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子思书院十多里处有一个程杨庄,该庄有一叫程广助的农民,他七岁的男孩向明,随小朋友们捕蝉未归,撒下人马找了半天,踪影未见,孩子的母亲哭得泪人一般,便来请教孟子有无找到的希望。孟子询问了有关情况,当他得知向明不痴不呆,知道自己所住的村庄名和父亲的姓名时,坦然的微微一笑说:“不必着急和上火,不出三天,准有人将孩子送到你家中。”
程广助夫妇说了几句客情话,将信将疑地离去了。
第二天亥时左右,孟子冷水浴后正欲上床就寝,忽有人敲门,来者正是程广助。他手提礼品,满面春风地告诉孟子,果然黄昏时有人携手将他们的向明送了回来。孟子婉言谢绝了礼品,二人推让了半天,程广助才千恩万谢,告辞而去。
消息很快地在子思书院和因利渠畔传开了,有人疑心孟子是神而不是人,有人打老远的地方跑来看孟子的长相是否有异于常人。弟子们纷纷来问:“夫子何以知其必有人送子到家呢?”
孟子回答说:“人性皆善,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何谓人之善性?”公都子问。
孟子说:“人性皆善,指的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人人皆有这四心善性,发现一流浪孩子找不着家,寻不着父母,必像孩子的父母一样心急火燎,岂能不将其送回家去!”
“如此说来,善性即四心,对吧?”屋庐子问。
孟子微颔其首说:“正是,亦即所谓之四端也。”
“何谓四端呢?”屋庐子追问。
孟子解释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四端也,犹其有四肢也。”
陈臻问:“请问夫子,四端从何而来?是与人俱生的,还是后天习染而成的呢?”
孟子回答道:“仁义礼智乃先天所固有,非后天习染而成。”
高齐问:“夫子说人性皆善,有何依据吗?”
孟子问:“譬如我等突然发现有一婴儿啼哭着爬至井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家会置若罔闻,袖手旁观吗?”
“不,跑上前去将婴儿抱离井口。”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孟子继续问:“婴儿与我等非亲非故,为何要救其脱离险境呢?是其父母富贵,欲与之攀结交情吗?是为了在乡邻朋友中博取荣誉吗?还是厌恶那孩子的哭声呢?……”孟子这样问着,用目光扫视着一张张亲切的脸,见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心中在说着同一句话:都不是。他见大家默不作声,说道:“这便是恻隐之心。由此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就在孟子给众弟子讲解人性皆善的第五天,因利渠畔上演了一出骇人听闻的悲剧。有一财主与儿媳私通,被妻子发现,儿媳无脸面见世人,悬梁自尽。财主因妻子毁坏了他的一朵鲜花,一怒之下将妻子杀死。儿子在县衙为小吏,闻讯赶回家中,见其父杀妻奸媳,灭绝人伦,便挺剑上前,刺于父亲心窝,其父血流如注而亡。小吏见家破人亡,自己又忤逆杀父,犯了死罪,索性挥剑自裁。一连数日,这件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孟门的弟子们则对老师人性皆善的学说发生了怀疑。孟子就这件事对弟子们做了进一步的讲解。他说:“诚然,这财主一家三口,均系不仁不义之徒,禽兽不如之辈,然而这并非其天生的资质,而是舍弃了修养,不能自律,丧失善性的表现。齐都临淄南郊有一座牛山,牛山之木曾是繁茂得遮天蔽日的,因其郊于都城,构筑宫殿,兴建民宅,营造作坊,无不到山上采树伐木,久而久之,牛山之木岂能茂繁依旧!当然,砍伐之后,因有阳光照射,雨露滋润,又有新枝嫩芽长成,可惜放牧者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牛遍山,羊满坡,人踏兽啃,故变成了濯濯童山。人见其濯濯秃秃,以为未尝生长过树木,这岂是山之本性?在某些人身上,如这财主的一家四口,难道就从无仁义之心吗?其所以失其善性良心,亦犹斧斤之对于树木,旦旦而伐之,还能够再葱茏茂密吗?世间万物,得到滋养,便能生长;失去滋养,即使原来生机勃勃,亦会渐渐枯萎、消亡。”
在这些一般性的讨论和询问中,万章素来很少发言,他像一头牛,只要来到草地,便低着头,伸出长舌,拼命地将各种各样的草都食于口中,装入胃内,几乎是多多益善,待离开草地之后,或卧,或立,乜斜着双眼,慢慢地反刍回嚼,消化吸收,待百思不得其解时,再去请教老师,所以万章所提的问题,每每都较深刻,有分量。人性,是孟子教授的新内容,是同学们过去不曾接触过的新问题,且很抽象,难以理解,课堂上便七言八语地议论纷纷,学生的提问常常打断老师的讲解。万章则默默地听着,记着,思考着,课后翻阅有关书籍。通过翻阅对比,万章发现,孟夫子所讲与古人不同。古书上讲的,与生俱有的是人的自然本性,即人的自然生理需求和感官欲望,如饮食男女,耳目口腹之欲等,而孟夫子讲的则是社会上的道德伦常关系,强调社会群体关系中的自我与他我的相互制约、相互作用,注重心灵的自我完善与自我调节。怎样看待这两者的不同呢?万章带着这个问题去请教孟子。
听了万章的提问,孟子很感欣慰和甜蜜。是呀,这种美的享受,只有当教师的才有福分获得。孟子津津乐道地回答了万章提出的问题,他说,所谓人性,指的是人的生物性与社会性两个方面。生物性即人的自然本质,如口之于味,耳之于声,目之于色,腹之于饮食,四肢之于安佚,男女之于性欲匹配等;社会性亦即人的社会本质,如仁、义、礼、智四德。自然性也好,社会性也罢,都是与生俱来,先天所固有的。人的自然性可称作小体,社会性可称作大体。动物只有小体,而无大体,即动物只有耳目口腹之欲,而无仁义礼智四德,这便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刚。
“四德与四端的关系怎样?”万章问。
孟子回答道:“四端即四心,亦即人之善性。心之官职在思考,此乃人之所独具,动物则无能思之心。人之善性,用心思考则得之,不用心思考则失之,丧失善性者,则无异于禽兽也。反之,肯用心思考,能加强。自身修养者,便可将四端扩张成四德。求满足大体之需者为君子,求满足小体之欲者为小人。”
“大体与小体的关系又是如何呢?”
“人对于身体之每一部分,均爱护,都保养,哪怕是一尺一寸之肌肤。考察其护养得如何,标准只有一个,即视其注重身体的哪一部分。如前所述,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便是人除小体之外还有大体,切不可以小害大,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君子。今有一园艺师,舍梧桐楸树而不栽,却在精心培植荆棘,此必为贱园艺师。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者,人必嗤之;只讲究饮食而不培养四德者,人必贱之,因其养小以失大也,如此一来,则人无异于禽兽。但小体亦并非无关紧要,无口腹之欲则无七尺之躯,躯体不存,则何言仁义礼智四德?结论是:人之生物性受其社会性制约,生物性只有服务于社会性,口腹之欲方有意义,否则,人则必将退化为动物,后果不堪设想!……”
“仁义礼智四德间的关系如何呢?”
“仁乃安宅,系安身立命之所,为四德之根本;义系行仁之要路,仁之外向表现,是仁的实践;礼为行仁之准则,居仁行义以礼为准,不可缺礼,亦不可越礼;智则于纷杂的社会实践中明辨是非,判断何为仁义,执着追求,锲而不舍。”
除了隆重的演讲,孟子一般习惯于讲短话,办实事,今天可谓是长篇大论了。他似乎有些口干舌燥,呷了口茶,站起身来在室内踱步,眉宇紧锁,看得出,他正在苦苦地思索着如何将这些抽象的道理讲得更加深入浅出。突然,他眉心舒展,额头光亮,双目炯炯,兴奋地说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倘二者不可同时得到,取熊掌而舍鱼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倘二者不能同时得到,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且偷生之事。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祸患有所不避。倘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可用也?倘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避患者,何不可为也?然而,有些人由此而行可以获生,却不肯为;由此而行可以避患,却不去干,由此观之,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失罢了。一筐饭,一碗汤,得之则生,不得则死,呼喝着与人,过路之饥者不受;以脚踏过再与人,乞丐不屑取也。然而有人于万钟俸禄面前,不问合礼义否而受之。万钟之俸对我何益?为着住宅之华丽,妻妾之侍奉和我所结交之贫者感戴我吗?过去宁死不受,今为住宅之华丽而受之;过去宁死不受,今为妻妾之俸而受之;过去宁死不受,今为所识之贫者感戴而受之,这叫做丧失其本性。”
孟子慷慨陈辞,激情奔放,像大河东去奔腾的浪涛。他右手挥舞,不断地在室内走来走去,像在表明自己的心迹,似在与人辩理。万章是孟子的得意高足,常跟老师单独相处,但孟子今天的举止言行,却是他以往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他从老师昂首挺立的形象,想到了岿然不动的泰山。他从老师那宽阔明亮的前额,想到了无边无垠的海洋,那浩淼澎湃的滔天巨澜,正是老师博大胸襟中的知识和学问。他从老师那犀利的目光,想到了漫漫长夜中的一盏明灯,照亮了前进的道路。他为自己能得到这样一位老师的教诲而骄傲和自豪,他为自己的幸运而幸福。
不久,因利渠畔发生了一件有口皆碑的事情。张仁举黄昏赶路,忽闻林中有少女的呼救声,循声赶去,见一歹徒浑身赤裸裸的一丝不挂,手持明晃晃的匕首,双目射出了两道凶光,正向那缩着一团、颤若筛糠的少女逼去。他高喝一声:“好一个歹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此不义之举!”同时甩掉了包裹,扑向了歹徒,搂住他的腰:“姑娘,快跑!……”
姑娘是逃跑了,免遭一场浩劫。张义举乃一介文弱书生,怎能斗得过手持利刃的歹徒,被活活杀死在黑松林里。
孟子抓住这一活生生的教材,对弟子们进行了“舍生取义”的教育。
恰在这时,告子来邹访问,会见了孟子。这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兼治儒墨之道,云游天下。他身材魁伟,耳不聋,眼不花,腰不弯,精神矍铄,举止文雅,颇有学者之风。孟子对他很是恭敬与尊重,设宴款待,陪其游峄山,观泗水,与之探讨学问。二人毕竟是道不同,故交谈中时常争辩,争辩得最激烈的便是人性问题。
一次,告子说:“人性犹如杞柳,义理犹如杯盘;将人性纳于仁义,犹如以杞柳制成杯盘。”
孟子反问道:“子顺杞柳之性制成杯盘,抑或毁伤杞柳之性制成杯盘呢?如毁伤杞柳之性制成杯盘,则亦毁伤人之本性后纳于仁义吗?”
“这个?……”告子无言以对。
孟子严厉地指出:“率天下之人而损害仁义者,必子之学说!”
沉默了半晌,告子又找出了新的论据,说道:“人性好比湍急之流,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所谓善与不善,犹水之无东流与西流之定向。”
孟子反驳说:“水诚然无东流西流之定向,难道亦无上流下流之定向吗?人性之善,犹水之就下。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当然,拍水而使之跳起,可高过颡额;戽水使之倒流,可引上高山。这岂是水之本性?形势使其如此。人之为不善,本性之改变亦系如此。”
告子被孟子驳斥得乱了方寸,言不由衷地说道:“天生的资质:谓之性。”
这个论题也许并无错误,问题是告子有什么必要又回过头来给“性”下定义呢?孟子顺势问下去。“天生的资质谓之性,犹物之白色便称作白吗?”
告子点头称是。孟子接着反问:“白羽毛之白,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吗?”
“正是如此。”告子回答得有气无力。
孟子单刀直入,一语破的:“那么,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吗?”
“……”告子语塞,羞愧得面红耳赤。告子毕竟是个老谋深算的学者,虽说一时难堪,但灵机一动,转换了论题,从另一个角度与孟子辩论。他说:“饮食男女,乃人之本性。仁系内在之物,非外也;义系外在之物,非内也。”
“何谓仁内义外?”孟子问。
告子解释说:“因其年长,故我敬之,恭敬之心,非我所固我;犹雪是白色,故称其为白雪,此乃外物之白在我心中的反映。故曰义为外在之物。”
“白马之白与白雪之白,或许并无不同,但怜悯老马之心与恭敬老人之情,亦无不同吗?子之所谓义,是在于老者,还是在于恭敬老者本身呢?”
“是吾弟,则爱之,是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此乃因我之关系而这样做,故曰仁为内在之物。恭敬楚之老者,亦恭敬吾之老者,此乃因外在老者的关系而这样做,故曰义为外在之物。”
“嗜秦人之烧肉无异于嗜己之烧肉,万物无不如此,那么嗜烧肉亦系外在之物吗?如此一来,岂不与饮食为人之本性的论点相矛盾吗?”
二人据理力辩,互不相让,正当激烈得刀来剑往的时候,公都子闯了进来。这也是个舌辩之士,在仁性的问题上,他不同意老师的观点。“当仁不让于师”,公都子当着远方来客的面,也参与了辩论。告子对公都子及其观点早有耳闻,因此,公都子的突然到来,对他来说,无异于援兵从天而降,立时精神振奋,不再兜圈子,放弃了那未有结论的“仁内义外”的论题,直截了当地重提人性问题。他说;“人性无善无不善,即人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故圣君文武之世,民则趋向善良,暴君幽厉之世,民则趋向横暴。”
公都子说:“有性善,有性不善,故以尧这样的圣人为君,却有象象:舜之异母弟也,乃一卑鄙龌龊的小人,多次与其母设计杀舜未遂。这样的刁民,以瞽瞍瞽瞍:舜之父,老而糊涂,听信后妻之言,助纣为虐,百般虐待舜,多次与其妻设计杀舜未遂。为父而有舜;以纣为侄,且为君,却有微子启微子启——纣之叔父,有贤德、王子比干比干——纣之叔父,向纣屡次进谏,纣说:吾闻圣人心有七窍。于是剖之以观其心倘说人性本善,这该如何解释呢?”
为了说服告子和公都子,孟子再次重复他那四心四德说:“从天生资质看,人无不善,这便是我之所谓性善论。至于诸多人不向善而为恶,不能归罪其资质。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君子探求扩张四心,即获仁义礼智四德。小人放纵,丧失四心,则为害于天下。《诗》云;‘天生众民,万物必有其规律,民把握住这些规律,喜爱优良的品质。’孔子曰:‘为此诗者,懂其道也,有事物则必有规律,百姓把握了这些不变的规律,故喜爱优良的品德。’”
告子在子思书院住了数日,每日与孟子争辩,但终无结论。是呀,许多学术观点,需几代人的努力,为之奋斗牺牲,方能推动其前进一步。无结论不怕,但问题他们是提出来了,让后人接着去争辩吧,争辩的本身,便是在推动事业,推动历史前进。
距子思书院三里路有一赵家庄,庄子里住着一位双目失明的老汉名唤赵修德。这赵修德的命运真比黄连苦十分,自幼父母双亡,一生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童年时乞讨为生,成年后卖苦力糊口,如今老了,两眼双瞎,衣食无着,行动不便,这日子可怎么过呀!乐正克、万章获悉这一情况后,就到赵大爷家里走访。时值盛夏,天气炎热,一进赵修德的柴门便臭气熏天,令人不敢呼气喘气。院内蒿草没人,蛇虫蜿蜒,野兔乱窜,荒凉破败的景象,让人不敢前进。步入正间门,那味,那脏,那乱,驴栏猪圈一般,绿头苍蝇嗡嗡乱飞,碰头撞脸。土灶台上有一只锅肚色的破筐子,里边盛有几个菜窝窝,也许是哪个好心的邻里送来的。筐子上聚满了苍蝇,驱走苍蝇,俯首看看,上边有蛆虫在蠕动,这样的饭可怎么入口下咽呀!赵老汉蜷曲在东间的土炕上,他已经病得不能自理了,窗台上有一陶罐,里边盛的是老汉吐的痰。口渴欲喝水,但无人舀,自己又下不了炕,渴得轻,忍一忍;渴得重,忍无可忍的时候,只好喝那陶罐里的痰液,就这样吐了喝,喝了吐,维持那苟延残喘的生命。大小便多在炕上,自不必说……
走访归来,乐正克与万章找几个志趣相同的同学合计了一下,决定轮流去照顾赵大爷的生活。大家各自压缩生活开资,节约花销,把节省下来的钱聚集到一起,解决赵老汉的衣食和治病的费用;同时到社会上去募集,请贤达之辈捐赠一部分。青年人有的是力气,这取之不尽的力气,在善性的挥舞下能描绘出最美丽的图画,创作出最动人的诗篇;这用之不竭的力气,在善性的驱使下,能创造惊天动地的伟业。他们为赵大爷院中铲除了蒿草,室内打扫了卫生,身上洗得千干净净。他们挑水、做饭、端茶、喂饮食,搀扶着到厕所……凡赵大爷生活之所需,他们无所不为。这一切都是瞒着孟子和同学们进行的,但隐瞒岂能长久,很快的孟子便知道了,并亲自到赵修德家去察访过。这是对同学们进行性善教育的好教材,孟子自然不会放过。他大张旗鼓地进行了表彰之后,说道:“人皆有不忍心干之事,扩充其为所忍心干,则为仁;人皆有所不肯为之事,扩充其至所肯为,则为义。换言之,人能将其不忍害人之心扩而充之,仁则用之不尽,能够将其不肯挖洞跳墙为恶之心扩而充之,义则用之不尽;能够言行均不受人轻贱,所到之处,则无不合义了。何谓穿涧越墙之举呢?士未可言而言,是以言语诱之以便自己取利;可以言而不言,是以沉默诱之以便自己取利,这些均属穿洞越墙之类。”
不少同学在埋怨自己,同是孟门弟子,乐正克和万章能去照料赵大爷,自己为什么就想不到呢?乐正克和万章博闻强记,通古晓今,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呢?他们带着这个问题去请教孟子,孟子说:“人之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父母,待其长大成人,无不知敬其兄长。亲爱其父母,仁也;尊敬其兄长,义也。乐正克与万章等能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正是推广扩充善性仁义之结果。”
孟子说的并非全都正确,乐正克与万章,哪里是什么不学而能,不虑而知!恰恰相反,他们倒是比别人学得更多、更刻苦;比别人更善于用脑,考虑问题更深刻、更全面、更周到。
曹嵩原是个很有作为的青年,他聪明绝顶,机智过人,博览群书,出口成章,才华蜚声远近,且仪表堂堂,是方圆数十里令人注目的美男子。可惜环境对他的成长不利,近来在向着堕落的深渊滑去,社会上的有识之士,无不为之惋惜。
曹嵩之父曹(yǎn),为鲁国镇守边陲的将军,其人虽行伍出身,但却为官正直清廉,任上不带眷属。曹嵩为嫡妻蒋氏所生,也是曹嵩命毒,母亲生他时难产身亡。蒋氏去世后,曹立誓不娶,后经人苦劝,先续弦一大家闺秀,又纳一烟花女子为妾。也是曹谳糊涂,将两个如花似玉似的妻妾久抛乡里,天长日久难免招惹是非和麻烦。特别是那烟花女子,蜂钻蝶采惯了的,哪里能甘受这空房的寂寞,对那比他尚大一岁的美男子嵩儿,怎能不猫儿瞅鱼似的垂涎三尺。纵然曹嵩是钢铸铁打的汉子,也难经锦光花美的炫耀,粉香脂凝的熏染,情真意切的慰贴,淫言荡语的撩拨。曹嵩毕竟是七尺热血男儿,骨肉之躯,不是个石头蛋子,终于入港靠岸了……事过之后,他后悔,他羞愧,他惧怕,他痛苦,几次想自杀,了却此生,但却没有这个勇气,于是愈陷愈深,不能自拔。曹回家探亲,发现嵩儿意志消沉,精神颓靡,体质下降,整日酗酒打牌,不思进取,批评教诲,均无济于事。他自然不会了解事情的真相,掌握儿子堕落的原因,隔靴搔痒,哪里会有什么效果。他访得孟子为贤人,便带领儿子来拜访,希冀通过孟子的教诲,挽救他这不争气的儿子。孟子先将曹嵩暂留于书院,然后微服司访曹嵩的村庄,归来后毫不隐晦地将症结全盘托出。曹嵩闻听,抱头大哭,痛不欲生。孟子并不作过多的批评责难,而是因势利导,循循善诱,鼓励他加强修养,把丧失的善性寻回来。孟子说:“……以大麦为喻,播种而耪之,倘其土地相同,播种时节相仿,便会蓬勃生长,夏至时成熟。虽有不同,则是因土地肥瘠、雨露多少、人工勤惰不同。故凡同类者,无不大体相似,何独至于人类便怀疑了呢?圣人乃我之同类者。故龙子曰:‘不看足而编草鞋,我知其不会编成草筐。’草鞋之相近,是因天下之足大致相同。口之于味,有同嗜也,易牙早就摸准了这一嗜好。倘口之于味,人各不同,且犹犬马之与人类一样本质不同,那么,天下之人何以皆追求易牙之口味呢?一提到味,天下皆期盼有似易牙,足见天下人的味觉相似。耳朵亦是如此,一提到声音,天下皆希冀有似师旷,足见天下人之听觉相似。眼睛亦如此,一讲到子都,天下人无不赞其美丽。不以子都为美,乃有眼无珠者。由此可见,口之于味也,有同嗜;耳之于声也,有同听;日之于色也,有同美。谈到心,何独就无相似之处呢?心之相同之处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早就懂得了人们内心相同之理义,故理义之悦我心,犹美味之悦我口也。”
孟子将曹嵩留在身边,每日苦口婆心地谆谆教导,且使其广泛接触孟门弟子,耳濡目染,两月之后,曹嵩的心态、意趣、思想境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质的飞跃——失去的善性又找回来了。
孟子将曹将军请来书院,向他报告了曹嵩的转变情况,并建议他将儿子带走,改变生活环境。孟子说:“舜之居深山时,在家与木石同居,出门惟见鹿豕,无异于山中之野人。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便采用推行之,其力犹决堤之江河,势不可挡。将军把公子带在身边,每日进善言,观善行,前程将不可限量!”
曹将军在书院里住了一夜,与孟子倾膝倾肠,千恩万谢。
从此,孟子办学,又多了一个资金来源。
第二天一早,孟子送曹父子登程,彼此难分难舍。送君千里,总有一别,孟子驻足,目送曹氏父子离去。突然,曹嵩折身返回,一头扑于思师的怀抱,泪如瀑流……
孟子于子思书院教学直教至四十二岁,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他默默地耕耘着,用知识的甘露滋润着众多英才的心田,使他们不断地发育成长;用儒家思想的热血浇灌着这满园的奇花异卉,使他们望日迎风,迅速成材。他像一个摆渡的艄公,把茫然而来的青年,渡至仁义的彼岸,他像一个勇敢的骑士,策马驰骋,在迅速扩大儒家思想的领域和阵地;他像一个手持火种的天使,在不断地点亮一盏盏心灵上的明灯,点亮一盏灯便驱逐一片黑暗,照亮一片天地。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天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秦用商鞅进行变法,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用孙膑、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苏秦、张仪纵横天下,拨弄是非,天下无不以攻伐为贤……孟子反对上述这些人的思想观点、政治措施和军事行动,在孟子的心目中,他们根本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和大丈夫,而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达些人越显赫,越荣耀,越需要自己挺身而出,与之抗衡,拯救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天下万民。他坚信,天下哪怕只要有一个圣君明王能接受他的“仁政”思想,整个天下便可运于掌握之中,人民便会安居乐业。为了实现这一崇高理想,必须出仕为官,手中无权,怎么能够推行仁政呢?商鞅倘不掌握大良造(相国兼将军)的权柄,怎么能够在秦推行新法呢?想到这里,孟子颇有失落之感,仿怫自己是久落平壤的猛虎,久困沙滩的蛟龙。孟子并非现在才意识到出仕和掌权的重要,而是在鲁学习有成,自鲁返邹之前便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只是苦于没有时机。
时机终于盼来了。齐威王十年,孟子四十三岁,齐威王子首都临淄成立稷下学宫,招天下文学游说之士。实际上是齐威王成立的一个智囊团,为其出谋划策,以便富国强兵,霸诸侯,王天下。孟子决定游齐一展抱负,而且怀着必胜的信心。
孟子素来以孔子嫡传自居,经过这十多年的教学实践活动,自信不仅精通儒家学说,而且有所建树和发展。重要的是,如今的孟子,不仅在邹,而且在整个中原各国,均享有贤名盛誉,不断有人前来访问,邀其出国一游,齐国就曾多次有达官贵人来邀。据此,他自信有这个资格和条件。
促使孟子游齐的另一个决定性的条件是对齐威王的信赖。在他的心目中,齐威王是个有为之君,必爱有识之士,必宠忠贞之臣。
齐威王原系一酒色之徒,初执政时,日事酒色,听音乐,不修国政,内忧外患,交相侵扰。单以外患而言,诸侯并伐一一威王元年,三晋因齐丧而伐灵丘;威王六年,鲁伐齐,入阳关,晋伐齐,至博陵;威王七年,卫伐齐,取薛陵;威王九年,赵伐齐,取甄。刀光剑影,尸横血淌,地失亲辱,使齐威王觉悟猛醒,他开始振作精神,欲选拔贤才,励精图治。
忽一日,有一士人叩门求见,自称姓邹名忌,本国人,知琴,听说大王颇好音乐,特来求见。威王召见了邹忌,赐给他一个坐位,使左右置几于其前,进琴于几上,邹忌抚琴而不弹。齐威王问曰:“闻先生善琴,寡人愿闻至音。今抚弦而不弹,莫非是琴不佳吗?抑或寡人待先生有不周之处?”
邹忌舍琴,认真严肃地说道:“臣所知者,琴理也,像那丝桐之声,乐工之事,臣虽知之,不足以辱大王之听也。”
威王问道:“琴理如何,可说与寡人一听吗?”
邹忌答道:“琴者,禁也。以之禁止淫邪,使归于正。昔伏羲做琴,长三尺六寸六分,像三百六十六日;广六寸,像六合;前宽后窄,像尊卑;上圆下方,法天地;五弦,像五行。大弦为君,小弦为臣。其声以缓急为清浊,浊者宽而不弛,君道也;清者廉而不乱,臣道也。五弦依次为宫、商、角、徵、羽。文王、武王各加一弦,文弦为少宫,武弦为少商,以合君臣之恩。君臣相得,正令和谐。治国之道,不过如此。”
“说得好!”威王拍案叫绝,“先生既知琴理,必善琴技,愿先生试弹一曲!”
邹忌说:“臣以琴为事,则审于为琴,大王以国为事,难道不审于为国吗?今大王抚国而不治,何异子臣之抚琴而不弹呢?臣抚琴而不弹,只难悦大王之心;大王抚国而不治,却难畅万民之意!……”
威王愕然说道:“先生以琴谏寡人,寡人定听先生之命!”
威王留邹忌于右室。第二天,沐浴后召见邹忌,与之谈论国事。邹忌劝威王节饮远色,核名实,别忠佞,息民教战,经营霸王之业。威王听了,喜出望外,封邹忌为成侯而拜相印。
有一段时间,朝中大夫无不极口称誉阿大夫之贤,诋毁即墨大夫之恶。齐威王并不轻信文武臣僚的纷纷议论,先派心腹分赴两地考察,返朝后从实回报,倘有虚浮不实之辞,必严加惩治!控制情况以后,威王降旨召即墨与阿大夫入朝。即墨大夫先到,朝见威王,并无多少言语,左右无不惊讶。不久,阿大夫亦到,朝见威王,慷慨陈辞,洋洋自得。威王大集群臣,欲行赏罚。左右私心揣度,都认为阿大夫必有重赏,即墨大夫祸必及身。众文武朝见已毕,威王召即墨大夫上朝,说道:“自汝宰即墨以来,毁言日至。吾使人视即墨,田野开辟,人民富饶,官无留事,东方以宁。汝专意治邑,不肯媚吾左右,故蒙毁言。子诚贤令!”于是加封万家之邑。
威王又召阿大夫上朝,说道:“自汝守阿,溢美之辞,不绝于耳。吾使人视阿,田野荒芜,人民冻馁。昔日赵兵近境,汝不往救,但以厚币重金贿吾左右,以求美誉。守之不肖,无过于汝!”
阿大夫顿首谢罪,愿改过。威王不听,呼左右准备鼎镬。须臾,火猛汤沸,力士缚阿大夫投于鼎内烹之。
威王复召平日誉阿大夫毁即墨者数十人,斥责道:“汝在寡人左右,寡人以耳目寄汝,竟私受贿赂,颠倒是非,以欺寡人。有臣如此,要他何用!……”
众臣长跪于地,泣拜哀求。威王择平时尤为亲信者十余人,次第烹之,满朝文武,无不悚惧觳觫(húsù)。
一次,齐威王与魏惠王打猎,惠王问齐国有何珍宝,威王回答说没有。他很诧异,说道:“敝国既小且穷,尚有十枚珍珠,其径寸像,光泽可照前后十二辆车。齐,东方之大国,岂能无镇国之宝!”
威王笑了笑说道:“大王以明珠为镇国之宝,寡人以贤才为镇国之宝。朕之大臣木云子守南城(今山东费城西南),楚则不敢入侵,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齐;盼(bān)子守高唐(今山东禹城西南),赵人则不敢东入黄河捕鱼;黔夫镇守徐州(山东济水以东),政治清明,赵、燕之民纷纷迁来居者七千余户;使种首为司寇,齐则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寡人这些镇国瑰宝光照千里,岂止照亮前后十二辆车!”
溪水在山谷中流淌,跳着高,打着滚,撒着欢,唱着歌。雄鹰在蓝天翱翔,或盘旋,或搏击,或停留,或俯冲。将军带队出征,马蹄嗒嗒,车轮滚滚,雄姿赳赳,歌声阵阵。姑娘出嫁,花轿颤颤悠悠,环巩叮叮当当,桃面羞羞答答,芳心甜甜蜜蜜。公元前347年秋,孟子带领他的弟子们奔向齐都临淄,踏上了他那周游列国的旅途,开始了他那艰难坎坷的征程。
齐国南有泰山,东有琅玡(山名,在今山东省诸城市东南),西有清河,北有渤海,被称为四塞之国。
齐是东方第一大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物阜粮丰,绵长的海岸线可谓得天独厚,为其提供了渔盐之利。
齐都临淄,街道宽阔整齐,店铺林立高耸,店内陈列,琳琅满目,耀眼生辉,街头摊贩相衔如龙,叫买叫卖似潮。人烟稠密,是临淄的突出特征。大街小巷,无不人多如蚁,车轮相互碰撞,人人摩肩接踵,衣襟相连可成帷幕,同时举袖能遮蓝天,挥洒热汗则细雨漾潆。这些人俱都殷实而富,志高而扬。家家吹竽鼓瑟,户户击筑弹琴,处处斗鸡走狗,比比六博踢球……
孟子师徒一行数十人下榻于稷下学宫,并长时期居住生活在这里。这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聚集在这里的多是各国着名的学者,他们都像孟子一样,来这里非为谋食求生,而为行道治世。生活在这里的学者一律称作稷下先生,食大夫之禄,其中称着于世的有邹衍、淳于髡(kūn)、慎到、环渊、田骈、荀况、邹爽(shì)、宋、尹文等。当然,这些稷下先生并非是同时聚于稷下学宫。
宋骈或作宋牼(kēng)、宋荣,主张对己要克制情欲,对人要宽恕,遇到人欺侮要忍受,不和人争斗。他自己很刻苦节俭,到处奔走,“上说下教”,目的在“禁攻寝(息)兵”而“救世”。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天下太平,人民活命。尹文,齐国人,学说与宋骈相同,主张对侮辱容忍,反对战争。
苟况十五岁到稷下游学,曾南游楚国,襄王时又回到了稷下,在人性问题上,他是“性恶”论的代表,与孟子针锋相对。
慎到,赵国人,在稷下与田骈齐名。他一方面主张圣贤不足以羡慕,只有势位才足以制人;另一方面又主张忘却自己本身,任着自然转化,放弃智慧,不讲是非,自处于后而不争先,随波逐流才能终身没有名誉,也无罪过。他的学说介于道、法之间,着有《慎子》四十一篇。
田骈,齐国人,善于辩论,有“天口骈”之美称。他的学说主要是一个“齐”字,就是把天地万物,人的生死和事理的是非等量齐观。
兄说,宋国人,名家,他的“白马非马”之论在稷下学宫曾说服了许多学者。
接予,齐人。环渊,楚人。二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各有着述。邹爽,齐人,采邹衍之术以纪文。
淳于髡,东夷莱子国(今山东省龙口市境内)人,为齐国赘婿,齐威王当政时期着名的谏臣、学者和外交家。他虽高不足七尺,其貌不扬,但却博闻强记,滑稽多辩,善说隐语,在谈笑讽喻中施展政治主张。
滑稽多辩,善说隐语,是淳于髡的最大特点,试举孟子游齐前发生的三件事。
齐威王当政之初,终日沉湎酒色,不理国政,左右无敢谏者。淳于髡奋勇入朝,陈说国家大事。他针对威王喜听隐语的特点说道:“国中有大鸟,止子王之庭,三年不飞又不鸣,王知此鸟为何名?”
威王答道:“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于此同时,邹忌以琴理谏威王,于是威王振作精神,整饬吏治,加强国防,收复失地,齐国国势日强。
淳于髡见邹忌唾手而得相印,心中不服,往见邹忌,直入踞上坐,颇有傲慢之色,问道:“髡有愚志,愿陈于相国之前,不知可否?”
“先生请讲!”邹忌的态度恭敬而诚恳。
“子不离母,妇不离夫。”
“谨受先生之教,忌不敢远离君侧。”
“棘木为轴,涂以猪脂,虽轴至滑,投于方孔则轮不能运转。”
“谨听先生教诲,忌不敢不顺人情。”
“弓干虽胶,有时而解;众流赴海,自然而合。”
“谨受教,忌不敢不亲附于万民。”
“狐裘虽破,不可补以黄狗之皮。”
“谨受教,选择贤者,忌毋杂不肖于其间。”
“辐毂不较分寸,不能成车;琴瑟不较缓急,不能成律。”
“忌牢记先生教诲,定修法律而督奸吏。”
到这时,淳于髡的不服与傲气烟消雾散了,他五示隐语,相国悉解其意,随口而应,对答如流,确是大才!他自愧不如。
一次齐威王大宴群臣,淳于髡借机讽谏。齐威王问他:“爱卿酒量如何,一次能饮几杯?”
淳于髡答道:“于威严之王公面前饮酒,臣时刻不敢忘法纪,每每饮一杯便醉。于长辈面前,需十分拘礼,至多不过两杯。倘好友重逢,五杯六杯下肚亦无醉意。若女色当前,胡作非为,十杯八杯均无关紧要。”正说得绘声绘色的时候,淳于髡突然话锋一转,劝谏威王道:“凡事需有分寸,酒极则乱,乱极则悲,万事尽然!……”
闻听此言,威王肃然猛醒,从此罢除了长夜之饮。
齐威王是个有作为的明君,他勇于改过,大胆进取,知人善任,赏罚分明,虚心纳谏,因而短时间内便收复了失地,巩固了国防,使齐国昂然挺立于东方。特别是他思贤若渴,将俊杰贤才视为光照千里的镇国之宝。孟子学富五车,有安邦定国平天下的雄才伟略。按理说,威王与孟子的相见,应该是磁石吸铁,胶漆相合,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主要是两个人的观点、主张、目的不同,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
毫无疑问,齐威王对孟子的学说早就了如指掌,他认为儒家思想确也很有道理,甚至十分精美,作为一种学说,一门学问进行研究,很有必要,但却不能用它来治国,因为它不实用,至少是现在不实用,将来也许有着不朽的价值,然而远水难救近火。像尊重孔子一样,齐威王十分尊重孟子,因为他学识渊博,有教养,颇有贤名。因此,威王对孟子的态度和接待既热情又恭敬,对他的仁政主张却冷漠,毫不热衷。
是呀,两个人的思想距离太大了,大有南辕北辙之势,如何能谈得拢呢?孟子注重民生,提出了“民贵君轻”的思想,这是无论哪一个国君也难以接受的,齐威王自然也不会例外。草民之徒,群氓之辈,怎么会重于君呢?这岂不是天地颠倒,日月混淆吗?基于这一重民尊民保民思想,孟子反对兼并战争,因为争城夺地之战,杀人盈城漫野,害得百姓妻离子散,实在是太残酷了。而这时的齐威王正在厉兵秣马,一心要称霸诸侯。要打仗就得有将士,有战车和武器,有衣食和军饷,孟子主张取于民有制,这个不征,那个少收,但这战争的消耗、开资从何而来呢?使民有恒产,从而富民、教民,孟子的这一主张也许是正确的,但齐国的土地有限,多给了农民、地主和贵族怎么办?齐威王正在扩军备战,哪里会有心思和精力去进行这土地制度的改革呢?只有“尊贤使能,俊杰在位”,两个人的观点是吻合的,但何为俊杰?贤能的标准是什么?看法又有分歧……正因为如此,初到齐的一段时间里,孟子几乎是天天向威王进谏,他能言善辩,关于仁政思想的每一条主张,无不述之合情,言之成理,但却终未改变威王的观点,使其接受仁政思想。与其说是孟子难改变威王的观点,不如说是难以改变战国纷争的天下时势!……
稷下先生们的居住条件是很阔绰的,每人一处宅第,或四达,或五达,或六达,高门大屋,尊宠备至。孟子因带有许多门生,又得威王的特别关照,所居优于他人。因不得威王赏识重用,交游之外无所事事,便每日在学宫内给弟子们讲学。四十三岁至六十七岁的孟子,实际上是将书院从邹迁到了齐,在继续着他的教育生涯。
孟子力谏,欲改变威王的观点,威王亦竭力争取孟子,使其成为佐己称霸的谋臣。因为,太阳无论照到哪里都是光明的,金子无论放到哪里都是闪光的,好钢无论打制什么兵刃都是锋利的。一天,淳于髡受威王之托来访,孟子热情接待,让于客室,分宾主坐定。寒暄之后,淳于髡说:“儒家拘礼,主张男女授受不亲,但不知嫂嫂坠于水中,濒于灭顶之灾,弟见之,是援之以手,抑或袖手而旁观呢?”
孟子反驳说:“见嫂溺之于水而不救,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常礼也;嫂嫂溺之于水,弟援之以手,乃变通之法。”淳于髡说:“既然如此,如今天下之民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在死亡线上挣扎,夫子何不援之以手,救其出苦海呢?”
淳于髡用的是他的故伎,先设喻,用隐语,然后话锋陡转,出其不意,对方猝不及防,每每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今天他的这一着却失灵了,因为他的谈话对象是孟子,一个机敏的舌辩之士。
孟子冷冷一笑,反驳道:“嫂嫂溺之于水,援之以手,天下之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则需援之以道,莫非先生欲让我以手援救天下苦难之民吗?……”
“这个……”淳于髡无言以对了,他知道威王不肯接受孟子的仁政之道,这好比横加阻挠他拯救天下之民。谈话形成了僵局,二人不欢而散。这一年,孟子四十六岁。孟子闲暇无事,遍访齐国名士,广泛跟各界人士接触,宣传其仁政思想。坻(chí)蛙是齐威王的至亲心腹,在灵丘为邑宰。灵丘是齐的西北边邑,军事要塞。坻蛙对孟子的仁政思想有着浓厚的兴趣,并于自己的治下试行其中某些简单易行的内容,颇具神效,于是他便辞去了灵丘县令之职,到朝中去做办案的士师。因为士师之职跟威王接触较频,便于向威王进谏,使其接受孟子的仁政思想。几个月过去了,坻蛙终也无进谏威王之机,事情毫无进展。也是孟子行道心切,竟对坻蛙颇为不满,批评指责了他。
蚳蛙抓紧向威王进谏,威王不仅不纳,反而十分反感,坻蛙便辞职而去。
消息传开,齐国有人讥讽孟子道:“孟轲为坻娃考虑得颇为周到,但不知他如何为自己着想……”
这话的意思是:你孟轲为行仁政之道,害得虫f£娃进谏不成,辞官而去;你自己屡屡进谏,威王始终不肯采纳,为何还赖在临淄不走,而不从速离去呢?
公都子将所听到的这些话告诉了孟子,孟子说:“我非厚颜无耻,而是行事有据。有固定官守者,倘无法尽其责,则应辞官而去;有进言之责者,倘进言不听,计不从,亦应辞职而去。而我,既无官守,又无言责,进退之行,岂不绰绰然而有回旋之余地吗?”
孟子来齐之后,交游最频,感情最深的要算是匡章。匡章出身于齐之将军世家,自其父以上,数代有功于齐。匡章本人,身高丈余,头大若斗,肩宽似垣,虎背熊腰,一双鞋便是两只小船。他站在那里像一座铁塔,有拔山举鼎之力,万夫不挡之勇。然而众口铄金,凭着匡章这样一副山峰似的骨架,却被一个“不孝”的罪名压垮,亲戚远之,朋友离之,邻里以白眼视之。最使匡章痛苦的,还是空有一腔爱国情,报国志,因不得威王信任和重用而不能建功立业。尽管他世袭父职,食将军之禄,不仅不愁吃穿,而且有条件花天酒地地放荡不羁,但堂堂将门之后,难道就这样混世苟生吗?孟子超尘脱俗,主动与匡章交游,匡章感激涕零。休看这貌似水火的两个人物,但却合得拢,谈得来,以天下为己任,不遇明君,生不得志,是二人逐成手足的思想基础。他们每聚一处便开怀畅饮,促膝倾肠,天下、国家、人生、现实、未来、仁政、兵法、使命等等,无所不谈,无所不议。匡章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的知识面很广,对什么都兴致很浓,堪称是多才多艺。当然,其精通的程度,只配做孟子的学生。匡章也每每以弟子的身分虚心向孟子求教。例如,他那使枪弄棒的粗手大脚,竟也能够弹奏乐器,一次,二人乘着酒兴,一个吹笙,一个吹箫,连奏数曲之后,匡章又向孟子请教这笙箫的理论。孟子说:“笙者,生也,女娲氏所做,义取发生,律应太簇。箫者,肃也,伏羲氏所作,义取肃清,律应钟吕。”
“昔伏羲氏编竹为箫,其形参差,以像凤翼;其声和美,以像风鸣。大者谓之‘雅箫’,编二十三管,长一尺四寸;小者谓之‘颂箫’,编十六管,长一尺二寸。总谓之箫,其无底者谓之‘洞箫’。其后黄帝使伶伦伐竹于昆溪,制为笛,横七孔,吹之亦像凤鸣,其形甚简。后人厌箫管之烦,专用一管而竖吹之。又以长者名箫,短者名管。今之箫,非古之箫矣。箫制虽减,其声不变,作者以像凤鸣,凤乃百鸟之王,故皆闻凤声而翔集也。昔舜作箫《韶》之乐,凤凰应声而来仪。”
如今的孟子,已是儒家学说的着名学者了,他是曾子的嫡传——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司徒牛,司徒牛传孟子。儒家的这一派被称为思孟学派,他的特点便是突出孔子的孝道思想,曾子曾作《孝经》。既然如此,孟子与之交游的匡章怎么会是不孝之徒呢?人们基于对孟子的崇敬和信赖,渐渐在改变对匡章的看法。
一日,公都子问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夫子与之交游甚密,情同手足,不怕其玷污夫子的声誉吗?”
“你可知为何通国皆称匡章不孝吗?”孟子问。
公都子答道:“匡章言父之过,其父不听,逐之出,父子遂不得见。”
孟子说:“世俗之所谓不孝者有五:四肢懒惰,不管父母之奉养,一不孝也;赌博嗜酒,不顾父母之奉养,二不孝也;好钱财,偏袒妻室儿女,不顾父母之奉养,三不孝也;放纵耳目之欲,父母因此而受辱,四不孝也;逞勇好斗,危及父母,五不孝也。在这五项之中,章子有一项吗?章子之母启得罪其父,其父杀之,埋于床铺之下,章子责其父不善,因此父子关系僵化,遂不得相见。以善相责,乃朋友相处之道;父子间以善相责,必伤感情。章子难道就不想有夫妻、母子间的团聚吗?因得罪其父,不能与之亲近,便将妻室逐出,把儿子驱至远方,终身不要其养,以此来赎责父不善之罪。这便是章子的为人,称章子不孝,吾不知天下何处还有孝子在!……”
世俗之人,人云亦云者居多,道听途说者居多,捕风捉影者居多,有几个能追根究底,问其所以然呢?然而人言可畏,就是这些流言蜚语毁了匡章的半生,害得他有志难申,报国无门,英雄无用武之地。孟子的实际行动为匡章昭雪了不白之冤,这番精辟的议论又春风似的吹遍了齐国的每一个角落,春风化雨,淅淅沥沥的春雨洗净了匡章身上那“不孝”的污垢。
公元前335年,这一年孟子五十五岁,秦以甘茂为帅,假道韩、魏以攻齐,齐廷发生了遣将之争。孟子前往廷谏,借机为匡章恢复名誉。孟子能言善辩,长于取譬,开言吐语,无不头头是道。也是形势危急,秦师已取韩之宜阳,威王便纳孟子之谏,委匡章为将,率师西去应敌抗秦。临行之前,威王勉励匡章说:“将军倘能战胜强秦,全兵而还,寡人必更葬将军之母。”
匡章回答说:“臣非不能更葬先母也,臣之母启得罪臣之父,臣之父不教而杀。不得父之教而更葬母,是欺死父也,故不敢妄为。”
两军对峙,匡章见敌强我弱,力量相差悬殊,与之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一方面假意与秦媾和,使者往来其间,拖延时间;另一方面急令部分将士改换服饰徽章,杂于秦军之中。一切准备妥当,媾和不成,两军交战,杂于秦军的齐国将士里应外合,秦军失利,节节败退。突然有一军官高喊:“不好啦,齐之援兵到了,快逃跑吧,逃晚了,命将休矣!……”于是这位军官带领本队兵马拼命地溃逃。一队先逃,余者自不肯恋战,整个秦师,呼啦啦,决堤的洪水般的向着一个峡谷涌去。峡谷愈来愈窄,直至连一辆战车也难通过,车相撞,马踏人,一声呐喊,杂于秦军的齐国将士扎起了白头巾,一同掩杀秦军。埋伏于高峡和密林中的齐军则万箭齐发,秦军伤亡大半,余者放一条生路令其逃命。
匡章大获全胜,凯旋而还,齐国上下,无不震动。
匡章抗秦获胜,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孟子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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