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家境贫寒,从未上过学堂。16岁时,只身流浪到上海,后来终于找到了做商业美术工作的机会,才算安下身来。自此,我须自学素描、油画、水粉画和雕塑,但是无人指导,只好自己在苦海中摸索。
1927年,我听说徐悲鸿自海外留学归国的消息时,急切地盼望见到这位知名的青年画家。那时,悲鸿先生32岁,又在国外从名师学习了八年,是否瞧得起我这个二十刚刚出头的艺术学徒呢?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黄警顽先生。黄警顽是商务印书馆的职员,也是一位社会活动家,大家都称他“交际博士”,因为他爱好艺术,结交了许多画界的朋友,常常扶持那些有才学的艺术青年。他和黄震之先生曾给悲鸿很多帮助,悲鸿曾一度取名“黄扶”,借以表示他对两位黄先生的感激之情。警顽先生是个热心人,很快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悲鸿,悲鸿满口答应,并同我约好了会面的时间。
悲鸿初到上海,还没有房子,暂住在黄震之家;黄震之同我也很熟识,并曾多次帮助我。约定的那天上午,我把自己的一张油画自画像、几幅素描头像、几张图案设计卷成一个卷,挟在腋下,直奔黄震之家。走进黄家的小四合院,震之先生引我到西厢房悲鸿的住屋,见悲鸿正悉心收拾书、画。他自己的油画以及各种各样的印刷品,摆满了床和桌子,我也没感到有什么特殊,因为画画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悲鸿知是我来了,对我很热情。我看他没有架子,也就渐渐地不拘束了。那天,悲鸿穿一身西服,打着黑领结,很有精神。我听说,在法国,艺术家一般都喜欢打黑领结的,显然悲鸿也有这个艺术风度。
然后,悲鸿看我的习作。那时,我画油画比较多,在此之前,曾创作了一幅《黄包车夫的家庭》,这是我的处女作,可惜不在身边,没能拿给他看。我带去的油画是一幅对开大小的半身自画像,手持画笔在画前凝思。悲鸿把这张画竖放到墙根,蹲着看了好大一会儿,他看得很仔细,并称赞我画得不错。接着又看我的素描,一边看一边很沉着、很用心地连连说好。我知道他这是在鼓励我。
记得当时他很感慨地说,时代在变化,艺术也应随着时代发展,可是许多画画的人脱离现实,不从真实的人出发,对人物观察得很不够,连形体、结构也画不准。像你这样从现实生活出发的人,在中国还少见。继而,他又很关切地询问了我的家庭及个人生活情况。我便向他叙述了自己童年时代如何喜爱艺术,如何在父亲的督导下读书、习字、作画,以及幼年丧母,父亲卧病,不得不以擦笔画像谋生,以后又如何只身沦落上海,自学美术的事,详细地告诉了他,他对我的境遇很同情。悲鸿也推心置腹地谈起了他的身世,特别是少年时代随父读书,后来热衷于绘画,自称“江南贫侠”,13岁流浪江湖,20岁到上海谋生、求艺的经过,我对此很有同感。在艰难困苦中奋斗的共同经历,把我们的心连在一起,话也说得越来越投机。
谈了许久之后,他又回过头来分析我的画,指出哪个地方画得好,哪个地方形体刻画得不够微妙,哪个地方的用色不够恰当。我觉得他说得很中肯,自我学画以来,还没有一个人对我的作品这样认真地析览过。使我终生难忘的是,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在艺术上要走写实的路,在我们国家应该多培养这样的人才。我学西画就是为了发展国画。”在结识徐悲鸿之前,由于我的境遇,很自然地同情劳苦大众,并用写实的手法去揭示他们悲惨的命运,但还不是很自觉地走这条道路。通过悲鸿的提醒,在我思想上更加明确起来,多年来我在创作和教学中都是遵循着现实主义创作道路,并在悲鸿的鼓励和启发下,扎扎实实地把握造型的本领,从西画中汲取有益的科学因素,创造表现现代人民形象的新的写实技巧,发展中国现代水墨人物画。在这个探索过程中,悲鸿先生始终是我的良师益友和坚定的支持者。
自从结识了悲鸿之后,我就经常登门求教,请他看画,他在艺术上、生活上对我也益发关心。同时,他的艺术脚印对我也有很大的吸引力,尤其使我向往巴黎,向往卢弗尔美术宫,向往着到西方去求名师。悲鸿对有才气、有抱负的青年,他都尽力支持,对许多艺术青年都是如此,所以对我出国留学的事很是费心。他一方面安排我跟蒋碧薇女士学习法文,一方面给我联系出国的机会。他知道福建还有五百元的留学官费,就想通过福建省教育厅厅长黄孟圭给我帮忙。那一阵,恰好黄孟圭来到上海,悲鸿就极力推荐我出国留学,为此,我还专门为那位黄厅长画了一张油画肖像。黄孟圭倒是答应了我,但我太穷,因为只有五百元官费是远远不够的,我又无力筹措资金,眼睁睁地失掉了这次机会。日后,悲鸿先生继续为我留学的事操心,但由于种种原因,好多机会都没有成功。现在想起来,没能出国留学不能说没有损失,但不去也好,可以完全走自己的路。
1928年,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李毅士,在上海的美术展览会上看到了我设计的图案之后,聘请我到中央大学艺术系教图案。那时,悲鸿也在该校任教,我们又在一起共事两年,友谊更加深厚。中央大学临街有一排最破的平房,其中有两间分别作悲鸿的画室和书房,每间有十几平方米,我就住在他的书房里,因而有机会观览了他的全部藏书。他的藏书以西方名画家的画册最为丰富,还有印刷精美的单页复制品,这都是他在国外留学时买的。我知道他爱画入骨髓,在留学经费十分有限的情况下,总是把购买书、画作为第一需要,节衣缩食而乐为之。因之在翻阅他的书籍时非常谨慎,哪怕留下了一点指痕也觉得对不住徐先生。我常常在夜阑人静之时,翻阅那些画册,可谓尽饱眼福。特别是伦勃朗、委拉斯贵兹、戈雅、米勒、库尔贝等现实主义画家的作品,成为我学习绘画技巧的借鉴,他们对平民百姓的同情心,和我的经历自然而然地引起了共鸣,他们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入刻画,给予我很多的启发。尽管我没能出国留学,但徐先生把我安排在他的书房里,日夜陪伴着这些书籍和画册,惠我者极多极深。
徐先生的画室与书房比邻,我亲眼目睹他在那间简陋的画室里完成了《田横五百士》这一力作。为了更准确地刻画手的形象,我曾多次为他作模特儿。我也看到他创作《徯我后》的情景,他对人民的深切同情心感染着我,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息息相通的。在此期间,他还为我画了一幅素描头像。
我在中大授课之余,常常到课堂上同学生一起作画,因此,悲鸿热诚、严格的教学态度和因材施教、循循善诱的教学方法给我的印象很深。他经常根据每个学生初具的风格特点,或针对每个学生不同的情况,拿一些与之相近的欧洲名画供其参考,引导他们深入钻研,差不多对每个同学都是那样孜孜不倦地进行教诲。他还善于观察每个学生在作画过程中的缺点,特别是那些不良的习惯,并帮助他们矫正过来,使他们走上正确的道路。而这一切,都是立足于在中国培养一批现实主义的画家,振兴中华民族的美术事业。我在从事美术教育的时候,常常想起悲鸿这种高尚的品格和高度的事业心。
1930年,因人事变动之故,李毅士不再担任中大艺术系主任之职,因为我也是李毅士先生招聘来的教员,随之被解聘了。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又是悲鸿先生帮助了我。他对我说:“根据你的能力到上海去任教没什么问题,我介绍你到上海美专。”那时,上海美专校长刘海粟先生正在法国讲学,由悲鸿在法国留学时的同学王远勃代理校长。当时我的素描又有了进步,加上悲鸿推荐,我被聘为上海美专素描教授。但好景不长,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沪抗战之后,因上海美专发生了人事变动,我便再度失业,在上海靠画肖像、作塑像为生。后来穷得连房租也交不起了,就住到我和悲鸿的老朋友黄震之家。当年为黄震之作的塑像至今还保存在我的身边,我面对着黄震之先生的塑像,就回想起他对我和悲鸿的帮助,就回想起曾一度取名为“黄扶”的悲鸿先生。而我在困厄之中,又总是同时得到“黄扶”和“徐助”的。
1934年,我30岁那年,为参加孙中山铜像的征稿活动,又来到了分别已两年的南京。那时,悲鸿在傅厚岗已建起了一幢两层小楼的住宅,我在他家住了一年多。初到时,他很关切我近两年在上海的生活情况,也知道我在淞沪抗战中曾为抗日将领蔡廷锴、蒋光鼐画像的事,给我以热情的鼓励。我听到了他随中国近代绘画展览在法、德、比、意、苏受到欢迎的盛况,更增强宁发扬中国画的自信心。他从苏联带回的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伟大画家列宾、苏里科夫的画片,也给我补充了新的营养。我们一起用饭,一起作画,可谓情同手足。因为天天在一起,我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曾为他默塑过一件头像,也为他画过作画的速写,可惜后来都丢失了。
由于我的雕塑稿子落选,不能在悲鸿家久住下去,于1935年9月转徙北平,接办友人画室授徒为业,并曾回重庆为亲友画像,1937年春再返北平。抗日战争期间,我陷于日伪统治之下,思想极度苦闷。自南京与悲鸿一别,十余年音讯无通,倍感寂寥。1941年,我在画册序言中说:“知我者不多,爱我者尤少”,“茫茫的前途,走不尽的沙漠”,“天空地厚,既无可登之路,又无入地之门”,都是当时在沦陷区做亡国奴的我极度痛苦的真实写照。知我者悲鸿,爱我者悲鸿,但我却和他天各一方……在困顿与痛苦之中,在中华民族危亡的日子里,我益加感到民族艺术的伟大,我不再画油画,搞工艺,几乎全力投入了中国现代水墨人物画的探索。我始终恪守着我和悲鸿共同约定的道路,吸收西画的科学成分,发展中国画,画现实的人,走现实主义的路。自1936年作《卖小吃的老人》以来,相继创作了《阿Q像》、《流浪的小子不值钱》、《卖子图》、《甘露何时降》、《流民图》等一系列作品,为我苦难的同胞献上一杯杯人生的“苦茶”,表达他们渴望胜利与和平的心声。
1946年,悲鸿应聘任北平“艺专”校长,携家来京。但由于我们8年未通音讯,他对我产生了误解,为此我也非常难过。但我相信悲鸿是了解我的,我和夫人萧琼带着我出版的画册和《流民图》的照片去拜访他,他很认真地看了这些作品,误解顿时消散,对我流露出了老朋友的信任和热情的目光。他连声赞扬,说我超过了许多人,完全脱离了古人的窠臼,这一点很不容易。他并高兴地转回内室,把十几年前为我画的素描像拿出来,送到萧琼手中。悲鸿和廖静文,我和萧琼都沉浸在友谊和欢乐之中。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知我者,悲鸿也。不久,我应聘仍回北平“艺专”任教,协力支持悲鸿从事艺术教育的改革。
悲鸿在艺术教育中极力主张以造化为师,表现人民生活,并在国画教学中安排必要的素描课,以吸收西法之长,解决造型难关。这无疑是一种进步的办学方针,并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一定的阻力。面对着一场“倒徐运动”,悲鸿进行了必要的回击。我也坚定地和他站在一边。1947年秋,悲鸿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发表了一篇书面谈话。他在谈话中阐述了事实,阐明了主张,对我所走的艺术道路也给予充分的肯定。他在这篇谈话中说:“征诸国家之需要与学生之志愿,皆愿摹写人民生活,无一人愿意模仿古人作品为自足者。……建立新中国画既非改良,亦非中西合璧,仅直接师法造化而已。但所谓师法造化者,非一空言即能兑现;而诬注重素描便会像郎世宁或日本画者,乃是一套模仿古人之成见。试看新兴作家,如鄙人及蒋兆和、叶浅予、宗其香诸人之作,便可征诸此成见之谬误,并感觉新中国画可开辟之途径甚多,有待于豪杰之士发扬光大。”徐悲鸿的这种发展精神始终对我是一种激励。在我的艺术探索过程中,不知遇到了多少挫折,受到了多少嘲讽,有时向展览会送画,被国画部推出门,被西画部拒于外,所以悲鸿对我的爱护和褒奖尤是珍贵。1949年春,悲鸿出国参加保卫世界和平大会时,还随身携带着我在1941年出版的那本画册,听说在归国途中,作为中国现代国画发展的图例,于莫斯科展示给苏联画家,那是苏联美术界首次知道我的艺术。
解放后最初的几年,中央美术学院——这所新型的美术大学,在院长徐悲鸿的领导下,开始显示了新中国的美术教育的生命力。我担任基础课的教学,常常与徐先生一起研究如何提高学生的造型能力,如何为新中国培养一批高水准的国画新生力量。但是疾病终于夺去了这位艺术家和教育家的生命,中国的艺术事业蒙受了重大的损失,我为失去这位志同道合的良师益友而万分悲痛,深感孤寂。悲鸿离开我们已越卅秋,但他仿佛仍然活着,认真地指点着一名23岁的艺术青年的习作,鼓励我坚定地走现实主义的道路,鼓励我守传统之佳法,融西画之所长,创造中国人物画的新途;他仿佛正为一名失业的青年焦虑,为我出国留学的事奔波,向我介绍刚从国外带来的精美画册;他仿佛正在端详我的一幅幅新作,正在审阅我为建立中国画素描教学体系所写的教案;我们又仿佛一同在展览会上,喜看新人新作,笑言新篁拔天……
悲鸿活着,永远活着,带领我们推动着中国现代美术前进的车轮。
(羲文 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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