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儿子在迅速成长,孟母心中自然是心花怒放。她在这甜如蜜、滋似油、喜若醉的同时,心灵深处也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与不安,她在担忧,长此以往,儿子必将荒废学业,且会滋长骄傲自满情绪。她除了给儿子讲解谦受益、满招损的道理,教育儿子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外,还请公孙玺与学宫联系,尽量节制孟轲的社交活动。她命轲儿去峄山览胜景,泰山观日出,踏着孔夫子的足迹攀登、前进。归来之后,孟母问道:“孔子登山,有何发现?”
孟轲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多么绝妙的回答呀,既是登山的真实写照,更包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孟母脸上绽开了一朵玫瑰花。
正是这次登山的启示,使孟轲萌生了赴鲁游学的念头,而且是那样的迫切,那样的强烈。
苍鹰只有在蓝天上翱翔,才能练就敏锐的眼睛和强劲的翅膀;蛟龙只有在沧海中遨游,才能够喷云吐雾,兴风作浪;猛虎只有在山林中长啸,才能够震山岩,慑群兽;人只有到社会的风风雨雨中去闯荡,才能增见识,长才干。这时候,孟轲的思想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天资聪颖,幼承母教,不敢有所怠忽,日夜勤奋,学习研究儒术之道。八岁入学宫,深得老师们的钟爱,每每个别栽培加工,常“吃小灶”,到这时已经深通“六艺”,尤长于《诗》、《书》和((论语》了。社会上,游学风气很盛,每一个有志气、有抱负的青年,无不向往“布衣卿相”的荣耀;而想达到这一目标,就得充实知识,训练思考和表达能力。为了能够亲眼见到自己所崇拜的思想家,接受高度的文化熏陶,青年们纷纷离开家乡,到遥远的国度去追求真知卓识。这种社会风气使得斗志昂扬的孟轲深怀憧憬,希望能到鲁国去一游,真正浸染在儒家的文化空气中。孟轲游学,为什么一定要去鲁国呢?道理很简单,因为“周礼尽在鲁矣”,此其一也;其二,鲁国是儒家的发祥地,那里还一直保存着孔子的遗风,孔子学派的讲学团体还在那儿,这怎么能不叫年轻的孟轲深切地渴望呢?另一方面,孟轲自读书以来,一直是谨守着古人的遗教,除了研习古人的礼仪、音乐外,就是研读“六艺”,这对年轻、聪颖而求知欲望特别强烈的孟轲来说,似乎感到有些沉闷而厌倦了。时代的巨轮在不停地前进,社会已经有了很大变迁,这种一味泥古而不思创见的学习内容和方法,使他有一种窒息和束缚感,他很想到外边去散散心,使自己轻松一下。这二者比较起来,当然前者是主要的,后者不过是茫茫湖面上的一朵小小的浪花而已。
孟轲征得母亲的同意,在颜崇义和公孙玺的支持下,踏上了赴鲁游学之路,公孙玺还派一辆马车送行,并修书一封给雄健南将军,求他予以关照。
孟轲舍马车不乘,安步当车,一路赏风光,观习俗,悠然自得,不足五十里的路程,三个多时辰便来到了沂水河畔,望见了曲阜城墙。
过了邹鲁界碑,孟轲就不再观赏山光水色了,而是把注意力全集中到了鲁国的风土人情上,他认真观察路上逢到的每一个人,分析所发生的每一件事,试图从中悟出某些道理。
大路上,一位须发霜染的老者背负着一只口袋,口袋里大约装的是米,沉甸甸的样子。老者一手拄拐杖,一手拽口袋,腰弯得像一张弓,步履维艰,一步挪不上二指,且一步一呻吟。后边走来了位英俊少年,他衣着入时,风度翩翩,见了老者,深施一礼,说道:“老丈辛苦了,让晚生代为负米而前吧!”
老者唏嘘再三,不知该说些怎样的感激话。少年不容老丈分说,接过米袋,搀扶着老丈蹒跚前行。
一位大腹便便的孕妇,右手抱着一个约三两岁的孩子,左手提拎着一个蓝花包裹,一步三歇地走着,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位新媳妇走来,二话没说,接过她怀里的孩子,伴她姗姗前进。
三岔路口,一位外乡人在问路,他向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喊道:“喂,到夏村去怎么走?”那位妇女正弯腰割野菜,听到喊声,不情愿地直起身来,瞪了那个粗俗的青年一眼,然后用手指道:“走东北边那一条。”
“还有多远?”粗俗的外乡人追问道。
“三千六百丈。”中年妇女随口答道。
“怎么?”那个探路者一愣,“你们鲁国人不论里吗?”
“论礼?”中年妇女又瞪了那个探路的青年一眼,并且冷冷一笑,“论礼,你首先应该尊称我一声‘大娘’,然后才能开口问路。”
外乡青年没有反驳,羞红了脸,低垂了头,他认识到“不论礼”的是自己,而不是鲁国人。
沂河岸边,一位童颜鹤发的老者在凭古松而观澜。沂河正在涨水,南岸到北岸,茫茫荡荡,河水怒吼着,咆哮着,在河床内横冲直撞,波澜滔天,似一群群下山的猛兽。突然,冒冒失失地闯过来一个青年,此人鬼头鬼脑,贼眉鼠眼,满嘴油腔滑调,见了凭松老人,既不施礼,也不问安,而是滑稽地一笑,做了个鬼脸,然后口若含冰似的含含混混地问:“捞鲅鱼,过河怎么走水浅?”
他欺老者耳聋,有意将“老大爷”说成了“捞鲅鱼”,以卖弄自己的聪明,其实这正暴露了他的浅薄和欠礼教。
凭松老人本已听得真切,但他故作耳聋,举起右手,放在耳轮之外,以提高听力,然后高声问道:“你说什么?”
“捞鲅鱼,从哪儿过河水浅?”贼眉鼠眼的青年亦提高了嗓门,几乎是在喊叫。
“噢,要过河呀。”老人恍然大悟似的说,“从那儿,直奔对岸那棵大柳树。”老人极负责任地给他指路。
鬼头鬼脑的青年并不致谢,挽起裤角下了水,走了不到三五步,咕咚一声,水没顶了。这是一只旱鸭子,在水中乱扑棱,一个劲地高喊“救命”,眨眼工夫,便被洪水冲出一丈多远。“来人呀!”老人高喝一声。
三五个青年闻声从树林中跑了过来,齐声问道:“祖父有何吩咐?”
老人用手一指那水中挣扎的人影说:“快下水去救人!”
青年们奉命跳下河去,游向水中的呼救者,从三面包抄过去……
鬼头鬼脑的青年被救上了堤岸,浑身淋湿,就像一只落汤鸡;腹肚鼓胀,像个临产的孕妇;张着大嘴苟延残喘,似一头脂满肉肥的猪。老人指挥着孙子们七手八脚地将其腹中的黄水倒出,渐渐的,他复苏了生命,半个时辰后便恢复了正常。老人哈哈地笑着说:“后生,你吃苦了。今日之事,有何感想?”
这个鬼头鬼脑的青年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愤愤地指着老者说:“你们鲁国人真坏,我问你从哪儿过河水浅,你却指给我一个最深的地方。若不是这众位兄弟舍身相救,我早就到东海里喂鳖去了。”
孙子们见他竟敢辱骂爷爷,辱骂鲁国人,訇的一声围了上去,伸手捋胳膊的欲以武力教训他一顿。
“休得无礼!”老人一扬手,制止了孙子们的鲁莽行为。
“我来问你,”老人和颜悦色地说,“你不是要捞鲅鱼吗?水浅之处,岂能有鲅鱼存在?……”
“这个……”落水青年如梦初醒,他明白了一切。
老人借机又对他进行了一番礼仪教育,像教育自己的孙子们一样,向他耐心地讲解了立身做人之本。青年深受教育,千恩万谢之后,恋恋不舍地离去。
一路上的耳闻目睹,更坚定了孟轲的信念——鲁国不愧是孔子的故乡、儒家的发祥地、文明礼仪之邦,民无不知礼。
有公孙外公的介绍,有雄将军的关照,孟轲在鲁国的活动方便得多了,他可以随处参观、游览、访问、借阅,参与上上下下各种群众性的礼仪活动。
曲阜是鲁国的首都,东西长七华里,南北宽五华里多。城里周公庙、鲁桓公太庙一带殿堂嵯峨,飞檐斗拱,规模宏大,气势壮阔,金碧辉煌,是鲁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城西北部、东北部是平民居住的地方,也是繁华的闹市区。
孟轲来到曲阜,在雄将军的帮助下,安顿下的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去游览观光。他先后游览了尼山、少昊岭、颜母庄、周公庙、鲁桓公太庙、杏坛等名胜,凭吊先贤古圣,陶冶自己的心灵与性情。
游览之后是求师访友,这是一项艰难复杂而又细致的活动,不仅需要谦虚谨慎,不耻下问,而且还得低三下四,仰人鼻息,甚至死皮赖脸。经过近半年的走街串巷,登堂入室地寻访,孟轲对儒家思想及其派系,基本上了如指掌。
公元前479年,即约在孟轲出生前的一个世纪,孔子去世。孔子在生前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讲学集体,尤其是在孔子访问列国之后,许多别国的人也都慕名而来,拜师入门,聚拢在孔子周围,听孔子讲学。孔子去世以后,葬于曲阜城北的泗水岸边,弟子们为了感戴这位伟大的老师的教诲,大都服丧三年,三年孝满之后,又哭泣尽哀,然后相别而去。独有子贡一人留下,在夫子的墓旁筑了一幢草庐茅舍,继续守丧三年。有些弟子和鲁国人因追念孔子,把家搬到孔子墓旁住下的约有一百多户,于是这里被称为“孔里”。孔子生前的处所,仍依照原来的样子,把孔子的衣冠、车舆、礼器、书籍等遗物陈列出来,后来又改成庙,供世人瞻仰。曾子就曾利用这个环境,招收了许多青年,从事于传道讲学的工作,于是这里便成了儒学的圣地。
孔子有一位弟子名叫有若,因他的相貌酷似孔子,弟子们出于怀念已故老师的心情,欲将有若奉之为师,但曾子坚决反对,他说:“此举断然不可。天地之问,有谁能与夫子相比呢?夫子犹日月,似清流,洁白而明亮,世上有谁能及夫子呢?”
三年、六年之后,孔门弟子有的继续留在鲁国,有的散游于诸侯,寻找实现理想的机会。他们中有的成为诸侯的师傅卿相,有的成为巨商大贾,最有名的要算是子夏和子贡,更多的则是默默地从事传道的教育工作,孔子的思想就是这样传播开来。
孔子说,子贡有经商的才能,他不愿做官,受不了束缚,喜欢自己经营生意,而且每次预测市场行情都很准确。子贡就凭着这一才能,经商致富,在诸侯间往来,许多诸侯都和他有交情,据说还当过卫国的卿相,可以想见他的声望与得意。
和子贡不同类型的是原宪。孔子死后,原宪隐居于偏僻的乡间,住的茅屋简陋不堪,然而他却不在意,只求修养自己的德行。一天,大富商子贡想起这位老同学,就驾着豪华的马车,后边跟着一群衣冠楚楚的仆从,声势浩荡地来到原宪隐居的地方。由于山路崎岖狭隘,大型马车通不过去,子贡只好下车步行。原宪闻讯,穿着破旧的衣服站在门口迎接,大概因为营养不良,他脸色憔悴苍白。子贡见状问道:“看师兄面黄肌瘦,莫不是身患重病吧?”
原宪微微一笑说:“当年孔夫子曾教导我们说:‘无财产者日贫,读书学道而不能实践者谓病。’难道师弟忘却了吗?”
子贡弄了个大红脸,会见不欢而散。
真正传孔子之道的弟子,首推子夏。子夏比孔子少四十四岁,孔子对他的期望很大,曾要求他“要成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
孔子死后,子夏回到西河教书传道,颇享盛誉。当时,魏文侯为了富国强兵,广招贤才,曾向子夏请教“五经”、“六艺”之学,执弟子礼,甚为恭敬。子夏学问渊博,特别是孔子学派所注重的《诗》、《易》、《礼》、《春秋》等都卓然成家,对儒家学说的传授与发扬功劳卓着,更重要的是,他把孔子的思想传播到魏国去了,被称为“传经”之儒。
孔子的另一个重要学生是被称为“传道”之儒的曾子,他在孔子去世后仍留在鲁国,继续孔子的讲学事业。
曾子特别强调“孝道”,对此孔子不仅给以称赞,还因之而作《孝经》(一说《孝经》为曾子所作)。一天,“曾子耘瓜,误断瓜苗,其父怒,举大杖以击其背。曾子仆地,休克有顷,复苏后欣然而起,谓其父曰:‘参不孝,惹父大动肝火,方才之杖责,未将父累坏吧?’说完退回自己房中,抚琴而歌,欲令其父闻之,知儿未因杖责损伤健康。”曾子的孝行,真是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曾子在临终病危的时候,把弟子们叫到床前,说道:“看看我的脚吧,看看我的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从今而后,吾知自己不必再小心翼翼了。”身体是父母给的,都得谨慎爱惜,更何况是在做人修养上,哪里能做出玷辱父母荣誉的事情呢?
曾子把他的思想学问传给了孔子的嫡孙孔仅(jí)。孔汲字子思,相传曾作《中庸》。这是儒家思想最重要的一个派系。
孟轲将走访、考察得来的资料进行了反复推敲,认真地分析与比较,发现同是孔子嫡传,惟曾子学派为儒家的正宗。曾子的学问不同于子夏、子游等人,他重视孔子学说中人类自学精神的忠恕诚信之德,而子夏、子游他们则着重于形式的礼仪以及实际的政务,因而孟轲决定学习曾子这一派系。然而,当孟轲游鲁时,不仅子思早已作古,连其子子上业已没世,只好拜子思的门人为师,受业于子思的门人。
主意既定,孟轲一方面与一批自称是子思门人的青年交游,彼此切磋琢磨,研讨儒道,学问在迅速长进;另一方面,他不满足于这种状况,因为那些“子思的门人”,实在是不配做他的老师,彼此间的知识、学问,各有千秋,说是“同学”,倒更恰如其分些,因此,他决心寻找那堪称师长的子思的门人。
可是,这位孟轲所欲寻找的师长在哪里呢?
孟轲的寻访是有目标、有对象的。当年子思门下有一位学生,名唤司徒牛,过目成诵,闻一知十,最能领会老师的意图。他品德高洁,犹如日月之明,令亲朋和同学景仰。天不作美,正当他参天白杨似的蒸蒸日上的时候,一场疾病摧残了他的健康,原本英俊标致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佝偻,脊背像小丘似的隆起,上身与下身成九十度躬弯,目不能见天。为了不被老师和同学嗤笑,病后他便隐遁不见了。有人说,他早已死去,也有人说,他尚在人世,似乎有谁曾在城外见过他。为了访寻司徒老师,孟轲改扮成一个乞丐,沿街乞讨,东门出,西门进,求人施舍。可是,访遍了整个曲阜城,也不见驼背老人的影子。
孟轲办事素来像一头犟牛,一头撞到南墙上,八个犍牛也甭想将它拉回来。他又像一枝离弦的箭,只会向前,不会回头;一个落水的秤砣,只会下沉,不会上浮。城里没有,他就到城外去寻,到四乡去访。
盛夏的中午,孟轲访师路经一片柳树林,饥渴难忍,便坐于一株枯柳下啃干粮。林深树密,枝叶繁茂,遮住了毒日的炙烤,孟轲仿佛安歇于厅堂卧室之中。但密林中一丝风不透,蒸笼一般,热得孟轲浑身淋湿,张着嘴喘气不迭。腹中饥饿,却无食欲,只想饮水。幸亏他随身带有水壶,才不致十分窘迫。树上的蝉在拼命地鼓噪,仿佛正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滔滔激流在澎湃,茫茫大海在涨潮;又似乎是将人送入了静谧的深夜,催人入睡。“多么矛盾的蝉噪,多么神秘的柳树林呀!……”孟轲这样想着,竟昏昏欲睡了。突然,一阵欢快的小曲随着蝉鸣声冲击着孟轲的耳鼓,待他睁眼看时,只见一位驼背老人一手持竹竿,一手提口袋,一乐三颠地朝这边走来。他边走边用竹竿粘那枝头上的鸣蝉,只要竹竿到处,便是一个,无一逃亡。老人将竹竿伸出去,收回来,那蝉便振着翅翼挣扎,嘎嘎地鸣叫着落入他的口袋。他粘得很准、很快,远远看去,仿佛是在不断低头拾取。看着驼背丈人捕蝉,孟轲不禁想起了四基山狩猎,公孙外公百发百中的神箭,百步穿杨的飘飘落叶,被射穿左眼的苍鹰,剃头师傅报复县令的飞刀,厨娘手中飞旋的单饼,这一切与佝偻捕蝉说明了同一个道理,即天下之技,一在于手熟,熟能生巧;二在于心专,用心专一则能通神。
佝偻丈人微笑着上下打量眼前这位相貌与穿着极不相称的青年。突然,他放声大笑起来,笑而不言,这笑声在宣布,他明白了一切。
孟轲眼前突然一亮,犹如漆黑的夏夜里一道耀眼的闪电,接着便是一声振聋发聩的炸雷。眼前这位驼背老人,不就是我日寻夜访的司徒老师吗?他正欲上前大礼参拜,刚一举步,却又犹豫了,传言司徒牛背似小丘,上下身成九十度弯躬,目不能见天,可是这位驼背丈人……看年龄是对的,传言未必属实可信,再说,当初佝偻得厉害,目不见天,后来病愈,渐渐恢复,也未可知。孟轲再次审视佝偻丈人,坚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于是迈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磕头至诚,说道:“司徒老师在上,受弟子孟轲一拜!”
这很出乎佝偻丈人的意料,弄得他很是懵懂。是呀,活到古稀之年,有谁称呼过自己是“老师”,更有谁这样磕头相拜呢?他趋步上前,躬身搀扶孟轲:“快快请起,折杀老朽了。老朽何德何能,敢当此大礼!……”
“司徒先生不答应收孟轲为徒,弟子便终生不起,直跪到死!”孟轲又来了他的拗劲。
“你认错人了。”佝偻丈人解释说,“老朽贱姓尹,名讳居牛,一生只会扑蝉,何以为师!莫非你要学捕蝉吗?”
“不,您就是司徒牛先生,子思门下的高足。轲虽不大,但绝对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孟轲跪述自己的家世,三岁丧父,慈母三迁,断机之喻,赴鲁游学,访寻司徒先生的经过……
当听说面前跪着的这位青年竟是鲁“三桓”之后时,司徒牛便已肃然起敬,待听完孟轲这番滔滔流水似的叙述,激动得热泪盈眶,承认自己便是司徒牛,答应收下孟轲这个弟子。
孟轲再拜而起,从篮子里拿出一只活着的大雁——这是他早已准备好的贽礼,表至死效忠之意,然后脱去褴褛的外衣,双手托着大雁,重新跪倒在司徒先生膝下,执拜师入门之礼。
师徒双双来到司徒先生家——三间茅舍,隐于深山密林之中,篱笆院墙,柴扉,院内饲有鸡鸭鹅,墙外是空地,种着五谷和瓜果菜蔬。司徒先生隐居于此,不与外界接触,无眷属,自食其力。除务农外,他还于夏秋两季林中捕蝉,制成中药,托人卖于城里药店。他虽生活并不富裕,却也不愁吃穿,倒也安闲自在。
孟轲在司徒先生家住了下来,先生捕蝉,弟子读书。司徒先生的教学,不同于学宫里的老师,不是先生讲,学生听,而是定期开列一些书目,让孟轲去城里借来阅读,他稍加点拨。孟轲有读不懂、领会不深的地方,提出来,师生一起探讨研究。
从此以后,孟轲便常来往于曲阜城与司徒先生隐居的山坳之间,但有一条,司徒牛的情况和孟轲拜司徒牛为师的消息,不得外泄,否则,司徒先生便赶孟轲下山。当然,聪明的孟轲变着法从颜崇义,公孙玺和雄健南那儿弄来了许多钱财资助老师,以使驼背老人生活得更富裕些,得以安度晚年。
由于雄将军鼎力相助,司徒先生所开列的书目,孟轲基本上可以在曲阜城借齐,毕竟“周礼尽在鲁矣”。
其中的《三坟》,这是伏羲、神农、黄帝的书;《五典》,这是少吴、颛顼、高辛、唐尧、虞舜的书;《八素》,这是关于八卦最早的书;《九丘》,这是关于九州土地、风气的书;晋之《乘》,楚之《祷杌》……这是各国的史书;记物的《诗》,记岁的《时》,谈民利害的《行》,卜吉凶的《卜》,记先王世系的《世》,议知百官事业的《令》,治国之善语的《语》,记前世成败的《故志》,记五帝的《训典》;历代的史书,如《夏书》、《商书》、《周书》等;记九数之义的《数》,记夏之四时的《夏时》,记殷商阴阳的《乾坤》、《图》和《法》;另外,还有关于天文、历法、医药、农桑、工业、民歌、神话等文献资料的各种图书,以及这些书的各种不同版本……至于被称为《六经))或《六艺》的《诗》、《书》、《礼》、《乐》、《易》、《春秋》更是不在话下,孔子的着作不仅能读到所有的版本,还能够看到有关孔子言行的记录及其手稿……
孟轲在司徒先生的指导下,于草棚茅舍整整攻读了三年。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孟轲多是曲肱而枕,伏案而眠。夏日酷热,他顾不得摇扇驱蚊蝇;冬季严寒,他顾不得生火取暖。常言道,好过的三伏,难熬的数九。每当数九寒天,孟轲冻得十指皲裂,殷殷血迹,常把书简染得斑斑点点,不用清水擦拭则无法归还。先生为他准备了一日三餐,常常是冷了又热,热了又凉,最终冻成一个冰疙瘩……
寒窗虽苦,但时光却流逝得很快,一眨眼工夫便是三年,在短暂而漫长的三年里,司徒先生与孟轲之间,仿佛正有一根导管通连着,知识的血液,每时每刻都在流淌,开始是汩汩滔滔,渐渐的,变得涓涓滴滴,到后来竟停滞不前,凝固了一般。
一天,司徒牛对孟轲亲切地说:“高足来此,已满三年。你天资睿智聪慧,又肯苦读,常常是废寝忘食,如今该读的书都已读完,恩师腹中所有,已被你掏得囊空如洗,继续留在这里,已属无益。人不能终生读书,读书的目的在于齐家、治国、平天下,请高足择日出山归国,一展雄才,不知意下如何。”
孟轲回想起司徒先生三年来的深情厚谊,不觉潸然泪下……
是呀,司徒先生古稀老人,躬身驼背,整日拖着疲惫的身体,艰难地耕耘、饲养、捕蝉;用心血灌溉他,哺育他成长;关照他的衣食起居,一日三餐,饭菜端至案边,使他得以饭来张口;夏日为他摇扇驱蚊逐蝇,冬天为他铺床烧炕,生火取暖……如此情同父母,恩胜再造,如今要分离了,孟轲怎么能不肝肠寸断!然而孟轲是个有理智的青年,他知道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人有聚则必有散。司徒先生说得对呀,人不能一辈子总读书,读书的目的是为了造福于天下。他同意了老师的意见,强忍着离别之痛,抒泻了离别之情。
司徒老师杀鸡宰鹅,为孟轲饯行。
司徒老师要孟轲对天起誓,为司徒老师的隐居保密,永远不暴露彼此间的师生关系。
起誓,前者是启唇之易,后者则是剜心之痛,然而师命难违,孟轲还是立下了“永不暴露与司徒牛的师生关系”的铮铮誓言,故而《孟子》七篇中未记一字,给后世的研究工作留下了许多麻烦。
在老师为弟子所设的饯别晚宴上,司徒牛问:“高足回国,将欲何为?”
孟轲回答说:“君子有三乐,而王(wàng)天下不在其中。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头无愧于天,俯首无愧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弟子归返乡里后,欲效法孔老夫子,兴学宫,办教育,以先知觉后知,广育天下之才,以行恩师与孔夫子之道!”
“好!高足真乃有识之士!”司徒牛拍案叫绝,“祝你事业有成!”
师生话别,深山野坳的茅屋草舍中,荧荧油灯彻夜不息。
第二天,风和日丽,当朝霞染红群山,一轮红日露出了娇羞的笑脸的时候,司徒牛站在高阜上,目送着孟轲下山……
孟轲拜别恩师司徒牛下山,并未直接归返祖国,而是先往司马府辞行。三年鲁国游学,倘无雄司马的鼎力相助,绝不会有今日之收获与结局。别的且不说,单说借阅图书这一项,便全是雄司马的功劳,若不是看在雄将军的情面上,这鲁国的珍藏,哪里能借给一个普通的外乡人阅读。归国办教育,谈何容易!学堂谁建?经费何来?若无社会贤达的支持,“广育天下英才”,只能是痴心妄想。今日孟轲欲向雄司马开怀畅述,谈志向、谈理想、谈打算,征求他的意见,取得他的支持。
左司马府位于周公庙的东侧,整整占去了半条街。大门以外近里许,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玉阶高筑,阶下是两行持戟的卫士,阶上是一对雄踞的石狮,威武而雄壮,庄严而肃穆。朱漆大门洞开,出入者或衣冠楚楚,或峨冠博带,或顶盔贯甲。生人临门,盘查严谨,犹如眼中难以揉进一粒砂子。孟轲虽称不上是这里的常客,但毕竟来过数次,卫士们对他并不陌生,有的扬扬手,有的抱抱拳,有的亲切地称呼他“孟公子”、“孟少爷”。孟轲步入朱漆大门,穿大堂,过二堂,在管家的延引下来到后花园的颐和斋。正在赏花观鱼的雄健南见孟轲光临,哈哈地笑着迎下水榭,牵着孟轲的手,步步登高,拾级而上。
这雄府的后花园十分考究,假山真水,茂林修竹,奇花异卉,珍禽稀兽,歌榭舞台,回廊曲坊,青松翠柏,红花绿柳,深丛幽径……然而,孟轲此时却无心赏景,仿佛这一切并不存在,随雄司马匆匆进入斋内。这颐和斋是雄将军修身养性的地方,它三面环水,一面靠山,整个建筑全在水上,山光湖色相映成趣,人居斋内如置身仙境之中,令人清心寡欲,宠辱皆忘。斋内则更是雕梁画栋,赏不尽的古玩珠宝,琳琅满目,举堂生辉。
“贤侄多日未临寒舍,想必学习繁忙,学业亦大有长进。”像往常一样,为了表示热情好客和对孟轲的宠爱器重,雄健南总是先开言搭话。
孟轲欠身施礼,温文尔雅地说:“三年来多蒙伯父错爱相助,孟轲方得以学有所成。如今,学期已满,奉师命归国一展抱负,今日是特意来向伯父告别辞行,且聆听教诲的。伯父恩重如山,容晚生后报。”
雄健南闻听,手捋斑白髭须,哈哈地笑着说:“哎,自家叔侄,何谈什么恩与报。贤侄学业有成,即将归国一展雄才,真乃可喜可贺呀!今天伯父盛设午宴,一为贤侄贺喜,二为贤侄饯别。”雄健南说着便吩咐管家准备午宴去了。孟轲起身,再施一礼,说道:“三年来伯父的教诲与资助,孟轲已觉不安,深恩未报,怎敢又来叨扰……”
“贤侄总是过于客气,这岂不显得你我相距甚远吗?再这样下去,伯父我可就要生气了。”雄健南说着,畅怀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之后问道:“此番贤侄归国,不知将如何一展雄才大略?”
孟轲毫不含糊地回答说:“办学堂,兴教育,广育天下英才!”
“噢!……”雄健南不觉一愣,但很快便镇静了下来,“不知贤侄为何要选此道路,能将其中的道理讲与伯父一听吗?”
“正欲聆听伯父教诲呢。”孟轲说,“在晚生看来,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在其中。”
“君子之三乐者,何也?”孟轲的第一句话便抓住了雄健南的心。
孟轲见问,回答道:“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头无愧于天,俯首无愧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三乐也。轲不幸,三岁丧父,无兄弟姐妹,一乐失也。至于二乐,需待人生旅途之尽头,方能得出结论,侄儿定孜孜追求一生,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人!侄儿之所以视育天下英才为三乐,乃效法孔子。自有人生以来,天下之伟岸高大者,莫胜于孔子,古之圣君尧舜,亦略逊孔子一筹。侄儿终生之愿,便是学孔子,继承其伟业!……”
雄健南毕竟是驰骋疆场的名将,他看来似乎是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的样子,但实际上总是胸怀干柴石油,星星之火便能引起燎原之势,孟轲的一席话犹如向他心胸中投进了一根火柴,他立时兴奋激动起来,一拍大腿,挺身而起:“好,说得好,有志气,请言其详!”
雄健南愈急,孟轲愈缓。孟轲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孔子办教育,目的在于培养坚信儒学之道,并努力学习和誓死扞卫它的君子和贤人,让他们修己以安百姓,使君臣父子各安其位,以实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理想。轲欲继承并发扬这一思想,突出‘明人伦’之教。”
“何谓‘明人伦’?”雄健南问。
“所谓‘明人伦’者,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轲回答。
“为何要明人伦之教?”雄健南追问。
孟轲回答说:“人伦者,社会上人际关系之道德标准也,只要诸侯卿大夫士人个个明了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必然关系以及相关的各种行为准则,百姓便会团结一致,亲密无间。反之,上梁不正,则下梁必歪。夏日校,殷日序,周日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
巨石从高山上滚下来,愈滚速度愈快,愈滚冲力愈大,此时孟轲正是这样隆隆滚动的巨石,开足马力前进的车辆,毫无节制地向前冲去。
很明显,办教育的目的便是培养人才,孟轲继教育的目的之后,接着谈了自己人才思想的出发点。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即人的先天性情本是相近的,因为后天习染的不同,这性情便相距甚远了,那么,这相近的先天之性是什么呢?孔子悬而未决,孟轲为它作出了明确的答案:善性。孟轲正是从人性皆善的“性善”论出发,提出自己的教育思想和人才思想的。所谓“性善”论,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一)人性本善。这表现在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这恻隐之心便是“仁”,羞恶之心便是“义”,恭敬之心便是“礼”,是非之心便是“智”,即是说,这“仁、义、礼、智”四心是人生固有的,且每个人大体上是相近的。人之性善,犹水之就下,人无不善,水无不下也。(二)这“仁义礼智”是人的社会性,被称做“大体”。人除社会性以外,还有生物性,即人除“大体”以外,还有“小体”,这便是人的耳目口腹之欲。(三)人性虽本善,“仁义礼智”虽是人先天固有的,然而人的后天主观努力和客观环境对这种本质的影响却是很重要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大脑,大脑这个机关是专门负责思维的。“仁义礼智”这善性,你经常思考探索它,便能保持它,并不断地发扬光大,反之,你不思考探索,它便会失去,不复存在,而且速度极快,几乎是稍纵即逝。能够每时每刻都在思考探索它,使其不断发扬光大者,便是君子。反之,不思考探索,而丧失“仁义礼智”之善性者,便是小人。教与学的根本,便是将那失去了的“仁义礼智”追回来,将那丧失了的善性再恢复起来。
孟轲告诉雄健南,他要坚持和发扬孔子“有教无类”的光辉教育思想,坚信人人都可以通过教育革新自我,追回失去的善性——“仁义礼智”,因而每个人都应该享有均等受教育的权力和机会。他的招生原则将是“来者不拒,往者不追”,即像孔子那样,招收学生不受贵贱、贫富、老幼、国籍等条件的限制;弟子学习半途而废以及学成后的去向,不过问,不追究,任其选择信仰和职业,社会也在选择他们。
孟轲的一番宏论,使雄健南耳目一新,活到这“知天命”之年,孟轲之论是他闻所未闻的。这真是呀,有智不在年高,无智空长百岁,除了赞扬和褒奖,他简直是无话可说了,只感到惭愧与不安。当孟轲谈到兴建学堂和教学经费的困难时,雄司马满口应承,由他负责组织邹、鲁贤达捐资相助。
归国回家,孟轲母子相聚,其景其情,令人欣慰而心潮激荡。
三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一滴水,然而在孟轲母子的人生旅途中,却是何等的漫长啊!
三年,这是儿子成长的三年,收获的三年,满载而归的三年,孟母心中怎能不如糖似蜜、如花似锦,既甜且美呢?泪水是感情的结晶,人伤心到极点要流泪,悲哀到极点要流泪,兴奋到极点要流泪,激动到极点要流泪,喜悦到极点也要流泪,孟母将轲儿紧紧地搂在怀里,泪如雨下,滴在轲儿的脸上,打湿了轲儿的衣衫,可是,这究竟是怎样的泪水呢?
三年,三年的时间孟轲已长得挺拔潇洒了,然而,哪怕他是将军、卿相、国君、圣贤,在母亲面前,却永远是个孩子;一个人哪怕活到九九八十一岁,也需要有一个慈爱的母亲。海港破烂不堪,但经过风浪颠簸的渔船归还,却有一种安全感;燕子的窝是泥垒的,但它却感到温暖;喜鹊的巢是树枝筑的,但它却感到舒适。然而,普天之下,最安全、最温暖、最舒适的莫过于母亲的怀抱,此时此刻,孟轲正甜蜜地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
三年,三年的时间是短暂的,是闪电般的一瞬间,然而,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孟母脸上的红云消退了,退得苍白而憔悴;眼角的鱼尾纹在加深,在增多,多得与年龄极不相称,令人难以置信;鬓角的青丝都已霜染,染得斑白,染成了初秋的景色。孟轲仰面端详着母亲的面庞,发现母亲较三年前确实是衰老得多了。他知道,这衰老的面容不是彩笔描绘出来的,而是艰难岁月的雕刀——贫困、孤独、寂寞、煎熬、歧视、白眼、奔波雕刻出来的。望着母亲这衰老的面容,孟轲仿佛看到了自己三岁丧父时母亲那张惨白的脸和满脸泪痕,看到母亲三迁时的心酸与喜悦,艰难的步履和惆怅的心情,看到了母亲断机时的满脸怒容和碎心的疼痛,看到了公孙外公狩猎四基山时母亲的殷切希望和良苦用心。是呀,家贫出孝子,儿子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的辛劳和那颗望子成龙的心。在鲁三年,母亲的纺车每时每刻都在眼前转,母亲的布机每时每刻都在耳边响。现在好了,母亲总算是有了出头之日,自己将兴学堂,办教育,可有收入奉养娘亲了,从此不再让母亲纺纱织布,不再让母亲耕地耘田,甚至连家务也尽量少让母亲操劳,让母亲坐享清福,安度这后半生……
大约过了有一餐饭的时辰,孟轲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向母亲讲述着三年鲁国游学的经历,讲雄健南将军,讲司徒牛老师,讲自己的理想与抱负,讲归国后的设想与打算。孟母听了,只觉得心中甜丝丝、热乎乎的,腮帮上挂着晶莹的热泪。儿子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能谈些什么呢?儿子好比是一只成长中的雄鹰,现在已经是羽丰毛满,翅膀变硬,任其到蓝天上去翱游,去飞翔,去经受风雨,去广见世面吧……
回家的第三天,孟轲便去拜访了公孙玺和颜崇义两位前辈,一则感谢三年来的资助之恩,二则征求长者对办学的意见,并取得他们的支持。
在颜府,孟轲呆的时间不长,话也谈得不多,因为颜崇义虽也好仁崇义,但毕竟是商贾世家,对天下政事,对教育,对社稷,对未来,均不甚感兴趣,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金钱上。尽管如此,凡孟轲之所需,他都大力支持,孟轲欲兴学堂,办教育,他情愿慷慨解囊相助。人各有志,不得强求一致,颜崇义肯表这个态,孟轲也就心满意足了。
同是司马,共为将军,但公孙玺却与雄健南大相径庭,他居茅庐,住草舍,妻子儿媳下厨,有似齐之晏婴。即便是统率三军,叱咤风云的当年,他也从不讲什么排场,黎民百姓可随意出入司马府。他虽出身行伍,但凡经世济民之道,便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眼下正在家中着书立说,以传后世。他爱才如命,孩提时的孟轲,他便视若掌上明珠,寄以厚望,如今出息得这样超群脱俗,羊群中的骆驼一般一~挺拔潇洒的身架,炯炯生辉的目光,泰然自若的风度,谈吐不俗的辩才,囊括寰宇的胸襟,通古博今的学问,更使这位古稀老人叹为观止。这一老一少虽然经历有天地之差,地位有霄壤之别,但思想感情却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因而三年不见,一旦相逢,两股感情的激流汇于一处,立即掀起了滔天的波澜。二人的开言吐语俱都口若悬河,但孟轲没有忘记此番拜访公孙外公的主要目的是兴学堂,办教育,培养人才,因而他着重向外公讲了自己的人才思想。
孟轲并非是欲一生执教,而是要出仕,要从政,要实现其“仁政”的政治理想。只有仁人,方能实行仁政;因而他理想的人才是以仁律己,坚持行仁的人。这样的仁人从哪里来呢?靠办教育来培养,通过教育,使那些丧失了“仁义礼智”善性的人将失去的善性寻找回来,重新变成仁人。“仁”是至关重要的东西,它好比人类最安适的住宅。仁则荣,不仁则辱,夏、商、周三代之所以获得天下,是由于他们仁;后来之所以又丧失去了天下,则是因为他们不仁。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黎民百姓不仁,便连自己的身体也难保住;只有仁人,才能无敌于天下。
仁人做了君主,便能够以仁正己施众,受到臣民们的拥戴。汤以德行仁,民尊之为“圣贤之君”;文王视民如伤,民称之为“仁德之王”。仁君在位,便会出现太平盛世,社会便会长治久安,人民便会安居乐业。人民之所以祖述尧舜,讴歌禹汤,宪章文武,就是因为他们有仁德,施仁政,行王道,具有卓越的治理天下的才能。
治理国家,既要有明君,又要有贤臣,明君有贤臣辅佐,便会国强民安。所谓贤臣,就是坚持行仁,以仁事君。例如,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人民育。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不合道义的事,纵使以天下财富为其俸禄,他也不屑回顾;纵使有四千匹骏骥系于眼前,他瞥也不瞥;倘不合道义,他粒米不肯与人,草芥不肯取诸人。周公欲兼学夏、商、周三代之王,以实践禹、汤、文、武之勋业,倘有不合当日情况者,仰面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即刻付诸实践;他兼并了夷狄,驱赶了猛兽,百姓方得以安宁。
志士仁人,天下之贤士也,他们既有远大的理想,又有坚定的意志和高尚的情操,他们既求仕以救世济民,又守道不贰,不丧志辱身。这些贤士乐其道而忘人之势,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们居天下之广居——仁,立天下之正位——礼,行天下之大道——义;得志,偕同百姓循此大路前进;不得志,独行其道,坚持其原则,富贵不能使之淫乱,贫贱不能使之移志,威武不能使之屈节。
圣君、贤臣和仁人志士,这些人才都需要通过教育来培养,来造就。总之,孟轲所欲从事的最初事业,是力挽狂澜,将人类失去的善性寻回来,培养“仁义礼智”的仁人君子,从而实现其“仁政”的政治理想。
听着孟轲这些颇似孔子而又不同于孔子的仁政思想、人才思想和教育思想,公孙玺仿佛又回到了青壮年时代,自己正指挥着千军万马,暴风骤雨般地席卷齐鲁大地,所向无敌,威震诸侯。他这样听着、回想着,面前叠印出许多五彩缤纷的镜头——东海上那轮喷薄而出的朝阳,在升腾,在滚动,把它那无限的光和热慷慨地抛撒于昊昊太空,莽莽大地;湛蓝的夜空,高挂着一弯新月,点缀着数颗明星,其色若银,其光如水,璀璨、晶莹;巍巍泰山上的迎宾松,探身招手郁葱葱,风霜雨雪傲筋骨,千年万载永年轻;滔滔东去的大河激浪,吞天噬日,摧枯拉朽,涤荡着一切污泥浊水;茫茫大海上的灯塔,光芒四射,给航行的船只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漫漫戈壁滩上的绿洲,繁花似锦,绿草如茵,百鸟唱和,万兽追逐,这里是沙漠的未来和希望;皑皑巨峰上的雪莲,冰肌玉骨,傲寒而生,喷芳而笑……这一切令公孙玺眼花缭乱,如醉如痴,他将全力支持孟轲的事业,哪怕是倾家荡产。
告别了公孙玺之后,孟轲还用较长的时间拜访了卿大夫、缙绅、三老和社会贤达,广造舆论,争取多方面的支持,以便有雄厚的社会基础。孟轲所处的时代与孔子不同,私人办学已蔚然成风,告老还乡之官吏,宦海失意而辞官为民者,读了书而未能出仕者,鄙薄仕途而不愿为官者,纷纷收徒设教,筑坛讲学。这种私人办的学校,发展到后来便成了私塾。各私塾的招生对象、培养目标、教学内容与教学方法,自然各不相同。孟轲所欲办的这所学堂,并不与公学和其他私学争势,第一,它的招生范围不局限于地方,而且面向整个天下。第二,它“来者不拒”,不限于社会的上层,平民百姓的子弟亦可来拜师入学。第三,他招收的是具有相当学业基础的青年,而不是须进行启蒙教育的孩提。
在经过了充分的酝酿和舆论准备之后,一方面是由公孙玺出面,派专人筹建学堂。另一方面是孟轲将自己的人才思想、教育思想、教育方针、教育目的、招生原则和方法公诸于世,二者双管齐下。
经过一年零三个月的紧张施工,一所别致而小巧玲珑的学堂落成于因利渠畔,它背依山阜,山虽不高,但风景却秀丽,四季常青,象征着生活学习在这里的人朝气蓬勃,青春常在;面临因利渠,渠虽不深,但清澈的渠水滔滔汩汩,丁丁冬冬,常年奔流不息,标志着知识的源泉永不枯竭一这地点是孟轲选择的。校园内有堂——教室,内——学生的宿舍,教师的办公室兼宿舍在学生的堂与内之间,以方便教师对学生的管理,并与学生打成一片。教室瓦脊草顶,门大窗阔,以保证室内有充足的光线。除了堂和内之外,校园还建有做饭的厨房,进餐的食堂,运动之场,游艺之室,洗墨之池,曝书之台,可谓设施完善。校园的正东偏北有一角门,可通东院。东院有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是供日后藏书之用——这校园是孟轲设计的。后世有人在校园的西侧建了一处断机堂,于是这里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建筑群,这大约便是今日孟庙的远祖。
建筑竣工之日,公孙玺举行了盛大的落成典礼。盛宴之日,宾客盈门,高朋满座自不必说,连邹、鲁两国的文武臣僚也纷纷赶来祝贺,自然少不了雄健南将军。为什么邹、鲁两国总是搅混在一起呢?原因有三:一、孟轲系鲁之“三桓”之一的孟孙氏之后,如今居邹,氓民(侨民)而已;二、邹系鲁之附庸,历史上长期邹、鲁不分;三、邹、鲁比邻,许多地方边界不清,孟轲所诞生的凫村,便有时归鲁,有时归邹。
却说盛宴之上,菜上五道,酒过三巡,宾朋们一个个心潮汹涌,面红耳热,公孙玺乘着酒兴,以主人公的身份请各位饱学之士为这新建的学堂命名。其实,这学堂的名字,孟轲早已成竹在胸了,但是,宴席之上,多是年长位尊之辈,他不便过早地开言,只在那儿默默地听着众人们的高谈阔论,仿佛正聚精会神地洗耳恭听。酒真是好东西,三杯下肚,便可令人胆大无畏,气壮如牛,什么谦虚、谨慎之类的古训,统统抛至九霄云外。公孙玺一言出口,众宾客纷纷恃才而起,特别是那些初生牛犊,刹那间便有了数十个美称妙名,诸如懿德学堂、继孔天庠、继圣学宫、育才学库、绵德学宫、树人庠宫、继往开来学院、四海学宫、九州书院,等等,或言之成理,或顺之成章,或出口有典,或开言有据,或摇头晃脑,或沾沾自喜,或如醉如痴。当时的情形,犹如一声炸雷过后,暴雨从天而降,指顶大的雨点落在窗外的缸盖上,哗哗啦啦作响,但这是阵雨,转瞬间便雨点变稀,由哗哗啦啦而叮叮咚咚,很快便雨过天晴了。待宴会厅里平静下来之后,大家都将目光集中到了公孙玺的脸上,等待着他的抉择。公孙玺毕竟是老谋深算,他想,孟轲是个有心计有头脑的青年,而且善于深思熟虑,他既然立志办学,广育天下英才,必有其打算,应该尊重他的意见。他这样想着,便微笑着向满座宾客躬躬身,算作施礼,说道:“今日群芳荟萃,济济一堂,方才诸位为新建学堂所命之名,犹若夜空之漫天星斗,俱都闪烁发光,只是老朽昏聩,被弄得眼花缭乱,不知该如何抉择。孔夫子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知今也?’还是听听孟轲的意见吧。”
满座欢欣鼓舞起来,许多人都好奇地想见识一下孟轲的才华,宴会厅里一片欢呼声。
孟轲奉公孙外公之命站了起来,他向厅几四方鞠躬致礼,对各位的光临表示由衷的感激,对这诸多闪光的美名予以肯定和赞赏,但他却一个也不准备采用,因为这些美名虽好,但却不尽实际,于是他向大家介绍了儒学在当今天下分化的情况,他的司徒老师系子思门下的高才生,因而自己得受子思嫡传,并欲在这所新建的学堂里传给学人,再由他们传与后人,因而这所学堂命名为“子思书院”最为恰切。孟轲说着,解开一块裹着的丝巾,里边包的是司徒老师临别时的珍贵馈赠——《中庸》,欲将它作为子思书院的第一本藏书,陈列于东院的正房里,于是满堂宾客众口一词地给书院命名为“子思书院”。
“子思书院”就这样确定下来了,并请鲁国的书法名家挥毫,写成大牌子悬于院门之外,然而远近百姓,却习惯地称这里为“孟子学堂”。
“子思书院”的招牌是打出去了,但是有没有人来这里拜师入门呢?这里将进行怎样的教学活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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