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文章觉天下-读史识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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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之是非

    谷应泰编《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六)载有一段着名对话:

    锡爵尝语宪成曰:‘当今所最怪者,庙堂之是非,天下必欲反之。’宪成曰:‘吾见天下之是非,庙堂必欲反之耳!’遂不合。

    这段对话,被《明史纪事本末》放到了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之记事。据其语境“先是,国本论起”,另参黄宗羲《明儒学案》载“癸巳(1593年)内计”,可知当在前一年。其时王锡爵为首辅(即首席内阁大学士,相当于今天的国务院总理),顾宪成为考功司主事(属吏部),后迁文选郎中,二人同殿称臣,虽然官阶悬殊,却有对话机缘。

    此处“天下”之涵义,被王锡爵夸大了,它并不同于顾炎武所言“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尔矣”之“天下”,据《明史纪事本末》所述,当知其具体所指,乃是“言者”,或曰舆论。“国本论起,言者皆以早建元良为请”,结果却是“力请不允”。申时行、王锡爵虽婉转调护,心中不免“以言者为多事”。顾宪成乃是“言者”的代表,故王锡爵会找他理论是非。然而王大人一开口便错了,他不该把庙堂与天下对立开来,按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者,王之天下也,庙堂之天下也,岂能将庙堂从天下的版图分割出来呢。哪怕事实如此,却也不必明说。明说了,就沦为郑州市规划局副局长逯军之流。逯军曾反问记者:“你是准备替党说话,还是准备替老百姓说话?”将党与百姓分开,正如将庙堂与天下分开,无意之间泄露了天机,戳破了谎言。所以说,王锡爵这发言水平,这政治觉悟,换在今日,别说国务院总理,估计连一局之长都干不长。

    王锡爵这么问,顾宪成只能这么答。为天下代言,为天地立心,本是他这种人一生之所系。王锡爵把天下的话语权往他身上推,他怎能不接?即使不推,他也要抢呢。万历二十二年,王锡爵退休,顾宪成因为议政触怒龙颜而被削籍(革职),二人同时离朝,未来却大不同。他们都回到江苏的家乡,王锡爵养老,顾宪成则迎来此生最辉煌的时刻。他是无锡人,无锡原有东林书院,始创于北宋,为程门四大弟子之一、被称为龟山先生的杨时讲道处(关于杨时,有两个典故,一是“程门立雪”,他即雪中的主角;其二,杨时先后学于二程,待他学成归去,程颐目送之,感慨曰:“吾道南矣!”),后废。顾宪成与他的弟弟允成重修之,落成,偕同志高攀龙、钱一本、薛敷教、史孟麟等讲学其中,闻风响附的士人之多,学舍竟容纳不下。顾宪成说过:“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所以他们在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风者,多遥相应和。由是东林名大着,而忌者亦多。”(《明史·顾宪成传》)用《明史纪事本末》的话说:“宪成讲学,天下趋之。”这时他才真正支配起了“天下之是非”。

    刀尔登先生有一名言:“事不宜以是非论者,十居七八。”若以政事而论,答案毋宁在十居八九。然而明朝——尤其是晚明——的士人,最喜欢谈是非,他们的是非观之强悍,常常促成他们杀身成仁,其实这倒是小节,有时他们为了是非,为了那“天下只有一个是”,竟欲杀他人而成仁,由此误了国事,才令人惋惜。此时之是非观,已经严重狭隘化、僵硬化,以至东林党人及其后裔批判朝局,不是为了是非而反对,而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他们自以为掌握了“天下之是非”,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质言之,他们就是是非,就是人世之法则,就是真理之化身。这种致命的自负,这种道德与理性的无限膨大,以是非善恶为界限,划开了晚明朋党政治的先河,自东林党始,“其后更相倾轧,垂五十年”。明朝之亡,耽于是非者,其能免责乎?

    《明史纪事本末》约成书于顺治十五年(1658年)。此后,黄宗羲撰《明儒学案》(成书于康熙十五年即1676年),写顾宪成行状,关于这段是非之争,另有一番叙事:

    娄江(王锡爵)谓先生(顾宪成)曰:“近有怪事知之乎?”先生曰:“何也?”曰:“内阁所是,外论必以为非;内阁所非,外论必以为是。”先生曰:“外间亦有怪事。”娄江曰:“何也?”曰:“外论若是,内阁必以为非;外论所非,内阁必以为是。”相与笑而罢。

    黄宗羲绝口不谈“天下”,而称“外论”,与内阁相应,姿态便平和多了。只是,“相与笑而罢”恐怕不如“遂不合”更接近历史真相。至少,王锡爵笑不出来。他晚年本有复起的机会,却感于“言官方厉锋气”,上了一道密奏,建议万历皇帝将言官们的章奏一律留中不发,“特鄙夷之如禽鸟之音”。此语不小心被言官获知,那还了得,“给事中段然首劾之,其同官胡嘉栋等论不已”。王锡爵东山再起的念想就此破碎。三年后,卒于家。

    2011年7月31日

    公论与私谊

    杨度与黄兴、梁启超都是好朋友。杨度的家乡是湖南湘潭,黄兴的家乡是湖南善化(今长沙县),两地相距不远;他们不仅同龄同乡,而且是留日同窗(东京弘文书院师范速成科);黄兴与孙中山相识,介绍人正是杨度。这交情,不可谓不厚。然而杨度与梁启超的交情,还要更胜一筹。1898年,这两位当世最优秀的青年才俊初会于湖南时务学堂,一见面便大打嘴仗;五年后的秋天,二人在日本重逢,终于言归于好。此后唱和、合作不断。杨度的名作《湖南少年歌》,梁启超是第一读者,且首发于梁氏主编的《新民丛报》。梁启超给康有为写信,盛赞杨度的才学与魅力,称“数年来与弟子交极深”,请康有为以国士待之。

    梁启超主张改良,黄兴主张革命,杨度倾向于哪一方呢?左右他都看不上,他高举金铁主义的旗帜,试图开辟第三条道路。在改良与革命的夹缝之中,此路实在崎岖。后来,杨度被清廷招揽,由在野而在朝,摇身一变,给王公大臣讲起了宪政,如此,他便与黄兴、梁启超分道扬镳,好在还谈不上势不两立(因为杨度并非爱新觉罗家的忠犬)。供职于清廷期间,他曾上书执政者,请赦免并擢用梁启超,且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倘启超被赦之后,或有不利于国之为,惟乞皇上诛臣,以为臣子不忠之戒”。由此可见他与梁启超之亲密。

    真正势不两立,要等到杨度效忠袁世凯之后。袁世凯与革命党激斗不息,杨度与黄兴自然视对方为仇寇;待袁世凯复辟帝制,梁启超挺身反袁,与杨度割袍断义。杨度作《君宪救国论》,为短命的洪宪王朝吹鼓,梁启超则作《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迎头痛批,笔下如刀,不留分毫情面。

    这些剑拔弩张的冲突与纠葛,破坏了他们的交情吗?筹安会成立不久,梁启超致信杨度道:“吾人政见不同,今后不妨各行其是,既不敢以私废公,但亦不必以公害私。”(李肖聃《星庐笔记》作“政见虽殊,交情不改。昔贤芳躅,吾岂敢忘?”)最后两句,当是金石之言,掷地有声。

    私谊不妨公论,公论不妨私谊。再以盖棺论定的挽联为例。1916年10月31日,黄兴英年早逝,杨度挽曰:

    公谊不妨私,平日政见分驰,肝胆至今推挚友;

    一身能敌万,可惜霸才无命,死生从古困英雄。

    上联堪称名句,写尽了杨度与黄兴的半生恩怨。

    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病逝于北京,杨度挽曰:

    事业本寻常,成固欣然,败亦可喜;

    文章久零落,人皆欲杀,我独怜才。

    这两副挽联,几无虚辞,字字血泪,句句深情。尽管称梁启超“事业本寻常”,有些不合时宜,不为梁氏亲友所喜,不过,此刻犹能直言,更可见杨度的倔脾气,以及他对梁启超的情感——唯有至交,方能如此坦荡。这二人之间,诚可谓平生政见分歧——梁启超死前,对中国共产党及社会主义运动不乏质疑和批评,彼时杨度已经加入了中共——但是,梁启超公开批判杨度,仍声明“不必以公害私”;杨度在梁启超亡后,仍为他“文章久零落”而抱不平。这才是无比真切的“公谊不妨私”。

    政见分歧,却相期无负平生。比起杨度与黄兴、梁启超的恩怨,胡适与陈独秀的交谊,更值得大书特书。与友人谈及此节,我开玩笑说,依陈独秀的激烈、专横与暴戾,他若上台执政,恐怕首要斩老友胡适之的头颅祭旗。想来胡适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提醒陈独秀“我们两个老朋友,政治主张上尽管不同,事业上尽管不同,所以仍不失其为老朋友者,正因为你我脑子背后多少总还同有一点容忍异己的态度”——胡适措辞,一向留三分余地,“多少总还同有一点”,言不由衷,对陈独秀而言,也许一点也无。

    陈独秀与胡适是战友,更是论敌。二人相识以来,作为论敌的时间,要长于作为战友的时间。他们不仅打笔墨官司,甚至见面都要吵架。1925年,胡适到上海治病,住在亚东图书馆老板汪孟邹家(汪孟邹是绩溪人,与胡适是小同乡,与陈独秀是大同乡)。据汪孟邹的侄子汪原放回忆:“这位总书记有时会在夜间悄悄地来看望这位‘五四’时期的盟友。可是每次见面,总是以两人激烈的争吵而告终。一个讲社会主义好,另一个讲资本主义好;一个讲马克思主义,另一个讲实用主义,各不相让。”有一天,又争起来,陈独秀说:“适之,你连帝国主义都不承认吗?”胡适一下子站起来,气急败坏地用手杖在地板上笃笃敲着说:“仲甫,哪有帝国主义!哪有帝国主义!”接着,他又强忍怒气说:“仲甫,我有事,你坐罢!”下楼去了。陈独秀气呼呼坐了好一会,也走了。但过不了几天,陈独秀会再来,重新挑起一场争论。(见唐宝林《陈独秀全传》)这段轶事,堪比废名与熊十力因争论佛学而打架。

    然而,朋友终归是朋友。陈独秀一生屡次入狱,胡适都不惧风险,积极营救。1933年11月,胡适路过南京,琐事缠身,无暇探视正坐牢的陈独秀,他深知老友的偏激性情,唯恐误会,专函解释此事:“此次过京,匆匆不能来省视吾兄,十分失望。两个月后南下,当来奉看。”不曾想陈独秀误会依旧,在致汪原放的信中大发雷霆,“兄来函为老胡辩护,我深为惊异!你说他太忙,不错,他很忙,我知道他在此期间即和一班达官贵人拜会吃酒,已经够忙了……”并宣称要与胡适绝交。这些气话,反倒折射了他对胡适以及友谊的看重。这样的误会,最终一笑而过。

    我最感念的一节,是在1949年4月14日深夜,从上海到美国的途中。仓皇辞庙日,垂泪对故国,胡适仍不忘七年前去世的陈独秀,为其遗着作序,为其晚年的政治与思想转向正名,指出陈独秀重申“反对党派之自由”,“抓住了近代民主政治的生死关头”。此时,他们终于不再政见分歧,而重回同道。同心若金,攻错若石,肝胆相照,恩仇快意,前贤风范,令人心折。

    百年弹指一挥间,追古而思今,公私依然缠绕如丝。私谊不妨公论,公论不妨私谊,这十二汉字,不难写,却难做。因为,这不仅需要见识,更需要气度与格局。

    2012年11月28日

    在鲁迅与胡适之前

    辩证法与二元思维,虽非中国的特产,然而在中国的流毒,似远较他国为烈。所谓二元思维,即非黑即白、非善即恶,非对即错、非好即坏、非此即彼、非友即敌、非忠即奸、非先进即落后,非进步即反动……罗列下去,不知尽头。质言之,在二元思维治下,仿佛世间万物,都可二分,于是我们常常看见,两个原本不是针锋相对、甚至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被纳入二元的狭隘选项,硬生生逼成了敌手,如鱼与熊掌,你只能择取其一。最鲜明的案例,莫过于鲁迅与胡适。

    谓予不信,可观那些以鲁迅与胡适为名的着作,诸如《胡适还是鲁迅》、《鲁迅与胡适:“立人”与“立宪”》等。尽管有些着作的命意,并非要将鲁、胡二人截然对立,如邵建所撰《胡适与鲁迅:20世纪的两个知识分子》,不过其书名,却令人想起让弗朗索瓦·西里奈利的《20世纪的两位知识分子:萨特与阿隆》,进而想起1960年代的名言“宁跟萨特错,不跟阿隆对”。由“跟”字可知,萨特与阿隆之间的对错和敌意,并不由他们自主,而源于时代潮流的催化与世人的政治想象,据我的观感,究阿隆之本心,何尝以萨特为敌呢——鲁迅与胡适的纠结,当作如是观。

    书籍之外的例证更不胜枚举。前人爱讲:鲁迅进步,胡适落后,鲁迅革命,胡适反动;今人爱讲:鲁迅使用的语言是“奴隶语言”,胡适使用的语言是“公民语言”,20世纪是鲁迅的世纪,21世纪是胡适的世纪。甚至这数十年来的历史,都可以鲁迅与胡适之争为经脉而划作两段,一段是“扬鲁抑胡”,一段是“抑鲁扬胡”。鲁胡的二元,就像两根天线,架在中国人的思维星空,我们脑中的那根弦一旦绷紧,斗争的信号便反射而来。

    鲁迅与胡适,的确代表了两种人格、两种思想(鲁迅绝望以至虚无,胡适则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改造现实的两种路径、推动历史的两种可能性。只不过,无论是人格还是思想,无论是改造现实的路径还是推动历史的可能性,都不止这区区两种。譬如在他们生存和奋战的年代,除了鲁迅以笔为枪与胡适日拱一卒,还有晏阳初、梁漱溟的农村建设,傅斯年筚路蓝缕经营史语所,张季鸾等以“四不主义”(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办《大公报》等,后者对现实的改造与对历史的推动之功,未必弱于前者。况且,即使是鲁迅与胡适这两种人格、两种思想、两种路径、两种可能性,并不必然对立,反而时有交叉,甚至齐头并进。若以他们为二元,不仅压缩了历史与现实的开放空间,还僵化了对此二人人格与思想的认知。

    他们被对立起来,互为仇雠,实源自政治的操弄。执政者扬鲁迅而抑胡适,因为在斗争年代,鲁迅是敌人(国民党)的敌人,那便是自己的朋友;胡适是敌人的朋友,那便是自己的敌人。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抑谁,扬谁,完全取决于迫在眉睫的政治需要。换言之,待意识形态变幻了脸色,鲁迅一样可能是敌人。后人常常遐想,倘鲁迅活到1949年后,命运该当如何。1957年,伟大领袖曾断言,假如鲁迅在世,要么沉默,要么在狱中写作。依鲁迅那一身孤傲的骨头,大抵还是要进监狱。此前,1955年10月23日,胡适致信赵元任,认为“鲁迅若还活着,也是应该被清算的”;1956年4月1日,致信雷震:“鲁迅若不死,也会斫头的!”同理,假如胡适留在彼时的大陆,则必进监狱无疑。在此,鲁、胡二人终殊途而同归,还说什么“扬鲁抑胡”呢,他们都得被抑。(1956年,胡适曾对周策纵说:“鲁迅是个自由主义者,决不会为外力所屈服,鲁迅是我们的人。”43年后,周策纵因双目白内障手术,未克出席安徽大学等举办的胡适思想国际研讨会,遂赋诗二首为祝:“风谊藏晖耀日星,相期同席浴遗馨;即令白障重洋阻,故国遥看重典型。”“‘铮铮如铁自由身,鲁迅终为我辈人。’四十三年前告我,一言万世定犹新。”)

    非敌即友,是政治斗争的法则,却不该沦为我们做学问与做人的法则。我们的传统与教育,在我们脑中植入了二分法、二元思维的病毒,导致我们眼中的世界,只有黑与白、善与恶、忠与奸、友与敌等两种颜色——最终只有一种。因为二元的终点,必将是一元,你只能在二元中间选择一个,而且你必须选择;中毒者的终点,不是独裁者,便是独裁的奴隶。

    如果不愿被寒毒攻心,则须尽早杀毒。最好用的杀毒软件,当是多元论。在鲁迅与胡适之外,还有许多人格、许多思想、许多路径、许多可能性,供我们参照、致敬;甚至单论鲁迅或胡适,都不能构成简单的一元,鲁迅的复杂远过于胡适,他本身便是一个多元体,任何一张脸谱,一枚标签,一种意识形态,都不足以诠释他波澜壮阔的生命。

    除了“在鲁迅与胡适之外”,我们还需要追问“在鲁迅与胡适之前”。就像我的朋友斯伟江律师,在革命与改良之争风起云涌的时候,提出了“在革命和改良之前”,呼吁争论者着眼向下,修炼自己;所以若有人问你,鲁迅还是胡适,你应该有勇气回答:不论未来我会成为鲁迅,还是胡适,抑或二者之外的伟大人格,在当下,我必须且只能做好我自己。

    2013年1月24日

    补记:

    前面谈公论与私谊,鲁迅对胡适,无论公私,哪怕不是视其为敌人,却不大愿意当他作朋友;胡适对鲁迅,则是另一种态度,1929年9月4日,胡适致信周作人,其中道:“生平对于君家昆弟,只有最诚意的敬爱,种种疏隔和人事变迁,此意始终不减分毫。相去虽远,相期至深。此次来书情意殷厚,果符平日的愿望,欢喜之至,至于悲酸。此是真情,想能见信。”欢喜与悲酸背后,深藏几多故事。

    1936年11月18日,苏雪林在致胡适、蔡元培的信中,骂鲁迅是“刻毒残酷的刀笔吏,阴险无比、人格卑污又无比的小人”,其时鲁迅已经去世。胡适回信,严肃批评苏,说:“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鲁迅自有他的长处。如他的早年文学作品,如他的小说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

    2013年1月31日

    风云守道

    贺麟是徐梵澄的挚友,再加上冯至,作为留学生的他们相识于德国,终身莫逆。所以在扬之水的日记当中,徐梵澄常常向她谈及贺麟。梵澄先生对贺氏有一个意味深长的评语,叫“风云守道”,有风云之气,但仍守道;他自己只是守道而已。“守道”不难理解,他们都是知识人与哲人,道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风云”何解呢,可观这段对话:

    徐:贺麟是有风云之气的。

    扬:那么先生也是有的了?

    徐:我可没有,我只有浩然之气。

    扬:那鲁迅先生有。

    徐:对,那是大大的风云之气。

    ——拉上了鲁迅,“风云”就不单是经世与事功,而接近于“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圣王气象。

    徐梵澄还对比贺麟与自身:贺不甘寂寞,而我,甘于寂寞。这正是风云之气与浩然之气的差异。

    1992年,贺麟逝后,扬之水访徐梵澄,请他写一篇纪念文章。他沉吟半晌,摇头拒绝,说有一事对不起贺麟。据其回忆,1940年,贺麟与蒋介石结缘,他是推手之一。本来蒋复璁先找他,欲引荐给陈布雷,他坚辞,说你可以去找贺麟。后来贺麟被蒋介石接见,并拿到资金,成立了中国哲学会西洋哲学名着编译委员会。

    徐梵澄实在不必为此耿耿,假如贺麟像他一样,淡泊而有浩然之气,权力者的召唤则不足让他心动;反之,像贺麟这样不甘寂寞而有风云之气,即令不由徐梵澄推荐,他登龙门,却是迟早之事。

    这些文字,本是三年前读《梵澄先生》的感想,今日翻出来,正缘于贺麟的一本书。此书初版即大名鼎鼎的《当代中国哲学》(1945年),后经删削,新版更名为《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1989年)。这次收入贺麟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6月第一版),编者有心,将两版的重要差异一一标出,放进脚注与附录。由此对比,正可窥见贺麟在1949年前后的思想变迁。

    相比旧版,新版最大的改动是删去了论蒋介石“力行哲学”,增补了关于辩证唯物论和毛泽东《实践论》的论述。1945年贺麟写此书之时,所秉持的立场是陆王心学,属于唯心论一脉,唯物论与实践论自然难入他的法眼。然而,一本论当代哲学的书,论康有为、章太炎、欧阳竟无、梁漱溟、熊十力等哲人与学者的书,将孙中山、蒋介石纳入其中,对《孙文学说》、“力行哲学”的赞美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则不免令人玩味贺麟的居心。

    后人极力为贺麟辩解,称他为蒋介石召见,借调到中央政治学校讲学半年,虽得“御用学者”的恶谥,却未丧失学者的本分;并引书信为据,证实他对缺乏民主精神的国共两党均有批评。我愿意接受这一事实,然而我们同样不能否认《当代中国哲学》所呈现的更冰冷的事实:将孙中山尤其是蒋介石纳入一本论时代哲学的书中,实有政治谄媚之嫌。推想时人读“知难行易说与力行哲学”一节,其心思大抵如我们在大学上政治课。

    舒芜笔下写到此节,毫不留情:“贺麟先生更不超然,蒋介石提倡什么‘力行哲学’,很浅陋的一种法西斯哲学,学术界只有贺麟先生一人为之叫好,乃为蒋介石所赏,请他到中央政校讲‘三民主义辩证法’,此为我所亲见亲知。”

    这是否能用“风云守道”来解释呢?所谓风云之气,“云从龙”正是其中一义。问题在于,若一味追逐风云,还如何守道?

    这新版,除了删蒋介石,贺麟还删去了旧版对马克思的不敬之词,譬如说马克思只是应用现成的方法,没有创新发明,在哲学史上的地位,便远逊于黑格尔。“若把辩证法看成一把刀,那么黑格尔用之剖解脏腑,马克思用之割治外症……读马克思的着作对于辩证法的学习,并无多大帮助。”这其实是十分精辟的见解,可惜不容于新版,不容于从唯心论转向唯物论、八十岁申请入党的贺麟。

    贺麟有言:“越是你最心爱的,便越是让你伤心。”我读《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读到删削之处,寒光凛然,便想起这句话。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最后抄一段徐梵澄论冯友兰。在梵澄先生看来,冯友兰一贯阿世,先为蒋介石捧场,后为“四人帮”捧场。后来写《三松堂自序》诚恳检讨。“那更不必,要就不做,做了,又何必去检讨?总是不甘寂寞罢了。”——抄在这里,似乎不是题外话。

    2012年9月27日

    《治史三书》

    老实说,我第一次读《治史三书》,浮光掠影,一目十行,遂草率判定这是一本平庸之作。以至于此书被束之高阁,达五年之久。去年读胡文辉《现代学人点将录》,胡氏月旦时贤,持论极苛,却拟严耕望为天微星九纹龙史进,当是极高的评价;此外,还屡引严耕望之语,臧否其他学人。于是我重新翻出这本尘灰满面的《治史三书》,去年底读一过,而今再读一过,才渐渐读出它的好。

    严耕望是钱穆的弟子,不过其作文全无乃师遗风。钱穆才大如海,笔下汪洋恣肆,万夫莫当,对读者而言,有如山风海雨扑面而来。严耕望以学识而非才情见长,他写文章,一板一眼,如老匠刻印,字字见骨,不尚虚言,不事雕琢,这是史语所的风格。从这个意义上讲,严耕望可谓钱穆的不肖弟子——钱穆说过:“历史学有两只脚,一只脚是历史地理,一只脚就是制度。中国历史内容丰富,讲的人常可各凭才智,自由发挥;只有制度与地理两门学问都很专门,而且具体,不能随便讲。但这两门学问却是历史学的骨干,要通史学,首先要懂这两门学问,然后自己的史学才有巩固的基础。”这两只脚,对钱穆而言,只借以站稳而已,并非他学问的主体;对严耕望而言,则是他学问的全部——其师弟余英时则传承了钱穆的衣钵。

    严耕望与余英时都是安徽人。有一说法,百年安徽(从1900年算起,胡适不在其列),三大史家:严耕望(桐城)、唐德刚(合肥)、余英时(潜山)。这三人,正好代表了三条治史路线。单论写法,唐德刚最通俗,严耕望最专业,余英时介于两者之间,雅俗共赏。严、余都评过他们的老师钱穆,严耕望认为,钱穆的研究重心是学术思想史,就此道而言,弟子辈中,余英时最为杰出。严所擅长的制度与历史地理研究,只是钱穆之学的旁支。余英时曾问钱穆,门下学生,最欣赏谁;钱穆答:严耕望。做学问可以有门户,却不可有门户之见,在这一点上,钱穆堪为楷模。

    古人云,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钱穆与严耕望这一对师徒,虽然奔走在分岔路上,却无争竞之心,反而相砥砺如初。严耕望的性情,偏于朴拙,为学如此,为文亦然。唯独写到钱穆,笔端的情感与锋芒便不可抑制,溢出了《治史三书》的纸面。平生风谊兼师友,先贤风范,令人慨叹。这大抵可以作为我们阅读《治史三书》的一个理由。

    2012年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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