害怕比他年纪大一截、在学术上有世界影响的王淦昌。

    “王先生,我又做错了什么呀?”邓稼先一见王淦昌两眼目不斜视地盯着他,心里发毛起来。

    同行的彭桓武也被王淦昌的怪模怪样搞糊涂了。

    “头!为什么我们三个人的头都不一样呢?”王淦昌突然抹抹自己已显“光天化日”的脑袋问邓稼先和彭桓武。

    邓稼先一愣,马上哈哈大笑起来:“王先生,您有大智若愚、大悟大彻的头,我等小辈怎能与您相提并论?”

    王淦昌还在独自思索,嘿嘿自嘲:“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说完,他才转入正题,“论证怎么样了?”

    邓稼先顿了顿,说:“同志们夜以继日,估计能在预定的时间里完成,但大家已经感到有些顶不住了,好几个人的腿都出现了浮肿……”

    “别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你看王先生的腿也早已出现浮肿了。这不,他上午还在忙着跟中央联系,希望帮助解决所里工作人员的生活问题。”彭桓武正要为王淦昌提裤腿给邓稼先看,被王淦昌挡住了:“你老彭也好不了哪儿去。”

    王淦昌告诉邓稼先:“中央对我们这儿的事很关心,听说还开了专门会议。告诉同志们,国家困难是明摆着的事,毛主席和周总理都不吃肉了,为的就是支持我们造出争气弹,我们大家要体谅中央,用实际行动把工作做好。”

    “是,我们一定要用实际行动把党中央交给的任务做好!”邓稼先发誓似的向王淦昌和彭桓武保证。

    事隔两日,研究所里突然开来一辆轿车,车门一开,走出两位身材魁梧的人。原来这两位不是别人,正是王淦昌、邓稼先等他们熟悉的大元帅聂荣臻和陈毅。

    “哈哈哈,王先生啊,这次你先不要带我到实验室去,我要先看看你们的‘弹药库’。”陈毅一边说一边就拉着聂荣臻往研究所的大食堂走。

    “啊哈,将军同志你在这儿干啥子事哟?”陈毅一进食堂就瞅见了李觉将军也在里面。

    李觉还是军人作风,“啪”的一个立正:“报告陈老总,我在给科学家们点馒头!”

    “新闻新闻,将军给科学家点馒头!”陈毅一听就兴致勃勃,“你点一下,够我们科学家同志一人几个馒头?”

    “这……”李觉为难地低下头。

    “说嘛。”陈毅催他回答,并说,“我和聂帅今天来此,是受中央委托,查的就是你们的‘弹药库’!”

    “报告陈老总,每人不足一个半。”

    “这是什么军情么?很紧急的军情呀!”陈毅大手一挥,指着李觉吼起来:“你是院长,你还是军委和中共中央派来保护我们这些‘国宝’的!让科学家吃不饱肚子,怎么能造得出争气弹么?你得写检查!”

    “是!陈老总。”李觉又毕恭毕敬的一个立正。

    “陈老总,别为难他了。你看看,稀饭都稀到这个程度。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我们有愧王先生他们这些科学家了。”聂荣臻用铁勺搅了搅大木桶里的稀粥,不无心疼地说道。

    陈毅的脸顿时也沉了下来:“是么,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么。”陈毅一手叉在腰里,另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一道旋风,“聂老总和我知道你们在这儿干的是国家最重要的工作,而且生活如此艰苦。其实你们的这些情况毛主席和党中央也都知道。现在全国人民的日子都不好过,毛主席都不吃肉呐!但是国家再穷,我们不能不搞国防,不进行争气弹试验!所以,你们的肚子要先吃饱,吃饱了才能造争气弹。我先向你们报告一个好消息,你们的老部长、现在刚刚到东北局任书记的宋任穷上将想若你们,一下从东北给你们调了5万斤大豆来!大豆是好营养品哟!王先生,你们先享用着如何?”

    王淦昌连忙代表全所科技人员谢过陈老总和聂老总:“太感谢中央和两位老总的关怀,还有宋任穷部长。”

    陈毅哈哈大笑之后,一把拉过王淦昌的手,轻声道:“你那个……搞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响起来?我都等不及了!”

    “现在已经进入最后阶段的数据论证,应该不会很长时间了!”王淦昌回答得非常肯定。“好好。”陈毅紧握王淦昌的手,“有你这句话,我这个当外交部长的以后跟外国人谈判就硬气多了!”

    聂荣臻元帅走过来,弯下腰杆,轻轻扯起王淦昌的裤腿,用手指按了按王淦昌的腿,心疼地说:“看看,连王先生这样的大科学家的腿都浮肿了!”

    王淦昌心头一阵激动,忙说:“算不了什么,大伙儿比我还严重得多!我们能克服。”

    陈毅元帅又一次紧握王淦昌的手,这回他一个字都没说,只有晶莹的泪珠在眼眶内滚动……

    关于试验场地上的艰苦情形,王淦昌院士后来有过回忆。他说:“其实,比起饿肚子,真正艰苦的还是环境条件。基地在青海湖东边的海晏县,那里平均海拔在3200米以上,属于高寒地区,冬天很冷,风沙又大,气压低,水烧不开,馒头蒸不熟,走路快了要喘气,尤其是像我这样五十多岁的人,本来肺就不好,时常靠吸氧维持。但我不可能管自己身体那么多,必须到每个关键地方去检查,去落实,去一次次叮嘱,去一次次亲自看着每一个细节……原子弹的研制和试验,涉及几十个部门、几万人队伍,你哪个环节出了一点点问题,就会影响整个研制和爆炸结果。我是现场技术总负责,出了问题肯定我是第一责任人。我不出力、不吃苦,谁出力、谁吃苦嘛!”

    “我常对年轻人讲,搞科学研究的人,特别是从事我们这样的国家核心机密的核武器的,不吃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们甚至在需要的时候过原始人的生活,这是核试验的条件所迫,你就得有这方面的准备,牺牲都必须准备,何况吃点苦算啥!”

    五十多岁的“王老头”就这样的核试验现场给年轻人和全体部队官兵都在做榜样。基地上,曾经流传过“向王老头学习”的口号。

    “有趣!他们竟然叫我‘王老头’了!我老了吗?我是王老头吗?”有几次,王淦昌打趣地问同事们。

    “论年龄,你是该整个基地的老头了!但论干劲,你是青春常在,永不见老。”有小滑头的干部这样回答他。

    “有趣。你这样是在表扬我,还是在批评我呀?”王淦昌用手指头点点这位干部,然后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他就是这么一个可爱、可敬的“老头”——50来岁,在今天有时还会被当作“青年”,可在当时,在那高寒的青海湖边,一群年轻的原子弹试验科技人和军人队伍中,王淦昌是可贵的年岁最大的“老头儿。”

    我们把目光收回到原子弹即将试验爆炸的时刻——

    在与陈毅元帅等来基地的两天后,中南海又传来电话,要王淦昌、彭桓武、郭永怀和邓稼先等几个主要负责人到总理办公室。电话里没有说什么事,只说不用带任何文件资料。王淦昌感到有些奇怪,因为每次周总理邀他们去,大多是听汇报和征求意见一类,所以他提前总会得到一些通知,或准备一些材料什么的。

    “说不定总理请我们吃一顿好饭呢!”邓稼先最年轻,想的也最活跃。

    彭桓武斜了邓稼先一眼,说:“总理那么忙还冷不丁请你吃饭?想得美!”

    邓稼先在三位尊师面前伸了伸舌头,不再敢胡言了。

    一到中南海,王淦昌才发现,除了他们所里的几个负责人外,钱三强所长也被叫来了,还有钱学森。

    “三强,学森,今天总理叫我们都到这儿研究什么大事情?”王淦昌忍不住问。

    钱三强虽是研究所所长,但论资格比王淦昌“嫩”一点,故平时总称呼王淦昌为“王先生”。于是他说:“王先生,这回我跟您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学森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正在几位科学家疑惑不解时,掌卢突然响起。王淦昌他们只见侧门间走出周总理和陈毅、聂荣臻元帅。

    “坐坐,大家都围着饭桌坐下。”周总理一边跟科学家一握手,一边招呼大家坐下。钱三强和钱学森坐在总理的左右手,王淦昌在聂荣臻元帅的边上,与周总理面对面。

    周恩来总理开始说话:“今天请大家来,只有一个任务,吃肉!算作我和两位老总的一份感谢之心。”

    “嘻嘻……”总理的话刚落音,坐在王淦昌另一侧的邓稼先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们的‘娃娃博士’有什么新闻?”总理问。

    “报告总理,”邓稼先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我、我是兴奋的,毛主席和您等中央领导同志都在勒紧裤腰带不吃肉,可您和两位老总请我们来吃肉,这……我们过意不去。”

    “你这个‘娃娃博士’说得不错。国家目前有一定困难,主席带头不吃肉,但你们不一样。主席和我,还有聂老总、陈老总都希望你们把身体养得好好的,把我们的那个‘争气弹’研制出来。在两位老总的建议下,今天请你们来吃顿肉,一是向诸位致歉,二是表示对你们的感谢。来,动筷动筷……”

    王淦昌事后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吃的一顿最香的饭。“肉过去不是没吃过,但总理和老帅亲自出面请我们吃肉,这是少有的事,而且是在全国人民连毛主席都不吃肉的岁月里,能吃一顿肉,这是一生中不会重复的事。”

    中国的原子弹要进行实弹试验了,科学家们都作好了“西行”的准备,只等中央一声号令。

    “同志们,你们谁能背诵唐代大诗人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一诗?”时任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的张爱萍将军在科学家“西行”前的动员大会上,上来就给大家出了一道题。

    “我来!”一位年轻的物理学家应声而出,“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好,记忆不错!”张爱萍热烈鼓掌后说,“今天这个动员会我想把它改为‘诗歌研讨会’。刚才那首诗,我看有个字可以改一下。现在请诸位不吝赐教!谁先来?”方才还很紧张的会场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我说把那‘无’字改成‘有’字为好。”有人说。

    “妙妙!”张爱萍大声叫好,“王维那个时代的西域一片苍茫,别说找不到人烟,就是找到了人烟,你也不可能与其共饮和友善得起来。那时民族矛盾厉害哟!现在不同了,我们是社会主义大家庭,各族人民情如手足,你就是陌生一人走天涯,照样像在自己的故乡一样……而今,我们的科技大军又要出征西域,去进行伟大的事业,那正是‘春风已度玉门关’呵!”

    “诗人将军”的一片激情,激活了在场所有科学家的情绪。于是台上台下相互呼应:“张总长,我看这句话也该改一改,叫做‘春风已度玉门关’……”

    张爱萍将军高兴得指着台下的那位科学家,说你站起来让我瞅一眼,又说你可以带学生了。“对啊,刚才这位同志改得好啊。”张爱萍将军突然端起一只水杯,“今天让我以茶代酒,为诸位话别。我没有发言稿,只有两首诗送给大家。第一首是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在场的诸位是当今的龙城飞将。当然,那‘胡马’就是一直用核武器威胁我们的核霸主。有你们这些龙城飞将,我中华民族就不怕几个‘胡马’了!第二首我要送给大家的也是王昌龄的,叫《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最后一句是全场所有科学家们齐声朗诵的,场面真是地动山摇。“太感人了!我都流出眼泪了!”王淦昌一生研究了数项世界级顶尖科学技术,在语言表达上仅能用有限的几个“太”字,然而这正是他那颗纯真心灵最真实和坦荡的写照。没有虚夸,没有掩饰,只有直截了当的炽热与坦率,以及对科学事业的执着追求。

    有一位国家领导人在现场这样评价过王淦昌,说像王淦昌这样只知干活不知回报不计名利的大科学家,在世界上也是极少极少的。我们用王淦昌,就像用自然界的水和空气一样,好像根本没有想过一分钱的成本。

    王淦昌就是上帝赐给中国科学事业的“空气”与“水”。

    到达戈壁滩后王淦昌发现,这儿的一切远比王昌龄写的诗要苍凉和可怕得多。先说睡的地方,根本找不到一间房子——几万人集结的一个地方竟然没有一间房屋。然而,在我们这位老科学家的眼里,新中国和毛主席太了不起,一声号令,把整个“困着的”戈壁滩给“弄醒了”,而且到处“蛮开心”。王淦昌那腔常熟话细细听来很叫人解乏。在当时“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只有我英雄战士”的试验基础上,任何一样东西都可能引起大家的一阵不小的欢乐。

    “王老,你得住进‘高间’。”一到高原,基地司令和先前到那儿的李觉将军就把王淦昌接进被基地同志们叫做“高干房间”的石头房子里。所谓的“高间”实际上是战士们用小石头垒起的一明丽暗的3间10平方米的掩蔽建筑,这是专门为军委领导准备的。

    王淦昌说什么都不愿住进去。“我同大家一样,不搞特殊,帐篷很好。大家能住我为什么不能?”王淦昌说啥也要搬到帐篷里跟他的“娃娃博士”和朱光亚这些年轻人住在一起,而且还加了一条理由,“我们可以随时研究问题”。

    战士们背后都叫王淦吕是“王老头”,王淦昌并不在乎,反倒经常跟那些小战士们开玩笑:“你们得好好谢我这个老头,这不,我一来你们的伙食就改善了!”原来,根据基地张蕴钰司令和李觉将军的指示,对王淦昌等科学家的待遇要像对待基地最高首长一样。因此王淦昌每到一地检查工作,有关单位的领导就把平时不舍得吃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战士们趁机也能改善一下,故而大家特别盼着“王老头”出现。还有,“王老头”自己根本吃不了几口,好吃的都留给大家。

    大家喜欢王淦昌的主要原因还不在这里,基地的上下都清楚,中国的原子弹什么时候真的开始爆炸试验,这只要看“王老头”的工作情况就明白了。别说是根本不掌握高级机密的普通士兵,就是基地司令也得看王淦昌他们的工作进展才能判断什么时候“争气弹”该耸立于长空了。

    有人说:“基地机密虽多,但有‘王老头’这个活晴雨表,我们不比司令员知道得少。”这话多少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王淦昌到基地一线是周恩来总理亲自过问的事。“你不去我不放心。”周恩来对王淦昌有过这样的交待。仅凭这么一句话,王淦昌肩头的担子便可知其分量。

    当时他的主要工作是抓缩小尺寸的局部聚合爆炸实验。由于戈壁滩基地特殊的环境所决定,各种车间、工号、实验场相距都十分远,常常为办一件事情,得清晨出发,晚上才能赶到。远望戈壁滩似乎一展如平海,可当你坐在吉普车上飞速行进时,屁股就像坐在搓板上一样难受。年近花甲的王淦昌几乎每天都得在千里宽阔的戈壁滩上来来回回奔波。

    1963年11月20日,这在中国原子弹试验史上是应该记住的一天。这一天,虽说不是正式核爆炸,但却有着与核爆炸相似的重要。当时参加这项缩小尺寸的整体模型爆炸试验的人不多,可从技术角度而言,王淦昌心里明白:成功与否,意味着中国原子弹正式爆炸日的到来。王淦昌在获得中南海直接批准后,便与彭恒武、郭永怀、邓稼先、朱光亚等进入了紧张的实验实战。在那些日子里,王淦昌一天光跑研究室、车间和实验场就得好几个来回……终于有一天病倒了,血压一下高了起来,这可把基地上上下下吓坏了。

    “你们怎么搞的?要是王先生有一丝闪失,我就枪毙你们!”基地的人还没见张蕴钰司令这么严厉地训斥过部下。

    “张司令,不能怪医生,我是上了年纪,有些高原反应罢了,不要紧的。”王淦昌赶快出来打圆场,为了不让大家担心,他有病也不多说,甚至当着众人的面连药都不吃。

    “轰——”成功啦!成功啦!

    缩小尺寸的实验性爆炸获得了绝对成功。王淦昌像年轻人一样,高兴得跳了起来:“好极了!我太高兴了!中国的原子弹可以正式进入爆炸准备了!”

    1964年2月,中央一道命令,原二机部九所改为第九研究院,王淦昌被任命为副院长,继续主抓原子弹研制的生产与技术工作。4月,王淦昌和几位主要技术人员被北京派来的飞机突然接去。原来,周恩来总理亲自给他们下达了一项最机密的命令:“596”采取塔爆方式,于9月10日前做好试验前的一切准备,随时听从中央下达的正式爆炸的命令,要万无一失地做到“保响、保测、保安全,一次成功”。

    “当时我们听了中央的这一精神,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多年的梦就要实现了,紧张的是假如爆炸试验中出一点差错,怎么对得起毛主席、党中央和全国人民呢!”王淦昌在事后的几十年,还这样感慨。

    谁都企盼成功,但谁都不可能在没有失败的经历中获得成功。王淦昌曾经对自己的弟子说过这样的话:“我从不惧怕失败。正是一次次的失败使我激发了对下一次实验的兴趣。失败是成功之母,这是真理。”然而这一次没有失败,这一次不允许失败。虽然这对科学来说是有违规律的,但它必须是这种结果。你不管有什么理由,你一定得成功。这就是全中国、全民族给王淦昌等科学家的全部任务。

    王淦昌不像美国的奥本海默那么轻松,因为奥本海是第一个试验原子弹的人,即使不成功也还可以进行第二、第三次试验,反正别人拿他没办法。王淦昌也不可能像苏联的科学家那么幸运,因为斯大林给苏联科学家的任务是“必须超过美国人的,不超过的我不想要!”毛泽东和中国人民被隔海的美国人天天在用原子弹威胁,而“北极熊”更是张着大嘴巴要你好看呢!王淦昌没有退路。

    然而,就在各个系统按照中央确定的日子,全力准备在预定时间爆炸原子弹时,问题真的出来了!

    “气泡!报告王院长,×××的三次模拟试验中出现了气泡!”这一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前夕,基地本来对科学家们作出特殊安排:“五一”放假两天。但王淦昌没有休息,也无法休息。他刚从设在酒泉的原子能联合企业的工艺车间回到基地,一个紧急电话就跟到了他的屁股后面。

    “我马上就来!”没有顾得上喝口水,王淦昌便带着卫兵和两名助手,又赶往酒泉。

    “气泡事件”对当时整个原子弹爆炸试验前带来不大不小的紧张气氛。基地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要在当年的“国庆”进行原子弹实验核爆试验,这一严重的技术问题如果处理不掉,势必影响整个试验的时间表。能不急吗?基地司令员急,几万名将士急,聂荣臻、张爱萍等军委领导急,毛泽东和周恩来急。自然,在一线负责技术和生产的王淦昌就更急了!

    根据当时酒泉工艺车间负责人祝麟芳回忆:自一批浓铀235在兰州气体扩散厂生产出来后,经毛泽东亲自批准,第一套合格的铀235部件正式在酒泉原子能联合企业的工艺车间开始组合。这个铀235部件是原子弹的“心脏”。原子弹是个比人的生命体更为复杂的特殊“生命体”,其“心脏”出现“气泡”就意味着爆炸试验彻底“泡汤”。不用多说,“气泡”问题已经牵动了无数人的心了。王淦昌赶到酒泉时,负责铀芯技术的物理学家姜圣阶总工程师早已忙得不可开交,并正在发动技术与生产骨干找问题找原因。大家一致的意见是:继续重复试验!

    说来容易,做起来就比较艰巨和困难,当时我们国内即使是生产最精密的高新技术产品,用的却是最原始的设备。酒泉厂消灭“气泡”的整个战斗就是这个状况。技术人员和工人同志们土法上马,靠着真正意义上的自力更生精种,一炉一炉地重复着试验,一丝不苟地查找问题,终于在大家的努力下,彻底消灭了“气泡”这个幽灵。

    “五一”清晨,原子弹的“心脏”——铀芯正式安装完毕,而且经王淦昌等科学家检测合格。

    至此,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已经诞生。

    “全体集合!准备行动!”此时,从中南海传来一声号令。这句暗语告诉所有参与原子弹试验与生产的部门,原子弹安装开始!各路兵马向罗布泊集中……

    “我一定要去,不去心里不踏实。”在指挥部会议上,王淦昌第一个提出要亲自去西安和兰州等原子弹重要部件的安装与生产地护送“宝贝儿子”到罗布泊来。

    “王老,你年岁大了,有我各路精兵强将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司令员张蕴钰和李觉院长劝王淦昌不要担当累差。但王淦昌说什么也不听:“如今最后一步了,而且部件运送的安全与否责任重大,我是,总管技术和生产的,不出’出了问题怎么向总理交待?不行,我一定得去!”

    “好吧。王老要去,警卫部队的同志听着,你们要像保护原子弹部件一样一丝不苟保护好王院长,出了一点问题,军纪严处!”张司令员吩咐手下的一名师长。

    这是真正的战斗。在“五一”节之后的那些日子里,王淦昌像“接新娘似的”从郑州、从西安、从兰州等生产原子弹部件的地方,率千军万马,将原子弹部件一个个护送到罗布泊基地……那都是一列列警卫森严的绝密专列,其警卫的级别与中央领导出访等同。每到一个站,全部清一色一级警卫,就连车站的负责人甚至当地的最高领导都不知专列上装的是什么东西。有一次回忆中王淦昌这样描述过当时参与护送原子弹部件的情景:“我们都像天上掉下的神秘人物,不能跟车站或当地的领导同志说话,对方也不敢问我们一声是干什么的。有意思的是,那些警卫我的战士,只要我一行动,他们就左右前后地簇拥着,我真当了回大干部。太有趣了!”

    大爆炸就在眼前。

    6月26日,一座102米高的钢铁巨人在罗布泊湖边高高地耸立。这座由人民解放军124团等5000余名官兵苦战数月竖起的铁塔,是原子弹试验的最后地点。它的出现,意味着中国的原子弹爆炸试验已经进入倒计对。

    9月中旬,王淦昌等基地技术与行政负责人全部被北京叫了去。

    这无疑是党中央对基地最高领导层作最后的一次检查和动员,但爆炸时间却没有确定。“听中央和毛主席的决定。”周恩来总理在会议临结束时对在场的这些早已按捺不住的将军们和科学家们这样说,“在正式命令下达之前的时间里,我们不能有任何松懈,无论从技术还是从官兵的战斗情绪上,一定要一切从零做起……”

    王淦昌和将军们如期回到罗布泊。基地所有人都明白,凭经验,中国的许多重要事件,一般都发生在“元旦”、“五一”、“七一”这样的喜庆日子。这回中央让9月10日前作好一切准备,这等于告诉大家:国庆前将进行原子弹正式爆炸试验!

    9月15日,9月20日,9月30日……国庆快到了,怎么中央还没有下达爆炸试验命令?王淦昌也同大家想的一样,该是国庆前的一天正式爆炸呀!可一直到国庆节那天,北京仍然没有命令。

    “王先生,张爱萍将军明天要带你们去古楼兰!”像成千上万的工作人员一样,王淦昌也焦急地等待着北京下达爆炸命令。当听部下有人这样通知他时,不免奇怪地反问:“张将军让我们到古楼兰干什么?”

    “听说是带你们去散散心,那儿有很多鱼螺化石呢!”

    “什么什么?去拾鱼螺化石?”王淦昌火胃三丈,“我不去不去!都什么时候了,谁有那份闲心呀,不去!”

    “是王先生说不去呀?哈哈哈……”正在说着话时,帐篷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张副总长来啦!”工作人员赶紧乘机溜走,免得挨剋。

    “王先生,我是来向您转达周总理话的。”张爱萍说着在王淦昌的铺上坐下,郑重其事地说,“总理指示说,我们的‘小太阳’,要等国庆过后,让那些来参加我们15周年庆典的外国朋友都送走后再爆。为了稳定军心,我和基地司令员同志作出了新安排,一方面让大家进行预防预想查漏补缺,增加演练,以确保万无一失。另一方面怕大家在临战时大意紧张带来急躁情绪而影响我们的‘万无一失’,我准备组织同志们到古楼兰散心来调整一下情绪,您看如何?”

    王淦昌这才恍然大悟:“张副总长,你们到底是打仗出身的,考虑战斗艺术真有一套。行,我看大家的情绪现在波动很大,太需要调整了。包括我在内,都有些等不及了。好,明天我也跟你到古楼兰去拾鱼螺化石!”

    “王先生,由您一带头,我的工作就好做了几倍!”“张爱萍握住王淦昌的手,动情地说,‘王先生,你那么大年岁整天跟大家没日没夜地工作,千万要注意身体。否则我无法向总理交代啊!’”

    “谢谢。谢谢总理和你的关心。”

    第二天,王淦昌随张爱萍一行到了古楼兰一带,那实在是个值得一看的戈壁滩上的独特景致。古河道虽然干涸了,却留下了深深的河床和随手可拾的鱼螺化石。加上左右追逐的、摇动着小尾巴和眼睛光亮溜圆的黄羊群,使整个“死亡之海”呈现少见的生命画卷。不用说,“诗人将军”的这一招,让随行人员简直乐开了怀。但惟独只有一个人既不拾鱼螺化石,又无半句笑语,他就是王淦昌。

    “王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张爱萍关切地问。

    “没没,我在想我们还有什么地方没有考虑到或者哪个环节上有质量问题,我想回去后第一个任务就是先要看看那些线路接头安装得牢不牢。一想到这些,我就没了其他心思啊,张将军!”

    张爱萍把科学家的双手放在自己胸前,对天长叹一声:“国宝,我终于明白总理为什么这样珍重您这样的国宝呵!”

    “现在我下令:根据中央命令,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时间为1964年10月16日。从现在开始的48小时内,全体人员进人战斗状态……”10月14日下午,张爱萍代表党中央和中央军委,在“石头房”里向基地高级将领和王淦昌等技术领导者下达正式命令。

    “小太阳终于要闪光了!”王淦昌内心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而作为现场的技术主要负责人,王淦昌又无法平静。在过去的几十天里,他和朱光亚、邓稼先、程开甲等已经不知多少次检查过每一个可能出现问题的接头、线路,或者装置,但毕竟这是第一次大爆炸,第一次真正的大爆炸,久经沙场的大科学家王淦昌心头紧张得直冒虚——他相信自己和同事们的能力,但他又担心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因为这毕竟是件太大的事了,只要有半点问题,就可能影响整个大爆炸,或者可能出现难以料想的可怕后果!啊,实在太可怕了!那绝对是不能想象的事!可又不能不朝那方面想一想。万一……万一怎么办呢?不,不能有这种万一,绝对不能有!可谁又能保证没有这种“万一”呢?

    事后有人说那两天里的“王老头”真的像个老头,不管见什么人,都要不停地问你这到底怎么样了?那到底有没有问题?当别人清楚告诉仳什么问题都没有时,他反倒又朝你瞪眼睛:“你怎么就敢保证没有问题?”训完,他又自己蹲下身子重新检查,直到什么问题也没有发现才罢手,可等临要离开时,又在唠叨:“再一起想想,看到底有没有问题呀!”

    他心头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14日傍晚7点20分原子弹放到铁塔,当那个巨大的圆锥体“家伙”傲然挺拔地耸立时,所有的人都紧张得有些不能自控,包括我们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

    15日的一天是在检查再检查中度过的。大爆炸前的十几个小时是怎么度过的,我问过数位参加原子弹试验的人,他们都用了极其简单的“太紧张”或“稀里糊涂”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好在我看到了张蕴钰司令员写的一篇题为《中国一日》的文章,他在文中细述了原子弹爆炸前那扣人心弦的情景——

    ……在10月15日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在整个试验场区有多少人没有睡觉,至少在那个晚上没有人能像以往睡得踏实。多少年后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相:上弦月,呈半圆形,从顺时针方向看,右边发亮。试验场上几处强烈的灯光在朦胧的月色下却有些显得暗淡昏黄;我们住的帐篷内非常安静,听不见以往熟悉的呼噜声。在躺下之前我们都互相催促过,但能否真正睡着却又是另一回事。

    第二天,我们的激动和不安似乎都已经稳定下来。按照张爱萍总指挥的指示,李觉、朱卿云和我在上午10时分乘两辆吉普车向铁塔驰去,很显然,铁塔上任何一项工作也不需要我们,更不要说伸手去干。对塔上操作的技术专家我们也没有丝毫的担心。但是过去我们总是怕它不响,现在却又担心假如在万一不受控的情况下“响”了怎么办?这种担心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我们这时来的目的,也正是在这里。在我们党内和军内有这个传统,就是在困难和危险的时刻,领导和同志们必须在一起。如果真的“响”了,我们和塔上的同志一起来个“太空葬”,那真是一种灿烂辉煌的荣耀,那时我们会成为最早庆祝我国首次核爆炸试验成功的人……

    车到铁塔前,我们在警戒线外下车,简单地问侯了值班的哨兵。李觉将军对上塔的同志说,张司令和朱主任都在下面,等一会儿再上去。我向操作吊车的卷扬机手致意。然后我们围着铁塔小步地来回走着,像在清闲地散步。不一会儿,李觉又钻进了铁塔旁的一间小砖房。这里安装着引爆电缆的电闸和一部与塔上通话的电话机。按程序,塔上正在进行接插雷管的工作,我在离小屋不远的地方席地而坐。太阳很好,碧空洁静,地面上有轻微的风。

    对试验来说这真是一个顶好的天气。塔上缓慢地放下吊篮,几个操作手走下来,李觉将军从小砖房出来在铁塔下迎接他们。接着我和他登上吊篮,朱卿云主任留在塔下。

    吊篮徐徐往上升,把我们送入了塔上的工具间内,为我们消除了身上的静电后,又登上了几级台梯才进入爆室。九院试验部副主任方正知和他的助手正在做最后的检查,他简单地对我们说:“就完了。”然后又继续埋头检查。

    这个核装置在安装时我已看过,现在再看忽然觉得它已经具有了活的灵魂,庄严、纯正,令人肃然起敬。检查完后,方正知在塔上的最后一件工作是合上了启爆电缆的电闸。我把墙上贴着的那张操作规程顺手取了下来,即时在上面签了字:

    “1964年10月16日。张蕴钰。”

    从塔上向四周眺望,极目所见的效应物都是静静地展开地雀地面上,整个情景就像是大战前的战场。

    我突然摸了摸装在我口袋中的那把能够启爆这个核装置的钥匙。

    在向下降落的吊篮里,我和方正知教授并肩站立,我们身材的高矮差不多相同,体态和面色也类似,只是他比我少一脸络腮胡子,他是一位很有成就的科学家,工作起来精力充沛,作风严谨,他的气质使他更像一个高级熟练工人,他的名字应该记在功臣榜上,使更多人记住他。

    我们三人走下吊篮之后,李觉将军又特地嘱咐卷扬机手:“请把毛主席像降下来,忘记了就是政治事故。”我们对面而立彼此相看着。这些日子在共同的工作中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之后不久他又回到他的青海大草原去。“苦命”的将军,一生戎马倥偬,从西藏到青海,从青海到罗布泊,在这里他才能够呼吸到充足的空气。他喜欢考古,一个念念不忘的心愿就是到周口店去考察那里的北京猿人遗址……

    方正知教授又合上了小砖房内的电闸。从铁塔上的核装置到主控站的启爆电缆这时已经全部接通了,我又一次摸了摸那把钥匙,它还是那样紧贴在我的衬衣口袋里。

    我们一起离开了铁塔,我的车是最后离开的。走出几百米,我又让车停下来,向塔看了最后一眼。这座铁塔在核爆炸后已经不再是本来面目,它的上部在那个惊天动地的瞬间化成了气体,塔身残骸扭曲着倒在地上,像一具巨大的恐龙骨架,更像一座造形奇特的纪念碑。22年后,这里竖起了一个爆心纪念碑。其实,真正的纪念碑还是这座铁塔。

    在返回途中我先到了主控制站,在主控站的领导同志还有基地的邓易飞副政委和基地研究所副所长程开甲教授。程开甲教授是1950年从英国归来的学者和技术负责人,是真正的一位老师。在试验各项准备工作就绪后,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它不能不响。”他薄簿的嘴唇颤抖着,那样子像是在对原子弹诅咒和祈祷。爆炸后我又见到他——这个试验方案的制订者,并对他说:“这一回,你是张飞的胡子——满脸。”

    在主控站,我将启动控制台的钥匙交给了在那里负责指挥的张震寰同志。

    即将工作的启动控制系统是可靠的。主控站的门口堆放着许多沙袋,这些都是用来堵塞门洞的,以防止冲击波的压力。在上甘岭作战中我们也使用过米袋和面袋来构筑工事,今天这一方法又派上了用场。事实证明没有比这种办法更经济和更有利于争取时间了。

    在主控站担任指令长的是忻贤杰同志。他学术一流,功底深厚,与人共事平易近人,是个很有声誉的研究室主任。今天,他带领这些科技人员将用自己的一双手去撞击这个世界。他1988年冬逝世时,我曾沉痛地向他遗体告别。

    我来到白云岗指挥部的时候,张爱萍将军说“K1”指令已经发出。这时炊事人员送来包子,老远就闻到了香味,但吃到嘴里却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吴际霖和我站在一起,这位核武器研制的领导者,我始终忘不了当时他的那种复杂表情,与平时的和颜悦色判若两人。

    “K2”指令发出,我回到自己的位置。

    “K3”指令发出后,仪器设备进入自动化程序。9、8、7、6……读秒的声音让我感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激动和紧张。我屏住了呼吸,我们面对着爆心的方向,戴着有深度黑色的防护眼镜,头朝下低着,等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

    王淦昌这个时候在哪里?

    在张蕴钰的视野里没有见到他的身影,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王淦昌仍在布置一项项比司令员启动大爆炸似乎还重要的工作,那便是大爆炸后的科学数据的测试与采样——这是验证原子弹爆炸必须和最重要的事。将军和士兵们可以看到“蘑菇云”就算完成任务了,可对科学家来说,大爆炸仅仅是表象,获得各项数据和采集到各种样本才是根本的。王淦昌在忙着大爆炸前必须交代完的几十项细微的事。但毕竟眼前的大爆炸是最辉煌的,作为核武器的主要技术领导者,王淦昌比所有参加试验的官兵和将士们更期待亲眼看到自己研制的“小太阳”闪出万丈光芒!

    一切安排就绪。但这并不意味就没有什么事做了。从决定16日爆炸试验倒计时48小时开始,所有技术问题已经全部准确无误地完成了。然而这不能按捺得住王淦昌那颗悬在嗓门口的心。

    我与王淦昌先生本来有约,请他细说一下在原子弹爆炸24小时内的每一个细微的工作与他的心情。因他后来突然离开人世而未能实现。我从郭光甄、苏方学著的《娃娃博士邓稼先》一书中见到了有关王淦昌和他弟子邓稼先在大爆炸前的一段描写,可以一窥这位大科学家当时的情景:

    当原子弹试验进入48小时准备程序之时,所有在场的人都紧张得几乎晕厥,其中最甚者数王淦昌教授和邓稼先。王教授总是不时地问身旁的人,某某测量仪器某个焊点牢不牢。他忽然于静思中惊叫一声,拉住入问,你看见那条导线按程序插进去了么?你确实看清楚了?没有丝毫差错吧?他甚至还要求打开已经贴上封条的工号大门,去检查线路,总担心有人不慎碰了哪条线路引起脱焊……

    可以看出,大爆炸前王淦昌那根紧张得不得不绷紧的心弦是何等颤动!

    是啊,茌庞大而无比复杂的原子弹工程试验中哪怕是一个焊接头、一根线路、一只螺帽的任何一点点的松动,便有可能使整个试验陷入可怕的后果!这样的问题,谁都不敢设想。可如果出现这样的问题呢?谁该负责?又有谁负得起这种责任?不管什么责任,不管负得起还是负不起,作为生产和技术总负责的王淦昌第一个跑不掉!

    大爆炸前,他无疑是最最紧张和压力最最大的一个人。都说上了年岁的人不易激动,都说大科学家最沉得住气,但这回王淦昌比那些一二十岁的士兵更沉不住气了——“5、4、3……”读秒声使王淦昌的血压直线上升,似乎连心跳都停止了……

    1964年10月16日下午3时,王淦昌在黑色防护镜下看到距他23公里远的爆心点突然闪了一道强光,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随即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在他前方有一颗硕大的火球轰鸣着、怒吼着,以雷霆万钧之势,携着百米高的沙尘,迅速托起一个蘑菇状烟云…

    “成功啦!”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于是所有躲在掩体里的千军万马齐声高呼,“成功啦!”“我们成功啦!”

    那情景,王淦昌一辈子忘不了:士兵们纷纷摘下自己头上的帽子往空中扔去,将军们互相捶拳,科学家们抱成一团……他们喊呀叫呀甚至骂呀,连王淦昌这样年纪的“老头儿”都兴奋得跟着年轻人在地上乱蹦乱跳。王淦昌突然感觉两眼模糊,用抹一抹,原来是泪水,是激动的泪水!

    “王院长,我们成功啦!”

    “王先生,我们终于胜利啦!”

    邓稼先、程开甲等科学家们一齐围过来,一个劲地向王淦昌祝贺。

    “真有趣!太令人高兴了!嘿嘿,太有趣了!”王淦昌的弟子们见他们的恩师说的仍然是那类“太有趣”、“太高兴”的话,忍俊不禁地更加放声大笑起来。

    当天傍晚。北京人民大会堂内。

    毛泽东笑呵呵地示意周恩来:“你说,你来向大家报告好消息吧。”

    在毛泽东面前,早已站满了被接见的《东方红》剧组的几千名工作人员。

    周恩来一边笑着,一边退后毛泽东半步:“主席,还是你来讲吧。”这下可乐坏了在场被接见的艺术工作者们,他们看到了一幕国家领导人之间的亲密谦让。

    毛泽东又笑了,对着话筒朝周恩来说:“今天应当由你讲,今天一定由你讲。”

    周恩来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他走近话筒,用目光扫了一眼全场,说:“请同志们坐下。因为我们的合影架子还要接待很多人,我怕你们一高兴把它跺塌了!”

    全场一片哄堂大笑。

    “同志们,我向大家报告两个好消息:第一,赫鲁晓夫下台了!”周恩来伸出一个手指。他的声音刚落,全场齐声欢。

    “第二,今天下午3点,我们的原子弹爆炸成功啦!”周恩来伸出另一个手指,并把臂膀举得高高的。

    “万岁!毛主席万岁!”

    “万岁!共产党万岁!”

    “万岁!中国万岁!”

    人民大会堂内的欢呼声,飞向天空,飞向神州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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