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3:破阵子-绸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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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听此言,杨玉环的眼泪噶然而止。梨花带雨般的脸上,又是感动,又是愧疚,“臣妾今天犯傻,陛下不要怪罪!臣妾以后再也不会了!”

    “傻话,朕怎舍得怪罪你!”李隆基笑着捏了捏对方的鼻子,溺爱地说道,“记得那句话么?也许你已经忘了,但朕自己却牢牢记在了心里!”

    “臣妾怎敢忘!”杨玉环扬起脸,双目之中波光潋滟,“在天愿做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李隆基双臂猛一用力,将对方稳稳地抱了起来。有些吃劲儿,但这幅自幼练武的身体还撑得住。“朕不会忘,你也不准忘!”

    也许是被贾昌为虢国夫人精心准备的说辞给打动,也许是心中实在觉得亏欠自己这个堂姐太多。得到虢国夫人的建议之后没几天,杨国忠就跟自己的心腹幕僚们,商量出来了一个非常大度的决定。

    暂时抛下因为追杀几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与哥舒翰和封常清造成的嫌隙。着力扶持河西、安西两大藩镇,以期二者能与丞相府联起手来,共同应对由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挑起的争端!

    次日早朝,中书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郑昂二人联名上本,请求朝廷表彰哥舒翰、封常清等前线将士的破贼之功,以鼓励其继续浴血杀敌。话音刚落,翰林学士张渐与京兆尹鲜于通立刻出列唱和。这几个都是杨国忠麾下的得力干将,平素恨不得一个鼻孔出气。因此朝中群臣略加琢磨,旋即就明白了对河西与安西两镇的封赏不可能被逆转。因此也不愿意出面枉做小人。

    左丞相陈希烈素有印章宰相之称,当年李林甫得势之时依附于李林甫。如今看到杨国忠及其党羽在朝中势大,又转而依附于杨国忠。见朝中同僚无人出言反对宋昱、郑昂等人的提议,也从给丞相设立的专门座位上站起身,力荐哥舒翰和封常清之能。

    大唐天子李隆基最近正忙着跟杨玉环以及一众梨园子弟编排最新的歌舞,对这等“鸡毛蒜皮”般的“小事”很提不起精神。又加上安西、河西两镇将士的功劳的确是实打实摆在明面上的,便挥挥手,笑着命令:“既然如此,就不必再议了。中书、门下两省先拟个具体赏赐章程出来吧。送到朕的书房,由朕看过之后,再交给尚书省颁布褒奖便是!”

    “陛下圣明!”右相杨国忠早就料到会是如此结果,立刻站起身,大声回应。

    “陛下圣明!前方将士若闻此讯,敢不用命杀敌乎?”左相陈希烈、京兆尹鲜于通、中书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郑昂等人紧随杨国忠身后,齐声歌功颂德。

    这气象可比前两年右相李林甫、京兆尹王鉷、侍御史杨国忠三人争权之时和谐得多,已经做了四十多年太平天子,对朝政早已厌倦的李隆基见此,心中很是高兴,顺口便又追问了一句,“左藏[1]可还殷实?”

    杨国忠早有准备,微微躬了躬身,笑着回应,“托陛下的洪福,地方上连年大熟,左藏里的财帛几乎都要放不下了!昨天下午臣亲自去验看,发现有些穿着铜钱的麻绳,都已经放烂了!”

    他在度支员外郎这个位置上起家,敛财的本领相当有一套。早在取代李林甫之前,就力主虚外实内,将各地州县库存的粮食、布帛变卖掉,变成黄金、白银、铜钱和绸缎等硬通货,送往京师统一调配。取代李林甫之后,更是连每年各地的丁租地税也盯上了,不管道路损耗,要求地方必须如数上缴。如此一来,短时间内国库倒也显得充实,宫中需要单独增加拨给之时,户部不敢再以左藏空虚的理由向皇帝哭穷。并且逢年过节,京中文武百官的烛火钱、柴薪钱[2],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倍的上涨。

    然而,府库被中枢搬空了,地方上的财政难免要捉襟见肘。一旦有了水旱灾害或者其他紧急事件,官员们根本没有余力应对。只能写折子向中枢求援。而等中枢的钱粮拨下来,往往大半年时间早已过去,即便经手官吏不层层剥皮的话,也失去了其应有作用。但是,此项政策受益者是皇帝本人和朝中大部分官员,所以很少人愿意出言反对。即便有一两个意识到其弊端者,一则不敢面对杨国忠兄妹的打压,二来也不敢犯同僚的众怒,只好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此刻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可没那么多精力理会地方上的难处。他已经年近古稀,更关心的是如何留下力气安享散朝之后的惬意时光。听杨国忠奏闻左藏里穿铜钱的绳子都已经烂掉,想都不想,笑着说道:“左藏充盈,关朕的洪福什么事?!这都是你们这些臣子尽心做事的功劳!既然左藏里边的钱已经放不下了,就拿出些来,把岭南到京师的驿道修补一番。免得那边的奏折,总是要在路上耽搁很多时日。”

    “是!”又是陈希烈带头,众人躬身回应。

    皇帝陛下休整驿道的理由实在有些牵强,岭南乃官员流放之所,除了天下海商云集的广州城外,实在没什么值得需要朝廷关心的地方。然而夏天将至,贵妃娘娘喜爱的荔枝却需要及时送来。此果非常不易保存,即便采摘之后放在冰盒之中,七天之内送不到京师,也是色、香、味尽去,搏不来红颜一笑了。

    听群臣的回应之声不像先前一样高,李隆基也觉得有些心虚。唯恐门下省[3]借故刁难,封还了自己的圣旨,想了想,又笑着说道:“如果还有盈余的话,把骊山那边的行宫也整饬一下。天热之后,朕和诸位肱骨一道去骊山避暑。总好过闷在这蒸笼般的长安城里挥汗如雨!”

    天子愿意与臣下同乐,群臣岂有不愿意之理?念在陛下有福和大家同享的份上,众人在陈希烈的带领下,再度躬身领旨。杨国忠本来想出言反对,见到大伙个个兴高采烈,也只得皱着眉头随波逐流了!

    只是,把自己好不容易从地方上敛来的钱财,都花在运送荔枝和大修宫室上面,本来打算拨给河西和安西两地将士的赏赐,未免就要受到影响。不过这点儿小问题压根儿难不住中枢、门下两省的肱骨重臣,散朝之后,他们立刻聚在政事堂中,根据皇帝陛下和各方势力的需求,拿出了一个非常妥帖的方案。

    哥舒翰有开疆拓土之功,进封西平郡王。其所保举的有功将士,如火拔归仁、高适、王思礼、浑唯明、严武、阿布思、跌思泰等,皆有封赏。此外,朝廷再颁给每名参战士锦缎两匹,折成铜钱,由哥舒翰代为领取。

    封常清的出身远比哥舒翰寒微,所以此刻虽然立有大功,却封不得王。只进封了个宁西郡公之爵,在京师内赐宅邸一座,提拔一子为五品文官。麾下有功将士,如段秀实、周啸风、赵怀旭、李元钦等,根据各人原来职位以及新立下的功劳大小,升赏不等。与对安西军的政策一样,朝廷也颁给每名参战士卒锦缎两匹,折成铜钱,由节度使封常清代为领取。

    然而,由于河西与安西两地距离京师路途实在过于遥远,钱粮财帛在运输过程中,折损甚重。所以,朝廷这次体恤民力,稍做变通。不立刻兑现拨给安西、河西两军的财帛赏赐,而是准许哥舒翰和封常清两人从治下各州郡应该押送往京师的赋税中,酌情扣留。并且可以多折算一成损耗。鉴于两地人口稀少,本年度的赋税可能不够扣,所以可以连下一年,乃至后年的赋税,也都截留下来,以折算军需和朝廷允诺的赏赐。

    “这个先例一开,各镇节度使手中的实权,可就更大了!”左相陈希烈稳重,看到杨国忠等人只一味地想着如何替国库省钱,却不考虑准许节度使扣留朝廷赋税抵充军资这条策略出台后所带来的长远影响,斟酌了片刻,陪着笑脸提醒。

    “李相在位时,节度使们手中的实权,已经难以控制了!不差这一点儿半点儿!”杨国忠登时把眉头一皱,毫不客气地反驳。

    “老夫,老夫……!”陈希烈没想到自己的一番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脸色微微一黑,喃喃地回应。

    “杨某莽撞了!”杨国忠迅速意识到自己现在没必要以陈希烈这种人畜无害的和事老做对手,赶紧抱了抱拳,叫着对方的表字低声致歉,“杨某不是针对至柔公。杨某是忧心国事,一时失态而已。至柔公可知,自打三年之前,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各地的赋税,就一文都没往国库上缴过!同样是替我大唐开疆拓土,杨某实在不敢厚此而薄彼!”

    “是老夫唐突了。居然没想到左相大人之策还包含着如此深意!”陈希烈虽然心里头很不高兴,却顺从地借着杨国忠给的台阶往下走。安禄山仗着有李林甫撑腰,一直以对契丹的战事紧张为名,截留朝廷赋税。而李林甫却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杨国忠想借助哥舒翰和封常清二人的力量制约安禄山,少不得也要给予同样的好处。否则,只会令安禄山的势力越养越强,而哥舒翰和封常清两人却因为相对遵守朝廷法度,无法快速壮大自己。

    道理一点就透,只是大伙谁也不把话说得太明白而已。有了陈希烈这老好人带头,其他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们,纷纷出言附和。个别人还由此想到安西、河西两军将士接到朝廷的赏赐之后如何感恩,如何上下用命,不觉飘飘然,连耳朵都被热血给烧得发红了。

    已经升任为给事中的宇文德在封常清保举的将领中看到了弟弟的名字,一直想借机为家族讨取些好处。此刻趁着大伙高兴,便将那份奏折单独拿了出来,指着中间一段文字,低声向杨国忠暗示道:“自从大人您掌管朝政以来,大力扫除积弊,正本清源,朝野英才辈出。属下刚才粗粗扫了一眼封节度给其所部将士的请功奏折,光是在校尉这一级别的后起之秀,就足足有二十余人。他们的年龄都在二十至三十之间,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替大唐拱卫西陲的栋梁!”

    “嗯!”杨国忠手捋胡须,笑着点头。宇文德是他的心腹爪牙,平素鞍前马后,任劳任怨,按道理,此人的这点小小要求不该被驳回。然而,这份名单里边却碍着一个大麻烦。去年曾被被杨国忠下令追杀的王洵也身藏在其中。此人原本就是一个落了势的勋贵子弟,头上顶着子爵的帽子,起步比其将领高出许多。如果拿他跟所有后起之秀同等相待的话,势必要一骑绝尘。可如果单独把他一个人剔除出来,又太容易引起在座同僚的注意。

    正犹豫间,又听见中书舍人宋昱笑嘻嘻地说道:“这封节度也忒会做人了,居然把我弟弟宋武的名字也写在了上面。他是去年春天才到安西的,当时不过是个小小的旅率。怎么可能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不行,不行,为了避嫌,也得把他的名字剔除出来!”

    “宋大人太谦虚了。岂有如此避嫌的道理?!”陈希烈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纷纷开口,劝说宋昱不要过于折抑自己的家人。一则这样对宋武本人不公平,二来,被外人一旦想歪了,反而有沽名钓誉之嫌。

    中书舍人宋昱本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阻碍自己的亲弟弟升官。此刻的大唐已经不是立国之初,官场上讲究公正廉洁。内举不避亲在此刻才是王道!否则,一群乌鸦里突然出现一只白鸽,肯定会被群喙生生啄死。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提醒杨国忠,封常清本人并没有跟丞相府为敌的意思,否则,也不会破格提拔宋某人的亲弟弟。前年到白马堡大营投军谋前程的飞龙禁卫,都是封常清亲手挑选的。以其为人的精明,不可能不知道宋武、宇文至两人与宋昱、宇文德的关系。

    果然不负其所望,杨国忠只是略作沉吟,就明白过其中关窍来了。江湖上讲究一笑泯恩仇。既然我没能杀死你,找机会把你拉做同党,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有了好处大家一起捞,聪明人自然就不会把过去的那点儿恩怨放在心上。

    本着当年做街头混混学到的人生经验,杨国忠迅速做出决定,“宋大人你就不必过谦了,杨某觉得大伙今日的话非常有道理。我大唐想要长久稳住西域,必须大力提拔少年才俊。不看他出身,也不必看他以前做过什么!否则,等封常清、哥舒翰他们这批宿将老了,谁来替大唐驻守四方?这样吧,咱们原来的决议改一下,对于放弃了京师的安逸,到西域为国出力者,特别是当年跟着封将军一道前方安西的那批飞龙禁卫,非但要论功行赏,并且要大力嘉奖,以为天下少年人的表率!你等把杨某这段的话加进去,相信陛下看到其中缘由之后,也会赞赏我等的决定!”

    “右相大人英明!”话音落下,周围立刻涌起一片赞颂之声。特别是如愿给自家弟弟讨得了好处的宇文德、宋昱两人,脸上感动的表情清晰可见。就好像下一刻杨国忠让他们去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嗯!”杨国忠手捋胡须,笑着回应。虽然肚子边明知道大伙的阿谀奉承没多少是出于真心,他依旧忍不住有些为自己的急智而洋洋得意。封常清给宇文至、宋武、王洵等人保举的不过是正五品郎将之职,按照大唐目前的中枢和地方的分权惯例,节度使举荐五品及以下官员,他根本不能驳回,否则,肯定要冒上与对方彻底交恶的风险。然而,借着短短的一句修饰语,他就轻而易举地将王洵和其他几名需要自己重点提拔的少年彻底分割开来。既给了宇文德和宋昱恩惠,又没有拂了封常清的面子。

    “那就将去年主动追随封将军去安西为国守土的几个少年,再升上半级,为从四品郎将,加明威将军散职[4],诸君以为如何?”不愧为天下第一老好人,左相陈希烈略一斟酌,便看明白了杨国忠的本意,顺水推舟地补充。

    “善!”杨国忠扫了陈希烈一眼,大笑着抚掌。

    宇文德的弟弟宇文至和宋昱的族弟宋武两人都是春天时主动追随封常清去西域的,自然要大力嘉奖,以为天下表率。至于去年秋天才押送辎重带队前往安西的王洵,在座众人虽然还没有意识到杨国忠是刻意将他隔在了被越级提拔范围之外,但对于这样一个跟大伙没任何管关联的小人物,他是按部就班还是鱼跃龙门,又有谁会在乎?

    依照大唐旧制,凡是涉及到官员升迁、续任、降级诸事,皆需要经由中书省拟议、门下省复审双重步骤,才能交给皇帝做最终批复。眼下右相杨国忠身兼四十余职,左相陈希烈尸位素餐,其余百官趋炎附势。整个提拔官员的程序就大大地被简化了。当下,中书舍人宋昱参照“大伙儿”刚才的决议,字斟句酌地将其落在了纸面上,然后交给右左两位丞相大人过目,待二人都表示没有任何需要修改之处后,与整饬岭南驿道、翻新骊山行宫等决议汇拢在一起,由专人送入了禁宫之中。

    此刻距离散朝仅仅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大唐天子李隆基刚刚与贵妃杨玉环在一起用过午膳,正捧着一碗精心烹煮的小龙团听对方抚琴。得知臣子们这么快就把自己交代的事情统统商议妥当了,登时心情大悦。笑了笑,信口夸赞道:“想当初朕提拔国忠之时,还有人说他没宰相之才。可事实上,他上任后这半年以来,朕可省心多了!”

    “陛下不要太娇宠他!”杨玉环笑着看了李隆基一眼,慢慢从琴弦上收回春葱般的手指。“哥哥读书不多,做事也是个急性子。万一有闪失之处,陛下切莫看在臣妾的面子上护短!否则,误了国家大事,臣妾可真是百死莫赎了!”

    虽然不是刻意邀宠,但如此善良体贴的话语,怎会不令人心中发软?大唐天子李隆基笑着站起身,慢慢走到贵妃身边,拉起对方的手指,“说什么呢你?难道朕就那么不堪,会因为你而耽误国事么?朕看人,一向看得准。当年启用元之、广平两个,宫外也有很多人怀疑朕的眼光。然而,元之和广平却用事实教训了他们。”

    元之是姚崇的字,广平指的是宋璟,二人都是开元初年任的宰相。上任后扫除积弊,淘汰贪官,力挽大唐由于政局动荡而形成的颓势。可以说,此后大唐近三十年的繁荣与太平,基础皆由这二人所奠定。更难得的是,此二人一直深受李隆基的信赖,君臣之间有始有终。直到二人尽享天年,还被李隆基追封褒奖。

    杨玉环冰雪聪明,听了李隆基的话,立刻明白对方是把杨国忠当做了姚、宋那样的名臣,当即感动得无以复加。蹲了蹲身,用颤抖的声音回应道:“陛下千万别这么说。哥哥即便再历练二十年,也达不到两位贤相的一半儿水准。日后他只要不给陛下闯出祸来,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见宠妃眼中盈盈有泪,李隆基心里油然涌起一种慷慨豪迈的男儿之气。笑着将对方拉近怀里,拍打着玉背说道,“能闯出什么祸。天塌下来,有朕替他顶着!国忠如果真的像你所说,经验上还差些火候的话,就让他在丞相位置上历练便是了。谁还能生下来就懂得怎么当宰相!”

    “陛下恩情。臣妾兄妹纵使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听李隆基说得豪迈,杨玉环抽抽鼻子,低声说道。

    她自问不擅长政务,也懒于关心皇宫外边的是非。然而,有些关于哥哥姐姐们的风言风语,还是通过各种渠道,陆续传进了她的耳朵里。什么‘无宰相之德,亦无宰相之才’;什么‘内外勾结,把持朝政’;什么‘姐妹争宠,秽乱后宫’。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有些是捕风捉影,有些则纯属于恶意诬陷。杨玉环塞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却深知树大招风这个道理。所以随时随地,都保持着一分警醒。希望通过自己的绝世容颜和防危杜渐的行止,能够替家族避免一些可能的灾难。

    李隆基却不知道自己的宠妃今天为什么说话总是带着几分悲凉。还以为对方是在趁机撒娇,用另外一只手朝对方的鼻子上捏了捏,如慈父般笑着道:“粉身碎骨,朕怎可能舍得?!爱妃哪怕走路急了摔一跤,朕都要心疼好几天呢!日后令兄在外边出了差错,你粉身碎骨就不用了。直接被朕咬住,一口口慢慢吃掉,也就行了!”

    “陛下——!”杨玉环脸上登时腾起一团红晕,如同白碧上的一缕烛光,令人目眩神摇。

    “莫非,爱妃这就想被朕吃么?”李隆基心里立刻热了起来,笑着追问。

    “陛下,陛下还有很多奏折没批呢!”杨玉环如同小兔子般挣扎了一下,随即将脸埋进李隆基的胸口,静止不动。

    二人的年龄相差了三十四岁,身体上的需求根本不是同一种层次。然而,权力向来为最好的补药,虽然年近古稀,只要不是连续征伐,床笫之中,李隆基的表现也勉强过得去。但此刻天色尚早,显然不是沉迷于床笫之乐的时候,杨玉环也不想稀里糊涂背上一个红颜祸水之名。

    “嘿嘿!”李隆基得意地笑。大手顺着杨玉环的脊骨慢慢向下滑动。直到怀中的身体颤抖成一团,才抬起来,轻轻地在丰臀上拍了一记,“啪!”

    “啊!”与其说是呼痛,不如说是在呻吟。杨玉环抬起头,媚眼如丝。

    “去长生殿等着朕。朕随便糊弄完这些奏折,就去听你清唱!”李隆基继续坏笑,放开杨玉环,大步走向御书案。

    “陛下,陛下真是……”杨玉环的扭扭鼻子,红着脸慢慢挪动身体。才迈了三五步,脚一软,差点儿变成滚地葫芦。已经悄悄躲向门外的宫女们听到动静,赶紧抢步进来,伸手架住她的胳膊,“小心些!娘娘,把手放在婢子的肩膀上!崴到脚没有,快传太医,贵妃娘娘脚受伤了!”

    换做平常时候,李隆基早就丢下奏折,快步抢过来查看美人的伤势了。可今天,他却突然间转了性子,两眼死死地盯着一份刚刚打开的文案,额头之上,隐隐有青筋耸动。

    见到此景,小宫女们也不敢再替贵妃娘娘邀宠了。轻轻向后者使了个眼色,夹着其胳膊,缓缓向门外躲。谁料李隆基年龄虽老,眼观六路的本事却没放下。猛然间皱了下眉头,沉声喝道:“回来!爱妃,到朕身边来!”

    “臣妾遵命!”杨玉环被吓了一跳,心中先前被撩拨起来的火焰尽数熄灭。低头整了整衣衫,缓缓移动莲步,“陛下,是臣妾的哥哥做了错事么?陛下尽管把他叫过来痛斥,千万别因为臣妾而纵容于他!”

    类似的意思,她先前就表达过。此刻重新提起,立刻事半功倍。李隆基闻听,阴沉的脸色迅速放缓,又将杨国忠等人送来的决议反复看了几遍,沉吟半晌,叹息着问道:“爱妃今年多大了?”

    “臣妾是天宝四年入的宫,如今已经三十有五了。”杨玉环不清楚李隆基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自己的年龄,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

    “入宫这么久了啊!”李隆基摇摇头,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发苦,“朕心里,你一直还是双十年华呢。”

    “陛下又取笑臣妾!”杨玉环愈发困惑,合了合长长的睫毛,娇嗔着道。

    这番做作,今日却没起到应有的效果。李隆基又叹了口气,继续摇头不止,“玉环,你实话实说,朕真的已经很老了么?”

    这个问题,让杨玉环着实有些为难。李隆基今年已经六十有八了,无论放在哪朝哪代,何时何地,都不能再算做年青。然而即便在普通夫妻之间,实话实说都未必永远是条美德。况且此刻她面对的还是一个随便说句话就可以决定杨家兴衰荣辱的人间帝王?!

    “算了!就当朕没问?!”敏感地察觉到了宠妃心中的犹豫,李隆基突然又叹了口气,幽幽地感慨。

    “其实,老与不老,不能单凭年龄上算!”见李隆基今天的举止一再反常,杨玉环心里没来由的一软,笑了笑,柔声开解。

    这本是一句宽慰的话,听在有心人耳朵里,却无疑于天外梵唱。顷刻间,李隆基脸上又闪现了阳光之色,低头看向杨玉环的眼睛,带着几分期盼追问,“是么?莫非你那里,还有其他算法?”

    “当然!”不忍让李隆基失望,即便是编瞎话,杨玉环也得努力往圆满编了,“臣妾曾经听闻,老天给每个人的寿数都不一样。有人不过才二十出头,却满脸都是皱纹,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来大喘气。而有人即便活到九十开外,却依旧耳不聋,眼不花,攀山越岭健步如飞。若不问其年龄,单从身体与精神上看,谁能说他们哪个更老一些,哪个更年青一些!”

    “哦?”李隆基闻听,脸上的阳光越发浓郁,将先前的灰败之色刹那间又被冲淡许多。

    “并且这些,还与个人福泽息息相关。越是福泽深厚的,越是老得慢。甭说活到九十,即便活到一百到数百岁,也不足为奇。至于那些福泽浅薄者,能活到四十岁,已经算长寿了。”终于从突然降临的难题之中将自己解脱了出来,杨玉环的嘴巴愈发显得灵活。顺着隐约猜到的对方心思,她将甜言蜜语编得丝丝入扣,“臣妾还听人说过,昔日的三皇五帝,动辄都是几百岁,甚至上千岁高寿。而在战国时期,老将廉颇七十几岁,每餐依旧能食饭半斗。持槊上马,斩将杀敌!至于本朝,托历代明君的福,身子骨几乎不受岁月影响的人就更多了。光臣妾能说出来名字的,就不下二十几位!”

    后半段话,已经是明显地在混淆年龄与身体状况二者之间的差别了,偏偏李隆基还越听越顺耳。笑了笑,主动顺着杨玉环的话头补充道,“是啊,本朝开国高祖,古稀之年依旧能弯弓射雁。太宗他老人家虽然去得早,可也是龙行虎步。朕的福泽虽然不能跟高祖比,然而在治国方面,也没令他老人家蒙羞!”[5]

    “岂止是没让高祖他老人家蒙羞!外边百姓口中,也一直交口称颂您的功业。都说您在位这些年,大唐无论国力和民间殷实程度,远迈仁寿与贞观呢!”杨玉环向对方投过去赞赏了一瞥,笑着补充。

    虽然明知道这是一句恭维话,李隆基却依旧觉得心里头非常舒坦。摇摇头,笑着谦虚道:“那些村夫村妇的言论,又岂能当得了真。他们不过看到自家米缸里多了几升余粮罢了,怎会体味到高祖当年平定乱世之艰难!”

    “可陛下当年,也曾力挽天河啊!”杨玉环抬起头,眼中崇拜之意清晰可见。“臣妾听长辈们说,当年韦后和太平公主轮番折腾,把大唐江山弄得摇摇欲坠。多亏了陛下果断出手,才力挽狂澜于既倒!”

    李隆基心中最得意几件的事情之首,便是年青时先辅佐父亲诛杀韦后夺取大位,然后又在众人几乎都认为不可能取胜的情况下,将父亲的盟友,自己的亲姑姑太平公主诛杀。彻底扭转了大唐朝廷内部的连年动荡的局面。

    那年他不过才二十八岁。精神和体力都旺盛过人。对大局的掌控和判断能力,也远远超过其他几位做过皇帝的父亲和叔叔们。在姚崇、宋璟等人的辅佐下,整肃吏治、选拔良材、广开言路、勇于纳谏。前后不过短短五年,就使得大唐重新焕发了活力。不但令百姓生活日益富足,而且通过一系列恶战,重新收回了在武后当政年间逐渐失去的西域、辽东等大片疆土。

    可现在,他已经六十八岁了。一想到这其中四十年的差距,李隆基的脸上的阴云就又开始重新汇拢。自己老了,想不承认都不行。四十年前,自己即便大事小事都亲力而为,也不会觉得丝毫疲惫和厌倦。而现在,即便经杨国忠等人再三挑选过的奏折,自己批阅起来依旧感觉到筋疲力竭。

    看着李隆基脸色又开始发沉,杨玉环慢慢地将身体靠上去,依偎着对方的肩膀,软语说道:“其实陛下看上去年龄真的不大。倒是臣妾,最近容颜渐衰,今早照镜,居然看见了几根白头发!唉!”

    “唉!”李隆基心有戚戚,叹息着回应。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6]自己看到杨国忠等人的奏折里,为了防备封常清、哥舒翰这一代名将的老去,主张大肆提拔年轻将领,进而心有所触,怒不可遏。玉环又何尝不在日日担心着年老色衰,宠爱渐退。想到这儿,他心里与对方的共鸣更强。笑着捧起对方的脸,低声说道:“尽说傻话,你才多大,就敢喊老!”

    “陛下不会因为臣妾老了,就不再宠爱臣妾吧!”杨玉环用双手盖住李隆基的手背,仿佛祈求般,低声呓语。

    “不会。你不老。朕也不会嫌弃你老!”李隆基的心绪立即软得柔可绕指,点点头,郑重许诺。

    “那臣妾也永远不会嫌陛下老。即便有朝一日陛下真的老了,也不会嫌弃!”仿佛突然变成了小孩子般,杨玉环闭起眼睛,自顾说着傻话。

    望着眼前那娇艳的红唇,李隆基的心里柔情翻滚,“行。朕跟你约定。咱们这辈子,谁都不会嫌谁。一起相守终老!”

    “谢陛下!”杨玉环突然感伤起来,珠泪顺着眼角滚滚而落。“有陛下这句话,臣妾即便现在就死,也值得了!”

    “傻孩子!”李隆基伸开拇指,轻轻抹去宠妃脸上的眼泪。泪很热,他的血液也被烧得慢慢发烫,“你可真是个傻孩子。咱们谁都不嫌谁,不就行了么?你不嫌朕,朕亦不嫌你。一起老,一起死,一起羽化,升天,如何?”

    “臣妾的确有时会犯傻。”杨玉环哭得愈发伤感,抱住李隆基瘦棱棱的身体,将头埋进去,呜咽有声。“陛下莫嫌臣妾。臣妾亦不嫌陛下。这辈子剩下的日子就一起厮守着过,谁也不辜负谁!”

    “嗯!”李隆基笑着用大手慢慢拍打美人的玉背。自己刚才真是犯痴了,杨国忠他们也是为这个国家的长远着想,自己怎么无端就发起了火来?!连累得玉环也受了池鱼之殃,差点被被自己给吓坏了。自己应该考虑到,她一向胆小。怕担上后宫干政之名,从来不敢对朝中的事情发半句议论。包括这次提拔杨国忠为相,她知道后,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委婉向自己表白,不愿意因为家事而影响到国事。更不愿意因为杨国忠在朝中犯了什么错,无端冲淡了自己对她的宠爱。

    越是往细里琢磨,李隆基越是后悔。越是后悔,他心里头越发柔情四溢。带着几分歉疚,他俯下头去,在对方耳边柔声说道,“玉环,还记得去年七夕,朕跟你一道把酒赏月之时,朕跟你说过的话么?也许你已经忘了。同样的话,朕这辈子除你之外没对任何人说过。”

    闻听此言,杨玉环的眼泪噶然而止。梨花带雨般的脸上,又是感动,又是愧疚,“臣妾今天犯傻,陛下不要怪罪!臣妾以后再也不会了!”

    “傻话,朕怎舍得怪罪你!”李隆基笑着捏了捏对方的鼻子,溺爱地说道,“记得那句话么?也许你已经忘了,但朕自己却牢牢记在了心里!”

    “臣妾怎敢忘!”杨玉环扬起脸,双目之中波光潋滟,“在天愿做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李隆基双臂猛一用力,将对方稳稳地抱了起来。有些吃劲儿,但这幅自幼练武的身体还撑得住。“朕不会忘,你也不准忘!”

    “陛下!”杨玉环娇声呼喊。无论她对李隆基的感情有几分是真,至少在现在这一刻,她被对方深深地地给打动了,“这里是御书房啊。您还有一大堆奏折呢。啊、呀——!”

    “去他娘的御书房,去他娘的奏折!”李隆基顺口骂了一句,脸上没有丝毫九五之尊的稳重。趔趄着急行数步,将杨玉环压在了御案后宽大的胡床上。谁说朕老了,朕就是没有老。六十八岁算什么,朕这就试给自己看!

    “吱呀——”书房门被人从外边轻轻关紧。碧瓦红墙内,几株晚桃开得正艳。

    须臾雨收云散,李隆基觉得自己心情和精神都好了许多。看了看摞在御案上那一堆待批的奏折和诏敕,歉意地笑了笑,低声叮嘱:“传宫女进来扶你回长生殿吧!朕把手上这些麻烦处理完了,就过去寻你。叫御膳房准备好饭,咱们两个晚上一起吃!”

    “嗯!”杨玉环低声回应,用力支起上身,“不用叫人进来,臣妾自己能……哎呀!”胳膊突然一软,又迅速跌回了胡床里。

    “爱妃可曾摔到了!”李隆基被吓了一跳,赶紧俯下身去,查看对方是否受伤。回答他的是一声腻腻的呻吟,“皇上——!皇上别看了!臣妾没事的。臣妾就是身子有些发软而已么!”

    “嘿嘿嘿嘿!”虽然贵为九五之尊,李隆基此刻却和长安城中的凡夫俗子没什么两样,作为男人的自豪感在心中油然而生,“还是叫宛如她们进来扶你吧。小心些,地上有点儿滑!”

    “嗯!”杨玉环再次低声回应,凝脂般白净的面孔上涂满了娇羞,“那,那臣妾就先告退了。臣,臣妾在长生殿等着陛下!”

    “爱妃去吧。好好睡一觉!来人……”李隆基笑了笑,喊进一直躲在御书房门外伺候的宫女,命她们小心搀扶贵妃娘娘下去休息。然后自己在书房里踱了几个圈子,收了收心,慢慢坐回御案之前。

    自有当值的小太监及时跑进来,替他更换茶汤,铺开笔墨纸砚。李隆基信手拿起摆在最上面的一份诏敕,顺着刚才中断的地方浏览了下去。平心而论,杨国忠等人作出的这份诏敕中规中矩,除了几处建议朝廷大力提拔年青才俊的话,刚才曾经令他看得有些扎眼之外。其余各方面考虑得都很合他的心意。既没有增加国库的支出,又不会给前方将士造成朝廷刻薄寡恩的印象。

    然而杨国忠为什么平白又送了一大堆人情给封常清的手下?猛然间,李隆基再度皱起了眉头。他年青时记忆力非常惊人,几乎能达到过目不忘的地步。如今虽然有所衰退,几天前刚看过的东西,心里边也会留下些朦朦胧胧的印象。

    记忆中,封常清是中规中矩,将麾下的一批年青心腹都保举了正五品郎将才对?怎么被杨国忠等人一议,就突然又升了一级,并且在实授官爵之外还加了从四品武散职?难道封常清这么快跟杨国忠就内外勾结起来了么?

    宰相和封疆大吏内外勾结,放在任何朝代都是个大麻烦。哪怕仅仅是个萌芽,也要迅速将其扼杀。略做犹豫,李隆基威严地向外边喊道,“来人,宣骠骑大将军,命其火速来书房见朕!”

    门外当值的小太监姓冯,是高力士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听出李隆基的语气不善,赶紧答应了一声,撒腿向高力士在宫中的居所跑去。

    片刻之后,骠骑大将军高力士顶盔贯甲,带着十几名飞龙禁卫,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御书房外。脚步还没站稳,立刻大声禀报:“启奏陛下,末将高力士,奉命前来见驾!”

    “进来!”李隆基显然还在懊恼当中,沉声命令。

    高力士四下看了看,从周围的太监宫女脸上,得不到半点儿暗示。显然,大伙都被皇帝陛下突然而来的怒火吓坏了,谁也没胆子入内探听究竟。这种时候,他只能完全凭着自己的本事去揣摩圣意了,心腹们根本帮不上忙。好在以往的经验此刻还能派上些用场,高力士把心一横,用力拍了拍身上的明光铠,发出“咚”地一声巨响。随后,大步迈进御书房内。

    他身材本来就非常高大,为了讨李隆基的好,又刻意选了双厚底战靴穿在了脚上。因此刚进门,就令书房内的光线瞬间一暗。李隆基见到他如此做派,忍不住莞尔一笑,摇头问道:“你这是干什么?朕又没说要你跟人去拼命!”

    “陛下不是说,宣骠骑大将军见驾么?”高力士拱了拱手,冲李隆基施了个不甚标准的军中之礼,“所以末将就以为,陛下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异常情况。需要末将提刀上马,替陛下冲锋陷阵!”

    “呸。朕麾下又不是没人可用了,冲锋陷阵,哪还能轮得到你这把老骨头!”李隆基笑着啐了一口,心中的不快一扫而空。

    “冲锋陷阵自然轮不到末将。然而末将虽然不中用,危急时刻,这把老骨头却可以最后一个挡在陛下身前!”高力士笑了笑,大言不惭地自我表白。

    话音刚落,一抹温情就涌了李隆基满脸。当年他纠集嫡系与太平公主火并,高力士就是穿着同样的一袭明光铠,护在了他正前方。太平公主府中的死士箭如雨下,但全被高力士用身体和兵器挡住了去路,一根都没射到他李隆基身上。

    战后太医给高力士治伤,光破甲锥就从其身前拔下二十余支。其中几支入肉盈寸,再深一点儿,就会要了他的小命。然而高力士却丝毫不以此为功,伤好后,立刻默默回到了李隆基身边,继续铺纸磨墨,尽一个贴身小太监的本份。

    所以李隆基对高力士宠信极厚,除了将其提拔为内宫第一人之外,外面的文职、武职,也给他头顶上加了一大堆。其中最为显赫的便是骠骑大将军之位,直与汉代曾经数度深入大漠,打得匈奴人望风而逃的霍去病比肩。

    君臣间随口又说笑了几句,御书房的气氛立刻活跃了起来。李隆基将手中诏敕向前推了推,笑着说道:“其实朕今天宣你,并不是什么大事。杨相他们向朕保举了几个年青才俊,据说都是从白马堡大营出去的。朕想起他们曾经是你手下,所以就征询一下你的看法!”

    “不瞒陛下。末将去年偷懒,对飞龙禁卫整训的事情,没怎么上心。日常事务,全是靠封常清和他那麾下那帮百战老兵在做!”因为顶着一个骠骑大将军的头衔,所以高力士可以用“末将”一词来自我称呼,并不像其他内宫太监一样,直接把自己定位于皇帝的私人奴婢。“不过若是有人表现非常出色的话,末将心里也会多少有那么点儿印象!”

    说着话,他探过半个身子,用眼睛往御书案上扫去。刚刚扫了没几个字,心中立刻‘咯噔’了一声,眉头紧跟着就皱了起来。

    “怎么?这些人表现并不出色是不是?”李隆基的眉头随着高力士的表现而皱紧,脸上的怒气一闪而没。

    “不是!末将,末将只是没想到,他们几个小家伙,居然在边军之中,也能这么快站稳脚跟!”高力士一边遮掩,一边在肚子里暗骂杨国忠糊涂。俗话说,打虎不死必受其害。咱家既然昧着良心吧姓王的小家伙交给了你。你就该干净彻底的把麻烦解决掉。都身居百官之首了,居然还改不了江湖习惯。杀不了对方,就想着给点儿好处以求恩仇尽泯?!你以为是街头混混抢地盘么?还带打完了架就摆桌子酒席把盏言欢,从此井水不犯河水的?

    “你记得他们?”李隆基敏锐地察觉出高力士有点儿言不由衷,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隐隐带上了几分凌厉。

    “末将,末将的话说出来,可能,可能有点儿得罪人。这几个,这几个小家伙,当时在白马堡中,并不是表现最抢眼的。”高力士心中猛然警觉,赶紧把对杨国忠的腹诽藏好,顺着刚才说过的话给自己圆谎。

    “哦?!”李隆基低声沉吟,“说说,那他们怎么会得到封常清和杨国忠两人的赏识?!”

    “他们,他们……”高力士脸上的表情更为尴尬,好像非常为难一般,吞吞吐吐地说道,“陛下也知道。前年末将在白马堡奉命练兵,很多世家子弟,都把加入飞龙禁卫作为了终南捷径!这几个小家伙,都是勋贵之后,刚入军营时个个都细皮嫩肉的,没少拖累军中同僚。不过,经历了最初的几个月磨练之后,他们倒也没给长辈丢人。后来他们追随封常清去了安西,想必因为父辈的关系,在那边也会被将领们高看一眼。立功的机会就难免比普通人多一些!”

    “哦!”李隆基笑着点头,目光再度落于那几个被杨国忠额外施恩者的名字上,“宇文……?这个姓氏可不多见?宋武,朕好像听什么人提起过,莫非他跟中书舍人本是一家?”

    “陛下目光如炬!”高力士见李隆基的注意力成功被自己引歪,赶紧大声拍对方马屁。

    “这些不争气的东西!”李隆基笑着骂了一句,心中的最后一丝猜疑也烟消云散。给事中宇文德是杨国忠的心腹,中书舍人宋昱也是杨国忠的党羽。他们借机给自己的弟弟和族人捞取好处,乃人之常情,不足为怪。

    猜到了其中关键,李隆基非但不生气,心中反而顿时感觉到一阵轻松。如今已经不是姚崇为相的时候了,对官员的个人品行要求没那么严苛。事实上,即便是姚崇做首辅之时,朝臣们为家人捞好处的事情也无法完全禁绝。做了这么多年大唐天子,李隆基对底下官员的心思摸得很透彻。他不怕臣子们为家人谋取私利,只要不超过一定限度,他反而会默认这种行为。

    自家的孩子用得放心。凡借助家族力量爬到一定位置的,其一举一动,也必然会考虑到背后的家族。这种人,驾驭起来比心中无所顾忌者相对容易得多。也最不容易对朝廷产生怨恨。毕竟,其家族利益已经跟大唐朝廷牢牢地凝结为一个整体。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宋舍人他们几个,这回的确做得太露骨了些!陛下可以将这份诏敕[7]驳回去,让他们重新来过。想必,他们心中有愧。不用陛下明说,也会痛改前非!”揣摩出李隆基不打算深究,高力士立刻做出一份义正辞严的模样,大声建议。

    “算了吧!他们肯让自家子侄到军前效力,也是难得!”李隆基大度地摆了摆手,笑着否决。“莫说几个小家伙还立下了些功劳。即便他们还赖在长安城中混吃等死,看在他们父兄的份上,朕也不能太亏待了他们!”

    “陛下这话要是让宋舍人他们几个听见,羞也要羞死!”高力士笑着补充了一句,马屁拍得半点痕迹也不着。

    “水至清则无鱼。他们肯尽心为朕做事,朕也不能一点好处也不给他们留!”李隆基笑着将马屁收下,继续浏览一干年青才俊的名姓,“这个叫王洵的小家伙,朕还有些印象。去年平定王氏兄弟之乱,好像他还立了大功吧。朕记得,曾经赐了他一个紫铜鱼符带!”

    “的确是他。瞧末将这记性,陛下不提,末将差点给忘了!”尽管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情愿,高力士见遮掩不过去,还是将王洵底细给背诵了出来。“他也是托了关系进白马堡大营的。刚开始时表现也是平平。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原因阴差阳错,居然成了揭穿王氏兄弟谋反案的关键人物!”

    “朕记得他!”李隆基对王洵的印象可不止这么一点点儿。“前年在骊山行宫,他曾经带着一伙人为朕清理道路上积雪。干活时很卖力气!宋舍人他们几个这事儿做得有失公允了!既然越级提拔,就要准许别人借风扯帆。怎么能只顾照应自家兄弟,把别人直接漏在了外边。让安西将士看见了,岂不是要从此疏离他们的家人?”

    “的确如此!”高力士心中暗暗叫苦,嘴巴上却不得不附和李隆基的意见,“一碗水不端平,军中想必也会有抱怨之声。不过——”顿了顿,他笑着提醒,“王校尉是押送物资去的安西,并非主动请缨。想必杨相和宋舍人他们商议时,也有这层考虑吧!”

    “嗯!”李隆基轻轻点头。这也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但无论怎么看,都掩饰不住宋昱等人以权谋私的痕迹。“朕记得,那姓王的小家伙也是将门之后。元一,你可清楚他的族谱么?”

    “他是开国郡侯王相如之后。其祖当年与武氏一脉走得很近。但连续三代没有出来做官,所以到了他这辈,按照制度,就只剩下了个子爵头衔。”心知今天无法阻挡王洵的狗屎运,高力士只好将自己掌握的情况一一向皇帝禀明,同时念念不忘泼上些污水,“其在去年秋天前往安西,是为封常清押送一批军械。但到达之后,就留在了当地,再也没回来覆命!”

    “哦!”李隆基点头微笑,注意力虽然成功被高力士那句‘跟武氏一脉走得很近’所吸引,着眼点却与高力士希望的方向截然相反,“算起来,他还是朕的晚辈呢!肯留在疏勒那么艰苦的地方,也着实难得!”

    “的确很是难得!”高力士一边笑着附和,一边在心里暗暗纳罕。皇上今天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先是怀疑杨国忠跟封常清内外勾结,转眼之间,又突然跟一个无名小辈攀起了亲戚来?!

    不过,这份血缘关系却是如假包换。天后武曌虽然曾经害死李隆基的生母,却对他这个孙儿颇为提携回护。连李隆基当面顶撞河内郡王武懿宗,问天下到底姓李还是姓武的的鲁莽举动,都能一笑了之。而王洵的曾祖父王相如,当年娶得正是应国公武士矱的侄女,按辈分,此女应该是武则天的堂姐,李隆基的姑祖母。

    只是帝王家的亲情,向来都是比水还淡。武则天在位时差点儿杀得李氏子孙断了宗祀,李隆基父子登台后,对诛杀武氏逆党及其门下鹰犬也不留任何情面,甚至下令将死去的武三思、武崇训斩棺、暴尸,平其坟墓。高力士今天刻意把王洵的身份往武氏身上引,原以为李隆基听到后,会对此人心生恶感。谁料此刻的大唐天子,不知道是因为年老心软,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居然突然又怀念起武氏的好处来!

    ‘如果让陛下看中了他,以后再想斩草除根,可就要麻烦了!’熟知李隆基的用人习惯,高力士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事实上,他跟王洵也没什么大仇,甚至还曾经对这个虎头虎脑的年青人颇为赞赏。去年之所以与杨国忠勾结起来,欲致对方于死地。也是为了保存皇家颜面,不得不做出的一点儿牺牲。反正对于他这种一言可定人生死的权臣而言,王洵这种校尉级别的小军官,就跟普通蝼蚁无异。想碾死几个就碾死几个,无需什么理由,过后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然而既然已经下了手,就没有半途将刀子收回来的道理。否则一旦让小人物得了势,上位者保不准会被其反咬一口。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善后的当口,高力士突然又听见李隆基笑着说道:“朕记起来了!他的父亲是王子稚,当年花重金给妾买诰命的那个!为此,还有不少人在朕面前弹劾过他!”

    “末将也记起来了!”高力士笑得两只眼睛都眯缝到了一起,“那王子稚当年做的那件事,也的确够特立独行的了。也难怪读书人看他不顺眼。若不是当时陛下出言回护与他,估计他没那么容易平安脱身!”

    “是啊!”提起那些陈年旧事,李隆基也是不胜感慨。“当年李林甫的确给朕出了一个馊主意!好在没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再加上王子稚从中那么一搅和,反而把书呆子们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去。”

    “恐怕他也是无心之举!”高力士越听越着急,真想出门去看看,今天外边刮得是哪门子邪风。

    “虽然无心,可也给朕帮了不小的忙!否则,光卖官鬻爵这一条,就够朕被骂上好些年的!”李隆基越是回忆,越觉得诏敕中那个王字看起来顺眼,“子稚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甘受天下人唾骂。这种气魄,就是朕,也佩服得很!”

    说着话,他轻轻提起朱笔,点在王洵名字前面那个正五品的正字上。刚想将其与前面几人一道改成从四品武职,又觉得这样改,好像显得自己跟臣子们刻意较真儿。干脆将‘正’字放过,直接将后面的‘五’改成了‘四’。然后在“郎将”两字之前,又信手添了个‘中’字!

    “陛下!”高力士看得心里一哆嗦,差点直接惊呼出声。四品以上官员,不分文武,都会有专门的履历存在吏部。并且生老病死都会被如实记录下来。傻小子王洵今天走狗屎运,被皇上一跃向上提拔为正四品中郎将,今后再想将其悄无声息地从世上抹去,可就非常困难了。况且他还是皇帝陛下亲自下令提拔的,身份比其他被节度使们大批举荐的武将们无意间又高了不止一重。

    换句话说,有了李隆基亲笔这么一改,傻小子王洵就等于直接成了皇家的心腹。虽然今晚过后,李隆基未必能再想得起自己某天突然心血来潮,破格施恩给了一个能力和背景都很平常的年青人。然而底下三省六部的官吏们,可是谁也没有胆子这么猜。被李隆基亲笔批改过诏敕转回尚书省后,官员们必然会将王洵这个名字刻意记在心里。日后朝廷有什么容易立功受赏的美差,都会优先落在此人的头上。而只要他在安西那边稍稍建立些尺寸之功,兵部和吏部自然有一大堆马屁精,将功劳夸大十倍,迫不及待地汇报到大唐天子的耳朵中。

    “怎么?元之莫非觉得朕此举有失妥当?!”虽然高力士已经及时压低了自己的嗓门,大唐天子李隆基还是敏锐地听出了声音里的异样,回过头,笑着询问。

    “陛下施恩与他,是他的福分。末将岂敢横加阻拦?!”高力士讪讪笑了笑,低声回禀,“只是末将觉得,此子刚到安西,就已经被封常清提了一级。而陛下又额外将其提拔为正四品中郎将,对他这样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青人来说,没经过必要的历练就要领军独挡一面,恐怕未必是件好事!”

    “也对!”李隆基对高力士一向宠信,根本不会怀疑他的谏言背后还包含着别的什么东西。不过让他坦然承认自己是由于王洵的父亲对妻妾有情有义联想到了自己的家事,故而爱屋及乌,也实在是强人所难。斟酌了一下,便又笑着给出了看上去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朕不是过分施恩与他。而是褒奖他父亲当年无意间替朕解围的功劳。只是,有些话无法讲到明面儿上而已。况且封常清那边,总兵马加起来不过才四万挂零,怎会因为朕将王洵破格提拔为中郎将,就直接分兵给他!”

    高力士没有胆子跟李隆基争辩,拱了拱手,笑着表示歉意,“陛下说得对。是末将多虑了!封老四那家伙做事向来谨慎得很,想必不会冒冒失失地将重任交给一个没有任何领兵经验的后生晚辈!”

    到了这种地步,王洵的加官进爵,已经无人能阻止得了。好在安西那边,高力士还有别的亲信。只要处置得当,照旧可以令王洵死无葬身之地。只是操作起来略微麻烦些,并且有可能令其身后极尽哀荣罢了。

    “你也是尽自己之责!”李隆基大度地摆摆手,示意对方不要过分自谦,“对了,最近太子那边如何?马上入夏了,窗纱、蚊帐之类,你可给那边调拨了过去?”

    “回陛下!”高力士有点跟不上李隆基的思路,先胡乱应付了一句,然后才按照以往习惯小心翼翼禀告道:“太子一向不大习惯出门。走的比较近的,也就是马尚书、赵詹事那么几位。去年陛下叮嘱太子多出去走走,打打猎,晒晒太阳,以将养身体。末将遵照陛下的旨意,还给东宫那边调了一批飞龙禁卫过去,供殿下出巡时听用。可太子殿下好像也没什么改变,还是天天闷在家里,除了下棋、就是弹琴。再不就是……”

    “嗯!”知道自己的心腹会错了意,李隆基不耐烦地打断,“他就是这么个恬淡性子,想必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去年和今年内库都颇有盈余,日常用度方面,你给东宫那边再多拨些吧!还有,东宫六率的人数也太少了。你从飞龙禁卫中挑表现出色的,再拨三百人,交给太子,让他以此为骨头架子,把六率先补充完整!”

    “这——!”高力士越听越糊涂,真想伸过手去,摸摸皇帝陛下今天是否发烧。在他记忆中,以往的李隆基对太子可没这么宽厚。甭说主动替后者充实东宫六率了,就连以前身兼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王忠嗣,都因为跟太子的关系过于密切,被李隆基无缘无故地夺了职,最后在贬谪的位置上抑郁而死。

    这也不能怪李隆基薄情。自从太宗开始,大唐父子相残就是惯例。先有玄武门之变,然后有齐王叛乱和太子李承乾谋反。包括李隆基本人,登基之前在太平公主的挑拨下,与其父李旦之间差点儿势同水火。所以无论是李林甫、杨国忠等中枢重臣,还是肩负皇宫守卫之责的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平时在李隆基的默许之下,都本能地把太子当做敌人来防备。非但将东宫六率削减到名存实亡的地步,连拨给太子李亨的日常用度,也是能省就省。以免后者手中有了余钱,就暗中勾结朝臣,图谋不轨。

    今天李隆基看到杨国忠关于大力提拔年青人的借口,心有所感。所以先是懊恼自己终归有一天会老去,进而又突然起了舔犊之念。试想连杨国忠这种刚刚登上宰相之位的家伙,都懂得为国家培养后继人才,以免老的一代将领亡故后,边镇上出现青黄不接的局面。李隆基自己作为大唐天子,又怎能见识比臣下还短呢?

    因为上述诸多缘故,李隆基今天追问东宫那边的近况,实打实的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心,而不是防微杜渐。谁料高力士却以老习惯揣度圣意,一时半会儿根本转不过弯儿来。看到自己的最为倚重的太监满脸困惑,李隆基心中负疚之意更浓,叹了口气,继续补充道:“从今往后,东宫那边无论需要什么,你都照常拨付吧!不必再跟我请示了。亨儿已经做了十五六年太子了,一直小心翼翼。你不要因为他谨慎,就慢待了他!”

    一声“亨儿”叫出,终于让高力士彻底恍然大悟。赶紧理理混乱的思路,大声表白道:“末将从没慢待过太子殿下。只是如今陛下的禁卫也不足额,所以才没急着补全东宫六率。如果将飞龙禁卫中的佼佼者全都补到六率当中,陛下这边……”

    “朕这边等下一批就是!”李隆基摆摆手,笑着打断高力士的话,“先用训练好的飞龙禁卫,将太子的东宫六率补充完整,朕这边暂且缓缓也无妨。此外,白马堡大营那边,你还是多花费些心思。封常清的奏折朕也看过,这回推荐的少年才俊,大半儿都出自白马堡。这说明,我大唐关陇子弟并没有像外边传说的那样,已经被声色犬马掏空的身体。他们骨子里边,祖宗的热血还都在。只是如今四海升平,没有太多建功立业的机会让他们崭露头角罢了!”

    “诺!”高力士肃立抱拳,大声回应。“陛下尽管放心,两年之内,末将一定给陛下整训出一支精锐之师来!”

    “朕相信你!”明知高力士是故意装出赳赳武夫的模样来讨好自己,李隆基还是满意而笑,“你的本事,朕是知道的。朕无需你为朕拉起一支精锐之师,像去年那样的少年才俊,再多挖掘出来几百个就好。国忠他们说得对,封常清、哥舒翰和安禄山这批人,如今年龄都不小了。朕得替大唐的未来多做打算!”

    “陛下圣明!”闻听此言,高力士登时又佩服得五体投地。杨国忠等人不过是给提拔自家子弟,找到了一个漂亮的借口。而在李隆基因势利导之后,却可以最大程度地缓解大唐如今边镇势力过大,中枢兵力空虚的尴尬局面。假以时日,用白马堡整训出来的少年才俊,将几大藩镇麾下的底层军官给换个遍。哪个节度使纵然有不臣之心,恐怕也没有力量扯起反旗了。

    “圣明倒是未必!但朕还没有到老糊涂的地步吧!”知道高力士已经领会了自己的真实意图,李隆基嘴角挂起一丝微笑,“朕从姑姑手中将大唐夺回来时,社稷是如何一个混乱模样,你也曾经亲眼看到过。咱们君臣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到最后交给亨儿的,不能是同样的一个烂摊子。你别偷懒,朕也不偷懒。咱们君臣还都不算老,没理由被小辈们看了笑话去!”

    说着话,他五指伸伸合合,好像又回到了年青时代,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第二天一早,李隆基亲笔批阅过的诏敕就送到了尚书省。当值官员翻开一看,登时大惊失色。为自家的前程着想,他们既不敢轻易地将这份诏敕变成圣旨颁发下去,又没勇气找借口将其封还。只好偷偷地潜人到丞相府报信,请杨国忠自己出面定夺。

    杨国忠正在召集心腹议事。听闻皇帝陛下这么快就做出了回应,心里也是暗暗纳罕。待从报信人口中了解到诏敕上御笔朱批的内容后,略作沉吟,便笑着指点:“既然陛下已经做出决断了。咱们当臣子的照着执行便是。没必要大惊小怪的,这年头连三品将军都快烂大街了,更何况区区一个四品中郎将!”

    话虽然是实话,听在左右亲信耳朵里却极不舒服。特别是给事中宇文德,今天赶一大早派人发给弟弟宇文至的家书中,还在不着边际地吹嘘,说自己如何如何费劲心力,才替对方争来了连升两级的好处。谁料想转眼间,没人给争好处的就爬到了朝中有人做靠山者的脑袋瓜子顶上,这让他今后如何在自家弟弟面前抬头?

    “可姓王的分明寸功未立,却一下子连升三级。”中书舍人宋昱也是个见不得别人家过年的主儿,偷偷给宇文德使了个眼色,然后带头说道。“圣旨到达安西之后,想必会寒了一大批将士……”

    “行了!”杨国忠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了宋昱的胡言乱语,“陛下决定的事情,咱们可能跟他拧着来么?封还了诏敕又能怎样?说不定让陛下一怒,再凭空给他升上三级!况且那小子明摆着是封常清的人,咱们现在不能跟几大节度使同时交恶,也只能做个顺水人情!”

    “是,右相大人言之有理。宋某莽撞了!”中书舍人扁了扁嘴,悻然退了下去。

    其他人心里虽然还是拧着一团疙瘩,却也不得不点头承认,杨国忠所说的话句句都在点子上。大唐天子李隆基虽然越来越无心处理朝政,但只要他认定了的事情,群臣们根本没办法违背。当年一味地信任李林甫,动辄将弹劾李林甫者贬到岭南捉大象的是他。过后幡然悔悟,不顾众人劝阻,下令将李林甫掘墓鞭尸的还是他。无论谁想以令他收回成命,到头来无不是落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陛下额外施恩给某人,对于其他报国从军的将士而言,的确有些不公。但日后弥补的机会多着呢,不必争在这一时半会儿!”见宇文德等人脸上还是写满了沮丧,杨国忠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补充,“况且眼下范阳那边,加中郎将衔者有上千个。咱们不敢难为安禄山,又何必摆明着车马跟封常清过不去?!”

    “是,右相大人英明!”宇文德无可奈何,只悻然带头回应。

    见大伙精神头还不是很足,杨国忠又笑了笑,大声许诺,“好了,都打起点精神来。需要处理的事情多着呢。终归一句话,本相从来不会让自己人吃亏。不信,你们等着看好了!”

    “右相大人英明!”有了这句保证,宋昱和宇文德等人脸上终于又露出了献媚的笑容。拱了拱手,带头歌功颂德。

    杨国忠笑着摆摆手,制止了大伙的马屁。然后命人取来数锭官府专门用来压库的银锭,亲手赏给了尚书省那边送来的报信人。待对方千恩万谢的告辞之后,又命侍卫将议事厅的大门从外边关严,四下看了看,正色说道:“行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大伙就别再想了。咱们赶紧言归正传。刚才我说的那件事情,大伙能不能想出个两全之策来!”

    “嗯!”众人立刻又成了霜打过的茄子,瞬间就蔫了下去。就在昨天半夜,与杨国忠一向交好的某位太监悄悄送出宫来一个惊人的消息,皇帝陛下命高力士帮助太子重整东宫六率!

    比起跟几千里之外一个新晋的中郎将较劲儿,这个消息显然更值得大伙重视。前几年揣摩李隆基的心思,当政的几个权臣都没少给东宫使绊子。特别是掌管天下钱粮的杨国忠,简直恨不得让太子李亨及其家人天天喝西北风过活。如今皇帝陛下突然念起父子亲情来了,让大伙如何来得及措手?

    突然间的改弦易辙,对李隆基本人来说不要紧,毕竟他跟太子李亨是亲父子,双方之间血浓于水。对于杨国忠及其爪牙来说,这无异于突然间身临断崖。不跟着李隆基改变对东宫的态度,肯定会失去皇上的欢心。然而万一跟着李隆基做出了改变,太子李亨依旧难忘前仇的话。待哪天李隆基圣驾归西,等着杨国忠及其党羽的,肯定就是一把血淋淋的屠刀!

    “怎么,对尔等没有好处的事情,尔等就懒得用心么?”见众人个个低头看自家的靴子尖儿,杨国忠禁不住怒形于色,“莫非尔等以为,杨某倒了台后,尔等就能活得滋润么?”

    “不,不是,不是!”宇文德胆子最小,受不得吓。见杨国忠动了怒,登时着急了起来,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结结巴巴替自己辩解,“是,是……”

    “给个痛快话。到底是还是不是!”杨国忠最讨厌这种黏黏糊糊的家伙,若不是看在此人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份上,恨不得飞起一脚将其直接踢出门外。

    “是,是……!”宇文德越着急,话越说不利落,“是,是这样的。所,所谓疏,不,不间亲。皇,皇上……”

    “我滚你个疏不间亲!”杨国忠忍无可忍,伸出手来,一把揪住宇文德的脖领子,将其按翻在其身后的廊柱上。“这等废话还用得到你说。我问的是应对的办法?办法?你到底听明白没有!”

    “办,办法!”宇文德憋得直翻白眼儿。口中白沫乱冒,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歹都是有头有脸的文官,谁曾见过这种黑道头子拷问手下兄弟般的阵仗?登时,宋昱等人着起急来,三步两步围拢到杨国忠身侧,一边施礼,一边大声劝谏,“右相,右相。您再用点儿力气,宇文给事中就被您给掐死了!”

    “死了活该。省得再由太子动手!”杨国忠气哼哼地甩了下胳膊,将宋昱等人拨得东倒西歪。“你们几个记着,一旦太子登基,你们谁都逃不了!”

    “可宇文给事中刚才所言,也是实情。并且右相刚才也曾经说过,陛下向来乾纲独断,我等做臣子的,根本无法让他收回成命!”宋昱踉跄了几步,捂着被杨国忠扫疼的肩膀,大声喊冤。

    “那就一起死吧!”杨国忠暴怒,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再让宋昱尝尝自己的老拳。“我今天先打死你们,然后去投曲江池!”

    眼看着议事厅就要变成斗鸡场,先前差点儿被杨国忠直接勒死的宇文德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扯开嗓子,大声喊道,“办法,办法我,我有!”

    “你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废物!”杨国忠又气又笑,收起架势,单手搀起宇文德,“你就不会分个轻重缓急!赶紧起来,别吊本相的胃口!”

    宋昱等人闻听,也纷纷围拢上前,眼巴巴地等着宇文德的高见。后者先是长长地喘了几口气,接着吞吞吐吐的说道:“其实,其实这,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咱,咱们……”

    “捡重点说。说不出来,你就直接唱!”杨国忠急得火烧火燎,顾不得丞相府议事时应有的礼节,大声提醒。

    “咱们可以先,先忍忍。然后再,慢慢找。找太子,小毛病,积累小,就成多。三个人,就成虎!百张口,可铄金”宇文德扯开嗓门,就像唱歌一般抑扬顿挫,果然令口齿利落了许多,“在同时,攒实力。选良将,领强兵。可防备,安禄山。又可以,应不测!”

    “你,你这简直是玩火!”杨国忠顿了顿脚,大声点评。前一条意见,不用宇文德提醒,他自己也知道去做。只要能令李隆基对太子心生厌恶,就可以找机会废掉他,另立一个与自己关系好的储君。然而后一条,在京师中私藏武力,则与谋反无异。万一被皇帝陛下察觉,肯定是抄家灭族之祸。

    “那得看右相大人做得巧妙不巧妙了!”中书舍人宋昱冷笑几声,撇着嘴提醒,“看看人家安禄山,手中兵马都顶了半个大唐了。陛下依旧相信他忠心耿耿!”

    “对啊!”闻听此言,杨国忠猛然惊醒。李林甫做宰相时,有其在背后给安禄山撑腰,自己弹劾安禄山包藏祸心,皇帝陛下不肯听,也可以理解。如今李林甫已经被掘墓鞭尸了,自己继续弹劾安禄山有不臣之心,为什么秘折递到陛下面前,也屡屡石沉大海呢?

    以对自己影响力的自信和对李隆基看事眼光的判断,杨国忠不认为后者依旧相信安禄山对大唐忠心耿耿。那么如今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皇帝陛下跟自己一样,忌讳安禄山的实力,所以轻易不敢招惹这头不露牙的老虎。

    如果自己在京师内也拥有一支强军?人数不必太多,有五千足够。恐怕即便太子李亨如愿即位,一时半会儿也奈何自己不得吧!想到这儿,杨国忠恍然大悟,双手抱住宇文德,笑着夸赞:“真没想到,你这家伙,还有这种眼光。今天是本相性子急,轻慢你了。你别往心里去,回头我在家里摆酒,亲自跟你赔罪!”

    “不,不敢!”宇文德心情一松,说话立刻就利索起来,“替右相尽力,是属下分内之事。但事不宜迟。具体策略如何实施,还请右相今天跟大伙商议出个想尽章程来!”

    “左右龙武军都不堪用,右相可以借加强京师防备力量为由,派遣心腹将领重建一支兵马。”中书舍人宋昱不甘居人后,犹豫了一下,大声说道。

    “架子好搭。即便将龙武军抓过来,都费不了多大力气。关键是,到哪找合格的兵将去!”心里有了大方向,杨国忠的思路也开始清晰起来。摇了摇头,小声感概。“本相的节度使牙兵,你们也都见到过。当日跟白马堡的那批飞龙禁卫比起来,简直就是一群废物!”

    “右相不必过于悲观!当时白马堡大营选兵,可是百里挑一。并且又经过封瘸子之手严加整训过的!当然拿出来个个都堪称精锐!”在座当中,也不乏擅长兵事之人。接过杨国忠的话头,大声说道。

    众人循声张望,在议事厅门口,看到了一个身穿五品郎将服色的武官。不是别人,正是当日领着一众节度使牙兵捉拿“反贼”,却被反贼揍了个鼻青脸肿的护卫统领杜乾运!联想到他当日的狼狈相,再合理的话,大伙听起来也变成笑料了。当即,有人撇着嘴调侃道:“莫非杜将军是说,把白马堡大营那里边的一众儿郎交到你手上,你也能将其变成虎狼之师?!”

    “正是!”杜乾运拱了拱手,大言不惭地回应。

    “哈哈哈哈!”一众文官摇头大笑,根本不相信杜乾运的说辞。倒是杨国忠本人,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心腹护卫受窘,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打断了众人的奚落,“行了,白马堡大营,咱们就不要眼馋了!高力士那老太监,别的不论,对陛下却是忠心得很。恨不得全京城的菜刀都收起来,免得威胁到皇家安全。本相虽然只是想组建一支看得过去的兵马拱卫京师,却也甭指望从他那里得到半点儿支持!能令他不横加阻拦,已经烧高香了!”

    “那倒也是!”众人悻悻的咂嘴。显然对高力士的固执与愚忠都无可奈何。

    “不过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杨国忠笑了笑,继续说道:“咱们这回替哥舒翰讨了那么多好处,他总得有所表示才对。封常清能派遣麾下好手帮高老太监训练飞龙禁卫。本相若是请旨替陛下整训左右龙武军,难道哥舒翰就不能帮个小忙么?”

    这话虽然说得不伦不类,听起来倒也实在。当即,四下里又是一片阿谀奉承之声。杨国忠笑着摇了摇头,命人取来纸笔,当着在座诸人的面,垂腕悬肘,亲笔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往河西,一封送往安西。

    两封信的前半部分内容大体相同。无非是以私人身份,向安西、河西两大节度使表示恭贺,并且信誓旦旦的保证,只要自己还能在朝堂上说话,就会做两大节镇的强力后盾,确保他们永远没有后顾之忧。

    然而在信的后半部分,杨国忠许诺给两大节镇的待遇就大相径庭了。送予封常清的信中,全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并且很“坦诚”地告诉他,由于安西镇过于遥远,朝廷每次向疏勒运送粮草辎重,途中都会有极大的折损。所以从今年开始,中枢将不再拨给安西一株一厘。而作为杨某人费尽心思为安西军争取来的利益,封常清也得到以下授权:第一,可以随便处置战场缴获,无需上缴府库。包括土地和草场在内,安西军可以随意支配,朝廷事后决不过问。第二,可以随意处置安西镇治下的各部族首领及地方官吏,无需提前征询中枢的意见,以免路远误事。第三,可以随意截留安西各地应该运往朝廷的税赋,以弥补军需的不足。当然,至于以安西镇目前的人口总数,封常清截留的税赋到底够不够养活麾下将士,如此琐碎的问题,就不在丞相大人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在写给哥舒翰的信中,河西军即将得到的待遇则与安西军差别如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首先,杨国忠郑重建议,哥舒翰将河西军兵员总数,在目前的基础上再增加一倍。所缺军械辎重、粮草饷银,由哥舒翰在地方税赋中扣除。其次,如果截留地方税赋之后,仍然不够扩军所需,中枢将另行拨付,决不亏欠。第三,中枢目前匮乏知兵之材,如果哥舒翰麾下有合适者,希望他能主动向朝廷举荐,无需避嫌。第四,朝廷即将参照前年在白马堡重整飞龙禁卫的模式,重整左右龙武卫,加强京师防御力量。在这方面,丞相府有意把机会留给河西军。希望哥舒翰在战后回朝献俘之时,能带领一批精兵强将,先把新龙武军的架子给搭建起来。

    不得不说,杨国忠虽然没读过几天书,文采和书法还是相当不错的。两种相差几乎从地下到天上的待遇,被他随手一解释,非但看起来无懈可击,并且在字里行间透着股子亲切味道。即便日后封常清知道了其中差距,也很难从中挑出什么“理儿”来。毕竟从长安到疏勒的距离在那明摆着,况且人家哥舒翰还同时担负起了重整龙武军的重要责任。

    中书舍人宋昱等看罢,再度齐声喝彩。待纸面儿上的墨迹干透了,杨国忠从外边叫进几名心腹,命他们征用官府驿马,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务必抢在圣旨到达之前,将两封信分别送到封常清和哥舒翰手中。

    “诺!”两名杨国忠从剑南带来的亲信抱拳领命,转身大步而去。人还没等走出议事厅大门,外边突然又急匆匆跑进一个当值的侍卫来,三步两步赶到杨国忠面前,躬身禀报,“启禀左相大人,先前送信的那个书吏,又转回来了。说有要事请左相大人指点!”

    “还没完了。他不会觉得杨某这里的赏钱太好赚了吧!让他在外边等着,把所有需要汇报的事情都想清楚了,然后再进来!”杨国忠皱了皱眉头,信口奚落。转念一想,又将当值侍卫喊住,笑着改口,“算了,就再便宜这小子一回吧。传他进来,说杨某这里有请!”

    “左相大人口谕,有请董大人!”当值侍卫立刻走到门边,大声将杨国忠的吩咐喊了出来。

    “左相大人口谕,有请董大人!”几名侍卫齐声重复,将声音一直传到了丞相府大门口。

    尚书省派来的跑腿小吏董国安哪当得起这个“请”字?赶紧擦了把赶路赶出来的油汗,屁颠屁颠地窜了进来,一入门,立刻躬身谢罪,“属下无能,再三打扰左相大人处理公务。请大人恕罪,恕罪!”

    “算了吧!”杨国忠笑了笑,客气地摆手,“都是为朝廷办事,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刚才你把什么要事忘记了,赶紧说吧!”

    虽然是慢声细语,依旧吓得董姓书吏一缩脖子,“这个,这个,不是属下忘记了!实在,实在是来回跑了两趟,请,请左相大人明鉴!”

    “两趟?”杨国忠的眼睛登时瞪得滚圆,“有什么紧急事情,需要你一趟一趟地往我这里跑?尚书省究竟今天谁当值?难道一点儿主见都没有么?”

    “是,是兵部的赵,赵大人当值。”董姓书吏唯恐杨国忠怪罪,主动自己的上司解释,“他,他说有些事情,还是请左相大人把把关为好。以免底下人考虑不周,耽误了国家大事!”

    “原来是赵侍郎啊!也难怪!”对于董书吏口中的赵大人,杨国忠心里印象极为深刻,知道这家伙是个八面玲珑的琉璃球,谁也不肯得罪。念在此人对自己态度十分恭敬的份上,他决定不追究此人的失职,笑了笑,低声命令,“说吧,他又有什么委决不下的事情了?!”

    听出杨国忠的话语里没有生气的意思,董书吏又抹了一把汗,低声求教,“赵,赵大人想请示左相,派谁去河西与安西两地宣旨比较合适!”

    本以为是事关重大,谁料竟是一地鸡毛蒜皮。杨国忠不胜其烦,忍不住开口怒骂,“这琉璃球,今天犯什么毛病了!谁去不都一样么?!”

    话音落下,他立刻紧锁双眉。心中迅速推算出赵侍郎的用意,‘不对。既然有心与河西、安西两镇修好,就不能随便派两个人过去传旨。必须派两个自己人,并且地位不能太低。否则,要么达不到拉拢效果,要么就会让哥舒翰和封瘸子还有他们两个麾下将士以为本相刻意轻慢。可这两地方,都不是什么好地方。河西镇好歹离中原尚近,安西那边,可是穷得连鸟都不往其处飞……’

    一边想着,他一边拿眼睛往几个心腹头上描。希望有人能主动出来请缨。然而,宋昱和宇文德等人皆像累晕了一般,一个个低着头,根本不肯与他的目光相接。

    也难怪大伙不肯主动替他分忧。河西那边还容易些,快马加鞭的话,连去带回一个半月也够了。而疏勒那边距离长安却足足有三千余里。其中近半道路都荒无人烟。到那边去宣旨,半路上被狼群围上,连个囫囵尸体都找不会来。即便能平安到达疏勒,以封瘸子那种耿直脾气,宣旨人也没用什么油水可拿。并且来来回回至少得在路上耗费三、四个月时间,离开中枢这么久,回来之后,自己先前的位置早成别人的了。

    “嗯、哼!”杨国忠心里有些失望,皱着眉头发出一声咳嗽。

    这下,中书舍人宋昱不敢带头再装傻了。赶紧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说道:“属下与哥舒翰还有过一面之交,替大人跑一趟河西也无妨。可封常清那边,就有些难对付了。大人也知道,封节度脾气很古怪,稍微应对不甚,就容易跟他闹僵。如果人选不合适的话,反而容易误事。”

    “嗯!”杨国忠继续冷哼,对宋昱的拖沓表现很是不满。

    这一下重锤,立刻收到了奇效。后者略作沉吟,迅速低声补充,“不过,属下倒是知道一个妥帖的人选,不知道左相可否给他个为国出力的机会?!”

    “谁?”杨国忠眉头轻轻一跳,沉声喝问。

    “此人姓薛,是一个进京述职的上县县令,按照惯例,朝廷该授一个刺史职位给他。可最近刺史位置没有出缺儿,此人的资历有着实有限。所以一来二去,此人就在京师住了下来。”中书舍人犹豫了一下,一边在心里发着狠,一边笑着回应。[8]

    扶风县令薛景仙当日在酒宴上三番五次扫大伙的兴,宋昱一直在心里憋着劲儿要收拾他。但此人眼下连官缺都没补上,所以很难找到给他穿小鞋的机会。如今,让他吃些苦头的机会终于来了。疏勒哎,出玉门关后还需两千里!朝廷流放犯官,都不会流放到那么远的地方!让姓薛的去,最好去了之后就被封矮子留下做地方官,管一群连官话都不会说的野人,这辈子甭想再回来!

    正快意地想着,耳畔却传来一声高兴的询问,“你说的可是扶风县令薛景仙?我听玉瑶提起过他,据说还算个人才!”

    “正是!”宋昱偷偷地看了杨国忠一眼,目光里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诧。他没想到薛景仙那么没脸没皮一个人,居然还能得到虢国夫人的赞赏。这下坏了,杨相对他这个妹妹向来宠信。万一过后把薛景仙提拔到一个高位上,宋某岂不是白白给自己树了个强敌?

    真是越担心,越来什么。很快,宋昱就听到的杨国忠的决定,“行,就他吧。本相相信玉瑶的眼光!先让吏部给他加一个中大夫的散衔。然后你派人知会他一声,让他尽心去替本相办差。待从西域回来,本相挪也给他挪一个上郡刺史的位置!”

    注释:

    [1]左藏,即唐代国库。掌钱帛﹑杂彩﹑天下赋调。

    [2]烛火钱、柴薪钱,唐代对官员的工资外补贴。

    [3]古代门下省,如果觉得皇帝的命令缺乏考虑的话,可以封还皇帝的圣旨,不予颁发。

    [4]唐代官制,郎将分很多种。四品、五品皆有。明威将军则为从四品散职,享受从四品待遇,并可以优先补缺。

    [5]李渊是有名的神射手。年青时去窦家求亲,曾经射中屏风上的孔雀眼。凭此神射一举压服众多竞争者,如愿抱得美人归。后世野史为了突出李世民的功绩,对李渊的形象贬损过多。但射艺卓绝方面,却始终保留了下来。

    [6]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此语出处不详,最早被记载于清代。小说中就当它早就有了吧!

    [7]在古代,很多有些重要上谕的稿子由臣下代拟,叫做诏敕。皇帝如果觉得符合自己的心思,就用印后交给尚书省颁发。如果觉得不满意,就驳回。然后由臣子修改再拟。

    [8]唐代郡县皆分上、中、下三等。根据郡县的等级,地方官员的等级也有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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