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王统照-回忆统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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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西彦

    虽然我知道统照先生多年来体弱多病,近年来的病情愈益严重,但当我从报纸上看到他病逝的消息时,我还是吃了一惊。那是12月1日的大清早,我刚刚起床,按照习惯,从茶几上拿起才送到的报纸,一眼就看到一个加粗黑线的新闻——报道统照先生病逝济南的新闻。我的眼睛一阵模糊。我的心也一阵狂跳。好一会儿,我才看清楚了。统照先生是11月29日上午5时逝世在山东医学院附属医院里的,刚好是整整60岁。这当然是无可怀疑的。可是,不多几天前,不是还在报刊上读到他热烈地歌颂十月革命四十周年的诗篇吗?难道沸腾着那么充沛的热情的心胸,这样快就会停止跳动吗?而且,对于一个像他那么热情的人,60年的生命不是太短促吗?这些念头,又把我投入疑虑。不过,我还是慢慢地说服自己,使自己相信生命的定律和死亡的无情,相信统照先生的的确确已经永离他所热爱的人间,我也已经再不能亲受他的教益了。

    当我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时,回忆就在我的脑子里展现开来。已经是20多年前了,大概是1935—1936年间,我和统照先生开始通信。当时,我是一个20来岁的青年,正学习写作,从北京的小公寓里,寄文章到上海,向各个文艺性杂志投稿。那对我是一段充满艰辛的历程。每一次我把一篇誊写好的稿子封进信套,交付给邮局,就是自己精神上的一次冒险。那些稿子,要不是突然地给发表出来了,就是突然地给退回来了,但也许就会永远不见发表出来,也不见退回来,成为永沉大海的石头。总之,命运是很难测的。因此,在学习上,我也只能自己摸索。尤其是,各个杂志的编辑部,给了我一种神秘的感觉,好像完全是高不可攀的,难以接近的。统照先生是上海一个大型杂志——《文学》的主编,却一下子就打破了我原先那种冒险家的观念。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把一篇新写好的描写农村生活的小说稿投寄给《文学》的编辑部,并没有另外写信给主编人,自然照例怀抱着一种冒险似的心情,等待着稿子的被发表或是被退回。完全出我意料,在稿子被发表和被退回以前,竟接到了统照先生一封热情横溢的长信,一方面对我的习作提出了坦率的意见,另一方面却给了我很大的鼓励。使我感到惊讶的是,还是写信人的那种态度——那完全不是冰冷的教训,也不是淡漠的例行“公事”,而是一个朋友的热情亲切的谈心。不用说,从那一次起,我们就慢慢地建立起一种不仅是投稿者和主编人的关系,更是一个青年习作者和文学先辈的朋友的关系。特别有趣的是,不久以后,我们还发现了彼此原来是“同学”。那时节,我是北京中国大学的学生,有一天,我在学校大厅墙壁的一块铜牌上,看到一排捐款给母校的校友的姓名,统照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个。我就立刻给他去信,向他报告这个给了我无穷喜悦的“发现”;而他,不仅立刻回了信,还在信里改称我为“学弟”或直称我的名字。这样一来,我们通信的内容也就更加丰富了,除了写作问题以外,还谈生活,谈故旧,谈彼此的心情和抱负,语调自然也就更加亲切,更富热情了。

    在过去那个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即使在文艺界,也不能完全避免种种欺骗和倾轧的现象,需要戒备和小心。统照先生为什么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显露自己如此坦率的胸怀,给予如此深切的信任呢?这当然只能说明他是一个善良仁厚的人,对待青年,就持着自己一颗善良仁厚的心。不过,我也曾经想到过,在统照先生和人们交往的经历里,也可能碰到过使他愤慨和不快的事情吧?记得就在他担任《文学》的主编的时候,在给我的信里,也曾经流露过由于自己不善于应付人事所招来的感伤的心情,说过一些对环境有所不满的话;只由于我太年轻,对当时上海文艺界的情况很隔膜,所以不能完全理解罢了。而且,实际上这种情况,也就更加深了他所给我的印象——更加使我认识到他善良仁厚的性格。

    我们的通信,一直继续到“七七”事变后,我从北京回到浙东老家,在一个海滨的小镇上,我还经常接到统照先生从上海寄来的信。那时节,《文学》已经和《光明》《中流》等几个杂志联合出版一种叫做《烽火》的刊物。我也曾经给统照先生寄去了文章,就由他编在《烽火》上面发表。我只记得,对于日本军阀的侵略行为,统照先生是极其愤慨的;对于中国人民抗战的胜利前途,他的信心也很坚强。他在给我的信里,就表达了他这种出于一颗正直的心的愤慨和信念。

    大概到了1938年初,我离开家乡后,我们的通信才告中断。在长长的抗日战争时期和接着的解放战争时期里,我们处于一种音讯隔绝的状态。可是,我对统照先生的怀念却一直没有消减。不论是在流离奔走的时候也好,在稍得安定的时候也好,我总是时常想起他这个曾经给我鼓励和关切的“学长”。尤其是在这期间里,我坚持自己的写作学习,我担任学校教师和报刊编辑工作时接触青年朋友,统照先生给我的鼓励和关切,就成为我对自己的鞭策。从我和统照先生的关系,我懂得了一个青年人对自己前进道路上所得到的帮助,会留下怎样的感激。这是一颗种子,它能开花结果;它的果仍然是种子,仍然能够开出新的花和结成新的果。

    时间过去,我终于得到了和统照先生会面的机会。已经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事情了,1952年冬天,我从朝鲜战场上做完慰问工作回来,到济南做传达工作。我知道统照先生就在济南。我心里充满着兴奋的期待。果然,我们在济南会面了。那情形,当然不能用“一见如故”的说法,因为他早就是我的“学兄”,我也早就是他的“学弟”;可是,当我们彼此握手、互相注视着的时候,涌现在我心头的,却完全是一种久别重逢似的情绪。一下子,彼此的心就贴得那么近,就交流起一股春潮似的感情。对我来说,那的确是一次奇异的经验。接着在一次文艺界的传达大会上,以一个主人的身份,统照先生当众告白了我们的友谊的成因,还对十多年前的旧事作了简略的回忆。我明白他的心情,我的感激是不可言说的。只是,我在济南的那几天里,我们虽然几乎每天见面,却并没有多谈什么话。就是在把自己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的生活情况告诉他的时候,我也没有提到我对他的怀念。好像这是不需要的,好像他早已经知道了,用不到我再提它。实际的情形却是,如果从我口中说出来,反而会损害久存在我心头的这份感情,因为这样的感情是不能言传的。不过,也就是这第一次的会面,使我看到了他那种引人不安的健康情况。他的身体很瘦弱,脸色苍白,说话时带着嘶声,还不住地喘咳。到了我和一起做传达工作的同志们离开济南时,虽然是在深夜,又是雪后的严寒天气,患着不轻的支气管炎的统照先生,还是赶到火车站上来送行。我们站在半暗不明的月台上,一边轻轻地说着告别的话,一边他就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许久不放。从他那只微颤的手里,我又一次地感到那股感情的暖流。在那刹那间,我竟发现自己的喉咙有些哽塞了。

    这次会面,使我们恢复了中断已久的通信关系。我又能经常地读到他亲切而热情的来信。可是,在此后他所给我的每封信里,几乎总要说到他自己的病情,这自然也是我每次给他的信里总要问候到他的健康的缘故。就在我和他济南见面后,他在给我第一封信里,除了说到自己“每到晚间,支气管炎辄重,气逆,疾咳”的情形,还没忘记写了一些回忆上海编刊物时的旧事,同时更勉励了我一番;特别是,因为我告诉他,我的工作已经从杭州调到上海了,他就在信里表示为我高兴,还举出“在沪闻见比在浙较广,虽远农村,却与工厂相近”的特点,要我多多接近工人生活。我们音讯隔绝了好多年,这一次重新收读到统照先生的信时,对他这种流露在字里行间诚挚的情意,我有了更深切的体会。我觉得,统照先生不是在写信,而是在传达自己那颗诚挚的心灵的声音。

    记得谈到我当时所担任的编辑工作,认为在一个文艺刊物上,应该多多刊载作品;同时,如果作品的“取材广泛,则对读者启发倍至”。最后,特别提到培养青年作者,谆谆地告诫我:“至于青年如日方新,文艺成就,必不乏人,培养善导,尤须加力。”对于自己的病,抱着一种自责的心情;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后辈朋友的工作,给予这样真诚的关切;而且时时刻刻都不忘记青年作者的培养。我觉得,就在这样一封并不算长的信里,就使人接触到了统照先生正直善良的灵魂。

    到了第二年,我们又有了一次会面的机会,那就是第二次文代大会。我们都住在北京新落成的“东四旅馆”里。一天早上,在去参加会议以前,我和统照先生坐在旅馆斜对面一家烧饼豆浆铺里,谈了好一会。我们选择了一个小小的角落,为的是谈话不致受到别人的扰乱。我们先谈了一通他的病情,又谈了一通我的生活和工作,终于,我们谈到了写作。他告诉我,他有一个比较大的写作计划,想写一部有分量的长篇小说,反映“五四”时代的中国老一辈的知识分子的面貌。我当然很高兴地怂恿他,同时也提到他的健康情形,希望他更多地注意自己的身体。他听到我这样说,就透过眼镜上的玻璃片子,深情地望了我一眼,笑着回答道:“不要紧,我还可以写——反正不忙,慢慢来,身体好的时候多写一点,冬天发气管炎的时候就少写一点。”接着又加添道,“要写呵,那个过去的时代,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应该写一写,不像现在的新生活,写的人多。”他还告诉我,他这个写作计划,也曾和茅盾先生(不然就是叶圣陶先生)谈过,大家都赞成他写。过了一会,他又安慰我道:“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病是老病,不要紧。”又重重复复地说:“我可以写,一定要写。”在说这些话时,他是充满自信的。一点儿也没有因自己的健康情形而有什么悲观的样子。

    那次分别后,在想到统照先生的健康情形时,我就想到他的写作计划。到了1954年底,他到上海就医,我们在华东医院里曾经见过几次面。统照先生到上海来,总是避免惊动朋友,我还是间接得到他住在华东医院的消息的。我第一次去看他时,他的病情已经好一些,说话也不困难了。我们在四楼的一间病房里,轻声地谈着话。时间稍久,我担心他会疲倦,几次站起身来告辞;他却几次拉着我,要我多坐一会儿。他说病情一好转,就感到一个人独住病房的寂寞。另一次,我去看他时,他正在楼下散步,我们便坐在挂号处附近的休息室里,围着一张小桌子谈话。每一次,都谈到关于写作上的事情,谈到他的写作计划。这个计划,不管他健康情形与如何忙碌,在他心里始终没有动摇。在这几次的谈话里,我还感觉到他对家乡山东的热爱。他谈了一些自己在山东的工作,自然也谈到了山东的几个青年作家。例如,关于写出受读者热烈欢迎的长篇小说《铁道游击队》的刘知侠同志,就曾经谈起过。只要一谈到这类事情,他的表情就变得更加柔和,口吻也变得更加亲切,显露出一副非常快慰的样子,使我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一位极其仁厚的长者。对于在山东的工作,他是很热心的,不时为自己多病的身体而抱着歉疚,显然地,虽然人在上海的医院里,他的心却在山东的工作岗位上。统照先生尤其热爱党,感激党对他的无微不至的照顾。这一点,是他在谈吐中自然流出来的。热爱党,热爱新社会,热爱青年人,就是他生命的动力。凡是熟悉统照先生的人都知道,他不是那种喜欢表白自己的人,他的感情是很深挚的。正因为这样,他那份对党、对新社会、对青年人的感情,才是真正动人的。就以我这样一个对于山东的情形几乎毫无所知的人,听了他几次谈话,而且谈的又都很琐碎,就能从片言只语中间,从表情语气上面,很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就在他这一次离开上海前,我曾经和他相约,等他决定出院时到我家里去吃一餐便饭,再好好叙谈一回。他口头上答应了。可是,到时候却只给了我一封告别的短简,是1955年1月17日写的,说是“临行匆匆,不克面辞”,就回济南去了。过了几天,又接到他26日从济南写来的信,很详细地告诉我从上海回济南途中所见的雪景,到达济南后又发生了“身冷口苦,呼吸紧迫,朝夜咳痰复多”的现象,以及山东一些同志们劝他“切实调养,勿求急效,期使体力更得充实”的情形。也就是这一次,感到自己的健康“一冬不如一冬”,他在信末发了几句令人不安的慨叹。接读到这封信,使我难过了好久,仿佛给了我一个什么不好的预感。到了5月间,他寄来了那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出来的长篇小说《山雨》,同时还有一封短简,说刚从医院里出来,身体比较地好一些,可以恢复工作了。但是,又过了几个月,随着季节的临近冬天,在12月18日写的一封信里,说是病又发了:

    ……迄兹隆冬,近殊不适,早夜吐白稠痰不少,穿外衣行百十武便尔气喘,即使在暖室内亦不敢俯身用力,气管收缩力差,动易吁喘。它病虽无,即此已使健康受损,所进营养物,日化为痰涎吐出者不少,故甚瘦弱。每念诸务,力不从心,有碍行动,力病所限!幸三餐尚匀,消化如常,聊足告慰,中心亟愿趁此时日再去乡间(1952年曾到乡间月余),期更了解合作化运动中新集体农村的面貌,至能否写作,尚待更进。而以宿疾所致,实难前往。在此,各方同志偶知病情,多劝以好生休养为是。将及六十,“衰同蒲柳”,诚为憾事!……

    也就是这一次,应我的请求,他给我写来了一幅字,写的是唐朝诗人孟浩然的一首咏农村景色的诗,后面还加了几行注,说这首诗“对农村尚持欣赏态度,非身与劳动者,但比不知稼穑者为差胜”。看了他的信和字,我默默地想象着统照先生那样一个病人的心情。我又拿出他所寄赠给我的《山雨》,认认真真地重读了一遍。我觉得,我是更加了解他了。

    自然,我说我了解他,这只是从我的角度,就我和他交往所得的印象而论的。我和统照先生的通信关系虽然开始得比较早——尤其对我来说是这样,我是把自己和统照先生的关系看作学习写作的起点的——但我们实际接触的机会却不多。我只是一个受过他的教诲和培养的后辈,一个他的“学弟”。可是,即使这样吧,我已经从他的生命的光辉里得到温暖,得到了营养和勇气。我爱他,尊敬他。我愿意学习他,把他当作自己的榜样。自从1953年我和他在济南会面以后,这些年来,他一直忍受着疾病的痛苦的折磨,一直在和病魔作斗争,一直要从病床上站起身来,为人民多做些事情,为新社会多唱一支颂歌。只要我们每一个认识他的人想一想:我们能和他一样地忍受着疾病的痛苦而勇敢地工作到死吗?能和他一样地眼看着自己的健康“一冬不如一冬”,预感到将要失去生命,却仍然热情地关心社会主义事业,关心别人吗?只有能够爱的人,才能赢取爱。统照先生热爱党和人民,同时也就赢得了党和人民所给他的信任和荣誉。统照先生热爱朋友和青年,他死后也将永远活在朋友和青年的心里。统照先生是“五四”以来有很高成就的诗人和小说家,通过他的作品,他输给广大读者以爱和理想,现在和后世的读者也将永远感激他,纪念他!

    就在我提笔写这篇回忆以前,我读了臧克家同志一篇悼念统照先生的文章。在那篇文章的最后,克家同志写道:“揩干了眼泪,我面向青天,心里质问而又祈求似的这么想:这样一个热爱新社会、愿为社会主义祖国多尽一份力量的人,应该让他再活十年,即使五年也好啊。”这种惋惜的心情,应该是每一个认识统照先生的人所共有的。只是我又想,即使统照先生逝世得太早了,连他那个起意已久的写作计划也来不及实现,是祖国和人民的不可弥补的损失,是朋友和同志们的巨大悲痛;但当他弥留的时候,在他那瘦削的面颊上,应该会含着欣慰的微笑吧,因为,他毕竟亲眼看到了自己所热爱的社会主义祖国的建立,看到了这个祖国一日千里的发展,并且为她尽了最后的力量。现在,他的眼睛虽然已经永远闭上了,他仍将听到亲爱的祖国在社会主义轨道上前进的轰响。

    (原载1958年《前哨》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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