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王统照-统照先生和我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端木蕻良[1]

    记得我是在东京大地震次年(1924年)去天津读书的。到天津时,我在银幕上看到东京大地震和海啸的惨状,所以这个年代很容易记住。

    我二哥曹汉奇很喜欢文艺,他买了许多“五四”以来新文艺丛书寄回家乡,我都拿来看;我到天津后,对新文学的兴趣,就更广泛了。尤其是南开中学图书馆有一些文学期刊的合订本,都成了我最喜欢翻阅的书。我对文学书籍的爱好,几乎是到了贪婪的地步。在天津接受的新文学思想,逐渐在我思想中建立了为人生而艺术的观点。现在回想起来,都是由于爱读文学研究会出版的书的缘故,因为这些作者,大都是有着人道主义思想,而他们所鼓吹的外国文学,特别是托尔斯泰、契诃夫、屠格涅夫等人的作品,也给我以深远的影响。我第一次读王统照先生的作品,就是他以诗作序的小说《一叶》。

    1928年,我再度从家乡辽宁昌图到天津南开中学读书后,开始了我的文学实践,被选为校刊《南开双周》的编辑,并发表了一些小东西。由于搞学运,1931年被学校除名。受高尔基影响,不愿继续上学校,而愿上社会大学,便到北京自学。于1932年夏参加了北方左联,编辑《四万万报》和《科学新闻》,并寄给鲁迅先生。因哥哥要我考大学,我不愿,哥哥对我采取激将法说我不愿意是因为考不取!1932年暑假,我赌气考上了燕京大学生物系和清华大学历史系。我虽然自小喜欢生物,但也由于自小家庭环境养成了一种历史癖,还是上了清华。1933年左联遭破坏,许多同志被捕,我逃跑到天津二哥家小楼上藏起来,开始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当时,因为听说鲁迅先生被通缉,所以就寄给了郑振铎先生。他看了稿子,给我很大鼓励,并答应想法出版。写完长篇,我病倒了,回到北京我母亲身边养病。没赶上“一二·九”大游行,便在15日跑到燕京大学刘克夷处,次日和他一起参加了第二次大游行,年底经南京来到了上海。

    在上海和南开同学饶斌同住,一口气写完第二部长篇《大地的海》,随即寄给《作家》孟十还。我以为他会转给鲁迅先生。没多久孟十还连看也没看的退了回来。因而我便写信向鲁迅先生告知此事。很快就接到鲁迅先生回信,嘱我直接将稿子寄给他。这期间,我去郑振铎先生家,他要我写些短篇,这样便于发表。

    这时,王统照先生从英国回到上海,接替傅东华编辑当时水平最高的文学杂志之一《文学》月刊。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鴜鹭湖的忧郁》就寄给了《文学》月刊。不但刊登了,而且王统照先生还在后记里作了介绍:“其它三篇的作者,在本刊上还是头一次发表作品,请读者自加评论,编者不再饶舌了。然而就描写的特别手法,与新鲜风格上论,《鴜鹭湖的忧郁》一篇很值得我们多看几遍的。”接着,《文学》七卷五期又发了我的短篇《遥远的风沙》;八卷二期,又发了我的短篇《浑河的激流》;从九卷一期开始连载了我的长篇小说《大地的海》,一直到1937年“八一三”抗日战争爆发停刊。同时,上海的《中流》《作家》《文丛》《工作与学习》《呐喊》等刊物,也都发表了我的短篇小说和散文。

    1936年秋,我住在离普希金铜像不远的一座花园小楼房里。有一天,一位戴眼镜,穿深色西服,中等身材的人来找我,当他自我介绍是王统照时,我意外高兴地接待了他。他一边走进来,一边察看我这清冷杂乱的小窝,我禁不住有些局促,因为我这里几乎没有来过客人。统照先生非常和蔼可亲,笑眯眯地和我谈话,很快我就感到自如了。他询问我目前在写什么?手头还有什么作品?喜不喜欢写话剧?因为我不喜欢情节戏,自然而然的我谈到了契诃夫,谈到了契诃夫的作品《樱桃园》《三姐妹》《海鸥》等,统照先生很赞同我的看法,鼓励我,要我写话剧,他可以为之发表。临走时,还一再叮嘱我,写了作品,寄给他。

    鲁迅先生逝世后,我和统照先生同在送葬的行列中,他打着黑领带,默默地走着,不时取下眼镜,用手帕擦拭被泪水模糊了的镜片。

    统照先生主编《文学》,看稿、选稿、改稿、校对,都是亲自过目,一丝不苟。他和郑振铎、茅盾先生交往密切。“七七”事变前,茅盾先生召集当时文学同仁,组织了一个“日曜会”,每逢星期日,在饭馆聚会一次,轮流作东,商讨有关文学方面的问题。常聚会的,记得有艾芜、沙汀、蒋牧良等。王统照先生每次见到我,都和我坐到一起交谈。他有一股山东人特有的豪爽气概,他对我,几乎无话不谈。1937年“八一三”上海闸北大火后,统照先生全家移居法租界居住,从此直到新中国成立我没有见过先生。

    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统照先生任山东文化局长,我那时从香港回北京不久,刚刚住进文化部招待所时,就接到统照先生的电报,要我到山东大学任教,并且寄来了信和路费,我因为想参加土改,不想去大学教书,因而就要招待所中负责联络接待的陈东同志将路费退回去了,并给统照先生写信,告诉他我的想法。现在,在我杂乱无章的信件、稿件堆放处,还能看到统照先生来信的原件。我终于没去山大教书,使我失去和他相处的机会,至今想来,心中仍有无限凄婉。

    1954年,统照先生被选为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年年都到北京开会。每次他来,都打电话,约我相见。记得他第一次来京告诉我住前门饭店,我便到前门去找前门饭店,殊不知新盖的前门饭店在虎坊路,等我找到地方见到他时,他就要乘车去开会了。虽然时间短暂,但解放后的第一次相会,我见他面色、精神都很好,其乐可知。第二次相约是在克家家里,是1955年还是1956年却记不清了,他谈到对文化工作的一些想法。言谈中,觉得他身体不太好,他也谈到经常感到憋闷,我们劝他不要太劳累,又搞行政工作又写作,得不到充分休息是不行的。我劝他是否调到北京来,可能对他的健康有些帮助。但他不同意,他随时随地都在为山东的文化事业操劳。

    1957年来开人代会时,他仍然住在前门饭店。这次我按时而去,见到他的脸色和身体,我不禁暗暗吃惊,在他和我谈话的过程中,短促的言谈,都会被喘息打断多次,我几乎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心里一直盘算着找谁商量,能将他调到北京来治病。他要我送他一部《杜甫全集》,我随即去琉璃厂选购了一套送给他。他翻了翻,认为版本不错,很愉快地收下了。他还告诉我,他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叫《海上宏音》,不知人民文学会不会要?我说当然会要。他把小说的内容讲给我听,不知为什么,我听了就和少年时代读过的《乐人杨珂》联想起来。《海上宏音》的主角死了,但他吹的喇叭的声音还不时在海上回响……这时,本来谈得轻松的心情,忽然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我仍极力劝他留下来治病,因为我认为北京的医疗条件会比外地好一些,他的老朋友也多一些,对他养病会有好处的。在我告别的时候,他紧握我的手,同意来京治病,但要回去把工作安排一下再来。我也紧紧握住他的手,满怀希望地离开了他。

    不久,便得到他去世的噩耗!由于在“运动”中,我是被审查对象,任何悲哀都无法表示,只是默默地在心底痛悼。直到1982年,四平师范学院姚素英同志告我,当年是王统照先生逝世二十五周年纪念,我才写了一首词,《调寄青玉案·题王统照先生诗集》:

    “琴台芳草横塘路,海上燕,迎风舞,热血钢花追劲旅。眉稠李贺[2],腰寒贾岛[3],我有何足取[4]。

    遽陨荃星天色暮,洒泪相逢同怀土,劬翩飞知几许!此情如画,此情谁谱,此意何能补。[5]”

    现在得知统照先生的家乡决定出版纪念统照先生的专集,我虽在病中,为了纪念剑三先生,虽不能表达我的思念,我还是要写的。

    1990年2月于北京西坝河

    注释

    [1]作者曾任北京市作家协会顾问、中国红学会顾问。

    [2]李贺(790-816年),唐代诗人。

    [3]贾岛(779-843年),唐代诗人。

    [4]指王统照先生发表我的第一次小说。

    [5]指我与王统照先生同在为鲁迅先生送葬行列中。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