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年后的2006年，在十分平常的某一天，一个叫梁志辉的中年男人在万鬼河河边钓鱼，据说是凭空消失了，当然，对于谷库村的人来说，这种事已经不算稀奇。

    梁志辉的儿子梁旭来到谷库村，站在万鬼河河边，问了一个问题，他说：

    “据说这种事由来已久，这是不是说明，我爸已经死了？”

    梁旭现在就读于铜城大学，昨天午后他正在寝室里一边吃盖浇饭，一边上校内网，突然接到一个尾号为0020的陌生来电。打电话的人自称洛永，告诉他，他的父亲梁志辉在河边钓鱼时无影无踪了，让他赶紧赶来一趟谷库村。

    洛永是个身材稍矮，但是肩膀很宽的男人，唇上的一点儿胡须使他看起来比较稳重。他背着手，用靴子踢了踢河滩上的一枚鹅卵石，用怜悯的沉默算是对梁旭的话做出回应。

    站在洛永身旁的是一个姓李的警察，他抽着烟，望着宽阔的河面，缓缓问道：

    “梁志辉是你的朋友吗？”

    “算是吧。”洛永回答。

    “他来找你干吗？”

    “钓鱼。”

    “只为钓鱼？”

    “其实是叙旧。”洛永说，“那天早上他突然走进我家院子，我们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面，我几乎认不出他了。我们说了会儿话，他提出要去钓鱼，我劝他别去，说万鬼河很邪门，但他非要去，还嘲笑我封建迷信，于是我们就带着渔具去了。”

    “你们都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就是这些年来各自的生活。”

    “当时还有谁在场？”

    “只我们两个，我女儿刚参加完高考，去外省的亲戚家玩去了。”

    “你们在哪里钓的鱼？”

    “就在那儿。”洛永朝河此岸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指，“昨天下大雨，大河涨水了，那个地方被淹了不少。”

    梁旭与警察一起看去，见只有几根青草顽强地站立在浑浊的河水里。

    浑浊的河水卷起深不可测的漩涡，摇晃着傲然独立的青草，流连着不愿远去。晴朗的天空像是刷了一层胶，丢失了应有的清晰度，而且显得低垂，几乎碰到了河对岸的山顶。

    警察又问洛永：“你是怎么发现梁志辉不见的？”

    洛永回忆说：“我们钓了几个小时后，所有的烟都抽完了，我离开瓦河（万鬼河的官方名称叫瓦河）独自回到村庄里去买烟，回来后发现梁志辉不见了。可是鱼竿还好好地架在竿架上，一切都与我离开时没有什么两样，只有他的人不见了。”

    警察点了点头，转而去问梁旭：“你父亲这些年来一直在做什么？”

    梁旭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警察困惑地说：“你不知道？”

    梁旭的脸上露出尴尬为难的神色，说：“他和我妈十多年前就离婚了，离婚之后他独自去了外省，跟我们断绝了联系。直到一个月前我才终于又见到他一面，他突然来到我们学校找我，我们俩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饭店里一起吃了顿饭。”

    “吃饭的时候，他有和你说什么吗？”

    “没说什么。”梁旭显得无精打采。

    “你父亲出了事，你好像不怎么在意？”警察不解地看着梁旭。

    梁旭惭愧地垂下目光。

    “他也不是不在意，只是没什么感情罢了，我理解他的心情。”洛永说，“在他小时候梁志辉就离开了他，就像我妻子当年跟人跑了，我女儿对她妈也是没什么感情的。”

    三个人说话时，野树林里的泥泞小路上，走过来一个男青年。

    这个男青年身材挺拔结实，有一双使他看起来略显孤僻的凤眼。他的左边肩膀上扛着一大捆绳子，绳子上带有很多白色的大泡沫块儿，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麻袋。麻袋在动，里面似装着什么活物。

    “马光？”洛永大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马光神情冷峻，似不愿与人说话。

    “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警察一把拉住马光，逼视他。

    “没什么。”马光想挣脱警察的手。

    可警察的手像钳子，把马光的胳膊死死钳住。

    “是一只鸡。”马光不耐烦地说。

    “鸡？什么鸡？”

    “母鸡。”马光打开麻袋口让警察往里看，“你看是不是一只母鸡？

    这是我家的母鸡，可不是偷的。”

    “你这是要干什么？”警察凶狠的目光变得迷茫起来，“你带一只鸡来干吗？”

    “来找我的弟弟马辉。”

    警察啧了一声，说：“不是叮嘱过你们不要随便接近瓦河的吗？就是因为不听话，你才把你弟弟……你的弟弟才出了那样的事，你还不长点儿记性吗？”

    “我弟弟在河边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找不到他难道怪我吗？你们不去找他难道还不准我自己找吗？”

    马光一脸悲愤，白了警察一眼，拎着麻袋朝河边大步走去。

    “这人怎么这样！”警察气恼地看着马光的背影。

    “他的心情可以理解，出了这样的事，他很自责。”洛永说，“我们走吧。”

    梁旭没有跟洛永他们回去，而是走到马光的身后。他对马光要找弟弟这件事有些好奇，因为他带了一只母鸡。他见马光踩着矮草正绕过河滩边的一丛芦苇，就提高音量问他：

    “你要干吗？”

    马光扭过脸看了梁旭一眼，脚下不停，语气生硬地反问：“你是谁？”

    梁旭说：“我是铜城来的，叫梁旭，在河边失踪的那个人是我爸。”

    马光说：“原来是你啊。你爸的事我知道，我还帮忙找他来着呢。”

    梁旭说：“啊，谢谢你。”

    马光说：“没什么，我们同病相怜。”

    梁旭问：“你弟弟……听你说，你想用那只母鸡找到你弟弟？”

    “找到我弟弟？”马光凄凉地笑了笑，摇摇头说，“你知道这河的名字叫什么吗？”

    “万鬼河嘛，名气很大的。”

    “没错，我小的时候就经常有人在河边失踪，但是据说从清朝时候开始，这种怪事就有发生了，从古到今，那么多失踪的人哪个找到了？

    哪个都没找到，早都死了。”

    “失踪的人是怎么死的呢？”

    “我想一定是被这河里的什么东西给吃掉了。”马光把目光投向河。

    梁旭也转头盯着万鬼河，嘴里说：“会是什么呢？会是传说中的水鬼吗？”

    “不知道，我要做的就是钓到它看个究竟，看看传说中的水鬼是些什么东西。”

    “水鬼？”梁旭喃喃自语，仿佛目光穿透河水，看见了传说中万鬼河中的那群亡灵。

    “帮帮忙好吗？”

    “好啊。”

    马光带领梁旭沿着瓦河走了大概几十米，来到一艘小船前，那是一艘倒扣在河岸边的铁皮小船。

    船被推到水中后，马光把两只船桨固定在船的两侧，从地上捡起绳子和一块很大的石头扔到船里，问梁旭是否和他一起钓水鬼。

    在这闻之令人丧胆的万鬼河面前，即使水性再好也不免感到心中害怕。梁旭不想在同龄人面前被看不起，小心翼翼地上了船。

    铁皮小船被马光熟练地划到河心，顺着水流的方向，用桨尽力使船停住不动。

    梁旭蹲在船头，把那块大石头绑在绳子一端，放入水中，是打算测量河水最深的地方大概有多深，测好深度，打结做记号。他以为最深处无非也就是四五米，可眼下这河水的深度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字。

    回到岸上后，马光调整那些泡沫的位置。这些泡沫等距地分布在绳子上，就像钓鱼时使用的七星漂。他在绳子上打过结的地方绑了一根很结实的有二十多厘米长的木棍，这木棍是为防止泡沫因为水的浮力而脱离绳子的。

    整理好绳子，马光从裤兜里掏出一根更细的细绳，用来把一个巴掌大的铁钩绑在母鸡的身上。绑好鸡后，那只鸡扑棱棱地扇动翅膀沿河岸疾走，走了几步也便放慢了速度。

    “用鸡做诱饵，这种钓鱼的方法还是头一次遇见。”梁旭很期待地说。

    马光把绳子的末端系在一根粗壮的芦苇的根部。

    “干吗不把绳子绑在树上？”梁旭问。

    “大鱼如果咬钩会很容易拉断芦苇逃脱，这样不至于使它脱钩。”

    “为什么？”

    “你没钓过鱼？”

    “很小的时候我爸带我钓过。”

    “有钓鱼经验的人都知道，大鱼咬钩不能生拉硬拽，否则鱼线会绷断的。其实怕的不是绳子被拖走，而是脱钩，只要不脱钩，因为有那一串白色的泡沫，总是能找到大鱼踪迹的。”

    “原来如此。”梁旭点头。

    一切准备好后，两个人走到树荫里，一边聊天，一边抽起烟来。

    这时不远处的林中小路上，走过来一个少年，手里举着一个DV正在到处拍摄。

    “他叫袁筝，就住在洛叔家的东院。”马光对梁旭说。

    梁旭冲那个少年友好地笑了笑。

    “谁让你来这里的？不怕你父母揍你吗？”马光问少年。

    “你不告密不就得了，我是听说你带着一捆绳子和一只鸡想要找你弟弟，怎么找呢？”

    “小孩子，管什么闲事。”

    少年对马光说完又把目光转向梁旭，声音很清脆：“找到你爸了吗？”

    “你觉得还能找得到吗？”

    “肯定找不到了。”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爸是被外星人给抓走了。”

    “胡扯。”马光疲惫地笑。

    “胡扯？我从很早就开始调查了，不信你们看，我有证据的。”袁筝举着手里的DV让梁旭看，“这是我在瓦河边录的，时间是马辉失踪的那天下午。”

    “什么？你录到什么了？”听说是弟弟失踪那天下午录的，本来对袁筝的话毫不在意的马光赶忙凑过来。

    梁旭和马光看见镜头不断晃动，先是拍摄着宽阔明亮的瓦河，然后是河岸上的芦苇，接着是水坑，最后镜头停止不动了，画面是瓦河边的一片草地。

    “就是这里。”袁筝将画面暂停，急切地指着说。

    “这里什么也没有啊？”梁旭茫然不解。

    “你们好好看那片草地，草是被压倒的，那一片被压倒的草的形状像什么？看出来了吧？是不是很接近一个圆？”

    “你的意思是……”梁旭抬起脸，似乎有些明白了。

    “没错，飞碟。”袁筝兴奋地说，“你想，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好好的突然消失？怎么能不留下一点儿痕迹？怎么能没有尸体呢？除了被飞碟里的外星人带走，你们说还有哪种消失会不留下尸体？”

    梁旭与马光互相看了看，都觉得这个说法比万鬼河的传说更加荒诞不经。

    “咦？那只鸡怎么不见了？”梁旭张望着说。

    马光抬脚就朝小船那边跑。

    那根系绳子的粗壮芦苇已经断了，是在贴近根部的地方被生生拉断的，这从断口看得出来。

    一股凉飕飕的风忽地从河面上吹来，吹透梁旭的衣服，让他莫名其妙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与马光伫立河边，东张西望，一切平静，没有异常，不知危险是否在悄然逼近。

    “肯定是我们三个刚才看视频的时候太集中注意力了，对身后发生的事没有注意到。”马光说。

    梁旭点了点头。

    马光目光灼灼地看向梁旭，说：“敢不敢跟我划船到河里去找那个上钩的东西？”

    梁旭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马光划船，小船顺流飞驰，速度很快，谷库村越来越远，很快就被甩开，岸上的袁筝在船后也变得模糊了。

    梁旭朝船两侧张望，眼睛瞪得都疼了，可水面上并没有那串白色的泡沫。正当他猜测是不是找反了方向时，白色的泡沫突然出现。

    白色的泡沫就漂浮在船的正前方，被水流冲得微微晃动，却并未随水而去。

    “你看。”梁旭指着前面大声喊道。

    那串泡沫距离小船有三四十米远，像是在故意等他们。

    马光加快划船的速度，船离泡沫越来越近。

    那泡沫突然移动了，快速朝前冲，在水面上一滑一滑，像有一个小孩牵着绳子在河底拉它朝前走，每走几步便要狠狠地拽一下绳子。

    梁旭坐于船头，扭过脸看马光，神情十分惊骇。

    马光咬牙切齿，情绪激愤，手臂上和脖子上肌肉隆起，两条胳膊拼尽力气划桨。

    小船离泡沫又开始越来越近，就在即将追赶上泡沫的时候，泡沫突然拐了一个弧形的弯，轻巧地朝河对岸的方向逃去。

    马光赶忙掉转船头，继续追赶。

    那串泡沫突然又逆流而上。

    大河的水流虽然并不湍急，但逆水行舟还是使小船追赶艰难，被泡沫越落越远。

    马光呼呼气喘，豆大的汗珠噼啪掉落，他让梁旭接替他继续划船。

    梁旭没划过船，划得非常笨拙，两个船桨受力不均，致使船头朝一边歪去。在马光的帮助下，船很快又走起直线，而梁旭也渐渐能将小船控制得平稳了。

    此时两岸青山绿树纹丝不动，幽静的山水间，只有桨声与小船激起涟漪时发出的泼剌声，周遭静得可怕。

    岸两边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原来是回到了谷库村对应的河段了，也便是回到了万鬼河（瓦河很长，流经很多地方，只有流经谷库村的这段才被叫成万鬼河）。

    他们两个被那串泡沫甩掉了，都泄了气，打算回去。梁旭刚要掉转船头，忽见那串泡沫就在船的前方，竟然离他们只有几米的距离。

    马光悄悄给梁旭做了一个前进的手势，自己则蹲于船头，盯视那串泡沫，只苦于手上没有武器。

    船头小心翼翼地越过泡沫，让泡沫浮在船的右侧。

    “脱钩了？”马光侧过身体，把上半身探出去，仔细打量那串泡沫，见那串泡沫的末端正稳当当地停在水面静止不动。

    梁旭精神极度紧张地注视着马光与泡沫，忽见绳子前面的泡沫一块又一块浮上来，像一个又一个水泡快速从水底升上来。他短暂地迷惑了一下，接着马上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刚想提醒马光，却见马光一脸惊恐地把头转向梁旭喊：

    “不对劲，它浮上来了，快划船。”

    梁旭一时间手忙脚乱，操作双桨却并不能立即把船划走，只听见脚下传来“咚”的一声，整条船剧烈地颠簸起来。他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在船的后面。

    马光这时冲了过来，握住双桨拼命划船。

    第二次撞击很快袭来，“咚”的一声，船身朝谷库村的对岸歪去。

    马光摇着双桨往河对岸划，没划出去几米，第三次攻击已然来到。

    不过这次那个上钩的东西没有撞到船，因为船已经朝对岸方向偏移了一段距离，它撞了个空。

    梁旭的双手像鹰爪一般死死地抠住船沿，看见船后的水面上猛然泛起巨大的水花，一个直径有一米多的绿色圆形东西快速浮上来又立即沉下去，像一个巨大的西瓜扔在水里露出一半。

    “那是什么东西？”梁旭毛骨悚然。

    小船正飞一般冲向对岸，马光背对着梁旭，并没有看见刚才的那个一闪即逝的东西。

    河流很快复归平静，那个上钩的东西已经无影无踪，直到他们的船靠到岸边，那个怪物也始终没有向他们发起第四次进攻。

    他们俩跳到岸上，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你看见那东西是什么了吗？”马光问梁旭。

    “不知道，只看见一个大约有一平方米大小的圆形东西，深绿色的。”

    梁旭心有余悸、脸色惨白，努力回忆着一瞥之间看见的那个东西，“没毛，也不像有鳞，外表像西瓜皮，但是没有西瓜皮光滑。”

    “乌龟？你看见的不是乌龟的盖子吧？”马光随即摇了摇头，猜测地说，“难道是一只大水鳖？上千年的大水鳖？”

    看见那怪东西的除了梁旭，就只有袁筝，可惜的是袁筝没能用DV把它拍下来。

    [二]

    “真的假的？怪物？”

    在洛永家的院子里，洛永在听了梁旭的讲述后，露出怀疑的表情。

    “是真的，我也看到了。”

    洛永和梁旭循声看去，见东边的围墙上出现了一个人头，正是袁筝。

    “你也看见了？”洛叔笑着问。

    “是的，很吓人。”袁筝翻墙而入，笑嘻嘻地来到梁旭面前。

    “你不是说失踪的人是被外星人抓走的吗？”

    “可能我和梁旭看到的就是外星人。”

    这时西边围墙的后面也探出了一个脑袋，露出一张中年女人的脸，五官冷漠而精致。

    “哥。”那女人的声音毫无感情色彩，“你过来帮我搬点儿东西。”

    “哦，我这就过去。”洛叔赶忙朝院门口走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040指着梁旭对女人说，“他是梁旭，梁志辉的儿子。”

    “梁志辉的儿子？”女人十分惊讶地打量着梁旭。

    “这是我妹妹，你应该叫她……”

    “叫姑吗？”梁旭想既然是叔叔的妹妹，那当然应该叫她姑了。

    “叫我洛琴就行。”

    梁旭为难地看洛永。

    “要不你就叫我阿姨，总之别叫我姑。”洛琴说话始终冷冰冰的。

    “洛阿姨。”梁旭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声。

    洛琴没有回应梁旭，脑袋直接从墙头上消失了。

    “她就那样的性格，脾气不好，你别以为她是讨厌你，她对谁都这样爱理不理的。”袁筝小声对梁旭说。

    梁旭悻悻的，心里有些不舒服，觉得洛琴好像很讨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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