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打死了他!是你打死了他!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就被你打死了!”王子明悲怆的声音在每个人的心头回荡。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老六就站在工棚门口,正目睹着这一切。
刚才,他接到了工程被封的消息后,马上赶了回来,正看见刚才打斗的那一幕。他没有制止,他不想制止。因为他一样恨着王子明,恨不得让他死。可是,当他看见水生倒在王福棒下的时候,他的心忽地翻腾起来,他想到了八年以前,他的一个叫王松的朋友为了帮他也是这样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当时的他也和现在的王子明一样,一步一步逼向行凶者……
水生的睫毛动了动。“他没死,他还活着。”守在水生身边的吴欢喊起来。
工棚里依然静静的,没有人言语,没有人走动。虽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但人们还没有从刚才的气氛中走出来,他们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包括王福和老六。
王子明几步抢到水生的跟前,轻轻地托起他的头,不安地盯着水生正在慢慢复苏的脸。“水生……水生……”王子明的声音小而轻,像是怕吓着了水生。“你还记得我吗?”看水生睁开眼睛,王子明迫不及待地问,他真怕水生再次失去记忆,忘记了他。直到他清楚地看到水生艰难地点了点头,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我记得你,你叫王子明。”一个仿佛来自天外的声音在王子明的耳边响起来。虽然那声音生硬而且细弱,但王子明还是有如听到了炸雷一般。他侧耳再次细细地听,他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瞧,水生正冲他微微地笑。“你叫王子明。”这次,王子明听清了,这声音来自水生,这声音确确实实是从水生的嘴里发出的,这是王子明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美的声音。尽管这声音还有些含糊且不够连贯,但还是让王子明激动得不能自制。
“水生会说话!水生会说话。”王子明颤抖着声音重复着,眼泪不知不觉间溢满了眼眶。片刻之后,王子明竟像一个孩子似的呜呜大哭起来,这是喜极而泣的哭声,就连站在门外的老六也被感染了,更确切地说是被感动了。
八年以前,老六只是一个工程队里的小瓦工,因为举报包工头在一处住宅施工中使用非标准水泥,而得罪了包工头和包工头的后台老板――一个年青官宦子弟。结果,他被一伙流氓追打,他最要好的朋友王松因为给他报信并协助他逃跑被那伙人用棍棒打到了桥下,再没有站起来。而当时的他就像现在王子明蹲在水生面前一样蹲在王松的面前,看着王松在痛苦的挣扎中死去。他当时曾对天发誓:一定要替王松报仇。他真的这样做了,他手握着砖头向那伙人扑了过去……结果,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是一起出来打工的乡亲救下了他,并凑足了三千元的手术押金,把他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可是他的一个肾脏被摘除了,身体也彻底地垮了。为了让他恢复身体,那些因受他牵连而被包工头辞退的乡亲竟自动分成多个小组,轮流去卖血换钱为他补充营养……
还是在他养伤的时候,他就暗暗发誓:要挣多多的钱,要报答大家。八年来,他一直都在为此而奋斗着。靠着机敏善变的头脑;靠着对生命那份特殊的体验;也靠着他的运气和胆量,他成功了,挣了不少钱。他没有忘记他的誓言,他要报答大家。家乡修路、建桥、盖学校,他都出过资。他觉得他欠乡亲们的情债永远无法偿还。为了乡亲们,为了挣更多的钱,他可以去做任何事。包括行贿、献媚,给当权人物拍马屁,这些原来他切齿痛恨的事情。慢慢地他适应了这种经营之道,并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他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人就是王松,尽管他早已知道了当年那伙流氓的幕后主使人的真实身份,也曾多次地与那人面对面地寒暄过,但他还是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似的与人家客客气气……因为人家的老爸是副市长,有权,有势力,他老六就是长着八个脑袋也惹不起。
水生已经被人扶到床上,尽管他很虚弱,但却非常清醒,很兴奋。他费力地用那种断断续续、又很生硬的语言向人们讲述着事情的经过:“那信,是我……我写的,也是我邮的,与王子明没一点关系……
“除了王子明以外,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惊呆了。他们不但惊异于水生的勇气,更惊异于王子明代人受过时的沉默。看,这才够朋友,这才像兄弟。许多刚才喊着要把王子明打死才解恨的人也都暗暗地佩服起王子明的为人,这里面自然包括老六。
接下来的几天里,不断有消息传入工地。据说工程质量检查人员对其它公司承包的部分沉井的抽样检查结果竟也是百分之百不合格。这样,工程全面停工已成定局,只是没有以书面通知的形式传达下来。不过,几乎所有的包工头都知道了这件事,工地上所有的施工都停了下来。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内部消息走漏出来:什么省里派了调查组;工程转包算犯法,要追究刑事责任;还有什么省里要以此事为突破口,好好查一查明乡市存在的问题等等……
这些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工地,传遍了明乡市的大街小巷。那些没有拿到工钱的民工们指望着返工后一起结算工钱,所以大多滞留在工地,不愿离去。王子明因为水生的身体没有恢复,也只好留在那里,好在王福和老六没有再难为他们。特别是王福竟还买来牛肉在汤锅里煮熟,然后让别人给水生送去。说来也怪,水生恢复语言功能以后,王福倒以功臣自居起来,他觉得是他创造了水生,最起码是他创造了水生的语言。不过那种恐怖的创造方法让他想起来就后怕。
那些天,不断有听到消息的市民来工地探看究竟。一时间沉寂了一阵的工地又吵闹起来。有人当场气得直骂,骂包工头挣钱挣黑了心,什么损事都干。民工们更成了大家的出气筒,常常无缘无故就被骂上几句。还有一些看似斯文的先生站在旁边一个劲地劝:“和这些没知识没教养的民工能讲出什么道理来,还是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多数的民工任由着市民的白眼和奚落。尽管他们没有反驳,但他们并非无动于衷。因为他们也同样是人,在人格上与其他人并无区别。只是他们出生在贫困地区,注定要比别人多受磨难。这是他们无法选择同时又必须接受的事实。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老六的小车再一次驶入工地。他直接来到王子明的面前,开门见山地说:“马上收拾东西,我送你们去车站,越快越好。”见王子明没有马上响应,他又补充一句:“有人要来这里收拾你们。”王子明被老六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有人要收拾自己,是他早就料到的,可他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来给他报信的人竟会是老六,而且老六还要亲自送他们离开。
看王子明犹豫不决,老六有些不耐烦。“我就知道你不能相信我,可现在事情已经闹到这步田地,我没有必要再和你们过不去。说心里话,我从心眼里佩服你,也希望你能相信我一次。八年前,我也和你现在一样,看到什么坑人骗人的事情就要站出来揭穿,就因为这,我得罪了人。我的好朋友王松为了救我让他们活活打死。我不想你也和他一样的下场。”说这些话时,老六的眼神没有一丝的躲避。
“你就信他一次吧!”吴欢推了推王子明。“好吧,我相信你。“王子明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几个人坐上了老六的轿车。人多车小,吴欢几乎坐到了水生的腿上。几天来,大家一直陪在水生身边,听他说话,陪他讲话。虽然水生的发音还有些生硬,但他却能用极简单的语言把他要表达的意思很完整地表达出来。语言的简练和准确,用词的恰当和精辟都让周围的人感到吃惊。这让王子明更加相信:水生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
坐在老六的车上,几个人第一次观赏到了明乡市的夜景。只见街道两旁各色的霓虹灯闪耀着迷人的光彩。远远望去,灯火一片,仿佛人间仙境一般。这未免让第一次置身于“仙境”中的他们心旌摇荡,浮想联翩。只可惜,这样的景致仅仅在他们眼前持续了十几分钟,轿车就又驶向了另一条僻静的公路,一直向火车站开去。
对于这个美丽繁华的城市来说,他们只不过是这里的一个匆匆过客。
老六手握方向盘,面色凝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傻到这种地步――送仇人去车站。是看见水生那天的样子勾起了他对王松的愧疚?好像是,又好像不完全是。这两个小子搅得整个工程停工,露了馅,连他老六自己也成为另外几家承包工程的公司憎恨的对象,以后的日子,他连想都不敢想。
“你为什么要送我们走?”王子明终于打破沉默,他很想知道老六这样做的动机。“我说过了,我不想看着你被他们打死。”
“你怎么知道?”刘路小心地接过话茬。一路上,他一直在想着这事。他怕老六不安好心。简短的沉默之后,老六终于说:“有人在偷偷打听你的长相,我猜到他们想干什么。”老六说的极肯定。因为他认识那个去打听的人,正是副市长的公子――“大华”公司经理的贴身随从,他最清楚他们的为人。多年来,他们靠着上有老子撑腰,下有流氓朋友壮胆,欺侮同行,垄断市场,无恶不作,老六早就对他们恨之入骨。只是这些,他没有和王子明他们说。
“你就不恨我们吗?”吴欢终于提出了这个敏感的话题。“你说我应不应该恨呢?”老六反问了一句,气氛好像顿时紧张了起来。“可话又说回来,你们举报我没有错,可我偷工减料也是被逼的,就那包来包去,层层剥皮的价码,不弄虚作假行吗?”一提这,老六又变得理直气壮。
车在站前广场停了下来。老六最后一个走下车。他径直走到王子明面前,礼貌地伸出手去,王子明毫不犹豫地一把握住。“其实,我还是挺佩服你的。”老六的话让王子明感到吃惊。“真的,我说的是真话。”看见王子明惊愕的样子,老六继续解释道:“从你身上我看到了八年前的我,那时的我也和你一样,血气方刚,满腔正义,好像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制止邪恶,扭转乾坤,可接下来呢,我和被我举报的人站在了一条线上。”老六苦笑着摇了摇头,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拍在王子明的手上,“这是你们这些天的工资。”不等王子明推辞,老六已经快速地钻进轿车,并开始打方向盘倒车……
几个人目送着老六的轿车驶离了车站广场,奔上来时的大道,直到看不见为止。
在售票大厅,王子明提出要去东北的沈阳。刘路第一个反对:“要去你们自己去,我可不想去,听说那地方一年四季飘三雪,我可受不了那个冻,再说,我也不想离家太远。”
“那你什么意思?”王子明把目光投向许国伟。他知道,吴欢和水生一定都会跟自己走,所以他现在只想征求许国伟的意见。“我想现在就回家,我儿子明年都该上学了。”说这些话时,许国伟一直低着头,他舍不得离开大家,可他更想家,想妻子,想儿子,想一家三口在家时的欢乐气氛。特别是这几天一闲下来,想家的念头就像疯长的草,搅得他彻夜难眠,而想回家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无法平息下去。
在短暂难捱的沉默之中,王子明把钱分成五份,每人六百。
临分手时,吴欢哭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会像大人那样把感情埋藏在心里。而习惯于把感情埋藏在心里的大人们此时也都红了眼圈。几个月的同甘苦,共患难,已经使他们结下了兄弟般的情谊。现在,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今日一别,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聚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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