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经有几个夜班民工相继坐了起来,并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快叫大伙起来。”老六吩咐着。于是,几个睡醒的民工又去招呼其他人。
很快,夜班民工都坐了起来。
“……啊!就有人这么损,竟写信举报我们!他这是明摆着要砸咱们的饭碗。”王福对着那些刚刚睡醒的民工大声地介绍着。
听了王福的介绍,民工们各个义愤填膺,呼着喊着要把那个写信的人揪出来。
“这个人我已经找到了,他就是白班的王子明。”老六适时地说出了这个名字。然后双手一背踱起步来。民工们的火气则呼地窜了起来,“他姓王的有本事咋不去举报那些当官的?干嘛非要和我们过不去?”
“他是欠打,打他一顿他就老实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工棚里一时乱哄哄的。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吵了。”老六挥了挥手,显出一种领袖人物的风度。大家果然不吵了,听着老六把话说下去。
“这个活是我替大家包的,主意也是我出的,可我都是为了大伙。为了你们多挣俩钱儿回家养活老小……虽然现在这封信在我手上,但我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如果上边重视的话,会派人来查,如果不重视的话,也许就会到此为止,让我们虚惊一场。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能便宜了姓王的那小子。他敢捅第一次,也就敢捅第二次。而且,我也不敢保证他到现在为止只写了这一封信。”老六看着大伙继续说,“你们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打他!打死他!”五六个民工咬着牙说。更多的人则是沉默地看着老六,等待着老六的吩咐。
沉吟了一会儿,老六才说:“打死用不着,教训教训倒应该,别让他以为我们好欺负,再这捅那捅。”
“对!非打服他不可。”王福应和着。最先操起了家什。另几个人也都学着王福的样子把铁棍木棒抓在了手里,跟着王福就要往外冲。
老六拦住了他们,“把他找来再说,别把事闹大了,传出去对咱们没好处。”民工们很听话,都把家什放在门边,以便回来时拿起来顺手。
一群人拥着老六从工棚里杀气腾腾地走出来,直奔王子明而来。工地上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全都有静静地注视着老六他们。
看到这阵势,王子明立刻就明白了,一定是他举报工程质量的事被老六知道了。他没想到举报这么快就有了结果,更没想到的是: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原以为会来几个检查、验收之类的人物,却万万没有想到是老六他们。
王子明直直地立在那,厚实的胸脯明显地起伏着,使他能更清楚地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冷汗开始从他的头上沁出来。毕竟他面对的是二十几个人,他的心紧张到了极点。但他还是迎着老六的目光望过去,并尽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就在那些人快要把他围住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对刘路和许国伟说:“快把吴欢和水生带一边去,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许过来。”
王子明本以为老六他们会一拥而上,动手打人。可没有,站到跟前的老六竟冲他龇牙一笑,扬了扬手中的信说:“这是你写的,胆子不小啊!可惜,你投错了地方。现在,它在我手里。”老六冷笑着,把手中的信抖得哗哗直响。王子明知道:现在,无论他怎样为自己辩解都有将是徒劳无益,所以他干脆一言不发。
“我今天也不太难为你,你跟我回工棚去一趟,咱们有话都要说在明处。别在背后放暗枪。”老六说完,嘴角掠过阴森的笑纹,转身走回工棚。
王子明清楚老六阴森的笑纹意味着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心一横,也跟了过去。他的后面是二十几个怒不可遏的民工。
进了工棚,民工们立即操起刚才放在门边的家什,并把门堵得严严实实。老六转过身,怒视着近在眼前的王子明。“为什么要写信拆我的台?我得罪过你,我亏待过你……”老六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装做心平气和的样子。可谁都有能听得出来,他那是强忍着,他的眼里已经有近乎狰狞的东西在闪耀。“说呀!”声音变得异常严厉,脸上如凶神一般。老六的口气,老六在工程上的所作所为,让王子明感到了一种悲哀,一种愤怒,也感到了一种责任。
“人命关天。要是真发大水,不知要死多少人。”王子明这时倒变得冷静了。他觉得,事到如今他有必要面对面地提醒这个做事不计后果的老板了。可他的话音刚落,老六就咬着牙冲他喊起来:“死的是你爹、你妈、你老婆?”
“我没爹,没妈,没老婆!”王子明冷冷地回答,心中掠过了一丝伤感。“可他们有爹,有妈,有老婆,还有儿女。”老六指了指那些愤怒的民工们。“他们出来挨累挣钱就是为了要养活他们的父母妻儿。难道他们的父母妻儿不算是人?你这么一捅,不就是要砸了他们的饭碗,断了他们的生路么!难道他们就该死?”老六的话更激起了民工们的愤恨。
“打他,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四五个胆大的壮实的民工从人群里挤出来,冲王子明抡起了棒子……老六没有制止,侧身躲到一边。
棒子带着风声直奔王子明的前胸打来。王子明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其实,他完全有能力把棒子夺过来并给对方以痛击。但是他没有,他知道自己的做法确实对不住眼前的这些人。他们有家有口,找点活干确实不容易,如果不是老六成全,这些没有任何技术又不年青的民工根本没有人愿意雇。就是雇了也只能拿到很少的工钱或是干脆拿不到工钱。在工地上,他们也是相当的节俭,一个烟头不抽到最后一口绝对不扔;每天馒头和汤就吃得心满意足。自己的那一封信无疑真的如老六所说是砸了人家的饭碗,断了人家的生计,让他们出出气也是应该的。要不,自己心里也确实觉得对不起他们。
棒子劈头盖脸地打过来,王子明只用双手护住头。他已经记不清挨了多少棒子,他只觉得前胸、后背已经被打得麻木了,腿也有些站立不稳,刚一趔趄,一棒子冲他面门扫来,他再也无力躲闪,啪地一声,直觉得眼前金星乱蹦,左半边脸顿时木胀胀地疼,眼角也裂开了一条口子,血顺着眼角流下来……
“打够了吗?”王子明捂着脸吼出了这几个字。现在,他觉得他不再欠这些人什么了,他要砸他们的饭碗,他们也打了他,现在双方扯平了。
王子明的怒吼让那几个正疯狂的人住了手。刚才的一阵乱打已使他们心中的怒气消了大半,现在看见王子明的惨相,特别是看到那被血糊住的半张脸,几个人都不安起来,转身把目光投向老六。此时,老六的脸上除了敌视之外,又多了一份幸灾乐祸。他围着王子明转了一圈,看着王子明那捂着脸的手,看着鲜血从王子明的指缝间流出来。顺着胳膊流进袖子,再从肘部滴落到地上。鲜红的血并没有唤起老六半点的恻隐之心。相反,倒更激起了他更大的愤怒。“你真是英雄啊!啊?宁可自己受罪,也要伸张正义,你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我们大家应该感谢你才对。”老六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他故意把脸凑到王子明跟前,盯着王子明的眼睛说:“你以为人家会拿你写的信当回事儿?做梦吧!你就是写个十封八封也不见得有人会管。现在你也看见了,人家连个人都没来。”老六又拿起那封信在王子明的眼前晃了晃继续说,“人家把信交给了我,让我好好查一查,查什么?哈哈,查查是谁写的。哈哈哈哈……”老六得意地笑声让王子明不寒而栗,他不明白,信为什么会转到了老六的手上。
“你别以为那些当官的都那么奉公守法,狗屁吧,他们收了脏钱,吃了回扣,工程的利润早让他们揣进了腰包,他们还有什么脸来?还有什么脸来监督别人?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实话告诉你,到我这儿,工程已经转包了四次了,我要是出了事儿,他们谁也跑不了。你要是真有这份能耐,就去告那些掌权的,当官的。告他们贪赃枉法,强取豪夺,贪污受贿。告成了,我给你竖碑立传……”老六滔滔不绝地说着,只是矛头已经指向了那些贪官污吏。显然,他也恨那些贪官污吏,而且特别的憎恨。
王子明的左半边脸开始肿胀起来,火烧火燎地疼。眼角的血已经凝固了,左边的袖子全被血浸透,猛一看,还以为他的胳膊也受了伤。可直到现在,王子明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工程质量关系到千万人的安危,自己向上反映也是理所当然,问心无愧。并没有违背良心。虽然眼前的这些人会因此丢了饭碗,多少让他感到不安以外,最让他担心的还是工程质量,还要这样继续下去。因为上边没有一个人来查这件事。这让王子明感到了透骨的寒冷。他后悔自己没有多写几封信,多投几个部门。如果那样的话,也许完全会是另一种结局。
老六说累了,坐到了一边,而王福则凑过来,也学着老六的样子围着王子明转了一圈。“我问你,你还写不写?”王福快言快语,直来直去,“写这对你有啥好处?再说,哪能年年发大水,这堤怎么也能挺个十几年,等国家有钱了,再修一次不就得了吗?到时,我们不是又能有活干了吗?”说完,王福自己也乐了。王福这一乐,工棚里的气氛好像一下子缓和了下来。那些面孔凝重、气愤填胸的民工们也都开始发起了牢骚。“发大水才好呢,让城里人也吃点苦头,凭什么他们又轻闲,又享福?”
“我们每天挨的是死累,吃的却是粗粮,可他们倒好,活没干多少,福利倒没少捞,又给分房,又给奖金。上哪说理去?”……民工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心中积存已久的怨气。
城里人因为生在城里,而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他们往往瞧不起农村人,瞧不起那些从农村来的民工,认为民工们地位低下,愚昧无知,见识短浅。而这种时时表现在城里人脸上的瞧不起和城乡生活的实际差距,又使得这些从农村来的民工们既羡慕着城里人的生活,同时又憎恨着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有时,这种憎恨是隐藏在心里的,常常被人忽视,这也是中国几十年来执行的城乡政策造成的一种必然现象。这种现象有时会在特定的环境,特定的时间以另一个方式表露出来……
老六再次踱到王子明的眼前,“今天的事就告一段落,我也就不再追究了,以后,你若是敢再写信,可别怪我不客气,连和你在一起的那几个小子一块收拾。”老六说着,眼里又掠过一丝阴冷,但却明显没有刚才那般狰狞。
打也打了,损也损了,事也压下了,老六的气自然也消了大半。临走时,他没有忘记嘱咐王福:“看住这小子,不能让他离开,这事要是捅出去可不得了。”王福郑重地点点头,象接受了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工棚里除了王福留下的几个看王子明的壮汉以外,其它的民工都已回到各自的铺位上。这时,许国伟、刘路、吴欢、水生才得以闯进来,刚才他们一直守在工棚外面,想进就是进不来,白班那几个岁数大的民工不知受了谁的旨意,拦在他们四人面前,死活不让进去。天天在一起干活,四人又不好太翻脸,何况夜班民工又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四个人根本无法知道里面发生的一切,不过,从那从没有见过的阵势和那些人的神态上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现在,看见王子明这副凄惨的样子,几个人不由得难过起来。
吴欢的眼窝最浅,对王子明的感情也最深,看见王子明的第一眼,他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他一把拉住王子明的手,带着哭腔问:“他们干嘛打你,你怎么不还手?”吴欢是知道王子明会些拳脚的,可现在,他却被打成这样,而王福他们却毫发无损。
水生气得青筋直蹦,可就是说不出话来。看见王子明袖子上的血迹,他还以为王子明的胳膊也出了问题。王子明看出了水生的担心,冲他晃了晃胳膊说:“没事,胳膊没伤着。”为了让水生放心,他又冲水生笑了笑,乌黑青紫的半边脸和破裂后又被血糊住的眼角使王子明笑起来很惨也很难看。
此时,王子明最担心的是水生,他知道一遇到激动或者烦心的事情,水生的头就会疼。自从摸准了这个规律以后,几个人都特别小心,遇到什么让人气愤的事都瞒着水生,实在瞒不住也要尽量轻描淡写。特别是王子明更是处处小心,深怕水生再有个什么闪失。
这时,许国伟已经端来了一盆清水,刘路又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
王子明一边洗脸上的血,一边说:“我写信举报了他们,沉井的下一半全是砖头瓦块,根本不是混凝土。”他的声音很低,怕被王福他们听见。可王福还是听到了什么,绷着脸走过来。“瞎说什么?是不是皮紧了,还想找打呀!”水生怒视着王福,把拳头握得紧紧的。他已经想好了,要是王福想再动王子明一指头,他就一拳打过去,非打他个满脸开花不可。可王福并没有动手,他见没人言语,又讪讪着走开了。
“我就知道你非得这么干不可。”见王福离开,刘路才开口说话,脸上现出了无可奈何的焦躁。显然,他对沉井下部的秘密是知道的。可他压根就没想过要举报给谁。现在,王子明举报了,他不赞成,也不佩服,相反,倒觉得是王子明多管闲事,没事找事。可看见王子明那破裂的眼角,他的心又隐隐作痛,小声嘟囔几句就赶忙回到自己的铺上去找那瓶他精心保管的云南白药,那还是水生住院时开的,刘路一直细心地收着,就等着哪一天谁伤了皮肉时救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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