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浩！江浩！”看见水生醒来，长江凑上前去轻声地唤着。
“江浩是谁？他在叫谁？”水生把目光投向长江，见他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你是谁……”水生盯着长江问。
“我是长江啊！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们一起念的高中啊！”水生茫然地望着长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你真的想不起来，那她你总该能想起来吧？！”长江一指旁边的小娟。水生同样摇了摇头。“你再好好想一想，那年，咱们六十中只有七个考上了龙华中学，有何英诚、张之水、李长江、林学娟，江浩……”长江满怀希望地启发着，同时注意着水生的反应。可水生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王子明和吴欢在哪？”水生问。“你说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两个人吧！”水生点了点头。“他们出去了，一会就回来，你有什么事，就对我说。”
“我没什么事。”水生礼貌地冲长江笑笑，把目光转向了别处。这时，他才发现，病房里除了自己和这对陌生的男女外，再没有其他的人。
小娟站在水生的床边，显得异常尴尬。她想不明白，江浩怎么会健忘到这种程度，也许他是故意装成这样子，她疏远自己吧！
“我先回去，你们再好好谈一谈。兴许，他是因为有我在这，才故意装成这样的。”小娟对长江说。
“你别走，我回去取一样东西，马上就回来。你守着他，有事喊医生。”说完，长江匆匆忙忙地走出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水生和小娟两个人。在水生有限的记忆里，还没有过与姑娘单独接触的经历，今天是第一次。
“你叫什么？”水生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叫林学娟，双木的林，学生的学，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小娟的口气里带着明显的不信任。
“我真的不知道，我把以前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包括我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
也许是第一次与年青姑娘接触的缘故，水生竟对小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
长江兴冲冲地赶回病房，手里捧着一本影集。“江浩，你看看啊，这是不是你？”他边说边凑到水生面前，把一张照片指给水生看。
水生看到的是一个和自己非常相象的人。那人显然比自己年青，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不过，那轮廓，那五官分明就是自己。难道这个人真的是我，我真的找到家了，水生一阵激动，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
长江又翻开几页影集，让水生多看看以前的自己。“真的是我！真的是我！”水生兴奋地重复着，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
过份的激动，使水生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头脑中又开始有浑浊的水在涌动、翻滚……头开始炸裂般的疼……该死的头疼又一次发作了。
水生用手使劲揪住床沿，身体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动……见到这情景，长江赶忙用手压住水生的肩，“别动，你刚动完手术不能动啊！不能动！”长江紧张的呼喊使走廊里正向这里走着的王子明飞一样冲进来，“水生，水生，怎么了……”
“医生！医生！快来呀……”
病房里乱成一团……
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水生又沉沉地睡去。
“你刚才对他说了什么，把他刺激成那样？！”王子明愤怒地盯着长江问。“我没说什么，我只给他看了他以前的照片，我不知道他会那样。”长江分辨着，这回他真的相信江浩失去了记忆。
“医生叫家属去一趟。”一个小护士伸头招呼他们。
王子明和长江几乎同时站了起来，然后互不谦让地向医生的办公室走去。
按照医生的说法，对于失去记忆的病人，不能急于求成，更不能喋喋不休地向他讲述以前的事情，那样只会刺激他，使他永远失去那部分记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再回到从前他熟悉的环境中去，做他失去记忆以前经常做的事，只有那样，他的记忆才有可能慢慢复苏。
回到病房，王子明认认真真地翻看了长江带来的那本影集。对江浩的每一张照片他都仔仔细细地观摩了好一阵。他敢肯定，照片上的江浩就是现在的水生，他们是同一个人，他们的相貌完全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的眼神，江浩的眼神忧郁、冷漠，好象他曾经经历过沧桑。而水生的眼神则热情、坦荡，明朗得让人觉得他的整个人都是透明的。也许对于他来说失去记忆是一件好事，毕竟他可以忘掉以前的那些痛苦。王子明这样想，他已经听长江介绍了江浩以前的一些情况。
水生住院的那些天，王子明一直守在他的床边，给他端水喂饭，照顾得相当周到。
以前，王子明一直盼望着水生早一点和家人团聚。可是现在，当这一切即将成为现实的时候，王子明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他知道，水生就要离开他去过另一种生活了，他觉得他应该替水生高兴才对。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无法使自己高兴起来。即将分离的苦痛在无情地撕扯着他。
这半年多来，王子明一直都把照顾水生当成是自己份内的事情，他也一直觉得是自己在照顾水生。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不是水生需要他的照顾，而是他王子明离不开水生。他受不了没有水生的那份孤独，他需要水生给予他的安慰。
水生最明白王子明的心情，有王子明在身边时，他从来不向长江和小娟打听自己以前的事。他怕王子明伤心，他知道王子明舍不得他离开，他也一样舍不得离开王子明和吴欢。
为了让水生尽快恢复记忆，长江提议让水生出院以后直接住到小娟的哥哥家。
原来，江浩住过的房子早在两年前就扒掉了。林家又在原来的位置上盖起了四间漂亮的新房。现在由小娟的哥哥林志博住着。林志博已经结婚，妻子贤淑、善良，他们的儿子都已经五个月大了。
夫妻俩听长江和小娟把水生的情况一说，当即答应下来，并亲自动手腾出两间房子。大家又一块布置了一下，摘掉墙上的壁灯，轴画，又把早已搬到下屋的旧箱、旧柜搬出来，重新摆好，尽量把屋子恢复到江浩以前住时的模样。大家都希望水生尽快恢复记忆。
水生是春节过后才出院的。出院那天，长江亲自开车把他送了过来。王子明、吴欢、张梅也都一起跟了过来。为了水生不至于受到刺激，小娟一家和村里人都已经打好了招呼，让他们在称呼水生时，暂时不要叫他以前的名字，就叫他“水生”。
自从上次看了照片之后，水生已经接受并相信了自己的身份。所以，在长江为他安排住处时，他并没有反对。他曾偷偷地问过小娟，自己是否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如果有，他们为什么不来看他。当时，小娟故意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说：“你是独子，你父母死得早，你十几岁就开始一个人生活了。”水生听了，好半天不再说话，显然，他很失望，也有些伤感，却没有过份伤心，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何况他早已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于屋子里过于陈旧的摆设，水生似乎有些奇怪，摸摸这个，摆弄摆弄那个，一副很好奇的样子。其它的人都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是不是能够想起来什么。
遗憾的是，水生什么也没想起来，他对周围的一切都还相当的陌生。
因为公司里有事，长江和张梅当天就返回了城里。王子明和吴欢陪水生住了两天也离开了，他们还要继续他们的打工生涯，过他们自己的生活。
这时的水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跑跳略受限制外，其它的都与正常人无异，完全能料理自己的生活，何况还有小娟一家无微不至的照顾。平常他喜欢陪小娟的父亲下下棋；抱抱小娟哥哥家的小孩；偶尔，也去接小娟下班。每次见他来学校，小娟都推着车子陪他走回去。那条路是小娟和江浩上高中时经常走的。可惜，它唤不起水生的任何记忆。
长江每隔几天就会自己开车来看水生，每次都买一些有营养的东西。特别是一些上过广告的补脑产品，他更是从不放过。
王子明和吴欢有时也来和水生团聚，三个人一起下厨房，这一天，便是水生最快乐的一天。但王子明他们不常来，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怕小娟一家人反感。
转眼，清明节快到了，左邻右舍开始买烧纸，然后坐在门口一下一下地打纸钱。水生见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也想去给自己的父母上坟，可他还不知道父母的坟在哪，每次向小娟一家人问起的时候，他们都支吾着不肯明白地告诉他。
清明节这天早晨，水生拦住了准备去上班的小娟，“别人清明都去祭奠死去的亲人，我是不是也应该到我父母的坟上去看看？让他们知道还有我这个儿子。”
面对水生渴求的目光，小娟有些为难。因为长江曾无数次地提醒过她，暂时不要让水生到他妈的坟上去，也不要给他看他妈的照片，怕他受刺激，犯头痛病。上次在医院看照片的事让长江一直心有余悸。可这次是水生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如果一味地限制，恐怕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而且，这次看水生的样子，好像是非去不可，真让他失望的话，他心里也一定不好受。想到这，小娟第一次破例答应了水生的要求，并许诺下班以后陪他一起去。
那天，水生一直坐立不安，还没等小娟下班，就早早地守在了学校门口。
小娟下了班，才看见守在学校门口焦急待着她的水生，心里不由掠过一丝不安。
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终于站到了那片坟地前。这是一片很大的坟地，村里上几代人的尸骨都埋葬在这里。因为是清明，几乎所有的坟前都残留着烧过的纸灰，坟包也都刚刚重新修整过。
小娟很容易就找到了江浩母亲的坟，那坟也和周围其它的坟一样，刚刚修整过，坟前也有烧过的纸灰。小娟知道，一定是哥哥上午来过。每年清明，他们家在给爷爷奶奶上坟时也不忘祭奠一下江浩的母亲。去年，长江还在江浩母亲的坟前立上了石碑，石碑上镶嵌着江浩母亲年青时的照片。此时照片上的她正以一种亲切的目光迎接着水生的到来。
亲情有时具有一种神奇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小娟还没有向水生讲明的时候，水生就已经注意到了石碑上的那张照片，他觉得那一定就是他的母亲，是他一直想见到的母亲。
“这就是你妈的坟。”小娟侧过脸来对水生说。这时她才发现水生的脸上已经挂上了泪珠，这是这次相见以来，她第一次看见水生落泪。“难道他已经想起来了？！”这个念头在小娟头脑中一闪，她竟说不清自己是该高兴还是应该失望。她知道，如果水生恢复了记忆，变成了原来的江浩，那他是决不会再留在这里的。
站在母亲的坟前，面对母亲慈爱的目光，水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妈，我来看您来了……”
水生的头重重地磕了下去，他已经完全沉浸在对母亲的思念之中，完全沉浸在一种妄想的境界里……
对母爱的渴望，对母亲的思念，使水生全身的血液又开始沸腾起来，头脑中又开始有浑浊的水在涌动，翻滚，咆哮……头又开始炸裂般的疼……
恍惚中，他仿佛真的看见母亲的身影从石碑后面走出来，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说：“儿啊，你怎么才来啊？妈多想你啊！”他拽住母亲的手，想喊她一声妈，可却喊不出来。他心里明白，只要他一松手，母亲就会永远地离开他，于是，他死死地握住母亲的手，把它紧贴在胸前，他感到那手还是温热的。他就势倒在母亲的怀里，象个孩子一样闭上眼睛。
突然，水生感到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滴在脸上，睁开眼睛一看，自己正斜倚在小娟的怀里，而小娟则背靠着石碑。显然，她刚刚哭过，脸上还留着泪痕。这时，水生才发觉小娟的一只手正被自己紧紧地握在胸前，他脸一红，赶忙松开了手，挣扎着坐起来。
看见他清醒过来，小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刚才吓着你了吧？”水生望着小娟轻声说，眼里闪过愧疚之色和怜爱之情，好像刚才是他做错了什么。他的话，他的眼神竟让小娟有些感动。她想起从前的江浩，如果遇到刚才这种情形，江浩是绝对不会说这句话的，更不会有这样的眼神，他只会沉浸在他自己的伤痛里，体味着他自己的痛苦，丝毫不会顾及周围人的感受和可能受到的伤害。而现在的水生则恰恰相反，无论他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他第一个考虑的总是别人，绝非他自己，这也是这几个月来，小娟发现的江浩与水生之间最明显的差别。如果不是他们有着相同的外表，小娟一定不会相信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水生就是几年前失踪的江浩。有时，她真的希望他们两个不是同一个人。
几天以后，在父母的支持下，小娟把一万元钱交到了水生的手上，告诉他，那是他走之前留下的，现在物归原主。水生开始不相信，后来找长江询问，才知道确有其事，加上几位邻居也向他证实了这件事，他这才把钱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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