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道孔子”:扬雄-穷愁潦倒的“莽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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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只是以学术成就及其影响而论,扬雄应当是非常幸运的。他以《太玄》奠定了自己在中国古代哲学史上崇高的地位,更以《法言》使自己赢得了在儒家道统中的“大贤”之尊,他不仅是与司马相如齐名的大辞赋家,他还是世界上第一个从事方言研究并且取得了重大成果的人。除此之外,他在文字学、天文学、历史学甚至音乐研究等方面的成就也是令世人瞩目的。因此,有人说他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才”冯广宏:《天府哲学面面观》。,还有人说:“扬雄给我们研究中国文化史设置了三道越不过的坎:研究文学不能没有扬雄,研究哲学思想不能没有扬雄,研究古代语言学也少不了扬雄。”长寿王高巨琏:《西汉哲学家和文学家扬雄》,“聚焦教育”网,2006年6月16日。

    《汉书》说扬雄之所以不攀附权贵、不讨好皇上,以至于“三世不徙官”,是因为他“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如果“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果真就是扬雄的人生追求和个人志向的话,那么他的追求和志向全都实现了,可能还远远超过了他预期的目标。这对于一个“世世以农桑为业”的农民子弟来说,实在是幸运之至啊!

    然而,纵观扬雄的一生,我们便不难发现,其实扬雄的一生是非常不幸的。他不仅长期经受着穷苦生活的折磨,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各种精神上的痛苦和打击。扬雄一生的不幸,可以概括为四个方面:中年怀才不遇之苦、老年丧子绝嗣之痛、临死贫病交加之惨、身后蒙冤受屈之恨。总之,扬雄的一生都是在穷愁潦倒中度过的。一、不遇之苦

    扬雄能够被王音那样的权臣接纳和引荐,又能在四个皇帝身边工作达三十年之久,还被篡汉后的王莽封为“中散大夫”,这在一般人看来,也是够荣耀的了。为什么我们还要说扬雄承受着“怀才不遇”的巨大痛苦呢?

    要知道,扬雄以三十来岁的壮盛之年离开蜀地进京求学,而且始终不愿意以注释经书的“章句之学”为手段步入仕途,这是因为他不仅胸怀济世安邦的宏大志向,而且具有济世安邦的杰出才能;因此他希望能像商代的宁戚、春秋的管仲、战国的侯嬴那样,“颇得信其舌而奋其笔”(尽情地展示自己的才华),于是“或立谈间而封侯,或枉千乘于陋巷”(要么与人君一夕交谈便能封侯拜相,要么让人君主动请自己出来当官)。他的“不识时务”使他铸成大错,以至于后来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去做了一个官卑职小的“黄门侍郎”。汉代官制,“黄门侍郎”仅仅是皇帝的侍从,既无办事机构,又无一点行政权力,而且职位很低。郡守和九卿长官的职位是二千石,侍郎的职位是四百石,相当于今天的省部级干部与科长级干部之间的差别。由于他始终坚持“君子仕则欲行其义”(君子当官就只能做自己该做的事)的为官原则,从来不为了获得个人私利而巴结讨好别人,使他在黄门侍郎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三十年。这三十年中,朝廷那么多大大小小的风云变幻,让他亲眼目睹了一次又一次争权夺利的刀光剑影。使他痛苦的,是眼看着国是日非、生灵涂炭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扬雄为自己的生不逢时而痛苦。他不仅羡慕先秦时代的读书人,能够凭着自己的才能被人君重用而施展才能和实现人生的抱负,也羡慕汉初的功臣萧何、张良、陈平、叔孙通,甚至汉武帝时的霍去病、公孙弘等人,因为这些人都能够“会其时之可为”而被人君重用。他对自己所处的时代非常绝望而痛心疾首,他在回答别人责难他当官“老不进步”的《解嘲》中说:

    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俯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谈者宛舌而固声,欲行者拟足而投迹。向使上世之士处乎今,策非甲科,行非孝廉,举非方正,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罢,又安得青紫班固:《汉书·扬雄传》。?

    扬雄的意思是:当今的各级官吏不仅不尊重读书人,而且对读书人严加监视,使读书人动辄得咎;这样一来,再有本事的人也只能是想说的话不敢说,想做的事不敢做。假如让先秦时代那些有大作为的读书人处在今天的社会里,他们的学业、言行都不符合当今被举荐选拔的标准,他们也只会被斥责为离经叛道的人,哪里还会有被重用当大官的可能?

    尤其使扬雄痛苦的,是他既不能伸展自己济世安邦的大志,又不能像他蜀中的三位老师那样做一个彻底的隐者;因为他不仅需要朝廷那一份赖以生存的菲薄的薪俸,而且他还需要朝廷秘阁丰富的藏书和京城特殊的学术环境,因为这是他“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的客观条件。为了不失去这样的客观条件,他就不得不隐忍苟活。扬雄也只有像他那样的“隐忍苟活”,才终于实现了自己“捍卫儒学正统以接续圣人之道”的另一番人生理想。但他所承受的精神痛苦,毕竟是太过于沉重了!二、绝嗣之痛

    汉哀帝元寿二年(前1),五十三岁的扬雄遭受了致命的打击——他唯一的儿子死了。

    五十岁之前的扬雄,已经先后四次经历了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三十岁之前,父母先后去世。四十五岁时,十七岁的大儿子扬爽去世。五十一岁时,和他相伴了二十五年的妻子陈氏亦撒手人寰。这四个他至亲至爱的人先后离他而去,对他精神上的打击之沉重,是不难想象的。然而,他都挺过来了。

    而小儿子扬乌的死,差点就要了扬雄的老命!

    为什么小儿子扬乌的死,对扬雄精神上的打击会这样地沉重?这主要有以下三方面的原因:

    第一,扬乌的死,造成扬氏灭门绝后的严重后果。扬氏的祖先扬侯,是周天子分封在晋国(今山西一带)的庶出子孙伯侨的后裔。春秋、战国之际,扬侯被逼迫逃离晋国,逃到楚国的巫山(今湖北宜昌一带)。秦汉之际,在巫山住了一两百年的扬氏溯江而上,来到巴郡的江州(今重庆市一带)。汉武帝时代,扬雄的五世祖扬季曾经官至庐江太守。后来,为了躲避仇家追杀(见第一章),扬季辞官带着一家人也是溯江而上,来到郫县。从扬季到扬雄,扬氏已是五世单传,年仅九岁的扬乌的夭折,意味着扬氏从此“断了香火”。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子·离娄上》)而扬雄的“无后”,远非一般人的“无后”可比,他是要承担使延续了五六百年之久的“扬氏”家族灭绝的罪过的。这样的精神痛苦,对于扬雄这样一个笃信儒家传统道德的人来说,其痛苦的程度是难以想象的。

    第二,扬乌的死,使扬雄失去了唯一的精神安慰。扬雄活着的时候,很难被人理解。他一生中做的许多事情,总是被人视为“异端”的行为。可以说,扬雄精神上是非常孤独的。但是,扬雄也有一种别人很难享受到的精神安慰,那就是他晚年得到了一个聪明绝顶的儿子。扬乌绝对是一个“神童”。 扬雄写作《太玄》的时候,曾经因为一个数学问题而苦恼了很久,没有想到,年仅九岁的扬乌告诉父亲:“你将某数设为九,再用九去计算其他玄数,问题不就解决了吗?”扬雄按儿子所说的去做,果然解决了他遇到的难题。又有一次,扬雄在模拟《易经·大壮卦》九三爻的爻辞“羝羊触藩”一句时,总是想不到一句恰当的话来对应,扬乌见父亲想得很苦,竟然对父亲说道:“你老人家是不是可以用‘荷戟入榛’来跟它对应呀?”经儿子一提醒,扬雄连称:“妙绝!妙绝!”扬雄为自己的“神童”儿子感到骄傲。在接连失去亲人的沉重打击之下,“神童”儿子无疑是他精神上最最重要的、也是他唯一的寄托和安慰了。

    第三,扬乌的死,使扬雄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扬家数代单传,年近六旬的扬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扬乌这个唯一的亲人了。抛开“断绝香火”的责任、“失去安慰”的折磨不说,小儿子扬乌的死,其实是让晚年的扬雄失去了最后一段人生道路上最最需要的伴旅啊!壁画“九岁扬乌解《玄》疑”总之,小儿子的死对扬雄的打击太大了,以至于他在几年后所著的《法言》中仍然难以抑制这种巨大的哀痛。当有人问到扬雄为什么要著《太玄》的时候,扬雄在正面回答之外,竟然很“突兀”地加上一句:“育而不苗者,吾家之童乌乎?九岁而与我《玄》文。”可以想象,扬雄因为儿子的死,精神已接近崩溃。扬雄“突兀”地加上的这么一句有关儿子往事的话,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在失去儿子“阿毛”之后的那些表现。三、贫病之惨

    扬雄一生受尽了贫穷生活的折磨。晚年的扬雄,头上多了一顶“大夫”的帽子,身上却多了一只断腿。

    扬雄的一生,都是在贫穷中度过的。

    青年时代的扬雄,家里“有田一廛,有宅一区”,应当是个小地主的家境。小地主家境虽然说不上富裕,但应当是衣食无忧的。但是,由于扬雄一直读书求学,后来又到蜀中各地漫游,家里的事情帮不上一点忙不说,还一直是个高额消费者。这样一来,家里总是入不敷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扬雄进京之前,父母先后去世。安葬父母需要大笔经费,扬雄只得卖掉部分田地。后来为了筹集进京的盘缠,扬雄又只得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变卖一空。

    进京之后的最初几年,一家数口的生计,主要靠扬雄给王音当门下史的那点微薄的收入来维持。做了“黄门侍郎”之后,情况稍微好了一点,但也好不了多少。因为这黄门侍郎,不过是皇帝的随从而已,既无办事机构又无职权,论品级,不过是个“比四百石”的小官(县令是“八百石”),也就相当于今天的“主任科员”吧。

    五十多岁的时候,妻子去世,小儿子夭折,这不仅使扬雄精神上受到极其严重的伤害,为办理一老一小的两件丧事,还让他背了一身的债务。扬雄喜欢喝酒,妻子和儿子的死,使他的酒瘾愈来愈大,仿佛是要让酒精来麻痹自己敏感的神经。

    六十五岁那年,扬雄终于升官了。王莽考虑到扬雄在“黄门侍郎”这个位子上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一步也没有挪动过,以扬雄的资历和在学术上的声望,就授予他一个“中散大夫”,让他到“天禄阁”去整理古书。

    对扬雄来说,是不是中散大夫倒无所谓,不就是官阶由“比四百石”上升到“六百石”嘛。使他稍微感到欣慰的,是他终于可以离开宫廷那个令他胆寒、令他伤心的地方了,还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地点——天禄阁,尤其是给国家图书馆整理古书这差事,正合他的兴趣和爱好呢。

    可惜好景不长。扬雄做中散大夫不到三年,就发生了令他屈辱不堪的“投阁事件”。

    王莽正式登上皇帝宝座之后,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权,也是为了报答那些为他篡位做出贡献的人,便开始大封功臣。在王莽所封的功臣中,共分三个级别,最高一级为“四辅”:太师王舜、太傅平晏、国师刘歆、国将哀章;次一级的为“三公”:大司马甄邯、大司徒王寻、大司空王邑;再次一级的为“四将”:更始将军甄丰、卫将军王兴、立国将军孙建、前将军王盛。

    对王莽这样的封赏,竟然有人大为不满,最不满意的是更始将军甄丰和他的儿子甄寻。令甄丰父子最不服气的是四个人:哀章、王盛、王兴和甄邯。

    哀章是个好说大话的无赖之徒,见王莽当了“摄皇帝”之后,便开始了政治投机的活动。他制造了一面“铜匮”,铜匮的正面写着“天帝行玺金匮图”(意思是:这是天帝颁布的诏命),背面写着“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意思是:赤帝刘邦遵从天帝旨意禅位给黄帝王莽)。于是,哀章夺得篡位头功,被王莽封为“四辅”之一的“国将”和“美新公”。

    王兴此前只是个负责城门守卫的小头目,王盛原本是京城市井中一个卖烧饼的小贩。只因二人的姓名和长相,与“符命”中所说的两位“辅臣”最相符合,因此,一个被王莽封为“卫将军”、“奉新公”,一个被封为扬雄故里的“子云坟”“前将军”、“崇新公”。二王简直是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了。

    甄邯却是甄丰的亲弟弟,此前的官职只是个徒有虚衔的“太保”,而且是沾他这个哥哥的光才赏赐给弟弟甄邯的。令甄丰想不到的是,王莽就是因为他甄丰先前总是仗着“大司空”(副丞相)的高位,有时连王莽也敢顶撞,所以这次借“符命”之名,有意贬抑他。

    甄丰懊恼的是,不如弟弟的运气也就罢了,怎么竟让他跟卖烧饼的王盛、守城门的王兴站在一起了呢?真是太没有面子了!

    甄寻气愤的是,从前倚仗父亲跟王莽的关系,自己也曾官居侍中兼京兆尹(相当于中央政府秘书长兼首都市长),还受封茂德侯。那是多么的荣耀、何等的威风!他认为,父亲遭贬抑是个凶兆,决不能任其发展,他决定要挽狂澜于既倒。

    甄寻冥思苦想,还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王莽不是相信符命吗,何不就利用符命来收拾败局?于是他打起了王莽女儿的主意。

    汉平帝元始三年,王莽将十二岁的女儿选为汉平帝皇后,当时汉平帝也只有十二岁。元始五年,汉平帝驾崩,十五岁的皇后就成了寡妇,其实还是个处女。王莽篡汉以后,改称平帝皇后为“黄皇室主”。

    甄寻盘算:如果能娶“黄皇室主”为妻,还有谁能超过这样的富贵尊荣?他已经想好了符命的内容:“故汉氏平帝后,当为甄寻妻。”

    甄寻还多了一个心眼儿,他怕王莽不会相信符命,于是决定先试探。他捏造了第一道符命,内容的大意是:新朝应当仿效周公、召公“分陕而治”的故事,更始将军甄丰当为右伯,太傅平晏当为左伯。

    不料王莽果然依照“符命”所说,任命甄丰为右伯,平晏为左伯。这让甄寻愈加相信“符命”管用,于是立即把写着“故汉氏平帝后,当为甄寻妻”的第二道符命散发了出去。他满以为立即就会如愿以偿,仿佛这个“驸马爷”是当定了的。哪知道,“螳螂捕蝉,安知黄雀在后”,这第二道符命不仅叫他满门抄斩,而且还连累了不少无辜!

    甄寻竟然不知道,王莽哪里会相信什么“符命”!篡汉称帝之后的王莽,早就忌讳别人再提“符命”之类的事了。王莽上次任命甄丰为右伯,既是为了缓和矛盾,以减少甄丰父子对自己的不满,更是为了将甄丰支出京城以避免事非,所以才借“符命”来达到这个一箭双雕的目的。不料竟让甄寻产生错觉,更加肆无忌惮。

    听说王莽得到第二道符命之后,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地痛骂道:“皇室主母仪天下,人所共仰。甄寻小儿是个什么东西!”甄寻吓得魄散魂飞,连家也不敢回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赶紧逃出城去,一口气跑到华山躲了起来。甄寻走后不到半日,宫中禁卫就已追到甄家。正在忙着打点行装、准备去当“右伯”的甄丰,见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士冲进家来,还不知道所犯何罪。听宫中使臣宣读诏书之后,甄丰也吓得瘫倒在地,自知浩劫难逃,只好拼却老命,服毒自尽。

    王莽为了杀一儆百,以禁止今后再有人企图利用“符命”升官发财,下决心要把这件案子追查到底,于是下令:一面张榜通缉甄寻,一面追查甄寻同党。

    追查结果,国师刘歆的长子刘棻、次子刘泳、门人丁隆和王奇等人,都跟甄寻关系友好;尤其是刘棻,与甄寻过从甚密,走得最近。尽管这几位被捕之后,矢口否认与甄寻关系亲密,更不承认是甄寻制造“符命”的同谋,但仍然被问成死罪,打入死牢。盛怒之下的王莽下令,凡是被查到的刘棻同党,不用请示便可先行拘捕。这样一来,扬雄竟然被牵连了进去。

    原来,刘棻很仰慕扬雄的学问,更敬重扬雄的为人。由于对“古文奇字”(篆文)很感兴趣,刘棻便拜扬雄为师,跟扬雄过从甚密。这样,扬雄也就成了刘棻的“同党”。

    扬雄非常爱惜自己的生命。处在政治斗争漩涡中的他,总是坚持儒家“明哲保身”的处世原则,既不争名也不争利。这就是他在《解嘲》中说的:“炎炎者灭,隆隆者绝……攫挐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如此“明哲”,最终竟然不能“保身”!

    扬雄虽然非常爱惜自己的生命,但他更需要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尤其不能违背“士可杀,不可辱”的道德操守。他喜欢刘棻,也了解刘棻,他不相信刘棻会伙同甄寻制造“符命”。甄寻“符命案”已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扬雄竟然还一点也不知晓。他是在宫中使者带着人来天禄阁抓捕他的那一刻,才知道出了什么事的。当捕快们冲上楼来抓他的时候,他没有辩解,更无力反抗,他只是趁捕快不防备的瞬间,踉踉跄跄地跑到窗前,长叹一声之后,便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扬雄没有摔死,只是摔断了腿,成了一个残疾人。王莽听说扬雄“投阁”的事以后,狠狠地训斥那位捕快头目说:“扬雄向来不过问政治,你们为什么跑到那里去抓他?”

    六十七岁的扬雄,摔断腿以后无法上班,被免去了“大夫”的职衔。不久之后,又给他恢复了职衔和职务,并且准许他可以不上班工作。确切原因谁也不知道,揣测起来,可能是因为王莽知道扬雄实在太穷,一个拖着断腿的孤老头子,一旦失去了朝廷的那份俸禄,将无法生存的缘故吧。

    本来就很少与人交往的扬雄,如今就更少有人与他交往了。但偶尔也有人来,来的大多是年轻人。他们是来向扬雄学习“古文奇字”,或者请教学习中遇到的疑难问题的。他们知道扬雄嗜酒如命,也知道扬雄很穷,于是都自带酒菜前来,也就权当是对老师的酬劳吧。其中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他就是巨鹿人侯芭。

    侯芭是巨鹿(今河北平乡、巨鹿一带)的一个富家子弟。虽然是富家子弟,但侯芭没有一点纨袴习气,一心只喜欢读书学习,而且不是为了做官。他非常仰慕扬雄的学问和人品,立志要像扬雄那样,做一个有学问有道德的人。

    当侯芭得知扬雄“投阁”断腿的消息之后,便立即从巨鹿赶到京城长安。当他看到面容憔悴、瘸着双腿、老迈不堪的扬雄时,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想到自己心中的偶像就将这样形影相吊地走完最后的岁月,侯芭痛苦极了。他毅然决定:一定要陪伴老人走完最后的岁月。侯芭果真留住在扬雄家中,一面照顾着老人的衣食起居,一面跟着老人研读《太玄》、《法言》。后来侯芭成本书作者为“识贤堂”撰写的对联了扬雄《太玄》、《法言》的第一代传人,并且有《扬子法言注》六卷问世。可惜侯芭注释的《法言》早已亡佚,否则,后世的研究者们就不会有那么多“读不懂”的问题存在了。

    王莽新朝天凤五年(18),扬雄终于走完了他辉煌而艰辛的人生历程,享年七十一岁。

    扬雄没有子孙,也没有财产。侯芭出钱为老师在长安附近买了块地建造坟茔,把老师安葬之后,还按照古代“孝子”的礼节,为扬雄守丧三年。四、蒙冤之恨

    扬雄逝世之后的两千年来,人们对扬雄的评价一直褒贬不一,成为中国学术史上一个颇为奇特的现象。

    对扬雄评价的褒贬不一,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两汉至魏晋南北朝,唐至北宋,南宋至清,民国至今。这四个阶段的褒贬,各有其突出的特点。

    两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褒多于贬。在两汉众多的知名学者中,非常推崇扬雄、可视为扬雄知音的主要有四人:桓谭、王充、张衡、班固。

    桓谭是我国古代杰出的思想家,其突出贡献是反对以谶纬经学为代表的神学目的论,促进了我国唯物主义哲学和无神论思想的发展。他跟扬雄是同事和朋友。桓谭非常崇拜扬雄的学识和才华,他认为扬雄的《太玄》和《法言》“文义至深”,最能阐发孔子的思想、弘扬儒家的道德。他非常同情扬雄的遭遇,认为扬雄如果能够遇到贤明的君主,他的成就和名声一定会远在先秦和西汉那些声名显赫的“诸子”之上。他对扬雄的学识和人品也极端推崇,他不仅认为扬雄是汉朝两百年来唯一的杰出人才,而且认为扬雄简直就是孔子式的人物。

    王充是继桓谭之后我国古代又一位伟大的唯物主义思想家。王充反对天命,反对谶纬迷信,反对人可以成仙不死,主张顺从天道而自然无为的思想,就是直接继承了扬雄《法言》中的有关思想而又有所发展。王充跟他的老师桓谭一样,也是对扬雄推崇备至,以至将扬雄与孔子相提并论,他说:“行与孔子比穷,文与扬雄为双,吾荣之。”王充:《论衡·自纪篇》。他还说:“阳成子长作《乐经》,扬子云作《太玄经》,造于眇思,极窅冥之深,非庶几之才不能成也。孔子作《春秋》,二子作两经,所谓卓尔蹈孔子之迹,鸿茂参二圣之才者也!”王充:《论衡·超奇篇》。在王充看来,扬雄的《太玄》是可以跟儒家的经典媲美的著作。

    张衡是我国古代非常杰出的思想家和科学家,《后汉书·张衡传》说他“善机巧,尤致思于天文、阴阳、历算”。张衡也非常推崇扬雄,他曾经对人说:“我看了《太玄》之后,才知道扬子云非常精通数学、天文、历法。他的《太玄》一书,竟然跟儒家的五经一样的重要,绝不只是一般解释经典的著作。《太玄》把阴阳变化的道理阐述得相当透辟,使人很难再有新的发现,这是汉朝立国两百年来唯一可以称得上杰作的书。”据说张衡发明制造的“候风地动仪”和“浑天仪”,也曾受到《太玄》的启发和影响。

    《汉书》作者班固也是扬雄的知音。班固对扬雄的崇拜,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第一,不惜用大量篇幅保存扬雄的著作与言行。在《汉书》记载人物言行的“纪”、“传”中,占篇幅最多的是“王莽传”、“高帝纪”,其次是“司马相如传”、“扬雄传”。第二,班固直接引用扬雄《法言》代表自己的观点对某些历史人物作出评价,如《东方朔传》的“赞曰”,就全是引自《法言·渊蹇》,类似情况还有不少。第三,冒着“违逆父命”的风险,对扬雄寄以无限的崇敬和同情。班固的父亲班彪,是《汉书》的始撰者,他对扬雄歌颂王莽的行为持否定态度,并且因此贬损扬雄:“(扬)雄、(刘)歆褒美伪新(王莽),误后惑众,不当垂之后代。”(见刘知几《史通》卷十二《古今正史》)班固在续撰《汉书》的时候,根本没有采信父亲的观点。第四,采用扬雄的“自序”(相当于“自传”)为扬雄作《传》。作为正史著作,这是非常罕见的。如果不是出于史书撰写者对事主扬雄的非常信任和崇拜,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魏晋南北朝时期,除了像颜之推这样的极个别人讥刺扬雄“美新”之外,绝大多数著名学者是把扬雄作为“圣贤”或者“辞赋之英杰”来歌颂的。例如曹魏时人李康在其《运命论》中说:“若夫立德,必须贵乎?则幽、厉之为天子,不如仲尼之为陪臣也。必须势乎?则王莽、董贤之为三公,不如扬雄、仲舒之阒其门也。必须富乎?则齐景之千驷,不如颜回、原宪之约其身也。”在李康心目中,扬雄是跟孔子、颜回、原宪、董仲舒等儒家圣贤一样“立德”的典型。晋朝人范望为《太玄》作注,其序言中有这样的赞语:“扬子云处前汉之末,值王莽用事,身絷乱事,逊退无由,是以朝隐,官爵不徙。昔者文王屈抑而系《易》,仲尼当衰周而述《春秋》……子云覃思耦《易》著《玄》。”范望把扬雄著《太玄》,视为与周文王演《易》、孔子著《春秋》一样伟大的事业。左思也认为扬雄在经学和文学上的成就永垂不朽,其《咏史八首》之四,在将寂寞著书的扬雄与富贵显赫的王侯相对照之后说:“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刘宋时代的著名诗人鲍照,在其《蜀四贤咏》中,将扬雄与司马相如、严君平、王褒并列为蜀中“四贤”。齐梁时代的著名文学理论家刘勰,在其《文心雕龙·诠赋》中,将扬雄与荀子、宋玉、司马相如、贾谊、王褒等先秦两汉的一共十个人,称为“辞赋之英杰”。

    唐至北宋的五百多年间,扬雄不仅声名鹊起,而且其声望尤其是在儒学道统中的地位不断跃升,甚至被抬高到仅次于孔子的地位。

    唐代人对扬雄的赞美,主要是出于对扬雄杰出才华的仰慕和淡泊名利精神的崇敬,他因此成为仕途坎坷的落拓文人赖以自勉自慰的榜样。如王勃诗云:“乱竹开三径,飞花满四邻。从来扬子宅,别有尚玄人。”(《赠李十四四首》)卢照邻《长安古意》诗有句云:“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刘禹锡把扬雄与隐居隆中时的孔明相比:“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陋室铭》)李白、杜甫则更重视扬雄在文学方面的成就,所以李白说:“因学扬子云,献赋甘泉宫。”(《车武吟》)杜甫说:“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寿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韩愈、柳宗元对扬雄更加推崇,不过他们推崇的角度不同于其他唐代文人,他们是从儒学“道统”的角度来肯定和赞赏扬雄的。

    所谓“儒学道统”,即儒家学术思想一代代传承的谱系。韩愈首创“儒学道统”,他在《原道》中说:“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在韩愈创立的儒学道统中,虽然没有让扬雄像孟轲那样正式取得儒学传人的地位,但是韩愈将扬雄和荀况列为儒学道统的“准传人”,这已经使扬雄的学术地位大大地提高了。而韩愈在他后来所写的《读荀》一文中又说:“始吾读孟轲书,然后知孔子之道尊,圣人之道易行……以为孔子之徒没,尊圣人者孟氏而已。晚得扬雄书,益尊信孟氏。因雄书而孟氏益尊,则雄者亦圣人之徒欤!圣人之道……其存而醇者,孟轲氏而止耳,扬雄氏而止耳。及得荀氏书,于是又知有荀氏者也……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在韩愈心目中,扬雄已经是贡献和地位仅次于孟子、荀子的“准圣人”了。为了让人了解扬雄对儒学的贡献,柳宗元为《法言》作注解,于是有柳宗元《扬子法言注》十卷本问世。

    到了北宋时代,扬雄的学术地位急剧飙升,不仅得到一大批有影响的学者和政治家的普遍认同和尊重,而且扬雄被抬高到超过孟子、荀子而仅次于孔子的地位。

    宋初的儒学大师们,无不承认扬雄在儒学道统中的地位。殿中侍御史柳开说:“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国子监直讲石介说:“孔子没,杨、墨作,道大坏也,荀况存之;汉祚微,王莽篡,道大坏也,扬雄存之。”(《答欧阳永叔书》)殿中丞孙复亦说:“吾之所谓道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之道也。”(《信道堂记》)很显然,他们都把扬雄视为继承孔、孟事业的圣贤大儒。

    在北宋众多的扬雄崇拜者中,以司马光对扬雄的推崇最甚,他在阅读《太玄》数十遍之后,非常感慨地说:

    韩文公称荀子,以为在轲、雄之间,又曰:“孟子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三子皆大贤,祖六艺而师孔子。孟子好《诗》、《书》,荀子好《礼》,扬子好《易》。古今之人,共所宗仰。如光之愚,固不敢议其等差。然扬子生最后,鉴于二子而折衷于圣人。潜心以求道之极致,至于白首然后著书,故其所得为多。后之立言者,莫能加也。虽未能无小疵,然其所潜最深矣。恐文公所云,亦未可以为定论也。司马光:《注扬子法言序》。

    在司马光看来,扬雄的《太玄》一书对儒家之“道”的研究所达到的成就,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此,韩愈将扬雄排在孟轲、荀卿之后是不公平的。司马光特别强调他读《太玄》“研精易虑,屏人事而读之数十过”,表示自己对扬雄的评价绝非“溢美”之辞。司马光最后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孔子既没,知圣人之道者,非子云而谁?孟与荀殆不足拟,况其余乎?”(《说玄》)

    司马光的政敌王安石,尽管在政治上与司马光水火不容,但是在关于扬雄评价的问题上却跟司马光出奇地一致。王安石在《扬子三首》中响亮地喊出“儒者陵夷此道穷,千秋止有一扬雄”(《临川文集》卷三十三)。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五月,晋州州学教授陆长愈上书朝廷,请在孔庙中立孟子神主配享孔子,封荀卿、扬雄、韩愈为伯爵。朝廷下诏,扬雄等人不仅受封伯爵,还跟孟子一起配享孔庙。至此,扬雄死后的历史地位达到极点。

    扬雄被请入孔庙接受天下人顶礼膜拜还不到一百年,命运就一下子急转直下,因为有人指控他是罪大恶极的“逆子贰臣”。给扬雄以致命打击的,是南宋理学大师朱熹。

    朱熹认为扬雄至少有三大“罪恶”:一是臣事王莽,二是歌颂王莽,三是反对屈原。朱熹在其《楚辞后语》一文中,谈到扬雄的《反离骚》时说:“王莽为安汉公时,雄作《法言》已称其美,比于伊尹、周公。及莽篡汉,窃帝号,雄遂臣之,以耆老久之转为大夫。又仿相如《封禅文》,献《剧秦美新》以媚莽意,得校书天禄阁上……然则(扬)雄固为屈原之罪人,而此文乃《离骚》之谗贼矣。”朱熹在为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编写“纲目”(提要)的时候,仿效所谓“《春秋》笔法”(选字以寓褒贬),便在王莽新朝“天凤五年”下专门提示说“莽大夫扬雄死”,这就等于给扬雄戴上了一顶“乱臣贼子”的铁帽子。在此后近千年的中国历史上,“扬雄”这个名字就差不多等同于“不知忠孝节义”的无耻文人了。

    南宋以后,汉唐以来的中国传统儒学被所谓“程朱理学”完全取代,朱熹被列入儒学道统成为圣贤,并且在近千年的儒学史上居于“一言九鼎”的权威地位。这样一来,扬雄在中国学术史上的地位就不难想象了。

    明朝洪武二十九年(1396),朝廷下旨“黜扬雄从祀,以董仲舒入祀”,也就是将扬雄的神主牌位从孔庙中撤除,让董仲舒取代扬雄配享孔子。这还只是清算扬雄以消除其影响的第一步。

    中国素来就有“以人废言”的传统。明、清两代的学术界,不仅没有扬雄的一席地位,甚至连引用扬雄所说的至理名言也要特别加以说明。例如顾炎武在《答友人论学书》中的一段话:“扬子有云:‘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少闻则无约也,少见则无卓也。’此其语有所自来,不可以其出于子云而废之也。”顾炎武在引用《法言·吾子》中的扬雄语录时,特别强调:不要因为这话出自扬雄之口而不重视它。由此不难想象,明、清时代扬雄的名声已经“臭”到什么地步了。

    20世纪初的民国年间,蔡东藩(1877—1945)著历史演义,更把扬雄描写成了一个阿谀奉承、贪生怕死的无耻小人。蔡氏在回末的点评中说:“扬雄甘为莽大夫,投阁不死,反为美新之文以谀媚之。老而不死是为贼,区区文名,何足道乎?揭而出之,亦维持廉耻之一端也。”蔡东藩:《后汉通俗演义》第一回。仿佛还不解气,蔡氏又赋诗一首讥讽扬雄,诗曰:子云墓前祭乡贤

    才高依马算文豪,一落尘污便失操。

    赢得头衔三字在,千秋笔伐总难逃。

    扬雄“事莽”、“美新”的不能被后世理解,在蔡东藩笔下达于极点。如果扬雄泉下有知,其痛苦将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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