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王统照-回忆王统照先生在山东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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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昌熙[1]

    我与王统照先生曾先后两次在山东大学中文系共事。为时半年左右,时间不算太短,因为他忙,接触又少,知道的不多。但他同我关涉的几件事,却至今难忘,而且铭感于心。这几件事画出了他的“眼睛”,可以说“一目尽传精神”,他的品质风貌立现眼前。这自然不是由于我的文笔之功,而是用他自己的行动写出来的。

    我喜欢说老实话。统照先生虽然是老作家,著述甚丰,可是在1937年以前,我却没有读过他的书。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与我之间,在心灵上有过一次接触,并发生了强烈的震动。那是抗日战争初期,我在湖南长沙临时大学读书,山东沦陷后,我的一位同学又是爱好文艺的亲戚王君从重庆写信对我说:他从山东老家乘最后一次列车出奔重庆,什么也没有带,就只随身带了一本王统照著的《山雨》。他怀着像大音乐家肖邦离开故国抓一把土揣在胸前的那种心情,闲下就翻一翻,读后大有所获。听了他的话,我的心头不觉为之一震,急急寻来通读一遍,果然是一本战斗的书。虽然他与当时畅销的肖军的《八月的乡村》在主题上是有所不同,而唤起人民群众的阶级觉悟、爱国热忱和团结起来对敌斗争的效果则是一致的。有人说《山雨》同茅盾的《子夜》犹如双峰并峙,确不为过。此书不愧为王氏的代表作。

    1946年,山东大学在青岛复校(抗日战争初期,山大迁到四川省万县,与中央大学合并),我是8月从西南联大(在云南昆明)调来,统照先生稍晚于我,在校开始上课的时候才来。因为当时学校里只有一年级,他只好屈就担任一年级的国文课。

    这期间他做了一件对山大极为有益的事:抗战初期,学校迁往内地,合并到中央大学去,名为合并,实为撤销,所有的人和物全归了中大,当然收藏的大量图书也不例外。复校时学校成了空架子,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因为我在西南联大管理过图书,所以复校后要我当图书馆主任。所谓图书馆主任,不过守着几间空书库而已。当我正在为没有图书而发愁的时候,一天,统照先生向我提供了一个可贵的信息:他说他在青岛的一个叶姓朋友家,收藏了300多种以山东省为主兼及其他各省的地方志线装本书籍,因为战乱缘故,想处理掉。他建议校图书馆把这批书买下来。他说:“这些地方志书史料价值很高,是将来写史志必不可少的参考资料。由于连年战乱,不少地方志已丢失损坏,有一些书已经成了孤本、善本,是无价宝啊!”我听了这个消息,喜出望外,遂请示校长赵太侔。经批准后,全部收买下来,整整拉了一汽车,这是山大复校后购置的一批大宗图书,至今这批书还珍藏在山大图书馆特藏部。统照先生这一行动为重建复校的山大图书馆奠定了一个好基础,而且还抢救了珍贵文物,使山大图书馆成了全国有名的以收藏古代志书为特色的图书馆。

    统照先生正义爱国,对国民党反动派发动内战、破坏和平的罪恶行径深恶痛绝。1947年5月底,山东大学爆发了“反内战、反迫害、反饥饿”的学生运动。学生们自动罢课,上街游行。有的还组织了读书会,歌咏队,强烈抗议国民党反动派撕毁“双十协定”,全面发动内战的罪行,提出要和平,要自由,要吃饭。学生们的这一爱国行动自然触怒了青岛国民党当局,青岛警备司令丁治磐声言要给学生点厉害看看。山大训导长刘次箫也一再对学生进行威胁、恫吓,要学生安分守己,俯首听命,如果有越轨行为,一切后果学校概不负责。这时学校的教师大部分对学生的爱国行动寄予同情,但慑于国民党的权势,敢怒而不敢言。记得有一天在鱼山路校本部,校方把教师、学生都集中到礼堂去,召开所谓辩论大会,会上刘次箫软硬兼施,时而装着一副和善面孔,要学生克制听话,安静下来,赶快回教室上课;时而大发淫威,要学生不要胡闹,闹下去没有好下场。就在刘次箫讲话后不久,王统照先生从坐席上站起来,大步走上了讲台。他身穿长袍,戴着近视眼镜,神态昂然地讲起话来。他先谈了当前形势和对学生运动的看法,然后振臂高呼:“国无宁日,何谈学习!”“我支持同学们的爱国行动!”学生们对他的讲话报以热烈的掌声。我听了统照先生的讲话又惊奇,又敬佩,没想到像他这样一位文弱书生竟有如此举动。老实说,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啊!在场的那么多教授、职员,敢于登台直言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联想到《山雨》,对他这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爱国精神和革命胆略,我是越发的敬佩和仰慕了。就在辩论会的次日,青岛反动当局派出大批荷枪实弹的士兵,血腥镇压了参加游行的学生,事后得知,有300多名学生遭毒打,120多名学生被逮捕。事过不几天,王统照先生也被解聘了。对此,我们的老作家是早预料到的,但他更知道长夜的尽头就是天明。

    1949年初夏,海滨之城迎来了新的曙光——青岛解放了。一天,负责接收青岛的我方领导人向明同志在郑振铎同志的介绍下,登门拜访了王统照先生,请他重新到山东大学执教,先生慷慨地答应了。不久,他又回到阔别两年的山大当了中文系主任,而我在青岛解放前就从图书馆调到了中文系。从此同先生同在一系,朝夕相处。我发现这时的王统照先生似乎比解放前变得更年轻了,他精神更饱满,思想更开朗,浑身上下像有用不完的力量。

    解放初期的山大中文系,既有像冯沅君、陆侃如、黄公渚等资深望重的老教授,也有与我年龄不相上下的一些年轻教师。统照先生任系主任,非常注意新老教师的团结。他经常对大家讲,老教师学识渊博,经验丰富,是教学的骨干;青年教师朝气蓬勃,敢想敢干,保守思想少,是教育战线上的生力军。彼此要互相尊重,互相学习,取长补短。他还常与教师们个别谈心,记得他还在一家饭店里自费请过全系教师一次客。由于他认真贯彻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且谈话和蔼,待人诚恳,全系教师都亲密无间,团结合作,拼命地干。老教师黄公渚不会写白话文,一动笔就之乎者也,不但别人觉着不便,自己也感到别扭,后来在教师们的帮助下,学会了写白话文,教学相当出色。

    青岛解放以前,我在山大教的是中国古典小说史,山大成为新型的人民大学以后,统照先生提倡厚今薄古,古为今用,大量精简古典文学课程,带头开设现代文学史、现代散文等新课。解放后刚刚复校的山大,百废待兴,需要做的事情太多,担任系主任的统照先生既给学生授课,还要领导全系的行政、业务工作,一天到晚忙得很,但还要为给学生开设新课作准备。他请来了从解放区来的作家江风同志教现代戏剧,又要我担任现代散文课(后又教现代小说和“五四”以来中国文艺思想史)。这些课程对我来说比较陌生,备课要加倍的努力,但我觉得统照先生把握的方向是对头的。从发展的眼光看,现代文学课更能反映时代精神,前途无量。在先生的倡导下,山东大学的现代文学和文艺理论教学搞得生动活泼,进一步发展了“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培养造就了一大批具有较高水平的文学艺术人才,如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李希凡、蓝翎等都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山东大学毕业生。

    我本来搞文艺创作的,解放前,我还在青岛一些报刊上发表过小说和散文。可是解放后,学习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感到自己不跟形势了。《讲话》要求写工农兵,而我过去所接触的、熟悉的,全是知识分子,对工农兵几乎一无所知,怎么办呢?说来也巧,就在这时,统照先生答应为《胶东日报》写一篇评析鲁迅先生《野草·风筝》的文章,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慨然应诺,出乎意料,这篇文章竟在报上发表了。这一来,坚定了我搞文艺理论的信心,同志们也鼓励我,从此便一发而不可收,接连发表了对杜鹏程《保卫延安》等多篇评析文章。1959年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由我主编的《文艺学新论》,作为对建国十周年的献礼,这本书在全国影响较大,有的学校还把它作了教材。这些年来,我编写和编辑的有关文艺理论的书共计出版了十本。

    1950年统照先生从山大调到了济南,担任省文教厅副厅长。从此,我再没有见到他,只是偶尔从《前哨》杂志上读到他的“炉边文谈”而已。

    1989年秋季于济南

    注释

    [1]作者曾为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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