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在整个乡里没有特别的地方，就那一山好树，一根根枝繁叶茂向天走，值得一看。林管站的卜站长不管是喝了小酒，还是没喝小酒，都这么说。
起初，卜站长说这话时，陈村人没引起注意。后来，陈村人或站在自家的屋前或密密麻麻地挤到山下一看，满眼郁郁苍苍，一山的树，经风一吹，林涛起伏，就觉得他的话没错。
陈村人就活在那一山树里。卜站长也活在那一山树里。
那一山树像绿色的波涛无时无刻不要吞没陈村，吞没每一个进入它内心的人。
林乡长第一次进山。
林乡长跟卜站长顶着2004年夏天火毒的太阳到了陈村，汗粒在他们的身上不停地生长。他们聊着聊着就钻进了厚实的林子。
林子里的风凉凉的，凉凉地吹过来。
让那凉凉的风一吹，林乡长身上的汗粒没了。他半开玩笑地说，卜站长，栽这山树还是你想的点子。到时候，乡里要伐树，你舍得？
那一刻，卜站长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说，怎么会不舍得？舍得！
林子里有块大青石，走不多远，就能看见。大青石平整光洁。卜站长坐了很多次，每次进山，走累了，他就在上面坐会儿，歇口气，听听风吹树的声音。树还没成林时，他坐在上面，还能看见天上的云。
那块大青石，同时并排坐下了两个人，林乡长坐，卜站长也坐。
他们的谈话就从这块青石上毫无顾忌地传开。
林乡长拉着卜站长的手，不时地感叹：卜站长呀，我听到了风吹树林的声音了，多好听的声音。
卜站长只是笑笑。
林乡长接着感叹：卜站长，要没你，就没陈村的这一山好树。
卜站长只是笑笑。然后，他抬头看那些树顶，风一阵阵地吹得那些树响。
林乡长出来时，头上的太阳猛烈地打在陈村，打在夏天的那一片林子。
林乡长边走边说，陈村的林子就交给你了。
卜站长望着林乡长，他的脸再一次绽开了2004年夏天灿烂的笑。
卜站长脸上的笑还没有持续到秋天，就让乡里的决定结束了。
全乡的干部会议上，林乡长说，为了还债，不得不动用陈村的树了，乡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林乡长说完，干部们就开始了讨论。有的说是得砍了；有的说，还债嘛，是得想点办法……
卜站长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没说。
最后，多数干部的意见是砍。林乡长说，砍吧！
会就散了。会议室剩下林乡长跟卜站长。卜站长一把死死地攥着林乡长的手，就往外拉。
林乡长说，卜站长，你松手，有话就说，我跟你走，还不行？
卜站长说，到陈村去，到青石上说去。
天气已经凉爽了，林子极静。
整个林子都沾上了秋天的气息，那块大青石也不例外。青石上仍旧坐着两个人，林乡长跟卜站长，背对着背。乡长的手搁在胸前，再也不拉卜站长的手。
卜站长闭上眼睛，脑子里是无数把斧子在狂乱地砍着树，是很多的民工在来来回回地背树，走动的声音杂沓。
卜站长睁开眼，脸色铁青地说，林乡长，你听，满山都是砍树的声音，满山都是倒树的声音。
林乡长板着脸说，听不出来，你卜站长胡说些啥？
卜站长手指着一棵树，大声说，大碗口粗的树，过几天，就要倒了。
林乡长说，卜站长，你是不是有病？我可没见一棵树倒。
卜站长说，好，我有病。当初我就看得出来，你第一次进山就在打树的主意。
林乡长说，我当初是在打这一山树的主意，难道有错？
卜站长说，没错。动用这山树前，要不你撤了我。
卜站长不依不饶。
林乡长也不依不饶。
林乡长说，卜站长，你别逼我。
卜站长眼里滚动着泪，眨巴着眼，不再说话。
两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背对着背。风一阵一阵地吹来，林子静极。
他们在大青石上坐了两个时辰。
卜站长起身，说，走，乡里要砍就砍。
林乡长说，等等，要走一起走。我在这林子里倾听到了一种声音。
卜站长出神地望着林乡长。
他们走出了林子，他们一路回望着陈村的那一山树。
林乡长写了辞职报告。林乡长要走那天，卜站长送他。
林乡长紧紧地握着卜站长的手说，风吹树林的声音多好。
卜站长想到陈村留下来的那一山树，含泪点点头。
陈村的树安然地生长。陈村人根本不知道那一山的树差一点让2004年秋天的斧子砍掉。卜站长从没对陈村人讲起这件事。
在一般人看来，陈村的树得以保存下来，得益于卜站长。其实，在卜站长的心里，更得益于林乡长，他是拿了自己的职位来保的。
陈村人在山口挂了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卜取树”。
卜站长看见了，就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了一个名字，“林爱山”。
此后，陈村的山有两个人守着，一个是林乡长，一个是卜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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