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除夕夜那天，梁旭是在冯佳慧家与她们母女一起看的春节晚会，一起吃的年夜饭。

    除夕夜之前好几天，这个一起过节的计划便已定下，有时是梁旭趁冯佳慧上班时独自出去办年货，有时是他们俩一起去。

    到了除夕这天，梁旭早早起床，收拾一新后喜气洋洋地来到冯佳慧家，他已经数次受到邀请来这里吃饭，就像冯佳慧母女数次去他的住处吃饭一样，通过这一个寒冬的交往，他们两家已经不是一般的熟悉。

    梁旭到了冯佳慧家后便帮着她贴春联、挂灯笼，忙来忙去像不久前在自己家忙碌一样。

    冯佳慧则在忙着准备年夜饭，有时候心急地把梁旭叫到厨房里，让他尝她的手艺如何。

    佳佳觉得这个年是家里最热闹的一个年，她感到很快乐。

    他们三个人快快乐乐地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窗外远远近近地传来爆竹声，年味已逐渐浓郁。

    天色已黑，夜幕上烟花绽放，节日鲜美的芬芳飘散四溢，犹如一坛开封的陈年美酒。梁旭与冯佳慧都喝了很多酒，各自的脸红了，眼睛也红了。他们与佳佳坐在一起看电视，春节晚会早已经开始，在他们俩对每个节目评头论足时，从没熬过夜的佳佳已经坚持不住沉沉地睡着了。

    “还是让她睡吧，也别吃饺子了，怪遭罪的。”冯佳慧把佳佳抱到卧室里，安置她睡下。

    “那我回去了，我也困了。”冯佳慧回到梁旭面前时，梁旭站起来说。

    “别回去了，在这里住吧。”

    “有地方吗？不大方便吧。”梁旭倒真的不想在这最热闹的时刻回到自己那显得凄凉的家。

    “能有什么不方便呢？”冯佳慧带着醉意地笑着说，“我与女儿睡一个屋子，我这就去给你铺床。”

    梁旭见冯佳慧说完便走进卧室，不给他说离开或者客气话的机会，看来她倒是真的不介意他住在这里。他跟着她走进卧室，站在她的身后，醉眼蒙眬地看她弓着纤细的腰为自己铺被子。

    一股灼热火山喷发般上进梁旭的头顶，他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大手放在了冯佳慧的后腰上。

    单腿跪在床上的冯佳慧突然一个哆嗦，是很隐晦的颤抖，她被梁旭的举动惊得静止不动，背对着梁旭，仿佛一尊雕像。

    于是梁旭用两条藤蔓般的长胳膊将冯佳慧缠绕在怀里，与她一起躺倒在床上。

    天亮后，梁旭收拾一新离开冯佳慧家，独自去康国栋家探望他。街上行人三五成群，大都是一家三口。街边的商铺绝大部分都是关闭状态，地上的雪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洁白，掉在雪上的爆竹的碎片像是糕点上可爱的芝麻。空气中飘浮着新雪与爆竹爆炸后的味道，在干冷的空气里，让人感到清爽怡然。

    梁旭来到康国栋的住处时，康国栋正在对着电视喝酒。

    “大早上的喝什么酒。”

    “不喝酒干什么？”

    梁旭见康国栋的住处与往日没有哪怕一点不同，冷清、灰暗、凌乱，没有丝毫过年的痕迹。想到他的孤独，梁旭心中感到一种愧疚和凄凉。

    是的，梁旭本该与康国栋一起过年的，可是他选择了冯佳慧。

    “吃点儿吗？”康国栋指着桌子上的食物和酒。

    梁旭摇了摇头，看见康国栋吃的全是熟食，没有热的东西。

    “来年有什么打算？”康国栋坐回椅子上，一边看电视，一边与梁旭说话。

    电视里播放的是春节联欢晚会的重播。

    “没想好呢，要不我也去菜市场里卖点儿什么东西吧。”

    “你？你卖东西倒行，你的外形吸引顾客，可你能卖什么呢？总不至于也卖菜吧，那个要起大早去上菜，冬天时很遭罪，你这岁数的青年人恐怕吃不了那苦。”

    “我不知道，我什么技能也不会，又没有学历，年龄也大了，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慢慢想吧，不用急。”康国栋啃着猪脚说，“你跟那个姓冯的女的，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

    “要结婚吗？”

    “怎么可能，我这身份的没法结婚的啊？”

    “结婚无非就是一张纸，无非就是搬到一起过，我觉得她还是挺好的，虽说结过一次婚，又带着个孩子，按正常情况是配不上你，可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不能害人家，万一哪天我突然出事怎么办？”

    “不用想那么长远，万一你一辈子不出事呢。”

    “可结婚毕竟不是搬到一起住那么简单的事，涉及以后孩子受教育什么的乱七八糟的很多事，我这身份……恐怕不行。”

    康国栋把身体靠到椅子背上，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活着真没意思，我真想死。”

    “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了。”梁旭用责备的语气说。

    “可我真的不想活了，我觉得活着是在受罪，太难受了。”

    “你是孤独，我早说你该找个老伴。”

    “我谁也不找，自己一个人挺好。”

    “你看，你说自己挺好，又说不想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康国栋突然就哭了，像是受到了梁旭的尖刻的批评。不过梁旭对他的哭以及说想死的话已经见怪不怪，他每当喝着酒的时候与梁旭说话，都会这样，脆弱得不行。梁旭知道他是孤独，是思念死去的妻子和儿子。

    “康俊要是不出事，现在都多大了？”康国栋说，“我晚年得子，多么不易啊，我英年丧子，多么悲惨。我现在只想死，活着真是没有希望了，不，我要为我儿子和妻子报仇，我要杀死那个胳膊上有‘钱’字的疯子……”

    康国栋又自言自语地说起了这些话，这些话，梁旭已经听了很多遍。

    [二]

    春节一过就是春天。

    春暖花开，附近的劳动湖公园里植物的清香肆意弥漫。

    很多个晚上，梁旭都会在晚饭后与冯佳慧到公园里散步，当然，他们是带着佳佳的。虽然他们每次一起去公园都尽量在天黑后出门，但他们一起逛公园的身影还是被熟悉他们的人轻易认出，毕竟梁旭太显眼了。

    那些成日里无所事事的人大为惊讶地对他们指指点点，自闭的巨人（他们曾认为梁旭有自闭症）和带孩子摆摊的离婚女人竟然组成了一个家，他们觉得这很有意思，但究竟怎么个有意思法，他们却又形容不清，只知道，那巨人不再孤独自闭，那女人不用再辛苦摆摊。

    这是个周六的晚上，冯佳慧结束一天的工作，晚饭后带着佳佳出门散步，明天不用上班，这样的时刻总是会让她感到轻松舒适。她站在人工湖边一个较为僻静的地方，看到梁旭双手插兜，望着远处在音乐声里翩翩起舞的中老年人出神。

    “什么时候咱们搬到一起住吧，你搬到我这里来。”冯佳慧最终还是开口说出这个想法，她本想等待这个沉闷的男人先开口提出，可是他始终在回避。

    梁旭愣愣地看着冯佳慧。

    “这样我们彼此照顾就方便多了，又省出了你租房子的钱。”

    梁旭的神情变得惶恐而犹豫，嗫嚅着说：“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可在一起住不是更好吗？起码衣食住行都更方便。”

    梁旭眼望幽暗的湖水，沉默不语。

    冯佳慧感到窘迫不已，登时恼羞成怒，厉声质问：“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没……没有啊。”

    “你觉得我离过婚，又带着一个孩子，而你是没结过婚的，所以你瞧不起我。”

    “怎么会呢。”

    “你压根儿就没打算跟我一起过日子，是不是？”

    “不不，不是的。”

    “那我问你，你打算跟我结婚吗？”

    “我……我不能和你结婚。”

    冯佳慧倒是没想到梁旭会回答得这样直接，眼泪立时决堤。她怕不远处的女儿看见自己失声哭泣的模样，便转过头，捂着脸，压抑地抽噎起来。

    见到冯佳慧恼怒而哭，梁旭手足无措，口舌笨拙地说：“我明天就搬到你家住，我之所以不愿搬过去是因为怕旁人说你闲话。”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就算我们不在乎闲话，可对佳佳的成长是不好的。”

    “用不着你假惺惺的，谁稀罕你搬过来，搬过来干什么？”

    “那……那我就不搬过去了。”

    冯佳慧只感到心都碎了，她面对着湖水颤抖着身体哭泣，她搞不懂这个巨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是不是爱她，到底是不是在玩弄她。

    “你别哭了，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只是不能和你结婚。”梁旭伸手去抓冯佳慧的胳膊。

    冯佳慧一把推开梁旭的手，嘴里恨恨地说：“你当然不肯跟我结婚，跟我结婚你可吃了大亏了，我哪配得上你啊，你们原来单位的那个萌萌才配和你结婚，是的，没错，我真傻。”

    “我只是陪她练歌，这个我是跟你说过的呀。”

    “鬼才相信，孤男寡女就能老老实实地在一起练歌吗？你当我是傻子吗？”

    “真的没什么。”

    冯佳慧气得直发抖，怒视着梁旭说，“杨丘，你听好了，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你别这样。”梁旭见冯佳慧欲走，赶忙伸手拉她。

    “别碰我！”冯佳慧狠狠地推了一把梁旭，走到假山那里一把拉住佳佳的手，快步朝公园大门的方向走去。

    “杨叔叔，回去啦。”佳佳不明所以，见梁旭愣愣地站在湖边不动，便喊他。

    “以后不准理他，他是坏人。”冯佳慧狠拉一把佳佳，不让她朝后张望。

    梁旭感到心如刀绞，心痛不已。

    晚上回到住处后，梁旭接到了洛姗的电话。

    “在干吗？”洛姗问。

    “没干什么。”梁旭的声音本就闷，因为心情郁闷，声音更加沉闷了。

    “你和冯佳慧吵架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梁旭枕着胳膊躺在床头，感到惊奇。

    洛姗在电话里呵呵笑，说：“猜的。”

    “猜得真准。”

    “女人嘛，这是女人的天赋，你这么好的脾气，你们还能吵架？”

    “我哪怕是一盆不会动的花，恐怕也会有人看我不顺眼吧。”梁旭不想跟洛姗说自己与冯佳慧的事，他觉得别扭，他转移话题说，“你最近怎么样？”

    “没什么变化，还那样。”洛姗说，“我给你打电话是想问你，你不是说你打算在农贸市场里租个摊位吗？怎么样？准备做点儿什么生意？不至于跟着康叔卖菜吧？”

    “我在卖麻辣烫什么的，已经有段日子了。”

    “是吗？生意怎么样？”

    “还可以的。”

    “好吃吗？”

    “你问我，我当然说好吃了。”

    “我很想吃你做的麻辣烫呢，最近闲着没事，怪无聊的，我过几天去看你吧，主要是为了吃你做的麻辣烫。”

    “不，别来。”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为什么总不让我去看你？以前每次提出要和你见面，你都不同意，你很讨厌与我见面吗？”

    “怎么可能呢？”

    “那你说是为什么？”洛姗的语气里已经有明显的不悦，“从你离开到现在，我一次都没见过你，你为什么那么抵触和我见面？”

    “我……我说不好。”

    “不想见就算了。”洛姗说，“我没什么说的了，我挂了。”

    梁旭感到心里很难受，说：“你生气了吗？”

    洛姗没回答，挂了电话。

    梁旭郁闷地躺在床上，心想自己最在乎的两个女人竟然同一天全都与我生气。

    [三]

    梁旭实在不愿再去陪萌萌唱歌，他不想再让冯佳慧误会，如今对于他的生活，还能有谁比冯佳慧更重要呢？可是他又不得不陪萌萌去，因为今天是比赛的日子，他知道这个比赛对她意义重大。

    阳光明媚的上午，萌萌走在梁旭身边，心情十分紧张。

    “我不想参加了。”萌萌说。

    “为什么？”梁旭不解。

    “我觉得我的水平不行，参加也是白参加，肯定不能晋级。”

    “我觉得你能晋级，你唱得非常好听。”

    梁旭倒不是安慰她，而是他确实觉得她唱得很好听。

    “真的吗？”

    “真的。”梁旭认真地点着头。

    萌萌是故意说不想参加比赛的，其实她只是想得到梁旭的鼓励而已。

    “你说我的年纪是不是有些大？”萌萌问。

    “我觉得不大，你的年纪正合适。”

    “我在那些选手的眼里估计是大妈的形象吧。”

    “你看着比他们的岁数都小，你长得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那倒是真的呢。”

    “你无论是外形还是实力，都很出众，除非那些评委是疯子，不然不可能不让你晋级的。”

    “真的吗？”萌萌兴奋得原地跳起，抡起胳膊“啪”的一声猛拍在梁旭的胳膊上，“你说得真好，我将来要是成功了，肯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心不在焉的梁旭被萌萌这巴掌拍得一惊，心想她真是个假小子性格，正觉得好笑，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冷哼。他赶忙转头，发现是冯佳慧拉着佳佳的手站在公交车站等车。

    “是你？你干什么去？”

    冯佳慧对梁旭的话置若罔闻，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佳佳，你们干什么去？”梁旭转而问佳佳。

    佳佳倒不相信妈妈所说的“杨丘叔叔是坏人”的那番话，她回答说：

    “去李阿姨家。”

    “不许跟他说话。”冯佳慧把佳佳拉到身体的另一侧，像要把她藏起来似的，“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不许跟他说话，他是坏人。”

    “他是坏人？”萌萌觉得好笑，“杨丘你什么时候成坏人啦？”

    冯佳慧冷冷地横了萌萌一眼，看见自己等的公交车来了，立即拉着佳佳上了公交车。

    梁旭见她们娘俩离去，想要喊冯佳慧，但又想即使喊她也是白喊，就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刚才是怎么回事？”萌萌见梁旭的脸色极其难看，小心问他。

    “没什么。”梁旭摇头。

    他们两人来到商业街的一个大商场里，商场的一楼中间有一个小广场，广场的四周围满了人，从一楼到四楼，四周的每一条栏杆后面都有观众。广场的中间是舞台，舞台上有三个评委在桌子后面端坐着，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萌萌去排队，等候上场。

    梁旭则站在舞台前面无聊地等待着，因为太高，所以他身后的人在不满地抱怨他。梁旭很识趣地离开，走到舞台的边缘处，那里离评委很近，却是最不能引人注意到的角落。

    三个评委是两女一男的搭配。

    那个男评委戴着眼镜，坐在舞台的外侧，正跷着腿，弓着枯瘦的身体与旁边的女评委小声闲聊。

    梁旭起先并没有注意到那个男评委，他只是因为等得无聊才朝四周张望，当他把目光移到那个男评委的脸上时，瞬间惊呆了，男评委不是别人，正是肖夏。没错，是他，就算他在时间的隧道里被烧成了灰，梁旭也能把他认出来。

    梁旭的心几乎就要跳出嗓子眼儿，他生怕认错了人，死死地盯着那个男评委看，越看越可以肯定。时隔一个寒冬后，竟然会在这里看见他，梁旭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每次都这么巧，难道这真的是上天有意安排？

    他去看男评委的名字，发现桌上的牌子上写的是罗耀祖。果然是他，这回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了。

    主持人已经开始在台上讲话，可是梁旭一句话也没能听进耳朵里，他内心深处那摇曳着的仇恨的火苗正越烧越旺。

    梁旭的眼前出现了马光惨死时的模样。

    台下人多，而且很混乱，台上的肖夏并没有注意到边缘角落里的梁旭。机会来了，还等什么呢？梁旭攥紧拳头，怒视着那个叫罗耀祖的人，开始往前走，可是他忽然看见萌萌已经手持麦克风神情紧张地走上了台。

    梁旭站住了，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正在认真唱歌的萌萌。

    萌萌的完美演唱赢得了观众的掌声，她激动得身体微微颤抖，期待地望着三个评委。

    三个评委全都投了通过票，肖夏在对萌萌进行点评的时候，还很有文学性地夸赞了她的表演。萌萌果然顺利晋级。

    萌萌的这一首歌像是把时间给拉长了，五分钟变成了五十分钟，甚至五天。梁旭心中那仇恨的愤怒的火焰已经弱了许多，像是那着火的木柴因为长时间的燃烧而火势阑珊。此时，他只是感到非常的欣慰，真心替萌萌感到高兴，然后他转过身，悄悄离开了。

    梁旭没有去直接攻击肖夏，不是不想杀死他，而是比刚才稍稍多了一分冷静。他想他赤手空拳地冲上台，当着这么多的人，真的能将肖夏杀死吗？也许他需要认真地计划一下。他不能让肖夏注意到他，所以最终他还是选择默默地离开，脚步匆匆地朝商场外面走去。

    “你慢点儿。”萌萌小跑着追赶。

    梁旭这时想的只是得到一件杀人利器，得到一把刀。他没怎么理睬萌萌，而是匆忙打了车。他独自回到住处，直奔厨房，抓起一把水果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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